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 - 第 45 页/共 49 页
贾知县道:“这便甚好,比那个行酒令还觉有趣。就由在下先试一试罢!”说罢,那紫燕衔了玉壶,已代贾知县斟了满满的一碗。贾知县想了一想道:“我必须想这几件事,才能个分得清楚。”想罢,便就把二十年前新婚之夕,新娘新郎初入洞房的蹊跷,想了一想,举杯便吃了一口酒。但觉那酒比先前饮的更觉甜美,那心里就同被这一口酒连心花都被他冲了开放开来一般。济公笑了一笑道:“俺看出来了,酒中有娇艳气。这一口是合欢酒。”贾知县也笑道:“我以为这件事可以瞒过和尚,不料竟瞒不掉。”济公道:“不尽人情,焉能明道,那怎样瞒得过呢?”贾知县跟后又将了母忧丧事中事想了一想,又喝了一口酒。果然那酒味忽变做淡而且酸,凄然欲涕。济公道:“孝哉,此善根也!酒中有棺木灰屑气。然但悲而不惨。”贾知县心中这时候忽又想道:如今悟真收在禁中,此事如何得了?就此也喝了一口酒,忽觉酒比前味大不相同,似乎喝的一口苦水,那心里都被他搅得泛泛的。济公将一望,便点一点头道:“这一口酒,是黄连同蚕豆花同浸的了。”贾知县这三口酒,被他谈得是毛骨悚然。便说道:“圣僧名不虚传,在下真个是佩服不尽了。”
钱通见他二人打这许多哑谜,倒也觉得有趣,便说道:“让我也来试一试,单看如何?”他预先把酒喝了一口,尝定着滋味。心中想道:我不但想一件事,想两件事合在一起,单看那酒变的什么气味,他可能看得出。就此便将他少年时候忙科举的文字想了一篇,然后又把儿子这一任汉阳府落的赚头算了一遍,便端起酒杯来,咽了一唱。那知这口酒才下了肚,姑勿论他气味若何,忽然那肚皮里翻江倒海、串上串下的,似乎泛泛的要呕,又似乎沉沉的要泻。济公把鼻头捏着,大笑道:“虚气上冲,浊气下降,但起先的砚墨,真还比后来的铜臭好挨些呢!”可怜钱通被他说得是面红耳赤,老大有些不好意思。
济公有心代他盖烦,便向两个紫燕道:“有酒无歌,冷落上客。快代俺把那《金缕曲》歌几首来!”话言才了,忽然衔壶之燕将玉壶放下,倏然不见。二人正在凝神,突觉一阵香风从席前经过。再向席旁一看,但见亭亭如玉的两名美妓,一个衣绛纳,帔翠羽云肩,高堆云髻,手执檀板;一个衣金线胡罗翩衫,双髻低垂,手持玉萧。那个妖烧态度,真个一见魂消。济公每人踢了他们一口酒,给了一粒胡桃。垂髻细语道:“龌龊手怎个下咽?”绛衣手掩其口道:“无知婢子,休得狂言!”两人微微一笑,遂就旁边绣墩坐下,一个敲动植板,一个吹动玉萧。那垂髻的雏妓忽将萧停了一眼,向绛衣人说道:“瑶池别后,久不理此物,音节多不洽矣。”绛衣人道:“装娇弄媚,小妮子那处学来?就该打煞!”垂髻人红一红脸,复将萧就了朱唇,翻动那春笋似的几个指头,放出那悠悠扬扬的一种清音;绿衣人击动檀板,咳了一咳,刚刚搭上那箭上的过门,结着了头,便低低的唱道:
不知春事闹繁华,玳瑁梁前旧有家。翩翩来去趁风斜,那管妆楼数落花。最好姻缘盼红线,妮子无知,不解梵家话。试看佛殿上,子待母哺、馋涎颠倒挂。滴污了和尚袈裟。
济公听毕,哈哈大笑道:“俺袈裟上油汤油水是很多的,怪不得把你们馋涎引下来了。”两妓掩袖也笑了一笑。两人对掉了乐器,那雏妓又歌道:
春风似剪刀,割不断人心机巧。不能充饥,不能御寒,是那锭银元宝。因何个个说他好?赃官污吏,败国亡家,都为的这一道。难怪我姊妹们,寄居在朱门玉户,终朝的絮絮叨叨。
这时贾知县同钱通听他两个的歌声,真个又清又脆,赞不绝口。济公待他歌毕,将那破袖袖一拂,两妓倏然不见。钱通道:“圣僧真神人也。”济公道:“且勿褒赞,俺要算是一个最无用的。不瞒你刑名的老法师说道,今晚俺特为请贾老父母晚宴,你可晓得是一回什么事吗?”说着便向怀里掏出一个纸卷,递向贾知县道:“老父母,你请过一过目。但这上面的东西,是没一样做不到的。”贾知县接着在手,看了一看,暗暗喊了有三千个晦气,只急得面无人色。毕竟那纸卷上究竟写的是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回 当知且圣僧报案 背御史甥舅同谋
话说济公、贾知县、钱通三人一起饮酒,到了歌妓去后,济公忽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说:“上面的东西,缺一样是做不到的。”贾知县接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禀帖,上写道:
具禀僧人奉敕大成庙退居方丈、御赐千佛宝衣、加封圣僧济公,为庙产被劫,住僧被冤,凭证确凿,叩恩追查事:窃僧奉旨建造大成庙,落成之后,遂尔出游。曾经咨明庙事归僧,待有法方丈悟真管理在案,一载有馀,规模井井。不料五月十七日,因假传圣旨,诈称方丈之凶僧铁珊畏法身故,蒙宪履验,当将注册方丈悟真拷问案情,这系县狱。由是庙无主僧,众释星散。僧由外面闻信赶回,见皇皇上刹,寮舍皆空。只有不识姓名之县差两名,内外蹿走。查及庙产,第少宝银一百两有零。而庙中所有田产契据、珍贵御赐宝物,皆被不知何减盗劫一空。所存形迹,只遗下详办悟真详文两宗,又该案原卷一宗,又铁珊原供一宗。僧细阅原卷,本载有遗失金相府助产契据字样,却并未言及别项田产契据及御赐宝物。则别项契据与御赐宝物,显系遗下案件详文人,实即系盗劫别项产据及御赐宝物之人无疑。为此缕禀陈明,可否乞恩将注册方丈悟真并前后案卷抄送三法司处,归奏案严办,方成定谳。惟该贼所遗之物,上面印信俱全,并无丝毫捏造。该件未便附呈,或俟三法司质讯时僧再当堂呈缴。为此迫叩宪台酌夺施行,实为德便。沾恩上禀。
贾知县将禀看完,觉得那后面的斤两全在他一人身上,心中格外骇怕。再朝后面一望,那年月日旁边还标有点检失单的字样。便将后面失单又打开细看,见上面写的是:
计开
御赐大红贡纱围金千佛羊脂圈金搭钩僧衣一袭,领上金绣双龙皤,有御赐字样
西藏佛祖传宗舍利三尊
周王氏布施四契三张,计高丘六十二亩
金相府布施田契一宗,实数待查
岳庙尼布施田契一张,计绍界田一百十二亩五厘
韩相府布施田契一张,计芦岸二十亩八分
徐求病布施田契一张,计园田一亩四分
无名氏布施田契五张,计高丘五十一亩八厘
文谷师布施房契一张,计御前街市房一所共三十二间
李道婆布施金佛一座,计实金三十五两二分
贾知县看了一遍,暗想道:我晓得这个讹场一定是有的,我里外没第二句话。他姓金的泻下来的屎,还是他姓金的打扫干净了没事。里面这些搭连环的道理,那个能代他来理直吗?这时外面已在三更向后,临安国金人攻打瓜洲,兵讯吃紧,关城之后不准再开。好在万秋园去此不远,贾知县想了一想,便向济公说道:“圣僧不要计较,那姓金的凡事还求放宽一点,好在该父子同圣僧都不是一日的交情了。”济公大笑道:“交情是大呢,已经把俺的徒弟倒交了一个下监去了。”贾知县晓得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开交,只得同钱通使了一个眼色,一齐作别道:“在下等明日再来报命。凡事总要求圣僧慈悲一点才好呢!”济公哈哈的笑了一阵。
贾知县同钱通到了万秋园,金仁鼎因昨日一夜不曾睡觉,他早已安枕去了。金府家人便将他二人安置在得月轩。钱通于这一件事,可算到此时他还是不清不楚的呢。恰好金仁鼎不在此地,便向外甥问个原由。贾知县从谋夺方丈起,以及陷害悟真,统统把一席话由头至尾的告诉了钱通。钱通道:“原来如此!你们也忒嫌麻木,他家庙里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法力兼全的老和尚,你们怎敢就这样异想天开的呢?我看他这失单上三颗舍利子、一袭御赐衣,却真个没处还偿的呢!但有一层,大树还经风雨打,姓金的同和尚还可以攀谈一二,你如买得来卖,那便一阵风就刮倒了。我的意见,你另外开个失单,他原来的白禀不能把金仁鼎看,若照原来的白禀,你的干系比他更大。他如卸肩在你身上,那就真个不了。还有一层,你衙门里的案卷怎样有得到他那里的呢?”贾知县道:“那里送了他的吗?都是他用方法取去的。”钱通道:“这我却相信,不但物件取得去,我这大一个人,还被他由汉阳取到这里呢。”贾知县道:“我究竟不懂,先前两个差人都拖不动你,你这股力气是那里来的?你既不晓得我们这件公事,因何一黑的时候,你站在庙外面,因何又怎能流下水,把这案的实情通身说出来呢?”钱通道:“这真就奇,我那里晓得一点影子?这全是济公的法力无疑。但据我想来,济颠僧既有这大的法力,他的东西那里还少掉,那怕仁鼎拿回的田契,只要他心中要取去,多分咒语一念,立时就可以拿回。他此时因你们存心大恶,叫做有意留难;就那三法司的一句话,他也是吓一吓你们两个。假如他真要板开竹枝看梅花,那边要借重你出详吗?如今我把这个案情通前彻后代你们想一想,铁珊这贼秃本有可死之道。国家法律虽以人命为重,但他这条人命,犯罪既深,又无苦主,反作案外的闲文;论案中的实际计,一趁早送回,还要小小许个愿心,抑或就立时了结,也未可料。我同这和尚虽然初次见面,却看出他存心是极长厚的,大约要仁鼎看得破,把那田契还他,绝不得一定决裂到什么田地。若论案中的面场,你明日最好是约了仁鼎一同到衙门,将悟真请上客厅,一应不谈前文,反转托他在师父前说些好话,然后一齐陪着送他进庙。总之能把个悟真送回了庙,那怕就负荆请罪,事件就好办了。”
贾知县笑道:“提起负荆请罪,外甥第一是要在娘舅前请一请的。但据我说来,你老人家真算是有福气。假如那天我不遣三班各散,规规矩矩的坐堂,要论闹得那样,两下既弄不清,总一定要打得了。但鞋底与那官刑,究竟相差得远呢。我所以说你老人家不曾受着官刑,算是你老人家的福气。”钱通见说,摸了一摸嘴巴子道:“福气是真正不小,承你外甥的情孝敬,把一副脸都养胖了。从今以后,我这句请你不必提起,假若被那卖新闻纸的听着了,连夜弄块木头,胡乱的刻上一刻,第二天早上,便当当当五个铜钱买三张,一直卖到汉阳去,那可不要把你的表兄气煞了吗?总之我这件事,没什么议论,打是已被打过了,也算我当年笔头上太利害一点,该因薄薄的有这点报应。为最你们这件事,我不来则已,既被济颠僧把我弄得来,叫做来是非即是非。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大家且住嘴打一个盹,养一养神。明早我总教你一条好好的计策,让你同仁鼎分为二事,免得纠缠一起,反不好弄。”但这钱通本是著名的老刑名,贾知县是相信的过的。当下见他这样说法,心中好不欢喜。两人便和衣上了客床养神去了。毕竟这钱通想出什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一回 钱济人定计圈御史 齐大肚喘气追济公
话说贾知县同娘舅钱通住在万秋园得月轩里,两人私议了一阵,便和衣躺在铺上,想打一息盹,明早再谈。但这钱通他究竟是一位老幕友,贾知县上了铺便耐呼大睡,他却把这段案情,睡在铺上颠来倒去的想。其用心也没别个,是专要代外甥卸肩,想把个担子全个的搁到金仁鼎身上。就此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心中忽得一计,忙把贾知县叫醒,低低的向他谈了个节目。贾知县大喜道:“你老这个办法最好!加之昨日刑部祝堂官告了病假,特旨着马仁兼护,代拆代行。这一个私监包打到马仁那边,他同济颠僧是很得来的,不愁没得了事。但仁鼎这人,也是一个狡猾万状,须要挤住他上路才得成功。”钱通道:“这却不难。明早不待他起身,你代我把他请起,对他如此如此。我在旁边代他设计,装住帮他的忙,不愁他不上圈套。”二人计议已定,见窗外已微微的有了亮光,甥舅两个便跑出得月轩,看一看那万秋园的景致,果然风敲竹箨无凡响,露走荷盖有宝光。二人游玩了一会,刚要进轩,恰巧金荣由下房里出来小解,见他们已经起身,忙将贾知县带来的跟役叫起,自己也来帮住照应梳沐各事。钱通道:“你家大人什么时候才起身?有要紧话向他说,可能请他一请吗?”金荣道:“使得。他昨日并不曾宿在上房里面,内中曲情,贾姑爷是晓得的了。所以要去请他,很便当的,家人就去请他起来是了。”金荣说毕,往外就走。
贾知县、钱通二人梳沐已毕,方才坐下,吃了不到一开茶,只见三四个爷门呵呵的走进得月轩。金荣当先传告道:“贾姑爷,老爷来了。”贾知县同仁鼎一者是亲,二者是见惯的,也没甚装做。独那钱通连忙站起,一个大退步向窗口,便随手落肩,眼观鼻,鼻观心的旁边一站。金仁鼎走进轩门,一窝蜂似的,又是“辛苦了”,又是“怎样了”,同贾知县周旋了一顿。才要就座,掉头却见那钱通站在旁边。就这照面的时候,钱通已经迎上,打了三躬。仁鼎那知就里,贾知县忙说道:“这就是家母舅钱某。”仁鼎道:“原来是老姻伯。”当下便让了钱通首座,家人重献了茶。仁鼎向贾知县问道:“请教令母舅何时到此?因何夜间一同到这里呢?”贾知县见问,才要开口,忽听钱通咳了一声,用手指着嘴巴子,头摇了两摇。贾知县点头会意,便七成真三成假的将济颠僧怎样作法,把他由汉阳弄来,阻住封大成庙,怎样请进丈室吃酒。金仁鼎笑道:“这个秃……”可笑金仁鼎也就真算吃惧济公,顺口本是句“秃头”,心中想道:不要再被他晓得。连忙把个“秃”字收回,改口道:“这个和尚惯会作怪。我且问你,他吃酒时候可曾查问这案中情形吗?”贾知县道:“兄弟特为把大哥请来,也专为的是这件事。但现今旁事都不追究,为最这笔田契怎样到你这里,是个一层要查个水落石出。”还又说了许多起毛的话,又是什么御赐的佛衣,又是什么传宗的舍利,他说姓金的能拿得一样,就能拿得百样。闹到金銮殿上,那是不惧他不赔偿的。金仁鼎道:“他何以见得田契在我这边,何凭何证?”
贾知县还未开口,钱通插口道:“大人的话十分有理,无如这和尚说的话却利害不过了。”仁鼎道:“他说什么?”贾知县道。“他说的那怕你放把火把田契烧掉,他只要求准皇上,放下钦差来搜查,保管依旧查出。”仁鼎见说,蹬脚道:“你们匆说他说的妄话,他委实是有这个神通。”钱通道:“大人既晓得他有这大的神通,因何当日又做这些事的呢?”仁鼎道:“我以为他通年又不问庙事,加之再换个方丈,他格外是不来稽查,那知他偏偏这时候回来吗。就如昨日我先着金荣去查点,他不在庙,后贾舍亲去,又着个拜会的说头,见他果不在家,所以才这样办法。那知他诱人犯法,这多分又有什么缘事看中我姓金的,借此做一个引线了。”钱通道:“且慢闲话,他还说了的。悟真虽属犯法,他是敕命的方丈,该当送人刑部。就照你们公事上说他谋害主僧,这‘主僧’二字,反转代自己做了一个假传圣旨的蹬脚,将来公牍,我先告金仁鼎藐视敕命,妄囚庙僧。等他自家办出个假传圣旨来,大约他不是领这个罪过,便要领那个罪过。好在悟真如今收在临安县牢里,他赖都赖不掉了。”金仁鼎道:“这话却不要睬他。临安县收他下牢,何干我事。”钱通道:“彼此皆是至亲,没得装头盖面。老拙这句话,昨晚吃酒的时候就代你翻驳过了。这和尚真利害不过,他见我说,便哈哈一笑道,好大一个知县,同他有什么耍头。那怕铁桶的公事,只要俺和尚在万岁爷面前两句,大约总还可以叫得应呢。俺如偏说个是金御史的指使,他还可以辩得掉吗?”
金仁鼎听完,发恨道:“一个和尚这样利害,真正是我前世的对头。怪道当先的大儒名臣。一个个的都讲究排斥异端,辟除佛老呢。原来这些人一朝得志,还能制服得住吗?也罢,我金仁鼎预备后来同韩文公雪拥蓝关似的,弄一个离题的做法,上他一本奏章,谏皇上崇正辟佛,叫他没得见驾,那时便好办了!”钱通见说,把一颗白头像鸭子瘟似的摇个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一误可能再误,你这个奏本那里靠得住批准吗?老拙的愚见,凡事总要从稳处做。老拙在有司衙门中四十多年,不曾做过一件险事,世间人矜才使气,皆取败之道也。”仁鼎被他这一番话,似教训非教训的说了一气,半息便说道:“然则老姻伯看这件事该当怎样办呢?”钱通故意想了一想道:“老拙昨日听和尚的话,这一件事虽属千端万绪,可算只有两个头。一个头是误收田契,一个头是妄囚悟真。我想此时提空办法,最好借老丞相口气,访得大成庙客堂和尚身死不明,悟真惧罪欲遁,当被临安县贾令捕获,身边搜出田契若干张,计田若干亩。也不多提明是那家的田,就说贾令因大成庙为敕建之庙,悟真为咨部之僧,未敢专主,特为详请今尊老丞相示遵。公事上面装了这个提头,然后就看老丞相口气,着契据暂存备查,悟真着交刑部收管,候查明铁珊果无屈害情事,再行释放。这样一做,我们的虚处便落了实,他的实处反提了空。大人请想一想,这个章程可还用得吗?”金仁鼎定了半息的神,说道:“这却也好。”说罢,又向贾知县道:“今天令母舅到此,论理就该小聚一日,无如弄了这件绕手的事,真个心上不安。二位用过早点,就请先回衙门,如我这边有人去提悟真,你就把人交代他带走是了。”钱通道:“宜早不宜迟。这个和尚他一样就撞进午朝,妄奏一切,到了旨意下来,悟真已在刑部待查,田契已载在公事,那便站不败之地,否则将不堪设想。我等也不必在此招扰,让你好趁早干事。”说着向贾知县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就此告辞,自回临安县衙门不提。
且说济公晓得钱通这个人公事是很好的,所以弄他前来,暗暗却反有借用他的处所。此时贾知县等三人所用的计策,他早已晓得了。暗道:这老贼一百鞋底打得一点都不冤枉。就如这一件事,他想得多玲拢,轻轻的先代贾知县把一个私盐包弄过了手。但这样办法,莫要绕到那马仁头上去。听说他如今护理刑部,假若被这金仁鼎甜言蜜语把个人哄了收下来,那俺的事一定要被这马仁缚住那就不好办了,这一腿我是不能省的。但马仁此时却实缺工部左侍郎,每日到刑部办一回公事。济公怕他出外,便念动六字真言“-嘛呢叭迷-”,脚才一动,已到了刑部衙门。那衙门执帖的是叫个齐大肚子,本是一个著名最有脾气的老门公。有甚新生候补来上衙门,只要门包稍不遂意,那一个手本,暂时就请他阴沟头上去打滚了。这时济公去得,却然是早得很,齐大肚子才起身,穿了一件短衫,端了一只水碗,两个指头在喉咙里恶涎痰。这人有个毛病,他这恶痰时候,失起火来,他总不能问讯。因为有事打着岔,他这涎痰便恶不清。这一天便不得遂意,冤哉枉也,巧巧这时济公走到。济公他到那处去,怎么叫门房通讯?这些规矩,他是向不遵教的。但是他却有一种能为,走进大门,任他里面九曲三弯,他总没有个摸不清楚。这时主人在什么地方,以及到那处才得见面,他总没有讹舛。工部这衙门,由总门进里,里面分三个宅院:中间是尚书府,两侍郎的宅院,一东一西。齐大肚子是一个总门公,济公走进总门,他身子一偏,转身就望东走。巧巧被齐大肚子看见,暗道:这一个穷和尚,望里面乱跑乱走的,是何道理?心里就想喊住了他,无如他两个指头在嘴里再也舍不得拿出,只是远远“哦儿哦儿”的。济公那里睬他,反转放开脚步,格外走得躁。齐大肚子便格外泛疑,就此嘴里恶住,脚下追住,已到了左堂的暖阁。
要论去见马仁,就派直由暖阁进里。济公走到此处,只听后面鱼喔子似的声腔越喔越近。济公掉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漱嘴的大块头,手上那只水碗,并不曾舍得放下。两手捧住一个肚子,这时不但恶痰,还带着有些气喘。济公早经明白,暗道:你这胖狗在此作威作福,也就不是一日了。今朝不幸遇着我这个对头星,能彀跑得你一口气不得回来,要算代大众除害。总之这点小苦,我谅定你是逃不掉了。就此在暖阁前徘徊,望那堂上的匾。齐大肚子走到进来,约离济公不到七八步远,济公忽一转身,反从火巷里奔去。工部衙门这条火巷是最长的,可算这一个包围,将大左右三个衙门包在中间,足有一二里路。济公或躁或慢,疯疯颠颠,他是一点不吃力的,可怜那齐大肚子块头又大,不但跟在他后面赶,越看这慌慌张张的形像,越分疑惑;心里还有一个想头,匡约这一定是金营的奸细,拿着了还可得功。但赶来赶去,把一个圈子兜完了,委实是上气不及下屁,头上汗珠足有黄豆大。所好后巷的门却然锁着,一直赶到尽头,以为这和尚一定是逃不掉了,将那水碗向路旁一丢,双手一叉,就想上前抓去。济公到了再没去路,可也乖巧得很,突然向下一蹲,齐大肚子当下就想来揪他耳朵,济公就势认定他裤裆一头钻去,齐大肚子立脚不牢,被他钻了一个倒送头,向后门上“通”的一栽。济公插身到外面,拍手大笑道:“大块头有这本领,俺们再兜个圈子耍耍吗?”齐大肚子就时碰得昏天黑地,那嘴里气粗气粗的喘息不定。
济公暗道:有这样也就罢了,俺也没多功夫同他缠绕,还有正经事呢。想罢,一溜烟的出了火巷,走进左堂的暖阁。堂口听差的刚刚才由家中到来,跑得浑身是汗,忽见一个和尚直奔进里,喊着跟着后面追来,一直追进客厅。却然马仁才起了身,在那里翻昨日的门簿,看有什么要回拜的人。忽听外面喊道:“你们里面听差的照应一点,有个疯和尚奔进来。”马仁听说,把门簿一丢,也便跑到厅日来看。那知这一看,正是佛子儒臣刚见面,天缘人道更欢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二回 借水灾知县出门 趁黑夜差人盗库
话说马仁听说外面来了一个疯和尚,忙跑到厅口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还是圣僧!”济公把眼睛向他瞧了一瞧道:“马大人,你我不谈浮文。俺喉咙里是痒煞了,因走此路过,肚皮又饿得很,快些弄一些来喝一喝,嚼一嚼,俺还要有事去呢。”这时济公同马仁这样,那追进来听差的深怕反讨没趣,连忙缩头就走,向里面听差的议论道:“这是什么笑话,怎这一个和尚,左堂老爷倒同他熟识得很。”内有一个年纪大的道:“你懂什么,这本就是大成庙的济颠和尚吗!”说到此处,只见总门公齐大肚子匆匆跑来道:“你们可曾看见有一个外国奸细,装做和尚形像,走得来吗?”大众听说,晓得他是问的济公。但这齐大肚子却然是万人无缘,他仗意当的是公共职事,三个堂官都事你推我情,我推他面,没有个同他较量。他因是便又抗又老,又死又麻。这时跑来讨这个信,大众故意的说道:“你这门公好得很呢,既晓得是个奸细,就派赶紧前来送信。这样说法,我们赶紧给个信把他,莫要吃他的亏。老爷现今真把他当个苦修的和尚,倒请他坐下来了。”齐大肚子一听,深怕有人抢在他前禀报,自己便不得得功,当下连忙进里。
这时马仁却然传了一个厨子来,着他备办酒菜。忽见那齐大肚子冒里冒失的走到马仁座旁,说道:“老爷,快站远一点,勿要被这奸细和尚算计!你老请内转,就交代我擒获他罢。”左手把马仁就想拖到旁边,右手想来擒济公。马仁看齐大肚子那一种恶形,加之这位济公不是好惹的,晓得喝阻他已来不及,只得认定齐大肚子就是一靴尖,骂道:“狗眼!你因何晓得他是奸细吗?”齐大肚子初时是一股劲的,突然被了一脚,只得退在旁边发呆。马仁道:“还不滚掉了呢!你晓得他是什么人,他就是护国圣僧。像这样冒失,本当重重的办你,姑念你不知不罪,快些滚掉了罢!”可笑齐大肚子领了一个花红,气得水牛似的。到了外面,一众听差的明晓得他受了气,故意迎上道:“怎么的,奸细可捉住吗?得了若干赏号呢?”济大肚子面红耳赤,口也不开,一径往外走了。
闲话少提。且说济公同马仁在厅屋里谈了不到片刻,厨房已将酒菜送到。济公也不谦礼,坐倒就饮,狼餐虎咽的吃了一个尽兴,把一壶酒喝完了,壶底朝天,就在嘴上还敲了两敲。马仁忙喊酒菜。济公站起道:“俺还有几万件大事要去办呢。”说罢往外就走。马仁陪出暖阁,晓得他是最忌世务,客气过头,反转讨他的没趣,只得转身回头。才进客厅,只见那酒壶旁边摆了一封字儿。马仁连忙拆开看,但见上面写着道:
金御史如有和尚送至交刑部,切嘱僚属勿收。此移祸江东之计,足下勿为所用。速往该部查点,迟或不及。
那下面画了一只酒坛,两把铁锥。马仁看毕,不晓得是一回什么原故。看官,你道这大成庙这件事,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马仁那里不晓得吗?其中有个道理,六部衙门统统都在内城,大成庙还在西湖边上,所以信息不得灵便。
当下马仁看了字帖,忙分付外面伺候,随即到了刑部,便传值班的员外进里,谕道:“本左堂有一句要话,你代我传至司狱:如金相府有什么押送刑部的人,暂时把原来的公事送到我处核准,方许收入。如无公事,将来犯立时退回;设有什么权为寄下,后补公事的话,你们就回堂官不准是了。”这个员外姓张名奎德,本同金仁鼎他们是一党,那知马仁谕话的时候,金仁鼎倒预先过来托过了他,他并得了一个小小的二十两封头,已经满允过了。这时听了堂官一说,只得唯唯应下。暗道:我只得赶紧到相府把话申明,不想发这笔财算了。连忙骑了匹马,走到相府,上了手本。那知金御史并不在家,只得闷闷而回。才进衙门,只见金府家人金禄迎上说道:“敝上致意候候老爷,如今犯僧悟真已经押到,请老爷派人验收。”张奎德道:“这却怎么好呢?禄二爷你且坐下来,我把个细情说你听一听。今日一早,你家御史爷就来过了。我以为这件事并没干系,又有御史的大面子,焉有不应承之理?那知适才护理马堂官到来,特为传谕,如有没公事的人犯送来寄狱,不论王府相府,一律发回。请教这件事怎样办呢?我的意见,最好你们着一人在此看着犯人,着一人去禀明你家御史,必须亲自来同堂官把话说明方妥。”金禄道:“不要紧。如今有一角公事在此,老爷请看便了。”当下着金升将公文拿出。张奎德打开一看,见里面一宗田契,有二十多张。另有一道上行下的札文,上写道:
钦命参知政事金,为札饬事:照得大成庙为祀典敕建丛林,因有客僧铁珊病故,经验淫毒身亡,理应传同该庙方丈悟真,问明取结殓埋。讵该方丈畏罪潜逃,当由临安县贾令获案,身畔搜出田契一宗。据临安县贾详称,该僧畏罪潜逃,保无情弊。
惟该庙系奉旨敕建,该方丈系由礼部注案,未便造次刑押,相应详送到阁等因。查该僧悟真既注部和尚,未便发县收管。
所有铁珊身故,有无别情,仍仰临安县贾令就便查覆。所有该
僧悟真暨该僧身畔搜出之田契,相应礼饬刑部该司员验收,分别拘禁存案。并仰转详贵部堂马查照。毋违。须至札者。
张奎德看了一看,见上面并无参知政事印信。他也不便挑剔,对金禄道:“这样看来,堂官就在里面,我且送去看一看。”说着一径就到了后面,将来文送上。马仁一看,不觉哈哈人笑,提笔批道:
字固人人会写,文亦个个能行。札中既无印信,保无奸人假托。仰原来解役,持文赴阁,补用印信,呈部再核。如照原札,未便准行。着毋庸议。
张奎德将原札呈堂,心中还想蒙混,即见批驳下来,只得将来文仍交金禄拿回。金禄无法可想,只得拿了批文,赶奔相府不提。
单言金仁鼎既然照着钱通的计策施行,因何不向父亲要颗印盖在上面?须知奸臣道子,一气相生,金丞相父子的一段笑话,前书久已叙明。金仁鼎仗住已同张奎德说通,可保已无意外,就着金禄总领此事,带了金升及几名健勇,到临安县把人提出,解往刑部。
就在悟真外出的这时候,钱通又同贾知县议道:“我看天下事墙有风、壁有耳。刑部这案,断然不肯收下,依旧还要打回。你最好这时讨一个差使外出,叫金仁鼎两头落空,挤着他自投和尚,相求和局,才是道理。”贾知县道:“不要讨差,如近本境离此二十多里,有一地方可出出差。是因前日潮水漫岸,沿湖一带都来报水,我昨日就要去勘查,将好趁此躲避这个风头!”钱通道:“这样最好,你就走罢,好在一应事件,该得见风挂牌,还有我在这里。”贾知县随即就传知户房及值日差役下乡勘灾。户房忙将点名单开上,贾知县过一过目,独不见李龙、王虎两个,心中好生诧异。看官,大凡公门口的差人,今日这个当班,明日那个不到,都是常情。因何李龙、王虎这回点名单上没得,他就这样诧异呢?列位有所不知,这两人,一者是逢到公出的事,他是无次不到;二者昨日大成庙的批差例规还不曾送来,所以贾知县独把他摆在心上。当下把点名单一看,便问道:“王虎他们两个呢?”户房道:“他两人今天不曾上班。据说昨日由大成庙回家,都有着病了。”
看官,昨日王、李二差在大成庙,一个被酒壶把头打开,一个自家把牙齿打落,两人那里就是这个上面的病吗?其实并不是的。只因王虎、李龙在大成庙,到了贾知县同钱通进里吃酒的时候,王虎道:“这样看来,你我夜分的那句话是没得成功了。”李龙道:“大盗设得做,做一个小偷也还使得。我不瞒你说,适才我已到那边走过一趟了,因为钥匙在你身上,要不然,我多少也得着的了。”王虎见说,想了一想道:“这话不舛,我倒糊涂了。如今一众执事的和尚都在后面吃酒,我们就趁这个空子,多少弄一些贴贴本罢。而且事不宜迟。”二人商议已定,便轻轻巧巧的跑到后面,朝那东边一望,果然库房里漆黑的。二人大喜,觉到里面已是摸熟的了,便将那自开门一推,走到里向,摸到那书架的下层。先将那板盖一消,然后王虎从身旁把钥匙掏出,摸着锁门,投进机关,扭了一扭,轻轻把铁盖提起。李龙道:“我有一句话交代言先,无论拿多与拿少,两人不许走开,一齐都到胡大脚家去分帐。这时始终尽力搬移,我看里面这许多,三趟也有个七不离八。”王虎道:“想来还怪你我舛,有那在庙外同那老不死相讧相打的时候,早些运他两趟,这时倒搬得差不多了!”李龙道:“叹气的话也不必多说,我们还要快躁的才好呢。”说罢,两人便弯了半截腰,每人一只手就到柜里探那银封。那知四面搂了一搂,一点元宝封头都摸不着,里面但摸到一样物件,仿佛是个死人差不多,有时摸到是衣服,有时摸到是洋灰,有时摸到手儿头儿都是冰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