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新编 - 第 6 页/共 15 页
湖南巴陵属内新淤天补沙,数年前即有巴陵詹定字、柳自兴同数十人连名报升,尚未定科。缘此沙北界近于湖北,向来武昌城内有一木商,已经数世,家资钜万,富甲通城。传到这人,叫做江有龙,甚有机谋,轻财以结势要。凡郡城有利之业,彼皆图占。江坍凡隶荆门以及武昌各属者,彼已累世盘踞,几不留余。近因新涨天补沙与彼坍地尾接不远,遂在督抚司道各衙门使了手脚;强要报升。湖南詹、柳数十家在几年前见影报课,岂甘退让,以致结讼,未能定案。每至秋后收刈草薪之时,大家聚众抢打,渐至人命,牵缠不已。课不能定,无从着催,原被二处转因以为利,亦不乐断结。
梅巡道在舟,将一老丞行吏叫丁理原者,唤到舱中,赏坐赐茶,细细问其底里。丁理原原是有能为的人,且此事经手多年,又见本官破格优待,遂即据实直言道:“老爷待书办如此恩礼,书办有见,敢不尽言。坍地约有二种,其一系就岸挂淤,本有粮册可查,原无难办。独其中有首尖尾阔之弊,量到后路,便致地不敷粮。有得地者,即有不得地者。其中情托贿嘱,难以缕悉。遂连年结讼,终无了期。其一系江中见影报课,即如现办天补沙。这项本亦无难丈办,但其中有首呈报之人,或无坍地,难以云补。又有坍粮之户,报课稍迟。彼仗着原有坍项,例应顶补。欲俟沙果能长,始行具报。则一迟一速之间,情贿一行,便可高下其手。此江有龙与詹、柳数十家,所以累讼而未结也。但此案要结,亦无甚难。丈清江有龙坍尾,将沙北一段画伊为界,其沙南之地,断给詹、柳诸人,情理允洽,即可定课结案。无如江有龙手眼甚大,彼意不肯两全,以便聚众抢夺。且收无课之利,以肥己橐。此意人所共知,因有不可硬断之势。每位经手大老,皆为敷衍,查丈总不能清,只此之故。老爷如此待书办,遂敢直说。尚望老爷毋泄此言。熟筹两尽之策为要。”
梅道爷听了此番议论,心中洞然,便道:“难为你了。我回衙门另当青目相待。”便将带的点心给了两盒,说:“你去歇歇,我当有话问你。”那书办谢了赏,拿着盒子,欢喜而出。
不数日到了巴陵地界,县官差人迎接,随即亲来请安,送下程。梅道爷会过。那船刚到码头,即见数十百姓手内拿着呈子,合词告状。彼时县官已经辞去,梅道爷叫人问:“你何事递状的?”承差传下话去,百姓内走出一个人来,年纪五十余岁?跪下说道:“为天补沙案具控的。”梅道爷叫:“接上他们呈子来。”那知告状的人多,而呈子却是一张连名的。只见上写着:
具禀监生詹定宇、武生柳自兴。下列名有五十余众,注明皆巴陵人。
为土豪霸产,隔省戕命,恳恩察卷勘丈,以振穷黎事。呈内叙出:
十余年前,江中见有沙影,当即在县报明升课,历
有卷据。不意前岁,忽湖北江有龙等在督院衙门报认此
沙系伊滩尾接淤,该伊报认。叠经各宪勘丈,尚未定
案。累年抢草,酿成人命。生等拖累破家,未蒙昭雪。
似此隔省认地,理法何存!伏祈宪台大人执法锄强,则
愚懦得全身命。等语。被禀:江有龙、白时显、赵佶、滕子义皆江夏人。证据:身等十年前在巴陵县报升成案
梅道爷看了呈子,吩咐道:“着他们候批去罢。”众百姓遂即散去。
到了晚鼓,巴陵县知县冯国泰禀见,梅道爷请他上船相见。说了会话,梅道爷便提起詹定宇等所递这张呈子来,便说道:“这天补沙既属贵治,此案原委,贵县自必尽知。况江有龙等以江夏之籍,如何隔省来认湖南涨地?本道实所不解。或者别有情节。我看贵县人甚明白,何妨明以告我。便受将伯之助了。”
谁知这冯知县新认了江有龙做门生,且受制台寇大人吩咐,要将此沙许归湖北,并案办理。因梅道爷来查此地,正要禀明商办,但不知梅道爷来意。因逡巡了半晌,方说道:“卑职到任未及一年,此案原委尚非熟手,实不深知。然在县治,卑职曾经亲勘。此沙实从北面滩尾接淤,确有形迹可据。大人到彼一看就明白了。”梅巡道说:“如此则詹定宇等何故报升在前,而江有龙反争控于后呢?再,江有龙等滩尾与此沙相去多远,贵县可曾勘过?”冯知县道:“江有龙滩尾,系武昌、江夏二县所管,卑职无从指实。但湖北之滩形,相隔约有十六七里江面,而水中沙影起伏,却像衔接而来的。”梅巡道说:“水中影响,如何做得凭据?此沙既聚于湖南境内,自应湖南百姓报升。江有龙越界来争,想必别有道理。贵县爱我,何妨直教?”
梅巡道原因冯知县措词似有袒意,假作此言,逆探其情。那知冯知县却被梅道爷套住,遂说道:“请屏左右,卑职尚有一言。”梅巡道叫跟班的皆退出去。又说道:“弟看贵县大有经济,倘爱我,示以指南。明日回省;另行报德。”冯知县道:“大人如此下问,卑职敢不敬陈。这江有龙与寇制宪原系世交,当年寇老大人做武昌府时,就合这有龙的父亲江声远着实相好。寇制宪到任后,外面关防严密,若不闻问,其内里,却很相照应。即此天补沙,以湖南之淤滩,岂容湖北之人过问?片言可决,而终讼不结者,当事主人皆有所看耳。大人亦当仰体,不可执一而论。卑职浅见,大人裁之。”梅巡道听了,心里甚不舒服,外边全不带山。转说道:“此事到彼白见,承爱了。”冯知县还想替江有龙方便几句,见构道爷意思淡然,转不能进言,遂打躬辞出。
梅巡道回后舱,与褚小松备细说了,着实动气。就要揭参冯知县逢迎豪势,不顾民瘼,褚小松说:“这个如何办得?冯知县承问进言,像是—团好意。虽立品稍卑,此亦居官之常态。遽动文洋,转觉无据。此事断平行不得。老儿生尚住再思。”悔道爷听了,甚是近理,才歇了未办。次日开船时,将居定宇等呈了批道:“候履勘后,集汛再夺。”挂出睥去,就鸣锣开船,沿江一带查去。
行至半途。忽见江北来了一只船,飞橹而来。将近大船,有四个人手举呈广,跪在船头,口称:“大人救命!”梅道爷吩咐将他搭住,叫承差问他:“何事喊冤?”他便说道:“是为天补沙抢草打伤人命的。”梅巡道说:“把他呈子接上来。”只见上写着:
具察候选经历江有龙、监牛白时显。列名在下有六人,皆注着“籍隶江夏。”
为朋恶肆横,攒殴垂毙?恳恩锄暴,呈中备叙:
以安良懦事,身等滩地尾接新涨天补沙,系身等滩尾续淤,理应
身等认报升科,当在制宪衙门报明有案。不意身等认地
之后,连年草薪稍好。突有长沙监棍詹定守、武诵柳目
兴,率众五六十人,将身等刈草雇工殴伤无限。现在被
伤垂毙者二人,经秦维宁、何承光劝散可证。似此恃横
藐法。若不锄暴,何以安良?望恩上禀。等语。
后开“被禀詹定宇、柳白兴,刁;知姓名五六十人。替詹定宇指追于证:秦维宁、何承光,即劝仗人。”
梅道爷看完,就吩咐将江有龙、白时显传上船来问话。梅道爷遂在船头坐了,将船靠边抛下锚锭。承差将江有龙二人带到船头,梅道爷看江有龙,生得方面大口,三角眼,扫帚眉,相貌便带险恶。白时显却是个平平之辈。
江有龙等见了梅道台,便就打了一躬,方才跪下。梅道爷刀:口问道:“你二人是何县人?”江有龙道:“皆是江夏籍。”梅道爷又问道:“天补沙是何县淤滩?”江有龙口中打花儿道:“是巴陵县新淤。”梅道爷说:“既是巴陵新淤,你俩隔省如何认地?”江有龙道:“滩虽在巴陵境内,身等原粮滩尾却与此沙相连,系身等旧滩接着新淤的。身等才在督院衙门报认。”梅道爷又说:“你等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多远?”江有龙踌躇未应。白时显道:“江面约有三十余里。”江有龙即接口道:“水中形势实是相接不断的。”梅道爷又问道:“你等打伤的人,县里验过没有?”江有龙道:“验明有案的。”梅道爷说:“既这样,候本道勘明再办。你等出去候批.不可远去。”江有龙答应道:“是。”梅道爷就回舱去。江有龙亦过自家船上,心里想道:“这梅道台说话利害,必得打点,这官司方才得赢。”遂与心腹人计议去了。
梅巡道到舱中坐了一回,叫传丁理原问话。丁书办遂进舱来,请了安。梅巡道便将要过江勘地,叫他传地方预备弓簟,以便开船到沙查办的意思说了一遍。丁理原道:“老爷所办很是。但江北坍地,系江夏武昌境内,须会湖北吉大老爷同查,方服人心而合政体。老爷如独自查办,于例未符。老爷先当移会,再订期合勘,方可行得。”梅道爷听了,便叫请褚师老爷来,同议一议。褚小松出来,梅巡道将前事述了备细,褚小松道:“这移会我们如何私自移得?就移会了,彼也付之漠然。据晚生想来,此事我们当据此二呈,禀明督抚,饬行湖北道宪来沙会勘,则彼奉上行,我们再加移会订期,则有词了。未知老先生以为何如?”梅道爷说:“此论甚好。就如此办。”叫丁书办退出舱去。褚小松就将两张呈子摘出事由,禀中申说:“若非过江勘定,江有龙滩尾是否衔接新淤,则此轩彼轾,终无以服两造之心,而成信撇。但滩尾系坐落江夏境内,不同湖北巡道履亩勘丈,碍难办理。为此,禀请宪示,转饬来沙会勘,实为公便。除禀明抚宪外,仰候宪鉴。”云云。一禀湖北制台、抚院,一禀湖南抚院,并备由移知两省藩臬。发禀后,将船仍回巴陵候信。
谁知这禀湖南抚院的,迟了二十余日方批回道:“如禀,饬行,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湖北两处禀帖,将及封印,方始批转,制台批道:“如禀,饬遵该道,须秉公勘丈,毋任袒徇,未便。仍候抚部院批示。此檄。”这个批头,有许多不快活的意思在内。再看湖北抚院批道:“据禀,候饬行会勘,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梅巡道接了回批,便据批移会吉巡道去了。
直至开了印,到二月半间方有知会回来,内云:“旧岁江涨,武昌一带地方新蒙展赈,现有经手查办事件,俟稍缓,另行定期来沙,以便会勘。”等语。梅巡道无如何,只得静候。
三月半后,又催行了一角移文,迟到五月初方又接到回移,说:“江夏现获邻省巨盗,奉委会审,实难分身。况此刻江水甚涨,沙地多有浸没,势不能勘。须俟秋后,再行订期。此事已禀明督抚二宪,合行移知。”等语。纸上空谈,即已耽延一载。
原来吉巡道不激不随,大有深意。要等江有龙打通关节,方来会勘。梅巡道接了此移后,不两日,湖北制台寇即有牌行下来。不过吉巡道所言“秋后江水稍退,再行勘办”的意思。
原来梅道爷在巴陵闲住半载,江有龙着人累次来通关节。初次叫丁理原进说,被刘升辞了出去。遂托巴陵门上杨应箕与刘升备细来说:“江有龙系武昌望族,因慕大人声望,愿托身宇下,以光阊里。至沙地事,仍听大人公断,却不为此。倘蒙收禄,备下白米千石,聊为贽敬。先送门仪四十金,倘邀宪允,并备随封一数。”将这些话来怂恿刘升。谁知刘升深晓得梅巡道洁介自爱,难以利动,又不便直言谢去。遂婉言道:“敝上人处,弟等从未经手这样事。但承雅意谆谆,容缓一言可否,再行覆命。”杨应箕说:“很好。弟再讨教就是了。”遂辞而去。
到晚饭后,刘升便将此事禀了梅巡道。当下梅巡道便厉声问道:“你可收了他们礼吗?”刘升道:“小的如何敢收他的?当面就退还了去。”梅道爷说:“这还罢了。此事你也不必给他回信,我自另有主意。”刘升退出舱去。梅道爷便请褚小松来商议说:“吉巡道不肯过江,显系受嘱无疑。我意将他受贿情节通禀,先办了江有龙,再行勘地。先生以为何如?”褚小松因见江有龙系寇制台世谊,此事一办,寇制台必然袒护,便有许多不便。如将此意直言,又恐激怒东家,转要任性强做。遂设了法,款款说道:“老先生这事不必过激。此时江水甚涨,地难查勘。何不就寇制台来牌禀知湖南田抚,我们暂且回省,将此情节面禀抚军,再动文详亦未为晚。”梅巡道见事多掣肘,亦有此意,便就允了。说道:“先生所见甚是。就这么办罢。”褚小松做了禀帖,禀请院示。又写一封亲切书信,托张臬司就中照应。两角文书一同发了。
田抚院接了禀帖。冷笑—笑就要留中不批。全亏了张果司再四开说。才批个“孤禀已悉檄、梅巡道直到七月初接了回批,才起努。
回到长沙。见丁哀院,销过差,教抚院微讽了数浯,心内着实动气。又因话不相投,未便将汁有龙行贿事骤然说出,只得隐忍下来。秋后据实详办。就了“这官不做无甚要紧”的想头,却又不肯露出,恐惹人笑。谢了张臬司,回到署内,阖家相见甚喜。倒吃了两日家宴。文赴了寅好们的几席酒。这时已交九月初丁。忽然吉巡道义来了—角“订期赴沙会勘”的移文,梅巡道亦付之不理。总俟冬初水退,自行束装勘办,便随便回了移知。约于十月望前到沙。咨覆去了。
正欲禀明执院起身,忽报差进京去的家人谢禄、元升回来了。有贾副宪的回信。梅巡道听见甚喜,就叫人将他二人唤到书房来回话。原来梅巡道从家眷到后,恐贾政都中记挂,遂差人进京,责了平安信去。今日回来,才传他们问都中近事。未知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因公触怒褫职何惭 奉命恤刑复官无枉
话说梅道爷叫谢禄、元升进来问话,二人到书房,先磕了头,请过安,将京中应禀的话,各处事回了一遍。随将闻翰林的字及贾政的信,并贾政带的枷楠朝珠一挂、蟒袍料一身、貂皮帽套二个、海龙皮褂统子一件,外有王夫人给月娥的金镯子一付、珠花二朵、火浣布二匹、高丽手巾四条,皆取来送上;
梅道爷将书看”了,叫把礼物收进去。便细问贾政“近日身子可好,家中有何事体?”元升道:“贾亲家老爷身体平安。家中有件喜事,闻说环三爷从三通馆议叙了府经历,归部铨选。又闻东府赦大老爷病的很沉,亲家老爷连日问候去。还听见说芝姑爷做什么枇杷诗,将些新举人压倒,闻老爷喜欢的厂彳;得。”梅道爷说:“这诗你们可带得稿来?”元升说:“小的抄得稿儿在此,”便在怀中将诗稿找出送上。梅道爷大喜,将诗接”厂—看,着实赞赏。义见有各位的风筝诗,也皆不如芝哥儿的。因向元升道:“你这件事办的很好。”就赏了四两银子。——后来还把他放了门上。元升磕头谢了赏。
梅道爷又问:“京中可有什么新闻?”蒯禄道:“别无事。传闻暹罗国进了一道表,有使臣在朝,说与百济、安南争什么地方。现要沟兵,求咱国去帮他。这事也不知怎样办法。”梅道爷又公赏了四两银子。说:“你们乏了,且歇歇去。”
梅道爷回到上房,礼物倒不提起,单把芝哥儿的诗看了又看,赞了又赞。说:“此子将来鹏飞万里,非我辈所能臆测。月娥可谓得其所了。”心里畅快。刚吃了饭,又传刘升回话:有抚院着人来,请明早上院议事。梅道爷说:“知道了。”
次日,梅道爷上院回来,便叫伺候行李,仍带旧日跟去查地的人,只添了元升。迟了两日,就开船,仍到巴陵县来。并一面将面奉抚院的话写了移会,照前约十一月望后到沙对勘的话,知照湖北巡道。不数日,来到巴陵。冯知县此番相见,甚是疏淡。梅道爷也不介意。”
过了几天,吉巡道又说:“别有公务,尚俟改期。”仍用空文来搪混。梅道爷便恼了,说:“我办我湖南的事,何必定候汝来!”因开船到沙,叫弓簧手将天补沙通行丈量。约二十余日,就丈定了。开明弓口,造成册子。就亲身自到江北一看。原来江有龙所说衔接滩尾,毫不见影。派了两只快船,备了长筐,在江面就船接丈,约四十余里,才有一段滥淤。又有十数里,始到武昌地方滩地。梅道爷着实生气,遂将亲自勘丈情形,据实通详督抚,并提集人证,要亲自拘讯。江有龙却躲了不到案。梅道爷便又详了督抚,说:“江有龙抗不赴讯,显有理屈脱逃情事。相应革去经历职衔,差提审辨。”等语。
田抚台见了,已不如意,尚存两可。湖北抚台亦淡然相视。惟寇制军接了二件详文,心中大怒,便说:“梅友福何物?书生敢与本部堂作对!”便严批道:“此滩坐落武昌地面,该道不候吉巡道同勘,显有偏袒情事。江有龙现在本部堂处投案,.何有脱逃?除此沙另委公正大员查勘外,该道暂回本任办事可也。此檄。”
梅道爷接了此批,心中动气,便要舍了此官,与寇制台相拼。褚小松再四苦劝,执意不从。便将江有龙隔江认地,自己亲勘情事,并天补沙丈过册数,与江有龙贿求各缘由,通详并揭报了部科。遂即交印待罪,听候部议。
寇制军不意梅巡道如此负气,及见了此详,不但过意不去,只恐派了钦差,更难挽救。遂暗暗叫藩臬两司,替他调停。那知梅巡道业已通揭部科,事难掩护。遂倒填了日子,移会湖南巡抚,把梅巡道就参了一疏。说他:“任性偏袒,散法构怨。请旨革职,以肃功令。”疏内说:“此沙原系湖北滩地接淤,梅友福不候湖北巡道吉梦麟同勘滩尾,以致民怨沸腾。且该道以湖南之官,偏袒长沙百姓,显有受嘱情弊。若不革职并案严办,则民情不服,而国法亦替矣。现经两司揭报前来,相应咨会湖南巡抚田承勋,合词具奏。请旨。”
这疏未到之先,梅巡道揭帖早到了两日,部科不敢掩匿,就禀了堂官,奏闻上去。恰懊这日寇制台参折亦到,批了个:“该部速议具奏。”便将梅巡道的揭帖亦并发抄,同这折一时交到内阁,传抄到部。
不数日,部内就将梅巡道议做“暂且革职。”并说:“天补沙是否与湖北滩尾衔接,难以悬断。况两图互异,皆不可凭也。派大臣前往踏勘,方可定案。”等语覆奏。奉旨:“此案着葛天仪、贾政驰驿前往,会该督抚等,秉公勘定。所有随带司员,一并驰往。梅友福面奏江滩事宜,颇甚明晰,岂甫经外任,即成两截人物,着解任归案。并揭帖所揭江有龙有无贿求情事,亦并究办。钦此。”
葛天仪现任刑部左侍郎,同贾政接了旨,第二日同请了训,便束装起身。带了两个部员,两部御史,遂驰驿往湖广来。寇制台及田抚院早已得信预备。
却说两位钦差,行了数程,那日早光后,天落骤雨,一时难以动身。两座公馆不远,贾政便备小酌,请葛侍郎来一叙。葛侍郎与贾政同籍金陵,又系世交,两下里相处甚好。寇制台亦系金陵籍,贾政本系世谊,与葛侍郎既在同年,又兼旧表弟兄。
当日葛侍郎来到贾政公馆,饮了两巡酒。贾政便提起天补沙的事来。因说:“寇制台系世交,梅巡道又忝亲谊。此事如何办法才好?总求兄翁大人,执法中再留法外地步,则拜德无际。”葛侍郎道:“不瞒吾兄说,寇制军系弟表亲,又忝同年。梅公在钟山书院掌放时,小儿亲身受业,相处可谓极厚。弟正要求兄做何两全。承兄翁大人这样开心相与,弟敢不以实情相告?这经呖1江有龙系武昌木商,其为人弟所素知。梅公梗直性成,相处有年,想亦吾兄洞悉。此案江有龙贿求争地,已可概见。而梅公不善迎合,激怒寇制军,亦是情所必至。以小弟愚见,到天补沙勘地时,能将此地着他们分认,则寇公之参折不虚,而梅道之揭帖亦可无过矣。兄翁大人再求酌处。”贾政连声赞道:“大人所见是极,无可另议。”彼此又饮了数杯,吃毕饭,葛侍郎方回公馆。
次日,即仍驰驿,竟赴武昌。湖南田抚院已过江来,同寇制台、湖北抚院朱皆差官远迎。将到武昌,先是首府同首县接来,督抚司道、合城各文武官,皆出城十里外,搭了请圣安的彩棚,等候钦差。制抚各大员请了圣安,才与二位钦差相见。茶罢即起身进武昌城来。
将到关厢头,就有湖南詹定宇等递了一张呈子,钦差略问了两句,知为沙案的,遂叫收呈候批。即到公馆门口,又有湖北江有龙等也递了一张呈子,钦差问是为沙案的,亦并收了呈子。响炮三声,公馆门前落轿。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钦差进了公馆。略待片刻,寇制台同两抚院坐轿来拜。两座公馆相隔有半箭地,先拜了葛侍郎,说了会话。就拜贾副宪。遂各回衙门去。佃抚院亦回了公馆。其后司道及同城文武各官,皆陆续见了,各散。首县备下程,用寇制台名帖送了。次日,两钦差各处答拜,制抚遂公席替钦差接风。钦差辞了,俟办完公事再领情。
这日寇制台单拜两位钦差,因谈起此案,说:“梅巡道坚僻任性,不顾大体,擅动揭帖。若不严办,此风一长,则大员为所挟制,如何办公?二位大人必有高见。”葛侍郎道:“这个自然。属员遇事,辄敢自为,成何政体!”贾副宪道;“老世谊大人只管放心+我就心感了。”葛侍郎道:“天补沙这淤地,既在巴陵地方,如何江有龙隔江去认?我总不明这个情节。”寇制台道:“缘他滩尾接淤,小弟才准他认的。”贾副宪道:“此事难以悬揣。明日到沙自见,再作商量罢。”寇制台别丁出来。
朱田二抚院同见。朱抚院与贾政有旧,贾副宪便将寇制台才说的话有些牵强,并葛侍郎所言,“天补沙情节,似乎江有龙隔江认地,何以服湖南百姓之心?兄翁大人与弟相好,已非一日。此事二位原委洞悉,何不明以告我?”葛侍郎与田抚院同年,也就照着贾副宪的话,向田抚院说了—遍。二位抚军踌躇半晌,方才说道:“大人所言,无不洞中机宜。但此事关寇制军与梅巡道,有些执拗。尚求大人推同官之雅,法外体全,则国体与舆情皆可允洽矣。”葛侍郎道:“沙地情形,弟辈尚未及见。容勘过江有龙滩尾,果否联接,便是此案关键。”朱抚院站起身,道:“求二位大人体全处就在此,容到沙地再来讨示。”遂同田抚院辞去。梅巡道因解任候质之员,不便私见,只用手本请了安。
到了次日,二位钦差将接的两张呈子,皆批个“候勘讯”,就挂牌在公馆门首。遂响炮起马,到江边坐船向天补沙来。督抚、司道、府县各官,皆坐船同到沙滩。湾了船,就在天补沙北岸,踏看江有龙滩尾情形。隔沙甚远,与梅巡道图说相符。二位钦差皆没言语,就坐了轿,到预备的席棚茶尖处来。众位大人齐下了轿,进棚分宾主坐下。
喝了茶,葛侍郎同贾副宪说了会都内闲事,全不提及沙案。寇制台便觉到二位钦差勘江有龙的滩尾,与天补沙不相连属,有不好意思谈论,恐碍自己的脸面。心里虽默然相感,但众人前转要遮饰。因向二位钦差说道:“二位大人瞧这江面相隔虽远,其中断续起伏,却与滩尾实是承接的。”葛侍郎未及答应,贾副宪道:“何曾不是,我们且到沙上再看一看。”因问武昌熊知府道:“这地现属何县所管?”熊知府道:“此去向南,约二里余,皆江夏境。”贾副宪便对葛侍郎道:“这沙不也有湖北所淤的地,怎么说皆在巴陵境内呢?”葛侍郎道:“咱们何不同往南一勘,何如?”贾副宪道:“有理。”遂坐了轿,走够十数里,忽有一带小桫木林遮路。绕过林去,只见一片草滩,直接南边江面。又到一座席棚,这便是巴陵县预备的了。
大家进去坐下,又喝了杯茶。葛侍郎、贾副宪便向委刑部陕西司郎中聂尔直、湖广道御史陶淳、带同江夏巴陵二县,并叫寇制台委了湖北藩司井恩普会丈此滩。即以桫林为界,作两段丈明弓口,造册回话。两位钦差同各位大人回了船,仍到武昌公馆来。次日,就委了刑部湖广司员外文成、江南道御史俞宏猷,提集两造录供定案。又把巴陵县门上杨应箕、刘升对质江有龙贿求虚实,并案办理。江有龙隔江认地,已属不合,杨应箕到堂一讯,何能隐饰?便着了急,夤夜来见。
寇制台与两钦差虽系至亲世友,亦知梅巡道同两位也属戚好,难以单办一处。遂权词叫江有龙退出,心甚踌躇。忽报湖北朱抚院来拜,寇制台连忙接人。朱抚院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江有龙的事来,说:“江有龙今早求我替伊画一善策。但彼托杨应箕这件事,如何遮盖得来?我与大人事同一体,此事如何安顿才好。”寇制台道:“我在此踌躇,但不知二位钦差是何成见。明晨烦兄一往,逆探其情,倘可两全,不致伤弟之颜面,则暂且结案,亦无不可。”朱抚院连声应道:“是!是!容弟明日见过,再来覆命。”。
朱抚院与贾副宪相好,又因前番言语,到了次日,即来单拜。传进帖去,贾副宪吩咐叫:“请!”二人见了,携手叙坐。就说天补沙这事。贾副宪道:“这江有龙贿求一节,昨日略取杨应箕口供,殊觉支饰。一动刑,便有实在。这江有龙争地事小,贿求罪大。问个军罪,便有许多不便处了。”朱抚台屏退左右,低声说道:“小弟此来;专为此事。江有龙何足轻重?事若审实,则寇制军参折似有徇庇。即弟等合词人奏,皆有处分了。向蒙兄翁大人厚爱,遂敢直陈,惟望大人设法善全才好。”贾政道:“小弟同葛公请训时,圣上因梅巡道面奏江滩事宜,深合圣意。寇公此奏着实动疑,指出江有龙贿求情节,着到湖严办。弟与葛公办事秉公,亦不肯苛求。但寇制军亦得稍留梅巡道余步。则彼此即可两尽矣。”朱抚院道:“寇制台来时嘱弟,本欲善全。大人如何办法,无不遵命。”贾政道:“这事便易处了。容弟与葛公相议定了,再来奉请。”朱抚院辞了出去。
贾副宪就到葛侍郎这边来,斥退跟随,把朱抚院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葛侍郎道:“此事我辈原欲两全,如此甚好。但寇表兄为人多变,须弟见他一见,使他心馁。这事才无后议。”贾副宪道:“我兄高见,弟所不及。”
葛侍郎遂打轿来见寇制台。便将“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太远,本不相连。江有龙又有贿求一节,质实核办,与我兄亦多未稳。弟与兄忝系至戚,现与贾公商酌,欲划桫林为界,靠江北者归于湖北报升,靠江南者归於湖南报升。两全此事。梅巡道薄治其过,江有龙量罚其愆。下洽舆情,上全国体。不知我兄以为何如?”寇制台连连拱手道:“承老表弟与贾公如此周全,弟与两抚真感激不尽了。就请老表弟斟酌而行。只是江有龙尚求青目些。”葛侍郎道:“谨领教。”即辞。回公馆来见贾政,将前言细诉了一遍。贾政说:“很好。”适值文员外、俞御史录了口供,进来请示定稿。两位钦差遂将稿来看定。
过了数日,候丈地的司员回来,造成清册,就拜发了折子。
疏称:
臣等奉命勘查天补沙案,并查审江有龙贿求情事。
当即驰抵武昌,会同督臣寇云先、湖北抚臣朱尔荣、湖
南抚臣田承勋,亲抵沙上,细看江面情形。当经摘由,
奏明圣鉴。臣等连日确勘江北滩尾,并集各犯严谰。缘
天补沙坐落湖南巴陵境内,而沙北有十余里,实在湖北
江夏地界。小民趋利若骛,以致纷争靡已。
查得江有龙等滩尾,虽断续起伏之形,相隔江面太
远。所报虽非无因,而詹定宇等结讼不甘,亦属有故。
臣等以湖北、湖南均系子民,天地既生自然之利,自应
辈戴圣上广育之仁。切查沙地中间,有长成桫林一带,
碑开地势。应即照此定界。桫林迤北四成隶江夏境,着
剥北抚臣分派江有龙等认报。其有余者,即募湖北有滩
之民垦升,用广皇仁,毋令向隅。桫林迤南六成隶巴陵
境,着湖南抚臣分派詹定宇等五六十家均匀认垦。统着
督臣总理其事。庭谰之下,众姓悦服。可否仰邀圣恩,
照此分认。祗候命下,另行遵办。
至江有龙贿求一节,臣等将杨应箕、刘升等隔别研
讯,杨应箕供称:江有龙要认梅巡道作老师,系“刘升
前岁过巴陵时,小的替伊说的。那时并无丈地的事,何
有贿求?去春,梅巡道住在巴陵,小的因问:此事你替
说了没有?倘说定了,彼处好送贽仪来见。谁知刘升回
了梅道爷,就弄出事来。”等语。质之刘升,供亦相同。
是江有龙并无行贿实据。其认师生之意,亦在事前,似
无夤求情弊。梅巡道因有此段情节,偏执己见,不断沙
地与江有龙,遂致湖北怨腾,办理不善,议以革职,未
免过甚,相应请旨降一级调用,以为大员任性者戒。江
有龙虽无行贿实迹,但以部下民人,求认老师,亦属不
跋。着罚米一千石,交江夏武昌贮仓备赈。
该督抚等以易结之案,悬宕多年,应请交部察议。
司道府县,亦并饬该督抚等查取职名,送部议处。再詹
定宇报升,已十有余年,今始分段升课,所有前数年未
升之课,即照现定科则,着落詹定宇、江有龙等,照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