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水浒传 - 第 5 页/共 8 页
单讲宋江,这日与吴用说道:“我看林冲过于骄慢,怎么也不禀大寨,将所有军卒们全数换了。若这样不依法度,别人亦多要仿效,如何了得?”吴用道:“岂但这事!昨日又传告尚礼司预备祭礼,今日要祭奠晁天王。按我山中祭奠有时,有人要私自祭奠,仅可于殿中跪拜。除了大王,断没有传令司中备祭礼的。昨日二王和我一说,俺恐是触恼林将军,权且答应。只是要长此以往,成何法度?”宋江寻思道:“不如这样,我看着长留寨里终究是害,不如捡一个地方,命他镇守。谅他也有了妻子,儿女情长,志气必短,安乐一久,自无他变。你看这计策何如?”吴用踌躇道:“好固是好。只是那丁进与他,因着有秀英关系,很是近便。也当有一个计策,离间他们,才保无别的变动。”宋江道:“这事都交与军师,全权办理。怎样设法,俺都依得。俺今为各寨之事,立一草约,军师要替我游说,教大家画了押,那是要紧。俺今之意,欲借着联盟之后,先灭张仙,后除杨进。这是我一件心事。第二是盟主的实惠,尚不曾享宜,如何设个法,教各寨服从我,听我调动。”吴用笑着道:“这有何难?小弟已为着此事,与林大虎、朱武、裴宣等商议就了。明日大宴,就可提说,兄长也不用发急。”因附耳笑着道:“如此如此,兄长你看着如何?对于林冲是这样办,他必要中我计。古语谓天下事成于密,内里机关,不可泄露。”宋江大喜道:“军师你真是张子房,果然好计!”当日无话。
次日,那林冲夫妇往祭晁盖。有宋清、李应、柴进,并孔明、孔亮等都往观礼。林冲祭毕,忽见有吴用自外哭了进来,穿的道袍,仍是那旧时之物,头上儒巾,足下是多耳麻鞋,拜倒殿前,大哭不止。众人都过去劝解,不知何故。哭的言语,倒引着林冲不由堕泪。这时,因听着忠义堂咚咚击鼓,正每日宋江等议事时刻,军卒喝喊。那堂前卫士等都忙排列,旌旗伞扇一律张齐。只见有各寨将军,都至阶下。宋江正座,左侧是二王卢俊义领班,以次是护国军师朱武、裴宣等文职座次,右班是林冲领班,以次是关胜、董平、秦明、呼延灼等五虎上将军,及马步骠骑大将军骠骑将军的位次。朝见已毕,有裴宣、乐和、萧让、蒋敬等呈上公事,裴宣禀道:“吴军师因病请假,林柴两将军未到班。”宋江点点头,又见有凌振回道:“委造的二十号炮并飞天火炮等皆已完工。”刚正说着,有林冲、柴进等同了吴用,一同入来。吴用也未着冠服,进来就伏地哭道:“小弟吴用,如今因身体多病,难当大任,拟请将护国左军师金紫光禄大夫功臣郡公等一切各位,全行开去。俾小弟退归闲散,好去休养。”说着从打袖里取出辞本,有当执郭盛取了呈进,吴用也不待回答,只装是病重模样,拜了两拜,起身便走。宋江要命人追赶,已来不及。遂问着柴进等道:“军师是怎样恼了,这般不快?”众人都默默相视,柴进、李应道:“俺等就看着军师祭晁天王,哭了好半天,所因何故,并不知道。”林冲亦愤愤说道:“想是心里有不大舒展之处,不然也不致如此。”宋江便道:“这话倒是,想是我宋江平日有不周不备的,得罪了他,亦未可定。林兄既知,望传着我的将令,前去开导。如其有病,有神医安大夫尽心诊治,叫他就安心静养。有什么不舒畅,尽可直说,俺等都上应天星,替天行道的朋友,有一人不痛快,即是合寨的不吉利。林兄要善体我意,前往慰问。宋江要有甚不是,众人都可以直言,莫负了当日神前那一股香,和弟兄们歃血义气。”说着眼中蓄泪,似极凄楚。又命着安道全同去诊病。案上公事,当日也不及阅看,都交与公孙胜、林大虎二人办理。大众亦不欢而散。
单言吴用,这日与夫人秦慧奴悄悄言道:“林将军来,只说有病。他等要劝慰我时,你便于屏后听着,如此如此。”慧奴答应道:“是。”有常言道的好,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夫妇两人计议已定,果见有承局来回林将军、安大夫二位到了。慧奴听了,出来接见。那林安两个人施礼,问道:“嫂嫂安好?”慧奴亦道了万福。林冲便道:“小弟要会见兄长,望嫂嫂说一声。俺等有大王言语,前来慰问。”慧奴笑着道:“有劳挂念,拙夫因病的很重,如今正睡,望叔叔原谅则个。”命丫鬟道:“你去看看,官人要醒了时节,速来回话。”丫鬟答应了是,转身去了。工夫不大,出来回话道:“官人说了,要请着林将军一人先去。”林冲答应,即忙与慧奴两个来至寝室,望见吴用,正自看书,不独没病,而且是欢欢喜喜。见了林冲,先来握手,慧奴笑着道:“拙夫没病。只因要告辞下山,所以托病。”林冲坐下道:“这事何苦!今日把大王急得,叫我来看。既是这样,就告诉大家去,不要急了。”吴用摇手道:“兄长不知。俺因与大王哥哥意见不合,在我是愿招安的,在他是也愿招安,临事又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全无有半点主宰。以此我告辞求退,免坏了弟兄义气。以后就由他作去,俺不问了。林兄你看着何如?”林冲因这一些话出乎意外,夙日因知道他等推心置腹,并无有半点意见,今听这话,公然与宋江两个大相泾渭,与自己心里话倒是一样。遂不禁慨然长叹,问吴用道:“大王是怎样意思?如此迟滞?我等也夙盼招安,报效国家。如今已有了赦旨,怎又不去?”吴用道:“不是不去,一恐是朝廷招安不是实意,侯相公作不得主。二恐是高俅节制,受他欺辱,以此他犹豫不定,误了正事。那日又见了鲁智深一封密信,史进、时迁亦有密报,有张三、李四等济州刺探,官军是先至东平,将我等喽罗们全行击散,各军因一闻此信,惊慌失措。那日,把曹州濮州馆陶冠县连高唐州肥城县都一齐抢掠了,这样变故,怎容袖手?因派着杨雄、石秀分驻于曹州濮州,王小二、樊小乙分驻兖州邹县,机灵狗魏铎草、刺猬毛江和东平的提辖郑大,现驻于高唐肥城馆陶一带,只得出示,先去安民,大王又特差朱富,陶宗旺各路宣抚,只因这事闹的我五日五夜不曾合眼。兄长请想,大王要早受招安,焉有此变。古人谓当断不断,其丝自乱。今已如此,济州已调动官军要来剿我,又闻有河北大王杨进,现已有朝廷招抚,与童贯、高俅等夸下海口,部领着官军一万、精兵五千,目下由临清馆陶业已进兵。祸至眼前,大王又想受招安,和我商议,问怎么收束收束,将所有兵卒将弁交与当官。你道系这样魍魉混沌人,是要入虎口不是?因此我告职自退,不闻不问。他等要飞蛾投火,俺亦无法。兄长亦夙日知我不是畏难,不是我不愿招安,因这样血海干系,眼看着我等同人将归于尽,不能不告知兄长提备一些。大王要愿欲投诚,兄长亦不可不谏。这时已刀在颈上,非平时了。只还有三个痴子,尚在梦里。”林冲因不知是计,听到这里,满身冷汗。啊呀一声叫,又擦拳磨掌道:“今日人心可端的太坏了。朝廷赦罪,也是虚假,世路还问的么?”吴用笑着道:“那赦旨并不假,只因是童贯、高俅借着要显他手段,倒不予官家事。”林冲又道:“军师,你说那痴子是哪三个?”吴用道:“三位是兄长朋友,谭吴冯三个人。他等都义气很重,肝胆相照,似这些苟且小人事,哪里省得?”林冲亦不胜慨叹,不禁点首,误信此话以为真话。沉吟半晌,倒问着吴用道:“你想怎样?俺今是大王命我来看病的,叫你亦不必辞职,有安道全大夫尚在外面,少时要小弟回去,怎样回复呢?”吴用笑道:“且叫那安先生来,我自治病。你等就复告大王说,吴用是情实无用,又自有病,绝意辞卸。明日要前往东阿县就医调养。”因命着丫环道:“你去把安大夫请了来。”丫鬟答应,慧奴亦急忙走来,安置吴用卧于榻上,一面将被儿盖好,案上又放些药品及瓜果食物等类,望那光景,装的很像。林冲也不禁好笑,这时心里已然为吴用所惑,想着招安极是危险,一心倒唯恐宋江受人愚弄。一时有安道全走来,慧奴迎着道:“叔叔费心。这里有裴将军开的药方,已服了一帖药,叔叔请看。”道全把吴用看看,面色极黄,不知是颜色染的,倒在床上,吁吁气喘。看那药方,注的那病像很重,乃和中理气的药品,安道全道:“俺细与诊诊脉。”慧奴笑着道:“不用看了,这才经合了眼,告叔叔说,这都是大王气的,久在这里,必然加病。方才已告知林将军,就上复大王,说情实病重,不是儿戏。明日往东阿县访个朋友,那人与拙夫最厚,往常要犯了这病,非他不可。”说着,有承局来回,有马小光、徐蕴华、公孙胜、林大虎、宋太公等都来看病。二人亦不便久坐,即便告辞,一同往中军寨来复禀宋江。
宋江把眉头皱了皱,告安道全道:“烦你再回去看看,若是真病,我去看看。若是假病,回来报我。”道全亦只得答应,又去二次。只剩那林冲一个,坐在椅上,宋江叹说道:“人心隔肚皮,果然是一点不假。俺告与兄长说,投诚之事,已有端倪。多是那军师拦阻,不得商议。不然已早到东京得了请受。”林冲气得道:“拦兄好意。这事俺林冲听说,内中有诈。童贯对我更非好意,各军已因此哗变,军师因此很是忧虑,唯恐都陷入网罗,俱遭险害。兄长亦谨慎则个。”宋江把眼色一定,黑苍苍的脸儿立时有不悦之色,向林冲道:“林将军,怎你也这样说法。俺等同心报效王室,今日有赦书已下,何可犹疑。粉身碎骨,也应该的。再告于兄长说,俺一日不受招安,心里是惶恐一日。”林冲笑着道:“兄长如此,俺林某如何呢?众人如何呢?不都是企盼招安、封妻荫子吗?如今也不是林某畏惧,高俅若欲招安,也须把各宗各件都有安置,不但各军的弟兄头领,就死的晁天王,祠庙也须有一定安置春秋祭祀。”宋江笑着道:“这事却难。”林冲道:“怎样为难?”宋江把脑袋晃了晃,似答不答的,先叹口气,林冲为激于义愤,谅着在这个里面更有缘故,遂接连不住的往下追问。宋江未言,又叹口气,只见有郭盛、张青在窗外张望,听着那宋江无语,进来回道:“启禀大王,有紧要机密大事禀告大王,大王升帐要屏退左右人。”宋江喝道:“是什么大紧事这么紧要,这当着林将军不是外人,有话但讲。”张青道:“不是别事,有跟随王将军追赶杨大王的一名副将,外号叫赛张飞周二虎,昨日由兰封跑了来,报说那马步全军被杨进一个人全行击散,死亡有战将二十余名,兵卒无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幸是日,王将军与副将刘二猾未在营内,二虎已当时被捉,要割耳级,幸仗有一人谏言,在面上脊背上俱刺有字,有识字小军们仔细辨识,是辱骂大王的言语,禀告军师,军师因告病有假,置之不理。故禀告郭将军来见大王,请示办法。此人已送交军政司裴将军那里审问,大王宜早日发兵,前往援救。”林冲大怒道:“有这等事?杨进也太欺人了。”宋江拦着道:“不要着忙。”问张青道:“寨里我父亲、扈三娘知此事吗?”张青回道:“他等不知,这事是军情大事,未奉有军师将令,未敢乱报。”宋江点点首连说好好,又令着郭盛与他暂先退去。与林冲道:“这事以忍让为要,俺等已身受招安,兴兵讨罪,不能自主。只好与吴冯两都监说明此事,叫他与侯相公商议,行文都省,再听分饬。”林冲急了道:“哪可再缓?俺等于那日神前订盟歃血,虽然是异姓兄弟,亲如手足,不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口血未干,哪能背盟?大王要顾念义气,即令由军政司中点拨人马,林冲不才,愿领着部下苗兵前往复仇,必觅有王英下落,砍得那杨进首领,方见功劳。”宋江劝着道:“好固是好,将军若一人前去,未免孤单。况说杀鸡亦不用宰牛刀,只是有这样一来,吴冯两个人怎样遣去?”林冲思量道:“这样也罢,俺等以义气为重,不予加害,就是人情。大王就予个手简,叫他自裁,若欲回去,有兵相送。不欲回去,在此就守吾纪律,一同聚义。”宋江道:“如此甚好!”即刻于中军传点,集众升帐。点林冲为征北大将军临清节度使,领兵五千,连苗兵苗将等共一万人,即日于忠义大堂设酒饯行,并亲自校阅,军卒各加犒赏。又命由公孙一清写了简帖,着人去交与谭稹、吴天锡等,亲自开拆,谭稹一见,气得把英眉倒竖,在此有二十余日,所费唇舌,不知多少,归期都付之流水,落一场空。不由的仰天叹气,即日与吴天锡等发些牢骚,收拾行李,连夜下山。那时也端的可怜,当日来时,路上有人马迎接,排开队伍,大吹大擂到了,又设有客馆,每天饮宴。至此,连一个喽罗都不相送,到了客馆,领着那来的伴当并绅士王老好等,即日起程。
这日渡过了万福河,至一村落。只见一大户庄院,悬灯结彩,有牵羊的,有担酒的,来来往往不少庄家。众人由门外经过,询问道路。有一个庄家道:“列位是错了宿头,前面是定陶县,离此尚远,须绕过河水去,离此二十余里有个宿店。”谭稹下马道:“拜问庄家,俺们要在此借宿,借一斗米自己作饭,应敬是房金多少?一总拜纳。”那庄家翻眼道:“你这人好不晓事!这里俺太公病得只在旦夕,今晚要为着女儿招赘女婿,大家都忙乱不了,哪有闲房住居你们?”又一个庄家道:“别的事小,这里有杨大官人在此下马,晚间还要到这里赏光喝酒。倘他要看着你们是军官模样的,须有干系。”王老好道:“这里是什么县管?”那庄家道:“这里是梁山地面,定陶县界。”谭稹笑着道:“原来这样,俺等是梁山来的,他等看见也不妨事。”庄家因听了梁山二字,变了笑脸,四五个人都忙下拜,这个也过来牵马,那个也呼唤,庄家打扫客舍,并陪礼道:“俺等不知是大王那里人。言语冒犯,休要见罪。”谭稹也不禁好笑,不想梁山却名望这样好。因让吴天锡、冯有德等齐至客舍,有庄家伺应着洗脸吃茶,一时有现成酒肉摆满桌上。有年老一个人进来斟酒,满面堆笑,那手却颤巍巍的,怀着畏惧。又陪笑道:“小人是这里管家,名叫张顺。只因是太公病了,家人正忙,小人因怕是庄家们伺候不周,将军要吩咐什么,尽可言语。”说着,有两个庄家又担了大桶酒,谭稹谢道:“如此丰盛,实不敢当。俺等是行路之人,由梁山来。”因通了三人名姓,怎样由来,说了一遍。张顺便道:“原来也都是勤劳王室的,如今这里......”说到这里,急缩住口,望院里张了张,回来又低低说道:“这里是贼世界了,不知何日才可出头。”王老好道:“但说不妨,这三位都监相公,是到梁山上去说降的。”张顺说道:“原是钦差干办,小人不知。”谭稹问道:“你道那杨大官人他是兀谁?敢莫是失了生辰纲的杨制使吗?”张顺摇首道:“不是,不是。这人是新任知县相公一位亲眷。”吴天锡道:“知县是谁?”张顺笑了道:“说来也是笑话,闻说这知县相公,前在东京旧曹门里当个酒保,只因他妹子花艳春,生的好面孔,唱的好曲词,如今已嫁了梁山一位将军,作了夫人。将军又很是宠爱,夙日与军师夫人和二王千岁夫人又拜的异姓姊妹,因此把他的兄长花占荣荐作定陶知县。这个杨某名叫小梅,旧日也跟着花艳春拉吹弦索,有个家口非常淫荡,因常向酒楼去作些生意,与这位知县相公有些苟且,亏这杨小梅很是旷达,索性与自家娘子和酒保说明了,就赠与花占荣,作了老小。”说到这里,引的谭稹三人哑然失笑。吴天锡道:“这样的好亲眷倒也近便。”王老好道:“这叫同淫,又叫同僚。但是那二王千岁是谁?”张顺道:“闻说是大王宋公明的令弟,叫宋清的。”谭稹笑了道:“这样官员怎能叫百姓心服?”问张顺道:“这人是在此作什么?”张顺笑了道:“提起可笑。这人就因是官亲,到处欺人,那诈哄民财的事不知多少。本县有两个缉捕都头,都属他管,名位与县尉差不多,不知是什么职名,也部领不少的军卒,又不是本地士兵。有山东的、有河北的,俱是一等泼皮无赖货。本地住民谁人敢惹,向日因太公为人不惜金钱,不时的买哄他,不然也早受蹂躏了。”说着,见有庄家跑来喊嚷,说杨大官人到了,张顺忙着便去迎接。谭稹四人道:“我等且睡,这样的事,乡民亦真个吃苦。宋江等贼真是该死。”因一面说着话,就着春凳上解了衣服,脱了鞋袜。方欲合眼,猛听那正院里面一片声嚷,随着有哭的声音。
谭稹坐起,又见有两个伴当亦站在院里踅,只当那病的太公必已绝气。迟了半日,又听着一片声喊,又闻有打人声音,乒乓乱响。接着,又妇人乱哭。忽见有庄家跑来,低低与谭稹等道:“诸位救命,俺家的人都被打了。几位若肯去求情,救得性命也是好的。”谭稹道:“是什么大紧事。”庄家喘了口气道:“真是畜类!那那杨相公,不知有哪个坏种唆使他,来说我们姑娘好面庞儿俊俏,如今把接的女婿硬打跑了,强令姑娘与他拜堂,姑娘不依,老娘也破着死命与他拼死。仗他是手下人多,都捆倒了。如今连院公张顺也吃缚了,要送到县里去治以重罪。”吴天锡道:“这厮敢这么无礼!”掖了衣服,扎缚了衣襟袖口,掇一条枪,谭稹、冯有德也俱都穿战靴,各执兵刃,都拥到院里来。小梅正骂:“你这些囚囊的,不识抬举,俺堂堂的两院节级,哪一星儿辱没你,必与那庄家汉吃糠咽菜去。俺成匹穿锦绣,论秤分金银,时来运转,也作个钤辖判官,哪个英雄不出自草莽中。”一面骂着,叫手下喽卒们:“抄掠物件,把所有的俱上簿子,俺不看太公病,也一齐缚了去。”刚说到此,谭稹已提了朴刀,三人都脚前脚后慢慢的走至跟前,小梅喝问道:“你等甚人?”吴天锡也不答话,伸手一枪,刺中左腿。听啊呀一声叫,本来又是个乌龟,毫无筋骨,缩头大喊,把好爷好祖宗叫个不住,余的喽卒望外便跑。冯有德道:“你等有一个要跑,看这棒么?”闻嗖的一声响,抡个旋转,众人都吓得吐舌,唱着把张顺老娘都解了缚。有贺喜亲眷们亦吃捆倒,当时扒起都望着谭稹等跪倒便拜。三人扶了道:“都不要拜,且看那女婿新娘是怎样了,如有闪失,俺支解这乌龟。”那小梅疼的叫苦,满地鲜血。众人把老娘挽着拜谢谭稹,又延至里院去,母女哭道:“三位好意,老身就死也难报。只是我一家男女命该如此,虽然遇救,早晚也必遭贼毒手。只除是依了畜类作了亲事,不然也没有活路。拙夫又病在床上,明日县里必定来人,倘如要为这杨某来报此仇,一家也全是一死。如今三位救了一回,请看有什么手使物件、金银器皿,有爱要的尽管拿去,下余叫庄家一分,老身点火,也就是一家全尽了。”说到这里,哭成一片。三人也急的擦手,新娘哭的更不可言,庄家也各自抹泪,张顺下跪道:“只求三位不要动身,且看着杨某等不往定陶送信,小的我有个计策,不知使得使不得。三位要肯其答应,这里有小的出头,连合那四乡里正,连县里节级使臣缉捕都头,里应外合,克复此县,拿了那花占荣去,解至都省。”谭稹也激于义愤,慨然答应道:“这事倒当得效力,但你要劝慰妈妈和这个新娘子,少忍些苦,这便是国家无福,民遭涂炭。”遂叱令跟来的伴当道:“你等去看护贼人,不许出去。”张顺道:“这须不妥。他们于西边庙里还有军卒,也一齐收拢来,不许走漏才好。”谭稹道:“这不干你的事,你今就劝他母女莫行短见。俺等是国家军官,遇这样事自有处置。”因告知吴天锡领着那庄客伴当等守护宅院,并看管杨小梅等,不许擅动。一面与冯有德云将所有庙里的大小喽卒一总和牧羊一样,乘夜唤了来,又用着大长索子穿了发髻,都交与吴天锡按名监管。又去与张顺计议,怎样破贼。
次日,邀了于保正辅仁、程里正小杰,晓以利害,及怎样捉贼法,又算着县城里并无兵卒,曹州军马一时也未必赶到,巨野郓城虽然有,李立、孙新、杨春、宋万等两处镇守,料定要不奉军令,不敢救援。只有城武,据说是石秀勇猛,万人莫敌。单县是花项虎龚旺,曹县是鼓上蚤时迁、白日鼠白胜两人,为走漏消息,在此居住,镇守之人据闻是金枪手徐宁,但是还没有到任,只有汤隆在此代管。谭稹算了算,无可畏惧,议着于明早辰牌,命保正于辅仁和张顺两个去说了,那马步都头再作计议。
单说那马步都头,姓姚名远山,因幼年放过牛颇有膂力,又刺枪使棒的喜说大话,以此都叫他牛腿子。那步军都头,姓刘名玉,因自幼红眼边,外号叫红眼狗。衙门因忌讳狗字,叫的口顺,都唤作刘红眼。这日于早衙以后,到使臣房,忽见有一个士兵正来寻找,随着一客店伙家进来声喏道:“二位都头,如今有北乡于保正在店相候,并治的好酒宴,请去喝酒。”二人一听,素日与这个保正又是至厚,当时答应,料着也必是有事,不然为保下人家有了官司,进城为托恳人情释放宁家的。二人一面猜着,来至店内。只见有张顺在此,于辅仁道:“这人是孟太公家一位院公,与兄是一处来的。”彼此唱个喏,于辅仁道:“俺来也没有别事,只因保下应交粮秣,这月还没有交足,企求着知县相公宽恩予限。”刘红眼笑道:“保正要见了一说,焉有不许?只是这知县相公向不坐厅,保正若必欲见时,俺等引进。”于辅仁笑道:“多感分心,此来也专请二位,正为此事。”因让着入了座,排下酒菜及诸般按酒的果品食物,席间讲些闲话。刘红眼道:“今日有南乡贾保正亦来见官,闻说有曹县时将军今午必到,衙门已预下酒宴,等候接风。”于保正道:“俺今有一件大事,告知二位。”刘红眼道:“是甚大事。”张顺摇手道:“事关机密,等着无人再讲。”因忙着催着喝了酒吃了饭,将桌上盏箸等收拾已毕。张顺低声道:“如今有官军来此,收复此县。你等也知道信吗?”二人因听了这话,吃一大惊,赶着问于保正道:“甚时来的?这事可关系很大,官军一到,我等都担着干系,如何是好?”刘红眼道:“俺等也无权无勇,又有老小,如今从贼,也非情愿。”于保正道:“你等莫惊。”因将那谭稹三人现在北乡,已将那杨小梅等全数捉获的话,有枝添叶说了一遍。又顺着张顺说道:“今日是特差我等晓喻都头来,宜怎么设个法城里接应,你们去一人接见,也是功劳。”姚远山道:“这事要刘兄长去,俺今要随着花知县迎接上司,与贾保正又有公事,兄长要奉了言语订了日期,这县的城里人都是容易。”张顺大喜道:“这事却好。”当时议定,各自分手。刘玉也回到下处,备匹快马,告士兵说北乡有事,相公要呼唤我时少刻就来。遂同着于保正竟自去了。
单说贾保正,这人也在此南乡充当保正,只因是白手成家,为人吝啬,在乡亦为害,乡里无恶不作。如今与这位知县异常亲近,不时也献个计策,苦害乡人,与有隙的,更不肖说。这日有他的女婿贩来绸缎,他看着买卖好,要他女婿全数留下,自己再买。女婿也慨然允许,将钱与货交代已清,女婿又从打南方运一船的绸缎来,彼此开市。人家是又新又贱,自己货物又低又劣,开张有两个多月,不能利市。因此于心下妒忌,和知县道:“相公要穿用绸缎,向俺那女婿去索。”花知县道:“这事正巧,今日有时将军来,他的部下正难打点。”因差个承局道:“你带士兵往东街姓郑的绸帛店里,要他绸缎。俱用那上等颜色,花样好的。”承局领命,工夫不大,只见有探马跑来,回报说道:“时将军人马快要到了。”知县听了,便命备马,又命个承局道:“你去催去,绸缎要赶急送到。少时便用。”那承局领了命,来到东街,只见有去的承局埋怨说道:“哪有绸缎?郑家都早卖净了。”这承局道:“有人没有?”那承局道:“那里有?衙门刘都头聚了不少的本城铺户,在那里议事。”这承局道:“议什么事?”三步两步赶至店里,只见有若多的买卖客商,都聚在屋里边,内中有一个说道:“我等也就是听信一齐上门。”一个又道:“但保要不烧不抢,不至打仗,捉了那贼,更是好事。”刚说到此,见他由外面闯入,都缩住口,这承局道:“老郑向哪里去了?”姚远山道:“你作什么?敢莫又来索绸缎不成?我告你说,你是本城人,这事也不便瞒你,你且坐下。”就拉他坐下道:“小二哥,你是明白有出息的人,只因你娘待你奉养,没奈何作了承局,混个食饭。但你要自己知道,这样的贼知县能长久吗?眼今有官军人马前来剿贼,三日之内,准要大乱。俺等在这里商议,官军要围了城时,俺等就将那知县缚了去见。一来我都是大宋百姓,食毛践土,当报国恩。二来要奉侍这样知县,合县就全都苦了,不如及早大众齐心。你若是能以擒他,更是功劳,将来都省必要申奏,那时要谋个出身,侍奉你娘,你看着哪个好、哪个长久。”承局因听了这话,忖度半晌。众人亦你言我语,一说有官军将到,不容不答应,小二应道:“俺依是依。但我是来取绸缎,相公要等着送礼,没有绸缎,怎么回复。”姚远山道:“你莫作难,方才那郑大官人因才有承局来索要绸缎,这里因销售净了,没得送去。现往他岳父店里前去挪借,少时也必送去。”小二道:“这话真么?”众人都笑了说道:“不然还哄你不成?”小二又道:“那官军几日来?”姚远山道:“你不要对人说,如其泄漏,官军要进了城时,你须仔细。”遂附着小二耳畔,告说一遍。小二答应道:“行得,行得,这事我倒都明白。只那绸缎务必送去,将来要用我时节,估量我能的无不从命。”众人都拍掌道:“好,好,应该这样,这真是痛快人,将来大功都是你的。”众人亦你谈我论,各自四散。
小二亦回至屋内,见贾保正立在厅下,见他进来,满脸堆笑。一旁又堆着绸缎,笑着说道:“我正候小二哥,来了正巧,等相公回来时,替我回话,这是我店里选的上等的衣料缎匹,孝顺相公的。只有一事关系很大。”附耳低声道:“你看我那个女婿,方才向我借用绸缎,你说有多么可恶。因他和知县相公不大投缘,才对我说。如今有官军人马要平本县,不知由哪里说起,叫我也赶紧回家躲避灾祸。二哥你想这人是疯了不是?这话是从何说起?想他是恨恶相公,这样诅咒。”小二笑了笑,知他与女婿两个平日有隙,劝他躲避那是良言,他倒要这样说,真是可笑。因唤着当执的收了绸缎,引他于大厅之侧,房里吃茶。一时有报马飞报:将军到了,钟楼击钟,鼓楼击鼓。又闻有三声炮响,画角齐鸣,鼓乐大作,有都头姚远山部引着马步兵卒排班侍候。只见时迁将军,戴一顶将军软盔,穿一件金线镂丝燕尾青的战袍,威威武武。有本县知县花占荣,在前边牵着马,一直往县衙里来。开了屏风,时迁下马,已早有县衙里备下接风酒,有知县陪侍着,卑颜奴膝敬了数杯,时迁座上道:“这里倒很是平静,旧日官军哪里去了?”花占荣道:“都仰仗大王洪福将军威望,所有官军都录用了。如今有马步两都头团练教管,都很是受约束。”因唤着姚远山冠带进见。
这时刘玉因同了于保正见了谭稹,把所有破城事已经议妥,定于明晚三更四面攻城,城内要缚了知县开城接应。当时议定,这时也奔回县衙参见。时迁刚至阶下,只见有知县引着,有南乡贾保正也来拜见,口说有要紧机密大事禀报,将军只求把左右叱退。时迁喝着道:“左右退去。”知县亦敕令阶下,连刘玉、姚远山亦皆回避。贾保正道:“小人因一片公心,不敢隐瞒。如今有女婿郑致仁,要勾引着城里官军,不久就反。方才劝我回家躲避,大致于明日晚间,一同起事。”并说有什么谭吴冯等三个都监,率兵于明晚攻城,小人因一片公心,唯恐人民再遭涂炭,特来与将军驾前指名举告。时迁大怒道:“有这等事?”知县亦慌了手脚,跪下说道:“仰仗洪福,得先发觉。”时迁笑了道:“你去将那个郑致仁捉来见我。”知县领命,赶着就密差心腹,引导军卒先捉了郑致仁。这时又有个士兵厅前献媚,他伏地禀报:“县里有都头刘红眼,方才亲往北乡见了官军,怎样约的,小人不知,望拿了刘玉来,自有分晓。”知县也就把刘玉赚入厅来,喝说绑了。左右有不少军卒,一齐动手,都推至阶前道:“你等大胆,干的好事,这时还不速招认,还等何时。”时迁喝叫道:“都与我打。”左右又一声答应,当时用棒,各打了三百棒。一旁有贾保正又作证鉴,刘玉供认道:“情实不假。只因有北乡于保正,进城邀我。”因将那店里所说及见了谭稹等如何议定的话,说了一遍。时迁大叫道:“都推入死牢去,等缚了谭稹时,一齐问斩。”又喝叫喽卒道:“你等往城武曹州府,快去告密,星夜要前来援救。”又喻知知县道:“此事宜特加严密,不可泄漏。明日要听我调度,捉拿谭稹。(原缺约四千余字)
孟娘子笑着道:“你的心意奴却省得。只为去找了他去。”亚雄啐道:“呸!你净是遭践人,去不去的只在你们。”张志功道:“妹妹也不须烦恼,如今裘家也已经搬走了。只因有开封府的厢官常去寻隙。又说:“那王英与他孙子相好,以此把老人气的上了濮州,那里有他的朋友,姓曾名十朋。在初是大金国人,当过军官,如今在濮州柳下屯落户,有个女儿,名唤俊英,如今算隐在草泽不出世了。”亚雄问道:“这话是真是假?”志功道:“有谁还骗你不成?”孟大娘子笑道:“你休着恼,奴家也知这女子有大本领。但是已三旬以外,真假怎的?终不然还劫你婚姻不成?”亚雄又啐一口道:“呸!偏你又多口嚼舌,哥哥若这样说时去也使得。”孟大娘子笑道:“你看如何?但有了裘剑韬时,去也使得了。”说着,姑嫂两个即日收拾,将所有的金银酒器尽皆踏扁,包了一包。店中之事就托于本村包义代为照看。志功把一条长枪担着行李,又牵了一匹马、一头驴,叫姑嫂分乘着。当日起程,往曹州来。路上那亚雄动问濮州多远,两人都含混答应,心里暗笑。
这日已行至东明界,沿路打听,说这里临濮镇有个大寨,寨主叫山里猫孟大嘴,其人之嘴大至耳,尽日际打家劫舍,无所不为,村坊都怕他厉害,此时怨道:“如今算有了忠义军镇喝住了。不然像你们孤行客,又有女子,哪能不抢劫了去。”二人笑了笑,谢了村坊。姑嫂又抱孩子骑了驴马,一直往临濮镇来。约方日落,只见有几个喽卒在一处村林下探望寻风,见有人来,又见有志功扛枪,便来喝道:“你等往哪里去的?”志功答道:“俺等是东京的人,投亲来的。”喽卒又问投什么亲,一语未完,林中有一条大汉跳将出来,一手拿刀,一臂有绸布缚着,大声叫道:“是张家姊姊吗,来的正巧,小弟已被了伤了。”喝叫着喽卒等牵驴拉马,引至林内。亚雄一见这人,有七尺以外,虎背熊腰,两道浓眉,一双豹眼,嘴角都至于耳际,满部红虬髯,嫂嫂指引道:“这是奴家小姑,拜见伯父。不想在这里相见,却是何故?”孟康洒泪道:“实是惭愧,为因有宋江人马来此说降,因俺不依,约定在此处交战。若战败了,俺便将这里让他,不想鸟贼倚仗人多,轮番与洒家交战,因左臂受了伤,不能取胜。侄女你来的凑巧,替我报仇。”说着有一片锣鼓声响,从林的那一面闪出一队人马来,刀矛乱舞,旌旗蔽空,战将是叱吒风云,喽卒是杀声彻地。欲知那来者为谁,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三都监恢复定陶县 二虎将占据高唐州
话说张志功,一见有梁山军马杀出树林,当先一将乃拼命三郎石秀,手执杆棒,大骂孟康道:“孟康鸟贼!你还不背缚投降等待何时?”志功大怒,急掇了那条长枪,步下接战。亚雄因怕有失闪,急束了头上发,拔了口刀出来相助。三人在乱草坡上,你来我往,共战有二十回合。天色已暮,石秀叫着道:“你不英雄,俺等要单打,单个拼个高低。既已受伤,还来觅死?”志功也一路劳乏,见他有若多人马,又甚英勇,急拦住亚雄刀,跳至岗上道:“你休逞强,明日再决一死战,分个高低。你如要胜得我时,俺便叫我的伯父投降于你。你若输了,即刻要退出临濮,不许再犯。”石秀大叫道:“这样也好,你是甚人,通个名姓,洒家这一条杆棒下不死无名之鬼。”志功笑了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张教头的侄儿,名叫志功,这是俺胞妹亚雄。”石秀一听,这人是东京口音,敢莫是林冲教头家里的亲眷不成?遂马上答应道:“明日再会。”掉转马头,部引着五百军士回了大寨。这寨是孟康所建,里里外外,五道围墙,当中是聚义大厅。石秀坐下,唤叫着军卒人等小心提备。一面与濮州城里新命驻守的单廷和黄口集的水军张顺、曹州的徐宁、杨雄,并梁山大寨里公文报捷,又述那孟康骁勇,意欲生擒的话。曹州闻报,这时因正有时迁前来告急,杨雄升帐,即与那徐宁商议:“兄长如今应赴曹县的新任,但是有定陶失守,小弟以一人在此,照顾不及,万望以城池为重,替小弟走一遭。”徐宁应道:“这都是分内事。”因唤着帐下人点拨人马,片刻也不敢耽误,将引着五百步兵三千马兵,即日往定陶进发。又命时迁先去打探。傍晚已离城不远,时迁回报道:“如今谭稹果有韬略,他将那四面城门严密把守,满城是刀矛旗帜。城里兵卒不知多少,这时是哪里来的,可怪极了,敢莫又都是庄家不成。”徐宁笑说道:“许是疑兵,故意吓人。他们又没有操练,多有何用?”遂命一哨卒出去缚一个庄家来,徐宁问道:“现今这定陶城里有多少兵?有甚埋伏?你若实说,饶尔不死,不说,我要你狗命。”那庄家哭着道:“爷爷饶命,这城自那日一破,很是太平,知县夫妇都已经寸寸的碎剐了。谭都监说不问有什么兵来,有他抵挡,叫人都各安生业,不须惊恐。爷爷你没见城上有旗帜吗?各门也有兵把守,出入盘查。”徐宁喝道:“本军也不问那事,到底城里有多少兵?有甚埋伏?”庄家颤声道:“兵是极多,有北乡于保正、刘姚两都头率领着不少人出城去了,埋伏哪里,不得而知。”徐宁又叫人去探,先把庄家剁为肉泥。一面叫军士夜里吃了战饭,一清早起列队攻城。
只见那南面城楼,谭稹叫着徐宁道:“徐将军,你身为军官,国家有什么亏负于你?就是落草,也该由自己为首,作个首领方是个男儿汉,哪能与卑污小吏假名忠义的宋江去作牛马。今俺以良言劝你,早早投降,将来要朝廷见罪,俺去担保。官职亦许你照旧。若能把宋江首级献上请功,朝廷亦既往不追,另有升赏。你须要再思再想,这话我都是肺腑。”徐宁大怒道:“你休多口!是好汉你速下城来,战三百合。”谭稹笑道:“你恃你钩镰枪有些传授,可知俺谭门双戟,比你不弱。”说罢,就喝命开城,三声炮响,一队冲出,见面也更不答话,用戟便刺。徐宁以金枪拦住,回枪便搠。两人是一杆双头戟,一杆蘸金枪,枪来戟刺,戟过枪临,所有那两军军士莫不喝彩。徐宁是祖辈传遗雁翎砌就的圈金甲,衬着是官绿衬袄,足下战靴,带着是黄色金盔,骑匹黄马。谭稹是嵌银锁子甲,白绫衬袄,戴顶银盔,骑匹白马。两人在马上战斗二十余合,一往一来,金银闪烁,那催战金鼓彻天价响。时迁于后面观阵,此时因闻有探报,后有埋伏,急命鸣金,收回阵势。哪知已收顾不及,后队已乱,急呼着:“徐将军不要战了。”徐宁亦掉转马头,往回便跑。谭稹不舍,在后有冯有德等挥军掩杀。只见有若多庄家,插把、扫帚、挠钩、铁尺、木锨、铁镐、扁担、粪叉一齐都追过阵去。徐宁已不及防备,在后有谭稹来追,在前有刘玉、姚远山二马拦住,待欲交战,军卒已噗通噗通滚入陷坑,幸自己这匹马,两耳竖起,后面有谭稹一戟,正刺左背,万幸这串金宝甲急不能透,不枉叫做赛唐猊。急转身形,拧枪便刺。谭稹以一戟未中,后又一戟,徐宁拨马,两人又大战数合。时迁因抵挡不住,已经败走,那带的军卒们东逃西窜、五零八落,十有四五已被着陷坑陷落生擒过去。只有徐宁,满破着一场大战死在疆场,回首一枪,正中那刘玉左胯,当时坠马,有士兵庄家等救过阵去。复又一枪,搠中了姚远山,也翻身滚下马。正欲再刺,谭稹已一戟钩来,两人又战了五合,连人带马满身流汗。只见那军士死的,不知其数,横倒竖卧,马仰人翻。有四肢尚动的,扒伏草上爷娘乱叫,有厮打缺手的,滚的浑身俱是鲜血。徐宁于马上看着,十分可惨,一人又救顾不及,左遮右护,跑出垓心。后面有兵马乱追,杀声震地,跑出有四五里外,至一村镇,两边是茅屋土墙,非常肃静。人民因闻着战鼓,早已避去,街心有一眼大井,旁有马槽,徐宁渴的舌唇俱燥,一面饮马,下马亦捧着水喝。行了几步,将上得马,不知这路虽平坦,全是陷坑,谭稹已早则料到,必从此过,已派着吴天锡等领一支人,在路已掘下陷坑,得擒便擒,不然亦拦路劫杀,等候大队,使他已人疲马倦,挠钩搭住。徐宁因不知是计,看着驿路异常平坦,不知是蒙了席子盖的浮土,一马跃去,只啊呀一声叫,连人带马,陷入坑内。两边有吴天锡等出来擒住,一声锣响,在草屋藏隐的不少庄家一齐都挠钩套索,出来集队。只见已擒住徐宁,用绳剪绑。谭稹已大队赶到,一见徐宁,翻身下马,先与之拱手声喏,口中说道:“有屈将军。”又叱喝众人道:“不要捆绑,俺今是前来相请,不是捉贼。”遂亲为解了绳索,纳头便拜,口说:“是小弟来迟,将军受屈。”徐宁亦慌忙答礼,谭稹便道:“将军也身作军官,何必从贼?只恨是汤隆那厮,误了足下。”徐宁叹息道:“被擒之人,无话可说。你们就碎剐了我也倒痛快,不要讥诮骂人。”谭稹道:“小弟是出于诚意,有何讥诮?今尚有重大事须当面议。”遂唤着牵了马,亲手把鞭绳递过,徐宁于这个当口,不容不随了众人一齐入城。
单讲时迁,领着有二百残军,败回曹州。杨雄一见,大惊不已。这时又见有石秀加紧报告,临濮于前日晚间已经失守。那里有一男二女,甚是英勇。在初把孟康寨子已夺到手,如今又被他打破,连战连败。眼今退守濮州,紧加提备。水军有黄口集将军张顺现今已飞报大寨,急速派兵。闻知孟康要攻打曹州去,望乞谨慎则个。杨雄怒道:“这厮敢这么猖狂。”时迁说道:“这事宜速告汤隆哥哥,起兵援救,倘他要伤了徐宁,如何是好?”杨雄也半晌无语。当日升帐,传集那将官,分派一拨往临濮地界,收抚残军。一拨往边界驻防。一面差一个精细干办的副将,备一封信致告那曹县汤隆,起兵援救。一面详文申告大寨。
却说汤隆,那日于中军坐定,忽见此信,大惊失色。急来与白胜商议,怎样起兵?白胜踌躇道:“这兵可不宜妄动,如今有普陀山的凤凰张仙,正因着邹县兖州和我作对,如今有拿云太岁李霸,正然要攻我曹县,以复那汶上之仇。哥哥此时哪可动身?”汤隆想了想,因他与徐宁两人生死之交,如今又哄得徐宁作了头领,倘他要有些舛错,怎对那家中娘子?因吩咐道:“贤弟也不须劝谏,这里一切交与贤弟。俺必要会会谭稹,拼个死活。”白胜亦无法谏阻,当时升帐,立派了一千步兵、一千马兵,片刻也不能容忍,三声炮响,星夜起程。
再说李霸,这日已见有军报,说现今曹县里只有白胜一人驻守,李霸大喜道:“这端的天予其便,该复那邹兖汶上以前之耻。”因派着瘟神董升、恶鬼徐庆为东西两翼的讨逆先锋使,自将大队攻打南面。有镇国左将军现封滕国公倪道南,将引雄兵后方策应就便。为进窥单县,先据黄冈。已早有报事军卒报知,白胜急的在厅上跺脚,随唤着勇敢将士严守四城,备就了滚木、擂石、金汁、弩箭,一面遣一个将士奔赴大寨,又与那单县龚旺,金乡的秦明、宋万,嘉祥杨春,兖州樊小乙,城武李忠,并万福河水军大将军阮小五,各去了紧急军报。
却说宋江,这日因娶过王丽娘去,未及两月,夫妻两个只是不和。吴用就劝着说道:“这不妨事,将来有姣好女子再纳一个。无论如何,这总是进士之女。”宋江笑道:“俺不能瞒着你。以前阎婆惜因我是打熬筋骨,不和她近,所以看中了张文远,两个都打的火热。如今小兄也想要快乐快乐,不争那娘子见我总是不乐。近日又看些佛经,日日念佛,又修斋吃素的,总是远我。你想这人生一世苦奔了多少年,所为什么?至今连闺帏受用,俱不能享。说来倒不如喽罗,在外边方便了。”吴用也微微笑着,正然懊恼,接着有石秀、杨雄、白胜、张顺等加紧军报,宋江大怒道:“这些人太不中用。想来都快乐惯了,吃不得苦。”因唤着裴宣、朱武、公孙胜、林大虎等到后厅商议,道:“这些人应正军法,俺想要就此势力开拓疆土,他们把自己有的倒都失了。”公孙胜道:“这事也不怨旁人,第一是定陶县任用非人,凌将军去尚无捷报。”宋江大怒道:“那里那知县是谁捉住碎剐了?”公孙胜道:“那人已早被谭稹寸磔于世,那人是二王千岁荐的阿舅,叫花占荣。”宋江气得道:“岂有此理!老二和太公爷俩光享现成的福泽,一说就怨我素日胡作非为,怎今也知道荐人作知县呢?”遂吩咐朱武道:“你编个我的喻帖,以后也无论是谁,有荐事非人的一同作罪。”吴用说道:“这事要派谁去曹县重要,宜请着大将军董平克日前往兖州,濮州以关胜前往,自无闪错。更宜把将军杨志亟速调回在兖州驻守去,若仗着樊小乙是终有闪失的。哥哥宜趁此机会,一面安内,一面攘外。依弟之见,天寿已领兵南下作招讨使,哥哥也亲走一遭,大寨之事,即命由卢二王爷暂行执掌。不过要派个妥人看护中军,蔡福、燕青也调往外州去是要紧事。”宋江道:“如此甚好。在我也很想,南去风景最佳,那在浔阳楼上见个女子,容貌体态无一不美,说话也莺声呖呖,比我们这方风土天渊之别。”吴用笑着道:“哥哥是太取笑了。哥哥要夙好女色时,在郓城县何至惹事?”宋江亦闻此言语,深悔失言,亟命传点,笑对着林大虎道:“我若遇事,心里倒沉静许多,他们要能及我时,何至又这么费手续?”林大虎赞道:“哥哥是天生英质,谁人敢比?”遂引着朱武、裴宣一同至忠义堂上,分班侍立,又三声点左右,已鸣钟击鼓,宋江升帐,当时点派以上柱国同德守正功臣封太傅邾国公五虎上将军关胜,领马军五千人、步军三千人,驻于濮州。石秀以骠骑大将军濮州节度使听其节制,又特命上柱国崇仁保运功臣封太保许国公五虎上将军董平,领马军五千人、步军三千人,驻于曹县。汤隆、白胜亦听其调遣,并派着骑都尉忠武将军紫髯伯皇甫端,骑都尉壮武将军中箭虎丁得孙,随着为帐前副将。命轻车都尉怀化大将军病大虫薛永,云麾将军青眼虎李云,归德将军没面目焦挺,忠武将军一枝花蔡庆,俱随着邾国公关太傅营前听用。又调那杨志回寨,命镇国大将军飞天大圣李衮,为馆陶防御使,草刺猬毛江,加赠为游击将军,八臂哪吒项充,领马步五千人接应曹州。分派已毕,俟杨志到来时,以骠骑大将军为单县防御使。派水军骠骑大将军阮小五,接济粮草。以赵王河阮小二、袁口镇阮小七及黄口集张顺、单县童猛,各按着水路策应,听受指挥。当日由裴宣、朱武分拨兵马,林大虎以金紫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右仆射恭代那宋江祖饯。当日各军分头下山。
单说凌振,这日与索超并彭、韩滔等带着人马,行至定陶。离城有三十余里,闻有人说徐宁于昨日晚间已被生擒,现今已降了谭稹。索超惊异道:“这厮怎这样勇猛?徐宁哥哥怎能被擒?怎么也不见时迁有何军报?”彭进言道:“元帅也勿要焦急,谭稹那厮有谋有勇,吾等须小心一二。”索超大骂道:“什么谋勇?不过在泗州一带镇吓赵立、充个都监、拜个承信郎,就这样跋扈了得?有何本领捉俺的人,容俺在这里扎寨歇兵一日,明日我捉住那厮,怕不碎剐了他。”因命于山的南面屯驻营寨,自引着翊卫军五百人,与凌振、蒋敬、彭、韩滔等住一所古庙里,晓示三军,勿得惊扰。这庙里有一个庙祝道人,叫裴老九,在初也云游各处,为因是道君皇帝素信道教,各方道士人数极多,就这裴道士也曾与林灵素、刘混康等习过符录,参与过千道会的。那年在东京冈埠作万岁山,皇帝就果在后宫渐生皇子,于是加封道士各有官爵,又命着林灵素讲诵道经,道士亦各予俸禄。这庙亦敕名“三清观”,观里有御赐田地二三十顷,道士亦食邑千户,历年有俸禄衣粮,非常富贵。只因有杨小梅等一场搅扰,幸经这道士作法戏辱一次,那日把蝇拂一甩,立见有千百个长虫大虫,大大小小,蜿蜿蜒蜒,直欲把小梅吓死。吓得小梅拜地为师,叩求饶命。后来那小梅被捕,裴老九道:“善哉,善哉,畜生若一到县衙,必遭寸剐。”因此那附近村户,连张太公、于保正、程小杰等都十分尊信他。张顺也曾来叩请,要帮着谭稹等出去灭贼,那时手指还正然缚着布,裴老九道:“闻知你家的小姐割臂血书,有扫灭梁山的大志,忠诚为国,实是可敬。贫道有两粒仙丹,拿了与小姐一粒,你食一粒,管保那创痕立愈。”张顺叩谢又拜在地上道:“师傅是有道真人,今日梁山这么无道,缘何不慈悲拯救生民。”张老九笑了道:“你等凡人,不知天意,贫道已默会玄机,不出五日,这里要庐舍为墟,同归于尽。你等是为国除患,不能不告知你等。告知谭稹,早为提备。”张顺因闻言大惊,报知谭稹,即同了于辅仁荀生并里正程小杰等,一齐都拜倒地上,叩求解救。裴老九道:“事不宜迟,自明日起,留意在四门盘诘有面生的,或重载的,车马驼轿多要留神。县衙前后,一律要引水,灌浇成为泥泞的样子。贫道掐算,这里有雷火之劫。人民要死伤大半的。”众人叩头道:“人民遭这劫数,怎么解救?”道士又掐算半日,紧皱眉头道:“只除把徐宁放了,万事全休。不然把梁山之贼,有名叫什么蚤的先行拿住,此外亦别无良策。你等还这就快走,少时还各有灾星,身遭不测。”众人都不敢耽搁,赶忙回县,将话就告知谭稹,赶速防备。说犹未了,只见有北乡来报,梁山军马已驻于三清观军中,是索超挂帅,有蒋敬、凌振等随营参谋,彭、韩滔为左右总兵,官人马是鸦察察的,不知其数。于山的正南面结成营寨。又有探报,现今在万临河上见了兵船,打着是梁山忠义军阮小五的旗帜。谭稹笑道:“这贼是真气急了。”因唤伴当请了徐宁来,徐宁低首,只是不语。谭稹又吩咐道:“四处城门小心提防。”又派着张顺去,领着士兵庄客,按着裴道士嘱告之言,引着河水又汲井水,把一座县衙门浇的潮湿。徐宁说道:“俺今要坐在这里,如坐针毡。列位若爱惜我时,赐我一刀,或立时发放我,我俱都感激不尽。若这样待我时,是何意见?”吴天锡道:“将军休急,我等那劝你言语都是肺腑,何必要一心从贼。”徐宁笑道:“来日我说的那话端的是实,眼今那朝廷没眼,信赖小人,若蔡京、童贯、余深、林摅等,哪个不都是奸党蔡京儿子?更不肖说以边疆这么紧,他劝着皇帝说生个人来,应求娱乐,因此就遍告各州,采求那花鸟禽石、各宗玩具,兄弟在京亲眼所见,道士也出入宫禁,不加禁阻。后宫之乱,人所共知,刘太后自杀,人人谈论。如今那阿骨打已然称帝,灭辽之后,必当灭我。以此我早则有心林泉退隐,如今因看着梁山仗义救民,事事要恢复周召那宗政治,弟兄也同心合德,替行天道,以此我帮助大家效点微劳,你等要劝我回头,再食那无义之粟,此生是不能够了。”冯有德道:“兄长是受人笼络,入了圈套。宋江有什么真心为着百姓,现今已龙旗凤扇,黄盖白旄,用九星七曜旗,日月争光伞,事事要僭居大位,哪有为民的事情?”徐宁笑道:“礼经王制,那也是礼。有古人说的好,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从。如今那称皇称帝百里称王的,又岂是宋江一个?众人因别人僭号,连如今睦州方腊,也自居圣公,建元为永乐元年。公明是仗义疏财,江湖都叫他及时雨,如何就不可称王救百姓哩!”谭稹笑了道:“阁下是被他淆惑,思想不开,早晚有后悔之日。今日为请出兄长来,商议一事,兄长要作封书信,告知梁山,他们要顾全义气,怕伤兄长的性命赶紧就退军境外,我们绝不追袭,绝不伤害。只等着部省派人,收抚此县。小弟亦各回本任,不再多管。倘他要竭力攻我,我等也不是这里守土之官,杀烧之后,我们一走,这事要兄长酌核怎么办好。”徐宁笑道:“这话也不用商量,大将遭擒,只有一死。你们要不肯伤我,我自会死。”说着,便就一军汉胯下抽了腰刀,便向着脖项要刎。众人拉救,徐宁已奋不顾身,扬手一刀,砍倒军汉,复又一刀,一旁有一个庄家,早被搠倒。谭稹大怒,急抽了胁下剑,两人在厅上交手,天锡也掇个凳子,飞打过来。徐宁一闪,正中一军卒头上,血流头破,立时晕倒。徐宁亦跳出厅外,为时以二鼓以后,阶下潮湿,满浇是水。谭稹也腾身追赶,不想为石阶滑倒,跌翻就地。徐宁一脚正踢胁上,多仗有天锡救护,有德亦挥锏来打,当时衙里彻天叫喊,庄家都素日居乡,没见过大争战,信口吵嚷道:“了不得了,徐宁跑了。”赶着往外边便跑。
且说刘玉与姚远山两个人,修养伤痕,尚在床上,闻说有变,赶忙在壁上抽了刀,欲待出去,因身体受的伤十分疼痛,挣扎张望。只见有探子来报,城里也不知何故,全进了水,又闻有水军人马叫喊杀声,并叫有龙王到了,淹死大众。一言未了,听房上踏的瓦哗啦乱响,着人张看,只见有一只人影,奔了县衙。
且说徐宁,在步下争战着,那刀已被着冯有德打折一半,光剩了半截刀,一个刀柄。方正危急,听嗖的一声响,不知由哪里飞来一个铁蒺藜,不高不低,正中冯有德的右手,当啷一声,撒手兵刃。房上有一人跳下,不是别人,正是时迁。这日为打探军情来看徐宁,路上与水军相遇,阮小五道:“适才有城里庄家引水灌城,不知是什么用意?贤弟要进城查看,相机行事。这里我点派水军,索性往城里放水里。面要一受惊恐,俺便以扶梯上城,四面喧嚷。贤弟要救得徐宁哥哥时,便往外杀,洒家在东南水门一准相候。”时迁答应,这时与徐宁两个往外厮杀,后面冯有德忍痛追赶,天锡亦安放谭稹派两个承局看守。谭稹叫着道:“苍天无眼,叫我也这般丢丑。”随欲把剑来自刎,天锡拦住道:“哥哥要保重身体为国出力,这样一来,岂不要苦了百姓。”谭稹又骂那裴道士,道:“多管这人施用这妖法,害我贤弟,要拿了他时,凌迟碎割。”天锡答应着,与承局道:“你等要小心服侍,俺去与都监报仇去。”众人答应,谭稹又喝命,传喻不许汲水。有信那道士的立即斩首。”天锡也吩咐庄家,赶急传令,一面把徐宁的蘸金枪掇在手内,疾忙往衙外便追。是时,街市水深盈尺,又闻那百姓叫苦,三街六市喧嚷个遍。有的已爬房上树,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时都叫苦连天,全城震动。四城又喊叫杀声,不知何故,急回衙内,牵一匹马,只见有士兵负着一个刘红眼、一个姚远山,两人都逃往民家养伤去了。
单言阮小五,这时因决水淹城,已著功效。赶着又驱众爬城,在初有城上军卒尚抛滚木,又撒那石灰瓶子,好不厉害。后来因城内人民一齐叫苦,士兵都顾着家小,谁还打仗?以此那水军兵卒占了城垣,又命有带着弓弩的,一见有人,立时就传令放箭。可怜那无辜百姓,叫天不语,唤地不应,有想着扶老携幼逃出城的,足踏着水如走在河流一样。听着有百数余人,正央着把城军士开城救命。猛听由城楼以上嗖嗖的一片响,那箭和雨点一般,人的肉身哪当得起?有射中囟门的,有正中太阳穴的,仰首是贯胸而死,欲退是正中后心。一时有射死的、淹死的、跌死的、碰死的,男女老幼百十余人,连几个把门军卒,有腰胁中了箭卧在水里的,有下部中了箭还能叫喊的。这时,天锡勒马,也正在北面,望见如此,即向后退。忽见有德亦单身跑了来,气急败坏,吁吁带喘,连望着天锡摇手,天锡问道:“大概怎样?”有德喘着气,只说不好,二人往县衙又跑,听着谭稹遂还叫骂,二人也不知高低,急令备马,强令那几个承局搀扶谭稹。谭稹问道:“外面是什么喧嚷?”天锡急着道:“出城再讲,哥哥已跌的这样儿,大事是不能问了。”谭稹叫苦道:“张顺都哪里去了?”天锡道:“不要问了,贼进城了,这是那梁山用的灌城之计。”谭稹大叫道:“啊呀,罢了,不想我谭稹无知,中了奸计。”天锡催着道:“快走,快走。”又叫着伴当等扶着都监,引着嚼环。这一地水,不看那马不能走。说着离了县衙,进一窄巷,一径往北门逃走。
北门为荀生、于保正二人把守。当时上城,正想要带领庄家南门去探,忽见有若多军马自北面扑了来,亟想提防,又闻有天锡喊叫,二人都慌忙下城,一见谭稹,大惊不已。于保正道:“我们也没见探报,是何缘故?”冯有德道:“你们也不用问了,赶快开城,现中了淹城计了。”二人也惊慌失色,欲待开锁,又恐那北面军马一齐拥入。正犹豫间,只听那城外叫喊,一似有千军万马屯在门外的一般。城上有军卒喊叫道:“真人到了。”天锡因正恨道士,知他与梁山勾串,来此攻城。急叫着不可开门,一边吩咐,自先把坐骑一拍,顺路上城。只见有不少军马都是金甲,当先是一个道士,披发仗剑,自称是裴老九,前来救应。天锡喝骂道:“你这贼道,胆敢胡行。俺等是忠心报国,干你甚事?”裴老九笑道:“城上答话的,敢莫亳州兵马司吴总管吗?你休错疑,谭稹已跌伤筋骨,俺不来救,怎的报国?只因我方才误算,只就着坎离交恶,算着有轰天雷凌振自北面来,定然要火炮攻城,故用那水火既济的法术,用水破他。不想,是离方之水应破是离中之虑,我错了坎字上下。今已将水势消去,你且开城,我今要子时作法,捉住那徐宁、时迁,不须耽搁误了大事。”天锡因听了这话,又见有于保正、沈里正并张顺、荀生跑上城来,都称是真人到了,急命开城。谭稹于马上气的火星迸裂,城门开处,只见有金甲军马一拥而入,个个是神头鬼脸,两目发直。一见那道士扬手,好似都会飞一样,腾身都跃上城去。吓的众人目定口呆,谭稹亦马上看见,甚是惊异,裴马九道:“你休不信,俺叫你筋骨舒展,能于争战。”谭稹不信,道士把宝剑一背,用手在他的胸前胁下稍一按摩,立时那两臂伸舒,毫不痛苦,又一揉腿,登时于马上痊愈。谭稹亦不胜喜悦,下马要谢。裴老九笑道:“不须称说,只要你为国捐躯,作个豪杰,贫道就不算逆天。”说着,披发仗剑,向后一指,只见有若多猴子,前窜后跳,跟随道士一同至县衙厅上。冯有德大叫道:“你这老道,也不是公平人,洒家也被个铁蒺藜打伤右臂,怎你不医治医治?莫非洒家就不当医治不成?”裴老九道:“不是我不与你治,只因要用这子刻,我遣着众猴子捉捕徐宁和那个鼓上蚤去,过了时刻,恐误大事。”冯有德叫道:“你休撒赖,非与我医治不可。”又叫着士兵道:“你等把刘红眼、姚远山设法拖了来,这个老道,端的神仙。”张顺也央求说道:“才有庄家并一军卒被徐宁一砍刀砍死,这里真人要能以生死人,也发个大慈悲,救活他俩,我等亦感激不尽。”裴老九叹道:“善哉,善哉。这真是天意难逃,才进来时将及子刻,这时你大众一乱,误了时刻。合该那两个有命。”因把那左手掐的诀向空一放,只见那个个猴子,往外跑去,倏忽已不见踪影。冯有德道:“哪有的事?不说你自说大话,反怨大家,真是巧舌头。”谭稹拜下道:“真人莫怪。俺等是不知玄理,只图治病,哪知是这么误事?还望真人别施法术,拿了那徐宁方好。”裴老九笑道:“你等凡人,不知这时刻的奥妙,听我简略的说一说。”因命士兵等先去把街市人民有已死的送至其家,没有死的搭来医治。四城也传去号令,依旧把旗帜张齐,不须惊恐,并喻知大众说,现有神兵降凡教喻,有中箭被水的自来医治。一时已传遍街巷,男男女女,齐来治伤。那阮氏军卒等,因见有金甲神兵,齐来追赶,吓得都退下城去,会合大众,报至中军。阮小五大惊道:“哪有这事?尔等是临阵退缩,乱造谣言。”遂将那领兵头领并几个正牌军、副牌军,一律要斩。多幸有时迁阻谏,为众求情,徐宁亦帐前说道:“俺已生还,军士也爬城灌水,厥功甚大。贤弟要饶恕死罪,命他往四城探望,将功折罪。”阮小五应道:“且看着哥哥金面,饶恕他等。”喝命往四城详探,回营报命。并命由城河两岸,结成寨栅。河内是船,岸上是寨,接连有二十余里,旌旗招展,都写是水军骠骑大将军万福河防守使短命二郎阮小五。安下他等在营候探。
且说那城内百姓,扶老携幼,争往治伤。刘玉、姚远山也立厅上,只见那道士治伤,并不用药。用手一按,即便痊愈,一面治着与谭稹、吴天锡等几人说道:“道家玄秘,原讲是过去、未来、现在,与释家传的道,俱是一理,此名为上清三界,唯有这光阴时刻是没有现在的。譬如是贫道,此时在此说话,话一说完,便成为过去之事,光阴也随着完了。又如今年是宣和二年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子时,此时一过,哪还有今年今月今日的子时呢?再有子时,已是次日了。所以这时刻最贵。”谭稹拜下道:“真人高见,弟子是为国干事,要劝着宋江等讨贼赎罪。将将我把个林冲说得心转,不期那宋江用计离间我等,眼见那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真人要发点慈悲,帮扶弟子,克复一州,便是一州,克复一县,便是一县。人民都水深火热,怨天叫苦,我们要不来拯救,等待兀谁?”裴老九笑了笑,挽扶着谭稹站起,挥令那好了伤的一律出去。众人叩谢,为时已东方大亮,撤去火烛,重新入座。道士又命叫开城,不须害怕,这里有金甲神兵自能护教。谭稹传令,刘玉亦领了士兵六街巡视,有夜来被害的,都去安置。合城都一日无事,水军在外,只有窥测,不敢往城中进兵,恐坠奸计。裴老九道:“今日倒安然无事,只恐夜里索超与凌振攻城,却是厉害。”谭稹问道:“弟子是泗州差使,久留于此,只想要干件功劳,意欲与几个兄弟齐告奋勇,必将这梁山剿灭,方满心愿。”裴老九道:“都监大志足堪钦佩,他等亦天星下界,不到时刻,不易剿捕。如今你见他势力是恁的大?抢州夺府,占了数县,各处又有些贼首与他订盟,不是一时可能灭的。哪知若时刻一到,不容眨眼,只等那时刻一到,眨眼之间,烟消雾散。将来这里也只有张仙、张迪甚难除治。如今掐算,宋江于明年二月大限已满,那时有制服他的,不劳一兵,不伤一将。几位要怀此壮志,可去投他。”谭稹问道:“这人是谁?真人指教。真人以慧眼观世,可知这宋朝天下能无久远?金辽之患能廓清否?”裴老九笑道:“大哉此问,贫道也不是神仙,焉知后事?只知是司马温公不知兵法,果然按太祖太宗传的兵制,何愁不万年天下?”冯有德道:“道人你说的这话果是好听。如今你看看洒家,要作个都统制在边庭干一干,有那命么?”裴老九笑了笑,谭稹道:“不要打搅真人,你看着今夜怎样防守?我等要偿吾夙愿,可去投诚?”裴老九道:“这里守城却是容易,但是你和冯制使俱有大难,如今盱眙军和泗州太守已然都详告都省捉拿你等,宜亟起程,投奔那宗泽帐下,日后超迁,不可限量。”谭稹道:“这里的军务哩!”裴老九道:“你休挂恋,那日你申告济州克复此县,你道那济州怎的?一来有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与梁山勾结着,本是一气。二来有关文拿你,他等要见你名字,你试想一想是怎么样对付你?”冯有德不待说完,啊呀一声,叫道:“气杀我也,明日我不打济州,誓不为人。”裴老九安慰道:“不要着忙,这里把一切公务交与吴都监,济州要人马到来,贫道抵御,你等要信吾言语,先奔曹州,那里是杨雄单弱,尚可脱身。唯至临濮,不可多事,若见个姓裘的,或老或少,都是英雄,你等要一齐结拜,往东京去。将来有城下之战,还伏你等,切不可错此机会。”谭稹拜谢道:“多感指教。”随便将印信公文连守正的押司一齐唤了来,事事都交与天锡一人执掌,公文案牍与荀生、于保正二人商议。
当下收拾行李包裹,因爱那徐宁金甲,也都包好。吃过晚饭,天锡又把些库里银两赠与他俩,谭稹不受,裴老九劝着道:“不须直正,虽说是民脂民膏,刮括来的,你等要以身许国,难道就饿着走路不成?”众人也齐口劝说,谭稹无奈,只捡了两三块纹银,其余那黄白之物,尽皆未取。有德倒暗中拿了几锭金银,对众人道:“俺不像那么痴,拿了怎的?”当下裴老九等催促起行,士兵来报:北面有尘土扬天,怕是有索超兵马。裴老九道:“事不宜迟,你等就快出西门,捡背路走济州,也必有人马不久必到。”二人与众人告辞,各上了马,众人都送至西门。天锡洒泪,不知是几时再见,裴老九道:“前途保重。”二人也挥着眼泪,马上加鞭,赶趁着斜阳未尽,走出有二十里路。二人要连夜趱行,紧了肚带,直奔曹州。
单说众人自送了谭稹等二人走后,日已衔山。忽闻有士兵来报:索超军马已然下寨。在城观看,现今与水军联络,四围结寨,各门有一个将军把守汛地。吴天锡道:“这时宜怎样防备?”裴老九道:“不劳挂心,贫道已派遣神兵,四城防护。唯是白日,都监要小心一二,金甲神兵只能于夜里听用。”天锡应道:“如此我白日设防。”裴老九道:“防倒事小,俺今以疲民之策,劳他兵马,到晚也自然疲惫,无能为力了。”因命庄家预备酒菜,在四处城楼上大吃大喝。南门张顺与荀生,北门吴天锡与裴老九,东门是于保正、沈小杰,西门是姚远山、刘红眼,时约初鼓,各营有钲鼓齐鸣,索超、凌振各自出马,一个往城南攻打,一个在北门叫骂。东西有韩滔、彭,叫骂多次,唯见那城上有人,明灯列烛的谈笑饮酒,派兵爬城,只见都回来喊叫,城上有人都矗地的身高二丈,披的金甲,戴的黄盔,手中都拿的飞石,纷纷打下,我等亦仅逃性命,前来禀报。索超大怒道:“谭稹也无他本领,哪会妖法,显见是尔等怯敌。”因又命二次云梯手,爬扶上城,众将于城下看着,上面无人,不想那爬城军士又都坠下,各各都爷娘乱叫,连带扒滚,马前交令,所见与那回军士一般无二。凌振怪叫道:“这厮是什么妖术?这等厉害。”细验军士,又都无伤。凌振大叫道:“俺用炮轰,看他这妖法怎的。”因命于四门架炮,喝命着火炮手一齐燃放,轰的数声,火焰冲天,随又命军士上城,再观动静。扒至半截,只见又啊呀乱叫,凌振骂道:“入娘贼,上面也没有什么,怎的如此。”又喝命砍刀手后边督促,自己也拿了六十余斤长柄的砍刀一把,有退怯的,就喝令砍刀手格杀无论。军士亦一齐呐喊,城未能上,只见那城垣以下都是头颅,个个都鲜血淋漓。只因都上去不得,后面有督促的砍刀手,稍一怯懦,立刻掉头,可怜那千百军士,只因是好吃懒作,不能负苦,投来要当个喽兵,好去往村乡里去唬吓小民,不争于这个分际上,只恨爷娘娇生惯养,不与个正当营生,人要当兵不知是怎么废命。左听噗嗤,右听噗嗤,哪不是爷娘所生一条性命,只为着督促上城,俨然和削瓜切菜、砍树的枝岔一般,不知有几千百个身首异处,腰斩两截的,堆积城下。凌振气的火焰冲天,急忙叫鸣金收军,回营商议。索超亦没了主张,商议阮小五再去灌城,城中因闭了水门,哪能进水。韩滔说道:“这城有多少存粮,敢如此顽抗,哥哥勿怒,俺想就四围结寨,有计用计,叫参谋蒋哥哥设法破城。即不能破,亦生生饿瘪了这些鸟贼,看他有恁的妙计能解得饿。”索超道:“这话很是。”因下命围了城,一面和蒋敬商量,先遣着时迁去报知大寨。又命着彭去接应曹州,领兵一千,先去与杨雄商议驻防之法。又议由水军联络,分配船只,一面运粮,一面与城武李忠、曹县白胜、金乡的宋万和秦明、黄口集的张顺都报了信。城内亦有人走报,裴老九道:“任他与何处联结,怎样用计,这城也无法可破。除是那公孙一清能以胜我,余则碌碌。贫道也不是说大话,若有我师弟在此,不废一兵、不劳一将,夺取那城武曹州,易于反掌。”张顺问道:“其人那师弟是谁?备封书信,遣人能聘得来否?”裴老九道:“不是别人,这人已降了梁山泊,现拜为侍郎之职,日日与公孙一清谈玄说道,有女王花蝴蝶最尊敬他,现今为吴翊聘去,作了军师,大致在青州界清风寨呢。只是要收拾人马,投奔光州,此时可哪里去寻?”吴天锡道:“若能以聘的来,何不就相烦帮助,报效国家呢。”裴老九道:“如此就相烦足下为走一遭。”因案上修了信,告天锡道:“足下此去,这城有贫道保守,料应无事。足下要多分辛苦,此去就直奔归德,顺路也可以回家看望看望。一则把说降光景,赶趁侯太守不曾交卸详细禀明,总比着书信备悉。二则那太守如今正企望足下回信,若无足下,哪敢往东平赴任。”吴天锡笑道:“真人取笑了,东平新任弟子也不敢前去。在初是谭稹哥哥错了主意,依俺见解,太守以朝命为重,理应到任,不怕就伏了梁山。但求不加害太守,如例给俸,弟子也总算这一遭不是白来。”
裴老九笑了笑,因听着天锡口气,有些含混,不像是谭稹两人那么坚定。随拉着天锡手,来至后厅,并坐于一张凳上,促膝问道:“足下之意,是谭稹误了你,是不是这句话?”天锡亦看了外面没作工的,叹口气道:“真人不省得,是俺因想念张俊和谭稹,两个人俱都是英雄出色,没有遇时的汉子。可巧又奉了侯太府书信,言语内里也不瞒真人,说有梁山金大坚来往说和,宋江已实实在在愿受招安,以此去寻访冯有德,便道又拜访谭稹,所为叫他们两个出头帮助,日后也擎些功劳,图个请受。太守亦十分爱才,就待小人也是宽厚,将来要随了宋江往讨方腊,料着那梁山军马十分强悍,再加着谭兄英勇,方腊那厮指日必破。哪知我一番好意,未能如愿,自入了梁山以后,越说越拧,竟闹的金大坚未敢露面,宋江也生了疑忌,弄的侯太守新简的东平府连任也不能到了。真人请想,这都是小人出来,不会办事,素性又尊重朋友,倒弄到这一步。如今若见了太守,我怎的说?”裴老九道:“依你怎的?”天锡叹口气,只得说道:“如今就到得哪里,便是哪里,情实已没有脸面再见我亳州的父老了。”裴老九道:“且休抱愧。为人要志行坚定,不在小节,贫道要叫你回去,必无差谬。不然就降了梁山,只有这两条道。”吴天锡急道:“哪可投降?洒家也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朋友义气,岂不至重。”裴老九笑了道:“这话是呀,你知那宋江何故要想招安,只因为瞒哄大众一时眼目,他的心意为做皇帝,足下也到过梁山,他那势焰,已然亲眼见过的。如今也事不宜迟。”因授了那封书,嘱告天锡道:“如此如此,自能与吴翊会合,扫荡梁山,太守亦绝不上任,你要放心,如今要赶着回去,必能见面,太守要先往东京陛见圣驾,你如随去,亦能与谭稹几人东京相会。”天锡大喜道:“若得如此,也不枉这一生。”说着,便叫承局传点升座,将兵符印信并几个押司,手里经手文卷一总都交与裴老九,道:“由此执掌。”至晚,由西城开门,单枪匹马,杀出重围,一径由归德一路投往亳州去,不在话下。
单说谭稹,这日由曹州经过,路上有军卒盘问,一枪一个,挑落马下。两马和飞也相似,奔了临濮。时方日落,二人要投个客店,打火歇息。行至一处,只见有不少喽卒村外巡风,望见他等,只闻有镗啷啷一阵锣响,出来有不少喽卒挡住路口,一身长六尺的汉子,大声喝道:“你等是哪里来的?往哪里去?”冯有德按不得气,刚要答话,谭稹已翻身下马,声个喏道:“我等是泗州厢军,此去往东京城里御前角武的。因不知路,误投汛地,敢烦诸头领指引则个。”有德亦只得下马,随从唱喏。众人因看他恭敬,各将那枪刀武器备在手内,意思要闪开大路,放着过去。那大汉道:“你哪里去?这里是孟大王地面,凡通行的要有腰牌。你等把腰牌拿来,验了放行。”冯有德气道:“什么腰牌?俺等是行路之人,没有怎的?”谭稹倒陪笑央道:“头领要高抬贵手,我等是行路军卒,哪有腰牌?”那大汉叱着道:“休要多说。”随喝着众多人围了搜检,二人因人困马乏,各由着搜检一回,因见那有德身上带有金银,那大汉喝问道:“这是什么?”二人因不明其意,只陪笑道:“这是盘缠。”数内有一个军卒笑着说道:“你等也不是庄家汉,既走江湖,怎不晓事?俺明白的告诉你,何官无私?何水无鱼?这便是好腰牌。”谭稹已一言提醒,亟叫着冯有德留下金银,冯有德道:“俺却容易,只是我这个不肯。”说着,便从鞍下抽了那两条铜锏,谭稹拦道:“这却不可。”又央求那汉道:“他最疼钱,列位要肯放行时,我便奉纳。”那大汉冷笑道:“不纳怎的?不要以铜棍吓人,须知爷爷这一个铜锤厉害。”说着,把一柄大铁锤,重有八十斤,抡的和纺车也似,掷在地上,内有作美的拦道:“都是朋友,你们也不要吝啬,痛快一点儿,我们也交个朋友,落得受用。省得又绑进寨去,都没利益。”因催着谭稹道:“快些,快些。”谭稹无奈,一心为赶着走路,将所有黄白物尽数留下。喽卒亦闪开道路,又叫个小喽罗引路牵马,直送至村西五里,告谭稹道:“投北大路,即是濮州,如今有两造打仗,不得行走,只有投西,顺一座山寨经过,那里有裘家父子,没人犯境。你等要说明来历,自必放行。”谭稹谢了谢,心中暗道:“这个裘家,敢莫是裴老九命世的英雄不成?”遂用鞭催着马,一路趱行。这日,已日没西山,看看黑了,只看有几个健仆,各骑骏马,跟着个年少英雄,骑匹骏马,背着雕弓,插一壶箭,一手拿一支拂尘,驱着那马上蚊蝇,也投西去。谭稹已行离且近,马上询道:“借问诸位,俺等要投奔东京,是这路否?”那少年回了回首,书中交代,这人正是裘剑韬,自迁了濮州来,接得王友直等,东京来信,言现有义民文天柱、张毓宗等,自告奋勇,攻打梁山,连夺数寨,部省已特为申奏,龙颜大喜,特赐以忠义名号,称讨贼左将军,讨贼右将军。又闻有杨进投降,也会连文张等,进取临清。唯因那馆陶一带,杨志镇守,屡战都不能获胜。临清又现有林冲及运河巡阅使李俊水陆军卒,十分英勇,又兼有各寨帮助,张迪、高托山等各派有重兵能将,日夜迎敌。杨进孤军,不能取胜,因便与大营告急,请添人马,速至临清。文天柱道:“这事宜禀告王友直,调取一人,足致那梁山死命。”张毓宗道:“你道是谁?敢莫是张俊、韩世忠两人不成?”文天柱笑道:“不是他等,他们因随了宗泽,日夜商量着抵御金辽。这样小事,必不肯来。依我想起兰封三义寨,有神童裘剑韬,他若来时,必能济事。只是须禀告友直,求他有一封书到,必来帮助。”张毓宗道:“俺想亦有个英雄,他与梁山仇深似海,此时在临濮界内,筑个山寨,有如在虎的口里搬牙,一般不是本领,早破灭了。此人姓孟单名义字,俺想要邀请出来,必能济事。”文天柱道:“如此就多请一位,更有何妨。”遂当下修了书,各委个心腹军健,星夜前往。剑韬因见了书信,别了祖父。这日因回首一看,两人问路,骑的鞍马都像是军官模样,上下打量,鞍边都带着兵刃,更像是军官无疑。遂勒了马嚼环,等候他等,并马问道:“二位是哪里军官?高姓大名?”二人一说,剑韬要下马拜见,二人拦住,问了名姓,剑韬喜的道:“久仰二位英雄了得,近日往梁山说降,可有此事。”二人也一路行着,道声惭愧,便将那怎样下山,夺了馆陶及现下泗州州官,和盱贻军怎样捉捕的话说了一遍。剑韬问道:“二位如今投托哪里去?”二人因见他义气,将临行裴老道所嘱言语,一一说知。
是日天晚,寻一个庄户人家打火作饭,这时那各乡民户,屡经丧乱,一见有军卒模样的一经其地,赶着就杀猪宰牛,百般款待。谭稹喜道:“这里倒民风朴厚,遇了我等,这样小心,知我是为国为民不要命的。”因各自洗浴了,正然谈论,只见个老迈蹀躞,七十余的妇人,泪流被面,进门就跪扶地上,口叫爷爷。众人都不知何事,群起问道:“有话你起来再讲。”那老妇颤声道:“爷爷饶命吧,老身有两房媳妇,一个孙女,今年刚才十四。我那女儿过于苦了,将要临蓐,昨日有一般爷爷在此住的。”说着长吁短叹,要哭又不敢流泪,有德急着道:“是怎的一回事,我不明白。”遂喝着老妇道:“你有病吗?”谭稹道:“不要难为她。”一言未了,只见有两个庄家汉从外走来,横拉倒遮,拖了那老妇出去,老妇乱哭,像是有疯狂之症,庄家也并不答话,却抚了老妇嘴,不叫她嚷。众人因不知何事,后面尾随,直跟至院墙外,只听有一人埋怨,像是老妇的儿子,嘟哝说道:“你老人家光疼女儿,因她是临期身孕,想着躲避一会儿。那爷爷要打呢?有谁去挨,你不管孙女吗?她才十四,不一样无法吗?”说着有妇人孩子们一片哭声,有德要进去询问是什么事,谭稹拦道:“不要多管,不看像定陶又多耽搁,再说有妇女声音,擅自入去,多有不便。”谭稹正说,只见那两个庄家人自内走出,见了他等,慌忙下跪,脸上神色,都惊慌不定的,怵怵怛怛的问道:“爷爷是先干生活?先吃酒饭?浑家都扎扮好了,只候示下。”众人因不解所谓,有德力气猛,先挽了一人起来,询问何故?那两个庄家汉益加惊惧,剑韬以温语安慰,一同至客舍坐下,唤着他等尽管落坐,询问是什么缘故,你等惊慌?庄家又怵怛半日,对谭稹道:“几位是仁德爷爷,不要见罪。如今这各处乡村,都是如此。遇着有好汉爷爷、各军爷爷,自求由这里一过,便是小人的造化,民家也没得孝顺,除了酒肉,浑家也每日闲着,伺候爷爷,正属应该。自求不厌恶丑陋,都早自洗浴了,铺了被窝。”说到这里,两人相视寒战。谭稹、剑韬不忍卒闻,气得顿脚。
原来这里是兵匪闹惯了,来到民家,百般滋扰,女的也无论老少,奸淫已遍,来时还必要人民跪地请问:爷爷是先干生活,先吃酒饭。干生活的不言可喻。谭稹气的道:“是谁把我们人民欺辱的这般苦?”因劝着庄家等不要害怕,二人把来历说明,庄家已改惊为喜,感谢说道:“爷爷这样人,世上可实在稀有。”因唤着庄客等摆上酒饭,都亲自斟了酒,又告知妇女们不要惊惧,也不用打扮了。村中有约,倘如有兵匪到时,大家伺应酒肉,亦大家出钱。妇女亦不须躲避,有谁遇了便为劫数,村人也不须耻笑,习以为常。剑韬听着道:“如何不诉告官府?请求护庇呢?”庄家叹口气道:“快休提起!官军一到,实比着盗匪厉害,盗匪之中倒有些讲究仁德、不害人的,独是官军,若打从此地过,人民就不用活了。”谭稹叹道:“官军如是,怎怪那盗贼满地?不知朝廷怎这样不省事。”一时饭毕,剑韬又赠与庄家十两的一锭银子,一军健道:“不要赏他们,他们也没有好人,遇孤行的,他们杀害,军卒要走的单了,更是吃亏。”剑韬笑道:“这话倒不许这样说,他们因恨恶极了,但能有一事可忍,谁肯害人?再说又没有官管,占谁妻女,谁不有气?可不就遇见少的报报仇吗。”当夜无话。
次日,那庄家起早过来送行,又摆些酒与肉,大众吃了,剑韬说道:“俺今往馆陶营里访个朋友去,二位要肯与同去,今晚可到。”谭稹道:“我等也本无投奔,闻知宗泽又闻了王友直、张俊等,现在练军,我等寻他,恐无地位。贤弟要肯荐举时,我等也随去效力。”剑韬大喜,三人就谢了庄家,率众起行。时方八月,路上那西风阵阵,很是凉爽。行了一日,约计有初更时分,远见有一座营寨,好不威武,行离且近,有哨卒拦住道:“你们由哪里来的?行营重地,不可擅入。”剑韬下马道:“俺等是临濮来的,敢烦通报。”军卒因见是军官,赶忙通报,一时因听着中军鼓声大作,有不少亲卫军排班迎迓。有杨进、孟康等也在营内,正然与志功兄妹商议破贼,只见有军卒禀报,立时与文天柱、张毓宗等,大开营门,接至营外。剑韬下马,众人都并不相识,只有谭稹认识杨进,两人在梁山泊内几乎动武。剑韬也看着志功,有些面熟。亚雄是救过命的,认识剑韬,各言名姓,各道久仰。孟大娘子问剑韬:“你不认识救你的恩公么?我们是兰封住家,开过酒店。”指亚雄道:“这是奴家小姑,快来谢罢。”众人因不知何故,目目相视,亚雄亦脸色一红,来至帐内。剑韬都叙礼已罢,正将入座,杨进笑道:“那日你追得我苦,不想是这位义妹,他放了你。”孟康与志功都道:“以前之事,再也休提。”喝叫着军卒们快备酒饭来,一面与志功夫妇将捉获王英,并当日交战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称赞剑韬并杨进,流金铛果真是英雄了得。亚雄笑了道:“别的不提,杀人的要偿命。那日我把他放了,他倒一刀杀了酒保,像这样无情的,有多可恨。”说到这里,斜睨着剑韬笑,众人也不禁大笑,都称赞道:“英雄被迫,原出无奈,不杀也不能逃命。”说着,摆齐酒饭,众人都让着剑韬并谭稹、冯有德坐了上席,谭稹笑道:“昔日于梁山相会,谭稹也不知杨兄侠肝义胆,因此于人前得罪,今日赔礼。”说着便拜,杨进也拜下,说道:“小弟无知,如今已成了一家人,莫讲前事。”遂满斟一大觥,述起梁山的旧事来,冯有德道:“俺今也不知定陶陷了没有?谅那道士必有法术。”文天柱道:“若这样有道的真人,请来怎样?”孟康说道:“小弟也路上闻说,有这道士献策。”剑韬又问起近日交战没有?杨进叹道:“俺想这馆陶临清,指日可破,不争有张迪、高托山和各寨来了兵,百里连营,不能深入,高唐有朱仝、雷横,又请了朱武去,摆个阵式,人人都说那阵名叫九宫八卦十子连环阵,当中属土,有中央戊己辰戌丑未旗,一座镇纛上书是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小弟也派人破过,亲自也入两次,只是要没人掩救时,已遭不测。兄长也省得,朱武这阵是和谁学的?这般了得。”谭稹笑了道:“这阵有什么难破?明日我带了人马先往观阵,倘能踏破,小弟也进身有功。”杨进大喜,当日于中军帐里铺设衾褥,安放他三人睡下。众人都各归各营,安宿无话。
次日升帐,谭稹于帐前讨令,冯有德道:“末将也愿随前往。”文天柱道:“仁兄出马,小弟也跟随鞭镫。”杨进喜道:“有三位仁兄出马,何愁那高唐不破。”因传令张毓宗,点拨人马,亲自赏军,剑韬说道:“小弟也来了一回,意欲往馆陶一战,看是怎样。”杨进大喜,自领着三千人阵前接应,命张毓宗坚守营寨,亚雄因剑韬出马,也要观阵,遂同着孟康、志功连辔而行,距城五里后营扎住。前军已迫至城下,剑韬骂道:“尔等有不怕死的出来应战。”那城上毛江等,因昨日杨将军返回大寨,军中无主,遂严令军卒等防守城池,不出应敌。一面与张迪营里去了急报。营中是大将裴老玉一人为帅,此人有五七百斤膂力,绰号一声雷,手使是汉寿亭侯的青龙偃月刀,连柄有八十斤重。生的金面两道浓眉,满部的金黄乱鬃,只有说话嗓音震人,以此都称为一声雷。当时帐中闻知此信,即刻要点兵出马,有副将甄爱乾、参谋吴有义进帐拦道:“将军且住,我们是远地而来,既不争城,又不争地。交战有什么益处?果其战胜回营,也没有好处。战的败了,有损威名。不如就推着有病,乐得受用,叫往那高王营里送个信去,叫那铁幡杆自去出马。”裴老玉道:“如此甚好。你们就严令守营,推说有病。”二人就出去传令,与报事将军道:“你望高营中再送个信。”将军闻命,又来向高营报信。当时高托山的营里铁幡杆吕大韦将引着五千人马,扎了连营,有少华山刘有道、清风寨的凤凰张七、二龙山的秦太保、斑鸠店刘家五虎,俱因与梁山同盟,来此助战。由馆陶县绵亘有五七百里水旱两路,直至高唐俱都有各方军队,一字排列,以正中东昌府为三军总司令的大寨,林冲以五虎上将军为三军都检讨,朱仝为检讨左将军,李俊为检讨右将军,雷横以高唐节度使兼检讨副将军,率领雄兵镇守阵地。朱武为检讨右参谋行营军师,各营都接连一气,一齐闻信。及闻有探子报说,谭稹已部引人马来打高唐,这正是安排下地网天罗,欲擒虎将,不料想张弓硬弩,反射豺狼。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开封府定案斩王英 宣武军考武收谭稹
话说馆陶高唐等一带地方,有杨进、文天柱等日夜讨贼,早有高太尉、童太尉奏闻皇帝,当日早朝,有高俅启奏道:“镇江军节度使少傅余深,近日为梁山贼寇方天寿等搅扰地方,乞请圣上,早派兵将。据臣愚见,现有一个人能擒天寿。”天子问道:“据卿推荐,必无差错。但不知所荐为谁?卿可直言,候朕降旨。”高俅奏道:“杭州军节度使知军州事薛昂,从前和微臣说过,御军的中郎将滚刀筋陈老妥,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前,方天寿是他捉的,只因被劫了花石纲,褫了军职,如今还在杭州效力,只求有圣上降下圣旨,俟拿了方天寿时,将功折罪。”天子大喜道:“所奏甚是。”当时听奏,命陈老妥带罪捉贼,高俅谢过了。在班有天章阁直学士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奏道:“臣启万岁,七月初闻有殿帅府虞候王伯高,在兰封地方拿获梁山要犯王英等三名,该犯已杀害多命,讯供属实,按律拟斩。今日又正当梁山猖獗之际,拟请圣上降旨处决,传首于郓州等处,以寒贼胆。”天子皱眉道:“本应准奏,只因有真人林灵素,现正为后宫念经俾生皇子,孤家亦正自茹素,每日的斋戒祈祷,哪可杀人?”说到这里,有秘书郎杨时伏地,奏道:“圣上明鉴,圣人生子,乃是家事。该犯宋江等久反山东,夺据州县,不知有多少民命丧于贼手。此时宜即刻处斩,以正国典。”天子怒说道:“你是读书人,仁义为本,如何亦教朕杀人?”杨时又奏道:“臣乃为公,非由己意。国法具在,哪可饶人。圣上要降旨正法,方是仁爱。不然那死的百姓,岂不叫屈。”天子因逼的无法,降圣旨道:“王英于八月节后,再议处决。须命由林真人择以日期,不要冲了万岁山子孙道脉。”杨时无奈,退朝与范正尹道:“如今圣上,只是信道,道士也出入后宫,毫无禁忌,这岂是朝廷礼法?”范宗也慨叹一回,回到衙中,喝命把王英几人都押了死囚牢,听候处斩。
这时有梁山探子,已早由东京里探得此信,飞也相似,报到梁山。宋江已掩盖不住,和夫人道:“你去与扈三娘解说,非是不重义气,不去救他。因如今山寨里军事紧急,童贯与高俅、杨进正打临清,海州亦发了人马,有谋勇双全的黄金塔扈文和带领着雄兵一万,逼近曹县来。港州关胜、曹县董平,连日也仅能保守,不能出战。杨志已调往单县,曹州项充又无音信。馆陶肥城近日也不知胜败,众人心里有多焦灼。”丽娘念佛道:“阿弥陀佛,官人就这么一说,多少人民没了性命,妾身口讷,也不会说。对扈三娘也难解决,只盼着大王开恩,许我到一座庙里削发为尼,妾身就终日诵经,祈祷着大王得胜。”说到这里,自又向蒲团上拳了腿,拿了念珠,依旧念佛。宋江气得道:“你没福消受的行货!这个世界念什么佛?若作个皇娘娘有多受用,世人都仰为国母,那尊贵不?”丽娘亦合目无语,宋江无奈,自去与太公说了,劝扈三娘不要发急,至万分为难时,就命着兰封李逵入京劫狱去。扈三娘哭道:“我不曾想哥哥不管,早知如此,我自己走一遭,也非难事。”吴用因看着这样儿,心生一计,特遣着夫人慧奴,亲去开导。三娘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我没有女伴,如何能够?”慧奴道:“马小光的夫人生的多美,近日我看她光景,与那个刘虞候很是和睦。林夫人娟娟已看破了,后来已说了实话。那刘虞候以先是她的小厮,两人很厚,喜在马小光师爷是念书人,尽日是疯疯癫癫的一概不管,他们于那日曾说要回东京,何不就邀同他去。”扈三娘喜道:“这么也好。”因又去东寨里邀请了顾大嫂、孙二娘,又邀小宝,因他是东京口音,生得极美。当时议定,次日与宋江寨里讨了金银,带些绸缎,三娘又梳妆打扮,本是生得就不丑陋,一经装裹穿戴,又至为富丽,活像是贵人宅眷一般。同了众人,领几个武艺强的承局,小厮都教那刘虞候一人带着,又几个会武丫鬟,只作是外官进京,欲求陛见的模样,直往兰封一路行来。
却说东京南薰门外,有一个破落户住户,姓柳名少权,绰号叫撞大运。自幼因读书未成,改习医道,叔父柳公权,向在州桥下开生药铺,同族有一个伯父,叫柳大成,现任开封府判官之职,年老无儿,屡欲把侄儿少权承继膝下。但他又素日游惰,尽日与一般泼皮子弟满街游逛,与高太尉的衙内也在一起,京里又日夜耍闹,不时与一般子弟在酸枣门的潘楼、麦秸巷的状元楼,凡是有妓女的酒楼酒店终天彻夜,流连不返。于是也对于少权有些冷落,尽日就由他去逛,亦不禁阻。这天正是八月秋社,京城住户各皆以社糕社酒互相赍送贵戚,宫院亦皆以猪羊鸡鸭等肉,切作砧棋子铺于饭,上名为社饭,妇女都归于外家,晚间回去,唯有男子是日都必须在家酬宾客的,但是因寻找少权,几日不见,有外公姨舅等赠的新葫芦、枣子等物,俗名叫宜良,外甥但是也没见少权一刻在家,气得柳判官顿足生气,仆人亦各地去找,寻了六街,终未见面,哪知像这样子弟,无法禁管。这日正午,他正与一伙人在潘楼吃了酒,席散以后,人各回家,都望着少权道:“你的福气端的不小,这个社日你哪里吃社糕去?莫非还撞你大运,凭你脸子不成?”少权醉着道:“我不吃糕,只想要逛逛庙去。”说着,辞了众人,出了潘楼,沿着十字街竹竿巷,到鬼市子看了一回。东街北是赵十万的住宅,街南是中山正店,这日因赶趁庙会,有不少香药的床摊向东榆林巷,乃是郑皇后的住宅。再向北去,是唐时一位英雄,单雄信庙。历来那庙里香火异常兴盛,庙内是他的坟墓,生一枣树,相传是枣槊发芽,因此地名亦称为枣家子巷。这日妇女都来上供,门外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动。山门以外,有飞禽、猫犬、珍禽异兽的买卖,及动用什物苕帚、簸箕等物,又有彩幕所结露天的屋宇,有卖羹的、卖奶酪的,及时鲜瓜果之类。少权站着正看热闹,忽见有几个仆从吆喝闲人,庙里走出几个妇女来,个个是浓装绣裹,满头珠翠。内中两个生的最美,一个有二十五六岁,一个才二十上下,远望少权,噗的一笑,急又用绢帕掩口,两眼还滴溜溜望着少权笑。又与丫鬟和一个年老妇人,唧哝议论。少权因风流场里本是惯家,尽日于猫洞狗窦里讨求乐趣,贵戚眷属也多熟识,一听那少妇说话,又是京音,心里猜想道:“这必是贵戚家里某人姬妾,不然也没有这样阔绰的衣裙首饰。”又看那少年的面上很熟,急忙以眼神示意,又仗有酒在肚里,色胆如天,望着两人迷嬉着笑,本意也要与她勾搭,只为人多,不敢挤去。正然痴想,只见有丫鬟、小厮都挤过来,远远就望他招手,倒把少权吓得一惊,急忙往东面就跑。丫鬟叫着道:“官人站住。”小厮也追着嚷道:“官人别走,夫人都盼你盼得满处烧香,怎么又见了就走呢?”少权怪异道:“这必是错认了。”因便止住步,向小厮道:“谁是你家官人?庙上人多,休错认了。”丫鬟也三步两步,赶来扯住,口叫着官人道:“官人你不要胡跑了,一家为你急得要死,娘子也一连几个月日夜的哭,你快些家去罢。”说着,并不放手,又几个小厮来牵两匹马,赶辆车子,定逼着少权道:“官人上马?是要坐车?”少权因突如其来,不知是好意恶意,满口推道:“你们是误认了人,我原姓柳,你们是哪里宅眷?”丫鬟叫着道:“啊呀,活爷,我们怎能够错认了你,说姓柳多么丢人,快不要着了迷,野草闲花没可恋的,家里有仙女般的娘子,却叫她日夜哭,这是何苦来?”说着,那边妇人们都扑过来,招得有不少游人都围着看,看着少权也像是儇薄少年,败家子弟,都帮着劝说道:“不要执迷了,你现有家里人这样劝解,赶着就跟着回去,有什么话回家去说。”丫鬟亦埋怨说道:“你图什么?这招得这些人,谁不耻笑?”少权急了道:“你不要扯,我不是你家人。”众人都听了这话,大笑起来道:“这可是疯人话,哪有这样的?”说着,只见宅眷都进前来,众人都闪在一旁,那老年妇人道:“你别不害羞了。”遂喝着小厮道:“推上车去,不看又骑马跑了。”又对着众人道:“这样逆子,老身也实实无法。”遂谢了众人道:“多谢列位。”众人亦你言我语,先把少权推置车内,两边有两个丫鬟押着车子,老少妇人也一同上了车,骑马小厮共约有十六七个,一径都出了旧曹门。
走了半日,少权于车里黑暗,不辨南北。只觉由南斜街到了新城,不知是哪个巷口,到了门外,一直把车子放入。搀下车来,忽见有几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都拍手迎着道:“啊呀,官人你怎的回来了?在外有多么快乐?”随着那老少女眷亦各自下了车,丫鬟都争着打帘子,来至房中。只见都设摆富丽,商彝汉瓦及大宋初兴的柴窑瓷器,当中是一张楠木床,左右靠褥中间是卷梳的木几,两列有几个瓷蹲,都是张生一哥窑之物。那老妇走进来,坐到床上,少妇则随着侍立,丫鬟仆妇即刻献茶,都笑向老夫人道:“太君也不用生气,既回来了,便是大幸。”那幼年妇人道:“该是姐丈犯驿马星。”遂唤着丫鬟道:“你等就拖进房去,不要叫太君这里再生气了。”丫鬟都一声答应,左推右扯,强拽着柳少权到一屋内。只见这屋里装饰更是美丽,真个是锦天绣地,翠绕珠围。近西是一架锦床,花绣的镂金帐。东窗是一架条几,上设着一张琴,壁间还挂着字画,妆台、被褥、衣架、书橱件件都玲珑细巧。一个仙鹤式的镂金阁,焚一炉紫檀云麝香,使人闻之便觉酥软。少权于这时一想,倒也罢了,曩日也招花惹草,好钻狗窦,但是无论哪里,只图快乐,哪有这样的安乐窝?看着丫鬟又都俊鬟,因拉了她们手,问她姓字,那丫鬟夺了手道:“放尊重些。你回到家里来,便是歪缠人。又惹那醋葫芦打骂我们。”少权笑着道:“我不怕她。”一语未完,只听有仆妇们叫道:“少夫人过来了。”少权暗想,这人可端的瞎眼,自己男子,俱认不清。随见有丫鬟进来,先领少权前去沐浴,随之将巾帻衣服,以至于丝绦鞋袜换了一新。傍晚设席,那二十五六的妇人是他娘子,那年幼的是他妻妹,三人在一桌吃酒。丫鬟伺候,一边吃酒,一边说笑,小姨也并不拘束,又打又闹,又亲自斟了酒,递到少权的口边,望少夫人道:“你叫他醉了好?不醉好?”少夫人笑道:“爱醉不醉,欲我陪侍着,那算休想。”幼妇人笑着道:“姐夫,不会你跪下立个誓,明日要再一出门是个乌龟,永世就守着姐姐到白头罢。”少权因二美当前,心想就下跪求情也是趣事,遂放了牙箸子,便欲来拜,笑得那幼年妇人前仰后合,两手把腹际捧着,眼中流泪。丫鬟亦喊说跪下,急得少夫人忙的站起,指幼妇道:“你和他睡,省得又寻找......”刚说到半句,扭身便跑。少权不敢追赶,幼妇指道:“你真是有福的,你怎么修下的,遇这姐姐。”丫鬟亦笑着说道:“官人有福。”遂满斟一杯酒,敬与少权。当日吃的昏然大醉,有丫鬟仆妇等伺候睡下。
次日早起,又有家宴,一连半月,每日那早晚两宴俱是大醉,吃的又美,凡所谓山珍海错、鸡鸭驼马,日日是七盘八簋,色色俱有时鲜果品。有闽广进贡的甘蔗、荔枝、梨桃、杏子,各种粉酪,各宗果脯,俱都与宫中所食一般富贵。只有两件事,不甚如意。少妇也不知何故,不来伴寝,丫鬟也故意取笑,自那日洗浴后,换了衣服巾帻,至今也不叫洗手,不叫净面。这两件事非常恨人,那脸和两只污手,伸了一看,尽是腥泥。有时还和他取笑,扬一身土。少权央告道:“你们也行些好事,打些水来。”丫鬟笑着道:“官人洗脸,只等过节罢。把夫人胭脂水替你存下,好洗个红脑袋。”少权央道:“我情实忍不得已,用茶水洗了两回,只是这一脸污泥,她们要同我吃酒,不嫌我污秽不成?”丫鬟都笑道:“你的夫人,哪能嫌你?小姨又那样爱你,更不憎恶了。”少权无奈,这晚饮酒之际,央告小姨,指着小姨道:“好人,你看我这个嘴脸,怎配与你们同坐。”幼妇笑了道:“这怕什么?河里那洁白雪藕,哪个不挨着荸荠?你是荸荠,须泥里裹着,没泥就臭了烂了。”少权道:“你们谁也不肯理我,你是月老,替我也成全成全,岂不是好。”幼妇笑道:“你端的想食天鹅肉,陪你吃喝也尽够了,如今又这么妄想,谁叫你得罪了她。”少权道:“我怎么得罪的?”幼妇笑道:“你出去不回家,不定和哪个娼妇污了身体,若想那事,只除是中秋节。”因屈指算一算道:“还有六天,叫你也畅快畅快。”少权问道:“是端的吗?如此我先为谢谢。”随欲握幼妇之手,与她笑谑,幼妇啐着道:“呸!你不害臊的,你两只老鸹爪,怎么也不知自爱?”少权无奈,只得又陪笑认罪。
过了几日,有丫鬟笑着道:“官人大喜了。”少权问道:“是什么大喜事?”丫鬟说道:“少夫人说了,月亮圆了,今日是合家过节。一连三日,大吃大喝,等到十七日,是个吉期,夜里就叫你痛快。”少权喜道:“是真的吗?”丫鬟笑道:“是谁还赚你不成?”说着,便引少权来见了老夫人,先拜了节,只见那小厮仆妇都忙着搬运东西,老夫人道:“这里是房舍不好,叫你们夫妻们不能和睦过节,以后要搬到南薰门去,你们屋里也赶快收拾了罢。”仆妇都一声答应,赶着把少权屋里所有的古玩玉器、诸般陈设一总都放入箱内,棉包锦裹,忙碌一日。少权已住了一月,这里是什么所在,并不知道,问着仆人,有说是旧曹门的,有说是东角楼的,询问丫鬟,丫鬟笑着道:“官人是这里住家,怎么不知道地名?这儿不是朱雀门外龙津桥吗?”又一个笑着道:“这里叫报慈寺。”忽说是东,又说是西,闹的少权糊里糊涂。
这日已交到十七,又有夜宴。那老妇笑着道:“今晚也叫你两口热闹一回,我先去了。”说着,便引着小厮仆妇们不知往哪里去逛,坐车骑马的,俱都去了。幼妇也唤着丫鬟,有机灵妩媚的,都来入座,各人要敬与少权一大杯酒。幼妇笑道:“这酒可不能不吃,一则贺喜,二为合欢。姐夫要一气饮了,才是赏脸。”说着,一手擎杯,一手来扶他脖子,一饮而尽。少妇也不像往日那么矜庄,卸了簪环,穿着短袄,紧挨着少权身后,用手扶眉,有时还俯在脊梁上,弄得少权禁受不住。幼妇笑着道:“你休妄想,要求快乐,须饮了这杯酒。”因满斟了一大碗,递在口边。少权要推,只是又爱她娇艳,遂一鼓作气的饮入肚内。不想已早则醉了,接二连三丫环又灌,只仗有少妇扶住,低低在耳边说道:“不要吃了,我们睡罢。”只这一声,少权把醉眼乜斜,扑通跌倒,只觉有几个丫鬟左扶右抱,连拖带拽的送到床上。少妇也替着解衣,昏梦之中,只觉那少妇两腿夹住自己,两只玉臂亦紧紧搂抱着,不忍放松。少权之乐,笔下也无能代述。
约至天明,但觉有微微的风儿将酒吹醒,有人倒拽着,跪于少妇之前,又闻有小厮喧嚷,喝叫跪下。见迎面是一条公案,摆列朱笔、朱砚,数盏明灯,俱都是惨绿颜色,上座有五位判官,俨然阴司一样。少权一看,吃一大惊,哪里有少妇丫鬟搂抱着睡,这时两臂已全被细麻绳背剪,捆得麻酥酥,觉得裤里又湿又凉,穿的也全是罪衣,又腥又臭。两脚亦钉着镣铐,套着木狗。若说是梦,怎么又咬咬舌头还知疼痛。刚欲喊叫,只见那座上判官,吩咐点名,左右亦有声威喝。先将自己推至阶前,有两人架扶着,不容不跪,上边问道:“你就是反过青州,杀过刘知寨夫妇,今又与宋江合伙,叫什么矮脚虎王英的吗?”少权一听,不知何故,遂高叫相公道:“啊呀相公,小人是细子良民,哪是王英?快不要屈了我。”左右还不待说完,拍拍两声响,打的由嘴犄角里掉两颗牙,满口都呼呼流血,再欲叫苦,两旁有刀仗刽子拧打两胁,座上的道:“本府已问你口供,全行有招,只因是圣上有恩,缓刑一月,现奉敕旨,即日行刑,你怎么又来叫屈?这样赖呢。”随唤着左右道:“带刘二猾。”左右又一声答应,只见又背剪一人,蓬头垢面,与少权一个样,两足也俱是镣铐,套着木狗,倒背捆着,跪倒于少权一旁,低头不语,上边喝问道:“你叫什么?”二猾供道:“犯人叫刘二猾,曹州府人,年二十八岁。”上又问道:“把你所作之事,照以前所供的,再说一回。”刘二猾道:“犯人因家计贫苦,作庄稼活干不下去,随投奔青州府,作了好汉,抢劫刘知寨的夫人,是我主谋。如今不合又随着王矮虎来反东京,因此于周口落网,所供是实。”上边又道:“你问王英,怎么又叫起屈来?翻了前供。”刘二猾答应着,问王英道:“你这就不是了,好汉作事,不用后悔,事成时节,好汉倒坐这开封府显显威风,事既败了,不就是一死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几时,又这么大。不要与江湖好汉丢了名目。虽然我梁山弟兄不来救护,你不免寒了心,但是也不怨梁山不来救我,碰巧还不知道哩!若是来时,你我就死在市上,也必报仇。为什么不横呢?再说,也不为冤屈了,世上有好的东西,都吃过了,好的衣服,也都穿过了,好的妇女,也捡着尝过了。何苦又恁的叫屈?”说得少权白瞪着眼,两边有刽子手扶着,拧打两胁,要说亦不敢再说,本极文弱,哪吃得这样苦。当时三魂没了两魂,七魄也剩了一魄,暗想:“这世上便宜,可端的图不得,认为男子日日饮酒,夜里又不来陪伴,不教洗浴,只说是今日今时叫我痛快,哪知是这么痛快?”一边后悔,只见又捆着一人,跪倒阶前,上边喝道:“你叫什么?”那人颤着道:“小人是兰封县人,不该于三义寨里为人作工,如今被戮,也是天命。”说着,扑簌簌不禁堕泪,刘二猾道:“你也是无能废物,跟我们一死,何等荣耀?何必又这么叫屈。”那人哭道:“犯人叫施在源,委实与梁山合伙,欲反东京。今日受刑,实不后悔。”说毕,又簌簌流泪,那上边正坐的,正是范宗,左边是少权的伯父判官柳必大,看了供词,蹙了那两道白眉,理理白发,低望着范宗道:“这施在源恐是实在冤枉。”范宗笑了道:“我对你三人说,你们口供是从打殿帅府交过来的,在施在源未免的冤屈一点儿,但是本官也没有再问的权限,尔是情屈命也不屈,想是你素常素往作了恶事,这回也该遭显戮。”说着,便命左右都一起提了来,详细验一验是否正身,都绑赴市曹上,听候圣旨。一言未了,少权因左右放了手,大声哭喊道:“小人冤哪,我不是王英呕,我姓柳呕。”座上那柳公一看,叫声奇怪,急着把老眼揉了揉,有随从的剪了蜡花,仔细观看。可不是少权是谁?左右遂用鞭要打,柳公拦着道:“且不要打。这里有蹊跷事故。”因叫着道:“少权,少权,你认识本官吗?”少权一看,放声大哭,把施刘两个人亦惊坏了。范宗因事有蹊跷,亟命掩门。有观看热闹的闲散人等,一齐逐出。随叫着传唤捕盗官,并叫着使院牙职节级牢卒及刀仗子武班皂隶等,严守关防,事宜密审。柳公气的道:“不用审了,这人是下官的侄儿,哪里是贼?”范宗笑着道:“我早日不曾来,哪里知道哩!”因将那秋社之日吃醉了酒,走至枣家子巷,意欲往单将军庙看看热闹,不期与几个妇人途中相遇,将我搀扶着上了车子,道我是他家男子。有丫鬟仆妇们日日饮宴,只不肯与我睡。现今因遇了中秋节,有小姨说和着,今日合房。哪知我睡了以后,只觉那妇人为我宽衣解带,搂抱的不放松,哪知道到了这里,望乞列位相公、伯父救我则个。范宗听罢,即命将刘二猾等先行押收,即至朝房,启奏请旨。柳公也问了详细,知道是狱里受贿,换了正身。即命将节级狱卒、大小差拨等一律捆绑,俱推入死囚牢去,听候发落。问少权道:“他们在哪里居住?”少权因上车以后,模模糊糊,只觉由旧曹门朱家桥也不知是瓦子桥转入南斜街,也不知是北斜街,大致是泰山庙左,近时当夜里闻有钟声,因我是院里下的车,不辨东西,不知南北。询问丫鬟,有说是朱雀门的,有说是得胜桥的,有说是南薰门里的,有说是保康门外的。柳公一听,即命将左右军巡使观察都唤了来,巡使问道:“衙内要记明院落,里面有什么房舍,甚样树株?我辈与提举司的捕盗官也能查访。照这样说,哪里去寻?”少权又说道:“他们也颇有心计,由前二日,已将那东西物件都运了走。只告我说随后要迁移别处去,说这宅子不大吉利。”柳公叹息道:“京城重地,辇毂之下,居然有这等样贼,盘居多日,似你们巡使厢官该当何罪?”因当堂勒了限,限以三日交还王英的正身。将藏匿女贼等,尽行拿获。倘有漏网,圣上要降下罪来,须不是耍。说着,传命退堂,喻令将侄儿少权单押在使臣房里,听候圣旨。一面用家里小厮服侍少权,不在话下。
单言范宗,这日在朝房里面说起此事,人人惊异,个个称奇。见驾以后,天子亦大为动容,即命由殿前司都指挥使左金吾卫上将军赵宣,领侍卫亲军等即往捉捕。高俅跪奏道:“圣上聪明,此事亦关系极大,拿贼之法,宜分缓急。依臣愚见,此事有治本、治末两件办法。第一治末,料想那梁山贼寇隐匿东京,大致也不止一处,再说少权所供,亦不知地名,无从捉捕。绝妙之策,就由圣上降旨,命臣与皇城司都知押班,领京城提举司捕盗各官,除宗室内侍文武官员外,将所有京城里大小住户,一律都从实搜索,隐匿之家与贼同罪。其二治本,当初有太守侯蒙条奏招抚,如今开封府范宗因宗泽等已将那杨进收降,现正于馆陶打仗,颇形顺利。宗泽又特为条奏考拔武士,选练厢军。一为剿贼,二防边患。如今这宣武军中兵将又勇,料想贼人有何本领。依臣之见,亦请由圣上降旨,命臣点将,范宗因守备京城管掌宫钥,亦不能离得陛下,臣愿宣劳,替他前往,由臣与各军联络,共同进兵,不愁那根株不净。”天子大喜道:“如卿所奏,甚合朕意。昨日有林灵素真人在上清宝录宫拜一回坛,因近来的边患匪患,日日告警,特请神仙降乩,指示昨日广成子降乩,写着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卿家要点军出马,也必要仰体此意,少要杀戮的为是。”高俅跪谢道:“圣上鸿恩,敢不遵旨?”遂退于朝房去。
即日与皇城司提举司带领着押班巡使,合着京城里全行捕索。名为搜索,简直把民家财帛掳掠一空,有反抗的,全行逮捕,共拿有嫌疑人犯二百十七家,俱交在开封府里严刑拷问。一连三日,闹的京城里,人心惶惶,人人怨怅。但是又不敢反抗,家家户户,只得叫苦。高俅又作了元帅,昼夜点兵,又定于二十二日在宣武军校场里考选厢军,预备于九月初一日考夺武状元。一面与四辅二十三路赍去公文,招选英材,都来应考。又为着梁山之争,与彰德节度使丁彬并青州、兖州、徐州、郓州、海州等太守,各赍了同日进兵剿袭梁山的公文羽帖,又特派虞候王伯高到杨进大营里,宣读圣旨。
单说杨进,这日因剑韬出马,大获全胜,正然饮宴。忽报有圣旨到来,忙领众人叩头接旨,宣读已罢,又赍有高俅喻帖,众人读毕,款待来宾。且述那交战之事,王伯高道:“现今有一段奇事,报告兄长。”因将那王英狱里换了正身的话,说了一遍。孟康等道:“有这等事?”杨进笑了道:“这事就可见东京藏有奸细,若虞候回去时,千万上禀,宣命由开封府严拿奸宄。圣上又不时出来,偶有疏失,如何是好?”王伯高道:“这事也该俺晦气。”也把王英拿的直到如今尚无升赏,如今倒不要紧了,那日高太尉督令着皇城提举司将城里各住户全都搜了,又出告示,凡大小客店里容留客商,须具三五家妥实保人,或有京官五品以上的二人担保,不然则不许住店。这么一来,大概也严紧多了,说到这里,颇觉得意。为告慰杨进等尽可放心的意思,孟康笑了道:“这是哪一位高明的主意?贼自是贼,客商也自是客商,若这么不辨清浊,岂不招怨?况说是宿店之人,哪里有三五家的保人?又哪能这么巧亲友是五品官呢?这样防务,直等笑话。”伯高因这话,说的脸色绯红,问杨进道:“这人是谁?”杨进因知他不快,陪笑说道:“这位是下官的结义兄长,心直口快,唯恐是这么防备,仍有疏漏。也倒是忠义之言。”王伯高道:“这人也必是庄家汉,不懂事务,所说招骂,尤其可笑。试问是皇帝老子怕骂?是太尉怕骂?是皇城司开封府怕骂?有谁怕骂?怕不割他的鸟首级。”剑韬亦笑着讥诮道:“这话是呀,是大就不能服小,是官就不怕百姓。”伯高也不知这话隐着讥诮,接着便说道:“这话是呀。”剑韬因这人无知,说正经的不能见信,因想那枢密院里殿帅府里,若净用这些人,哪能济事?遂敷衍几句话,退出与志功等道:“这样武官,如何要得?”志功笑了道:“你休理他。王英是我等拿的,不交与他,他哪里捉拿去?如今又自己夸功,端的没脸。”说着,有旗牌官报来道:“今馆陶县添了重兵,城上亦改了旗帜,有书是二龙山秦太保的,有书是清风寨凤凰张七的,有书是斑鸠店刘四个字的。”孟康笑道:“刘家弟兄是洒家省得的,他家是弟兄五个,号为五虎,好结天下的好汉。有个妹子,叫刘锦娘,是俺那妹子赛麻姑孟二姐的徒弟。我如一见,即可说降。”剑韬大喜道:“将军要有这心意,俺有一计。”因附耳告嘱道:“如此如此,且等那虞候走后,俺便施行。”孟康亦闻言大喜。伯高走后,二人就来至帐里,告知杨进。一面由亚雄出阵,单叫那锦娘出马。一面就按着计策,写了书信,今按下这里打仗,留个话头。
且言那救走王英,换了正身的女贼,书中不表,读者亦必然知道,不是别人,乃当日扈家庄有名女将,一丈青扈三娘。那一老妇是顾大嫂,那幼年的正是燕顺几人献与马小光的妓女,名叫娟娟,这时也称为马夫人,夙日与吴夫人慧娟在一个行院里,上山以后,将旧日交好的龟奴刘双也荐在中军营里,作了兵弁,至今已升为虞候,他们两人打的火热,这又帮衬扈三娘作了这事。几人星夜赶至临濮集,欲乘着赵王河的水军粮船,回归山寨。王英也狱里关的面黄肌瘦,问三娘道:“你等是怎么用计,救了洒家?”娟娟笑道:“不用谢别人,你谢谢刘虞候。”王英问道:“是哪个刘虞候?”扈三娘道:“你不用问,与他已行了一路,谁不知道?”王英也恍然省悟,问刘双道:“你怎的用着钱?打点的这么好?这时少权必已然废命了。”刘双笑着道:“这有何难?如今官府里谁不用钱?官家俸给原不足用,不能不寻找外钱养护老小,慢说这事,就说是东西上衙门枢密院、中书省,小人也全是平走,往大内说,就是殿前司内侍省、皇宫内院里,若遇有事,也能干办。将军是久在外藩,不知那后宫里面多么乱呢?寻常道士自要是真人答应,为画符礼仪的出入禁宫,毫无禁忌。”王英道:“你这话当真吗?”刘双道:“谁还为这个撒谎不成?不是恁的,怎救得将军你?”王英大喜道:“这可好了,你能这样时,明日我告诉大家,派你个大差事。原派李逵太不中用,他又是沂州人,口音又笨,人又粗鲁,干不了细致事。我今问你,兰封有一座尼姑庵,你可晓得?”娟娟笑了道:“你不要提这个,你与二猾不是因为尼姑染了秽气,哪至有这番灾难?亏是三娘还去救你,叫我也陪些嘴脸,哄得那替身少权迷惑坏了。你今又打听尼姑,待要怎的?”王英红了脸道:“不要狐疑,俺因有哥哥命令,至东京城里去干件大事,因我于路上闻说赵头也不时出来,在蔡京府第里彻夜饮酒,俺想要派个妥人,在太师桥的左右作一件惊天动地的勾当。不想又听有人说,赵头儿因大臣谏奏,近日已不常出宫,我的主意不能行了。那日因尼姑庵里,说高俅的过继子也常到庵里去,俺想要藏在庵里,等他来时,捆了就走,弄了往大寨一放。一面差人与高俅送个信,叫他以财帛取赎,你看这主意如何?也使得使不得?”扈三娘道:“你不要乱说了。你同了刘双去看看阮二哥,这里由孟康走后光景怎样?他们要派了船只,俺好起程。”娟娟亦催促说道:“这话很是,你们就赶着去罢。”二人无奈,只得答应着,出来上马,一连往水军大寨要拜望阮小二。
可巧这日,因黄河巡阅使水军大将军张横,特邀着阮小二至黄口集张顺的大寨里商议军事。由昨日乘着船已经去了,军卒们说须后日申牌时方能回寨。这时有护理军务的,外号水耗子,名叫江瑶柱,现授为忠义军云麾将军,巡阅赵王河西河防务,见了王英迎入大寨。又差了两员校尉,往黄河水军营将驻防游击将军绰号叫小泥鳅石进的,也赶着邀了来。杀一条牛一个猪,在行营大寨里大排筵宴,并叫着两个夫人,连校尉的几个浑家,都梳妆打扮的贵人一样,赶着与顾大嫂、扈三娘、马夫人等前去问安,引着把本地风景游玩一回。那时在大乱之后,黎民都困苦流离,有的渔船全已没收,满地庄稼遭践过半,一见有水军开道,有不少贵妇人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前呼后拥的丫鬟仆妇,水军伴当,娟娟又素好施舍,将散碎银子并东京带来的夹锡当十钱,随手往地上一抛,引的贫民争着来抢。有惯于趋奉的,迎着就跪下叩头,口称夫人,娟娟喜的道:“这里有什么庙宇可以游逛。”随散了一把银子,又唤着顾大嫂道:“大嫂也破一破钞。”石进的夫人道:“几位夫人真是活菩萨,这里有九天玄女庙,香火极盛,只因打仗,被一些军卒们全捣毁了。几位若去,这里也相离不远。”因唤着搭了轿,叫丫鬟上了车,小厮上了马,一径往玄女庙来。将上石阶,只见戴宗、时迁两人,足上都栓着甲马,也奔这庙里来。头上跑的滴滴流汗,一见有顾大嫂、扈三娘等,赶忙止步,各唱个喏,询问那王英事情,娟娟笑道:“你们放心,虎哥哥回来了。”因将换了替身大略的情形一说。戴宗赞道:“这端的好计策,好个刘双,真堪重用。”顾大嫂道:“你们又跑的什么,到此作什么事?”时迁道:“不要提起,俺腿都跑的胀了。”因催着戴宗去了甲马,一同至庙里,随喜看着窗壁,皆已捣毁,只除有神像未动。其余物件,已全被大乱时抢掠一空。众人都在阶上磕头,戴宗叫苦道:“端的要累坏了俺。从前日与时迁两个人跑至如今,只幸是淮南一带,有方天寿哥哥俱征服了。昨日曹县,把李元霸等又经战退。只有单县,还不知杨志哥哥是怎样退敌法。近来曹州,又来了数千兵马,据说是海州的黄金塔扈文和,连次与项充哥哥日日交战,如今也不知胜负。俺今为传告各处,叫曹州项哥哥闭城不出,现派有张顺、张横水路接应,又檄告关胜哥哥、董平哥哥,分着左右翼,自外反攻,并调着秦明哥哥、孙新哥哥,俱按着军师计策,攻取定陶。如今有公孙一清哥哥已经下山,俟平复定陶后,大王要领兵南下,到淮南看一看。命我是到这庙里查看工程,应怎么兴修法。随着杜兴、李应便来动工。”
娟娟喜的道:“这可好了,阿弥陀佛,这九天玄女娘娘要阔绰了。”随指着玄女像,与众人道:“你看这塑的神像模样像谁?怎么与丽娘姐姐如此像呢?”扈三娘道:“你不要胡说了,她那相貌怎比仙女?”时迁笑了笑,因见这庙里无人,嗖的一声跃上殿角,戴宗笑着道:“你总是不忘作贼,查看工程也没有这样的。”时迁亦并不答话,爬伏在房脊上,又溜到房檐上,对众人道:“那日在定陶县衙救了徐宁,就像是这样房舍。那时又黑,我打个铁蒺藜,往下便跳,幸而地上是泥,未致跌损。若像是这样地早跌坏了。”众人都望他跳跃,不住的笑。江石两夫人并丫鬟等,不禁称赞。顾大嫂道:“你们都由此何往?”戴宗说道:“只为是到此查看,即刻回寨。”众人要留着吃饭,一同回去,戴宗辞道:“俺因这甲马吃素,不敢耽搁。”扈三娘道:“如此分手,叔叔就替我回禀哥哥得知,俺等也别无耽搁,备了船只,即当回去。”时迁等道:“俺们也不见虎哥哥了,嫂嫂替说罢。”遂就著当席上拴了甲马,二人和飞也相似,回了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