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 - 第 23 页/共 49 页

第124回 通贿部郎惊面壁 待罪御史罚赃银 话说孔式仪正然安坐入席,忽见济公向他-圆两眼,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人啊,你这人啊!也亏你官居极品,难道五常之道都不明白吗?但我做和尚的不在儒教上考较。俺要请问你怎样叫做五常?”孔式仪被他说得没头没尾的,只得回道:“五常之道吗?就是那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便了。”济公道:“亏你还晓得五常里面有个朋友呢!既晓得这样说法,就不该把个朋友从午后一个人留在小房里,问到这个时刻,连茶也没给他一碗,灯也没给他一盏。况且他到这里,存心也是为你的,腰里那方方物事,真正累人不过,你倒在这里陪客吃酒了。你这个心也未免太狠的了,还亏你晓得朋友呢!”说罢,又大喊道:“马大人,马大人,你为人的事,可怜也坐彀了,不嫌和尚龌龊,请出来吃杯酒,破破闷罢!”孔式仪听说晓得他已知道马仁这一段事故,嘴里还想支吾,济公此时真个急了,一手便拿了席上的烛台,一手便拖了孔式仪,说道:“俺同你去找,俺同你去找。”便推车不由自主的,将孔式仪拖到小房里面。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人在内,式仪此时也就奇异,以为马仁趁坐席的时候,暗暗走了。那知济公先站着找的,见找不着,复又弯下腰来一看,却见马仁下着腰,环着腿,面朝板壁,就同人家小娃做躲躲寻寻,躲在那屋西桌子下呢! 看官,这个马仁因何就怕得这样呢?只因他们正人君子,光明正大的事做惯了,今日来替金仁鼎通这贿赂,直即就同做贼一样。俗语说得好,这叫做“贼人胆小虚”。济公进厅之后,他就已经吓得不知怎样是好;及至大众坐席,他并也想逃走,那知走那房门边一望,见对面恰巧坐的杨魁,是朝房会过的人,深怕弄出破绽,只得仍然缩回。更后又听见济公通同说破,吓得魂不附体。忽然又听见济公拖孔式仪去寻他,就吓得没处藏身,忙急急小一小腰,就躲在桌子下面,连鼻息也不敢出一点。不料依旧被济公寻着,一把便拖着他,说道:“马大人真算是志诚老实,可敬可敬。”马仁此时真个又羞又愤,局促不安。济公道:“足下不必惶恐,就我和尚今日到此地,也为这件事来的,还另外有事要同你斟酌。我们且外面吃酒,帮同把一班凶僧的口供拷出,一起同金家父子结帐是了。”说毕,又低低的说道:“这奸贼的赃银足可弄得,待我教你一个法子方妥。”说毕,又大声说道:“走走走,吃酒去,吃酒去!如其不陪俺吃酒,那俺就真个急了,便彻底澄清,代你们四处去说了。”马仁见他的话颇为入彀,又见他纠缠不了,只得一同走到外面,同杨魁招呼过了,在济公对席坐下。 就此杯来盏去,吃了半晌,济公对孔式仪道:“所来的三十二名和尚,适才大人惊已晓得些节目了,还要请大人就此席前将他们提得来拷一拷口供呢!”孔式仪当命家人到外面,照会值日的传人站班。不上一刻,皆已到齐,式仪便分付将一群和尚通同带至里面。下面答应了一声,就有十多名健役走到班房,还有那湖西营的兵,帮同将一个一个的解上厅来。式仪在烛光之下,定睛把他们一看,知道皆非善类,便问道:“你等名字叫什么?各人将名字报来!”一个一个皆报道“僧人某某”,“僧人某某”,单有那短膀的和尚高喊道:“咱老子叫本然,咱的儿听真了,将后木主上就用这两字是了。”式仪并不动气,又问道:“你们既然出家,就该晓得佛门的规矩,因何方丈第一日进庙,你们就齐心谋害,这是个什么道理呢?”只见那书记月静回道:“我们因这济颠僧那厮,著名的好吃酒肉,败坏佛门,反来主持庙事,所以大众不服,才齐心来杀他的。”式仪道:“胡说!就是心下不服,何得就要杀害?这都是另有情节,有人指使,代我从实招来,免致动用大刑!”那众僧便同声说道:“大人请不必多问,我们既认了齐心杀这酒肉和尚了,就请大人定罪,杀便杀,绞便绞,只管絮絮叨叨的怎么!”式仪冷笑一声道:“你等不要仗意,以为谋害不成,罪不至于杀绞。反转这样说法,须知大成庙是皇上敕建的,住持僧是皇上敕封的,你等谋害圣僧,就是忏逆皇上,要据正案定罪,就算大逆不道,只怕还不止于杀同绞呢!所以本部堂叫你们把细情说出,将罪过推在那指使的一边,便可以开活你们。你们想想,本部堂这话可舛是不舛呢?”众僧道:“话是一些不舛,但是我等不见情,就请你照大逆无道问罪是了。”式仪见众僧不甚信哄,便骂道:“该死的强徒!大不识抬举。来人,代我抬过大刑来,将那厮统统夹起再问!”那司刑官上前便请了刑签,带同差役将一副一副的夹棍取来,当卿当卿地掼在地下。 就此三人服侍一个,将要动手,听席上济公忙向大众止住道:“且慢且慢。”说毕,又向孔式仪道:“大人且请息怒。俺们佛家有个规矩,虽将入置之死地,总不能叫他喊疼叫苦叫痛。设或哭哭啼啼,呼疼叫痛的,走到那阎王案下,那阎王便要责备治佛家的子弟,不应这样残酷的法子呢!俺今却有一法:不但叫他们不疼得难过,而且叫他们痒得好过;不但叫他们不必啼哭,而且叫他们反觉好笑。大人若肯让僧人做主,管叫把真供取出来是了。”孔式仪道:“现今下面既是审的和尚,就让圣僧作主,也属言正理顺。应该怎样办法,圣僧直即分付下面,着他们照办是了。”济公道:“既然这样说法,你们听差的赶紧去办四把铜丝刷子送来听用,如实在没有铜丝的,就硬猪鬃的也可。”下面听得济公分付,一个差役先说道:“胡家第二的,此时铜丝刷子大约没处去办,好在你家嫂子代人家洗衣服,我看不如老实些将那洗衣服的刷子拿来用一用罢!”那胡二道:“你家不是也有的?因何人家的刷子就该当差,你家的刷子难道是皇帝御赐的不成?”又有一人说道:“胡第二的,他虽不在情理,你也不是这样说法。总之公事公办,是家中有刷子的都拿来当差,也不为过。”内有一位老者又说道:“你等皆不必吵窝子,我倒想出一处有铜丝刷子来了。前日那王家谋死亲夫上控的案上,寇大人亲去翻尸检验,那件作子徐贵不是带了几把簇新的铜刷子刷那尸骨的吗?何不着人到徐贵家去向他借来,这倒是手到擒拿的呢!”大众道:“用得用得。”随即一个差人,就便提着那照着用刑的灯笼,匆匆往外就走,暂且按下不提。 单言这班和尚,听济公着人去取铜刷子,并说道又不疼又不哭,还要取供,暗骂道:这个贼秃,你真真说梦话,无论什么酷刑用出来,大约要我们一个字的口供,也有些费事,还在乎你用这铜刷子吗?但是此时不但众和尚跪在下面暗中议论,就是孔式仪、马仁、杨魁、雷鸣、陈亮在席上吃着酒,也想不出这个铜刷子怎样会取出供来,也并猜摸不出。过了半晌,厨子已将各菜上完,那些服侍酒席的家人,便四面斟了一转酒,装上饭来,拎了酒壶往外就走。济公这一看,真就急煞了,要喊他回头,又因嘴里塞了一个拳头大的肉圆子,喊也喊不出来,只见他嘴里“哦儿哦儿”的,朝外招手。一个个的拿眼睛望着他,不知什么用意;陈亮、雷鸣虽然晓得,却因自家已受了官职,在刑部大人面前比较起来,不过中军的身份,要想将那拎酒壶的家人喊回,却又不敢放肆。及至济公把个肉圆咽下,能彀说话,那拎壶的家人,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只得将筷子向桌上一掼,吆呼地叹了一口怨气,站起身来说道:“算了罢,吃彀了!”孔式仪见他这样,忙说道:“圣僧还不曾用饭呢!”济公把眼睛向他瞪了瞪说道:“你这人好发笑,难道有捱定人吃饭的道理吗?”式仪受了他个没趣,暗道:“怪道人说济颠僧有妖魔古怪的脾气,我今日才头一回尝他的滋味呢!” 就此众人将饭吃完,出席净面之后,见那拿铜刷子的还不曾回来,济公便向马仁说道:“俺向来吃着酒,是没工夫说话,但那人那件事,俺到想着一个主意,日前宫中内乱,皇上共用去国帑二十万,就叫他如数的认个报效,倒填年月,申奏上去,然后孔大人代他议个云淡风清的罪过,再引他有报效军饷的功劳,功过两抵,不是就没有事吗?但是那个珠子是要叫他交出来的。俺和尚是从来不吃人家的白大饮食,你就照此办法,回覆那人。你腰间那样方方的物件就交代孔大人,算今日这酒席帐罢,保管是拿得稳妥的。还有一层,假若那老喊要想还价,你就说我和尚说的,十万银子,存了你身边十年有馀,就照官断,也该还一本一利,叫他爽撒些罢!大约要想少一厘,怕的当今皇上做得到,我和尚老爷是做不到的。”当下孔式仪同马仁听得济公这番言语,觉得甚为有理,两人便至屏后谈了一会,马仁出外便向济公道:“圣僧在此办理正事罢,恕在下不陪了。”济公站起朝他望了半晌说道:“你真个走吗?俺说的话你都记得吗?”马仁道:“记得了。”济公又道:“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说的话,你都清楚吗?”马仁道:“清楚了。”济公听毕不住地拍手笑道:“亏你记得,亏你清楚,你倒要算个顶糊涂、顶没记心的祖师了。你且莫急,让俺细细的问你一遍,然后你再走不迟。”马仁只得复行坐下。但不知济公怎样向马仁问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5回 用奇刑哄堂大笑 招实供倒地无声 话说马仁同孔式仪走至屏后,计议已定,正然要走,又被济公阻住,说有话问他,只得复行坐下。济公道:“俺也不问你别个,你先前在小房躲着,俺拖你出来吃酒,是说的几句什么话的?”马仁这才明白,因笑道:“不舛不舛,是我忘掉了,师父本说还另外有件事情,同那人一本帐算的呢!”济公道:“既然舛了,就罚你在这里坐着,认个罪过,待俺把这些和尚的供拷出来,斟酌妥当,然后再走。”马仁万分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在此等候。转眼之间,却喜那取刷子的差人已转来。此时济公却坐在上炕上首,孔式仪便在下首坐下。济公先叫把刷子送来看看,那取刷子的差人双手奉上,却有三寸阔、五寸长,那竹板上全是穿的密密层层的铜丝,真个不软不硬,十分爽手。望了一息,忽向那拿刷子差人一看,说声:“嗳哟,你才在外面,闹出大祸来了。也罢,虽是你不小心,这个劫数还可解得,待俺明日设法是了。”那差人便向济公磕了个头,退在旁面。 济公便朝下面和尚问道:“你们招是不招?若是不招,莫怪我帅父叫你们受受这刑罚的利害!”众僧睬也不睬,内中有一个说道:“我愿招了,但是你这犯戒的狗畜问我,我是不招的。”孔式仪忙接口道:“你既愿招,就作为本部堂问你的是了。”那和尚道:“既大人这样说法,我就招了罢!我们三十二人皆是灵隐寺的徒弟,同这济颠僧是一个师父下山。”孔式仪才听了两句便骂道:“胡说,胡说。”反是济公说道:“孔大人你且莫阻他,但看他说到究竟怎样。”那和尚又说道:“怎样啥?问到怎样啵,皆是你害我们的。那日我们在庙中无事,忽然见他转来,一手拎着一块蛆了扒扒的狗肉,一手提了一壶烧酒。我们便问道:‘你这几个月在那里的?’他说道:‘我在皇宫里看病的。我不瞒你说,我本不会看病,大约里面的宫娥嫔妃,都是害的相思病,日间凡有那处找我去诊过脉,夜间我便作起法来,陪他去睡上一夜。可也奇怪,无论那个,经我同他一睡,他的病就好了。现今皇宫里,一个个我总是有交情的,都恨不得暂时我做了皇帝,所以怂恿皇上建大成庙。到了这日,皇上必定要来拈香,就此把皇上杀了,他们便保着我登那大宝。但我一人虽有法力,到底恐怕不得成功,所以回来同你们商议,帮个小忙。日后我做了皇帝,你们便都是开国功臣,不比在庙里做和尚高得多吗?’所以我们三十二人,都被他惑动了,就跟他到了大成庙。今日果然皇上来做圆满,但我们到底存心良善,不敢动手。他见我们误他大事,饭后候皇上起驾,他便将我们叫到方丈里面,全行杀害。先将本然师兄剁去膀子一只,然后又用了定神法,将我们捆起,送到大人这里,反栽害我们要想杀他。这是大人的明见,现今那师兄本然,明明被他剁去一只膀子,这就是他要杀害我们的真凭实据。此是我们的实供,求大人作主是了。” 孔式仪听毕,说道:“好供好供,快些把这劣畜的牙齿,替我敲尽了再说。”那两旁吆了声堂,执刑的差人拿了皮掌就要上前动手,济公道:“不必再耽搁时刻了,不如早些用我的刑法罢!”就此便喊道:“你们下面拣力气大的替我来八个人。”说着便走到下面,在那三十二个和尚中间,拣了两个顶胖的指着道:“先替他把鞋袜脱了去!”差人当即将二人脱去鞋袜。又说道:“你们这四人将他们上身捺住。”随手就将刷子拿来,说道:“你们这四人,代我每人抱住他们一只腿子,用这刷子刷他们的脚心。”分付已毕,然后坐下对孔式仪说道:“大人请听供罢!”那些站堂的书吏差人,此时才知道要这刷子原来是这个用处:但这样刑罚我们倒不曾见过呢!怪道他先拣这两个胖子,俗说道,胖子最怕痒,这真正应着古语了。不言大众暗中在此议论,单言那四个差人,每人抓着一把刷子,扳住他们一条腿,才上去刷了几下,就听下面“嘻儿嘻儿”笑起来了;又刷了几下,只听这个“哈哈哈哈”的一阵,那个又“哈哈哈哈”的一阵。那些书差,就连那三十个和尚,看得这样子,也因笑答笑,“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个不住。孔式仪初初的还装个官相,故意的忍着笑,到后来也便“哈哈哈哈”的笑起来了。那四个差人见了人“哈哈哈哈”的笑得凶,他手下便格外刷得凶,那底下的两个和尚,直即笑得头也晕了,肉也麻了,眼睛也黑了,那肚肠子笑得就同打了结的样子,心里要想不笑,越发“哈哈哈”的笑得更厉害呢!那济公又在旁边,拍手顿脚“哈哈哈”的引着他们笑,衬着他们笑,此时这刑部厅屋里,看闲的、有事的,上上下下百十多号人,没一个不笑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淌。单是受刑的这两个和尚们却把心花都要张开来了,知道万万不能再笑,只得“哈哈哈哈”的说道:“我愿招了。”那个见这个说道“愿招”,他便也想说个“愿招”,那知笑得连这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哈哈哈哈”的说道:“我,我,……”又“哈哈哈”的说道:“我,我愿……”又“哈哈哈”的笑了半息,这才用劲的忍着,把“招了”两字才说出来。 济公见他两个既自称愿招,便分付差人松手。那二人见松手不刷,定了定神,便要上前招供。那知才一开口,不觉“咕-咕-”的还是要笑。有人见了这样又复笑起,就此这个带累那个的,又“哈哈哈哈”哄堂的笑了一阵。然后那一个顶胖的和尚,才跪上一步招供道:“僧人名叫清雅,本是梁山泊鲁智深的徒孙,我师父名叫通慧。自从师公死后,便占了洞庭山的后山那菩提院。我的慧师父不但武艺出众,并能懂那奇门遁甲。旁边的这三十一位师兄,都是绿林中犯了大案,来投效我的师父,便代他削了发收下来的。今年春间,我师父到镇江打听江口的买卖,听说济颠僧将刘香妙在张允明张钦差家内捉住,由张公子送到镇江府就地正法。这镇江决人例行在凉篷山脚下,我师父因刘香妙是小西天狄元绍的妹婿,我师父同狄元绍有八拜之交,所以到了决犯的那日,我师父便到凉篷山脚下,候到开刀的时候,脱下一件衣裳向杀场上一甩,作了一个替身法,将刘香妙带回洞庭山菩提院,叫他睡下,嘴里给他含了七粒茶叶米,脚下给他点了一盏七星油灯,过了三七二十一个时辰,唤他起身,说道:‘此回你要报济颠僧的仇,就容易了,他总以为你真个死了,可以出其不意,便好下手。’” 济公听到此处,说道:“原来如此!怪到我在平望行辕算定刘香妙已经被杀,怎么后来刘香妙又出现的呢?原来是通慧这活贼作的法子。”说毕,又问道:“以下便怎么的呢?”清雅道:“就此我师父将刘香妙留在庙中,过了两日,送了些盘程,打发他回了小西天。一连过了几个月,也不曾通个音信,直到八月初五,刘香妙忽然又来了洞庭山,并带来狄元绍的书信,说道:“此时有个好机会,可以杀害济公。听说大成庙已经修成,择于二十日皇上亲到庙中做圆满,兼且迎请圣僧入庙,现有招募僧徒的报子各处刷贴。舍亲狄元绍的意见,以为师父手下有能为的徒弟甚多,务请拣选几十人应募入庙,或者就便将济颠僧杀害,或者趁皇上人庙的时候,将皇上刺死,我等随即逃走。以后追起凶犯,见皇上是和尚杀的,这个罪过不都在济颠僧身上吗?我师父听到此处,说道:‘好机会,好计策!’随即就选了三十二人,内中着重的是本然师兄,他口中炼就有三支枣核镖,百发百中。当下就备了酒席,关会了我们行事的法子,雇了三只大船,打发我们动身。幸亏一路风顺,初八日就到了西湖,随即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次日打听到庙投效的章程,才知庙中是御史金仁鼎主事,凡执事的和尚,须五百银子的孝敬才得入庙。和尚那有这笔银两?所以到了初九这日,庙中和尚一个没有,我等便同客离东家商议,托他找那金御史的门路。可巧找着一个高见,就同他谈定,大成庙除掉方丈之外,其馀一应执事,共计一万二千银子。说合既定,立了交单,我等立即就着阅世师兄,由旱路直奔小西天去取银子。因他叫作飞毛脚,每日夜可行八百里,所以才用他的。我等就在庙中候着,到了十四日下午的时候,银子已经取到,十五日就去找高见。那知高见老早的便到金相府过节,又没人通个信去,候至十六早间,高见才到我们寓处,就将银子给他看过。他说道:‘今日太后万寿,是会不着御史爷的,明日才能料理这事。’不料到了十七,内城不知什么乱事,四门紧闭,我等亦无可如何,一直到了十八午后,才将事情弄定,把银子交清。十九日就由高见把我们送到庙中,见过御史,派了执事。到了今日一早,果然皇驾到庙,……”说到此处,忽见那清雅就同说不出来的样子,身子朝下一倒。不知所因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126回 猛和尚愿试奇刑 杨将军善谈宗教 话说清雅正然流流下水跪在下面招认实供,忽然身子向下一倒,声息全无。孔式仪忙叫差人取过风灯近前一看,原来是昏过去了。总之人的身体越胖越虚,清雅这个秃驴,他是通慧自幼带大了的徒弟,平日打劫各事,总不派他去吃辛苦,他只在庙里照应钱财,山邻的妇女稍有姿色的没一个同他没牵扯,真个吃的好的,嫖的好的,所以弄得又虚又胖。这日在庙中上半日,一刻子上殿,一刻子接驾,一刻子说法,已经劳顿不堪;心里还有那些杀害的情事,注意留神的;到得中斋又是素菜,不甚对味,吃了个半饥半饿;跟后又拚命的一顿厮杀,又被四爪倒攒蹄的捆住了一抬,晚间又下曾有晚饭吃,又被刷着脚心,笑得个死去活来,足有两个更次,及至来招口供,又是跪着,这一段口供又是很长的,所以说到半路,觉到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昏晕过去了。孔式仪见他倒在地下,虽然人事不知,却然还有鼻息,知道他必是晕去,就着贴身的家人到后面取了半碗粥饭慢慢灌下。 过了一息,这才苏醒过来,定了定神,又供道:“皇帝到了庙中,我等便时时刻刻要想下手。”说着又用手指着杨魁等道:“那知这三位将军伴着皇帝寸步不离,以致不敢造次。到皇帝起驾之后,我等知不得中计,便大众斟酌,想借本然师兄的口镖暗刺济颠。不料镖也伤不着他,打也打不过他,反被他用法子将本然师兄的膀子剁去,一个个的皆被他捆了,送到这里。这都是原原本本的实供,还求大人超脱一点才好。”说毕,又对孔式仪磕了几个响头。济公就此对马仁说道:“马大人,你可曾听见吗?这不是又是金仁鼎贪着那一万二千银子惹起来的祸吗?这幸亏皇帝福大,不曾受他们的暗害,就是俺留你在此,也是为的这堂口供,要请你顺便带去把老贼望望再说。”说毕,便走到外面望了一望,说道:“天光已不早了,索性明日大早走罢!”此时孔式仪便着部书在供后将三十二人名字填齐,先拿到下面叫清雅画了押,又说道:“你们众增听着:愿供者即在供后自行答押,不愿供者再拷。”当时众僧皆称愿供,一个个皆把字签完。 独有那断膀的本然暗道:我一只膀子剁去,到此时还是血滴滴的,也不觉到怎样难过,因何刷子刷刷,又不伤皮,又不伤肉,就轻轻巧巧招了实供?我倒不大相信!想罢,便喊道:“你们听着,不必叫我画供,我是不会抓笔的。”还有那不识霉的部书,将一支笔硬向手上捱去,说道:“就画了罢,统统皆画过了,谅你一人也执拗不去。”那知本然抓过笔来,顺手就朝天井外面甩去,恰巧济公从外面望了天气,正朝里走,就被这支笔不偏不斜的在额角上点了一点,不禁哈哈笑道:“今科新状元多分是俺的了。”笑罢,又说道:“你们快把这厮也刷他一刷。”不料那本然的生力果大,熬劲又好,去了七八个差人,还有雷鸣帮着,才把他按下;又是五六个,搬脚的搬脚,刷脚的刷脚,刷了有一顿饭的时刻,但听他哼儿哼儿的,把牙齿咬得怪响,决不曾笑过一声。杨魁等见得,嘴里不言,心里暗赞道:倒也是个汉子。孔式仪见他能熬住不笑,谅情断难取供,便对济公说道:“由他去罢,供上少他一人之押,也不要紧,不若省些事罢!”济公连三摇首道:“不能不能,要使不能叫他笑出供来,将后俺作的这个刑罚没得用了。也罢,待我亲自来助助劲。”就此蹑着足,走到本然跟前,把衣袖扯了一扯,头扭了几扭,装出那千娇百媚的喉咙说道:“你招了罢,你招了罢。”说着那个蒲草盆子的头,还是怪里怪气的扭个不住。大众看了这样,这一个“哈哈”,真个要听到几里之外。本然就见了济公这样,也还可以忍着不笑,那知被大众的笑声牵动,不由得先咕了两咕,觉到那张嘴就同支开来收不拢的样法,突然的一个“哈哈”,由此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再也止不住了、本然此时才晓得这样刑罚比疼儿痛儿难过百倍,连忙带笑带喊的说道:“罢了,罢了,罢了,把那卖身纸拿得来我画了罢!”济公“哈哈”的拍着手笑道:“你居然也到了这个田地吗?”孔式仪分付松刑,部书便将供单拿去画了字,跟手标了一面牌子,将一众和尚收了民字外监,直到剿灭小西天之后,方才分别定罪,此是后话,到那时自然叙明。 单说孔式仪发落和尚之后,一众书差也都退出,厅上只剩了济公、孔式仪、马仁并湖西营三将以外,无一外人。济公便对马仁说道:“这一件事你也同那金老贼商量商量,问他可担承得起?俺今日也不比往日了,有一个家当儿要经纪经纪了。蒙皇上发了三十万库银造了一座大庙,除庙以外,一些出息没得,难道来的和尚逐日里嚼菩萨不成?俺查得这小奸贼,眼下在周家堡置了肥田二十四顷十八亩二分,俺倒很合式他的。他想俺息事,叫他把这笔田,统统布施到庙里去,尽午饭前就要交到。若是迟到饭后,俺就把这堂口供就送到皇上那里,叫他看看去了。”正然说着,只听外面槐树上鹊窝里的鹊子嘈杂了一阵,那天井里的鸡子,扑了几扑又啼了一声。马仁走至外面一望,但见东方雪亮,几点疏星,西边一个凉月,就同一面金镜倒挂在天上一样,两边阶檐下面一声一户的蟋蟀叫得凄凄切切的。瓦巷内,自己的一顶便轿横在旁面,两名轿班就在那轿子里面睡着,一众湖西营的兵东倒西歪的,皆睡在暖阁地板之上。又听得远远有说话声腔,顺着那声腔走去,原来北面墙上有一短窗,里面一众家人在那里打吨的打盹,谈心的谈心。自己跟来的一个亲随,也在其内,猛见主人走近窗外,忙立起叫了一声,就由暖阁绕出。 马仁便同着亲随转走进正厅,却听得济公等正谈着那徐国舅的事件。孔式仪对杨魁等说道:“现今华夷同处,盗贼孔多,明日法场上还要累三位将军照应一点。到那时刻,兄弟再具片过去奉请是了。”三人忙回道:“岂敢岂敢,自当过来敬听差遣。”孔式仪搭眼见马仁的跟随已站到外面,便着他喊那家中一众家人,预备面水等事。济公听见说道洗脸,便连忙同孔式仪附耳说几句,又向马仁附耳说了几句,又嘻嘻的同杨魁等说道:“和尚少陪你们三位将军老爷了。”说罢,扭头扭颈的打了一个哈哈,往外就走。杨魁等连忙站起相送,孔式仪道:“师父净过面再走也好。”济公便站定想了一想,说道:“孔大人,你真个说新鲜话了,我这脸上的焦巴子一天一层,是有数目的,一年三百几十几日,就该三百几十几层,到了除夕日,要到玉皇菩萨面前交数,这个就能洗得的吗?”说罢,转身便走,一路歪歪斜斜的头也不掉,直往外面去了。大众送到外面,见他理也不理,到党有些没趣。 孔式仪向马仁道:“此人‘天真烂漫’可以足当。”杨魁道:“世间器皿,非方即圆。儒教者,地道也,后天之赞化也,故以方为宗旨;佛教者,天道也,先天之开化也,故以圆为宗旨。此儒教中之人品,所以贵乎有棱角,而佛教转贵乎无棱角也。”马仁赞叹道:“妙论妙论,怪道人说杨将军不但武艺出众,而且学问兼人,即此一席话,已可见其大概矣。”杨魁道:“见笑见笑,今日在刑部大人这里论道学,周正是孔子门前读《孝经》,多不自谅耳。”孔式仪亦赞叹道:“妙趣天然,杨将军真可人也。”一众谈谈说说走到里面,自然各人梳沐,吃了点心,各归各处,这也不必细说。 且言济颠圣僧出了刑部衙门,把灵光一按,暗道:怪到昨晚去拿那铜丝刷子,许久许久才得回头,原来这人家还住在外城呢!随即放开大步,直往前走。此时日光才出,店铺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街上除掉扫垃圾的,拾狗粪的,一些小贩子下青货行的以外,还没有什么上色人走。济公又走了一会,已到了外城狮子巷口,但见远远来了四五顶小轿子。济公又把灵光一按,心中早已明白,见那轿子一顶顶的皆进了狮子巷里,济公也随即跟着轿子走去。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27回 济颠僧清晨遇小轿 萧麻木赤体钻篱笆 话说济公跟着桥子走进了狮子巷,那巷子里街道倒是很宽的,两旁还开着许多的店铺、那轿子走至一家门口,便统统歇下。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两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一个十八九岁的闺女、才进了门便姐姐、妹妹、姑娘、小姐,一条声的哭起来了。济公远远相了一息白眼,搭眼见那人家对门有一爿小酒店,已经把糟坊的招牌挂出来了,济公便慢慢的晃了进去。 那店里一个掌柜的说道:“和尚,你也太早了些了,我们这里是僧道无缘的。”将公听他说了,便站住脚朝他望了几望,暗道:可要死,我堂堂一个御赐的圣僧,他居然把俺当着个讨饭和尚了。正然要想大大的发作他几句,但然见那菜架子L,挂着一只煮熟的咸狗膀,转念想道:俺不能发作他,不要把一顿好饮食得罪掉了罢。就此反转把那脸上装得堆下欢来的样子,说道:“开店的东家,你老人家看舛了人了,俺不是来化缘的,是来照顾你家宝号生意的。”那人见了这个邋遢穷形,估量着道:就是生意,也不过十文八文一碗靠柜酒;把他弄进门里,设或来了笔大生意,嫌他龌龊,不是为小失大了吗?想罢,便伤声毒气的问道:“请请请,我家不发你的财,你到别人家去罢!一碗半碗零酒,我家不卖的。”济公又陪着笑脸说道:开店的,你莫要生气啥,一碗半碗不卖,一坛两坛你总是要卖的了?”那人见他再三俯就,这才招呼他进里坐下,那人便拿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问道:“和尚,你究竟要打多少酒?要吃什么菜?头一笔交易请顺遂些罢!”济公道:“包管顺遂。我是专吃八笔头的。你代我把那原坛的酒拿一坛来吃吃看,吃得好再为后添;下酒的菜,俺是最下喜欢左一碟右一碟,零零碎碎的,你代我把那菜架上的一只腌狗腿,统统拿得来就算了。”那人嘴里连忙答应,心里暗道:我这爿酒店也开了十多年,倒不曾遇这样的大吃口呢!随即开了一坛原装的酒,向那桌子旁边一放,走到菜架上,把那一只狗膀取来,又顺手带了一只大碗,对济公道:“和尚,我看你这一坛酒,用这酒杯慢慢舀来,不大爽利,不如用大碗倒罢。”济公此时看见这一只大碗,就恨不得向那人磕头,说道:“你这个东家,怪不得要发财,真个又伶俐、又晓得人的甘苦。俺且问你:你这一爿店,难道上上下下就是你一个人吗?”那人道:“我店中本有两个伙计,只因对门这位徐杵作子家里,有一位补房奶奶,娶了不到两个月,突然的夜间吊死了,听说因个什么同衙门的叫做萧麻木来借刷子,就因这个上头才死的。所以一早的徐大爷就把我的两伙计央他去,帮着提那萧麻木去了。”那人说毕,就跑进柜里自去照应他的生意。济公便一面的撕着狗腿子,喝着那大碗烧酒,一面便朝着对面门里瞧个热闹,倒觉畅快不过,暂且按下不提。 单言徐件作家的新妇,娶了不到两个月,因何为那萧麻木来借刷子,就会吊煞了呢?只因这个徐贵,他家本是刑部衙门世传的件作子,家道也很得过,年纪已四十多岁了,去年夏天才把正室死掉了的。跟后,人总爱他有这一分家当,又无子女,人又老成,并没什么吃衙门饭的气息,就此替他做媒的人便不一而足。他回道:“我今年已半百的人了,要是讨一个丑陋的,我花钱费钞觉得很不上算;要是娶个标致的,我不能后半世弄一个老乌龟做做。”这个说头出去,也就打断多少人的望想。那知姻缘却有注定,这位吊死的新妇,他娘家姓周,他两个哥哥皆是临安两个不第的秀才,只因家道甚寒,父亲早死,其女已有三十多岁,还未受聘,恰巧就有人也代徐贵撮合。徐贵因他是读书人家,因此欣然应允,就便行聘下礼,不须细说。巧巧的拣了个六月二十外的日期过门,到得成就那好事的时刻,真个新郎、新娘大汗淋漓,加之女子到了三十多岁,不兔情窦已开,较那十来岁生瓜硬开的蹊景,自然不类。那知这位徐大爷总疑惑吃的二水货,还怕他另有旧交的朋友,所以成婚之后,处处防备,自己没有要紧的事件,连脚迹子都不出大门。 这日也叫理合有事,刚刚萧麻木在刑部厅上,听那老伙计说徐贵家有刷尸骨的铜刷子,他拎了一个灯笼,就飞奔而来。到了徐家,刚刚徐贵出外到钱铺里讨钱。这萧麻木他是生性麻木惯的,说明了借刷子的话,就顺便的油嘴打话闹个不了。周氏本来是书家出迹,怎耐烦得这样光景?亲因他是丈夫同衙门的,又不好得罪他,只得连忙跑进房去拿那刷子。此时萧麻木真算到麻木到地了,他见周氏跑进房去,也不问人家丈夫不在家要避些嫌疑,嘴里说道:“我家徐大爷娶了嫂嫂,我还不曾来过呢,难得今朝就便瞧一瞧新房也好。”说着便将灯笼向椅背上一挂,也就跑进房来。周氏此时心里急得要死,晓得丈夫又是个最怕做龟的,便手忙脚乱的将四把刷子拿出去给了萧麻木,说道:“小爷你请外面去罢!我家当家的又不在家,被人看见不像样子。”萧麻木道:“嫂嫂放心,我们衙门前的弟兄们是闹惯的,就是徐大爷暂时回来,看见是我在这里,也不要紧。” 话言才了,那知徐贵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拎了两串大钱,忙急急的真个回来了。一进门便说道:“我家大门怎么这辰光还大敞势开的?来一个掩门贼,不要把物事都搬了去吗?”萧麻木是个知趣的,就该赶紧跑出房来,候着徐贵进里,说明借刷子的话,也就没事;不料他还是麻天木地的在那里问道:“这柜子是啥本身的?那妆台是啥店里买的?”直到徐贵走进屋来,听见房里有人说话,心中好生诧异,便骂道:“是那个小杂种跑进人家房里来干甚事的?”周氏正要开口,只见萧麻木也不回个三长两短,拔步出了房门,吓得连灯笼都不要,没命似的赏了他一个飞跑大吉。周氏忙走到房外说道:“这真算是个浑人,我到此时还不晓得他姓什么呢?他说衙门里审和尚,要借铜丝刷子去用,我才进房来拿,他就以生托熟的,跟进来要看新房。想来好生可恨!但这人可是你同衙门的吗?”徐贵听毕,向周氏冷笑了一声道:“同衙门不同衙门,我也查不清楚,总之明明白白是我的同房门的了,你真个不晓得他什么姓,我再把他请来陪你到房里谈谈可好吗?”周氏道:“你不要奸言巧语,信口的乱糟蹋人。好夕他的灯笼还蜡烛点得霍霍的在这里,明早到衙门前,就问他个水落石出,也不要紧的事。”徐贵又冷笑道:“这句话也亏你说,难道我真要做乌龟,跑了去还向他讨嫖帐不成?”就此言来语去,两人足足说了有一个更次,也不打算检点晚饭。 可喜这徐贵倒也不像人家打儿骂儿、吵儿闹儿的,但他没一句不栽周氏奸情,弄得他就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周氏见这情形,也就不同他辨别了,暗暗的掠了几点眼泪,心中想道:这都是前生的冤孽,大约逃也逃不了。就此没精打采的,便进房去睡。那徐贵坐在外面,也不进房,嘴气得像雷公样的,整整坐了大半夜。到了四更向后,觉得身上凉不过,想进房穿件夹衣,候天亮再作道理。那知才进了房,搭眼朝床上一看,只见周氏笔直的,颈下系了一条带子,吊在床柱上面。还算当件作于的,生平靠搬死尸吃饭,不大惧怕,近前按了一按鼻息,知道断气已久,救也不及,对着死尸落了几点眼泪,说道:“萧麻木,你今日真麻木出大祸来了,我同你怎得干休呢!”一面心中画算,便一面将房里的衣服什物收起,那箱簏橱柜皆上了锁,一应理直停当,见外面已有亮光,就出去拣了几家靠实的邻居,敲门进去,说了大略。所幸秋天时候容易起身,不上一刻,男男女女来了多少,皆来帮他照应。他至此才得抽身,又到对门酒店里,把两个堂官央着一同走到丈母家送了信,气愤愤的就到城脚跟萧家来捉萧麻木。 可巧萧麻木由退堂后回来,吃了些饮食,又把裤子褪下来洗了一洗,趁着早晨睡觉,容易晒干,回头就好着起出外,却然赤了半段,拿了一根竹竿在天井里晾裤子。只听外面一扇破板门通的向下一倒,徐贵手上拿着一条草绳.后面带着酒店里两个伙计,直往里走。萧麻木见他那种气冲斗牛的样子,虽然不晓得闹出人命,也量定因为是昨日晚间的事件。暗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他今来了三个,我只一个,谅情打他不过,反之徐贵离身不过三五步的光景,他便将竹竿、裤子向地下一掼。掉头就想从后身破篱笆上钻出去逃走。刚才钻出一半,心里回想道:嗳哟!我下截还没有裤子,这便怎样走呢?就这打算的时刻,徐贵已走到篱笆下,两个酒店伙计,每人就拉住了一只腿,朝里面倒拖。可巧篱笆外面有一棵小杨树,萧麻木两手将树根抱定,死也不放。徐贵见拖他不动,便将手上的一根草绳,双股头来在他大腿上用劲的抽个不住。外面走路的人,但看见萧麻木半截身子钻在篱笆外,嘴里“徐爷爷”、“徐爸爸”喊个不了,却不晓得所为何事。过了许久,相白眼的人也就多了,这才有人走进里面查点究竟。徐景便由头至尾说了明白,此时萧麻木晓得遭了人命,祸闯大了,越发抱住树根拖不进去。 内中有位认识徐贵的老者说道:“徐大兄,我且问你,你此时一定要把这个麻木种子带了去,还是要喊官,还是要私拷?”徐贵道:“这事我也没得定见,但我的这两位舅爷,诸位也该晓得一点,是周周正正的两个穷书呆子。今朝遇见这场人命,他发起呆性子来,预备交情我几个白禀,一支秃笔,胡乱写写,那时州官闹到府官,府官闹到上控,还愁不冲了我徐贵的家吗?诸位在此解劝,也是明理的,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我今天把他找了去,我也不难为他;但周家教我开交,我也同他没事,周家不放我过身,我也同他不了。”大众听了这话,一个个的皆说道:“徐贵大爷的话十分在理。”便帮同他把萧麻木拖进篱笆里,又一口同声的说道:“你还不赶快的着起裤子,跟徐大爷走呢!谅情拗不过去,莫若见亮些罢!”萧麻木眼泪滴滴的,用手指着那潮裤子说道:“我的裤子刚刚洗了在那里呢!”大众听了,皆哈哈的笑道:“也亏你穷了剩着一条裤子,还这样高兴,害得人家家败人亡的,也没有别法想,就请你着了这条湿裤子跟了走是了。”萧麻木万分无奈,只得把一条水滴滴的裤子穿起,又找了一个邻居来,拜托了几句,这才跟着徐贵等出门而走,大众也纷纷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8回 一心尽考因难呈祥 满中级斯文当场出丑 话说萧麻木违拗不过,只得着了那才洗的裤子跟徐贵就走。但是看我上回书的人,不免要议论我说得不甚圆转。这萧麻木既有个家,闹成这种样子,不曾见他家里有人出面查点一句,难道他家里一个旁人没有吗?列位有所不知,他家里人却无多,单单只有一个七十多寿的老母,又瘫又聋又瞎,较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气,所以外面就闹成这种样子,他睡在里面就同没事一样。这萧麻木独有一件好处,无论怎样忙法,怎样穷法,他一日三餐,总要按时按顿,煮得好好的捧到母亲面前,候着吃完了,然后自己才吃。一年三百六十日,顿顿如此。就是在今日闯下了这场大祸,独独遇见济公来救他,也是上苍可怜他这点孝心,所以逢凶化吉。就是济公特为的跑来救他,也不过因他是个孝子。善书上说过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看萧麻木的这一件事,可见古人的话一些不错了。 闲话体提。且言徐贵将萧麻木带到家里道:“我这房里你是合式的,索性请你进来乐彀了。”就便寻着一条铁链子,把他向下手床柱上一锁,在外面人看起来巧巧的上手吊着一个女的,下手锁着一个男的,以为徐贵到这地步,还同闹笑话一样。那知徐贵到底是个吃衙门饭懂公事的,内中大有用意,是暗暗做的个因奸致命的势子,以便杜住他娘家人不好开口。锁了停当,一众女眷见他回来,又哭又说的闹了半晌。此时酒店里跟去的两个伙计也回了酒店,将那赤着下截钻篱笆的样子说了人听,没一个不捧着肚子的笑。济公这辰光洒同狗肉已消去大半了,觉到嘴里能教抽点空子说说,便向那两个伙计问道:“听说这萧麻木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母亲,你们可曾看见不曾?”那两个伙计朝他一望,见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和尚,连睬也不睬,还是对着大众谈他的心。济公正待发作,只见哄哄的来了一阵人,说道:“周家大先生、二先生都来了,听说还要到临安府请验呢!”一众人说着,直向徐家门里挤进。济公也就站起身来,向徐家就走。那掌柜的连忙喊道:“和尚,你酒钱还不曾会呢!会了账再走罢!”济公把眼睛朝他一顿翻,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和尚吃酒,向例总有人来会东,从来自家不曾破过钞的。而且我的酒儿菜儿的才吃了一半,就是你不要我的钱,叫我走,我也是舍不得走。我就在对面门里,把个会东的找得来,代俺还帐,你请放心是了。”说着,但见他扭头扭颈的,从人众里挤到里面去了。那酒店人见他到了徐家,谅他不能由屋上逃走,只得候他出来再说,我也按下不提。 单言济公走进门里,就在檐下站定,只见那周家弟兄两个,一摇二摆、斯文绉绉的跑进来了。徐贵便眼泪鼻涕忙急急的迎出,周大理也不理,昂着头,竖起两个指头,朝耳旁摇摇的说道:“天乎天乎,何夺吾贤妹之寿之岌岌焉不可终日也欤乎哉!”那周二又接口说道:“是谁狗畜生而冤枉吾妹乎不端,不亦其有所此理也耶!”说着走进屋里,又问道:“请问舍妹之亡灵安在?肯引我一见可乎?”徐贵道:“就在这首房里。”周大才要进房,那周二又连忙止住道:“请吾兄暂停之乎贵趾,吾妹胡为乎哉而乃寻之乎短见,呜呼噫嘻!即男子入内阃之其故已耳,兄胡为明知之而故犯之哉!此弟所百计维思,而难为吾兄解也。”就此弟兄两个你“之乎”、他“者也”,在里面牵个不了,一众看的人,没一个不笑得要死。济公此时看了这一派的臭文,实在气闷不过,用手把大众一分,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周二的耳朵说道:“你是娘家人,既然到了此地,应该想个法子,把妹子救转来,才是道理。可恨你们这两个酸货,一些正事不问,满嘴的呜呼呜呼,就同读祭文一样,俺恐怕人家活活的一个新妇,被你们这两个呆囚咒杀了呢!”说着那两个指头就把周二的耳朵揪得同烂面馄饨一般。周二摸不着头底,突然被济公揪住这样说法,他倒也还好,并不顾耳朵疼痛,还是头摇摇的、手指指的对济公辩别道:“呜呼噫嘻,岂有不死之人而谓人能彀咒死他的吗也乎哉?岂有已死之人而谓人能彀叫他复活的吗也乎哉?是不可不与长老深辨其情焉者也!”大众见周二被和尚揪得要死,他还要是这个文法,不由得拍着手,一派笑声就同潮水一般。但见周大走上前来,又向周二说道:“噫,异哉!此亦妄人也已矣,尚足与之乎以口舌争耶?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若而人也,非吾徒也,吾弟鸣鼓而攻之可也!”话言才了,周二见周大叫他鸣鼓而攻,他真个就是一拳向济公屁股上敲去。济公此时真个急了,就把周二的耳朵拚命往下一坠,巧巧的把个头坠偏了,半面的嘴头朝上。济公便伸开巴掌说着打着道:“你这讨厌的呆囚!满嘴的之儿、乎儿、者儿、也儿、诗云儿、子曰儿,我就叫你疼儿、痛儿、麻儿、痒儿、啼儿、哭儿、叫儿、喊儿的受用得个不亦乐乎也焉哉!”此时徐家不像死了人,就同戏台上唱戏似的,看的人没一个不笑得肚皮发痛。 那周大见兄弟被和尚左一个嘴头,右一个嘴头,连二连三的虽然不重,活像烧饼店里贴烧饼的势子,真个气忿不过,便大声喊道:“还了得!和尚殴辱斯文,该当何罪?士可杀不可辱,我同你和尚就拚了罢!”说着,就势一老头直向济公胸口撞去。此时周家来的妇女见和尚同周大、周二交手相打,便拍着手喊道:“你们救命啊,和尚打死人了!”就这一声喊,房里锁的那萧麻木倒被他提醒了,暗道:外面既闹和尚,莫非是济颠僧来了么?昨夜他老人家在刑部厅上,本隐隐约约的说过了这句话的。但想要探头望个真实,却再也望不见,身子又被锁着跑不出来。恰巧此时徐贵跑进房来有事,气愤愤的说道:“笑话笑话,岔事岔事,这样闹丧的样子,我倒是第一次见呢!”萧麻木见他在房里叽叽咕咕的,便喊道:“徐爸爸,你老来啥,我有句话同你说呢!”那徐贵见萧麻木喊他,格外有气,走上前来说道:“我同你还有啥话说?祸根祸苗皆由你起的!”就势踢了萧麻木两脚,依旧出门去了。萧麻木急得没法,只得大声喊道:“你们不要得罪和尚哇,这和尚是济颠圣僧来救吊死的嫂嫂的哇。”大众听见这话倒也将信将疑,恰巧外面走进一人,是刑部承刑的书班,姓洪,叫洪守正,平时同徐贵十分要好,听说徐贵的补房奶奶吊杀了,特为过来吊丧。昨夜市和尚是他承刑,济公他是认识的,所以走进门见济公同两人在对面屋里相打,连忙向徐贵说道:“你快些过去解劝,难道济公圣僧你认不得吗?” 徐贵听洪守正这样说法,又听房里萧麻木“圣僧圣僧”的喊个不住,心中这才明白。随即挤到对面屋里,向济公面前一跪,说道:“圣僧在上,恕小民无知,求圣僧慈悲了罢!”济公见徐贵已经认明自己,便就势松下手来,又代周大身上扑扑,周二嘴上揉揉,哈哈的笑着说道:“可怜读书人出世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今日要算大大的受着痛了。”周家兄弟被他弄得气不得恼不得,只得面红耳赤,气喘气喘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济公转身见徐贵还跪在地下,嘴里头“圣僧慈悲”、“圣僧慈悲”,哀哀的苦求。济公笑道:“俺慈悲过了,已经放过你家亲眷了,你起来赶紧将那偷汉的婆娘收殓去罢!”徐贵道:“总要求师父救救妻子的命哩。”济公又笑道:“俺救他的命倒是小事,将后累作你做老乌龟,反转对你不起,不如就此算了罢!”徐贵那里肯听,还是跪在下面再三哀求。济公道:“也罢,你既要我救他,我今分付你三件事,你要依俺,俺才救他呢!”徐贵道:“师父,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事、三百件事,小人都是依的,但求师父分付便了。”济公道:“你就要依呢,要是我说出口,你有半个字不肯,那时我发了急,念一个咒语,将那尸身变成九丈十尺长,叫你没处买棺材来盛他,那时你反转就求下祸来了。”徐贵道:“听便师父怎样分付,小人虽自己去死,总是情愿,就请师父说明了罢!” 济公道:“既然如此,你起去先办第一件事罢!先代俺把萧麻木放开,着他前来,俺同他有话说呢!”徐贵忙起身走去,放了萧麻木,一同走来,仍然跪下。济公问麻木道:“徐贵去提你的时候,可曾打你吗?”萧麻木道:“怎样不曾打?腿子倒被他用草绳抽烂了。”济公道:“打得不舛,本是腿子妨的法。他若打到别处,我便同他有帐算了。你只在此候着,同我去吃杯酒暖暖疼去也好。”随即又向徐贵道:“这第二件事,我要问你,你此后还疑惑你妻子有不端不正的吗?”徐贵道:“此后不敢。”济公道:“我也不过分难为你,你自己打掉三个嘴头,免致日后消嘴薄唇的乱糟蹋人。”徐贵无奈,便轻轻地敲了三下,并无丝毫痛楚。济公道:“这样轻松法子,你将来必定记不得。”随用手指着,念了一句“-嘛呢叭迷-”,只见徐贵倒在地下,乱哭乱滚,觉得打的这半边,就同小针在里面戳一样,说不出那样的难受。不上一刻,济公说了声“止”,徐贵忽然跪起,就觉一些儿都不痛。济公道:“此后你家夫妻反目,我却不能禁止于你;但你如有一句冤枉到他不端不正,我立时就叫你发这个毛病。”徐贵当下自然听从;不料过了一天,因同妻子说要话,把济公的话忘掉了,顺口不尴不尬的说了两句,那知忽然的半面头疼得要死,可见佛法比王法还厉害得多呢!此是后话,不必深言。 单说济公见徐贵止了疼,重新跪起,又说道:“那第三件事是最容易的,你去问你家两位舅爷,此后嘴里还‘之乎也者’的吗?”徐贵刚要起身,只见周家弟兄两个连忙跑来跪下说道:“愚弟兄已知罪了,此后再也不敢如此,然而请圣僧从速救活舍妹罢!”济公还未听完,-着眼睛向两人骂道:“你看你们这两个说不改的死回,嘴里还是‘然而’‘然而’的呢!”周二道:“愚弟兄不过如此之云云,并非有心用文法者也。”济公听了,只急得向二人跳脚说道:“实在可恶,可杀,可恼,可恨!他到底不能离‘之乎者也’的,算了罢,算了罢!想情你是孔夫子的学生,我佛家管不了的,算了罢,算了罢!你们皆站起来,领着俺去救人罢!”徐贵同周家兄弟大喜,便连忙起身,领着济公进房去救周氏。那知济公才进房门,忽然倒退出房,说道:“俺不去,俺不去。”但不知济公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29回 救贤妇周氏还魂 骂腐儒济公说道 话说济公正然同了周氏兄弟并徐贵走进房里来救周氏,那知忽然退出,说道:“我不去,我不去,死也只好听他死罢!”三人听见,就拦着房门跪下说道:“师父因何忽然不肯进房救人,究属是何原故?”济公道:“这个原故,俺却不好意思说,想情你们也该明白。”三人道:“我等真不明白,就请师父说明了罢!”济公道:“你们实在苦苦的要我说明,俺就说了罢!昨天晚间还算来的是衙门里的同伙,你徐贵就赖道有奸,把个知文达礼的妇人逼得寻死。俺此时若走进房去,将来你们夫妇相吵起来,不是又要栽害那人偷和尚了吗?这个嫌疑我和尚是要避的,万万不能造次。”说毕,装鬼似的就要往外逃走。三人听了这话,虽然看见他做那要走的样子,心里早明白他是闹的笑话,便统统站起,将济公带拖带拉的请进房去。 恰巧此时萧麻木也跟得来看济公救死人,便站在旁边,济公向萧麻木说道:“你可看见吗?以后要向人家内室里走,总要像俺这样,请的请,拖的拖,求的求,然后进来,方保没事。要像你昨晚溜进来、逃出去那种样子,不是活活的丢丑吗?”萧麻木被他笑耍了一顿,真个无言可答。济公这才慢慢的走至周氏尸旁,将周氏鼻息一按,对徐贵说道:“你快些把他松下扣来,将他平躺在床上,让俺好来施救。”徐贵才要动手,偏偏那不识霉的周大说道:“师父莫要记舛了吗?小可尝看见医书上说过的,大凡救吊死的人,必要将下身抵住,撤上气来,才能落绳,否则绳子一落,那气直从下窍走失,那就不得回来了。”济公一听,不觉无名火起,说道:“你说的话一些不饵,幸亏你看过书的,俺却一字不识,就请你去救他罢,谅情也用不着我了。”说着,站起来向外就走。徐贵见了,只得丢了死尸,忙走来将济公拖住,说道:“他们那些臭文,师父莫要睬他!总之求师父慈悲,小人的夫妇要紧。”周二也抱怨周大道:“请你就不必开口罢!还说什么书不书,你真正要算不知进退呢!”周大自此再也不敢开口。 但见徐贵一面把济公留下,一面将周氏松了绳子,在床上安放停当,济公便从腰间掏出一粒转魂丹,向周氏嘴上一放。周氏上吊的时刻,因圈子做得大,却吊在急喉上半,所以死得闭口合眼,牙关紧闭,并不是伸舌头、挂眼睛那种吊死鬼的恶形。济公见他口唇不开,那转魂丹不得进里,便用手将嘴唇扒开少许,将丹药纳人,然后用指头捏了个诀,对着周氏的嘴,连留连圈的。但见那周氏嘴里就同搬青果一样,这面滚到那面,涌了有几十个周转,忽然的无影无形,不知何处去了。不上一刻,又听周氏腹中-鹿-鹿的怪响了有一顿饭的时刻。济公又在腰间掏出一个钮扣大的小葫芦,就在里面倒出一星星末药,由周氏鼻窍吹人。忽然见得周氏上眼皮连动是动的。此时这屋是男男女女足挤了一屋的人。那周大受了一肚皮呕气,坐在那椅子上纳闷,忽听见一个个的说道:“眼睛皮已能动了!”他便将大众分开,挤到床前,就用那近视眼看文章的架落,瞅着妹子面前,脸对脸的细看。不料这个时候,刚刚末药的药性已经走足,周氏忽然的咯切一个喷嚏,连痰带涕的就打了周大一脸。周大连忙下床来去寻水洗脸,那周氏便在床上叹了一口气,说道:“闷煞我了!”一房的人见周氏已能开口,莫不啧啧称奇。徐贵是格外欢喜不过,便对看的人拱了拱手,说道:“诸位请回府罢,没有事了,改日再为到府奉谢。”一时的只听得呼姨姨的、喊妹妹的闹了一阵,大众皆纷纷散去。 徐贵就请丈母照应周氏,便把济公等请到房外,对洪守正说道:“老仁兄,小弟有一件事奉烦,请你到畅叙园叫一桌烤席,叫他暂时送来。这位师父,我也没得报答他老人家,晓得他最喜欢吃酒,就请老兄同舍亲、萧伙计等作陪。”济公听见忙说道:“不必不必,你家对门酒店里,我还有酒同菜吃了一半,存在他那边。他家的菜到很对味,俺们就到对门去吃罢!”徐贵道:“酒店请客,不大恭敬,还是叫席来才好呢!”济公把眼睛朝他一-,说道:“你这人有多狡滑,嘴里恭敬恭敬的说得倒好听;难道俺要向东,你要向西,这就是个恭敬的道理吗?”徐贵受了他一顿强词,那敢还同他违拗?只得说道:“师父莫怪,师父随喜那处,小人遵命是了。”济公道:“既晓得遵命,就同我到酒店里去,俺同你便一笔勾销;若再给俺半个不字,那就怪不得俺同你拚命。总之,俺救活你家一个,拚死你家一个,那阎王簿子上一颗冲讫戳子,也还抵得直,俺了没什么罪过在那里。还有一句话,俺交代你,你这两位舅爷同去吃酒,千万不能诗云子曰。俺生性有个坏脾气:只要有酒,就靠着毛厕旁边都吃得下去;但是遇着读书的之乎也者两句一谈,那便不由的作起恶心,真个要呕得三天三夜,直即要把去年肚皮里留下的存货,一股包教都呕尽了才得平安呢!”当下周氏兄弟见他如此难缠,句句嘲笑着自己,本不情愿同他去吃酒,但是穷书呆子没一个不好吃,心中骂道:此时佛家当道,我们读书人且受你些气,有朝一日,辟除佛老,卖和尚、逐和尚的时候,我等再为报仇不迟。此时且忍着气,混他一嘴,油油肚肠,再作道理。想罢,却然徐贵已统统招呼过济公,因此弟兄两个也不开口,就跟着一同出门来,向酒店里走。 济公一见酒店里的那人,便笑嘻嘻的说道:“可不是会帐的人寻着来了吗?你这人也太觉小气,先前俺走的时刻,不幸亏两只脚帮俺的忙跑得快,要是慢了一步,被你抓住,照你那种狠相,真个要把俺吃下去的打了吐出来才称心呢!”那人此时已晓得他就是济公和尚,虽然被他一顿收拾,那里还敢辨别?只是强笑着脸说道:“师父莫怪,小人马上给你老陪礼是了。”济公随即仍跑到那张桌上,搬起那坛酒,筛了一大碗,咽咽的喝了几口,这才坐下,抓起那只狗膀,又咬起来了。周二见济公坐在桌子横头,忙向正面指着道:“师父还居首席才好,你老坐这旁边,那小人们不是没处坐吗?”济公候他说完,便拍手呵呵的指着周二说道:“你这浑人,可算惯会说浑话。小人没处去坐,不会坐到他娘怀里去吃奶的吗?”此时洪守正见周家弟兄屡屡被济公没趣,面情代他难处,只得说道:“二先生,你老不知这位师父的性情,就便太后、皇上,以及我们家里老爷,都晓得他欢喜随便,最恨拘礼。我们大家就坐下来罢,免得讨他老人家厌弃。”就此大众便团团坐下,堂倌拿来杯筷,徐贵就关会堂倌,喊了几样菜,又添了两壶酒来。不上片刻,酒菜皆到。那酒店里面掌柜的又切了一大盘透明的咸狗脯,送到济公面前,说道:“这样菜是不要钱的,作为得罪师父来陪礼的孝敬是了。”济公见了这一盘上好狗肉,这一喜欢非同小可,忙说道:“领情领情领情,你东家也忒费心了!莫说你东家并不曾真个得罪俺,就是打了俺、骂了俺,也算不了什么要紧。你请有事去罢!”说毕,便将那狗膀向怀里一塞,又说道:“此时却有好的吃了,那坏的且收起来,留着回去坐在铺上,一早一晚的嚼嚼,也是好的。”济公就此大块的狗肉,大碗的烧酒,吃了个称心满意,也不同人拘礼,也不同人说话。 但听桌上洪守正有说有关的,尽说的济公在外面医人疾病、救人患难的那些话。济公见洪守正虽是满口的称道他,究竟说不着他存心的道理出来,便将手上那只酒碗踱的向桌上一掷,说道:“我的洪书班老爷,你快些清住贵口。照你这样说法,俺和尚在临安一日,那临安的城隍菩萨面前,不是倒不发市吗?要晓得俺和尚的道理,全是个福善祸淫,替天行道。就如今天,俺做的这件事,也不是遇见死人就救活了,遇人有祸就救转了;假若周氏他不是个节烈的妇人,假若萧子他不是个贤孝的子弟,俺也只好听他死的死,亡的亡,坐牢的坐牢,办罪的办罪。但他们既是孝子节妇,俺所以才来救他;就是没有俺在此地,有他俩这节孝的道理,也必定另外有个机会,叫他们不得亡生,不得受罪。就如日前宫中内乱的事件,俺和尚不会作些法,叫他们不得内乱,岂不省了多少手脚?不知大数已定,内中有许多应该伤家的、亡身的、受罪的、避难的、升官的、发财的,俺和尚能彀用法力化做没事的吗?就是俺和尚道天行事,必定也要另生节枝,还要归成那个定数,才得罢了。”这一席话说得大众哑口无言。徐贵才晓得周氏是千贞万烈的妇人,萧麻木才晓得是自己的孝心感格天地,各自暗暗欢喜。 内中单有周大仗着自己是儒教的秀才,到底不大佩服,因问道:“请问师父,你师父守的那佛教的道理,可是同佛印禅师一样的道理的吗?”济公道:“怎么不是一样?”周大道:“既是一样,当日佛印禅师同苏东坡谈心,没句话不用文法,因何师父独恶嫌愚弟兄用文法,这是什么道理呢?”济公听毕,不禁站起身来,脸朝着板壁,笑了有半个时辰,这才回转身向周大道:“亏你好意思还提苏东坡。苏东坡为一代大儒,出口如吐珠玉,他满口的文法,像你这嘴里不通的之乎者也,可有一个字吗?俺不是恶嫌你谈心理文法,俺是可恨你用不通的文法。假如你也同那苏东坡一样的文法,不但我和尚不敢说你不是,你弟兄两个也不至于空担个读书的名目到今日了。而且还有一说,俺和尚在外面,就那儒、佛两教的人,也验过不少。大率做和尚的嘴里一口一声的‘阿弥陀佛’,大半皆是奸盗邪淫;读书人嘴里一口一声的‘之乎者也’,大半都是狗屁不通。俺不怕你们弟兄见恼,大约总犯着这点毛病呢!” 周家兄弟此时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反转洪守正用那闲话代他们过门,便向萧麻木道:“请问萧伙计,你这个尊名,究属谁人送你的呢?想情你的正名必不是‘麻木’这两个字啊!”萧麻木道:“我小时也不曾到过书房,并没个什么正名,十一岁就到衙前班房里跑买。我父亲在时,人本喊他‘萧麻木’,所以我那小时,人就喊我‘小麻木’。‘萧’同‘小’本是同音,所以这‘萧麻木’的名字就喊得传下代来了。我心里也甚忧愁,假或明日讨了亲,生个儿子出来,人必定要喊他‘小麻木’,到我死后,必定又顶了‘萧麻木’的正名了。就此一代一代的先叫叫‘麻木’,后叫‘萧麻木’,这个‘麻木’的名头,不晓得那一代才传完结呢。”通桌的人见他这样说法,没一个不哈哈大笑。忽见济公站起身来,将大碗酒喝了干净,又把酒坛子搬起倒着喝着,喝空了坛子,对大众说道:“俺走了,俺走了,俺还有要紧的事呢!”徐贵忙起身,还要问他周氏可要调养吃药等情,那知他一溜烟的早已出了酒店,不知何处去了。毕竟济公有什么要紧事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130回 治冤鬼瞎韦驮显灵 送山田金御史脱罪 话说悟真在大成庙,自从济公走后,跟后陈亮等又将一众和尚统统捆好,着营兵抬了就走,自此庙中只剩着两个雇工的道人,并自己三个人。幸亏天光不早,进香的也稀少了,悟真便叫道人把山门关好,自己便到库房查点查点。但见桌上有两本日行的帐簿,一本上题着“日行流水”,一本上题着“布施总登”。将日行帐展开一看,上面煞了个总码,写着道:“除支净存钱二十四千零三十六文。”悟真将旁边一堆钱过了过数,巧巧二十四千,桌上钱板上有些须零钱,大略分文不少。又将布施帐查出翻阅,见上面写着:“当今太后助本庙建修功德银十万两。当今皇上助本庙建修功德银十万两,定风珠、辟火珠各一粒。当今皇后助本庙建修功德银十万两,白米三十石。三十六宫嫔妃公敬佛前千佛慢一顶,莲花幡二十四挂。韩王府乐助佛前灯油十石。秦相府乐助香仪一百千文。金相府乐助香仪十两。”除外还有无数的无名氏,助米的、助油的、助钱的,足足有上千的花名。总因大成庙是皇上敕建的,这个声名大队,没一个不来布施。悟真看过了帐,又跑到后面仓屋里看,但见屋高的米集子十几个,香油满满的七八缸,柴薪、蔬菜不计其数。悟真看完,就在禅床上坐了一禅,专候师父回来做课众,吃晚饭。那知一禅坐完,外面已是黄昏,仍不见师父回来,只得一个人撞钟击鼓,烧了晚香,便同道人将日间的剩饭剩菜胡乱的吃了一饱,同道人谈了一席心,又到禅床上坐了一禅,还是守不着师父回来,只得点了支烛火走到库房里面,在那清雅铺上宿息。他这铺上真个香暖异常,悟真出世还不曾享过这样的福,心中又忧又喜。喜的是这一座大庙宇,暗暗的就归我住持;忧的是这位济公师父,他从来不会经纪。我这初初的到来,又摸不着头底,怎样安排是好。 就此百虑交集,想了再想,也就沉沉睡去。觉道自己坐在库房里面,迎着房门等候师父,坐了许久,忽见一人轻轻将门帘一揭,往里就走。悟真以为师父转来,忙起身迎上说道:“师父转来了,怎不听你老敲门的呢?”话未说完,只闻得一阵香味从鼻窍透入,悟真好生诧异,再为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师父,却是一个绝色女子。悟真这一吓非同小可,忙说道:“你是何人?代我赶快出去!这是什么所在,就容得妇人进来的吗?”那女子听说,便向他微微笑道:“你这个和尚忒也太老实了,请问你们这库房里有个清雅,可在里面吗?”悟真道:“我这庙里现今就只我一个和尚,并没第二个。”那女子作诧异道:“这又奇了,今早放我来的时刻,明明分村是大成庙库房,怎么会不在呢?”悟真道:“不在不在,你快走罢,我要关房门了。”那女子站下呆了半晌,又向悟真把眼睛勾了一句,说道:“你这小师父倒很体面,亏你一个人在这里倒不嫌寂寞吗?”悟真被他眼睛那一勾,就觉到心里有些忐忑忐忑的,晓得有些不妙,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将邪念镇了一镇,说道:“我一些不寂寞,你快些走罢!我要关房门呢!”那女道:“小师父,你要关门,奴也不阻止于你,但奴鞋尖足小,更深半夜何处去投宿?请小师父方便些儿罢!”说着便跷起一只小脚,一手将悟真一搂,说道:“小师父,你可怜我这一点点脚,怎样走夜路呢?”不由得那眼睛便落下几点珠泪来了。悟真把他的脚一看,真个不满三寸,着了一双红绫绣花鞋子,白绫袜套,实在可爱,那心里忽然的就迷惑起来,把那三戒的道理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