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 第 4 页/共 14 页
平儿听见此语,告诉贾琏。贾琏正想琼玉少年英发,又听家道甚好,巴不得与他亲近,遂向贾政竭力撺掇。贾政亦以为然,即将喜鸾接至家中,王夫人认为己女。大家道喜,摆了一天酒。家中人都叫五姑娘,跟着李纨一处住,派两个丫头、两个媳妇伺候。
蚌忽过了三月十五,琼玉、贾兰都出了场,各送文章与贾赦、贾政看。贾政极赞琼玉文章,即命人收拾书房,将琼玉行李搬来。又摆酒与琼玉接场,又请甄宝玉。甄宝玉一见琼玉,十分投洽。席中又说起宝玉来,贾琏指着甄宝玉道:“我们宝兄弟同甄家世兄相貌一模一样,非至亲看不出来。若非口音两样,连我们都辨不清楚。”甄宝玉道:“我们这位老同年,真是非凡的人。我与他顷刻之谈,就知道他迥出流俗,果然竟高蹈世外了。到底不知上那里去的?”贾琏道:“听说什么大荒山,又查不出这个地方,亦无从寻找。”
席散后至上房见王夫人。王夫人说道:“我打发接你姊姊的人,已经候了数日,等外甥出场写封信,叫他们带去。我这里另有信与你姐姐。你信上务必将我的意思恳切写上,催姐姐快起身,不要耽搁。”琼玉道:“外甥已有信回去了,此时大约可到。不过月底月初,总有回信来,何不等回信来再起身?”王夫人道:“不必等,总要去接的。外甥,你快把信写起来。”琼玉只得答应着,出来写了封信,送进去。王夫人将贾赦、贾政等与黛玉的信,及各人礼物书信,一一交付周瑞家的,同了紫鹃起身南去。
紫鹃叩辞,王夫人又叮嘱一番。紫鹃又去辞了众人,到庵中向惜春叩辞道:“姑娘没有信与我姑娘么?”惜春道:“众人都有回敬的礼物,我无物可送。且相见不远,亦不写信了。你替我问候姑娘罢。”紫鹃道:“我的意思,倒要请姑娘写个信与我们姑娘,只怕我们姑娘倒能相信的。我虽伺候多年,我们姑娘待我好,我晓得我们姑娘脾气,不敢乱说话。太太又吩咐我,劝姑娘务必来。这里太太、奶奶、姑娘们,虽都有信给姑娘,想来总是劝姑娘来京的话,恐怕我们姑娘未必能听,所以要姑娘写封书,比别人强些。”惜春沉吟了一回,道:“我就写两句便了。但这信你另外收着,不要同别人的信一块拿出来。到用着他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用不着,便不要拿出来。其实,这信有若无的。:”随取笔来写了几句,封了交与紫鹃。贾政即邀甄宝玉为媒说喜鸾。紫鹃又道:“我方才看,宝二奶奶的病竟很利害,好像从前我们姑娘的光景。姑娘瞧着妨碍不妨碍?”惜春笑道:“你既然说同你姑娘一样,还有什么妨碍呢!”紫鹃不敢再问,叩头辞去。
且说黛玉自琼玉起身后,未免心有所忆,每日与青棠、翠篑等做诗、写字、下棋消遣。一日,在舒姨娘房内,婆子们说:“程忠上来回话。”舒姨娘、黛玉出至堂前,程忠回道:“前年办的盐,去年结算,共用现银十八万七千有零,连会的银子,总共做了三十五万九千余两的买卖。计得利银,除还会银子外,余十三万二千有零,利息甚好。现共存银三十万有零,又两年各铺余利银十四万有零,共计有现银四十万五千有零。今年还是照旧做,还是扩充做?若照旧做,用不了这些银子,还剩下十余万,又得另寻事做。请姨娘、小姐示下。”黛玉道:“你看这盐务靠得住靠不住?”程忠道:“依小的看来,此时正好做的时候。”黛玉道:“凡事总贵乎乘势。我们初做便顺当,不如趁此扩充。你把四十余万现银通做了,省得又去另寻买卖。做一两年看光景再说。”程忠道:“小的亦这么想。少爷年轻况且发作,做官便更顾不到家事。小的趁此时还未很老,再过数年恐筋力衰颓,不能报效了。”
黛玉道:“你精神还好,但累你一人,亦觉太劳。你须强为物色些可靠的,作你的帮手,你亦可有些精神。将来有人接手,你亦可以安享安享。”程忠道:“小的已留心试过几个人,尚属可靠,正要回小姐添派帮办,将来便可接手。回来开出名单,再送上来。”又道:“若尽此现银子办,乐得再会些银子,便可做到百十万的事。”黛玉道:“很好,你就照着去办罢。”程忠道:“各处的账,请小姐核算了发出来。”黛玉点头。
舒姨娘道:“到底小姐的福大。小姐来家两年功夫,便长了数十万。”黛玉道:“这是姨娘创起的基业,是姨娘的福。”舒姨娘道:“要是小姐不来,我竟没法撑起这个家来了。”一回儿程忠送进单子。黛玉看时,上面写着一个家人,十二个伙计,黛玉即照单派令分管盐务事件,皆归程忠节制。又将各账算核明白,都发出去了。
一日,青鸾来请黛玉,说少爷有回信来。黛玉至舒姨娘房中,将琼玉的书念给舒姨娘听了。书中说“某日到京,到贾府已见过各尊长,相待甚厚,场绑邀至府中居住。又言老太太已于上年三月去世;宝玉表兄于上年中举,三场出场时走失,至今不知去向;并贾府即要专人接姐姐来京,姐姐能否即来,乞即商定后寄知”等语,“余候场绑续寄。”舒姨娘道:“路上倒没有耽搁,到得也算快。贾老太太归西,不知有多少寿数?”黛玉道:“八十外了。”舒姨娘道:“这也算有福有寿的了。”黛玉道:“老太太向来精神甚好,不知如何忽然不在了。老太太是最爱我的,可怜不得再见了!”说着,不禁呜咽的哭起来了。舒姨娘劝道:“小姐不必过伤,这么大年纪也就罢了,那里都能活百岁呢;只是说的宝玉,不知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既中了举,如何忽然不见了?这倒是奇事。”黛乇呜咽不止。舒姨娘又劝了一回。
黛玉回房,向青棠道:“妹妹你前儿开送礼单子时,我就觉得有些原故。果然老太太不在了,宝玉忽然走了,你自然早已知道的,但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说着,一面拭泪。青棠道:“这又何须问呢?小姐你向那里去的,他自然也向那里去。”黛玉默然。停了一回,道:“前儿单子上,我说总还少了两个人,如今想起来了。平儿同袭人、鸳鸯,单上没有,难道三人都没有了?”青棠道:“平儿已有的了。袭人也没有死,可以不必送礼,故没有开上。”黛玉道:“何曾有平儿?”青棠道:“琏二奶奶就是了。”黛玉道:“哦!凤姐姐想是没有了。鸳鸯呢?”青棠道:“鸳鸯跟老太太去了。”黛玉道:“这倒难为他,可叹可敬!妹妹你一切都晓得,何不多告诉我!我又不告诉别人,亦不怕泄漏了什么。”青棠道:“大凡要紧的话,我都说过了;没要紧的,横竖不多时总要晓得,又何必耳报神似的尽着说呢!我劝小姐:往后一切事,但管眼前,就事就理,未来不必逆计“,已往不必追思,省了多少心机。于将来飞升大事有益哩。”
黛玉道:“妹妹教我的话,我当书绅紧记,以后我竟要奉你为师了。”青棠道:“仙姑还不敢做小姐的师父,我是何人!小姐过谦了。”黛玉道:“我久已约你为姐妹,你怎么还是叫小姐?”青棠道:“我是伺候仙姑的侍女,怎么敢呢!小姐虽格外谦光,我不能不恪守本分。”黛玉道:“仙姑叫我妹妹,是仙姑的忘分,我已执弟子之礼,与你正是姐妹。况且在世间与在天上不同,何必过于拘泥!”青棠道:“原是在世间要依世间法度,我现在伺候小姐,便是个丫头。姨娘同少爷、小姐都抬举我,不当我个丫头,这是格外的好处,亦是看仙姑的分上。我若不安着本分,算个什么呢!安能长久在此!世人看了亦要骇异的。”黛玉听到长久在此一话,知道话中有话。便道:“我也不敢十分强你,我总把你当做亲妹妹就是了。”青棠笑道:“真个小姐把我当做亲姐妹,我倒不能随着小姐在一处了。”
黛玉听了,心中了然。连连点首,说道:“到底我的心粗。”青棠道:“小姐不是心粗,倒是心太细了。”黛玉道:“你知道贾府中遣人接我么?”青棠道:“接的人目前就到。”黛玉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样呢!”青棠道:“横竖总要到京的,落得答应着。”黛玉道:“这话我又不懂。”青棠道:“这回不懂,过些时少不得明白了。小姐却断不可说不去的话,将来反有痕迹。这是要紧的,小姐须记着。”黛玉道:“我此时实在不了了,横竖总依着你行就是了。”青棠道:“看这个主意,贾府中亦有一两位灵机的人哩。”黛玉道:“宝姐姐、三姑娘都是极聪明的,可见我竟不如他们。”青棠道:“小姐的灵机如何不及他!不过太着意了,反多窒碍。俗说“当局者乱,傍观者清”。当局的智慧,并不是不及傍观;傍观的智慧,并不是胜于当局。惟不甚着意,心反灵空耳。”黛玉点头,若有所悟。
看看过了残春,正盼琼玉场绑的信。一日午后,媳妇来说:“门上传进来说,京里贾府有家人、媳妇来了,带有少爷的书信。”舒姨娘连忙叫媳妇们去引进来,一面到黛玉房中告知。媳妇们引了两个人来,至黛玉房中。黛玉认得是周瑞家的、来兴家的。站起身来,先请两位太太安,问各位姑娘、奶奶们好。二人方替黛玉请安,黛玉连忙拉住。二人道:“那位是姨奶奶?”舒姨娘见黛玉站起,知道是贾府中有体面的人,也站起说道:“二位过来,且请坐了!”二人向舒姨娘请安,舒姨娘还礼。黛玉让他二人坐,二人不敢。让了一回,只得向底下杌子上坐下。
周瑞家的道:“我们太太、奶奶、姑娘们听见姑娘遇了仙子送回,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刻见面。所以太太打发我们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就起身,太太们盼望的很。姑娘的丰采比前丰腴多了,身上想来久已大好了?”黛玉道:“承太太们记念,又劳两位姐姐远来接我。我听见老太太归天的信息,正在这里伤心。要想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因这里少爷进了京,我再去了,剩下姨娘一个人了,想等少爷回来。:二位姊姊!你们大远的辛苦很了,在我们这里且歇息几天。先写禀帖,慰太太们的盼望,再定行期。”舒姨娘道:“我们家的一切事,全仗着小姐料理。小姐要进京去了,叫我怎么能料理哩!且再商量。”周瑞家的取出各人书信呈上,说道:“紫鹃姊姊同来的,还在船上。”黛玉叫个媳妇传话出去,打轿接紫鹃上来。舒姨娘吩咐料理住处,,并备酒款待。
一时门上传进来说:“贾府管家请姨娘、小姐安。”递上手禀。黛玉说:“辛苦了!懊生款待。”周瑞家的出去,将礼物等一一交上来,舒姨娘收了。紫鹃到来,先见了舒姨娘,来至黛玉房中,叫了一声:“姑娘!”磕下头去,那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下来,扶着黛五膝盖大哭。黛玉拉他起来,不禁伤感,携着手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翠篑等无从解劝。哭了一回,黛玉拭泪道:“紫鹃妹妹!我们死别重逢,人生难得。你为我的一番苦况,我却晓得。你也不必伤心,且把别后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青棠在旁,也劝道:“紫鹃姊姊!小姐非常大喜,你该欢喜,怎么倒惹小姐伤心呢!”紫鹃抬头,见这人秀若飞云,娟如新月,正不知是何等人。只得停悲掩泪,道:“我见姑娘原是喜欢,不知怎么,见了面由不得伤心。”说着犹哽咽不止。
黛玉指着青棠道:“你认得他么?”紫鹃又细细看了一回,道:“面熟得很,想不出是那位来。”青棠道:“能面熟就好。”黛玉道:“这是救我的仙姑留下的青棠姐姐。”紫鹃道:“我在园中听见说,姑娘这里现住着一位神仙,我还不信:那里神仙肯住着的?果然真的。”忙与青棠相见,说道:“我该磕个头。”青棠道:“这如何敢当!”拉着紫鹃手道:“姐姐来了,好得很,小姐正想你哩。你快把贾府中事细细告诉小姐。小姐尽着问我,我虽晓得的大概,那些细情,实在有不晓得的。”紫鹃道:“我此时不知道打从那里说起,怕一时说不尽。且先把太太们吩咐的话先回了姑娘。”遂将“王夫人如何当面再三吩咐,如何急急的打发人,大奶奶姑娘们如何致意,都盼姑娘早些进京”的话说了一遍,黛玉点头。一面听紫鹃说话,一面将各人书信拆阅。看那琼玉书中知已搬到贾府,遂将信送与舒姨娘。
舒姨娘道:“这两个管家奶奶,身分光景,想是极有体面的,我们自然不可怠慢他。外头我已吩咐程忠等款待,里头该叫那个陪他呢?”黛玉道:“贾府的规矩,有体面的丫头倒有坐位,可以同席。有体面媳妇,虽也赏坐,不能上席。我们系亲戚人家,自然要当他个客。况且又是长辈差来的,该叫程忠、向贵的女人陪他,就在这堂屋里,抬举他些。”舒姨娘道:“不如我自己陪他。”黛玉道:“这是格外抬举他了。”舒姨娘又至他们住处,料理一回。即命摆席,请他两人。舒姨娘亲自相陪。周瑞家的再三推让,方才坐了。舒姨娘又拉紫鹃,紫鹃不肯。黛玉道:“紫鹃在我这里吃罢,我还同他说话哩。”
说着,出至中间,向周瑞家的道:“二位姐姐!不嫌简慢,多喝一杯!我不陪了。”两人连忙说道:“姨奶奶这么抬举,真当不起。自己的人,姑娘怎么也这么说!”黛玉自向房中与青棠、紫鹃、翠篑吃饭。紫鹃细细将贾府中三年的事一一告诉。饭毕又说,足足说到三更方睡。不知黛玉何时人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卑说周瑞家的同了紫鹃来接黛玉。周瑞家的次日即告诉周瑞等,先将到后情形,及林姑娘答应进京,并无推托。先写禀帖寄京,俟定了行期,再行具禀等语。紫鹃即在黛玉房中住了。因房子太挤,将小丫头搬住厢房。紫鹃亦带些礼物送青鸾、翠篑等及媳妇们。
那日;黛玉在舒姨娘房中说话,青棠拉了紫鹃到里间说话。青棠道:“你同姑娘说了一大些没有要紧的话,要紧的一句都没有说,这是为什么?”紫鹃道:“什么要紧的?”青棠笑道:”你这么个人,怎么忽然向我装起糊涂来厂紫鹃呆了,道:“我竟糊涂了!并不是装糊涂。好神仙!请你指教我罢。”青棠道:“宝玉的活,你怎么一句不提?”紫鹃道:“这个话么,我本要说的。因为说话的时候总有人在跟前。再者,从前在园里时,我提这一两句话,碰了姑娘的钉子,以后我们再不敢在姑娘跟前提一个字。姑娘的脾气,我还摸不着么!原想这几天得个机会,或者姑娘问及,我再说的。”青棠笑道:“你真傻了!这么着,怪不得把你们姑娘怄得九死一生了。要是我在跟前,你姑娘病都不得病哩。我告诉你,不必等什么机会,今儿晚上,你就将你所见闻的详详细细的尽情告诉。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包管你不碰钉子。你不信,我本向来晚上陪惯小姐的,我同你一块儿,你当着我说,若小姐给你钉子碰,你就推我。”紫鹃道:“没人在跟前还恐怕碰哩,再有人在旁边听着,怎么说得呢。”青棠道:“别人自然不便,我不比别人,你姑娘不向你说的话,独肯向我说的。你不晓得,这一晌你姑娘记挂这事的很,所以我告诉你,你再不提,你姑娘就要怪你了。””紫鹃答应着。
到晚,青棠与紫鹃同陪黛玉。黛玉道:“妹妹!你这两天说话亦乏了。”紫鹃道:“并不乏,我还有些话,要告诉姑娘哩。”青棠道:“我也要听听。”黛玉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惫要听厂青棠道:“我不知道的多着哩。”紫鹃遂从黛玉病中说起,凤姐如何设计,如何一概瞒着,宝玉如何糊涂,姑娘如何忽然得病,老太太如何冷淡。后来宝玉听见人赚他,说娶得是林姑娘,他登时就清楚了。及至拜堂的时候,如何叫雪雁去搀扶,如何宝玉知道了吵着不依,口口声声嚷着“要还我个林妹妹”,又道:“林妹妹也病着,想来也要死的,不如把两个病人放在一处,死了也好一处停放。”“吵了些时,闹得人事都不知了。那时姑娘已经……”说着,便顿住口。
黛玉已听得盈盈欲泪,忽然紫鹃住口,便道:“为什么不说了?”青棠推他道:“没有忌讳,只管说。”紫鹃道:“那时姑娘已经不在了。宝姑娘便告诉了宝玉,宝玉一哭,便死过去了,好半天才回过来。到潇湘馆来祭奠,哭得又死过去。”又叫我去,问姑娘病中情形,“说什么话没有?”那时我恨他无情,我总不肯同他说话。后来渐渐身子好了,如何圆房,如何又回老太太,要了我过去。如何梦中常叫林妹妹,如何整夜的不睡,要想姑娘来看他。如何一个人睡在外间,要想姑娘入梦。如何晚上跑到我房外,我关了门不理他。如何站在窗外说了许多话。”又将“宝玉如何说,我如何答应”,一一说了,“我整整的哭了一夜。到了上年,如何来一个甄宝玉,忽然又病了,大夫都回报了。如何有和尚送玉来,立刻清楚了。如何麝月说“亏得当初没有砸破”一句话,又立刻死过去了。大家都哭了,整天才回过来,又哈哈的笑了。从此就改了脾气,一个人都不理了。如何我送姑娘灵柩回来,他并不哭,反看着我笑。五儿如何抱怨,如何和尚又来要银子,如何要把这玉还他。袭人等如何夺玉”,直说到“如何用功读书,如何去下场,临去时如何说了多少话,如何出三场不见了,如何老爷信回,见他到船上叩辞。”一一告诉,不曾漏了一句。又说“自己如何跟了四姑娘住在栊翠庵,如何做梦,如何十人同做这梦。”并将四姑娘前后的话一一说了。黛玉初听时还忍着,及听至大半,已不能忍,一面拭泪,到说完时,已哭得哽噎难言。
青棠道:“这里头我还有些不懂。”紫鹃道:“你不过要我说着,你听着玩罢了。你又会不懂哩!我可依着你的,一句也没有敢隐藏。这回子姑娘伤心,你也不劝劝!”青棠道:“真个的,小姐前儿说我说的话不错,怎么这回子又忘了呢!这是过去的烟云,听着消遣罢了,怎么又沾滞起来!”黛玉即住了哭,道:“不由得人便伤心起来。”青棠道:“我真个有些不懂得,你才说麝月说了一句“幸亏当初不曾砸破”这句话,怎么该死过去了?”紫鹃道:“这可连神仙都瞒住了。从前宝玉一见姑娘,便问姑娘有玉没有,姑娘说没有,他就不要这玉了,要把玉砸破。他后来为着宝姑娘有了金锁,人家说什么金玉姻缘,他知道了又要砸这玉,闹了好几回。”青棠道:“哦!原来还有这些枝节,真是人心变幻,神仙也难测的。他们但晓得金玉姻缘,怎知道珠玉姻缘哩。”紫鹃点头省悟。
黛玉遂将“仙姑如何救援,如何送回”一切情事,亦细细告诉紫鹃。紫鹃听了,不胜欢喜。紫鹃道:“我不敢怨老太太,我只恨着琏二奶奶,为什么这样刻毒!惫有袭人,亦可恶!”青棠道:“紫鹃妹妹,你的心性比小姐更缠绵,你以后也得改改才好。你晓得琏二奶奶这会子在那里?你去恨他。至于袭人,已明明白白的报应,还有什么可恶呢!”紫鹃道:“琏二奶奶在那里?”青棠道:“琏二奶奶这会子受的苦,你是不知道的。将来的苦,你还要亲眼见哩。”黛玉道:“你方才说见了甄宝玉病了,这是为什么?”紫鹃道:“甄宝玉是甄老爷的哥儿,同宝玉一模一样。那天来见,老爷叫宝玉出去陪他,进来便叹气说道:“有这人,我这相貌也不要了。”便就病了。甄宝玉如今也中了,娶了李绮姑娘了。”
又说起宝钗来:“如何生了芝哥儿,身子便不健旺,后来总不好。我来的时候,正起不来。看那光景病的很重哩,只怕难得好。”黛玉道:“为什么忽然病了?”紫鹃道:“大夫说是产后失调,想来总是心绪不好的原故。”青棠道:“宝二爷和宝姑娘到底好不好?”紫鹃道:“瞧着似乎没有什么,很好。”青棠道:“比你如何?”紫鹃红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青棠道:“这有什么!宝二爷难道待你不好?”紫鹃道:“待我原好,你这么拉扯着说,叫人怎么受呢厂青棠道:“你们心上有事,所以觉得难受。我心上空空的,觉得没有什么。你我都是一块地方的人,你人世十几年,竟全是个世人了。”紫鹃茫茫,不能答应。青棠道:“这回子我不和你细说,过些时少不得就想着我的话。那时,包管你不但不难受,而且好受了呢。”说着一笑。黛玉不禁也笑了,说道:“夜深了,我们睡罢!明日再谈。”紫鹃伺候黛玉睡下,又与青棠悄悄的谈了一回,方才睡了。
一日,又接得琼玉的信,说:“甄同年做媒,说的是二舅舅的侄女儿,如今抚为己女。闺名喜鸾,德容俱备,不知果是如何?说是姊姊认得的。应如何回覆,请姊姊与姨娘商定寄知。”黛玉道:“太太认了喜姑娘做女儿,怎么紫鹃没有说?”紫鹃道:“我并不晓得,想是我走之后哩。”黛玉道:”喜姑娘人是好的。据紫鹃这么说起来,是专为要给兄弟,才认了女儿的了。既然舅舅、舅母这番美意,这亲似乎也做得。”舒姨娘道:“既然小姐认得这小姐,又是亲上做亲,小姐就写信叫琼儿定了就是了。”黛玉道:“只是年纪大几岁。”舒姨娘道:“这倒不妨,我正要个人帮着料理家务。年纪大些,到底老练些。”黛玉道:“姨娘不嫌这个,更好了。人才配得过,我可以保得的。”青棠道:“我又要多一句话。”舒姨娘道:“正是忘了请教神仙哩。”青棠道:“小姐就要进京去,不如寄信少爷说,等小姐到京后,见面商定也不迟。这会子少爷一人在京,也难料理行聘的事。”黛玉道:“我进京还不定的。”青棠道:“已经答应了,怎么又能不定哩。”
正说着,周瑞家的上来道:“我们住了半个月了,请请姨娘、小姐的示,这行期定了几时,我们好先写禀帖给老爷太太。”舒姨娘道:“我们正商量这事哩。”青棠道:“这个月是不必说了,五月中俗语不利出行,六月天气太热了,大约总要过了夏天,到秋凉再择日。两位大娘就先写禀帖回去,省得那边盼望。”黛玉道:“周姐姐!我正要问你,你家喜姑娘几时认做太太的女儿?”周瑞家的道:“喜姑娘,老太太向来最爱他,常接来跟着老太太。姑娘那时也常见的,并没有认做太太的女儿。”黛玉向紫鹃道:“怪不得,他也不知道。”
正说着,听见外面锣声人声嘈杂。门上飞传进来说:“姨娘、小姐大喜!少爷中了!”一面儿送进报条,写着:“第十三名进士林琼玉”。一时欢声动地,大家道喜。黛玉即写信与琼玉贺喜,又照青棠所说的写了,又嘱咐了“饮食寒暖一切留神”的些话,又叫程忠会银子进京应用。程忠回道:“少爷进京时,带得盘川不多,小的恐怕恭喜了一时要用,已经会了五千银子到银号里,想来也够了。”黛玉道:“很好。”舒姨娘的喜欢自不必说,黛玉心中也十分畅快。青鸾等这些丫头,一个个笑逐颜开。紫鹃也觉快乐,因想姑娘一向孤凄,如今有这个兄弟,真是可喜。因向黛玉道喜道::姑娘的福气,这位少爷这么年轻就这么高发,将来还不知怎样的贵显哩。从前姑娘羡慕宝姑娘有哥哥,这回子比他强十倍还不止,我们看着也替姑娘乐。姑娘京里是必要去的,也叫他们看看,姑娘不是无依无靠,专仗舅家的。”黛玉道:“我这兄弟,真是天下少有的。我的喜欢不等这会子。这会子大家喜欢,我自然也更喜欢了。”青棠道:“这还算不了喜,还有更可喜的哩。”
饼了些时,报子又到。琼玉点了一甲二名榜眼,授职宏文院编修。大家又复道喜。外间自地方官各绅士,无论来往的不来往的,都来道喜。又有各铺及盐务中伙计人等,纷纷道喜。只得摆酒请客。并无亲戚本家可以代主作陪,只得请了古先生及学中几个同窗、本地方几个秀才,向与琼玉来往的,前来陪客。忙了好些时。
渐渐天气炎热。黛玉本来畏暑,又值南边那年非常炎热,真是溽暑困人。夜不能卧,往往与紫鹃、青棠在院中乘凉,闲谈竟夜。紫鹃道:“我们在京里这些年,从没有经过这么热。不但太阳是热的,连这月亮照着也是热的。”拉着青棠道:“只有这个神仙是不怕热的。姑娘!瞧他身上冰凉,一点汗也没有,难道竟不觉热的么?”黛玉道:“这才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青棠道:“姑娘又何尝有汗呢!”黛玉道:“我虽没有许多汗,然却热得很。”紫鹃道:“到底要做神仙,先这不怕冷热,没有饥饱,这就舒服了。”青棠道:“到了京中以后,就没有这么热的了。”
黛玉道:“正是。少爷又该有信回来了。”青棠道:“只怕还有几天。点了词林,正有一番的忙碌。”黛玉道:“少爷该回来一趟,祭祭祖,料理料理,方好进去做官。这一个官,不知多少时候才回家乡。”青棠道:“我看少爷未必回来。家中的事,少爷亦不会料理,原是要小姐料理的。不如先把应料理的料理起来,到秋天大家一同进京,姨娘也好做老太太,去替少爷招呼内里的事,好等少爷做官。不然,少爷一个人,怎么做得官呢。况且还有娶少奶奶这些事。”黛玉道:“你前儿教我写的信,我依你写了去。中间的所以然,我还不明白。”青棠道:“看少爷信里的意思,恐怕不大愿意,故而请小姐同少爷当面商量。这事要各人自己愿意,长辈亦不好硬做主的。”黛玉点头。
次日,黛玉与舒姨娘谈起,将青棠的意思说了。舒姨娘本最信服青棠,自己一想,果然如此妥当,便道:“既然神仙说了,小姐本要进京,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自然跟着小姐去。就请小姐料理起来。”黛玉道:“不过留些人在家经管着买卖田产。带些人去,一面会起银子去,先买一所住宅,置些家伙。等我们到京,横竖总齐全了。”
过了几日,琼玉信回,给姨娘、姊姊道喜。说:“本要请假扫墓,因两位舅舅及举师、房师、年伯、同年们都再三劝说,明年是放差年分,若告了假就不能得差,不如将家眷通接来京,不知姨娘、姊姊意见如何?是否一同出来?抑或仍行告假回南?望即商定示知,至要,至要!”黛玉向舒姨娘道:”青棠所说的意思竟不错,我们就定见秋间进京罢。”舒姨娘道:“小姐就请写几句信给琼儿,叫他不必告假,好生做官。我们一准来京就是了。”黛玉即刻写书,叫程忠专差进京。又叫再会两万银子去。写信给向贵,叫他买住宅,置家伙。于是过了六月,天气渐凉,赶忙料理起身。
黛玉先与舒姨娘商量:“叫程忠、李义、孙财都把家眷都接来,就住着这房子,总理盐务各铺及田庄诸务。程忠的两个儿子程倍、程厚,程倍已有儿女,叫他在家帮着程忠,程厚两口子同李义的儿子李和夫妇、孙财的儿子孙茂夫妇、向贵的儿子向荣夫妇跟随进京。”又于家人中拣了赵成、王发、高升、陈显四个,都是扬州人,在宅服役多年的;又拣了四个小子:福儿、禄儿、安儿、庆儿,媳妇:冯妈、任妈、蒋妈、储妈四个;丫头们只有青鸾,翠篑、花佩、畹云四个,还有四个小丫头萼儿、芭儿、蒂儿、鱿儿。黛玉道:“家人媳妇们不够,到京后可以随时添些粗使的。这丫头不够,还是南边买几个去好,到底人才好些,口音也对。”舒姨娘道:“叫他们领些来我们自己拣,比将来叫他们买更好些,恐怕此地一时亦买不出,我们到苏州上坟时,还可再买几个。黛玉道:“姨娘说的是,且叫他们拣好的领些来看看。”于是陆续看了好些,才拣了六个。舒姨娘道:“小姐挑两个伺候。”黛玉向青棠道:“你替我挑。”青棠指着一个小的道:“这个就好。”黛玉看他”翩如飞鸟,婀娜依人,便取名叫飞霞。青棠又指一个略大的道:
“这个小姐留着也好。”黛玉遂取名艳雪。余者取名碧涧、芳岑、翠羽、红罗、云溪、锦蔚,皆伺候舒姨娘。择了九月十二日起身。
饼了中秋,便向苏州辞墓。青棠向黛玉道:“小姐把贾府来的来人都带了去。家中只留程家的这三个大娘看家,余者都带了去。”黛玉道:“这做什么?”青棠道:“还有一件事要做的。”黛玉呆了半晌,说道:“我竟糊涂了,你说了我还想不起。”青棠道:“小姐回家的事,保不定将来有人疑心,生出些话来。不如趁此时将墓打开,叫他们众人共睹,以杜其疑。然后立一碑碣,小姐写几行字,留作后来遗迹。况且仙姑的拂子,亦要取出,不可久埋。”黛玉恍然道:“我真糊涂到什么分儿了!亏你指点,不然我竟忘了。去年少爷还说过要立块碑,可见年纪虽小,竟比我强哩。”即向舒姨娘道:“叫周瑞家的来,与他说,邀他们同到苏州游游。”连周瑞,等一并跟去。坐了四只大船,到了苏州。
黛玉先发出两张字来,叫家人即日令石匠赶刻,送往坟上。又叫雇人夫伺候,预备开冢。这日祭坟哭了一回。媳妇们回:“人夫都齐集了。”黛玉就叫开冢。一回儿将冢打开,将棺取起,便叫开棺。只闻得一阵异香如浓檀烈麝,家人媳妇们争向前观看,喝教夫子们退下。那夫子们起棺时觉得甚轻,及至打开,只有衣服,并无尸骨,大家诧异,摸不着头脑。周瑞家的是眼看着入殓的,急忙上前看时,但见衣饰鲜明,并无他物。香气拂拂,如开了衣箱一般。
青棠忙走来招呼媳妇们道:“衣服中有一柄拂尘,快取了出来!”周瑞家的先将首饰一件件理出,再将衣服一件件解开,中间果然有一把拂尘。正要去拿,只见那拂尘忽然一跳,飞出棺来。尘尾扫着脸,吓了一跳,叫声:“呵呀!”脚下一绊,不觉跌倒,旁边媳妇连忙扶起。青棠把手一招,拂子早落在手中。黛玉命众媳妇们将棺中衣饰仍旧理好,一一安放在内。叫家人们招呼夫子们上来掩埋,有要看的只管看,只不许乱动。众人一哄上前,争着看了一回。黛玉同舒姨娘自到坟屋中歇息,吃了点心,又把青棠手中拂子细玩了一回,亦与寻常拂子无异。
少停,媳妇们来回:“冢已筑好,碑已树好。请姨娘、小姐下船。”到了船中,周瑞家的过来道:“真是生平未见的,今儿都见了。这个拂子,几乎把人吓坏了。”青鸾道:“周大娘不是叫拂子打了一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么,我冷不防的一吓,就站不住了。”黛玉、青棠只是笑。次日又带了些丫头来看,一连泊了五日,买定了四个。黛玉拣了两个十二岁的,取名秀筠、文口。舒姨娘两个,取名金盘、紫绶。又买了两个粗使小丫头,名叫蓁儿、说儿。
必到扬州耽搁两日,行期已近,一切都已停当。黛玉与舒姨娘商量,叫程忠等三人进来,吩咐道:“此番少爷在京做官,我同姨娘出去,家中的事全仗你们三个人。你们全家都在这里,各有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儿团聚着。这房子要住不开,你们不拘那所市房,再添一所分着住。你们有年纪的,亦可偷空歇息些。你们的儿子、媳妇跟我出去的,有好材料,我们自然要格外提拔他。”程忠等道:“姨娘、小姐放心,这里的事,小的们无不竭力,随时具禀帖禀知。底下要有可以接手的人,小的们再到京请姨娘、小姐的安。京中一切事,向贵很靠得住,可以托付得的。”黛玉道:“我想少爷做官,正有时候,隔着二千几百里,究竟往来不大便。将来不如在这南北经行的地方,安几处买卖,或典铺或字号,会银子及人来往,都便当些。京里亦安几处铺子更好。”程忠道:“小的也这么想。因今年盐务还没有大结总,不知见多少息,故而未回小姐。”黛玉道:“我这是预先说在你心里,你相时度势的做。”程忠等答应了。
周瑞家的道:“我本应伺候姑娘去,因为太太在家里盼望,我们打算先从陆路去,快得一个月,先到京销差,也好预备再到通州迎接姑娘。叫来家的两口子在这里伺候。”黛玉道:“很好,周姐,姐你先去,替我老爷、太太跟前请安叩谢。我一到京,就进府去的。同在京城,来往便当,住在家里同住在府里一样,不必预备什么,也不必收拾屋子。我也不写禀帖了。奶奶、姑娘们,都替我先问好道谢罢。听说宝二奶奶身上不好,不知好了没有?我记挂得很,替我多多致意。”周瑞家的一一答应了。黛玉道:“你几时走厂周瑞家的道:“送了姑娘起身再走,横竖姑娘没有走到半路,我已到京了。”
那日择了吉时,全家下船。舒姨娘带几个丫头、媳妇坐了两只船,黛玉、青棠、紫鹃、青鸾、翠篑等坐一船,其余家人、媳妇坐了两船,厨子伙夫等类另外一船,由淮安清江运河北上。不提。
周瑞夫妇送了黛玉等起身,收拾行李雇船,正打算起身。一日,见程忠的儿子进来找程忠。程忠不在家,李义出去。过一回,进来对周瑞家的道:“方才来一人,西北口音,问:“林府上可是这里?”我道:“那个林府?”他说:“从前做过运司,同京里贾府上是亲戚的。”我说:“这里便是从前做过运司林老爷的宅子,同贾府有亲。”那人便说:“现在府上那位在家?”我说:“尊驾是那府上来的?:他说:“跟着贾府上的少爷来的,先打发他打听明白,少爷自己过来。”我说:“少爷现在那里?”他说:“在船上。”我说:“你且请坐。既跟贾府少爷来宅子里,现有贾府爷们在这里,请出来会会。”他说:“贾府爷们,我是不认得的,我去请我们少爷来。”说着,飞跑去了,不知是个什么人,难道你们宝二爷来了?不然你们太太又打发人来了也不可知。你们周大爷那里去了?”周瑞家的道:“他早上出去的,说自己去看船,带了两个小子去的。”李义道:“他说在船上,忘记问他靠在那里,我且去看看,左不过在这,大码头一带。”说毕走出门来。
走不上十来步,迎面看见周瑞回来了,李义拉着又说了一遍。周瑞道:“恐怕是宝二爷,我们且到河下找找去。”两人走到河下,李义见方才来的那个小厮跟着一乘轿子上来。李义忙招呼着周瑞赶至轿前,一看正是宝二爷。忙说:“好了!二爷回来了!奴才请二爷的安。”宝玉见是周瑞,忙道:“你怎么在这里?叫轿子仍旧回到船上,我们先说话。”于是宝玉上了船,周瑞、李义跟了上船,进舱叩见。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卑说宝玉上岸见周瑞,心中诧异,因复又下船。周瑞、李义进舱来叩头,宝玉连忙拉起。先问李义道:“这个是谁?”周瑞道:“这是林府管家,还是林姑老爷旧人。”宝玉道:“管家你请前舱坐。”叫灵儿陪着,李义退了出来,上岸回家告诉去了。宝玉向周瑞道:“你从京里来的?”周瑞道:“是。”宝玉先请了老爷、太太安,道:“周哥你坐下,我要细细问你。”周瑞答应着,在舱门口一个小杌子上坐下。宝玉道:“你几时到这里来?”周瑞道:“四月里到的。二月,这里林少爷到京里说知,才晓得林姑娘并不曾不在,叫个什么仙女救了,送到扬州。老爷、太太喜欢的了不得,就打发奴才同来升夫妇来接林姑娘的。林姑娘同林姨娘十二日起身,来升夫妇伺候去了。奴才夫妇打算明日起身,走旱路先到京销差。刚刚雇了船,二爷到了。若早走一天,便遇不着二爷。二爷到那里去了这些时?老爷、太太想念得了不得,各处都找遍了,还有旨意各处找的。”宝玉道:“我如今回来了,也不必说他了,你快叫你女人下来,我有话问他。”
原来宝玉听见黛玉已起身,心中怅然若失。又知王夫人接取黛玉,黛玉欣然进京,心中又觉可喜乙故急欲问黛玉情形。周瑞道:“二爷一个人走路的?”宝玉道:“我同着柳二爷,他上岸逛去了。”周瑞道:“这么着,请二爷到林府去罢。既有同伴的客,奴才的女人下来说话也不便。”宝玉点头称是。周瑞便上岸招呼轿子。
一回儿,只见周瑞家的同程忠、李义、孙财及两三个家人都来了。到了船上,周瑞家的先进舱来,见了宝玉请安,宝玉拉着。周瑞家的道:“我的二爷!你跑到那里去了?一家子从老爷太太起都哭得死去活来,你怎么去了这些时?今儿好了!必来了!真是大喜。”宝玉听了,不觉凄然道:“周姐姐!你且坐下。”周瑞家的道:“林府几位爷们都来替二爷请安。”说着,程忠等进来叩见,宝玉连忙拉起。认得程忠,拉着手问好,说道:“这位我认得。”程忠道:“小的从前接小姐,同向贵到京,见过二爷的。二爷倒还记得。小的小主在京,姨娘、小姐前日都起身进京了,房子空着,请二爷上去歇息几天,比船上略方便些。”宝玉道:“我正要上去,但是我还有个同伴柳二爷。”程忠道:“一发请上去,提另收拾一间书房住就是。”说着退出,招呼打轿。
宝玉即便上岸,向周瑞道:“你在这里等柳二爷下船,你招呼到林府来罢。你也该认得柳二爷的。”周瑞答应着。宝玉上轿人城,到了林府,程忠早已命人收拾。周瑞家的带了宝玉来至上房下首—间,说道:“这就是林姑娘住的屋子,二爷就在这里歇罢。”宝玉见碧纱尚艳,钿榻犹存,湘帘几间,彷佛余香袅袅。便道:“甚好,就在此处罢。”周瑞家的遂将行李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