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 - 第 46 页/共 49 页
王虎道:“龙伙计,这怎么的?”李龙道:“不好,奇怪的很呢。好像还有股臭味吗!且慢,我身边还带着火种呢,且取个火查点清了才好。”王虎道:“不要打人惊动着人,你轻轻到前面取个烛火,放在外面,只要有一些亮光,便可以看出来了。”李龙当下站起了身,就想摸到外面,以为这房里的出路是晓得的,就此望外就走。那知跑不到几步,忽然这里“通”的碰了头,那里“通”的踢了脚,一点亮光没有,再也寻不着一个出路。但王虎、李龙明明是到大成庙库房里来的,怎样进门,怎样开柜,觉到一些不舛。因何此刻李龙出外,这样碰到那样,那里又是济公和尚作了个什么法吗?列位且不必着慌,其中自有原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三回 善堂中贪人遭愚惑 假山畔淫妇入痴迷
话说王虎、李龙去窃大成庙的库银,及至将铁柜开好,两人摸来摸去,一点银两没有,里面好像摸到一具尸身,忙着李龙出外取火。李龙又跑不出去,觉到不是这里碰头,便是那里踢脚,心中疑惑不定。只得由腰边把火种取出,轻轻亮了亮火。原来这地方并不是大成庙的库房,是同善堂的棺廒。这同善堂本是临安第一个大春堂,不论什么地方人死了,里面都化到棺木;还有外方死了的,先将棺木寄到里面,预备日后回家。所以里面有个棺廒。昨日铁珊挂局的棺材,因此处靠大成庙甚近,所以也寄在里面。这时王虎、李龙想偷大成庙库房柜里的银子,却被济公小小的作了个法,将他们弄到同善堂棺廒里面,所开的铁柜,却就是开的铁珊那不曾下钉的棺盖。及至火光一照,二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把盖盖上,由风洞里爬出,到了外面,复行走进大成庙。觉到那衣袖上沾着臭水的地方,一股臭气委实难受,身边还爬了多少蛆虫,摸摸就是一条。二人心究不甘,见丈室里还不曾散席,再走到库房前一看,里面烛灯辉煌,坐了四五个和尚,在那里查帐。二人心中一恨,兼之又被他尸臭一触,当夜两人走回了家,得了一样的病,都是上呕下泻。所以这日贾知县下乡勘灾,两人都不曾去得。贾知县见他们有病,也就罢了,随即将公出牌标了日子,纷纷收拾下船。这也不须深表。
且言金禄领了批文,走回相府,将张奎德的话,对金仁鼎一一如一的说了一遍。金仁鼎暗想着:那里马仁就这样利害,一定是有人走着消息了。如今既闹了通了天,大约非老牛筋的那颗豆腐干子一定是没得成功。但这个老牛筋,我为着这一件小事,向他低首下心,我金仁鼎情愿办个罪过,我总不去找他。想了一想,便向金禄问道:“此刻悟真究竞在那处呢?”金禄道:“现在刑部待质司廊下,有金升在那里看住呢。”金仁鼎又定一定神道:“这样说来,你们且到刑部去,仍将悟真押回,复解到贾姑爷那边去。叫他不必收监,权交浦厅看管。说我随后就来。同他还有话斟酌呢。”金禄听了主人的话,那敢怠慢,连忙骑了马,直奔刑部,向金升暗暗通了消息,又将悟真领回,复奔临安县署。才到头门,忽见那栅栏上挂了一面牌,圈了两个红圈,中间“公出”二字。金禄是个懂公事的,晓得本官既出,这些有干系的事件,没有个师爷敢去做主。走进头门里面,拴了马匹,便站住了脚,在那里想主意。不上一刻,后面已将悟真押到。金升道:“禄老哥,你站在这里怎么?且进去回一声,我们就好交卸了。我们当爷们的,到处离不掉个老爷,这是常事。如今弄得是到处离不掉个犯人,不是倒迷吗?”当下金升嘴里便叽叽咕咕的祷告了一串连,金禄逼得没法,只得跑到稿案上去商议。那稿案爷们道:“老哥的明见,你我肩膀上担不了十八斤,这些事怎能做主呢?你最要好到刑名上同郑师爷斟酌个法子。”金禄无可奈何,只得又跑到里面。原来这位郑师爷,年纪才二十多岁,生性好嫖不过,他见主人公出,随即也就出外,到那下家打茶围吃花酒去了。金禄在里面撞了几处的木钟,一处都不响,只得赶紧跑出。又向金升道:“你们还是就在门房里坐一坐,我还要走回去一趟呢。”金升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却喊一千二百个晦气。
金禄一径又跑回相府,自长至短的对金仁鼎说了一遍。金仁鼎道:“这便怎样办法呢?倒弄得没得上岸了。也罢,你去传轿班伺候,待我亲自去走一趟便了。”金禄忙不住传了轿班,跟了金仁鼎,又到了临安县衙门里面。他究竟是个内亲,也不须通报,到了二堂被檐下面,便下轿进里。果然里面一个大席师爷都不在家,只剩了几个征收小席,有那在里面打牌的,有那在里面下棋的。见了金御史到来,一个个的“大人长、大人短”的热闹不过。仁鼎好生气闷,呆了一会,忽想道:还有一个人,如会着他,还有主意想;假若连他出外,那便死着儿了。就这设想的时候,恰好站厅的爷们送上茶来,金仁鼎忙唤道:“来来来,我问你一句话。你们衙门里昨天来了一位钱舅公,如今住在那处?”那爷们定一定神道:“可是昨天被老爷在大成庙打嘴巴子的那个钱胡子吗?”仁鼎还未及答,金禄在旁面道:“正是。”金仁鼎怒道:“你乱说什么?”金禄道:“家人怎敢乱说。”当下便将庙中打嘴巴的那段笑话,略略说了个大致。金仁鼎笑道:“这样说来,却就是他了!”爷们道:“他住在西厅上小房里呢,不晓得这时可在家?小人且看他一看。”仁鼎道:“他如在家,就说我请他说话呢!”那爷们应了一声,一径便向西去。
不上一刻,忽听带走带咳,靴声踱踱的一个人走得来。仁鼎起身一看,果然就是钱通。两人谦了一会,对面坐下。仁鼎还未开言,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刑部不肯收留的话说了一遍。钱通见说,便露出一种老奸巨猾的样子,抹了一抹下须,微微一笑道:“那便怎了,因何有大人这副面子都不肯收?这刑部的马大人,忒也太不顾情面了。如今大人请教,又预备怎样呢?”仁鼎道:“在下此时却被这一件小事,倒闹得没有主意了,我想托贾会亲行一角公事,将他交捕厅看管,然后再想主意。”钱通道:“这是最好。”仁鼎道:“也不算好,不过急济燃眉。无如偏偏的舍亲又忙了出去了。”钱通道:“老拙听他临走的时候,心中还作烦的,说大人这边的事件清而未清,兼之勘灾之事又不能再退,深怕乡民再到府署控诉,那个处分又担不起,所以只得赶要紧的去忙了。”仁鼎见说,便皱了一皱眉头,又问道:“然则据老姻伯看来,请教这一件事,可还有什么安安静静了结的法子吗?”钱通道:“万事总没有个没了结,总之事在人为。”
仁鼎见说,晓得这老钱平日的声名,这事他定有一个办法。便低低的向钱通又道:“这事如老姻伯肯代为力,做个下场,那我多也说不起,将后千金为寿,总可以抵得准是了。”钱通道:“大人说那里话来,将后小儿能个大人们照应一点,那就受赐多了。但这一件事,老拙仔细想来,那济颠僧作法千奇百怪的,把我弄到这里,定然总还有个用处。如今老拙先要问大人一句,还是仅仅的将田契送出结事,设或多少有点罚头,大人可情愿是不情愿?我们先把句话议定当了,难得老拙同他还有一面之缘,不妨出场同他碰一碰看。”仁鼎道:“这和尚真个利害,由打建大成庙起,可算同他遇一回事,都是蚀一回本,向来不曾有过一回进帐。为今之计,也只得预备蚀本罢了。”钱通道:“既这样说法,老拙的意见,这悟真也非盗非匪,你大人就把他安插一块什么地方,可保绝无岔事。老拙且到大成庙试探一次,如有端倪,自当回信。”仁鼎道:“我想大成庙离万秋园不远,我就在万秋园专候你的回信。”钱通道:“但有一层,对这位和尚说话,老拙虽同他不过一面,却看出他的性格大约不同。你我为那件事走来,三言五语便可定夺,他是不成功的。也不是他的脾气犹移,我看他这人,一定大雅不过,竟或性命关头,他一样嘻嘻哈哈,当为无事。老拙所以谅定同他做事,不一定抓得住时候!”仁鼎见说,大喜道:“俗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老姻伯能识得这人脾气,此时断可有成。在下就此告别,一切敬遵台命,专在万秋国听信是了。”说罢,又把金禄叫到面前,低低的说了几句。分付已毕,便随即起身上轿,一径直奔万秋园。
金禄、金升两人,这时带往一个悟真,直即是捧着猪头没庙送,也远远的跟着后面到了万秋园。此时金仁鼎到了园中,不但不把他当个罪人,反转当住上客,下手先着家人在碧梧仙馆收拾了一个起座,里面备了铺设。金仁鼎见悟真到来,连忙陪到里面,茶点之后就是素斋。席间所谈的话,口口声声的都是知县糊涂,把自己说得怎样帮住他的忙,费多少心力才把他救出牢来。悟真他里外浑然天真,也不同他辩白,午饭过后,仁鼎晓得钱通暂时未必有回信,因闷混无事,反陪悟真四处游耍。
且言这万秋园有一片假山石最为名胜,石下通走行人。金仁鼎同悟真由石洞经过,突然一阵风来,异香扑鼻,悟真好生诧异,以为这地方定有异香奇卉。便低了头在地下人神去看,但见全是舒草,并无什么点缀。心中又想道:莫非什么架上有什么稀奇的花木,便抬头四面观看。这时悟真已出了假山,原来前面有七八个婢女,末后一个娇娘,年可二十稍外,风姿窈窕,卓尔不群。见悟真同金仁鼎由假山下穿出,眼梢微微一灼,手中忙将那白罗巾遮了一遮,似羞非羞,似怕不怕的,扶了一个婢女,附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看官,你道这是那个女子?原来就是九胰。前日铁珊致之死地,只有金仁鼎、金荣、金义并几个亲信的服役晓得。及至送出之后,仁鼎便禁止在事诸人不许露一点风声。可笑九姨这妇人生性虽淫,心田倒痴得很。铁珊同他本是约定,云称同金御史不过三言五语,依旧还来伴他安眠。不料铁珊一去不归,心中好生疑惑。第二日便着了个娘姨暗暗查问,方知因同御史爷说话,当下就被逐出。心中暗骂道:好一个无道理的瘟龟!醋心既这样大,怎样能开后门?两日之间,因此十分不乐,他还不晓得铁珊的阴魂早已到丰都府,同活无常的婆子姘识去了。
这日午膳后,一众丫鬟仆妇,见主人心下不乐,便邀他到白莲池去看花。之后想顺便到芭蕉待雨轩息一息脚,不料由假山石旁经过,正然碰着金仁鼎陪了一个少年和尚,由假山里面出来。九姨把悟真一看,见那眉清目秀,那一种俊俏面庞,恨不得这时就香他下肚。心中想道:这个机会倒不能舛过,能彀这瘟龟将他留在园中,那不愁不得上手。为最要多派几个眼线,查点他住在什么地方。但他心里已想了入魔,面场上因金仁鼎同这个和尚在一起,便装做羞羞缩缩的样子,才同悟真打了一个照面,缩脚反转走回,同那几个婢女一窝蜂似的冉冉的向花丛中去了、金仁鼎陪悟真在院中游玩了一会,乃将他送在碧梧仙馆,暗暗就着金升看住了他。那心里也没第二件事,专候钱通的回话。这正是乌龟偷吃长生面,绕着龟头推不开。毕竟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四回 洒黄泥女婢吓男佣 换卧榻家奴淫主妇
话说悟真住在碧梧仙馆,心中好生疑惑,又访不着铁珊的案情究竟怎样,看那金御史的蹊景亦颇不恶,委实自到此地供给得是周备不过。但是一举一动,都离不得有人跟着,不晓得是祸是福。到了晚间,又是一桌上品的素斋,悟真这时虽然享福不过,心下到底有那真心事,约略吃了一些。家人们收拾过后,便支预对着灯,在那里痴想。不料一个人连说话的都没有,闷沉沉的就打起盹来。正在极酣的时候,忽觉到有个人把他推了一推,悟真猛然惊醒,抬头一看,不想大吃一吓,说道:“你你你你,你来做什什么的?”看官,你道悟真吓得抖抖的这样,是看见一个甚么东西?原来不是别个,是九姨面前的一个心腹使女,名叫么凤,方才一十六岁。这日九姨在假山石旁遇见悟真之后,直即想入了魔。心中想道:前日遇着的那个和尚,我觉到比我家这个不济事的兜下壳有天壤之别了,那知今日这个和尚才真个一表非凡,年纪又轻,性情又好,我若把他放过,真个枉生人世!就此如痴如醉的,到了晚膳过后,先着了一个娘姨查点这和尚住在碧梧仙馆,又着了人去打听金御史晚间宿息在什么地方。但金御史自从见过铁珊的事,心里究竟有些不甚适意九姨,从此遂不进房。这时那打听的人回说道:“我才走那知退斋面前经过,恰巧老爷已宽衣就寝,但听见分付荣二爷道:那和尚的干系全在你身上。我听了这两句,当下就走了回来。奶奶想一想,恐怕多着金荣在那边,倒有些不甚好弄呢。”
九姨见说,想了一想道:“小荣子那不要紧,最怕遇着义二爷,那便是死证了。”说着便从箱子里取出了十两重一锭纹银,叫过么凤来道:“这件事非你不可。一者你同小荣子还谈得来,二者这些事非你没得妥当。但有一层……”说到此处,九姨脸红了一红,忽缩住嘴道:“你去罢。这十两银子,就说我赏了小荣子的。”幺凤这丫头本来生性伶俐,算是个红娘的后身。他见九姨末尾有句话,欲语不语的,心中暗骂道:好一个不知进退的醋坛子!让我来且拿他耍一耍。想罢,将那银子向桌上“-”的一掼,说道:“奶奶,这些事你奶奶从今以后不必用幺凤,幺凤自己晓得不是一个好人,不要弄得花花朵朵的,幺凤受了冤枉,你奶奶气坏了肚皮,叫做两不讨好。幺凤的意见,你奶奶还是寻一个老实的去走一趟罢。”九姨听他这奸言巧语,不觉无明火起,恨不得拿过皮鞭来鞭他一顿,才得称心。忽又想道:这脾气使不得,究竟这件事非他不可,不要弄了反着毛。只得把气向下捺了一捺,说道:“瘟丫头,惯会犯嘴。奶奶把过几回冤枉气你受过的?你好好的去,此回我断不疑三惑四的是了。”幺凤道:“你如再说冤枉话呢?”九姨笑骂道:“贱人,难道奶奶还发个誓你听听不成?”随即拿了银包,捱在么凤手里,逐驱他走。
幺凤接过银包,走到外面,恰好当中的月色,把那园中照得灼亮的。幺凤一人慢慢的穿过了几处花径,绕过了多少回廊,到了碧梧仙馆。才进了那月宫门,只见那门技旁面摆了一张方桌,上面点了一张风灯。金荣坐在那桌子横头,手上抓了一本小说书,瞅着一双眼睛,就着灯光在那里看。么凤进来,他一些都不晓得。幺凤好生发笑,便加倍的蹑住足跟,跑到金荣背后,就地抓了一把沙灰,沙沙的彀起手来,向他看的那本书上洒去。恰巧一阵风经过,吹迷了金荣的眼睛。金荣那里晓得幺凤同他取闹,暗道:不好,多分那和尚的冤魂找得来了!当下把书丢下,双手探着眼睛,嘴里祷祝道:“和尚,你老人家虽死,谅情也死在明处。我金荣三番五次叫你逃走,你全然不肯听话。究竟是那个下的毒手,你去问那个索命,不要在这里同我金荣闹事。我金荣胆量是再小不过,经不住被吓。如果你少着钱用,我明日买块锡箔烧一烧你是了!”金荣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嘴里祷告。么风虽听不出实在,晓得他是怕鬼。暗道:我索性作个怪,把他吓吓。就在这揉眼的时候,幺凤又轻手轻脚,将他一本小说书抓来,向他背后一躲。及至金荣把眼睛里的沙灰揉尽,睁眼一看,却又不见了面前的那本小书。嘴里叽咕道:“这即是真见鬼了,怎么连看的书多不见吗?”心中想道:莫要被那阵风刮下地去。随即掉头向地下去看,幺风闪躲不及,金荣呵呵笑道:“我道是一个什么鬼,原来还是你这个活鬼。”就此一把将幺凤抱了,横摆在腿上坐下,道:“你既做鬼,我就来弄鬼。”幺凤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且放我起来,候着把公事办妥了,你的银子也寻到腰了,那便听你怎样!”
金荣听说有银子寻这一句话,连忙把幺凤放起,问道:“什么公事?”幺凤见问,把一包银子掼了桌上,低低的道:“这是九姨赏你的。你是一个聪明人,且猜一猜看,该派是一件什么公事是了。”金荣见说,心下早经明白,便将嘴向窗里歪了一歪,说道:“可是他吗?”幺凤朝窗里一看,但见那灯光之下,照出一个光头的影子,向面前一送一送的。么风晓得已被他清着,点一点头道:“一些不舛。”金荣道:“你该得怎样,你进里是了。但有一层,你不许同他粘搭,那我是要吃醋的。”么风呸了一口,便望里走。却见悟真正然坐在那里打-,幺凤走近身旁,低低的唤道:“师父醒来,师父醒来!”悟真被他喊醒,把眼一睁,见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吓得那心里就同小鹿儿乱撞一般,嘴里抖抖的问他来做甚事?忙把双目紧闭,拿住自家的心神,不得让他稍起妄念。但听那么凤娇声惯气的道:“师父,你莫要问甚事,我家奶奶因师父一人在这里闷气得很,特为叫我来请你去谈谈耍耍呢。”悟真道:“你去上覆你家奶奶,就说和尚说的,奶奶这片美意感激的很。但是男女有别,出家人格外要守清规,不应夜晚更深胡行乱走的。你姐儿也要自避嫌疑,此地瓜田李下,不便久留在此,还要请你趁早出去的好。你如在此流连,和尚只好出外让你了。”说罢双手合了掌,那嘴里反转般若般罗念了不住。任从幺凤在旁边怎样说法,他便同死的一般。幺凤无法可想,受了一个小小的没趣,嘴里喊了无数的吉利,一溜烟的跑出去了。金荣迎着道:“如何?”幺凤摇一摇头道:“是个死性子,就便上了手,也没什么趣味。”这时金荣已站了自家住房门口,顺手便扯住幺凤的手道:“他们没成功,我们且进去成功成功,也不关事。”幺凤怕他纠缠,谎他道:“你且先领路也好。”金荣不知幺凤有心谎他,岔步走进了房,幺凤喊了一声:“少陪!”飞奔的往外去了。
不言幺凤见了九姨怎样,且说那悟真自幺凤走后,晓得夜间不大太平;他心里不但愁那些私情,还愁金仁鼎有心设计来将他陷害,心中越想越怕。这时金荣刚刚走来问道:“悟老爷,迎面这铺设夜间可还怕凉,那些门窗可还要闭起来吗?”悟真见问,以为逗着机关,不觉满心大喜,便说道:“荣二爷,僧人为此事踌躇得很。我因这馆中很旷的,有些睡不惯。我看你住宿的那间房里倒还紧密,我想同你调换个宿歇的地方,不知可肯吗?”金荣见说,已晓得他是专为幺凤来的这一件事,初时恐怕他睡在前房,假若夜分逃走,我的衣食饭碗不怕打翻了吗?忽又想道:九姨这奶奶手下富足不过,假若舛中舛,事件竟成了功,大约也不愁没有饭吃。主意想定,便向悟真道:“不嫌蜗居,只管请了去。我们换铺安息是了。”两人计议已定,便将悟真送进小房安歇。金荣自然是住在碧梧仙馆正屋里面,这也不须交代的了。
单言幺凤谎了金荣,脱身走回,到了里面,口也不开,闷沉沉的向下一坐。九姨这时却在房里,听他走来,便将他喊进里面。幺凤叹了一口气,便将悟真怎样闭目,怎样回绝的话说了一遍。旁边有一个姨娘道:“我倒不信,世间有这样的人!”九姨口也不开,走到窗前取了一枝烛火,顺手就拖了那娘姨走到幺凤面前,照了一照道:“你们看他这脸上情形,不是我奶奶惯说冤枉话,那可不是又被他舞着弊吗?”这娘姨本来同么凤有些不大和睦,顺口也敲作劲道:“本来却难怪你奶奶疑惑,去的辰光却不早了。”说着又暗暗手对着九姨做了一个势子。九姨格外火冒,拿了一根皮鞭,走到幺凤面前,又泼索索的淌下泪来道:“贱人!你屡屡的走我的后,我奶奶这个讨汉,那里是说不出来的哑子吗?”说着便恶狠狠拿起皮鞭子就要抽去。娘姨连忙上前夺住道:“奶奶不要作气。且派他同你奶奶一道再去,是否属实,那就自然明白了。”九姨想一想道:“这话倒也有理。”随即便向么风道:“贱人,且领我走,再有差忒,两罪俱罚!”么风没法,只得领了九姨,再到碧梧仙馆。
这时外面月色已经西斜,兼之又起了大风,那万秋园里委实磷火荧荧,怪木怒号。可叹这两个女子要算色胆如天,恰然毫不惧怯。曲曲折折,手搀手的到了碧梧仙馆。幺凤上前,便将那月宫门一推,恰好并未闩搭,九姨暗暗欢喜。走至里面,虽然熄了灯火,所好那西下的月光照在那窗棂上,看见那竹门不过虚掩了半扇。九姨这人本是个偷汉的老手,心中暗骂道:这个贱人,几乎误了你奶奶的大事。这样开门等候的蹊景,还有个不成功的吗?当下便着幺凤站在外面,自己走进门里一看,见下手朝东柜旁边,挂了一顶碧纱的蚊帐,帐外堆了一些衣裳。究竟是否可是和尚的,因借那窗榻里一点月光又被书房挡住,怎能看得清楚。九姨这时把日间那和尚的品貌想了一想,委实心猿意马,支持不住。又怕爬上床上,竟或那和尚果真是一个不染红尘,被他拒绝回头,那便怎样是好?想了一想,不觉计上心头。暗道:男子能彀强奸女子,女子那里就不能强奸男子?主意已定。所好这时天气已暖,便在帐外坐了一张椅子上,将周身衣服脱了一个寸丝不挂,轻手轻脚跨上床去。正是顿使欢心翻胆怯,忽教情种变疑团。毕竟九姨查出金荣冒充和尚,究竟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五回 两造解和议五万两 一言咒骂罚四千金
话说九姨同金荣干那丑事,心里只当是悟真和尚。不料才靠着和尚的头,忽觉到那人并不是和尚,头上一头的头发。九姨大吃一吓,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金荣见问,好不难过,真个又羞又怕。没奈何一骨辘滚下床来,向地下一跪,碰头道:“家人金荣该死!”九姨见得事已如此,也叫打怨不来,只得喊那么凤想走。金荣道:“奶奶慢慢,着好衣服,不要受凉。家人去寻么凤是了。”金荣就此便到了外面,找去找来,却不见么凤的影子。一直走到自家住房门口,却见么凤在那里推那房门。金荣走至进前,说道:“幺凤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幺凤此时见了金荣,就同饿虎得着食一般,转过身来,一把搂住道:“金荣哥,你在那处的?”两人皆是情急负辜,登时一同事毕,双双走回。九姨没处煞气,只得拿着么风“贱人、淫妇”的骂着,自回上房而去。金荣依旧安睡在碧梧仙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金仁鼎一早起身,还是前来同悟真谈谈浮文。到了早膳过后,忽听金升进来说道:“禀老爷,外面那钱胡子过来拜会。”金仁鼎一听,心里又欢喜又烦恼。欢喜的可以讨着回信,烦恼的晓得这和尚朱笔点到人头上,必不得轻饶。随即就分付金升请见。走进客厅,二人分宾主坐下。钱老把眼睛揉一揉道:“大人,这差使委实真不好当。若有个三五件这样的差使委老拙去干,那老拙一定是没有命了。”仁鼎笑道:“老姻伯辛苦的很,在下甚不过意。请问这和尚可曾开出个什么盘面来吗?”
钱通道:“这人有趣不过。昨日送大人走后,老拙便打了一顶轿子,到了大成庙。先是那客堂和尚出来周旋一阵,忽然老济疯疯洒洒由丈室里跑了出来了,也不通什么来意,一把就把我拖到里面吃酒。他倒也还好,你吃便倒了吃,他也不敬你一杯半杯,他也不强你饮一口半口,但他吃的那狗肉,旁人可能下咽?初时我还吃了两杯酒,到了后来,委实出付眼睛望着他吃,要想谈句正文,他随即就阻住:吃过酒再谈。可怜弄得我这个老头子走又走不开,逃又逃不掉,吃又没得,谈又没得。谈到了三更向后,老拙实因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真不耐烦,就想撒尿逃席。那知他才说得好呢,一把将我抓住,说道:俺劝你,这个尿万万不能撒的,要任性的熬住。俺记得还是那年初进内城,被张忠夷当奸细拿住,路上撒了好几回尿。自此以后,委实不曾撒过。俺也有时要撒,牙齿一咬,奔上几里路,出他一身汗,立时就没事了。你们也学我,时常熬熬,自然就可以不撒。俺有一个比方,譬如人家出帐少,进帐多,自然就保得千年富。一个人身进气大,出气小,自然就保得百年身。请教他这些有天没日头的话,可能听是不能听?好容易到今日一早,他强盗老爷发善心,突然的朝我翻一翻眼道:俺问你,你还是为金御史来的,还是为贾知县来的?我说道:贾知县、金御史都是这件事。他呵呵的便笑了一阵,身边掏出一个柬儿,说道:你拿去同他两人说,照上面办得来,俺和尚就算修子修孙在他们身上了。但半路上你切切不可开看。老拙听他的口气,大约这件事,那说帖上总还稍有转移的意见呢。”说着便从身边将柬儿拿出,交了金仁鼎。仁鼎接来一看,但见那正面上写的是:左首一条是金丞相令郎御史老爷,右首一条是百里侯临安知县老爷同拆。再将里面一看,见上面写道是:
余有九层浮图塔,将结世上未了缘。
桥工五万竖正柱,王孀赃银罚四千。
现有寺僧在外化,不完数目莫开言。
解铃人是八旬叟,一诺千金谅足凭。
右诗细玩,如自知返悔,非惟照数结缘,须带秦壁归赵。
蔺相如之归来,馀甚望也。
金仁鼎看毕,不由的脑闷肠愁。暗道:桥工五万银子,是邱奎孝敬相爷的,被我半路截来,连相爷都忘掉了,反转他没得放我过身。老钱只一千谢仪,我不过一句顺便话,他倒也作做实了。惟王孀四千,这句话不知是一段什么公案,并且不知是银是钱。贾兄他一个苦缺,就便四千赃银,突然叫他罚出,岂不因我所累?总之俺金仁鼎认晦气,圣僧老爷的法令我是晓得的,大约缺一毫一厘不得能毅。也从今以后,我只当这一座大成庙已烧倒了,从此再勿问那庙中的事。多作些全数包足,也不过去了六万银子。他济颠和尚从此就去发财,算我金仁鼎是穷命罢了。
但金仁鼎看过柬帖,半晌不语,心里想着了这一大片的话。把个钱通站在旁边,不晓得他是否依从,心中悬悬的。又怕他还有什么不足的处所,再着他去同和尚磋商,又拷他一天半夜,那便死多活少了。但仁鼎在那看诗句,钱通搭眼见末了两句,晓得说的自家,便上前向仁鼎道:“大人,这诗句想情都明白了。但老拙想这件事大人吃亏太巨,所末了这两句话,老拙作为心领,不无欢愉小补,将就了事,免得再同这和尚枉费唇舌。在大人以为何如?”仁鼎道:“你不晓得这位圣僧的脾气,他说你八角的,大约连圆的都不济;就便如法炮制,还怕另起风波。老姻伯如不相信,静观后验是了。惟最王孀这四千,我却晓得令亲是偏断一孀妇案得来。我晓得贾兄是一寒宦,区区之银,久已化为乌有,我并想代他设法,又怕这位圣僧不甚好惹,贾见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能个趁早回来,早为了结,免得再生枝节才好。”仁鼎说了一片,便吆喝喝的叹了一口怨气。钱通在旁,晓得贾甥在外勘荒,不过专避风头,一经平定,自然回来。当下又说道:“如果事在急迫,专候他来定议,则专一差去,那怕他不立时回来。”仁鼎道:“你能代作一函去招他么?”钱通道:“也未尝不可,唯须到衙门用印,方足为凭。”仁鼎道:“就请老亲翁去走一趟。实不相瞒,要照我的本心,情愿代他弥补这一笔款。自问不为萝卜不挑菜,兼之又是至亲,本可以不必要他回来。无如这和尚与众不同。就请你走一趟罢!”
钱通听毕,随即起身,坐了原来的轿子,到了临安县。恰巧衙门里面正然着了报马专信去喊贾知县,因淮营节度副使徐焱,自守淮以来,累获胜仗,惟金势虽弱,元势又张。听说济公剿灭小西天,已经奏凯回京,特为行了一角公文到临安县,着他恭备聘礼,迎请济公赴淮,参谋军政。设济公辞不就任,仰至国舅府禀覆,另由国舅府归奏案咨调来淮云云。临安县接到这件公事,本官既不在家,那个能代他作主?所以传了飞报,请贾知县回衙。贾知县接了信息,那敢怠慢,不到半日,连忙回到县署。大众接着了,先把淮营的公事一看,说道:“这件事莫须有。”随即又向钱通道:“那件事究竟怎样了?”钱通便将由他走后,刑部不收押犯,怎样为难,金仁鼎怎样同他商议,许他谢仪,他怎样到济公那边会着了他,怎样陪了一夜,才得了他的回柬,就此便将那柬帖上的诗句说了一遍。贾知县听说,就同雷打痴了一般,说:“得怎样的?王编这四千银子,虽系仁鼎照顾得来的,这件事连他都不晓得实数,因何这和尚他倒晓得清清楚楚?如今这笔银子,我也用去了,他圣僧谅情也未有不知。这个罚头,我怎样罚得起呢?”钱通道:“你且莫包,仁鼎他允许代你想法的。你如今赶快去会他一会,将话议妥。可将淮营的公事顺便带去,你看以为何如?”贾知县道:“这样布置,一些不解。”
贾知县便带了淮营公事,晓得这时金仁鼎一定是还在万秋国,便邀同钱通,一齐坐了轿子出城。到了万秋园,已是下午的时候,金仁鼎接着,便将前事议论了一遍。贾知县道:“兄弟的银子已经用尽,那便怎样好呢?”仁鼎道:“我此时已落在大处,里外也不能打算,你这点小事,我已经代你备了。”随即到后面检出五万四千两一卷汇票。委实这五万汇票,还是邱奎的原封,另外撞了四千。又拿了一千两票子酬谢钱通。看官,你道金仁鼎这样美匹,那里是生性慷慨吗?其实并不是的。一者他晓得济公的脾气,从来说一不二,若向他推情,反转是弄出晦气;二者这件事内中又是奸情,又是人命,又是假传圣旨。听说济公以毛起毛的,又说少掉御赐佛衣,又说少掉传宗舍利,这些无价宝,那个赔偿得起?金仁鼎虽属奸恶,究竟是个能办大事,识得数目的,只得爽爽快快把头伸长些,被这一刀,一点都不敢违拗。当下带了五万银票,交了四千把贾知县。将田契捡出,将悟真请到,又-一如~的交代了他。喊了四顶轿子,但鼎、悟真、钱通、贾知县,一齐到大成庙交纳款项,并送悟真回庙。那知四项轿子才到了庙前,早有一个香火跑出,两个香火把庙门关得铁桶似的,这时就连悟真也觉到诧异不过。只见那走出来的一个香火,到了钱通轿前呈上一个柬帖。钱通拆开一看,连忙招呼他们四人一并的回轿。毕竟这柬帖上又是所说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六回 限窑工妙有奇法 造宝塔又动奸谋
话说金仁鼎、贾知县、钱通将罚款备齐,又将田契交了悟真,一同送悟真回庙。那知四肩轿子才到大成庙门口,突然庙门紧闭,一个香火送了一张说帖到钱通面前。钱通一看,忙叫回轿。金仁鼎同贾知县不知何故,心下忧虑不定。及至到了万秋园,纷纷下轿进里。金仁鼎也候不及入厅归座,在那进门的时候,就在钱通手内把一张说帖讨了过去,打开一望,但见上面写道是:
哈哈!仇人怕见仇人面,但着长须短发来。二事当添一事改,开明后面善安排。
一贾知县硬拷悟真,罪大恶极。非俺和尚出来料理,悟真则将含不白之冤。所罚赃银四千,已是不伤己肉,是诚从宽发落。如再金代解囊,何以为那班钻营贪酷不恤人命者警?所贾知县袖金虽尽,西庄高田、房中女饰拼当亦复得来。切切照行,毋得自误!
一金仁鼎矢口诅咒大成庙火烧_须令写四十三年保单,期内如有失慎等事,须令其照数赔偿。抑或奏明皇上,责成该御史保护。夫诅咒虽属偶然,而堂堂御史,心有不甘;斯落落孤僧,身将难隐。还与金御史商覆为盼。
一徐焱之请,说俺大成庙将有造塔事,无暇前往。金御史看完,又给贾知县道:“你看,我就虑到还有枝节。你这件事,还在情理之中,如我不过说了一句妄话,他倒又晓得了。请教这便怎样好呢?”钱通道:“不必多说。我看这位和尚仿佛金口御言,最妙怎说怎好,不必再寻出蛇足来罢。”金仁鼎想了一想道:“保护一层,万万不可。这座大成庙,单御赐物件还有许多,假如有点风吹草动,我姓金的岂不是充了家?如今只有一法,我里外五万五千银子已拿出来了。贾兄四千金,既派定自备,我这四千金也不想拿回,就作为是我妄言的罚款。在老姻伯想一想,这样办法可好呢?”钱通道:“也还使得。”金仁鼎同钱通商议已定,独有贾知县在旁边叹气,烦恼哼声不轻。反转金仁鼎功道:“老姻兄不要烦闷,我想一笔财该应派聚,再也散不掉;该应要散,再也聚不住。我想老相爷生病,着我料理了三天公事,偏偏邱奎把那报效的五万银子送来。我想起了黑心,全数吞没,要算是巧不过,欢喜不过了,可料到这笔银子还是代大成庙修宝塔的。你拿我想一想,也就可以不必烦恼了。”贾知县道:“我并非为舍不得这点家当烦、只因那笔田一声要变价,并非易事。惟最女奶奶面前的什物,反转第一难取。”金仁鼎道:“这也无可如何,并非我不情愿帮忙,无如这和尚皆偏要看中了你的本身,你叫怎么好呢?”贾知县听完。便吆喝喝的叹了一口怨气,又跌了两脚,回了衙门。因变卖物件,不是立时办得来的,只得权且借用了四千库银,打成银票交了钱通,这才把语真送回了庙了却铁珊的一段案情。
济公这时有了五万四千银子,便在庙后择了一片空地,喊了几处瓦木工的大头目,打了图样,造了九层的一座宝塔。那宝塔下面开了一条隧道,可以通江。到了元朝大兵南下,攻破临安,杨淑妃抱端宗并帝-躲在塔中三日,因妃弟杨亮节由隧道出江,航海至温州,会合陈宜中、张世杰奉帝即位,后人因名该塔为潜龙塔。直到明朝成化间,靳监与法工真人通连海寇,借各处大庙为武库,凶僧为羽翼,这大成庙遂为江海都总通运和尚的贼巢。后该庙及塔同归于烬。此是后话,顺便补充,免得列位看《济公传》的,今日走到西湖上访大成庙之旧址,问潜龙塔之遗迹,杳渺虚无,全无实迹,便疑当日做书的捕风捉影,望空作笔,而疑济公圣僧之实事为虚构也。闲话休题。
且说大成庙这一座潜龙塔,高至九层,那里四万多银子就建得成功的吗?可怜这一位圣僧,也就煞费苦心。那悟真虽系高明纯正,却一点经纪没有。下手济公先想了一个主意,出了一个招帖,集了无数的窑工。就借湖西营空地,起了三座大窑,自家烧那砖瓦。独有木石两项,觉到很不容易,只得再候机缘。但那些烧窑的工人却有一件奇处,每工派做若干砖瓦,都是议定了的。向例工人做事,都不得说什么样便做到什么样,不论什么工人,这是通行的大病。不料工人到他这里做工,这些病是一些不得的。那里是拣选均是纯正人品或者人人都有善心,因庙中的功德,个个都情愿尽力吗?不是这样说法。只因这些工人,一天派做多少的,他没有数目,明分自己想偷的懒,要想歇手,那知才起了身,就想没处跑,没处去耍,那手上闲得难过一般,还是不知不觉那手到了泥里同模子上去了。必须要奔到那个数目,自己才肯歇手。初时还不觉察,到了一月之后,悟真派了一个和尚前来查工,可巧这一月议定派出烧成砖瓦若干的,果然一片不多,一块不少。再将逐日工帐一查,譬如甲派多少砖坯,乙派多少瓦坯的,却也一片不多,一块不少,大众奇怪不过。内中有两个手头快的,心中偏有不服,次日上工,故意的抢手尽上半日把正分的数目做了,故意又加工再做,以为我偏要把数目弄参差了,叫他有多有少,没得一当。那知这个做了三日,忽害了一天病;那个做了五日,忽生了两天灾。到了月终大数一计,还是一片不多,一块不少。就此流水的造那砖瓦,圣僧粗粗一算,大约尽九月数目,可以敷用。为最木石两项,却还没处去办。
到了中秋佳节,这日庙中因犒赏工人,越分热闹不过。济公吃得酒醉醺醺的,拖了一条草席,睡在月台上面,看个凉月。忽然心里动了一动,忙把灵光一按,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济公忽把悟真叫来分付道:“你代我叫二十名瓦工,限半个月在后园内开一口土井,只要见水为止。四面须用砖头滚坚固了,井上须要打十五丈高的木架,架上设一钩竿,要能上能下。不可迟缓。”分付已毕,便寻着那片芭蕉叶子,扭头刮颈的向外走了。悟真那敢怠慢,连忙喊了工人淘那口井,果然如期淘成。究竟有钱易做事,连上面的木架通身做得齐齐备备。
悟真一日无事,走到庙外去看湖景。忽见那庙门旁边贴了一张簇新的黄报,上写道:“本庙择于十月初一日宝塔开工。”旁边又写道:“并无僧人在外募化。”悟真一看,大为诧异。连忙跑回庙去向执事僧人查点,并无一人晓得。内有一个行脚僧道:“这个报子并不仅仅乎山门口一张,我今日由城里出来,但见城中内外,寺院衙门,巷头弄尾,都是贴的。”悟真道:“这又奇了。就便地方上人有心作耍,也不派贴这许多。”书记上有一位和尚倒很有点见识,说道:“诸位不必疑三惑四,这一定是老和尚做的事。”当下议论了一阵,以为这时距开工尚远,也就罢了。不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篱边菊罢,岭上梅开。这日已是九月二十九日,这年又是个九月小。那大成庙本皇上敕建的庙宇,听说这庙开工建塔,不但地方上的绅董都要来拍个马屁,就是皇宫里,上至太后,下至妃嫔,都有一些布施。到了二十九这一天,那外面这家送香仪二十两的,那家送布施五十金的,还有些乡户信佛的人家,米儿、油儿的送进庙来,滔滔不绝。这口只有金相府当为没这件事,一些布施没有。但那悟真觉到一点预备没得,砖瓦还在湖西,匠人一个还不曾请着。况且这样大工,不是张瓦匠、李作头喊几个来,你锯木头,他搬砖头、就能算事必须同工头还要立下包造的合同,还有许多规矩。
到了二十九这日,悟真真个急得要寻死。人家送了香仪等类到来,又不能回他明日我家不开工。有些和尚想滑头主意,便说道:“方丈,这一件事不必担忧。好在开工不是满缘,为最明日神前的陈设,以及客堂各处的布置,中晚的素斋,来客的面酒,是要预备的。至于开工的事,只要三寸长一根木桩,红纸封一把斧头,点分香烛,方丈去行一行礼,匠人在地下筑两筑,木桩定两定,那就算了。”这一个滑头和尚说了一股烟的,大众和尚都赞成他说的话很为有理。但这悟真却系老实不过,要他做一点滑头事是不得能彀的,这些闲话,他觉到很不中听。为最他仗意的他的师父,必不得把苦他吃。这日可怜悟真早中晚上了有十几回佛殿,鼓声钟声不绝于耳,头也不晓得磕掉多少,只求师父大显神通,保全大局。
可巧金相府的金荣这个畜生,本是一个奸刁万状的奴才。前书同九姨的那一回串头,这人的心术诸位就该认他了。也叫悟真还要担一次小惊险。这金荣刚刚同一个朋友来到西湖边一爿茶馆里吃茶,却碰着秦相府的秦凤,一个三爷手上挟了拜盒,也便到那茶馆里吃茶。金荣看见一定是要招呼的了,当下同桌坐下。金荣便伯伯长、叔叔短的问秦风到此何事,秦凤便将送布施到大成庙的话说了一遍。却被一个拎茶壶泡茶的在旁边,但见这泡茶的生来有个脾气,不问什么人说话,他总要插句嘴,绰号人都喊他“岔嘴精”。是年闹宫之后,徐国舅由杀场上赦回,闷闷不乐,一个人跑到外城茶楼上吃碗闲茶,散一散闷。这时却然就是这个岔嘴精在那爿茶楼上跑堂,他见徐国舅一人坐在那里会单客,没人同他说话,他遂站在旁边陪他谈谈。初时不过闲文,到了后来,他遂把徐家父子上杀场一段当住一条上好的笑话,对着徐国舅说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最是说得穿春官袍一段,他还装出那一种蹩脚形像,把满堂的茶客引了哄堂大笑。徐国舅本出来消气的,那知反受了一肚皮的气。随即会了茶帐,心中越想越恨,顺便就跑到临安理问厅里去。总之徐国舅虽然是一个罪臣,他要办一个茶坊酒肆,自然手到擒拿。当下同那理问厅也不好意思说出实在,单叫他把某茶楼什么样的一个伙计立时驱逐出境。因此岔嘴精城内没得容身,就到了西湖边一爿小茶馆里走堂。这日秦风、金荣两下谈心,他的旧病不由的倒又发起来了,抓了一把茶壶撑在旁边道:“你们诸位来送香仪到庙,可晓得反转把一个方丈愁煞了吗?”金荣道:“他愁什么?”忿嘴精道:“你晓得他八门四水关刷报子,不料老方丈出外募化,到今日木头头子也不曾有一段家来。明日香客跑得来看着开工,那怎样开法呢?”秦凤听了,也不一定介意。但金荣便存了心,连忙会了茶帐,到了相府,对金御史说了底细。
金御史满肚子冤抑,正愁没处报仇,听见金荣这样说法,不觉心生一计。随即喊过金禄说道:“你快些到内城户部巷把周宫爷请来。”这周官爷请教是一个什么人色呢?他同苏同、张禄都是一流,其人奸诈百出,遇事生波。苏、张被济公办罪,他也恨如切骨。这日告假在家,金御史是晓得的。这时金仁鼎听了金荣的话,满心要想复仇,就连忙将周宫爷请到,走进一个小房里面,二人交头接耳,谈了许久,一径送他出外,金仁鼎又道:“如果真办他一个欺君,将那正位换了别个和尚,老宫爷准备两担白沙办年菜是了。”看官,你晓得两担白沙办年菜这句话,那里认真送两担白盐给他做菜吃吗?不是这样说法,这都是他们赃官通贿赂的隐语。白沙就是银子,两担就是两千。但金仁鼎请这个周太监前来这样说法,也无非是报大成庙的仇。那知奸谋虽巧终无用,佛法无边更显奇。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二十七回 奸人奸计入室逞凶 太子太妃登台观礼
话说金仁鼎听了金荣的话,特将周太监请来,揆度情形,无非也是为的那大成庙的事。因前被济公一罚,格外仇上加仇,时时想害悟真。至于怎样害法,后文自有交代。且言悟真到了九月二十九夜间,望望济公不回,心中好不闷气。没奈何只得用滑头的计策,将一众道人、香火以及厨房的僧人、道人统统喊到。便着库房师将应用的一切陈设拿出,统统指点大众该得怎样布置,连夜布置定了。又拿了一封银子交代厨房,分付明日香客个个留面,中晚约办三十多桌素筵。款项不足,向库房支取,归事后交帐结算。所有一切的席面,均照那年开光的规矩布置。分付已毕,悟真究嫌木料不曾到家,终是不甚妥当。可怜这一夜愁得是连党都不能睡,听见门响一响,也疑惑是师父到来,听见步动一动,也疑惑是师父到来。一直到了四更向后,一众道人以及执事的和尚,因庙中这日有事,都赶快的起了身,全班上殿做了课众。悟真走进丈室,只听那外面车儿轿儿,鞭炮鼓乐,进香的进香,谢神的谢神,了愿的了愿,天才一亮,就赶来了。那大殿上钟鼓击得是应天响,来来往往,男男女女,委实把大成庙的一个大天井都挤满了,也算是热闹不过。到了太阳大下,一班官绅的妇女都来拈香。礼拜之后,有那吃面的、有那闲坐的,一个不走,都说候着看宝塔开工。
悟真听了这话,越发心中焦急。暗道:就照那滑头的办法,也要寻一个木匠来做个势子,那才欺得住人。当下便喊进一个道人来,才要着他去叫木工,叫他带斧来破工。那知话还未曾开口,忽听外面“轰轰”的几个大炮,一众的和尚拥进文室说道:“方丈,快些预备站班接驾!皇帝特命皇太子前来恭代拈香,还有太淑妃一同前来。”悟真听说,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把喊木匠的这段公事,倒不知道扔到什么九霄云外去了。好在各僧今日身边的法衣都是穿得现成的,只得分付道人赶快将万寿行宫的正门开了,抢手打扫个场面,自己便带领了十大执事、四个沙弥,迎接到了庙门外面。那一应的仪仗,大成庙落成时候,皇帝同太后前来拈香,前书已叙过了,不必多叙。单言悟真等到了庙外,跪接皇驾之后,一应翠仗部分站两边。只有舆前提炉及护驾的御兵,同一些听差的太监,纷纷拥住两乘骛舆走进庙去。到了万寿行宫殿前墀下,这才降舆。宫娥拥住太淑妃,太监拥住皇太子,升了宝座。悟真领班在丹墀下面,嵩呼已毕,站在旁边。内中有一僧人是初来的,站的班势不甚齐整。突然来了一个太监,认定他的脚尖就是一踢,双手把他向后一推,骂道:“秃头!好不规矩,圣驾前站班,就能歪歪斜斜的吗?”
看官,你道这个太监是那一个?就是金仁鼎授意把他的周太监。今日大成庙宝塔开工,皇上并不晓得,周太监同金仁鼎计议已定,连忙走进宫去。他晓得太淑妃这个人性情最刻,他面前办差一毫都不能将就。他因此便在太淑妃面前,说那大成庙宝塔开工,多少工匠,多少砖瓦,多少木料,顶长的木料有三十一丈长,开工的时候,怎样热闹法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撮哄太淑妃前去拈香,以为这人最恨受哄,到了庙时,若看见木头也没有一段,一定便要查究,旁边掭上几句嘴,那还有个不问罪的?加之这位皇太子也是出名的纸不包火,所以他独独将他们两个耸动进庙拈香,方好于中取事。所以太淑妃、皇太子才归了座,他就百般挑剔,连站班的样子都要整理整理,恨不得暂时就寻出些破绽才好。
当下悟真见他这种形象,心下格外惧怕,暗暗祷祝菩萨保佑他们拈香之后,随即回驾,那就谢天谢地。不料太淑妃同皇太子抬香之后,依然回了万寿行宫。悟真暗暗只叫晦气,没奈何随班也就进了万寿行宫。太淑妃、皇太子才归了宝座,就听皇太子传本庙方丈谕语。悟真才要上前,那周太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他转了一个圈子,突然定在丹墀正中。说道:“小心一点儿!若有失礼,脑袋儿就没有了。”悟真一者被他转得头晕眼花,二者被他的话这一吓,委实就同乱了头绪一般。所幸那年大成庙行落成礼,悟真还见过一次场面的,心中还有定见。当下站在丹墀中间,俯伏在地奏道:“大成庙方丈臣悟真见驾求训。”太子还未开口,太淑妃这人生性急抗,他也不候皇太子问话,便问道:“你庙今天宝塔开工,择定什么时候?”悟真见问,虽听得清楚,奈何并不曾有一定时辰。若说早了,这时连木匠都不曾有;若说迟了,一应上膳又不曾预备。不免心上画算。那知周太监走至前面,用手指了一指道:“悟真,你那里耳敲了吗?这么淑娘娘问你的话,你不睬他。那有这样一个阔式样的和尚!”悟真听他的话头,晓得他是处处挑剔,情知不妙,连忙高高的喉咙回道:“臣庙建塔,开工择于今日午时。”太淑妃道:“老圣僧既不在庙,你且退去照应开工事件。我同千岁看过开工后,才还宫呢。”悟真随即碰了一个响头。到了外面,那头上的大汗,吓得向下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