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 第 2 页/共 14 页

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著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坐,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日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媳妇们粗细老幼八人,见过了黛玉,一一问过了姓名乡贯。丫头自青鸾、翠篑以下,大小辈八个,一一都叩见,问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琼玉又与黛玉谈起诗文来,姐弟二人说得十分鬲兴。一面送进饭来,,姐弟二人对坐,青鸾、翠篑下陪,吃毕又说。当黛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将警幻仙姑“位分极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说了一篇。说到黛玉:“这是一位仙子临凡,为些因果,先历魔劫,后享富贵?我们仙姑与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护持。此时魔劫已尽,因将他送到这里。其中详细,我亦不能尽知,将来总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从前我家老爷说,贾府中有位衔玉儿少爷,有大来历的,我家老爷将小姐亲事,属意于他。不知后来怎么样的?我又不好问小姐,姊姊你该晓得。”青棠道:“吾方才说的因果,就是这个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缘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这里了。”舒姨娘道:“这么说,小姐是为此而病的了?”青棠点头。舒姨娘道:“将来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还有大事业哩。”舒姨娘道:“大约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还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将来结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泽,是现世修的,不必问前因后果。”舒姨娘道:“怎么叫起我夫人来了?”青棠道:“难道我们仙姑没有叫过?将来还要添几个字儿呢。”舒姨娘道:“我这孩子将来如何?”青棠道:“这亦何必问。姨娘的福不从少爷身上来,从那里来呢?你这少爷,就是我太虚幻境的来头,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爱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篑、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     第三回   卑说柳湘莲因误听宝玉之言,索取聘物,致尤三姐当时自尽,惊病壁恨,神魂丧失。看着尤三姐殓后,痛哭一场,辞了出来。心中想道:“我柳湘莲虽然落魄,却也自命不凡。原想做一番事业,图一场盎贵。那料年逾弱冠,,一无所成。想得个绝色佳人,作吾配偶,不意中途遇见贾琏,草草定姻。那知竟是个绝色佳人,也算一时奇遇。偏偏又生起疑心来,去问宝玉,觉得宝玉说话含糊,竟冒冒失失,索取聘物,以致如花贞烈之女,一霎时血溅香消,成了千秋恨事。仔细想来,宝玉之言并不欺我。我想一个绝色佳人,原不定要德才俱备。果然绝色佳人,即稍有微瑕,难道便配不过我!偏偏求全责备,便不深思熟审,二味鲁莽径行,刚刚一位德容俱备的佳人,被我一时断送。想我柳湘莲福薄如此,一个妻子尚且得而复失,还有什么功名富贵可想。便功名富贵有分,如此莽撞行为,亦断难处世。”又想:“尤三姐贞魂,必含恨九泉,也断不能叫我享功名富贵之福。一身飘泊,四海无家,将来决无好处。”想到此处,不觉心死气绝,神销魄散。也不回家,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少路,忽觉尤三姐在面前,与他说了些话,正要细问,又忽然不见。   举目一看,见荒郊衰草,杳无人迹。到一破庙前,见坐着个跛足道人,与其问答数语,觉心中万念俱空,若有所悟。随向那道人叩头求度,那道人说道:“出家最是难事。你是一时悲痛愤激,并未真能了悟。你还是回去,干你红尘中的事业好。”湘莲道:“弟子已断尘缘,真心出世,并非愤激。”道人道:“出家人餐风饮露,触暑惊寒,先从涉险履危,历人世难堪之境,以磨炼筋骨,陶洗心神,方能人手行功。恐你吃不来这些苦况,且亦无此耐心。”—湘莲道:“弟子至心归命,此身已置度外,即万苦有所不辞。”道人道:“你既然决意,姑随我云游再说。”于是携了湘莲,到处游览。   先从西山一带游起,登高越涧,人雾穿云,皆是些人迹不到,鸟飞不能度,猿猴不敢攀的所在。饥时便是些山果草根、柏实松枝充饥,渴时掬饮涧水。湘莲起初立志不回,且素喜游览,见这些奇峰异障,绝壑深岩,探万古未辟之洞天,历梦游不到之灵境,觉得兴高意逸,旷然忘倦。想道:“神仙乐趣,即此已迥出尘凡,何况更有世外仙境。”遂自沈阳诸山穷医无闾之胜,道人以拄杖化作浮槎,踏波渡海,至登州登蓬莱阁,遍游登莱各山,遂至岱顶,穷极观览;于是遍游五岳。每至一处,必缒险探幽,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遇路穷力尽之时,道人辄手援引。或以拂尘作梯,或以拄杖作桥;或凭片叶而浮江河,或拾寸草而探绝壑;或明明坦途,回望则绝壑万仞,无容足之处;或鸟道横绝,低头徐步,不觉高踞峰颠。每于流连赏玩时,必将山川名目、流传古迹及古今来战守攻取形势利弊,详细讲明,湘莲听之更加高兴。约莫走了好几年,渐渐寒暑都忘,不知岁月。。但见一时山容青翠,一时林木丹黄,一时绿树阴浓,一时云霞青寂。   一日,下了一座大山,又至海滨,浮杖踏波,遍游海外各国。直至西北穷海,仰视不见北斗;日月星辰,与中国不同,忽觉耳目一新。千奇万怪,言之不尽。又复历九边,出关城,走西域,度昆仑,过星宿海以穷河源,直至冰海而止。   那时湘莲觉天色昏暗,寒冷异常,因问道人道:“我们严寒酷暑不知经了多少,何以此地竟不可耐?”道人道:“此乃北极之下,俗说所谓天尽头,日月之所不照,冰不解而火不然。汝虽稍经历炼,究系凡躯,此地不可久停。”即携了湘莲的手,驾起云头,向着明处而行。   倏忽之间,天色清朗,严寒已退。按下云头,已到一座高山,认得是北岳恒山。随了道人来至洞中。道人命至山中采些山花山果,汲取笆泉,两人对饮。湘莲道:“请问师父:闻得蓬莱三山神仙所居,我,们遍游海外,何以并未游到?究竟方壶、员峤在于何处?”道人笑道:“我们所游皆是世界,神仙乃在世外,岂在海中。神仙自有所居。至于方壶、员峤、蓬莱三山,乃方士造言,并非实有其境。”湘莲道:“清问师父何以尚居人间?”道人道:“吾自无始以来,便证仙果。今之游戏人间者,了缘度世耳。”湘莲道:“请问神仙出世之道何如?”道人笑道:“神仙之道,说难实易,说易实难。悟得时片语可了,未悟时万言莫解。你随我数年,勤苦不倦,自是人道之器。但不知静中光景如何?我今教汝养心炼气之法,你随我打坐。”湘莲见师父传道,满心欢喜,即忙跪倒,息心静听。道人附耳授了口诀,湘莲拜谢,与师相对坐下,依诀细细行持。   约莫过了些时,初觉心不能静,浮杂之念时时起灭。后来渐觉宁静,竟至寂然不动,不渴不饥。不倦不醒,竟忘却身在何处,身是何人。忽听洞外有人唤他,起身看时,寂无一人。遂不知不觉,信步走下山来。对面来了一人,叫道:“柳二哥,久违了,不意在此间相遇。”赶至跟前,拉着手问好。湘莲抬起头看时.那知是宅五,不觉惊讶道:“你如何跑到这里来?”宝玉道:“我与二哥一别七年。今日闻你回来,特来寻访,竟得相遇,可为万幸。二哥你如何飘然远出,竟不通个信儿,叫兄弟眼穿盼断。”湘莲道:“不要说起,我自从聘妻尤三姐身故之后,万念俱灰,因此遁迹元门,也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不意今日复与良朋相晤,反触我胸中隐痛。”宝玉道:“尤三姐美而且贤,你那时不加审察,自误良缘。幸喜尤三姐并不曾死,此时现在兄弟家中,即当为二哥择吉合卺。”湘莲道:“你又胡说,我亲自看着装殓的,怎说并不曾死?”宝玉道:“我说你性急自误。你但知其死,不知其死而复生。你如不信,同我回去,即刻先见一见如何?”一面说,一面拉着湘莲就走。   湘莲不觉随了宝玉走至一处,似乎荣府,又似乎从前与贾琏索聘之地。只见宝玉进去不多一会,同了一人出来。湘莲看时,粉光转媚,春色含嫣,不是别人,正是尤三姐。只得上前作了一揖道:“小生抱恨千秋,不意小姐尚在人世,无端又拖误几年,我更加一层过失了。总望小姐鉴谅。”只见尤三姐敛衽还礼,颦眉不语。宝玉道:“相姐,从前是我说话未明,致姐姐受一番磨折。今日我把二哥找回,聊以赎罪。请姐姐人内,我与二哥还有事哩。”说着,尤三姐飘然入内。宝玉道:“二哥,你信了,不是我胡说。但此事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你还须大大的谢我呢。你且干你的公事去。”说着携手送出门来。     只见门外明盔亮甲的兵将,皆执着刀枪,拿着弓箭,摆列两傍。两人牵着一匹骏马,锦鞍金镫,一人执着玉鞭。湘莲说声:“请了。”跨上马。见宝玉一拱手,那时马已如飞跑开。又见前面旌旗耀日,队伍森严,约略一望,马步兵丁数万人。看自己身上金甲辉煌,不觉心中得意。倏忽已至教场。上了将台,升座点兵。正点之间,探子报道:“贼兵讨战,已压前营。”遂令本部人马速出迎敌。自跨马持枪当先出阵。只见那敌将甚是猛恶,战了数十合抵敌不住,意要败将下来。忽阵中一员女将,飞马出来,叫道:“元帅不要惊慌,我来助你。”湘莲心中知是尤三姐,想道:“他并不会武艺,如何也到战场?”急急退下,将要阻止,那女将已至面前。看时,不是尤三姐,正拟问之,敌将赶到,与那女将杀将起来。不多时,一刀将女将杀了。湘莲不觉痛哭,正在悲切,听得那敌将大喝一声:“看刀!”急举枪抵格,刀光已至面门,措手不及,不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颠下马来。睁眼时,原来在石榻之上,跌在地下。连忙爬起,心中犹是跳跃。   那道人开目微微的笑道:“一丝未断,万缘皆起。你有人道之器,尚非出世之时,未可勉强也。”湘莲嗒然丧失,深为悔恨,不敢开言。道人道:“世缘难断,如兰茧抽丝,不如速速了之。但能不昧本真,富贵场中,原可积功累行。此山有吾所度之弟子真元子,艺术精通,你可随之学习。艺成后仍行人世,了却尘缘,吾当援汝大道也。”湘莲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师父何忍一旦弃之,弟子何忍背师而去!”道人道:“吾非弃汝,正成全汝之大事。我们艺术无以为之,故令汝往从真元。汝若不忘吾,仍与随吾无异。”说毕,起身转过数重山峰,到一洞府,见一人羽衣道服,跪在洞外迎接。道人进入洞中坐下,向那道者道:“此子名柳湘莲,乃吾新度之弟子。因彼尘缘未尽,尚须人世,故令从汝学艺。汝可将所能者书授之。学成之后,吾另有法旨。”随向湘莲道:“此即真元子,汝拜之为师。”湘莲倒身下拜,真元子连忙扶住道:“我们同在师父座下,岂可如此!”道人道:“业当授受,安得不为师!他日艺成而进于道,仍是吾之弟子也。”湘莲遂称真元子曰“师父”,称道人曰“祖师父”。道人出洞,飘然自去。   真元子问湘莲道:“你随了师父有几时?”湘莲道:“约莫有三四年。”真元子道:“你曾习过武艺的?”湘莲道:“小时习过,未有明师传授,亦无功夫。”真元子道:“汝随了师父这几年,筋骨业已坚强。又经静坐,行摄心炼气之法,学习艺术却亦不甚难。但汝既须人世建功,则为将之道不可不知。”遂与讲论钩铃韬略、御将炼兵、出奇制胜的道理,说道:“此黄石公授与子房之秘略也。你须潜心点识,细细探讨。”原来湘莲虽读书未成,心地本属聪慧,又随了道人几年,胸中尘浊洗净,故益觉颖悟。   饼了些时,真元子见湘莲质性灵通,颇加称赞,遂将太乙奇门、六壬、占星、望气诸术一一授之。湘莲俱牢牢紧记。过了些时,又将呼神召将、捉怪除妖、驾云唤雨、缩地隐形、出入水当相授,便可因之人道也。”湘莲拜求一并传授,真元子道:“此非暂时能成,汝即须人世,。如何能学!且汝有这鸳鸯剑,在世间亦可充剑仙,何必定须学此。”湘莲遂不敢再求,复将所授之诸术,从头温习一番,俱已精熟。   一日,真元子道:“吾昨袖占一课,你即应人世,早晚定有法旨前来。你此去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但须切记祖师之训,莫忘本来。吾有数言嘱咐,你须牢记。”湘莲忙跪下低首听受。真元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亢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   正说间,忽见一童子自空飞下,捧着一个简帖,说道:“真人有法旨。”真元子连忙跪下,接过简帖看时,上写着:“柳生学业已成,即令下山。自有好友提携,努力积功,毋得违误。”送童子出洞门,踏云而去。真元子向湘莲道:“你可即行下山。”湘莲恋恋不忍去,眼中垂泪。真元子道:“你但努力前程,恪守祖师之训,相晤非难。毋须惜别也。”说罢,走入洞中去了。湘莲只得慢慢下山来,心中想道:“向何处走好?师父说我要建立功名,古云“争名者惟朝’,自然应往京师。且京师究系艺游之地。但此处去京师甚远,从前跟着师父遨游,所走皆深山穷谷,以花果草木为食。今既人世,便须从大路而行,身无盘费,又无行李,虽不畏寒暑,不甚饥渴,究不像个行路之人,未免惹人盘诘。”一面想,一面走,且走出山中再作计较。暂行按下。   且说宝玉在榔杯环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回,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人世,须将已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那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敕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四面一望,鸟道蛆岩,更无人迹,不知此系何山何地。看那树木青葱茂盛,似乎四五月天气。只得顺那条山路走了一回,也不知过了几处山头,走了几里,只觉步履轻健,绝不疲乏,遂只管行走。心中想道:“那里寻个人问问路才好,偏偏总不见个人。究竟此地还是人间,还是世外?古人遇仙的,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又云“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跟了仙人这些时,不知世上是多少年,林妹妹若在世间,岂不老了!”不觉心中忙乱起来。又想道:“若果如此,师父又何必叫我下山呢!想来此处还是世间。”又想:”记得出门时,系八月中。此时光景又像夏初,不知究竟过了几年?”一路想着,天色渐渐晚下来。又想道:“天色晚了,又无洞府可以栖身,若走出一个虎豹来,如何是好?”深悔跟了仙人这些时,不曾学得一点法术。正惶惑间,不觉已到山根。     转出山口,见有一条大路,路上有一人在前行走。正要上前问路,见那人回头一望,宝玉紧行几步,相距不过丈余。那人立定,复回头看,四日相亲,彼此俱叫声“呵呀!”那人抢步向前,一把拉住说道:“宝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宝玉道:“原来是柳二哥,幸会,好极!”湘莲道:“你怎么在这里?荒山中一个人也没有跟着你?”宝玉道:“二哥!你一去几年,想来是成了道了?”湘莲道:“我上年打坐时梦中遇你,不意今儿果然遇着。我们且找一地方歇了,慢慢细谈。”二人携着手走了一回,见一山村,有几家人家。     湘莲走到一家,向一老者拱手道:“过路的人暂借一宿,望老者行个方便。”那老者将二人端详一会,见湘莲是道装,便道:“二位从那里来?向那里去?”湘莲道:“我们就是这山中来的,要向城里去。”那老者道:“二位在山中,想是修炼的了?”湘莲道:“正是。”那老者欣然延人草堂奉茶,说道:“用饭不用?”湘莲道:“我们不用。你有空房,借一间我们安歇。有茶取些来,别的都不要费事。”老者遂引入傍边一间小屋内,似乎客座光景。二人坐下,老者下陪。湘莲道:“老丈有事请便。”老者道:“二位必是得道的法师。老汉冒昧,有一事奉求,不知二位肯垂援否?”湘莲道:“老丈有何事见教?”老者道:“老汉姓秦名绪,家有薄田,两个儿子耕种,尚可过活。不幸晚年生了一女,今年十一岁。他母亲前年亡故。小女子得了个病,好若疯颠,又似邪祟。治了二年,总不能、好。今幸二位仙风道骨,必是异人,望二位慈悲救治。”湘莲心中想道:”治病一道,我却不曾学。如是邪祟,倒还容易。”遂向宝玉道:“我们积个功德,替他治一治罢。”宝玉道:“老丈!你将女儿唤出来,我们看过,明白究竟是病是邪,方可救治。”老丈欣然人,内,携了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两个男子进来。那老者向那女子道:“双儿!快向二位法师叩头,好请法师救你。”那女子跪下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立起逊谢。   宝玉看那女子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宛然秦可卿一般,心中诧异。那女子见了宝玉,绝不疯颠,一傍站着,将宝玉看了又看。湘莲看那女子面上略有妖气,便问道:“你夜里见什么形像么?”女子道:“白日黑夜往往见个人来抱着我,我便迷糊了。及至清楚,又不见有人。”湘莲道:“不妨。”遂举手在女子胸画了一回,口中默默念诵,说道:“好了,你今夜只管安睡,那人不敢再来的了。”宝玉问那女子道:“你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十一岁。”又问:“几时生日?”女子道:“正月十五,日。”又问:“叫何名字?’女子道:“就叫双儿。”老者在傍道:“到底二位道行高,能镇压邪祟。我家女儿两年来,总是颠倒糊涂,此时竟已清楚,想来是就能全好的了。”老汉先行叩谢,说着跪下,二人连忙扶住,道:“老丈你带了令嫒进去歇歇罢,我们还要说话哩。”老者带了女儿、众人都出去了。   二人对坐,挑灯细谈,湘莲道:“你且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告诉我。”宝玉道:“二哥你先说了别后情形,再说我的。”湘莲遂将尤三姐自刎起,一直说到师父叫他下山。宝玉道:“哦!你所遇的道人是那个?怎么个形像?”湘莲道:“我问过真元子,叫做渺渺真人。那是无始以来第一位神仙。”宝玉道:“这么着,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了。怪不得我下山时,师父说前途有好友作伴。我正想不出是谁,原来是你。”又道:“二哥!你如今本事了不得了。”湘莲道:“这几年苦也吃够了!苞了师父遍游天下,千奇万怪都见过了,心里长了好些见识。后来跟了真元子,才学了些本事。”又将所学本事,大概说了一遍。宝玉叹羡不已。湘莲道:“我的说完,要说你的了。”     宝玉叹口气道:“我的本事与你相仿佛,不过苦却没有你吃的这么多。你为着尤家三姐,我也为着一人,故而弃家学道。记得八月十五出了三场,就随了师父走了。如何在大荒山打坐,如何又至螂螺福地用功,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也不知此时是何年月。今儿师父叫我下山,我正怅怅然不知向那里去好,恰懊遇着了你。如今你要送我到扬州呢。”湘莲道:“你不回京城,到扬州去做什么?你到底为着何事出家?”宝玉心想:“湘莲亦是已得道的人,两人心事相同,不必瞒他。”遂将黛玉之事,大略告诉一番。湘莲叹道:“你的福分大,有仙姑搭救,死者可以复生,离者可以复合;我是命薄无福,抱恨终身。”宝玉道:“我这事,不知究竟如何下落。此番前去,亦不过了我寻访的心愿。据你方才所说梦兆,看来亦有重圆之分,你且不要伤心。”湘莲道:“你这事仙姑、师父均已说明,还有什么疑虑!我细细参详,只怕将来我二人须一同做些事业,我的功名出在你手里呢。”宝玉道:“二哥本事博大,全仗扶助。”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疾风,飞沙走石,湘莲所佩之剑跃跃振动。湘莲道:“不好!有妖邪来了!“随口中默诵真言,只见那一股雄锋刷的一声,拔鞘飞出。顷刻间,风盛猛烈,空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湘莲携灯走出房来,宝[玉]正襟危坐。听得霹雳一声,振天动地。不知是何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单说宝玉在房内,见湘莲走出房外,忽听得霹雳一声,心中惊讶。正要出去,听得湘莲叫道:“宝兄弟!快来看这妖怪!”宝玉走出房来,风声已息。湘莲一手仗剑,一手提灯,向院子里一照,见一物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爪,遍身鳞甲,身首已分,而尾犹摆动,满满蟠了一院子。头上为雷火所烧,看不清楚。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想来是蛟龙之类。”湘莲道:“这妖物利害哩!我出来时,见我的剑与他争斗,不能伤他,故发当心雷击,然后斩下头来。此物大底有好几百年,也不知害于多少人了。”说时,秦家父子三人及媳妇、双儿都出来看着,称奇道怪。   秦绪向二人重复道谢,说道:“幸遇二位神仙,除此妖邪,救了我的女儿性命。吾儿快过来磕头!”双儿走来,正要跪下,宝玉扶住道:“你看见这妖怪如何来的?”双儿道:“我在房中,尚未睡觉,只见向来来惯的那个人走进房来,正要向前,忽然退后,道:“不好!’遂走了出去。便听见大风,便听见打雷。我正害怕,后来听见嫂嫂叫我,说“妖怪雷打死了,我们快去看’,方才同了嫂嫂出来。”宝玉道:“你向来看见这妖怪,共有几个?”双儿道:“我总是看见这一个,并无别个。”湘莲道:“明日将这妖怪拖到山中去,烧了他。”秦绪应了,湘、宝二人仍回房来,道:“我们正谈得高兴,这妖邪偏来打岔。”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胆气竟大好了,足见功夫精粹。”宝玉道:“若是从前,这会子,我早唬死了,我还敢去看他么!”湘莲道:“我们如今扬州去,约莫有几千里路。   我是遍游天下过的,这点子路是不要紧,你如何能走呢?况且,我们在山中,还可将就;若到大道城市中,既无行李,又无车马,不像个客人,必随人盘诘,必须要弄些盘川,方可走哩。”宝玉道:“要盘川行李也不难,只怕顷刻就有。”湘莲道:“那里来呢?”宝玉道:“你瞧着罢了。”湘莲向袖中占了一课,笑道:“果然不错,你的心境竟比我灵得多呢!”宝玉道:“我们且静坐一回儿。”于是二人闭目对坐。   不多一回,天已大明。秦绪出来,令两个儿子到外边叫些邻居人来,将死妖扛出,到山中架起树枝柴草去烧。有一人道:“这东西恐怕肚里有珠子,我们何不看一看。”遂各取刀斧,将肚腹破开,又将脊骨敲开。那知每节脊骨之中,有一粒大珠,共取有二十四粒;如核桃大小,众人争着抢夺。秦家儿子赶回与老者说了,老者出去向众人道:“这妖邪是我家两位法师打死的,这珠子是他要的,你们不可抢夺。快取在一处,我与钱列位买酒吃。”众人有的肯,有的不肯。老者道:“你们若抢了去,回来法师动怒,自来问你们要。你们吃了亏,休要问我。”于是众人都将珠交与老者,老者将衣服兜了回来。叫儿子取几串钱与众人分了,又备酒饭与众人吃。遂走到房中,道:“二位法师起来没有?”湘莲、宝玉道:“起来了。”秦绪道:“我正愁无物孝敬二位,忽然得到几颗珠子,奉送二位,看看好不好?”湘莲道:“那里来的?”秦绪道:“就是那妖怪脊骨中的。”湘莲与宝玉接过看玩,果然好珠。湘莲道:“你令嫒吃了此妖的亏,这珠应该给你令嫒,怎么送我们!”秦绪道:“我蒙二位大恩,救了小女,想尽一点心。山乡僻地,无可致送。方才与女儿商量,正要动问,二位可否攀留几日?老汉有话请教。”湘莲道:“老丈有何话说?就请说来。”秦绪道:“二位尊姓贵乡;到底要往那里去?,:湘莲道:“不瞒老丈说,我姓柳,他姓贾,都是京里人。只因跟了仙师学道多年,略有些小术。昨日仙师命我等下山,说世间还有未了的事,叫我们了了再来,因此来到这   秦绪欢喜,又叫女儿出来陪着。不一回拿出素饭来。湘莲、宝玉久断烟火,忽觉饭香,腹中似乎饥饿,二人遂吃了些饭。双儿与宝玉问话,颇有依依之意。过了二三日,山中男男女女都来看他二人,也有说是好体面的神仙,也有说这么年轻,怎么有本事拿妖?也有说神仙是不老的,你说他年轻,你知道他几百年了?只怕比你祖宗年纪还大些哩。纷纷不一。   秦绪与二人做了一副细布铺盖,又凑了二十千钱,又取一个小拜匣,叫双儿缝廿四块袱子,将珠子包好,放入匣中。叫两个儿子挑着,送二位起身。二人别了秦绪出门,秦绪送二位至门口,说道:“二位中途保重,贵府在京城那里?二位说下了,将来遇便,亦可寄个信儿问候。”湘莲道:“我的住处没有一定。这位贾二爷,住在荣国府,乃荣国公的公孙,京城里个个知道的。”秦绪道:“原来是个贵人,老汉失敬了。”说毕,拱手而别。   二人出了山,到一镇市,知是曲阳县所属,遂命秦家儿子寻个客店歇下。秦家儿子道:“此地没有车雇,只有牲口。”湘莲道:“就烦你雇两个牲口来。”秦家儿子去雇两个骡子,两个骡夫赶来,说明送到府交卸。次日起身,秦家儿子送上大路,告辞回去了。二人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心想盘川不够,湘莲遂取了一粒珠子,走到一家当铺,递与柜上人。柜上人接.来一看,道:“这珠是那里来的?从没有看见这大珠。”湘莲道:“是家藏的,因短了盘川,当几两银子,就来赎的。”柜上人道:“要当多少?”湘莲道:“五百两。”柜上人将湘莲看了一回,见其衣服虽不华丽,亦不褴缕,人物轩昂体面,便道:“五百两太多,三百两罢。”湘莲道:“若说卖,壹千两还不卖,这原不过暂押,何必争多嫌少。”那柜上人又传观了一回,说道:“就当五百两罢。”当时兑了银子,写了票,湘莲走回客寓,又去雇了车。将银子分放行李之内,又置些应用的皮囊帽盒食物等类;次日坐车长行。   一日,行到仙桃镇地方,打了中伙,听得街上热闹,问那店小二道:“你们此地,今日有什么胜会么?”小二道:“我们镇上有个富户陶家,专好武艺,摆下一个擂台,要结识天下英雄。已经摆了整年,打坏了多少人,如今正在打哩,客官吃过饭,何不去看过热闹?”湘莲道:“这姓陶的有何本事,如此夸张?”店小二道:“这陶官人名叫陶长春,一身好武艺。他的妹子不过二十来岁,武艺更强,生得体面。这回擂台,只怕是为他妹子,想拣个有本事的配他。这左右的少年人,个个想这个好处。无奈打不倒他,反吃了苦。”湘莲听得,不觉高兴。吃了饭,向宝玉道:“我们去看看如何?”宝玉正想着:“女子能武,必是个蠢人。且去看看,到底是何等样人?”遂一同出了店门,往人丛中走去。     湘莲前行,宝玉随后,来至台前。只见台中坐着一个人,台前站着一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有十几个少年武生上台,与台前那人打了一回,都输了。那人得意扬扬,说道:“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上来!”湘莲便应声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跳上台来。那人吃了一惊,下面看的人早喝了一声采,惊动左右两台人。原来台上那人是个教师,那陶长春在左台上,他妹子在右台上,一见这人美貌英雄,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来这两人,若是武艺高强,竟是个全才了。即便差些,这两人物亦不可多得。”   只见湘莲跳上台,向那教师一拱手道:“请教尊姓大名?”教师道:“我山西莫望”,指坐着这一人道:“这是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尊客请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说罢,拱手道请。二人踢了一回行鸡步,立定门户,渐渐折到台心,打将起来;往来进退,上下左右,揽作一团。湘莲见其本事甚低,故意撮弄他,玩了一回,忽的一拳打倒。一手抓住绑领,一手揪住绑腰,往台下一掠,说声:“去罢!”聂成连忙跳起,湘莲见来势甚猛,留心招架,二人又打起来。聂成膂力甚大,湘莲放出本事,聂成不能取胜。只得使尽平生伎俩,抖擞精神,恨不得将湘莲一下打翻。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想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后股上一拳,跌得二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住,又被湘莲打倒。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一把提起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放下台来。看的众人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要下台,只见那右边台上,坐着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身,脱去长衣,里面结束齐整,将小脚在朱栏—亡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那女子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小姐高姓芳名?怎敢与小姐抗衡!”女子道:“姓陶,小字绛英。”湘莲道:“失敬了。”绛英道:“我们只比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二人缓缓的踹势走盘。那些看的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人英雄打做一团。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绛英,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口呆目瞪,也有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打怪的。     宝玉见湘莲打倒二人,正在赞叹,忽见一女人上台,心想道:“这必定是陶家妹子了。”看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娇嫩俊美,品格在纹、绮之间,不信此等佳人,都有武艺,为生平所未经见,不觉心中快乐。又恐湘莲卤莽,一时损伤了他,心上替他担忧。正踌躇间,见二人斗了多时,绛英急欲拿住湘莲,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绛英右臂,绛英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身已擒空。宝玉在台下,急急的叫道:“柳二哥不要认真,快快放手!”湘莲将绛英朝上一举,口内低低的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要知道。”绛英亦低声道:“承先生指教。”湘莲将绛英轻轻放下,绛英将身一纵,仍上右台,回去了。   那时,陶长春在左台上,见湘莲擒起绛英,轻轻放下,知其留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小弟摆此擂台,原是招接四方豪俊。先生天下英雄,小弟仰攀一叙,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湘莲再三谦让,长春固邀不已。只得下台,同了宝玉来至陶家。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姑母度日。因贫游学到此,不久就要回去。这位好友贾二爷,那荣国公的公孙,因游览山水,从北岳到此。”长春听了是荣公之孙,十分起敬。当时备酒款待,又与湘莲讲武艺。长春道:“先生拳法海内无双,未识从谁学的?”湘莲道:“数年前人山学道,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也不知。”长春更加罕异,留住家中歇宿。一连数日,意气甚属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陶长春与绛英商议道:“贤妹!你看这两人品貌俱是世间有一无双的,一文一武,那姓贾的文才,吾虽不知他深浅,但他是个公孙,门第显赫,将来也必定个贵官;姓柳的武艺,妹子是见过的了。究竟两人那个强些,吾竟委决不下。我们既上无父母,妹子终身大事,你自己须拿个主意。”绛英道:“妹子生性好武,且这人已与妹子交手,。又输于他,岂有别的念头!扮哥不必推疑。”长春知妹的主意,就出来找宝玉闲谈,说了一回话,因道::小子先人曾做个总戎,故小子幼而习武,舍妹尤好武艺。不幸父母早亡,兄妹二人僻处乡间,见闻孤陋,是以借此擂台,一则接识豪杰,二则为舍妹择婿。今遇柳兄如此英雄,意欲仰托丝萝,。不知柳兄已否完娶,可否求二爷一为执柯?”宝玉道:“这是极好的事。令妹女中豪杰,非柳兄才貌不足以相配,弟当竭力执柯。”   少时湘莲回来,宝玉即将陶长春之语一一说了。湘莲道:“好是好,只是我不忍有负前妻。”宝玉道:“据你静中所见,尤三姐与你有重圆之日,安知不就应在此处!你说我引尤三姐与你相见,今日恰是我为媒,可见事皆前定。你既要人世做—一番事业,岂可中馈无人呢。”湘莲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静中明明说尤三姐不曾死,我心上也要寻访他哩。”宝玉道:“三姐亡故,事隔有年。这“死不曾死”的话,或者别有机关,非我的事可比。茫茫天下,从何处寻访?依我说,三姐原是你正配,。不妨与他说明,作为续弦。将来诰封一切,都要先尽三姐。万一三姐复生,便要奉屈为次妻,看他如何说,”我们再商议。”湘莲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罢了。”   宝玉即请陶长春,将湘莲如何聘了尤三姐,如何误听人言,索取聘物,尤三姐如何殉烈身亡,湘莲如何弃家学道,因仙人说他尚要做番事业,令其下山。又说故妻有重圆之日,故一心守着故妻,不肯再娶。“….“是我再三劝说,方才肯了。但须言明,令妹只能作继室。万一尤氏重圆,令妹屈居其次。其实,尤氏亡已多年,不过是柳兄痴想,未必便有其事。兄可与令妹斟酌之。”陶长春进内,与绛英说了一回,绛英低头不语。长春知妹子愿意,即出来与宝玉说道:“既承不弃,一切遵命。”宝玉便与湘莲商议,择吉行聘。湘莲道:“客中如何措办?”宝玉道:“一切繁文可以说明删了,聘物是要的。有现成的珠子在此,何不用他呢!”湘莲道:“这珠子我打算送你的。”宝玉道:“这又何必拘呢!就算你要送我,将来嫂子过门,你再送我亦不迟。况且这么些在这里,取一二颗亦可以算个礼。”湘莲点头,宝玉遂与长春商酌,定了吉日,写了礼帖,将明珠一双,做一锦匣装好,作为聘礼。   是日陶家设酒宴客,有许多本家亲戚邻居等,热闹一天。   次日,湘莲便要起身,,长春又固留,复住了几日。湘莲因功长春求取宝名,长春亦欣然高兴。长春极赞那珠子,湘莲说明来由,又将珠子取出与长春观看,长春惊奇,更加敬重湘莲本事。宝玉又说起途中缺了盘费,当了一颗。长春道:“此乃希世之宝,当了可惜。二哥!你将当票交与我,我去取了来,明年进京带还你。”湘莲道:“甚好。”就将当票交出,说道:“我们已打搅多时,明.日一定要告别了。”长春道:“既如此,我叫人去雇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伏伺。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长春道:“这两个手脚俱还活动,人亦不蠢。二哥闲时指拨,还可以用的。”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江南来。暂且不题。   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篑、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塌置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於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正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卤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会兑。、指着这些铺子,怕会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於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於照应。及官吏需索,难於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卤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卤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舒姨[娘]见家道日隆,心中欢喜。因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还不十分满意。忽忽到了秋初,琼玉又要往南京乡试。舒姨娘替他料理行装考具等物,派老家人向贵,带了家人小子雇船起身。去后,舒姨娘、黛玉未免记挂。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吾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响。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於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搬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回。青棠道:“小姐你安心睡罢。天已不早,不要又生出病来。”黛玉听了,知有元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