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水浒传 - 第 6 页/共 8 页

且说宋江,这日因各处军报,很是顺利,便对着吴用道:“俺欲往淮南一带布置布置。且候戴宗回来一报,这里就交与军师与二王两个人权且护理,文官要怎么安设,汶上的金银矿山怎么开采,军师就随意办理。俺想如今我们以铸造铜钱是一要务。按朱武、蒋敬等画的图样,将各地通用的一律重铸,你道这主意如何?”吴用笑着道:“哥哥心意固然是好,依弟之见,这还是末。一则如今以聚敛为主,眼今那高俅、杨进又要进兵,没有钱财如何打仗?小弟要下个告示,除各地盐酒税,已有盐税官员。此外那梁房、土地,亦须加税,每房一间纹银一两,每地一亩税银四两。”说到这里,只见李应与卢俊义、柴进等自外走来,一听为议论加税,各人也全都知道,卢俊义道:“这可万行不得,咱们为替天行道,救济黎民。若这么苛虐时,岂不把百姓苦了?”吴用笑着道:“二王忠厚,不知治民的道理。此税就再加一倍也无妨害,山东是富庶之区,小弟是本乡之人,岂不晓得?二王是北京富户,不知百姓的银钱,非敲出骨髓来,不知道完纳的。如今我定一新章,每车一辆的税钱三两,骡马一头税银一两,驴牛一律。以外的猪狗羊,每头五钱。不交纳者,也不必怎样罚。”李应赞说道:“这是德政,我们要听其自便,才是本意。”吴用笑着道:“这不是那样话,我们又不为己事,收了银钱来,所为打仗。就未免严一些,心也无愧。所谓用民之财理民之事,连房带地以至于牛马猪羊,有过期顽抗的,原物归官。古人谓减政便民,免得又另设推官,审问议罚,就这么倒爽快。”宋江大喜道:“军师高见!我们也端的用钱,没有银钱哪能打仗。再有一事,昨日有朱贵来说,他在那杨进部下有个相识,现今作了团练使,名叫马小乙。唯因杨进用人太严,因他是狱卒出身,看他不起,至投降后,更不重用。现领着三千人马,倒作了谭稹的副将。他的心里如何甘服?朱贵要趁此机会,前往说降,叫他由内里先反,我们也密令雷横长趋直入,头里有马小乙领兵引路,由后方饶过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莫讲是高俅、杨进,一个是一勇之夫,一个是市井无赖,就素有谋略的,也万万想不到。只有一件,这个马小乙,别无嗜好,平日信道,也拜过王老仔作为弟子,因为是出身寒贱,一味爱钱。朱贵说的,我们就诱之以利,当无不允,你道这计策使得么?”吴用道:“此计甚妙,只苦是这么远路,辇金而往,就太费周折了。俺有一计,亦可以就地筹款。”因唤着祗候侍从,将朱贵召了来,李应因这些议论听不入耳,遂请问宋江道:“大王吩咐,几日往临濮集?去那里玄女庙是怎样修筑哩!”宋江笑了道:“好不厮欺,小弟为你那弟妇,屡欲修行,此去为领了她去,安放庙里,这是我一件心事。第二,因世人都说读书之人有些用处,又说是经天纬地,燮理阴阳,治国安邦,全须宰相。但据着小弟看来,书生也怕中书毒,如大人王大化及马小光、徐蕴华几个人,只有林大虎那真是学问,经济可堪钦佩的。其余也俱是愚儒,毫无用处,与其都留在寨里疯疯癫癫,不如都骗至临濮集,叫他自便去。”李应笑着道:“大王看着怎么都好。”卢俊义道:“这事也必须慎重,一个谭稹尚闹得不得安静,再放了三个人,更是厉害。”吴用笑了道:“二王你怎说这话?他等愚儒,有甚用处?”一面说,叫了朱贵去密为嘱告,你须要如此如此。朱贵领命,即日也不言不语,改扮着下了山。怎样说降,先且不表。 单说吴用,又差了鬼脸儿杜兴,以忠义军威武大将军名色,为高唐一带的钱粮转运使,率领雄兵,即日起程,一直至东阿高唐的雄武镇,安下营寨,差人与东昌、东阿高唐、平阴都赍了紧要公文,将所有辖境里买卖百姓一律传齐,无论贫富,按上中下三等纳捐。上一等的每一住户纳粮十石、纹银五十两,中等二十两,以至十两,至下第三等的,亦须纳两石军粮、十担草秣、交足了纹银一两,听其活命。不然以不忠不义、抗反梁山的罪名腰斩三截,以示儆戒。内中有一家住户,复姓申屠,单名一个远字,家足户大,有五世同堂的祖孙,家中田产四千余顷,乃是平阴县第一个大富户。近来因兵灾匪患,家里有七个老人同时遇害,家私财帛,已全被兵匪等抢掠一空,将才平静,近来又闻有人说梁山要杀富济贫,将所有财主家全行杀害,将地亩等散予穷人,每人五亩,家中因闻此消息,正然愁苦,忽见有本县告示,按户加捐,又奉有知县钧喻,限定于三日以内,腾出房舍,以便有杜兴人马来此分驻。申屠远道:“这叫什么事?我们是这里住家,又死了七口人,尚未发殡。兵荒马乱,这时往哪里去挪。”因具了一张禀帖,自以着绅士体面,乞请开恩,宽宽予限。又说有老人被害,一家被抢,在外也别无房舍,叫一家数十口哪里住哩!”知县下喻道:“满纸胡言,胡为搪塞,本应以军法治惩,姑念尔等绅士之家,仰仍按前予期限,赶早腾出,勿再哓哓,致干咎戾。”一面又派着都捕观察并士兵等,强着于即日晚间先交粮税。申屠远道:“这更是无法了,我家已被抢一空,地上庄稼又无指望,哪里有税的钱谷。”遂引着士兵等到他家里,只见那众人哭的泪人一样,两日也没有吃喝,只在那城外地里拾些野菜,相掺着扫的谷米弄碗粥吃。申屠远道:“列位看看,我们是撒谎不是,以我们有力之家,尚然如此,别人家里,更不肖说。”士兵亦看着这样,心中不忍,归去回禀。 只见那知县气的跳起多高,此人也素有外号,叫地溜鬼,姓陆名千,也算是郓城县人,只因在雷横手下当过士兵,也曾于晁保正的庄上拿过刘唐,又跟着朱仝等放过宋江,此日亦因有功受赏,作了知县。同伴的唐牛儿如今亦住了东阿县,此日因杜兴来到,事务正多。一听着士兵回说,气往上撞,对士兵道:“你等都勿听狡展,粮税是关乎军用,不宜缓的。本县也不管那些,违反顽抗,我就要铡。什么叫诗礼人家,一县的绅士若抗我喻帖时,一样治罪。”因叱着军卒道:“快与我捉了来。”军卒答应,即日把一个申屠远捆至当厅,喝令跪下,申屠远道:“相公明鉴,小人已家产尽绝,就是卖地,也须我遇了买主才有银粮哪。能在这个时候叫我交税。”陆千大喝道:“不要多说,这明是顽抗洒家,不予厉害,你须不怕。”遂叱令刽子手及刀仗军卒等:“将这鸟人与我抽了筋,再不认时,我另有新刑法。”这一声令下,左右和虎狼也似,齐呐一声,按倒阶前就抽。他们亦得有妙法,从胫骨上剜一根筋,用一个铁棒穿入,先不割断,用力把铁棒一抬,疼的申屠远嗳的一声,以下已无了生气。随又一松,只见那根根毛孔出了汗珠。陆千喝问道:“你若不认,俺生剥了你的皮。”又喝令道:“快与我抽。”左右又一声答应,胫骨的两条筋当时割断,随又喝命,将他的儿孙们、老小们都一总拖了来,按倒厅前,一齐拷问,打了数次,他家也真个无力纳此粮税,男号女呼,声音震天,杖下又死了四人,并有一个孕妇打堕了胎,登时亦死在那里。其余男女,哭声甚惨。陆千怪异道:“这人也俱都奇怪,怎么都这么受苦,还不交税?”那都捕观察道:“相公明鉴,他们要但能设法,谁不惜命?依着小人见识,这税可实当宽限,有不交的,我们再惩治不晚。”陆千亦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当日退厅,好生不乐。只幸有一个押司,名叫薛金,素日为人极为狡恶,以此有一个外号,叫促狭鬼。今见着陆千不乐,进来说道:“相公明鉴。这增加粮税的公事,本有诀窍,相公若这么动怒时,终不济事。”陆千喜的道:“押司有什么诀窍?快与说来干这功劳,端的不晓如今大王是当日我放的,朱仝将军是我拜兄,将来要提拔于你,异常容易。”薛押司道:“小吏也实不相瞒,申屠的家私产业实是很多,相公要圈占来时,一世也吃着不尽。何不就借着这个题目,把田产充了公,由我库里交一分税,这事就全都完了。再说,又救他一家老幼性命,也博个好名目。这事是有名有利,难得之事,何必为难呢?”陆千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那别的百姓不纳怎样?”薛押司笑着道:“相公误矣,自古这服民之道,只在镇喝,虽亦有严刑峻法,不可常施,不可不施。类如本县罢,买卖是全都抢了,庄稼又满都未收,再课粮税,实不是容易事。”陆千问道:“押司有什么善策?”薛押司道:“依着愚见,人民要全都死了,那倒是便宜他们。如今本地庄稼没有收成,买卖是无有交易,就令有地土产业可以变钱,一时也无有人买,即有人买,也须有活人去卖。此时要不知底里,沿收地亩,试问有几个庄家不愿意?这么办简断截说,银子和米端的也无处去寻,留着他们作这难去。这便是敲骨求金,第一妙法。”陆千大喜道:“你真能干!如今就委派于你,作这差使。对申屠远道:你亦去设个法。”薛押司道:“这事要作个文章,相公也有名有利。”陆千问道:“是怎的作文章?”薛押司道:“不是我暗里吹谤,古来乱世,多仗着读书之人,耍弄笔杆,杀人放火,那都是文人笔下使弄的愚蠢人。真正能人,还在这里。”因手指着鼻梁骨,微微笑着,就着就提笔磨墨,不大一时,写成详告,拟将那申屠远家田产归官,欲按着陕西河东屯田练兵的办法,将所有地散与兵卒,乞请着大寨允准,也好施行。又特与唐牛儿去一公文,两县要会同办理。陆千愁着道:“这么一来,洒家还哪有富贵哩!”薛押司道:“相公直率,这话是表面如此,将来时节,相公要如此如此,何愁着不富贵?”陆千狂喜的跌脚道:“你真是洒家的张子房,我若有将军地位,得作了节度使制置使时,必不忘你。”因就用了印,马上就差一干办,另两个军卒去申告梁山。后文是怎么富贵,今且不提。 单言唐牛儿,这日也接到牌文,增加粮税。当日也出了告示,张贴各处。且说治下正管着斑鸠店,那里有一座刘家营,弟兄五个,称为五虎。有一个同胞妹子,叫刘锦娘,自幼也使枪刺棒,略知文墨,如今又拜了孟康的妹子赛麻姑孟二姐为师,习练得一身武艺,与女王活蝴蝶曾经比赛,女王亦斗她不过,只因在耳里闻说有一女魔王江金兰,还有个严赛花,艺业出众,有心拜访。这时因哥哥兄弟与梁山订了盟,现在馆陶攻打杨进,只剩有自己一人,与师傅孟二姐在家看守。那时有桐城驿的巨盗王元,潘家店的水贼潘五,俱都与五虎交好,月终也纳些进奉。这日,因忽有潘五带个人来,锦娘一见像个儒生,带一顶旧唐巾,穿一领皂褙,罩一件紫道服,系一条红丝绦,足下乌靴,踏些泥土。见了那锦娘便拜,潘五说道:“这人是孟康托嘱前来下书的。俺因在船上观看,有些油水,不期麻倒了,一看身上也无有银钱,只一封书,故引了这人来。原书在此。”说着便从怀内取一封书,锦娘一看,是交与师傅的。问那人道:“殿试贵姓。”那人也不慌不忙,道出姓氏来。原来是孟康所差,曩在东昌府为提举学事司的教授,姓居名正,表字用仪,只因城破,他跑到东京去,击了登闻鼓,如今为招讨营里参议之官。只因是东昌人氏,德艺双全,今为着国家事不辞劳瘁,先见了行营谭稹,问近来破阵事,有无功效。谭稹因连打几日,不能入阵。又奉了高俅命令,停止进攻,遂仰天叹口气。居正也知他心意,当时劝道:“将军也不用着忙,如今圣上亲点了两路兵,以高俅高太尉剿取梁山,以童贯童太尉往平方腊。如今京里考夺大将,将军要此时攻打,反为抗命,不如于这个机会求个功名,将来与国家出力,亦还不晚。”谭稹叹息道:“那日要不奉军令停止攻打,敢怕此日已克复东昌了。”居正笑道:“事不宜急,将军要有志于国,必先赴考,不然要太尉一到,必先落职。”谭稹发愁道:“这里可怎么交割?”居正道:“这里那团练使马小乙,闻说是杨进近人,何不就交付与他?”谭稹大喜道:“如此甚好。”遂复与文天柱两人商议如何,天柱亦不便阻止,告谭稹道:“这里也不撤旗帜,以免那雷横攻袭。如今你我实不遇时,若见了宗泽、王友直,替我声述。我今也不久辞去。”说着,落了泪,两人夜里分手,营中将士多有不知,所有旌旗又皆如旧。居正亦沿着水路来至东阿。见了锦娘,备说一切。锦娘亦留下款待,孟二姐道:“这人有什么密事呢?兄长信内又未明言,可实在闷煞人。” 次日,又备了酒宴,邀了潘五并相桐驿的王元都来陪客,席间问道:“教授有什么见教的,尽可明说,俺等师徒无不从命。”居正道:“俺来也不为别事,闻得贵寨久行忠义,如今宋江等打劫州县,无恶不作,又蛊惑各好汉兴兵动众,以杀掳奸官为名,以图谋不轨为实。贵寨昆仲,误为所骗,如今有京畿兵马并几万枪牌手,不久来攻。南边有发运使陈亨伯,也为着杭州事奏调精兵,有童高两太尉奉旨争剿,谅彼贼人被擒不远。那日因贵寨旗帜插满于馆陶城上,大军一见,很是诧异。现今又正是孟康为右路先锋使,因素知这寨里广行仁义,不肯以天子之威杀伤良善,因遣着下官来此,冒着万险,不知高低,启请着二位小姐劝告贤昆仲,要早早归顺官家膺封受赏。但凭这一身艺业,也挂个将军印,何致与贼人作恶哩!下官也就为此事特来商议,二位要如意便好,不如意时也莫怪,孟将军不看觑了。”说到这里,饮了杯酒。锦娘也不愿弟兄出去打仗,思量此事却也是好消息。孟二姐道:“这事也勿须犹豫,这里因贼人搅薅,不得安生,才练了这些兵保护闾里,只因是梁山兵马势焰很大,不能不从顺,于他图个安静。倘如有相公兄长可以担保,有谁与膺封受赏、黑甜醉饱上不乐意呢?只恐是里头空没些巴鼻,倒苦了众多人。”居正道:“但请放心。梁山的豹子头林冲已具有归顺之意,那个杨志,官家已赐了原官。所以那宋江疑他,调往那单县去了。如今圣上亲点重兵,在我们进兵时,因知道各营寨都是帮衬,顾念着同盟义气,不肯不来。但是要旷日持久,千里劳师,哪里也不能乐意,早晚也必当败的。下官为先来劝告这个密信,容着京里发了大兵,下官随另有妙法,干个功劳。此来为常留此处帮助贵寨,若不弃愚陋时,愿作个小参谋。”说到这里,潘五和王元两个大声叫道:“啊呀是了,俺闻得街市上亦这样说,林冲几个有意招安,今这样说,更是实了。相公亦看着俺等有作官语气否?”居正笑着道:“那有何难?常言谓一人成佛,九族升天。只盼着几位英雄都得了地,二位就作个提点提辖,亦必是乐意的。”二人大喜道:“这端的好事,不想当贼,也有了作官的指望。”当日席散,两人都欢喜之至,锦娘也安置居正设了宾馆,并喻知潘五等道:“吾乃女流,不知大事,须等着兄长回来再作商议。尔等若不守机密,有走漏消息者,军法从事。”一面又嘱令王元,到馆陶大营里请他兄长,只说有要紧之事,急须回寨。一面又细为防范,唯恐有军卒不慎,枉造流言,叫梁山得知了,倒有不便。因派令潘五等载了粮草,又拿了黄金千两,一总都送到东阿,交与唐牛儿,只说有百姓加税,俺等为一地之主,仅先交纳。唐牛儿也见了大喜,与了回文,又申告转运司,替着斑鸠店说些好话,自己亦显弄本领,不在话下。 单说平阴有申屠远儿子申屠允恭,那日因一家被难,逃出城外,直沿着水路跑了两日,遇了住户,乞些吃物。这日有上午时分,行至一处,肚里又觉着饥饿,只是又没有村落,哪里乞食?一头想着,若过了梁山界便无碍了,一头思忖,后面有一个军官骑匹劣马,飞也似的赶来,问道:“借问一声,前面是济南府吗?”允恭也惊得止住步,那人已翻身下马,唱个喏道:“卑人是京里差官,因奉着高太尉的钧旨,往济南赍文书。行至一处,被一伙梁山好汉将赍的文书等物全行劫去,只留的这条命并这匹马。今欲往济南赶路,不知路上还有驻屯的好汉否?”允恭笑答道:“好不相瞒,俺也是逃命的。”因将那举家被难,并房地充了公,剩了自己如何逃脱的话说了一遍。因问名姓,那人敢正是王伯高,允恭拜道:“不知是帅府相公,多有失礼。”王伯高道:“不须拜了,这里也不可多说,快些逃命。”允恭亦只得跟了,行至日末,已至济南。 王伯高道:“你就往总管衙门鸣冤告状,俺在里面自有照应。”允恭谢了谢,一直到都统司前击动堂鼓。只见有守门校尉如虎狼也似的,近前拖住,里面亦立即传点,只见那牙将校尉两班排列,一声威喝,引着至阶前跪下,上坐是一位兵马都总管,姓常名爱乾,外号叫瞎耗子,身高也不过四尺,紫藤脸色,是个内侍,没有胡须,说话是妇人声音,非常清脆。喝问允恭道:“你击俺大堂鼓,有甚的重要事,快与说来。”允恭于阶下磕头,连称总管。不说便罢,一说那平阴地面,怎样遭殃,倒落得缧绁囹圄,白白吃苦。这名叫为官不管民间事,只为扬威作乐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观伎艺巧遇真天子 遭缧绁谈述小京奴 话说申屠允恭,本来为到此鸣怨,哪知兵马总管常爱乾乃王黼、蔡攸等一流人,一味以粉饰太平、作官为乐,尽日是肉山酒海、弦歌羽舞的寻乐,一闻有这等样事,先自头疼,亟喝着允恭道:“你这是满口胡说。平阴是俺的地面,有这等事,俺岂不知?”遂叱喝左右道:“快与我打!”左右都一声答应,当时按倒,再打了二百军棒。允恭哭喊道:“这真是暗无天日了,小人冤屈,一家都没了性命,平阴全境已久归了梁山泊,所派县官都换了两任了。怎么总管相公却说是胡造呢?”爱乾喝着道:“还敢胡言。当今是海晏河清,太平天下,哪里有什么强盗?就有强盗,也自有剿除法,何预尔事?尔来妄渎,显见是别有居心,谣言惑众。”因叱着旁立的一个承局,就着公案上提了朱笔,替着标了批,着发交县衙里,仔细推问,明正典刑,为造谣生事者戒。随着有几个军卒接了钧帖,强拽着申屠允恭,到了县衙。允恭因棒伤很重,跌倒阶前,幸仗有座上知县,倒是个进士出身,问了情由,看了钧帖,知道那所告之事原不是假,在座上发话道:“申屠允恭,你这个形象儿,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达时务,这样村气。”允恭哭着道:“相公明鉴。俺怎么不达时务?”知县笑着道:“这时也没有闲暇琐细的教喻你,本县因钧旨从重的惩治你。这时也只有责打一回,寄在狱里,以后三日小笞,五日重杖,至几时打死为止。你到此时也就认晦气罢。”允恭哭诉道:“啊呀相公,相公是牧民之官,这里是伸冤之处,小人何事要这么治罪呢?”知县道:“我道你不达时务,你兀自不省得,你道官家州县和文武官员们是为你设的不成?”允恭发笑道:“啊呀惭愧,国家也设官分职,不是为黎民百姓,敢是为谁?”知县笑了道:“你这呆人,端的是不生不熟、不痴不傻、煮不烂的滚刀筋,本县也无法劝你,本县也知你冤屈,知道有若多州县归了梁山。依你所告,知你那一家性命也是难保,一县生灵要遭涂炭。但是你看看官家,由宰相以至州县,有几个为民的?你真是昏聩糊涂。依我劝你,就认个晦气罢。”遂叱皂卒并管狱牢卒等,横拖倒拽,推入死囚牢去,自此三日一笞,五日一杖,不上一月工夫,把个越境声冤,无辜无罪的小民生生的毙于杖下。看官也不用追问,宋时的文武官员怎的都这般残忍?如今也莫说古时,就是如今各省的文武官,亦不免这宗事,只惜都没人敢说,小民有冤枉死的,只算晦气。今暂把这些琐细搁下慢表。 单言谭稹,因受着马小乙营中牵制,立意要打破高唐州,建个功劳。不图有无形牵制,偏不能够。当日又奉有军令,停止攻战,正郁闷时,忽遇有居正劝解,交割已毕,星夜起程。这日已来至东京,离着那考武之期尚有三天,遂投个客店里安身住下。一边吃酒,叫着店小二仔细喂马,忽一抬头,只见有店主过来,谦恭说道:“官人住店,可有个着落保人吗?”谭稹道:“卑人是来考武的,要甚着落?”店主人道:“不是那话,眼今这东京城里察巡甚紧,日日有皇城司金吾卫和开封府的左右厢官前来查店,客人要住在这里,须有妥实的保人。”谭稹笑了道:“这也无妨,俺投这京里来为考武的,若寻着落,也不费难。俺与宗相公宗泽、王衙内王友直、张教头张俊,都是至厚的朋友。”店主人道:“如此却好,官人就央求他们,无论哪一位来店里应一声,小人就不受过了。”谭稹答应道:“这个容易。”于是就吃过酒饭,整了衣冠,出来往宣武军中,先具了名姓手本,随着往各处访友。寻了数遭,哪知在这个时节,宗泽已退居东阳,结庐于山谷之中讲学去了。张俊已授为武德郎,跟着种经略驻屯于陕西去了。问王衙内,各处都不知此人,有说在北京大名的,有说往陕西去的,访问几处,眼看已日落西山,一个亦没有见面,闹的谭稹怅怅而返,店主人问道:“这保人怎样了?”谭稹说道:“只惜都没有在京,这便怎处?”店主变了脸道:“这须不便,眼今因梁山贼寇叫王英的,那日由开封狱里换了正身去,皇帝老子又不断出来游逛,因此厢官十分严紧。官人要没有保人,只好请便,小人可怕有拖累。”谭稹气的道:“岂有此理,世上的旅馆宿店,哪有讨保的道理?俺便无有,你又将怎么样,终不然还拿我作了强盗不成?”店主人见他强横,知他为考武来的,必会武艺,唯恐要说话得罪,眼前吃苦,遂容忍一口气,强为笑道:“官人要不信此言,却也无妨,小人是小本生意,世上也没把财神往外推的。但是要有了察问时,官人要自答对,休怪我不先禀告。”说着,退出房外,暗暗使一个小二报了官司,说现在俺店里住一个可疑的客人,有枪有马,还有金银,据说是考武来的,并无保人。当时有左厢巡察使张雄、右厢巡察使贾奕,并左右都巡使孙荣和缉察皇城使窦监,一闻此报,急点了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猛,个个威风,腿系着蓝白缕的粗布行缠,各着是鸦青衲袄,有手持轻弓带着短箭的,有手持闷棍挎着腰刀的,急奔着客店里来。一声吆喝,巡兵有上了房的,上了树的,一时和蜜蜂儿归窝一样,将一个小小客店团团围住。当先是张雄、贾奕,各仗着一口朴刀,奔入上房。后面是孙荣、窦监,叱喝着巡兵道:“可是教贼人跑了。”说话之间,谭稹已隔窗窥见。一见是张雄、贾奕二人,都面貌很熟,先放了心,张雄问道:“你不是谭稹兄吗?”贾奕亦蓦然想起,伏地便拜,谭稹笑道:“二位是作何而来?”贾奕笑着道:“我当是谁?”因叱着巡兵等先行散去,告店主道:“你们妄报,这位是泗州的都监,有何差错在我身上。”遂又引窦监、孙荣等彼此见面,谭稹笑着道:“俺不知东京里这么严紧?如此倒劳动诸位了。”张雄笑道:“再休提起,如今这一分差使好生劳碌。”因将那王英监斩换了正身,及事后如何搜索他等,都如何劳碌的话说了一遍。谭稹道:“为国勤劳,应当如此。但是于无辜小民应放宽些,幸我是遇了诸位,未曾吃苦,若遇了不相识的,岂不冤屈。”窦监笑了道:“这也无法,我今有太尉钧旨,开封狱里已收满了,又加了二十间房,仍不足用。狱里差拨都个个发了财,巡兵使臣亦有了衣服穿,虽然招怨,亦实无法。”谭稹笑了笑,听这样说,知他都因此忙碌,有贿赂发了财,但是又不好指说,第一也知道贾奕本是个文武不成有名的泼皮市侩,第二也知道他等俸给太少,尽日就指着欺民害民吸民的骨髓生活。问贾奕道:“贾兄亦有了老小么?”贾奕道:“什么老小,只还是独自混。”窦监等笑道:“你不要隐瞒,着实告谭兄说,我们几人也就是贾都巡十分快乐,粉头娼妓有哪个不怕他?有他要作了靠山,任着意儿反。”谭稹亦只得陪笑,勉强凑道:“若这样时,贾兄也领我看看去。”众人亦齐打伙儿的说道:“这时正好,先往鸡儿巷看看师师去。”刚说至此,只见有几个巡兵气急败坏的跑来,进来都单腿跪下,口中禀道:“启禀相公,今又有报案的,据说有大盗,自称皇帝,又自己宣扬姓宋,敢莫是宋江到了不成?”众人都一惊非小,告贾奕道:“你且在这里陪伴谭兄,或同了谭兄去看看师师去。我等要捉贼去了。”说着便点巡兵,叫跟着报案的赶急先去,勿令那贼人逃跑。贾奕亦邀了谭稹一同出店,一面笑道:“我们且先到潘楼,吃两杯酒,随着往东鸡儿巷桑家瓦子,再看那师师去。”谭稹笑了笑,因闻有宋江到了,不知他等能否拿住,因问着贾奕道:“窦监武艺到是怎的?”贾奕笑着道:“哪有武艺?也只是和我一样,今日也不知谁家该当晦气,硬说有宋江来了。这事也该他几个发点儿外财。”说着,便引谭稹行至一处,只见那街市之上十分喧闹,贾奕指道:“那是十字街,这是土市子,又叫竹竿市。”只见街北向南,有一座大酒楼,满扎五彩欢门,贾奕指道:“这就是四远驰名潘楼酒店,我们就在此吃罢。那边樊楼,目下已改为丰乐楼,因为三层楼上能看宫内,现因戒严,已暂行禁止了。”谭稹答应着,二人就进了潘楼,捡个阁儿,二人坐下。 只见那灯烛闪耀,有浓妆艳裹的不少妓女,皆聚于主廊之上,远远望之,宛若神仙。贾奕指着道:“这个叫奴称心,那个叫徐婆惜,那个叫封宜奴,那个张七七,曩有个王京奴,生的最美,小弟也很是垂涎,不想今春叫蔡太师买了去,送与杭州的朱提举作侍妾了。还有一个即是所说的李师师,生的也千娇百媚。不瞒兄长说,和小弟很相好,方才他等就说是她。”随唤妓女中,一个叫小毛团的,过来侑酒。这时已早有酒博士将酒食果品等物,俱用着银制杯盘摆列桌上,毛团亦挽袖斟酒,斜着那一双媚眼,撇着朱唇,笑望着贾奕道:“今日师师怎么也放你出来,这却是奇异事。”贾奕笑的两眼要合到一处,半晌笑着道:“我们散了。”因握了毛团手,坐到怀里。谭稹因为人正大,眼看不惯,只是又碍着情面,问贾奕道:“他们去办那强盗,怎么不来?”问了两遍,贾奕和毛团两个正然摸索,一句也没有听见。谭稹又问校场是几时考试,贾奕因恋着毛团,哪顾答话。毛团倒很知羞涩,推了贾奕的手,笑着答道:“大概是后天考试,明日点名。”谭稹因贾奕这样儿,毫没有正经,遂吃了两杯酒,站起身来。贾奕已被酒使的大有醉意,谭稹辞道:“小弟要回店去了。”贾奕亦醉里说道:“明日我再去邀你看师师去。”谭稹亦囫囵答应,回店不表。 且说窦监与张雄、孙荣等领着巡兵,来至一处,抬头一看,不是别处,正是唱曲妓女李师师家。本当闯入,因碍着贾奕情面,叫那个小二道:“里面是什么鸟人,自充皇帝?”小二道:“小人亦不知底里,只因薄暮,有三个官人来,在此吃酒。”孙荣又问道:“怎么就知是宋江?”小二说道:“问他上姓,那人在酒后说道:“三公六卿,所有的文武官都属他管,姓个宋字。这不是宋江是谁?”张雄惊吓得低低说道:“不要惊动,且令把左右围住,上房去看。既是宋江,断必有大将跟着,宜用着挠钩绳索埋伏就了,我等好鼓噪而入。”于是叫巡兵拿钩的拿索的,乱乱吵吵,正然布置,忽见那孙荣、窦监都俯身跪下了,张雄亦灯下灼看出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平章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后面一人,却是杨戬,喝斥着窦监道:“你等都作甚来了,不知死的,你们也不怕惊驾吗?”张雄亦吓得跪倒,连说不敢,高俅唤着道:“你等要顾着性命保驾要紧。”吩咐已毕,转身回去。三人倒吓了一身汗,你张我望,慢慢把巡兵喝退,只留那有官阶的在此巡守,一夜亦不敢移动。 单说高俅等至有黎明时分,唤醒天子,师师亦穿了衣服,一手理发,开了房门。高俅奏说道:“圣上要早些回宫,天要亮了。再要晚归,诚恐那言官说话。再说有班部来朝,不见了陛下,为臣亦担当不起。”天子闻奏,急披了绣龙黄袄,系了龙环绦。师师也忙为梳发,她娘亦备些药物,伺候着漱了口,净了面。天子要起身回去,呼唤杨戬,只见那师师脸上顿形不悦,一扯那天子臂道:“你真是狠心虫,再迟一刻,难道还怕着台谏管束着天子不成?”天子笑着道:“不是那话,那次有曹辅多口,我已经贬斥了,寡人是人王地王九五之尊,有什么可怕之人?夜来也和你说过,孤家也决不负心。”师师假笑道:“你这话哄谁哩!你家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妃八十一个御妻、八百烟娇、三千粉黛,你哪个不恋惜?却肯顾念我。”说到这里,高俅与杨戬两个已立在软帘外,等候许久,急的天子好言安慰,又连把爱卿御妻叫不住口,随手就解了衣服,将一副龙凤绞绡脱了与她,又安慰道:“卿勿烦恼,寡人于今日晚间必来践约。”师师摇首道:“你须要立个誓。”天子央道:“立什么誓?寡人是金口玉言,语出为敕,世上天子,有几个扯谎的?”师师笑着道:“奴却不信,你怎么对于辽家背了前盟,又要攻燕呢?”天子笑的道:“卿真是乖巧人,朕若失信,教朕无葬身之地,死到外国去。”说到这里,师师急掩住天子口道:“太言重了。”遂撮了天子臂,特地又亲近一回,这才与她娘两个送至门外。只见有窦监几个排列,有不少官员俱都跪住,小二倒看了好笑,端的帝王有些威风,师师亦收了龙衣,异常喜悦。 且说贾奕,即早又找了谭稹一同往师师家来,将进巷口,只见有几个巡察使臣和贾奕取笑道:“相公,师师可被那贵人占了,你再去时,怕不要吃了苦。”说着便笑,众人因夜来之争,料着贾都巡必然知道,哪知有毛团闹的醉了一夜,一听这话,不知有哪个贵人占了师师,当日心里好生不乐。一进了师师门,就骂着师师道:“好个贱人,又偷了汉子了,水性杨花,终究不改。”谭稹也不知何事,坐在椅上,师师迎着道:“这却不假,只怕这一个汉子你惹不起。”贾奕因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火上浇油,登时就变了脸色,磨拳擦掌,意思要和她打闹。谭稹拦着道:“路上人言,岂能凭信?你问个详细来,再动气恼不迟。”师师笑着道:“这位相公,也必是不知道,昨晚奴家留个客人,老贾也不问青红,必来闹醋。实对他说,这人要霸占了奴家时,谁也无法,奴家要嘴唇一动,我叫你立着死,你不敢倒下死。”贾奕怒着道:“你不要惹我气,洒家要怒了时节,谁也不问。就便是近上官员、藩王节度,洒家也碎他骨殖。”师师笑着道:“这都是瞎放屁!奴今要讨你生气,这个汉子比藩王节度使还尊贵些,也不是平章御史,也不是少保太师。”贾奕笑着道:“你见过什么大人物,止不过王公驸马、哪府的衙内罢了,早晚我杀你两个。”谭稹劝道:“你这话不是了,今日愚兄还去考试,我们要欢欢喜喜多坐一会儿,若这么打吵,吵愚兄亦不敢陪了。”师师笑问道:“相公上姓。”谭稹把姓名来历说了一番,贾奕在那里气的圆睁二目,紧蹙双眉,师师笑着道:“奴这个新交儿颇有势力,相公若有意求官时,留个名帖,到晚就和他说了,无有不行。老贾若叫我声娘也便宜多着哩!”谭稹笑的道:“依你所说,只除是当朝皇帝。”师师微笑道:“这话叫相公猜对了。”因从箱里取了龙衣,递与谭稹看。一面将高俅、杨戬等怎样陪驾皇帝,是如何淫贱及怎样设誓死在外国的话说了一遍。贾奕还不待说完,啊呀一声,跪倒师师跟前,一边取笑,口叫娘娘道:“娘娘千万岁,可千万饶恕则个,小人是不知深浅,多有冒渎。无怪那街巷人说俺惹不起,俺端的惹不得。”谭稹亦大惊失色,暗想天子哪能有这样行动,既有三宫,又有六苑,宫妃也不知多少,又选着天下美女,个个是如花似玉,成千论百的充作后宫,怎么在这里游逛?师师带着笑眼望谭稹,一手把贾奕挽起来,问贾奕道:“这位是你的甚人?观他面貌,很是不凡,若端的作官时,今晚就试试皇帝允也不允。你愿文的或愿意武的,也和奴说明了。”谭稹也不待说完,急的拦道:“嫂嫂且慢,你乐与贾兄说时,尽可随便,对于小弟,不必分神。小弟是堂堂的男子,凭着武艺为国效命,也博个官儿作。若仗着娘娘嫂嫂为我求情,即有了多大功名,小弟亦认为可耻。朋友看着亦不光耀。”师师笑着道:“相公还恁的直性。”贾奕笑着道:“他是胡闹,我们有这个机缘岂可错过?依俺也不用去考。”谭稹笑了笑,知他是利欲薰心,求官心切的人,一面笑着,一面摇首。师师倒有些眼力,看着谭稹异常直正,心里倒暗暗称奇。贾奕又道:“你总是直性子,这个年月,不恁的如何作官,我们要有钱贿赂还能升擢,没有银钱,岂不吃苦?今遇了这个门径,岂宜错过。”遂嘱告师师道:“你唤着小二去备酒饭来,谭兄说的不要认真,谭兄是洒家好友,只太直性,今晚就上奏天子,且试一试,就留在宣武军中也好的。”谭稹正色道:“兄弟费心,为兄的秉性如何,你也夙知。俺今为满地盗贼,官家都不能剿捕,投至馆陶,欲要与许有德兄长干件功劳,不图那小乙妒忌,诸般掣肘,天子又特简高俅为招讨使,大家也因此散了心。俺投至这里来,只为在武场之中露些本领,哪肯往这条路走,误了终身。兄弟盛意,俺实感激,容着俺自去投考,不得中时,再来投靠。俺即此谢谢了。”说着这话,起身要去。贾奕和师师急的哪里肯放?急纳在靠椅上,招呼小二快拿酒来。这时连师师她娘也听了谭稹话,很觉奇怪。一面张罗着备酒吃饭,安排了几样小菜,一只鸡一只鹅,另还有细粉、果酪,京里时新的各般小食,口里也咨嗟念道:“这位相公,可端的好直性。”谭稹也并不答理师师斟酒,贾奕因心欢意畅,看着那一张案上放着笔墨,情思一动,料着那谭稹知武素不知文,心想要卖弄卖弄,遂就抽屉中拿了花笺纸,师师笑道:“你又弄什么文?还不吃酒。”贾奕也不言不语,蹙着眉头,拈着笔管儿,回首又看看床上放的龙衣,立成了一段词句,寄调南乡子,一边放笔递与那谭稹看,道:“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若仙,暗想圣情浑是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绞绡当宿钱。”谭稹看了道:“你这首词,未免招忌。你不比为兄我,俺曩是粗鲁汉儿,如此惯了。你今要求着利禄,倘如是传扬出去,如何使得?”贾奕亦听着有理,刚欲撕扯,师师已一手夺去,一面念着,顺手就收在怀内。贾奕央道:“你不要卖了我。”师师笑着道:“哪有的事,奴家也不似别人那么短见,世人都羡慕天子怎样尊贵,但是要嫁了天子,实是无福。他现有三宫六苑,八百烟娇三千粉黛,哪里就能把龙心专意我呢?你放心罢,俺今就设法为你谋个官职,以显我手段如何。”贾奕喜道:“这真是贤妇人。”遂满斟一杯酒,递至唇边。谭稹因素来直性,似这类猥亵事哪里看得惯?只略饮一杯酒,吃了些饭,告贾奕道:“俺今要前去报名,天已近午,不看误了。”随着就正了衣冠,起身告辞。贾奕因恋着师师,这时就甚样朋友也不在意,师师倒起来说道:“相公还恁的忙迫,酒饭也没有的当。”谭稹道:“改日特来叨扰罢,俺今去了。”师师送着道:“说哪里话。”因挽着贾奕手送至大门。师师又道:“相公若不得意时,告知奴家,或者也能与官家求个关照。”谭稹谢了谢,贾奕也不顾谭稹,暗扯了师师手,回到屋中,并不饮酒,便上了逍遥床,二人睡了。 单说谭稹,这时已来至校场,望着门外,有不少赶趁的聚着,有不少军官,有立着饮酒的,有买着食物吃的。谭稹因不知场规,向一人唱个喏,询问是怎样报到?那人亦忙答礼道:“看着足下也必是投考的,如今这里有两位典试,都知一名杨小二,是杨内侍的胞侄,一名童小三,是童太傅的族中人。他们都喜爱钱财,各路的厢禁军多要贿赂,没有贿赂,不得报名。”谭稹把眉毛皱了,陪笑问道:“他们都要钱多少?”那人笑了道:“哪有定数?小弟是八两纹银,两匹绸缎,他们还不乐意呢。”谭稹一听,气的已脑筋乱迸,心里说道:“这真是师师说的一字不假,不想这天子脚下,也是如此。”那人笑着道:“足下也不用生气,随年穿衣,随年吃饭,若一味直性时,只可不考。”谭稹道:“俺今也未备礼物,如何是好?再说就有了礼物,谁去说话。”那人道:“你这人端的直性,但有钱时,何用说话?就公然递与他,便是哑子也无妨害。”谭稹笑了笑道:“不想这考武大典也是如此。”遂别了那个人,谢他指引,一径往校场中来。 只见这校场很大,阅武台边有几座蓝帐房聚着,有不少武官都在门外,鸦察察的往里探头。谭稹亦挤了过去,只见一人拿着手本,在里面央告道:“相公恩典,小人要再有余时,不来孝顺相公,叫电打五雷轰。委实俺没有钱了。”连说两遍,那收受手本的相公并不答理,一旁有几个牌官模样的,一面叱喝往外便推,口中还颠倒骂道:“哪见过这样人?没有廉耻,这里是什么所在,却来诉苦?”那人已被推无奈,还挨在众人后抱苦叫屈的念叨不已。又见有一个黑汉,直像是梁山李逵,手托了一锭大银,胁边还夹着绸锦,挤向前面道:“洒家也报个名字。”随将那胁下绸锦放在地上,又将那手中银锭递与那人怀内,又取出手本来。都知看了,笑容满面的唤着军汉等与这个提辖一个名签,又告知道:“明日巳牌时,来此入场。”谭稹亦挤将过去,候着那一起一起收了有百十份子银钱无数手本。轮至谭稹,那人把上下端详一会,谭稹施了礼,一手把囊内银子掏了一包,随着将手本递去。那人把名姓一看,眨一眨眼,又看银包,颠着也不足十两,遂又把谭稹上下看了一番,笑着问道:“你叫什么?”谭稹笑着道:“小人谭稹,伺候都知相公。”那都知相公道:“你真大胆。”掷了那手本说道:“银子收了,念你是远处来的,我明告你,你改了名字去,再来投考。”谭稹因不知何故,陪笑说道:“小人是这个名字,怎好改换?”那都知相公怒道:“这厮你端的混沌。”喝着军卒道:“推出帐去。”众人也不容分诉,就推着向外走,谭稹央道:“是怎么得罪了,相公指教。”军卒亦甚为蛮横,哪里容说,都横拦竖阻的拿了手本掷于地上,还怒气冲天的骂道:“你不写端正了,便来厮搅,俺没那闲工夫陪你饶舌。”谭稹亦捡了手本,前后看看,不见有怎的差错,拿了又询问别人,招的有许多军官都围了看,你猜我解,有说是字体劣的,有猜是年貌、履历不周全的,谭稹也急的起火,不知是怎个缘故。急忙回店,又寻了孙荣、窦监等大家猜测,重新又备了一份,添了银两。这次那都知笑道:“你是魍魉混沌,本军要不收录时,吃你骂我。收录你时,你明日小心着。”谭稹也不解其意。 次日校场,有专事唱名的唱到谭稹,那人把谭稹上下端详一回,皱着眉道:“你叫谭稹吗?”谭稹答应道:“小人就名叫谭稹。”那人又询问履历,意思之间,好生诧异。谭稹也不敢动问是何缘故,那人又道:“你真是好大胆,怎么你叫这名字。”说着不住点头,又似有赞惜之意,闹的谭稹益发不解。那人又把他手本递与旁人,众人都一见此名,面有惊色。那人又引着谭稹到一处帐房里,只见有几个小内侍穿的衣服至为富丽,看了那谭稹手本,俱来问道:“你叫什么?”谭稹也不知何故,听这一问,益发的糊涂了,唱个喏道:“小人的名叫谭稹。”话未说完,左立一少年牌军,拍的一声,已打了谭稹一掌,随着那个也来厮打。谭稹因恭敬长官,不敢还手,急退了两三步,询问说道:“你这人好无情理,洒家是来此投考,并无差错,你我亦往日无仇,素日无恨,如何你抬手就打。”那内侍过来道:“打的是你。”遂喝着众多人,一齐上手。谭稹也未及支撑,仆倒就地,众人和赛拳一样,七拳八脚,一路乱打。可叹又没人劝解,周围聚的不少军官,哪个也不敢多言。这个也伸伸舌头,那个也挤挤眼睛,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谭稹亦痛的昏倒,不省人事,鼻子嘴角俱是鲜血。又一个内侍道:“不用打了,相公要亲身看呢。”说着这话,只见有前拥后护不少的扈从军官陪着,有三个长官往这里来。一是高俅,一是杨戬,一个是新简的副使内侍谭稹,远远就冷笑,说道:“同俺的名,这真是要反了。”杨戬亦陪着笑道:“真是大胆。”谭稹于这时心里方才觉悟,不因别故,敢因为自己姓名误触了上官名讳,若这样时,也没有多大罪,何致如此呢?遂翻了受伤的两眼,刚要说话,不防那看守之人,又是一脚。高俅喝道:“这人也不是好货,见了我等还自装死。”叱喝着虞候等道:“你交了官司去,告府尹说,就说有俺的钧旨,押在狱里。”左右亦齐声答应,一时跑去唤了巡使来。可巧是窦监、孙荣俱在这里,一闻传唤,到了校场中来。一看谭稹,吃一大惊,因当着太尉,不敢厮认。忙唤着军卒等觅了大笸箩,命人抬着,两人亦后面跟随,往开封府来。 直至狱门,孙荣才问了谭稹所因何故,窦监说道:“这事也告诉贾奕当怎样设个法。”谭稹拦道:“二兄要垂念我,时常来看望看望也就够了,却勿与贾家贤弟再去送信。因俺是过于直性,对他不起。”因将那师师、贾奕如何的拦阻投考,又说要面奏天子为俺求官经,俺倒把他两人教训一顿,如今已吃了这般苦,何颜再见。窦监亦叹息说道:“兄长放心,贾奕也不能见怪,我等三人自有道理。这里也买上告下,不至吃苦。师师那人更是心软,倘如和天子说了,皇恩浩荡,也许把兄长救了,也未可知。今这京城里,有个御医,只因与皇帝治病,很蒙恩庞,兄弟妻子出入皇宫。因他也招权纳贿,仗着我等与他拉拢,我等要和他说了,宫里一说,无有不行。兄长就安心在此,吾等去了。”说着,就告知狱卒等小心伺候,觅一个板床来安置倒下,又寻了棒伤药敷了一回。二人去后,谭稹因初交之友,这般义气,心里倒感激不尽,只是又怕见贾奕。合一回眼,一时又举目张望,只见那年轻狱卒二十余岁,领着有无数囚犯出去放毛,手提着大索子告谭稹道:“我名叫杨狗头,饮水时吩咐我,这里有牢头张五,须当仔细,他要来时须要恭敬。这床是专为官员和绅士财主们另外设的。”谭稹点点头,听着有哗拉哗拉索子响动,有很多囚犯们过来瞧望谭稹,都望着点点头,众人亦怜悯询问,知道是校场打的,问到名姓,谭稹亦回答说道:“小弟姓谭,讳个稹字,不想因犯了长官他的名讳,遂吃了这般苦。”众人一齐叹息道:“如今官司哪有理讲,俺等亦全是冤屈,才临到这里来。”谭稹亦叹了口气,一面擦泪,具述那一路之事,怎样与天锡三个说降梁山,又怎样克复定陶。话未说完,远远有一个囚犯身材高大,面貌魁梧,漆黑脸膛,只因是久不梳洗,蓬头垢面,乱草的黑胡须,强挤着过来道:“你我一般,俺也是仇家所害,这倒是知音了。”说着,脚荡着铁脚镣哗拉哗拉的倒身便拜,谭稹也不能动转,只得拦道:“这个当不起。”那人爬起,自报着姓名道:“俺叫黑孔章,只因俺生的太黑,人人都叫俺周黑子。也因是犯了忌讳,弄到这一步。”谭稹问道:“兄长是怎样受苦,仇家是谁?”周黑子道:“提起话儿长,兄长要乐意听时,等狱门上了封,俺再告诉你。”谭稹答应。到晚有窦监、孙荣遣人送饭,贾奕亦奔来看望,进门就埋怨一阵,谭稹说道:“这事也不能怨我,俺叫谭稹,哪知有那个谭稹呢?”贾奕说道:“不是那话,我说是既有师师为你求官,何苦又自找吃苦。如今朝政已坏得不可问,果真要为着边庭选拔人才,就明降一个喻,不知有多少闲散军官都来应考。若这样时,兄长你没有见吗,投考那些都是鸟货,有武艺的半是强盗。这次以河北的强盗来的最多,闻说又受了金国暗中指使,还有那山东等处不少强盗,你想要考选中了,又便怎样?”谭稹叹道:“俺早知这样时,不及就......”说到这里,便缩住口,贾奕亦知他心里无限牢骚,遂安慰道:“兄长放心,小弟已嘱告师师,面奏天子,在她也深是服你是个正人。天子来时,必然启奏。明日俺必来看你。”又告知狗头道:“你告知张牢头,这人是俺的朋友,须要看待。”狗头亦欢喜答应,送着走后,外面已有人喊喝查狱上封。接着又点人数,点到谭稹,只见有一人提着灯笼,灼着面貌,张牢头道:“你好大胆量,狱官查狱,你怎么动也不动。”说着,举了皮鞭劈头要打,狗头于后面拦道:“相公住手,这人是一位朋友。”又俯向耳边上说了几句,牢头亦改了笑容,看看谭稹,把有的木栅上俱各上锁,别的囚犯是十人一条索,把脚上带的镣穿连一处,两端都钉在床上,手上铁镯亦是一律,十人都仰在床上,动也难动。有花钱的,俱不上索。那名叫周黑子的,离着谭稹只不多远,也幸是散放着。一时查毕,各上了封。狗头亦寻了灯来,并与谭稹倒一碗水。 忽听有一个床上扑鲁扑鲁的拉屎泄肚,接着屁溺,哗拉拉响。挨近的两人道:“早也不拉,这不是挨骂吗?”那人哀告道:“俺不是乐意呀。”一语未了,众人都闻见臭味,和着声儿骂。狗头亦拿了皮鞭过来便打,周黑子拦道:“留点德罢,我等也都是难友,似这样潮湿的地狱里,又都锁住了不教动,病了可怎么样呢?”谭稹亦说些好话,挨近的两人道:“这可好了,连我的脊梁骨也泡湿了,跳蚤也被了水了。”吵吵嚷嚷,闹了好半日,外间都交了二鼓,方才宁静。周黑子道:“兄长之名,小弟也久已闻得。只恨无缘不曾拜识,今日于狱里相见,实是有幸。”谭稹问道:“兄长是怎么被罪?且说与我,但能解救,小弟有友人贾奕,他说与王医师王继先素日相好,又有个粉头师师,能见天子。倘可以说句好话时,岂不是好。”周黑子笑道:“多感兄长的厚意,只俺这事言之有愧,今日也不便说了。敢问兄长,既然有师师为你可以求官,缘何又自去投考?”谭稹笑着道:“人生一世,又是堂堂男子,若叫那妇人求官,岂不丢丑?小弟也不敢自居是个好汉,只恐我好汉朋友知道耻笑。”周黑子道:“兄长差矣,如今我有件故事说与你听,夜长无事,大家也听个笑话。列位也知道,那杭州有一个朱吗?”谭稹道:“那人我怎不知道?他在杭州,今年也被着梁山劫了一回,睦州方腊不是就借着花石造的反吗?”周黑子道:“是却是的,只是他怎个出身,兄长不知。说这笑话儿,为好叫兄长得知,人要求官,莫要由正路里走。一要有钱,二来要能以谄媚,生于今世,便可以作大官。单说朱,你猜是怎么出身?他的父亲名叫朱,本籍是苏州人氏,在初与富家佣工,因奸猾不安分,被人撵了。后来无奈,硬说有异人传授能以治病,又烧稻米揉成药丸,于初一、十五日施舍清贫,不上半年,掀动了各城镇,都要买朱家丸药,以祛百病。朱又割些野草熬作膏药,硬说有诸虚百损、男女劳伤的症候,贴了就全能包好。不上半载,发了大财,在苏州城里头盖了房舍,又开了大药铺,家资累万,世人都称为朱财主。那时朱二十多岁,生的也聪明伶俐,可巧那年蔡京被贬,路过钱塘江至杭州普救寺里,看着僧舍十分宽敞,只在西面少个花园,对僧人说,你这个大丛林怎么不盖造亭台,立个花园。僧人合掌道:阿弥陀佛,太师是一人之下,敢这样说,方外僧人,实无此力。蔡京道:你要是修筑好,下官也施舍施舍。僧人笑道:太师若真有此意,本地有一个富户朱家,除非是他可以帮助。蔡京道:这人是怎的帮助?僧人笑道:这人是第一富户,太师要见了他时,训勉几句,当无有不谐之理。因遣一侍候人往觅朱,至晚饭时,朱来到。蔡京一见,这人也很是聪敏,见了太师,急忙行礼。僧人笑道:这人是朱家小官人,太师有事,吩咐于他。蔡京引着道:你来,你来,下官也不为别事,只因这里缺少花园,又短个大亭子。朱笑着道:这有何难?太师要有这愿心,小人也情愿帮助。蔡京大喜,于是就指告朱,怎样兴修,哪里筑亭,哪里种树。朱都一一记下,到了家中,禀告父亲。他父亲朱冲道:这可是好,这是个好机会,你要作官,须由着这里去无求不可。遂告知儿子道:如此如此,你赶着备办去,管保升官。朱亦一一领命,这日就邀请蔡京往度地基,并乞指点。蔡京也欣然而往,到庙一看,那砖石木料等物,皆已备齐。蔡京赞道:你真是能干人,几日之间就备了这么好。朱也欣欣色喜,度了地址,即日兴工。共不满一月之久,工程已毕。蔡京一看,不由的惊讶道:这可是神功仙力。遂就着各景致写了楹联,住有多时,忽见有皇上恩旨,命他回任。蔡京也就带朱到了东京,告童贯说,这人是怎样能干,将他父子入了军籍,随着又保荐升官。你道升官如今有多么容易。”谭稹叹道:“这人敢这么来历?俺不省得,敢问贤弟,你受了这个人什么陷害,你说与小兄听,还能以救得不?”周黑子道:“不为别事,俺为小京奴,如今朱已作了防御使,东南官吏俱归他管。如今要恨一恨,我早自死了。兄长美意,俺实感激。只因这京奴贱妇,实是可恶。往日因被我骂过,今日心中还正忌恨,不知要怎样摆布,陷害于我。”说着,仰天长叹,周黑子不说则已,说了这话,这名教一言说尽官中苦,不用官中再主持。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杭州朱勔积怨于民 莒国英雄平贼献策 话说周黑子,说到了被欺之事,粗眉竖起,二目睁圆,恨不碎了小京奴,方才出气。谭稹也蓦然想起,那日于潘楼饮酒,曾贾奕说过一次,但是也未加留意,怎么说的不大理会。因便道:“贤弟也不须隐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他们要夺吾所还要害人,也未免太难了。贤弟但说,小兄要出去时节必谋救。”周黑子叹口气,原来当日周黑子没事时,也只在东京城里院人家串,那时的瓦肆伎艺,有几个出名的,如李师师、徐婆封、宜奴等,俱唱的好曲儿,诸般耍笑,无一不会。更有个小京,才十六岁,生得那一副俊脸儿,十分娇艳,一般姊妹,更没有一人比得过的。因素与周黑子两人情熟,日常在一处厮混。只一件,不满那粉京奴之意,老周素性是喜爱使枪棒打熬筋骨的,女色上不大注重,哪知那头心里一味贪欢,又正在妙龄年纪意正浓,因此也不把周黑子放在心上。可巧那日,又正有进贡朱叫去唱曲儿,两人一见,一个是如花似玉,正喜繁华的妓,一个是交接王公,现领苏杭应承局,又擢为防御使的贵人,物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就数十百万,挥霍金钱,有如粪土。这是天缘凑巧,一见倾心,异常亲昵。上文那时迁窗外戏耍的人家,也就是这一个。这日那朱问道:“你愿意跟我吗?”小奴笑道:“只怕是不肯携带罢了,若要好时,就作个丫鬟去也情愿的。”朱笑了笑,当日就予她父母纹银百两,连日就留在寓里陪侍唱曲儿。不想就因为此事,怒恼了周黑子。命她父母赶紧去接,哪知像那样有权势的寓所留住妓女,谁敢去接?她娘因逼的无奈,央告小京奴道:“回去一遭,少刻再来。”小京奴道:“我永也不回去,看是怎样?”她娘又道:“好孩儿,不是别个,是你那周相公在家候你。”小京奴怒啐道:“呸!他不要不要脸。”说到这里,朱亦追来询问,听是这事,便叫着所带参谋赵霖、卢宗原等三人商议,小京奴道:“这不要紧,仍旧是种经略那里在逃的指挥使,如今就拿送当官,理宜治罪。”朱笑着道:“若这样送了时,你舍得吗?”小京奴道:“有甚难舍?在他也原是泼皮,是行院里都畏惧他,曩日与军作监殿帅府的人惯在一起,他师傅王教头,被如今高太尉赶的走了,他与梁山有名叫林冲的素日相好,目今若不犯则已,犯了就好大罪过。”朱喜的道:“原来如此。”因叫着赵霖来,写一封书,送致于蔡太师府,托嘱蔡攸,只说有如此如此这么件事,问他有什么主意。赵霖答应,遂命一精细的伴当,拿了原信,一径往太师府来。 且说蔡攸,近来因天子宠爱,拜宣和殿大学士,赐开府仪同三司,与他父亲分立门户。这日因天子曾说:“卿的父亲病的很重,一连多日不能至都堂议事,恁的怎好?若如此时,不若由卿家代了相,朕也放心。”蔡攸笑了笑,心里因久知圣上宠爱自己,只恨有父亲在前,不能拜相。今日又听了这话,不知父亲究竟如何,倘他要真个病倒,这个机会实属难得。因匆匆出了宫,一径往父亲府来。刚正下车,只见有朱承局前来送信,当时接过,只对着承局说道:“书已见了,少时我必定前去。”承局答应转身去了。蔡攸也不顾看信,掖在怀中,往里便跑。为时蔡京正病的好一些,坐在书房与客闲谈。忽报说少太师进来了,蔡京一听,惊得一怔,急劝着客人道:“阁下暂避。这孩儿来了时,必无好事。”客人也急忙退避至复室中,隔着帘隙儿张看。只见那蔡攸,相貌果是不凡,进门问安,又握了父亲手,戟了三指便与诊脉。蔡京嗔怪说道:“你怎的这么急?”蔡攸也并不答言,闭目沉思,只听脉息,诊完了笑问道:“大人这脉势舒缓,恐怕有病,若劳心过了度,犹为有害。”蔡京气的道:“我何尝有什么病,诊脉何为?”蔡攸亦但笑无言,摸了怀中那封原信,笑着对父亲道:“禁中有事,孩儿要赶着办去。”说着起身,往外便走。客人于帘里看了,暗中说道:“这可奇怪。”出来又望着蔡京,带有怒色,正欲问话,蔡京笑着道:“足下不知,俺这孩儿只盼着下官有病,倘我要病了时节,他好拜相。”客人假笑道:“哪有的事?太师误矣,父子之情,哪有像这么薄的。”蔡京说道:“是你不知,下官也就止女儿和北京梁世杰倒知孝心,每年为俺的生辰十分破钞,只恨是路中贼盗连劫了两三次。如今已着落各州县严行缉捕,圣上也为着梁山调动禁军,十六日午时,还要亲点。但得要路途宁静,下官上本,俺便告退,且由那孩儿拜相,任意耍去,下官亦不愿顾了。”那人笑道:“太师差矣。太师为一朝宰相,如今边庭正待用兵,到底是和金的好、不和的好,睦州方腊现又作乱,山东、河北屡屡告急,盗贼是越捕越多,水火刀兵,人民饥馑,太师要俱不顾时,谁人顾得?”蔡京笑着道:“你真愚气。眼今我一家之事,还兀自顾不了,怎顾得那许多?俗语说的,得一日闲闲一日,出头是祸,低头是福。俺今就吃一点喝一点,无事把闲气养一养,既不求仙,也不求佛,只求着肌肉不减,多活二年,即是下官的福气。”说着,便叫庖丁造芙蓉蕙仁米粥,留了那人且吃酒饭。席间也不言别事,不是说花鸟闲情,便是说怎么延寿,至国事是怎么纷乱,盗贼是怎么恣肆,他在心中全不为意。至于他儿子蔡攸,尤为快乐。这日与朱一见,欣喜之至。即日就吩咐承局,单持了自己名帖,将久游行院霸占小京奴的周黑子,扭送于开封府中,押打入狱。即自与朱去饮酒作乐,不在话下。 单言周黑子,自到了狱里之后,多亏有窦监关照,买上嘱下,未致吃苦。这时与谭稹一讲,谭稹气的不住凝眉。周黑子道:“这尚是小事一节,可恨朱,如今把百姓苦的不得安生,他在东南俨然是一个皇帝。有人劝我与他要陪礼认罪,管保于一日之间晋升三级。只俺这脾气古怪,就杀了这个头,终是好汉,不作那狗贱之事。”谭稹道:“这就是好兄弟,小兄要肯折辱时,何致如此?如今就望着贾奕怎样解救,但得出去,俺不厮瞒,俺投了杨进去、林冲去,那里也坐把交椅,让与贤弟,非俺谭稹不念国恩,只因是奸臣当道,俺实无法。”周黑子低低道:“兄长莫急,俺今有大金邦一个好友,叫耶律反,为人有极大膂力,般般武艺无不精通,现今在旧宋门外,开座酒店。他奉有金主的敕旨,暗来窥探。一面要结联好汉,共图大事。”说到这里,谭稹把脸色吓得砂碴子白,急掩了周黑子口,看看狗头并众囚犯,都已经睡熟了,外面有一片月光,照的那铁柱窗棂凄凉暗淡,周黑子急的道:“俺这是撮其要告诉兄长,俺等出去,须要投他。”谭稹拦住道:“这话少说,防着有外人听去,须有不便。”周黑子道:“但讲何妨,兄长你不知道哩!眼今各处,即茶坊酒肆里,哪不是大嚷着宋朝天下将就完了,你看那泄肚的大哥,他旧与耶律反当酒保的。”说着声音越大,谭稹因忠心耿耿,这样叛反朝廷的话,就在梁山亦无人讲,不争这辇毂之下,却是如此。因好歹拦阻着,容着出去再作商议。二人就各自就寝。 单言贾奕,这日因师师夜里诉告天子,自说有一个表兄,名叫贾奕,为人于文武艺业无有不精,现任为左厢巡使,此人是奴家表兄,望乞升用。天子喜的道:“此人名字,孤家也有所耳闻,就朕在这里宿歇,夜里也亏他护卫。有功不赏,何为天子?卿家就替朕传旨,后日早朝,朕必升赏。”师师笑着道:“还有一事,贾奕有一个朋友,为人英勇,武艺出众。只因误犯了谭内侍的名讳,至今在开封狱里,不知死活。圣上要喜爱奴家时,看奴家颜面上,网开一面,是怎么赦了他,赐他个祗候官职,也好赎脸。”天子笑着道:“如卿所奏,何敢不依?明日就午门宣旨,看朕与卿家出力。”师师称谢道:“有道明君,奴家也不再谢了。”天子喜的道:“哪值一谢,这正是朝廷分内事,依朕之意,但愿有这卿家陈述,作朕耳目。以后要再有事时,尽可直说,朕未有不依的。只是这一件,你须依我。”说着搂着一笑,师师亦假作羞怯,啐一口道:“呸!这不要脸的,你定是个淫龙转世,不能错的。”一面笑着,二人在龙床以上云情雨意,颠倒迷离。外面金鸡喔喔乱叫,一时有杨戬窗外低低启奏:“外面有禁军祗候,请驾回宫。”当时天色还正黧黑。 是日早朝,有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之上,手持牙笏,山呼万岁,天子动问道:“卿家何事?”范宗启奏道:“臣查各处盗贼蜂起,各县都屡屡告警,望祈陛下速派大军,赶紧剿除,以清匪患。”天子因正然困倦,一听此话,大不悦道:“你这是胡乱说!睦州方腊,朕躬已特简童贯即往剿讨,其余贼匪,那日有高俅奏报,如河北杨进、山东张迪,并刘家五虎等皆已收降,哪里还再有贼盗。似你所说,满成了匪世界了,姑念尔等年老昏庸,不知大体,本当以重刑治罪,今且开恩,恕尔一次,以后若再如此冒奏,须干重贬。”说到这里,只见有殿前内侍手扬拂尘,呼喝着殿头官齐宣圣旨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一言未罢,王黼与高太尉两个出班奏道:“臣等校武于昨日校场里拔选已齐,只候着圣上亲点,遴选大将。”蔡京伏俯奏道:“启奏陛下,梁山有贼首宋江,累造大罪,杀官夺县,占据城池。在前有太守侯蒙,主张收抚,今拜圣恩,侯蒙又出守东昌,可请圣恩,叫他就前往招抚,自宋江以下的尽予职官,容着都解了兵机,来京陛见时再行问斩。此臣之引饵钓鱼计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高俅因正欲出兵以雪那侄儿之耻,一闻此奏,好生不悦,急又奏道:“蔡相所奏,固是有理。但目下宋江等穷凶极恶,聚集着暴徒匪党,成千累万,既劫了花石纲,又占了若多州县,屡次派人到京行刺,又救了王英去。今在高唐以至于馆陶一带,日日的杀烧抢掳,无所不为。目今又占了兰封县,指日就能到东京。若这样心腹大患,宜早剿除,若忍而再忍,静等着慢慢引诱,他日要养成贼势,成了大患,为臣可担负不起。”说到这里,蔡京已面上失色,范宗又伏俯奏道:“臣所启奏亦正是这件事,眼看贼人已至城下,伏乞圣上,早为定夺。”天子亦惊惶失色,叫声啊呀,骂宋江道:“这真是祸国种!朕不拿你,誓不为人。”随即降旨,就委着高太尉为讨逆大将军,选兵调将,亟往剿捕。又特降一道旨,命左厢巡使贾奕,带防御使衔,为讨贼先锋使,以内侍谭稹,转运粮草。圣旨下面注写着:降旨之后,务必要扫清水泊,杀尽贼人。高太尉又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则曾有告休的张俊,曾为着梁山泊贼拟过信赏,有拿住晁盖的,赏钱十万贯,宋江九万,各列有等级钱数,并令营中都制成叶子戏此法倒甚绝妙。可请圣旨依样施行,有拿住贼人的,即予信赏。”天子大喜道:“如卿所拟,必无差错。”即着落各军州一体知悉,有拿了贼人的,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俅跪谢道:“谢主隆恩。” 当日朝散,立即由枢密院里赍了诏书,先命贾奕冠带谢恩,随又宣诏命各处军州,一体周知,有拿获梁山泊贼人一名的,即按原文给予信赏。自当日起,各处的军卒百姓,无有不知,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贼,必能捉住。”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捕,更是无效。一来已养成贼势,没法捉捕。二来那官府之中,毫无信义。果然要拿住送官,一来没赏,二则还恐怕有罪。倘他要说你通贼,怎的驳辩?那时要官咬一口,入骨三分,无缘无故往哪里诉冤去。”因此都看着告示,只作具文。有一等渔利小人,依着诰令,制成了叶子纸牌,将晁盖、宋江、吴用、李逵及一丈青、公孙胜等,按图都画在纸上,由一万起以至千万以外,又按着钱的贯数,制成索子、饼子,各地风行,以之为戏。但这是里巷之中琐屑之事,至今亦传为风俗,不肖细数。 单言贾奕,这日与师师两个正然睡起,困眼蒙呼唤着小二道:“你快与开封府送些饭去,俺这时正忘了。”小二亦匆匆忙忙,提了饭盒,刚至门外,只见有殿帅府里一员军官,带领着不少军卒赍来圣旨,急忙入报。贾奕亦整理衣冠,出外相迎,一同至师师卧室,宣读已毕,贾奕要留下款待,那人辞道:“下官还回去复命,就请相公至殿帅府罢。”师师笑着道:“何这样忙,这里就吃过饭去,也不为晚。我不瞒相公说,这新任贾防御,是奴的亲表兄。”那人逊谢着道:“下官晓得,娘娘亦不必多礼。俺便去了。”说着,领了军卒自先去了。这里把贾奕喜的,连把好人叫了几十声,又抱其粉项道:“俺要富贵了,必不忘你。”她娘亦欢喜之至,催促小二与谭稹狱里头报喜、送饭。贾奕亦忙着冠带,又到下处预备了头盔、衣甲,骑了匹马,带两个心腹军汉,一径往殿帅府来。 且说高俅,这时亦正在白虎堂坐衙办事,门吏报道:“有新任防御使头衔领兵马指挥前锋使叫贾奕的,现在门外。”高俅大喜,叫堂下众虞候赶忙迎请。贾奕走入,就望着高太尉施礼下拜,高俅问道:“你素任缉捕官职,捉贼之事,定必晓得。俺今就调拨人马,归你节制,明日召见你,须要小心参见。”贾奕说道:“皆仗着恩相指点,论到剿匪,小人倒夙有把握。”高俅大喜道:“如此甚好。”当时就予了令箭,点拨人马,又叫于申牌时分往拜童太尉。贾奕领命,至次日一清早,冠带上朝,有高俅、童贯引导着,伏俯金阶,叩见皇帝。天子看见,因记得师师言语,又见他一表非俗,龙颜大喜,问了履历,就赏了宝剑一把,并御驷院内雪花白马一匹。那马是赵良嗣辽地进贡的,浑身是雪点的一般白,黑鬃黑尾,因此取名为白雪肃霜驹,在前与一匹踢雪乌骓马一处养着,后把那乌骓御马赐予了呼延灼,今将这马又赐予贾奕骑坐。贾奕谢恩毕,捧着宝剑,骑了御马,便随着童太傅、高太尉并馆陶调回的文天柱、张毓宗等,一同至殿帅府中商议军务。 张毓宗道:“小人近日与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连次与梁山巨寇林冲、朱仝并馆陶李衮、临清雷横等日夜交战,因他们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又兼之公孙胜、朱武等斗引埋伏,神出鬼没,我等要稍一疏失,必然溃败。今仗着圣上洪福和二位太尉的指点,帐中有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三人是各当一面,又有孟康、张志功并张志功的胞妹张亚雄,俱都是武艺超群,才堪大用的。近又有东昌府提学司教授居用仪相公,冒着万险,因击了登闻鼓,领着高童两恩相的钧旨,又拿了孟康的亲笔书信,现今往刘家营正去说降。是否如何,尚无音信。果然要议有头绪时,里外夹攻,贼可立破。若无有音信时,虽有重兵,亦难为力。”童贯冷笑道:“依你所说,梁山还恁的了得?这样说时,俺等就不用去了,非俺大话,俺转战十余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杀的辽人不敢越边,夏人亦不敢窥伺。若这样跳梁小丑,何足畏惧。俺今是因为方腊称帝造反,有意要奏知圣上提兵往讨,今既是如此说时,俺亲往临清县查看一遭。今念尔等各有微功,若再讲怯懦话时,按照军规,全宜枭首。”贾奕笑禀道:“恩相勿忧,小人也觑看梁山泊无大本领,小人要保荐二人,随为副将,再举一人,为行军总参谋。大兵一到,准可成功。”童太傅听了,转怒为喜,问贾奕道:“所保是谁?果然要有此本领时,必当重用。”贾奕禀道:“小人举保,乃泗州兵马都监,名叫谭稹,此人是文武兼长。”刚说到此,文天柱插言道:“莫不是梁山说降、克复定陶的谭稹吗?”贾奕道:“正是此人,兄长又如何知道?”文天柱道:“这人是武艺出众,谁不晓得?上月他投我营来,为兵马指挥使,自告奋勇,要独打高唐州。不争那埋伏很多,未能入阵。后来也不知何故,谭稹去了。只幸有冯有德、裘剑韬两人再三担保,若依着马小乙说,此人与林冲勾结,内有奸诈。不想却到了这里。”贾奕笑着,把投考入狱的事略说一遍。文天柱道:“此人的武艺如何?”张毓宗道:“谁人不知,此人在滁州、泗州名望最大,所有贼人,不敢进境。使一柄鎏金铛,重一百二十斤,人赠绰号,称他为二郎神。在初与张俊、吴天锡同去征蛮,皆拜为承信郎。谁不晓得?”高俅亦猛然想起,是那日校场里打的那个,对贾奕道:“前事休提。你今就传俺言语,由开封牢狱里提来见我,还保何人,快与说来。”贾奕又禀道:“一个种经略相公部下作过弓箭正牌的,姓周名孔章,此人是东京人氏,因他面黑,人人都叫他周黑子,又称为烟里灶君,两臂有千斤膂力,使一条齐眉铁棍,重有百斤。为因忤犯了小京奴,不争有朱防御相公因之大怒,自打春间就押至开封府狱里,迄未发放。恩相要肯擢用此人为先锋副将,必获大功。再有一人,前次为梁山女贼蒙哄下狱,险些当作了王矮虎,此人姓柳名叫少权,乃开封柳判官过继的小衙内,为人于江湖上事无有不知,若任为随营参谋,参赞军机,必能于军务有益。”童贯大喜道:“你这保举必无差错。你今就传俺钧旨,召来引见。十六为黄道吉日,正午起兵。”吩咐已罢,当日就殿帅府里押了牒文一道,与各路军州悬信赏的一道与开封府范宗,叫立将谭稹等释放出狱。 单讲梁山,这时已早有报密军卒报到大寨。宋江升帐,有李应、柴进等回山报道:“九天玄女庙工程已竣。有海州新来的一位太守,那日往庙里烧香,对小弟说日内要来山拜谒,并有进奉的礼物。不知兄长肯允纳否?”宋江发笑道:“小小州官,见俺怎的?”即传令道:“朱贵、杜兴眼今有转运之差,不能接待州官。要来拜谒时,可就由朱富、石勇替俺接见。俺今为南下之事,正然筹划,安有闲暇与他絮聒?”吴用拦着道:“兄长亦小觑不得的,那日有郓城知县也来拜谒,唯恐其中有何奸诈。”宋江笑着道:“军师也怎的胆小?到底书生,见识太浅。俺今有五州三府二十余县,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小小州县,把俺又能以怎的?”吴用笑道:“不是那话。孔子说季孙之忧,不在颛臾。兄长要仔细留心,萧墙之内是要紧的。”宋江愈笑道:“岂有此理。军师你尽管放心,今日与天寿兄弟速写牒文,俺引了众兄弟即日起身,克日于海州会齐,也看看方腊去。叫他于郯城红花埠摆队迎接,俺定到西湖看看风景去。目今已暮秋天气,行兵不利,明年再转向河南,共图大业。”吴用笑着道:“兄长是恁的大意,依着小弟,却宜紧守。目今已分兵四处,亲信兄弟全在远方,倘有疏失,如何是好?”柴进亦乘势谏道:“军师哥哥说的很是。小弟与王大化先生、马小光先生盘桓了四五日,他等心中未忘兄长,只因与众家兄弟意见不合,他们是专讲道学,我等是一介武夫,骤然听之,甚觉迂腐。如今我听他讲的甚有道理。马小光说千夫所指不病而死,王大化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徐蕴华说自古得天下于马上未有治天下于马上者。这话都很有至理,今我梁山只讲用武,那各县民心里非常怨恨,哪能就治理服了。”宋江笑着道:“这都是书生气,人民怨恨又便怎的?难道还反了不成。我今为替天行道,杀赃官除恶霸,有人要敢道不字时,杀罢几个,也全行镇住了。什么心服?小兄也念过几日书,自古就只有强暴没有情理。哪朝哪代,不都是如此呢?小民心里只图恩惠,明日我檄告各县,把酒税地丁等全行蠲免,再捡那当地富户,照张顺兄弟汶上县的办法,将所有的散与贫民,大家也均个受用,不要有贫富的等第,照我梁山,全是兄弟,你道这主意如何?”说着这话,见时迁遣派的几个军官并戴宗、张青等都来报道:“现今临清已换有冯有德的旗号,高唐是张志功、张亚雄二人攻打,馆陶是裘剑韬、文天柱等,虽不攻城,每日必战。大营是杨进并参谋居用仪,军容齐整,甚是了得。并闻有童贯、高俅特领重兵,日内要前来攻打,挂先锋印是一名姓贾的,计算时日,已不久就到,望乞大王兄长和军师哥哥定夺施行。”张青说毕,坐在一旁,时迁的部下道:“定陶有公孙军师,连日与妖道斗法,已然获胜。只闻有光州吴翊和女王花蝴蝶,还有个道士李老侗,部领有不少军马,眼今由荡山绕过来,不知何故。据说有官家招抚,与泰安军、盱眙军合兵一处。因奉有童经略的命令,特来攻我。现今前锋队已至曹州,特来禀报。”又一个军官回道:“现今张仙也催促李霸、倪道南等进窥单县,望乞大王,早有定夺。”宋江闻报,吃一大惊,唯在于面貌上不便显露,只微微低首道:“是了,本寨也全都知道了。你等回去再详探罢。”又转向戴宗道:“他等姓名,兄弟记下,俱上了功劳簿,听候升赏。”那几个报事军官拜谢一回,转身又拜了戴宗,然后去了。 且说宋江,这时因闻这消息,好不喜悦,退帐以后,忙着就遣派郭盛,将夫人王丽娘送九天玄女庙作尼姑去。临行说道:“是你无福,不能消受。”丽娘也不言不语,登车而去。合寨兄弟并各女眷全都于金沙滩上饯送一回。闲话少说,宋江于回来以后,寨里坐定,心中暗道:“俺这势力并不在小,官军有甚样本领,可来破我。”因唤着虞候去请了吴用,二人握手,一同坐下道:“军师之意,你看着这次官军应怎么制服他?”吴用说道:“俺有一计,管叫那童贯、高俅首尾不顾。”宋江问道:“是甚计策?”吴用便道:“只用间计。如今就遣派林大虎,叫苏州高二虎兴兵造反。再游说高托山,结连那盐山各寨,要铁面孔目裴宣部引着旧日军卒,由高唐东北面绕路过去,满载着金银珠宝,赠予高二虎,帮他于后路攻袭。这里就再命李逵在兰封闹一闹,官军就无论多少,也难照顾。况闻贾奕亦是个酒色之辈,再叫朱贵商知马小乙等,军势紧急时,反戈相向。这么一办,何愁那官军不破?再有一事,兄长就高悬信赏,得一州的准作州官,抢一县的任为县尹,反正那土地甚广,不是我自家东西,乐得不买,哄大家张我的势力呢。”宋江说道:“俺这心意也是如此,只是管钱谷的蒋敬,总是报穷。据说由添了各州县,倒没有从前山寨那样的富足了。如今又筹备淮南一切粮饷,应怎的设个法,可以聚财,终不然还等着万宝山采掘金矿不成?”吴用笑着道:“采掘金矿,那俱是太平之事。如今又没有本钱,用钱又急,若采掘金银时万万来不及。依弟有一个方法,适才兄长说有蠲免地赋那样的覃恩,就这机会,传下钧旨,就命由各州县首领军官,叫将那府库仓廒所有现存的钱谷,全数都运交本寨以外,再按照等级分别肥瘠,每县由黎民百姓捐钱粮,上县是白银万两,钱十万贯,米一千五百石。中县次之,下县再次之。统限以一月为期,交到本寨。各县有办事爽利尽先交足的,按照官阶,另行升赏。这么一办,比采掘金银矿岂不爽快,就是农人种地,也须是一年之后该丰收的,才有收成。这么一来,收成有多么捷便。”宋江跌着脚道:“好军师,好军师。这真是俺的子房,大汉江山全仗于你。”说着又笑,当时由险道神郁保四、小温侯吕方,特传着大王钧旨,叫掌管钱粮支出纳入的头领蒋敬,赶即与军政司的裴宣二人商议,押了公文,行知各县。果然还不到一月,将各县的民谷民食、民脂民膏一齐都辇送梁山,不在话下。 单言谭稹,那日于释出之后,见了高俅,好生惭愧。心里暗道:“丈夫要这么处世,实在违心,早知这样,不如还住在牢狱里,倒也爽脆。虽然是日日吃苦,人品倒没有缺欠。”因此心里十分抑郁,周黑子道:“兄长要不欲作官,何如就同了小弟去投金国。现今又有酒店说,耶律反专意收揽英雄、结纳好汉,我等要投了他去,岂不是好?”谭稹笑着道:“兄弟差矣。似这样卖国求荣的事,再也休提。兄长忧心不在于此,只因有一个兄弟,现在海州,俺今要投托他去,只恐这里贾兄见怪。贤弟要肯纳吾言,且在这里图个请受,小兄于明日清早急离此处。贾兄要问,贤弟就替我致谢,别无可赠,有随身带来雁翎砌就的黄金锁子甲一副。此物又名为唐狻猊,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乃金枪班教师徐宁之物。就留与贾奕兄作个纪念。”周黑子道:“兄长此去,弟不相舍。小弟要不仗兄长与贾奕那样厚,焉有这身荣耀。兄长去了,弟何能留?”谭稹安慰道:“吾等处世不要这样的儿女气,兄与贾奕留一封书,就拜上贾奕兄,若到了大营时,留神马小乙。那人是杨进部下,为人狡诈,反复无常,小兄若不是他时,有几个林冲首级也割来献功了。莫讲雷横,又什么九宫八卦阵,小兄幼时读过兵书,什么三韬六略,阴符经、孙武子,大致也省得一二。只恨小乙样样掣肘,你们要到得前敌,须防备他,倘他要反复变诈,干系很重。”说着便写书信,留与贾奕,说明了欲往海州访个朋友,又嘱告若多言语。次日也不待天明,带了行囊,备了马匹,周黑子相送。谭稹说道:“兄弟保重,后会有期。”两人于营门以外洒泪而别。 且说贾奕,这日于校场点名,见周黑子洒泪走入,手捧个大包袱,拿一封信,告贾奕道:“启禀将军,俺谭兄长今日去了。”贾奕因见他面上着甚凄惨,不知什么事,打了包袱,见是那雁翎砌就徐宁的锁子甲,展了书信,方才明白,问周黑子道:“这事你何不早说,俺也好挽留他。”周黑子洒泪:“谭兄长不叫说,洒家又有何方法?”贾奕又道:“谭兄是几时走的,约莫此时走到哪里?”周黑子道:“出陈州门,约莫也走不多远。”贾奕道:“如此我等就赶紧追去。”因命军卒备了快马,连周黑子共十余骑,一直往陈州门外,直沿着蔡河西岸一路追赶,逢人便问:可见有军官模样人过去不曾。问了数次,有一个拾粪小儿,指点说道:“俺见个骑劣马的,脸上乌黑,袒露胸脯,腰间还带着板斧,自称是梁山好汉,叫黑旋风,不知道是不是?”贾奕听了,大吃一惊,问周黑子道:“莫不是梁山有人接了他去?”周黑子道:“那恐不能。”因沿着东南大路,再行追赶,约行有百十余里,日已将午,依然是未有踪影,贾奕无奈,只得回营。又见了高太尉,替着回禀,高俅大怒,即嘱由殿帅府押赍公文,星夜往海州投递。仰令该州于接到公文后,严令缉捕,捉拿谭稹,予限一个月,押索来京,为临阵脱逃,不守军规着戒。 且说海州新任太守,乃前任开封少尹,姓张名叔夜,表字稽仲。自幼因好言兵事,文武双全,向在兰州为录事参军时,边地羌人无不畏惧。后因奉召前往辽国赴宴,当时辽国为看看宋朝人有无本领,名为大宴,叫在于百步之外,悬一箭的,先射中的,便坐首席,射不中的,陪立饮酒。张叔夜微笑道:“尔等辽邦太小觑人,要知为天朝官的,无论文武,无有不能。”说着,走出帐来,左手执弓,右手搭箭,轻舒虎背,慢展熊腰,对着那所设箭的,说一声着,箭翎响处,只见就不高不下、不左不右,正中那红的当心。又叫一人,立之百步以外,头顶蜜桃,那人还战战兢兢,恐射不准。哪知已嗖的一声,一箭已穿了过去,拾起看时,正中当心,连桃里核瓤子都贯透了。当时辽人无不叹服,后来回京,又拜为秘书少监中书舍人,荐升为礼部侍郎。只因疏奏屡屡的指陈时弊,触犯了蔡京之怒,当时恨道:“这个小官儿,端的大胆。有俺在位,怎么就敢说有弊?这个不忙,迟早之间,我贬放你。”于是,于心中忌恨,已非一日。说也凑巧,这时因淮南淮北有方天寿几个人抢州夺县,搅闹地方,邻近海州,正在危急,遂奏明天子道:“海州重要,为盗匪出没处,非有能人镇抚不可。”因命由张叔夜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料他此去,必无生理,至轻要逃了性命,失了城池,依律也该当正法。不想叔夜也是位天星下界,奉命以后,带领着长子伯奋、次子伯熊,一直往海州任上来。行至临濮,因见有梁山旗帜,正然修庙。叔夜不顾利害,与李应、柴进等见一回面,又在附近招募乡壮,为随了自己去身边使用。不期内里有个英雄,正是那谭稹所说至契之友。这日已到得任上,正自坐衙,忽见有押司领着一个军官,手捧是殿帅府里紧要公文,来到当厅,拜倒地上。叔夜看了,眉头一蹙,不是这公文催逼,梁山倒自在逍遥,只因是国土忧心,好汉要难逃法网,这名叫安排制锦烹鲜手,欲斩屠龙搏虎人。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募死士官军谋制寇 中间计兄弟大交兵 话说张叔夜,见了那京中文书捉拿谭稹,即命由押司等管待来使,并于即日具了回文。一面叫本州观察使臣,叫常永的,到厅回话。这人有三十余岁,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自幼于州里当差人,极诚笃,使一把大砍刀,腰中有十一截铁索炼银鞭,每使刀时,鞭夹在内,以此有人送外号叫花刀常永。闻说有太守呼唤,急忙走入,施礼已罢,只见张太守身旁站有一人,身材与自己相仿,量其年岁不过二十,眼秀眉清,俊白面貌,太守指着道:“你们也该当认识,这是本州的观察使臣,名叫常永。这人是随从我的,莒县人氏,大致是圣贤后嗣,叫孟小侯。”二人都相见称赞,各施一礼,张太守道:“如今有京里来文,叫严拿一个人。据说是临阵逃脱,一名副将,与近侍谭内侍名字相同。文书也开着年貌,只叫密拿,不令宣布。但是要不张榜帖,怎样拿法?不拿又违误限期,须干重咎。今唤尔等,特为商议。本州也不必予限,也不责比,你等就商议,设法怎得能够将这人解了去,方才是好。不然与观察使臣你的前程怕有不好,须迭配远恶军州,那便迟了。”常永闻言,登时跪下道:“恩相在上,小人这功名、性命,全在恩相。若可以寻得时,必当尽力,不知恩相予限几天?”张太守道:“我予你十日限,捉拿此人。”常永叩头道:“恩相施恩,小人就各处踩访,有着落时,必来叩禀。”当时又细把年貌请示一遍,太守说道:“这人于滁州、泗州作过都监,名叫谭稹。”小侯于一旁听说,大吃一惊,即跪倒地上道:“恩相在上,这人是小人相识,不知因何犯了大罪,若可以超生时,恩相施恩。若不能时,小人也抛了母亲,替他担罪。”说到这里,张太守大惊道:“你怎的认识他?这个也不能替代。”孟小侯回道:“小人是海州人氏,只因去岁投了梁山,今年有谭稹上山,前去说降。俺弟兄相见了,因他劝我不要作贼,相约在这里,靠着城卖些地亩,好好奉侍母亲,改为正业。并约着今年冬日到小人家里来,不图我临下山时,所有的伙分银钱一文也带不出来,以此就流落路上。”张太守暗惊道:“这人是梁山余党,如此一说,倒是凑巧。”因命那侍从人等,一齐退去,传下言语,本州若无有传唤,不许擅入。一面叫常永、小侯到二堂西里屋,指予座位,命着坐下。二人都不知高低,怎敢就坐?张太守道:“坐下不妨。我今有要事商议。”二人都道:“恩相在上,哪里有小人座位?小人天胆也不敢并坐的。”太守因见他二人执意不肯,遂呼唤内承局把二位少公子唤将出来。工夫不大,只见那二位衙内都来拜见,口称爹爹,唤儿何事。那太守指着道:“这人是本州观察使臣,能为艺业很是出众。这是俺小犬伯奋,他叫伯熊,你等就当我面前,拜为兄弟。以后要荣辱与共,患难相扶。”说着这话,那两位少公子早已拜下,惊得常永赶忙相扶,四人都当面拜了。又拜太守,小侯亦喜出望外,只是还不知太守是何心意,所说谭稹能解救否。太守笑着道:“你等四人结拜了。好,俺今有心腹之言,欲托你两位兄长,但不晓得能为我出力否?”二人都拜下,说道:“恩上之言,敢不从命。莫言为恩上之事,就为俺兄弟事,也愿效死。”张太守道:“如此甚好。我今为晓喻汝等,我在此处,为地方官,理应是安土安民,才是父母。近闻有各地贼盗,抢州夺县,杀戮人民,本州要不自卫护,将来也必遭图陷。本州官军防御使是由来懈怠的,那兵马团练使,名叫谢国藩,此人亦精通武艺,只苦一手不能遮天,贼匪来时,一人难顾。本州要为此练兵,恐招名色。本州之意,料想着你等二人,皆是好汉,若能以结连同志有英雄了得的,勾致了来,以备有贼临城防守之用。因此我先将这话告知你等,自今留意有英雄了得的,密为邀致,我们为保境安民,有肯来的,重加升赏。”常永答应道:“恩上所嘱,必定尽心。日后要有人来时,必来禀见。”太守又喻告二子,叫陪着常永等叩见夫人去。常永乐的手舞足蹈。是日,又赏了酒宴,四人在内堂里面重点香烛,拜了神明。又复与太守夫妇叩头行礼。自此,四人每日在后衙里聚着谈心,有时也较比武艺,不在话下。 单说孟少侯,自那日闻知谭稹犯了脱逃大罪,不禁于心里悬念,欲问太守能否超生?因这样大的事又不敢问,急的无奈。这日与伯奋、常永私相说道:“捉拿谭稹也不知怎样了,那日于回文以后,至今也并未提起,不知有谭稹到此还捉拿否?”常永说道:“俺正也纳闷呢?那日叫我为捉谭稹,不期有二弟求恳超生性命,随着叫我等结拜,把这件事始终未提。要不是二弟提起,俺倒忘了。”伯奋问着道:“那个谭稹,莫不是曾作都监,绰号叫二郎神,又自往梁山泊说过降的那谭稹吗?”孟少侯道:“谁说不是。贤弟又怎么认识?”伯奋笑道:“但有名望,谁不知道。家父于那年被贬到西安军营里,监管草场的事务。那时有俺的师父,名叫裘明,外号托天夜叉,对俺兄弟时常念想。据说此人与张俊张伯英最为相契,刀枪戟槊,无有不精手,使是一柄流金铛,重一百二十斤,以此又称为赛宇文成都。俺的师父与他一样,还教他一个法儿,是铛里藏剑的工夫。只俺师父不幸去了世,至今就剩下老爹,也是有名的,军官夏夷闻之俱都胆战。听说就带着孙子,叫裘剑韬,在哪里隐遁了。”说着这话,因想起师父来,眼中含泪,十分凄怆。孟少侯道:“俺与这谭稹两人是义兄弟,只因俺不事生产,把家业耗净了,六旬母亲无人奉养,又空有这一身武艺,不遇了识货的,卖与谁去?迫不得已,到梁山入了伙。初去时节,只作火夫,与营里军卒们打饼作饭。那时一月例银二两,都赍到家里去,奉养老娘。后来那大寨验操,又排检会武的去作卫士,俺看大众都是鸟货,以此于三关外头练一回枪,叫中军左卫将军孔明看见了,当时拔我作个正牌。后来阅兵,俺射了三只箭,俱射中了,宋江赏我十匹丝绢,又派作列虞候。他作寿日,又宴请各山寨推举盟主,不期有俺的谭兄他去说降。因俺与谭稹说话,不曾提防,叫朱贵手下人都看见了,当时拨我驻守三关,随着又一步一步竟派在金沙滩去,改充训练的副使,叫俺于每日军中教操练武。是俺于每月节俭积存钱钞,又积有绸缎绢帛五七十匹,本想回家,改务正业,好见我谭兄之面。不期由梁山四友下山之后,大王夫人又出了家,有多少喽罗们因受感化,都跟着四友、夫人逃脱不少,共计半月逃去有二百军官,各寨军卒不计其数。以此有大寨命令,叫中军郭盛等防守,各寨有出入的,皆须搜检,更必有军政司中给的照牌,然后才准其下山。不然时节,都发往万宝山采金矿去,重一重的立时枭首。你道那梁山泊里是福地吗?”常永笑着道:“那怎的不是福?大块分金银,成套穿绸缎,比着作公还到底自在些。”说着又笑,伯奋因听了梁山事精神一振,把想念师父事撩在一边,急命厨役造了酒饭,四人就一面谈笑,讲说那梁山泊里怎个景象,宋江、吴用怎个人物,三人问着,孟少侯说,又问要入伙怎样,怎的规矩?孟少侯道:“入伙倒极为容易,有人引进,即可当兵。唯在初入伙的都很受用,封侯的封了侯,拜相的拜了相,有跟着王矮虎、燕顺的,本是喽卒,及今已挂了将军印,就郓城县的唐牛儿,如今也作了知县官。今年各寨因大王庆寿日,又俱从行院里夺了粉头来,有一个的有两个的,进寨就称了夫人。有兄弟的都作了官,比杨国忠还要快些,自要于武的不通,便算文职,有个在行院里写过嫖帐的,那日已委到东平府,充提举学务司教授去了。其余那录事参军、主簿判官和各地转运司的幕僚职事,哪个不是喽罗出身,和龟奴鸨儿们专管的差使呢。后入伙的,只随大众进寨,有头领问你怕死不怕,用刀枪比试着,只要不怕,便录用了。凡说怕的,一刀搠死或打了赶出去,这是营规。后来要按月考校,内里有像是小弟一般本领的,在营寨中只充牙将,至高也不过偏将牌军,有甚好处?”常永笑道:“你休提了,这里有一支人马,是梁山方天寿部下偏将,姓蓝名武,外号叫单眼蛇。因他生的一只眼睛,又好女色,部下有二千余众,在本州边界上扎了寨栅,不时与各庄百姓要粮要草,又要妇女。害的人民来州禀告,本州因没有办法,前任州官只推不管,又派着小兄去拿了手本,备了礼物,倒恭恭敬敬拜了那蓝武一回,说也蹊跷,自送礼后,至今未来搅薅。不然就本城百姓,也要蒙害,因此那太守临去,绅民因感激蒙恩,馈赠有不少金银,又献的功德匾、万民衣伞。直至而今,还是想慕。”张伯熊道:“这也奇怪,似这样州太守,遇有贼盗不能捉捕,倒备了礼物去认贼作父,城里人民不知责备,反这样孝敬他。是何缘故?”常永笑了道:“公子不知,历来这小民百姓皆是如此。”伯熊喘着气,一手把杯子擎着,气昂昂的道:“端的是黎民百姓,容易欺负。这样太守,也值得恭敬吗?”说着挽了袍袖,问常永道:“大哥俺不是吃醉了,这单眼蛇住在哪里?你领了小弟去,俺剥了他的皮。”伯奋拦着道:“你休莽撞。等禀了父亲时,自有办法。就着也替着二哥请示请示,谭稹来时,是端的捉捕不?”孟少侯道:“那敢则好极了,愚兄也正为此事心里作难。贼人蓝武,小兄倒不在心上,如今又延揽英雄,招聚好汉,有常永大哥说,离城不远,有一个宫家寨,住着有弟兄两个,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只因年迈,在家纳福。若言是太守延请,为保护地方的事情,他等弟兄必肯出来。就来一个,也足以镇的住。又有人说,在小清河岸上有一个老义士,人称叫鱼鹰子杨国栋。在初有若大家业,与水旱两路上所有的英雄好汉无不结交,唯因秉性好行侠义,恤老怜贫,与绿林强盗们很是作对。那时有水贼潘五,聚集有不少喽卒,打劫船只,被这个老英雄硬打跑了。因此又大著威望,直比着太守防御名色还大,合郡人民无不仰戴,目今已八十余岁,太年迈了,不然有蓝武犯境,那如何忍得下。那日已禀知太守,太守曾说亲自去请,等着把这些英雄全请到了,有人守城,有人捉贼,不愁那蓝武鸟贼不被剿灭。莫讲是他,就是宋江、方天寿,俺等要怒一怒时,也索性扑灭了。”伯熊喜道:“若端的这样时,俺才痛快,也不负了这一生。”常永道:“天不早了,俺等于明日清早到宫家寨上去。”伯熊道:“小弟也随去如何?”孟少侯道:“这事俺不敢作主,须相公吩咐了,方敢同去。”伯熊道:“如此我今晚回明,你须候我。”说着各散。 至次日一清早,伯熊已禀了父亲,跟随下乡。三人都各自骑马,有几个士兵跟着。为时已初冬天气,树叶还没有脱尽,荒郊一望,只见那四边村落缕缕炊烟,在静肃的晴空里画图相似。三人看了回,不禁赞美,说好景致,这真是一幅画儿。伯熊问道:“这里那东边大海有甚景致?”常永道:“那里有什么景致,这里是土瘠民贫,靠着海的打鱼为业,有甚的好的瞧?若不到那里时,还不知悔。我们往东边海岸常去捕盗,吃的喝的不时吃苦。”孟少侯道:“贤弟不知。小兄是这里土著,本地人民只是朴质,这时你四下一望,那竹篱茅舍的煞是好看,但是要到了村里或进那上房一看,那种气味,就当不得。莫言海岸没甚的好景物瞧,合着本州,也无景致。南界至淮安地面,正属着安东管辖,西界是山东郯城,北界是山东日照,东边临海,只是个穷地界。因此人民十倍困苦,往梁山当兵的,不知多少。那个潘五,也是海贼,闻今在北边斑鸠店招聚为首,与刘家营的刘家五虎打拼一起,据说也附了梁山,受了封赏,目下还有他老娘住在这里,只仗那杨老英雄,月给柴米。”张伯熊道:“这也奇怪,昨说潘五不是被杨老英雄逐走的吗?怎么还养他老娘呢?”常永说道:“说起话长,这个老英雄最怜贫苦,他道潘五也不是愿作贼的,因为生来有些才干,可巧又遇着年荒世乱,民生奇紧,官家又不想方法劝农劝工,一味加捐,又增赋税。前年又传下诏旨,多加供进,逼的小民家家掉泪,内中有狡一些或英雄出众的,不去当贼,却便怎的?因此那杨老英雄挨家劝慰,每月是朔望两日,在一座土山上宣讲故典,劝着人民勤于耕种,又教与临海的打鱼之法。有谁要有了争斗,都去找他,直比官衙还加公道,贤弟是没有见哩!见了时节,必然起敬。这人有八尺向外的身材,头发胡须都是雪白,面貌微红,活像是小儿脸色,拄条藜杖,穿一件茶褐色的道袍,足下云履,俨然是仙家一样。那才是有德有道有修养的英雄哩!”说着这话,行过小桥,见着北面有一带杨柳树,四围环水,掩护着一个人家,树边有两个庄客在那里解了衣襟,向阳燥背,还一面拿虱子。有几条大肥狗,一望着常永三人各骑着马,不禁的迎着狂吠。伯熊淘气,一见那大狗扑来,一扬马鞭,俯身打去,闻拍的声响,正中头颅,登时倒下。接着又打,只见那燥背庄客急忙喝狗,喝了半日,那狗还不服约束,不住的吠。忽那庄客看着有一狗倒下,急忙起身,一面披衣,变了脸色道:“你这鸟人,好不晓事。俺这里喊喝着,怎么还打?”孟少侯道:“你休撒赖。这狗要扑着人咬,不打怎的?”说着,也帮着伯熊一边打狗,沿着那大庙往北缓缓而行。 庄客不依,看那死的大狗脑已崩裂,过来把马牵住了,道:“你休便走。这狗是俺主人心爱之物,看家守夜,只仗是它。你今打死了,要走不行。”常永大喝道:“俺不走怎的?”二人因越说越嚷,引的有不少庄家都出来看,更有一人非常粗鲁,手仗着一条大棍,横着叫喊,一边骂着不叫过去。常永情急,扬手就打,一马鞭正中那庄客之臂,又望那拿棍的,指着说道:“你休罗唣。俺告诉尔等说,吓煞尔等的狗胆。这位是太守的二公子,你敢怎的?莫讲是打一条狗,就打了一个人时,也是鸟事。”那人发冷笑道:“休说公子,俺这个庄主人是不怕权势的,便是太守,也当讲理。你们就不用走了。”说着,便吆喝众庄家一齐动手,有拿着挠钩的,有拿着铁铣的,把伯熊等围在垓心。三人又没带兵刃,骑的马匹又非战马,只仗是三人捷便,左回右转,一手就仗着马鞭,横遮竖架,没叫那挠钩手钩着人马。但是已被人围住,只得乱打,打的庄客头破血流,有两个倒下的,正然决斗,见从打正西面走来一人,问说何事,又喝着庄家们不要动手。三人看时,这人有四旬以外,五缕黑须,穿一件蓝绸鹤氅,腰系丝绦,先与三人都深深唱个喏,蔼然和气的问道:“不知贵客从何处来,庄客无知,多有冒犯。三位要不嫌寒贱,请降驾寒舍里,拜茶谢罪。”伯熊因见他谦恭,又极和气,一想那打狗之事,委实羞愧,遂忙着下了马,各答一拜。那人就走过牵马,让着伯熊等来至院中。 至一所客房里谦逊坐下,又告庄客把马都喂一喂,饮一饮水。伯熊谦逊道:“不敢打搅。俺等有公事在身,由此经过。不意我偶一失手,伤害了贵庄之犬,阁下要这么谦逊时,更羞涩了。”因通了自己姓名,常永亦具述名姓,那人又重为拜道:“不知三位,敢都是州衙相公,治下小民,多有冒犯。”随命庄家等治备酒饭,三人还未及推却,那酒和饭全已摆齐。询问贵姓,那人笑着道:“小人也腆居进士,原蒙圣恩也作过几日官,姓费名稳,表字建侯。只因是素性愚谙,不合时宜,以此告归,在家奉母。适才往宫家寨去拜会朋友,不想有庄客无礼,多有侮慢,这都是小人之罪。今具水酒。”说着提了银壶,按座敬了酒。三人因推却不得,只得入座,建侯又道:“小人这里与三位相公赔礼。”说着要拜,常永已一手拦住,孟少侯道:“阁下多礼,既然与宫家寨上都是至厚,俺不相瞒,俺等亦正往那里,有事相商。不知阁下亦肯为同去否?”建侯问道:“三位是有何公务到那庄上?”伯熊说道:“与阁下说料无妨害,家父因到任以后,看着各邻郡常有盗贼,唯恐本州亦遭扰害,为此要我等前去,拜请那二位老人出来,与各保保正一同商议,用怎的防御法,可安地面。”建侯笑了道:“太守好意,像俺等百姓们实深感激。但是那宫氏二老年岁已长,就他少辈,也比着不才年长,要他出去,只怕不易。三位寻访,只怕亦不能见面。闻他如今有几个老年友,日在一处,今日早间往小清河上去游逛去了,终须三五日方能回家。几位去了,正扑个空。三位此来,亦正是不凑巧。”三人听了,目目相视,料着这建侯所说,不是谎话。欲待不去,一则也无法复命,二则亦白来一次。孟少侯道:“借问阁下,这宫氏官人可能见否?”建侯笑道:“这个也难保一定,他等事忙,如今那大官人宫本端,当着教读的教授。二官人宫本初,教练庄丁,无事又常往各乡访问朋友去,不是下棋,便是饮酒。恐贸然去了时,不能见面。只那孙男,像宫振铎、振邦等,每日倒常在家中,他们父子,五世同堂,邻近各乡人都知道。小人与他,正是姻亲,内人媳妇亦俱是宫家人。三位若必定去时,容着小人派人去问,他等要在家时节,再去不晚。离此有十余里路,省得又空劳往返。”说着,便叫庄家备匹快马,急着往宫家寨去探听探听。只说有三位贵客,特来拜访。三人听了,喜之不尽。那庄客领了命,出门上马,一径往宫家寨来。 且说宫家那老少兄弟们全未在家,只有振铎等在家无事,这时正引个孙男庭前戏耍。急报有费家庄上遣个人来,急命唤入,那庄客系了马,进来拜见,振铎问道:“俺姑丈什么事派你前来?”庄客回道:“今日有三位贵客,是州衙的,少时要特来拜见,不知两位老太公能接见否?”振铎道:“有甚的要紧事?若必来时俺替接见。家父、家叔是不能见面的,俺今又作起保正,有甚公事不向我说?”那庄客道:“小人也并不省得有甚的要紧事,闻三人中有个太守的衙内,是奉着太守言语,要来见太公的。”宫振铎道:“既是如此,俺今就派着儿子,同去迎迓。”因唤着庄客们叫了小官人宫廷玉来。工夫不大,只见有一个二十余岁,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的公子,穿着月白衫,腰系丝绦,背一张弓,抱一壶箭,进来就恭恭敬敬站在那里。振铎吩咐道:“你换衣服,随着去迎接贵客。”因就将庄客言语说了一遍,廷玉答应。一时将衣服换好,同了庄客牵了匹马,一径往费家庄来。 且说伯熊等吃了酒饭,正然等候,忽见有庄客回来,同了廷玉一齐往客屋里来。建侯指引与伯熊、常永等道:“这个小儿,正是小可的内侄孙名,叫廷玉。”唤廷玉道:“你见过这三位。”廷玉答应,一一都见了行礼。伯熊一见这人,与自己年貌大致相仿,据建侯说目下也打熬筋骨,正练武艺,两人一见,自是投缘。孟少侯道:“俺等因为着公事,来得冒昧。贵府还这么迎迓,殊有不当。”说着庄客禀报,马已备齐,四人都别了建侯,出至庄门,一齐上马,建侯已送至门外。 且说四人一直就入了寨门,直至门前方下了马。抬头一望,见这座大门楼十分闳壮,正中悬匾,写着是“五世同居”,左右匾额有村坊赠送的,有官家褒奖的,一个写着“德高望重”,一个写着“乐善好施”。三人正看,已早有振铎兄弟迎出院来,相见施礼,一同往正院客屋。宾主入座,献茶已毕,只见有廷玉的弟兄们一般大小的共有六个,都来至客屋相见,施礼已罢,两旁侍立。振铎动问道:“三位降驾,不知有什么见教?”常永答道:“保正不知,俺等是太守吩咐,特来请教。眼今这冬防吃紧,贼盗横行,要请着老太公兄弟出名镇摄,并设法肃清地面,以免盗贼入境。”宫振铎笑道:“太守降喻,本该遵奉,况为着地方事,更应尽力。但目下老太公二位已将百岁的年纪,就是家父、家叔也是六七旬人了,在于平日本就衰弱,哪能往城里州衙见太守去?就是小人兄弟,目下因家中事繁,虽充保正,亦只是敷衍局面,但求保下没有盗贼,亦没有打仗斗殴的,便为足矣。若策划全州的大事,哪有那样的才能呢?只望三位代我告禀,太守宠爱,实不敢当。若为着州郡事,须请别人出来商议。”振邦也就着说道:“小清河的杨老英雄在家无事,太守要叫他出来,必当效力。”伯熊笑着道:“二位老前辈过于谦逊了。俺等此来,只为与二位老太公通一信息,改日家父,亲来迎请。无论怎样望祈以桑梓为重,三五日内,在家等候,家父也必要亲来。”宫振铎不待说完,便先拦道:“这可不敢。太守是我们公祖,我等小民,哪里担架得起?”伯熊道:“家父是必要来的。”说着,目视常永三人,都各自会意,谅着今日绝无头绪。再说又看这局面,若望着老人出山,实在不易,不如先且回去,禀告太守,再作个什么计较,免致误事。正然犹豫,宫振铎笑着道:“三位也不要作难,家祖归来,小可也必然禀告,只求太守不要再来。容着与家祖说明,家祖是怎样吩咐,既奉着太守钧喻,又为是地方之事,小可进城,必当具禀。至说那小清河畔杨老英雄,那真是水旱两路有名的老侠义,只望太守亦自去请一请。他若答应,即可以集聚多人,维护地面。在于城北,有家祖这些年的素望,又有家父与家叔、家姑丈费建侯,连结村坊,旧有团练,外来贼盗是不敢入境的。唯有一节,这里是三四保的地面,随我寨里在城西南以至于城东海滨十五六保的地面,全仗着杨老英雄一人威望,海上又曩有海盗在水面上劫打船只,但是要张起红旗,写个杨字,到处也无人敢犯于此。可见杨老英雄的名实,比着家祖父是两样的。太守要用他出来,此老又足智多谋,知人善用,有贼过境,没有不被他捉的。有他主事,敢保无虞。”三人大喜道:“俺等也久已闻名,太守将来必然迎请。今既有阁下这样说,俺等回去,必当告禀。二位盛意,俺这里致谢了。”说着拱手,三人都各施一礼,振铎亦忙起相送。后有振邦率引着廷玉等六个少年,都恭恭敬敬的送至门外。三人上马,拱手告辞。只见那振铎父子仍旧相送,伯熊倒下了马,拦阻说道:“若这样恭敬时,万当不起。”又望着廷玉道:“几时闲了,到州衙去。”廷玉亦恭敬回答,力挽伯熊,又上了马,直送至寨门以外。只见有团练旗帜,有头目部引着刀矛棍棒、斧戟钩叉,有庄兵数十名,都齐齐整整的排立相送,望那情景,好象是操演方回,个个都额间带汗,三人又拱手辞谢了,然后加鞭,望进城的大路走去。回到州衙,三人把今日下乡遇了费建侯,并见了宫振铎等,怎样的允许答应三五日内必有回复的话说了一遍。太守闻知心中大喜,定着于明日清早至宫家寨,后日早起至小清河,并令着常永等预备礼物并蒲轮软轿等,不在话下。 单言振铎,这日已细将此事回明父亲并叔父宫本初,具说是三五日内太守来请。本初为好武之人,听了这话,喜形于色。本端倒不以为然,唯恐老亲过于劳碌,刚正沉吟,只见有庄客来回,两位太公同几个老军人,还有一个年壮的,并小清河的张老义士一齐到了。二人听说,急引着儿孙辈过去拜见,太公指道:“这是东平的王大化、马小光、徐蕴华三位叔父,这是你姑丈的同窗好友,本任汶上县的寇叔父,这人是说降梁山泗州的兵马都监二郎神谭稹。”二人听了,各领着儿孙们一一拜见。原来谭稹因走至大路上,遇见赛君实马小光,他等因离了梁山,赐还原产,这时往各处遨游。正在海州路中散步,一见谭稹,便引至张义士庄上来,将他来历述说一遍,张义士道:“老朽亦近日闻名,只恨无缘,不曾拜识,原来这就是谭稹都监。”因留在花园里盘桓数日,可巧宫太公兄弟到了,要着往宫家寨来,吩咐庄丁即速备酒,张义士笑道:“这都是梁山泊贼,全灌醉了,好去报官。”说着引的大家伙哄堂而笑,寇知县道:“我今有一个禁令,告知大众。今日席间,莫谈国事。皆因要一谈国事,不是要痛哭流涕,就是要深长太息。魏武帝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等的岁数小,若两位老太公、伯父、张老英雄俱都是天上寿星,人间祥瑞,但得有几日安闲,即是快乐。勿谈那无味之事。”众人道:“可。”大化又要着本端等,各引着儿孙们也来陪宴,徐蕴华道:“太公是五世同堂,原应如此。”又赞奖廷玉等道:“这般子弟,都是俊杰。将来为国家出力,全仗他等。”宫本初道:“爷爷夸奖,这小儿们亦是无福,若生于太平世,何等安乐?如今国步甚是艰难,外有强邻,内多盗贼。若遇了明主时,效命疆场,自是好事。若仍是权奸们蒙蔽朝廷,抱火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虽火未燃,亦已危矣。”说着,徐蕴华等各皆叹息,寇知县道:“你要受罚。适才已对众说明,不谈国事。如今又大家太息,这是何苦。”因满斟一杯酒,罚了本初。马小光笑道:“这名叫掩耳盗铃,使之不响的禁令。我等为人,皆非凡庶,焉能如燕雀处堂,不顾堂危呢?我愿寇兄亟弛此禁。”张义士笑道:“俺有一事与众相商。曩日俺闻知谭兄有驰马战场中,铛里夹剑,或加用短兵的本领,这个技艺,俺曩在各门的武艺里没有见过。今请明日试演一番,叫众多子弟们增些见识。”说着,便请众人。于明早一清早,在演武的大院里排下酒宴,众人亦各皆来到在演武厅,入座饮酒。谭稹谦道:“俺曩在裘门中学过此艺。此法为唐时秦叔宝枪里夹锏的秘诀,至临危时,方可一用。小人因使的兵刃过于沉重,俺师父嘱告我,人的气力,不可逞强。在战阵时满身又系的铁铠、头贯金盔,兵器重时,只宜于猛,若转至五十合后,或败退时,力有不足,宜亟以短兵相助,有败中取胜的方便。今蒙不弃,俺这里献个丑。”说着,撩衣挽了袍袖,已早有廷玉等递了一柄春秋日月刀,备了烈马,大家都不信今人有这本领,今闻着谭稹说及,昨日张义士那么赞奖,人人高兴就下至。庄丁们也俱要开开眼,看是怎的。谭稹也不慌不怯,托了大刀,翻身上马,腰中那宝剑挎着,既不冲锋,只能比试。廷玉要看个详细,禀了太公,要求与谭稹对打,众人说好。廷玉也掇枪上马,二马于院中驰骤,各交兵器。众方喝彩,忽见有一个庄客跑入,气喘吁吁的禀道:“启禀太公,本州太守现在于东寨门外,下马走来。告小的说,特来拜谒。”众人因不知怎的,甚为惊愕,宫本初道:“诸位不知。”因就将振铎所说,昨日有伯熊来拜,具说有太守钧旨,为保护地面事,怎样要敦请太公出为镇摄的话,说了一遍,太公道:“我去迎接,你等就在此饮酒。”遂命着本初等在此陪客,率领着振铎等迎至庄门。 太守亦未带护从,只带着两个伴当,穿的公服,戴的纱帽,步行入来。太公见了,忙欲下拜,被太守扶住了,同他祖孙,来至正院。献茶已毕,那太公兄弟俩极表恭敬,振铎亦拜了四拜,进前禀道:“小的失迎,望乞恕罪。”太守亦亲为扶起,振邦在外侧耳静听,料算着两位太公,绝不应允。太守虽请,亦必拒辞。后来因听着所说全是闲话,听了一回,又踅到西院来。这时谭稹已下了马,众人都酌酒为贺,赞他的武艺好。张义士道:“不知那太守吩咐,是何言语。”一言未了,只见有庄客来请,据说有太守钧旨,请张义士。王大化赞道:“俺知这张太守是个儒臣,作少尹时,很有清望。后来又出使辽邦,监管过西安粮草,人民称他为张青天。今有这官,贵地可实蒙福瑞。”张义士道:“俺见太守那怎的,莫不要俺去捉贼?”振邦催促道:“爷爷请步,太守要自己来呢。”义士听说,赶着跑去。振邦于后面跟随,暗想祖父必不应允,故举着张义士过去谈话。行至窗外,只见那太守迎出,见张义士极为敬重,又闻有大太公道:“相公勿谦,我等也为着官家,不时忧虑。但为有权奸当道,皂白不分,忠于国的,反遭屠戮,因此与张老贤弟隐居家下。古圣人谓,独善其身,我等就保护乡邻,少些灾害,余者也不敢问了。今既有太守降驾,礼贤下士,为国宣劳,我等小民岂无心乎?”太守喜的道:“地方有这样缙绅,我有何忧?只是下官犯了古圣人的大戒,德薄位尊,智小谋大,所计之事,不是为一州一郡略求安乐的。古人说的,事成于密败于细。我等由小处作起,譬之筑楼,必先从根本上立下基础,以后再图谋发展。既有三位,足可平贼。下官也敢保,朝廷必有酬赏,若遇奸馋其中蛊惑,有下官一个人,就破除性命,或迭配远恶军州,亦必要诤言袒护。”张义士道:“如此该怎么定规,太守降喻,我等遵行。”张太守道:“俺闻有一个消息,颇是灭贼的机会。有人禀说,目下那梁山泊里,贼人野心,个个要想着争权,多得财帛。只因权位分配不均,有不少怨望的,如林冲、鲁智深、卢俊义等,因招安那桩事,颇为动念。只因吴用,屡屡设计,宋江又素为不轨,牢笼大众,不肯受降。现今可保不定了,各大头领镇守外方,只管练兵,多添羽翼。古语谓尾大不掉,此其必败者。一也宋江,以小吏出身,交结江湖一般好汉。后来也收揽军官,为其部下,但是以治军为重。当头领的,皆是武夫,于仁义教化民生,根本上毫不省得。如今以任用宵小,如唐牛儿和行院龟奴们,娼门的兄弟们都作了州县官。庄户人民,哪个不骂。古人谓礼义廉耻,缺一者灭,此其必败者二也。吴用以冬烘出身,徒有小才,未明大道。裴宣、蒋敬等,更是无赖,于为政根本上全不省得,搜括民财,充其府库,微粮聚草,以作军储。各处要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甚而有捐纳稍迟,祸及夷族者。古语谓君之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此其必败者三也。众贼以哨聚日久,打家劫舍,备极劳苦。如今也慕羡安乐,各置妻子。更闻宋江,欲自往淮南去选劫美女,名征方腊,其实以南方天暖,既怀色欲,又观风景。昨日有暗牒具报宋江有令,告方天寿,叫他于沿路上警跸迎接,预备驿馆。据此可见,贼子之心,理无长久,此其必败者四也。下官已访得详细,今养其锋,以待其毙。我们以防守为名,不须声张,可用之时,一鼓作气。不知几位老壮士意下如何?”张义士大喜道:“太守高见,小人于那日进城,见了告示,若拿了晁盖时,赏钱千万贯。拿宋江时,赏九万贯。又闻军中已制成了叶子戏,可见朝廷购贼之意。小人亦日夜盘算,晁盖已死,怎得能够将宋江捉住?显个名色也好,今闻教诲,欢恰之至。小人有几位契友,都自从梁山来,太守若不见罪时,敢祈一见。”说到这里,便将王大化等出身来历,及怎样饱经忧患,又受过四方封号,怎么又嫌其无用,放了下山的话,从头至尾,述说一遍。随着又提起谭稹来,太守一听,不由的想起前日捕捉谭稹的事来。一心也正想用他,不想此时不谋而遇,遂喜形于色道:“这个谭稹,敢莫是曾去说降,又复了定陶的谭稹么?”张义士道:“谁说不是,俺不相瞒,适在院里正然试武,因他有铛里夹鞭及加用短兵的本领,俺未曾领略过,正然观看,闻报有太守到了,以此亦未叫谭稹从头演练。”太守大喜道:“如此甚好,下官也过去看看。烦劳几位在前向导。”说罢起身,振邦于窗外闻知,急忙转身,飞报入去。众人要迎,只见有张义士在前,太守与两位太公随后入来,见了众人,备极恭敬。说来也该是宋江不当成事,遇了有这样太守,并几个无双国士,言皆投意,语又同心,简断截说,皆就商议已定,派着本初出去打探,率领着振铎、振邦并廷玉等,只扮作商贩模样,探听宋江何日起程。又定了几条计策,遴选壮丁,分别动身。 太守回衙,又叫了孟少侯来,嘱咐说道:“你叫谭稹改个名姓,他若不肯,就叫他谭征之,以免有人在京鼓惑,至功成名就日,自有下官拼死担待。”少侯喜的道:“相公恩旨,怎敢不遵?”遂暗与谭稹见面,道些契阔及怎样想念的话。谭稹亦提起在京,洒泪不止,孟少侯道:“兄长今日,也止是一个黑人。”因将那殿帅府中怎样捉拿,及太守怎样爱护,且瞒着常永等,恐其走漏的话说了一遍。谭稹喜道:“这样太守,也值得卖个命。”因就将自己心愿并看着梁山形势怎样可破的话,一一都画了地图,呈明太守。于是也就于城内,在防御司衙里立了下处,宫太公等也进了城,以女婿费建侯为庄兵总参赞,与本州兵马团练使焦桂亭、防御使史致义,都日夜筹划着怎样练兵,募了勇士四五百人,连厢军士兵并宫家寨的壮丁等,共计有一千余名。费建侯道:“兵不在多,只在于勇。敢用命今,有此数亦已足矣。”于是,有张义士等日夜教练,不在话下。 单说宋江,近日因重用方天寿,夺取淮南各地,又重用林大虎,结连各山寨,把别的人都看不起。那次又疑着林冲、卢俊义等有意投降,又遣朱贵暗中监视,以此把弟兄闹的全已离心。这时又分兵各处,不能见面,只仗有帐中探报,来回传话。这日有朱贵回寨,为转运军粮事项,回来陈报。见了宋江,自禀报已毕,又说有机密大事,要须密报。宋江说道:“有何机密。”遂叱左右人,并叫军师也先出去。吴用于心里暗道:“这真奇怪,往日要有何机密,皆我参与。自近月来只信着林大虎是个心腹,又有方天寿作了股肱,把我学究,看成无用,这真是可怪之事。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但这时梁山泊还没有成就哩!鸟尽弓藏太早一点儿。在你不思思想想,如今四面都是敌人,非俺于这里支持,早则败了。可见这人是可共患难的,不能与之再共安乐。在旧日,我的功是不是开国元勋先不必,论如今还没有安乐呢?谋一点事,先就避我,足见是器小易盈,无情无义了。”遂回到本寨里,郁郁不乐。到晚因批阅军报,见了定陶的军情,想起当年刘项也争过定陶,遂翻了太史公的史记,看看刘项的本纪,两人都爱慕富贵,到了咸阳,汉高祖喟然叹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唯有项王那一种英雄气概,不与刘同语。项梁曰:他日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勿妄言族矣。至后,那项王虽败,而刘项之人品气概,千古之下自有定论。今看这宋江气度,天生的卑陋小器,事还未成,就望着下江南取美女去。这样人物,无怪那王大化等目为贼子,果真也不能共事。想到这里,悔恨不已。又想起晁盖来,登时身上,一阵寒战。由此就病卧床上,数日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