美人书 - 第 6 页/共 17 页

子重大怒曰:“怪道每日间颦眉长叹,原来自有心上人。罢罢罢,从此各散,我岂为汝被人唤作龟子耶!”遂写休书一纸。   明日清早,催淑起身。淑大哭曰:“妾虽愚昧,颇谙闺范,岂不知以礼自持,乃肯做此丑事。况与君已三载夫妻,未尝反目,今何忍以杯影致疑。一旦即欲弃妾,使妾归身何处?亦安忍弃君而去。”子重曰:“我既体汝,听汝另嫁。”   淑揣意不可回,只得含泪而行,作《弃妇吟》一章。其诗曰:   可怜妾薄命,十七归良人。   三载操井臼,晨昏同苦辛。   嗟彼远方士,乍见岂与亲。   君乃妄疑妾,割绝夫妇恩。   妾既被弃逐,何敢向君论。   所悲名枉陷,父母必怒嗔。   寸心已摧绝,流泪满路尘。   一别难再返,叩首重自陈。   如蒙剖妾意,感恩千载春。   淑既被弃,崔永龄留归家内。虽则溺爱,却因体面不雅,每每诘究事之虚实,淑辄唏嘘不止。   永龄叹息曰:“因我酒后轻诺,误汝终身。今又无端污蔑,汝且耐性暂留,我将央出原媒,与之辩理。设或仍前坚执,以汝才貌,怕没有好人家求娶耶?”淑低首默然,唯堕泪而已。   瞬息年余,永龄已托郑玉峰分解至再,而刘子重执意休绝。   原来子重邻家有女,小字媚姑,与刘私染情密。且多厚赠,而嘱刘休崔娶己。故子重坚执为辞,而乐于淑之另嫁也。   一日,淑在厨下,忽闻门上有剥啄声,悄从门隙一看,其人非别,即是去年泊舟买菜之秀才也。淑奔告永龄,永龄整衣出见,询其来意。   秀才曰:“小生杨汝元,浙江山阴县人氏。曾于去春路经贵邑,偶以泊舟买菜,获遇令爱,不过邂逅相逢,实无他意。岂料令婿刘子重,隔堤窃视,疑属奸情,立将令爱休退。今某叨中乡闱,公车北上。念及今爱剪蔬相赠,乘便诣谢,乃忽询闻此事,使某中心抱歉。虽则行止无亏,其祸却因某起,但不知令爱可曾改嫁否?若犹未也,只恐被诬名辱,人以为嫌。小生新值丧偶,愿续此姻,所以特来造渎耳!”   永龄笑谢曰:“若蒙雅爱,不弃寒陋,岂惟表白小女名行,便得以了却终身。”当即唤出面谢。   须臾淑出,翠减遥山,红含玉颊,向前敛衽,细述其被弃之由。   杨生曰:“顷已询子邻妇,备知其详。奈因试期已迫,不能暂留。权以金簪一枝,聊表鄙意。容俟试后,即图归就姻盟。子宜保贵,毋使花容憔悴也。”   淑曰:“妾乃弃逐陋容,岂堪奉事君子?感蒙厚爱,愧无为报,口占一绝,以既君诚。”遂吟曰:   被逐含污泪满襟,何缘今日再逢君。   襄王纵觅高唐梦,羞向巫阳化彩云。   杨生笑曰:“鄙人只知重貌,岂意卿更能诗,敢不和咏一章,以酬白雪。”即吟云:   当时相见原无意,今日重来洵有情。   莫说侬家西子艳,还夸萧寺遇崔莺。   淑曰:“君乃青云伟器,妾实蒲柳陋颜。拜领佳什,唯有感愧而已。”时已日暮,杨生重为订约而去。   俄而春试过后,三月初旬,即见纷纷报捷。淑买试录一看,则杨汝元已中八十四名进士。   永龄喜曰:“术士每言儿命主有贵,夫今果验矣。”淑独愀然曰:“杨郎若未获中,或有来期。今既奏捷,岂无阀阅名姿,而肯念及灌浣之贱乎!”   无何,已是季夏,而音问杳然。淑每叹息曰:“噫!杨郎之约果谬矣。”乃占绝句以述其愁思云:   悲悲喜喜半年余,悲是真情喜是虚。   日日南楼重怅望,错将薄幸认相如。   一日傍晚,忽闻扣门甚急。启而问之,其人向淑声喏曰:“莫非就是新夫人否?特奏杨爷之命,寄书报喜。”淑接书进内,急忙拆视,乃是七言古体一章。其诗云:   观光偶向长安里,凤阙龙楼连汉起。   一朝看遍曲江花,复以微名附骥尾。   忆昔苏台泛棹过,晚烟斜照映青莎。   匆匆获遇倾城美,错认家乡旧苧萝。   宁知一见翻成怨,拾得相思难再见。   春来重访昔时居,一篱寒雨零花片。   花落无人野鸟鸣,遍寻消息遇娉婷。   殷勤为说相思苦,临别叮咛伉俪盟。   最怜一别三千里,相思相望情何已。   花冠端拟为卿留,南归指日谐连理。   恐将芳草怨王孙,特遣青鸾先报喜。   淑看毕,连声叹息不已。其母惊问曰:“既云离京已久,则指日可来。凭你仕宦门楣,也难得一进士为婿。儿今平空享受五花冠浩,乃莫大之喜,而反为慨叹何也?”   淑曰:“只为偷颜别嫁,已失婚姻之正。况以清洁之志,蒙失节之诬,追感前由,不无惆怅耳。”   又将半月,而杨生始到。仍托郑玉峰为媒,择吉成礼。因已选授吴县知县,即日带领永龄夫妇,一同归到山阴,措理家务,而后之任。   生尝笑问淑曰:“当日偶尔上崖,见卿立傍柴扉,将欲退避。及予步近,而卿反立住,不时回波流盼,旋又摘蔬相赠,岂即有意于予乎?”   淑黯然叹息曰:“妾虽误配匪人,颇能以礼自处。彼时见君而踌躇不避者,以君面熟,恍若曾经会过。而摘蔬为赠,亦特重君之斯文温雅耳。若谓斯时妾即有意,非也。”   生又问曰:“越水吴山,与卿相隔迢元,而云面熟,则又何也?”   淑曰:“妾亦展转寻思,而莫得其故。顷自数日以来,方能省起。盖缘妾将适刘生之前夕,梦至一处,乃是琼楼玉宇,中有女子,称曰天妃。妾方进见坐定,值一秀才入谒,衣冠楚楚,妾颇注目。其后见君,则衣巾面貌,悉若梦中所见,致妾一时间猜疑不定耳。然与君今日之缘,已兆于数年前之梦。信乎事由前定,非人谋所能及也。”   生又曰:“所可笑者,刘子重以市井鄙夫,岂堪与卿作配。天幸其吹疵弃绝,得归于我。卿亦感我觅娶厚情,而有欣幸之意乎?”   淑曰:“若以刘之鄙陋,妾实厌憎。然嫁鸡逐鸡,亦惟自恨其命薄耳。至以见疑遭弃,乃得托身于君,以沾恩诰之荣,固亦欣幸。然非妾之素怀也,出于事势之变耳。”生欣然点首曰:“卿真肺腑之言也。”   忽一日,地方公呈有以奸情事来告者。生观奸犯姓讳,则刘子重。而奸染之女,则媚姑也。心下暗暗窃笑,即刻拘审。地方人备诉云:“子重原系有妻崔氏,性最贞淑,而忽诬奸弃逐。乃与媚姑通奸,已非一日。昨晚亲在门首侦获,风化攸关,某等合行首控。”   生令媚姑抬头,凝视良久,微笑曰:“貌亦平平,固是村姬俗女,亦解风月事乎。”即将男妇各责二十。又唤地方人,亦各责十板,曰:“汝等非为公举,必以奸情为奇货,而谋诈不遂,致来控我耳。”   是晚退堂,述以语淑,淑喟然曰:“皆因与媚有染,所以弃我如仇。今地方人亦知我以被诬见弃,则心迹已明,我又何所憾哉。”   自后杨生迁转甚速,历官至闽中布政。到任之日,淑进私衙,其房帏宽敞,器皿精雅,当窗有大玉兰一株,花正艳吐,与昔时梦中所见一一无异。始知“二品夫人”之称,而天妃所云“已托杨藩司”等语,无不符验。噫!婚姻虽由前定,而梦亦奇矣哉。   淑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附于左:   夕阳楼上望,烟柳欲归鸦。   春色来千里,城阴列万家。   含情芳草外,系恨在天涯。   此日长安客,应看御苑花。   上《南楼春望》   一缄瑶草惠佳音,始信多才必有情。   拂拭双蛾重点黛,倚门遥听马嘶声。   上《得长安寄诗喜而拈咏》   淑自作《梦诗》序云:   夫事因奇著,情以言宣,此予梦诗所由作也。忆予二八之龄,获梦天妃,遂窥吉士。而啜我以琼浆,延我于绣闼,异哉斯梦,耿耿莫忘。自梦后三载而获遇我夫子。又二十年之后,随任闽司,进观衙宇,木兰当窗,玉英初吐,无不宛符昔梦。嗟乎!虽缘出自天,事由宿世,而偶然一梦,了我生平。不知天妃何仙?予与天妃何旧?用缀近体十章,以标灵异。若负能诗,而欲以此扬厉风雅,则予乌乎敢!   卷 五   张畹香   引   烟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贤贞才智有如张畹香者乎?余闻之鹿车共挽,少君之贤;庑下与案,德耀之淑。而千载之下,追踪并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绿肥红瘦”,易安之词也;“东风柳眼”,静庵之诗也。而诗词兼美,足以伯仲于朱李之间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楚战将危,其女望云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风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贞乱世,其智不在二妇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贤,而未闻有易安之词。易安娴于词句,而乏楚越二妇之智。其兼备诸美,而卓绝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岂能贤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无其诗,无其智,无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帼世界,反视夫畹香哉!   予于丁酉岁,尝偕月邻诸子,望月虎丘,酒阑秉烛,各抒异闻。客有备述畹香事者,诸子抚掌称异,皆以为美人之尤。而属余为传,以补《世说》所未载。   集张畹香为第五。   张畹香者,讳兰,维扬富户张玉楼之女也。天性颖慧,自七岁即工诗词。尤喜妆饰,尝画修眉,宛然新月形,诸姊莫能仿其妩。而每日只穿红衫,故玉楼珍爱异于诸女,尝呼为“红衫儿”。   一日,庭前兰花初绽,玉楼指花而笑曰:“汝名兰,何不咏兰以见志。”畹香时方九岁,即应声而吟曰:   托质宜幽谷,含馨并绿荪。   悔因原佩后,移赏入朱门。   五楼素昧文理,但见矢口成章,夸其敏捷,而不知诗内含蓄何意。乃命录出,以示其女塾师。   师曰:“观其诗,即知其志。令爱异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闺范者也。”   玉楼喜曰:“女以节操为本,若能恪守闺仪,则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乡绅有赵宦者,闻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楼意将许之,畹香坚执不允,私谓其母曰:“儿闻‘贫难婚富,富难婚贵’,故必家计相仿,气谊相洽,方可联姻。况既贵显,必当报效朝廷,施德泽于乡里,方能长享。今赵宦倚势凌人,骄横极矣,其危若朝露,安可与议婚姻,以被其祸乎?”于是力阻玉楼,其事遂寝。   未几,赵宦果以论罪系狱,坐赃十万,戚族中无不被其株累。玉楼闻而惊叹曰:“吾儿机智,远胜于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与畹香计议而行,无不揣度如见。并一应往来书札,俱属畹香代笔,无不俄顷立办,文彩烨如。   是时广陵诸彦,自文社外,更立诗社,分题唱和,竞吐菁英。有以《春日细雨》为题,拈一东韵,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惟子拱娄生一首,最为畹香得意。其诗云:   微雨如丝向晓蒙,斜侵萝薛任轻风。   当阶不损苔痕绿,着树轻濡花片红。   乳燕乍飞堪润翼,湿云弄色欲漫空。   数声啼鸟知何处,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于吟残绣倦,必哦咏是诗。闻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难于启口。   忽值娄生以事干于玉楼,玉楼为设供馔,坚留小饮。酒阑将夕,娄生窃慕畹香之美,时时回觇珠帘。忽见帘内云鬟横绿,或现或隐,意必畹香。思欲以词挑动,遂索笔砚,以庭前石榴花为题,书《菩萨蛮》一阕云:   绛英似火枝头拥,无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红裙,还怜照眼明。轻盈宜带雨,繁艳能禁暑。若隔珠帘猜,依稀似杏腮。   于是畹香果在帘内。窥见娄生貌既风流,词复含情婉切,遂归绣房,赋词一首,以寓其思羡之意。其词曰:   晚色横空,凉风初起,摇曳茶烟一缕。徒倚闲阶,满怀心事、向谁堪语。最愁杀、困人炎暑,惹得眉间绿皱,更添几许。但见容与清佳,榴词隽婉,真个轩轩霞举。欲托幽衷,那知自有东君作主。忽又值、潇潇夜雨,遥想酒阑读罢,那人何处。   畹香之意,已属娄生。而其美艳之名,倾动一邑,所以士绅央媒求聘者纷纷不绝,畹香执意不允曰:“必得贤如娄子拱者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