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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云头按下,化一老人,持杖伛偻,向石台经过。三缄见之,起腰遮面揖曰:“敢问老丈,此山何名?”老人曰:“小阴山耳。”三缄曰:“吾欲上兹山顶,不知可有路径否?”老人曰:“匈奴之国从小阴山跌断,万山峭壁,无路可登。尔欲登之,须绕向左行,直过蛮江,上虎岭、云岭、霞岭、黑岭,转下万仞壑,由壑东偏,又过浔江,斜上玉岭,玉岭之尾与秦岭相接,从秦岭而上,方有路径到小阴山焉。”三缄曰:“由此峭壁直出,又到何地?”老人曰:“左有犬戎,右有貊狄,皆蛮邦也。”三缄曰:“吾求老人指引,归吾中国,路向何之?”老人曰:“亦必出秦岭,下南关焉。”三缄曰:“归都别无去径乎?”老人曰:“尔已深入蛮邦,万山错杂,不由此去,惟有展翅高飞。”言罢欲行,三缄牵衣求宿于其室。老人曰:“寒家乃小小石穴,安能容尔?”三缄曰:“即居穴外,吾亦愿之。”老人曰:“天将晚矣,尔毋烦琐,累我难行。”三缄释手,暗尾其后,老人若为未见,转过峭壁,倏忽不知所往。   三缄于此欲进不可,欲退不能,正踌躇间,忽见前面灯光遥射。三缄暗思:“此必老人所居石穴,然林深山耸,途黑如漆,何能前进?”以手拭地,得一树干,喜无枝叶,执于手内,能试行路高下,直向前趋。行甫数武,树干坠地,遍拭俱无。   三缄无可如何,匍匐蛇行,历尽难辛,始到灯光之处。近而细视,乃一招提,殿内灯光灿烂,如同白昼。仰观台上坐一老道,双眸紧闭,似悟道然。三缄入跪于台下,哀祈度脱。跪已久矣,老道始开眸,询曰:“下跪何人,所求何事?”三缄曰:“弟子俗号三缄,特求道长指引入道之方耳。”老道曰:“尔乃功名中人,求尔功名足矣,何问乎道?”三缄曰:“弟子已知功名富贵皆属空花,一切世情淡如白水,祈道长垂悯,渡吾出兹苦海,自此永不以尘心在抱矣。”老道曰:“尔果真衷求道乎?”三缄曰:“然。”老道曰:“如是,且入后厢,役任汲水,如弗懈乃职,尘心不动,再为示指。”三缄于万死一生之际,得此提携,遂乐任汲水之劳,以求安身于此。   且说邬、杜二公自南关归都,缓运征车,晓行夜宿,将近半载,已到都中,归得家庭,父子妻儿悲喜交集,僚友往来看顾,各办筵席为之洗尘,或问辽阳风俗若何,或问历此路途几许,言到入关苦况,无不骇然。整整盘桓一月有余,酬酢始毕。   一日,杜公府中独坐,猛然思及三缄所嘱:“吾已归都享此安闲,谅彼身在秦岭,云影望断,度日如年矣。趁今闲暇,去晤梁某,看作何若,且为彼父母通一消息,免使莲蓬白发朝日倚闾盼望,泪盈襟带焉。”遂驾巾车,访及梁公子府门。   传帖入内,公子见帖,不知杜公过舍胡为,谅当日与父同寅,罪满归都,来此一晤,然吾尚未拜谒,彼竟车驾先来,面颜大有不便矣,即整衣冠,接于滴水檐前。杜公入府行礼毕,公子曰:“年伯远道言旋,侄已决定明日踵府问候,为公洗尘,不料年伯先临,侄殊抱愧。”杜公曰:“贤侄身当大任,得暇日少,吾亦知之。吾今日踵府者,一则与老夫人请安,二则贺公子再升官品,三则为三缄之事而来也。”公子闻“三缄”二字,惊询杜公曰:“三缄而今在于何地?”杜公曰:“尔可请出彼之父母,吾一一告之。”公子忙入内室,请三缄父母出。   杜公见而拜曰:“尔子三缄充配辽阳地界,甫脱役难,又被强暴殴死,银钱尽失。幸而神天默佑,得以复生,然囊底空空,衣不蔽体,未抵秦岭,疾生意外,束手待毙于泥涂。吾偶遇之,扶归山亭,将疾养好,俟至异日罪满同归。不意邬公府中与吾调停,吾竟宥罪先返。临行之际,所余荞粉并及羊毡,吾与邬公一概相予。三缄牵衣在道,依依不舍,嘱咐吾归务到梁某家告及父母,兼求梁公子急与周旋,使彼宥罪早归,得以侍奉高年,感恩不浅。”   三缄父母闻之大哭,向杜公拜曰:“承活儿命之德,又予衣食之恩,倘得蠢子归来,定当衔环以报。”言罢,双老跪于梁公子前,祈筹宥罪之策。公子与杜公见此情形,各皆洒泪而扶之起曰:“封翁封母,不必悲泣,吾等自然急为调停,如宥罪文下,着一老实家仆,迎郎君早早返旆,以慰封翁封母之心。”二老闻言,又复下拜大哭而入。   梁公子遂设筵席,与杜公洗尘。饮至数巡,低声向杜公曰:“侄询年伯罪尚未满,如何赦之?”杜公曰:“求之当道,自易易耳。”公子曰:“余宰辅可以托乎?”杜公曰:“吾闻三缄罪款出自上衣,宰辅与之可相得否?”公子曰:“才结姻好,甚相契焉。”杜公曰:“如是尔求宰辅亲到上衣府中,与彼说明,其事更妥。”公子曰:“亦仗年伯暗里襄助。”杜公曰:“得罪之人,不便常会官宰,此事全赖公子速速作好。须知云山万里,远客望而生伤也。”公子额之。饮罢酒肴,杜公辞去。   公子送出府外,刚转身来,二老又跪于其前,祈急筹量,以宥子罪。公子不忍,遂入宰辅衙内,与宰辅言之。宰辅曰:“三缄罪加上衣,必与商而后可。”公子曰:“急祈姑丈去乞此情,如能宥也,三缄之幸;如不能宥,又看姑丈如何设法焉。”宰辅曰:“尔暂候此,待吾即去试与之言。”去不逾时,宰辅归语公子曰:“可贺,可贺,上衣已允矣。”公子喜,即请宰辅行文。宰辅命一书吏将文书好,公子携归,交与三缄父母。二老喜出望外,当命家人恒恩整饬行装,望辽阳大道进发。 第十八回 化仙府凭空试法 出辽阳选地为家   三缄自得老道许以汲水之役,每日勤勤谨谨,不令水池稍竭,以使老道欢,再不外起尘心,恐为逐出。一夜,老道呼而谓曰:“尔任汲水之役与牧羊之役,何者为佳?”三缄曰:“汲水胜牧羊多矣。”老道曰:“以尔心中,今所尚者何在?其在名耶,吾送尔归,仍作邑宰;其在利耶,吾洞府内广有金帛;其在酒与色耶,吾亦使尔如愿而偿。尔试为吾一言其志。”三缄曰:“名利酒色,吾已深厌,所愿者,如道长瑶台趺坐,身无累境,心入静境耳。”老道笑曰:“尔受匈奴无限艰苦,所迫而然欤?抑亦甘心悦服而然欤?”三缄俯首再拜,曰:“实出甘心,并无勉强。”老道曰:“如是且免汲水,予尔一室,尔入静坐,如果毫无妄念,吾便收尔为徒。”三缄曰:“道长既有此恩,吾愿坐之。”老道遂呼道童引入斗室。室内别无器具,惟一石台可坐。三缄甫入,道童已锁门而去矣。   三缄独坐其间,只意一日之久,必辟门呼食。殊坐已二日,渺无人声。三缄饥甚,意在思食,似有一筵设于室中,转瞬间又空空无物。其心暗计:“是必老道设此以试语者。”于是不复思及焉。然饥火焚心,几不能持,于无可如何时,思及老道趺坐形像,假效之而双目紧合,腹如饱食然。二日已满,道童辟门而入,曰:“老道呼尔。”三缄忙下石台,出见老道。老道曰:“尔坐二日,饥乎?”三缄曰:“始而腹馁思食,继效长老趺坐,瞑然合目,则忘其饥。”老道曰:“精聚神凝气实充,结成宝物在当中;神仙辟谷无他法,只此灵犀一点通。”三缄虽闻之而不能解。老道曰:“人世之所谓荣耀者,皆曰公候将相尚矣,岂知神仙荣耀,更甚于公侯将相乎?今夜道祖寿诞,群仙拜祝,吾洞内凡道童辈暨汲水燃香洒扫之子,悉随吾去,以视其荣。俾尔归来,勤造仙道。”言甫及此,三缄拜舞而请曰:“吾欲一附骥尾,不识道长肯见许乎?”老道曰:“皆可许之。”三缄欣然,当将羊毡拍去尘垢,左牵右展,无有停时。   傍晚之际,老道命一童子出呼云车。童子领命来至殿外,向天呼曰:“云车来,云车来。”呼声刚住,果见云车无数,接连而下,霞光夺目,彩色炫人。顷之,老道问童子曰:“车可齐乎?”童子曰:“齐矣。”老道曰:“云车既齐,尔等各择其所爱者乘之。”其时洞外纷纷,各乘一车,直向云端而去。   三缄见老幼道士俱入空中,方欲上车,一汲水仆人上前阻定曰:“毋急毋急,待吾登天后,尔再上云车不迟。”三缄曰:“让吾先去可乎?”仆人曰:“尔来几日?”三缄曰:“十数朝矣。”仆人曰:“入门十天,即要僭登云车,恐将仙人羞死。吾来此洞百有余岁,所汲之水可成江海。尔之所汲,不敌龙王大泣一场,何德何功,敢与吾比?漫言吾夸海口,尔欲道学修仙,宜预拜吾门,看吾心内欢然,还教尔一二分否。”三缄闻言,不敢造次,竟让汲水者先上车去,始行登之。殊坐其中,车毫不动,用尽足蹬手扭之力,仍复寂然。   正值计无所施,后面来一大汉,两手合抱,立于车前。三缄不问车如何起,只以两足乱蹬不止。大汉怒曰:“尔坐过云车乎?”三缄曰:“未也。”大汉曰:“凡坐云车,有数句灵咒,方驱得动。尔一上车,但用足蹬,是车岂似紫河,定要踏滥才能得出。”三缄曰:“灵咒若何,祈君教我。”大汉曰:“尔非吾徒,如何教法?”三缄曰:“吾即拜君为师,有胡不可?”大汉曰:“师参别人,一礼亦可。我这驱车灵咒,语句烦冗,足要叩头一百,底都不扣一个,然后教之。”三缄曰:“叩首不难,谁为记数?”大汉曰:“吾为尔记焉。”三缄于是连连叩首,足至一百之数,始立于其前曰:“弟子已参师矣。驱车灵咒,祈师教之。”大汉曰:“此咒最为灵应,吾教之,尔其和之。”三缄诺。   大汉曰:“劳烦尔推。”三缄亦曰:“劳烦尔推。”大汉曰:“尔早有此咒,吾将尔推至三十三天矣。既坐便易云车,劳烦二字都舍不得,谁肯奉承于尔?况者云车的车夫,甚不轻易,吾自四十八岁造,至六十始成推车大仙。尔劳烦二字俱无,岂云车游行,是风吹之走耶?”三缄曰:“吾初驾云车,尚不识此道理耳。”大汉曰:“尔捱匈奴的皮鞭,又捱得来?”三缄曰:“弟子愚昧无知,祈师宽恕。既拜门下,望师导上天去一看荣华,归来时又重重拜叩。”大汉曰:“焉有弟子坐车师推之理。不若待吾坐定,尔力推之,爬着车儿,随吾一睹天仙,即尔万幸。”三缄曰:“如是请师上车。”大汉不疾不徐,上车端坐,三缄将车摇动,果然斜斜直上,加以风送,其去如梭。   三缄手不敢释,紧抓车尾,睁眼一望,已至半空,畏甚,闭定两目,任其所之。   顷刻间,大汉呼曰:“止。”其车遂停。大汉已下,三缄犹然闭目抓着车尾。大汉突解其手,厉声骇曰:“滚下去。”三缄身不自主,只向云车而扑。大汉将车移于一旁,三缄仆地,久之间曰:“吾身落到地否?”大汉曰:“快矣,快矣,仅有二尺四寸矣。”三缄睁目睨视,乃在平地,翘首四顾,顾已而询曰:“天上亦有山川井地乎?”大汉曰:“若无山川井地,圣神仙佛,未必呆在虚空。”三缄曰:“道祖宫殿在于何处?”大汉曰:“在天上。”三缄曰:“师与弟子已登天矣,胡言又在天上耶?”大汉曰:“天上复有天也。”三缄曰:“天上之天,与下重较量如何?”大汉曰:“还不及人心耳。”三缄曰:“此次师仍坐上云车,弟子愿服其劳。”大汉曰:“明明是车尾儿带尔上天,何服劳之有?然师已慵坐,此次让尔坐之而吾推之。”三缄喜,叩拜大汉而后坐焉。大汉曰:“尔将目闭着,天愈高则风愈大,恐于眼眶吹起火时,所视不远。”三缄如命,合定双眸。大汉将车转运片刻,曰:“到矣。”三缄睁目视之,与前无异。因询之曰:“师乎,此重天何其易上如是乎?”大汉曰:“善推云车,自不难耳。”三缄曰:“宫殿安在?”大汉曰:“尔之身后,非宫殿而何?”三缄回顾,果然重重宫殿,闪闪金光。   信步来至首门,瞥见二虎蹲踞于外。三缄骇曰:“二虎当道,如何能进?”大汉曰:“虔诚一拜,虎自驯服,不尔惊也。”三缄怯甚,遥而拜及,虎亦举爪,如答礼然。拜罢而入,已经重门三四,人迹渺无。三缄曰:“仙人究在何地耶?”大汉曰:“尔可登是楼头,由窗隙偷窥,自见仙子矣。”三缄于是缘梯而上,倚窗外望,更见宫殿无算,层层阶级,玉砌金嵌。宫殿中五彩云霞,凝结一片,群仙济济,道冠道服,尽属绣龙盘绕,候于两旁。无何,钟鼓齐鸡,笙箫并奏,一声雷震,执事排列,幢幡羽扇,塞满殿庭。事事停妥,金门展放,一道童手捧《太极图》,红绿毫光直透殿外,又一童子牵着青角板牛,吐气如虹,闪灼光明,似金似火,凡有窗棂之处,皆为射入。三缄骇退数十武,而光仍照及焉。当是时也,心已畏甚。   大汉突上楼头,呼曰:“快临窗一望,道祖驾至矣。”三缄疾趋视之,遥见道祖白须白发,龙服冕旒,端坐于台,台上彩霞周围旋绕。群仙拜舞毕,殿门展处,金光一道,退入宫中。   来祝群仙列坐两廊,设筵畅饮。饮罢,四散纷然,或虎或龙,或凤或鸾,所乘不一而去,老道亦坐云车而返。群仙散尽,三缄犹呆立窗前。大汉曰:“群仙已归,尔奚若者?”三缄曰:“吾已在天,不愿归矣。”大汉曰:“如何?”三缄曰:“仙子之荣,吾甚羡慕,不忍归也。”大汉曰:“尔且归去,俟仙道修成,再来此间,永不归耳。”三缄不语。大汉怒曰:“尔果不归耶?尔即在兹,吾将去矣。”言讫隐然不见。   三缄于大汉去后,复到仙宫细细视之。视之已遍,身倦欲卧,即于宫内凴几而眠。眠久而苏,极目环顾,仍在峭壁下一石穴前焉。遍寻老道,未见其人,汲水仆夫暨推车大汉亦寂然无有。三缄泣曰:“老道弃吾而去,吾何以生?”于是带着泣痕,盘桓穴外。忽见草履二只,挂于荆棘,内有红笺一条,拾而阅之,上题四语云:“是履草为身,能将上境登;过山兼越岭,底下惹风生。”三缄视此,已在一知半解之间,然其心急,欲哀祈老道度脱苦海,忙忙携得草履,遍绕峭壁寻之。   寻至红日西斜,腹馁无食,兼之足力软弱,难于奔驰,遂坐石台将草履穿上,心思欲登峭壁,足底似有人扶,腾空而升,直到山顶牧羊之地。入目犹昔,恐被匈奴所见,转思欲过秦岭,仍到原处,以候宥罪音信。思犹未已,足下云起如絮,将身拥着,飘忽而行。两耳风声浓浓,顷刻下坠,详视地面,已在秦岭山亭外矣。由山亭东转,竟至邬公所住,第见草舍如故,羊毡等物毫无所有,空空一室,瞩目神伤。三缄是时欲居此地,候其信音,则粮食绝无,欲不居此以候音信,又恐两相错失,误及来人。左右图艰,游移莫定,猛然思及芦花岸上旅主多情,不如到彼候之。一则口食有需,一则都人来往必从此过,甚属两得其宜。意计甫定,草履忽然运动,将身送至空际,竟向芦花岸之旅舍而坠焉。   三缄入舍,拜谢旅主裹粮之恩。旅主惊曰:“尔去数载,尚在人世,所居何地,可悉言之。”三缄遂将始遭强暴、继陷蛮邦、无限磋磨备陈颠末。旅主曰:“入此蛇蝎之乡,犹是完璧归赵,若非仙神护及,不能至此。吾也设肆有年,凡充配而去,能得生还者十仅一二。子今归来绝地,诚不幸中之大幸也。吾当煮酒贺之。”当命老妻设筵,三人共饮。   酒筵将罢,旅主谓三缄曰:“相公既出牢笼,宜归中国,然孤身只影,途程不熟,将如之何?”三缄曰:“前日杜公归都之时,吾已叮咛嘱托,如赦罪文下,吾家父母必遣人来,欲在岭下久住以俟。恐吾家人误被匈奴所擒,思在此地候之,更为妥实,故于今日特踵贵肆焉。”旅主曰:“凡中国人欲投秦岭,必由此去,相公之策不差。”三缄曰:“所愧者身无半文,一饮一食,须与旅主欠着,俟家人到日,如数偿还。”旅主曰:“一人所食几何,只管宽心以待。”言言语语,日已西坠,旅主撤席,另设牀榻与三缄卧之。三缄卧时,将草履卸下,祝曰:“吾非草履,安到于兹,他日还乡,必供以香火。”祝已而卧,梦昧中见一老道向前言曰:“是履到此,尔无大用,可还吾来。”三缄曰:“愿祈道长垂怜,借此草履以归故国,然后相还。”老道曰:“尔回故原,不必此履矣。”遂以所持之杖,向履一击,履化双鹤翱翔空中,哑然一声直冲霄汉,老道亦渺。三缄惊起,急索草履,不知所之。次早言于旅主,旅主称奇不置。   三缄曰:“吾承旅主厚恩,安居于此,究不知杜公归去,有救吾之心否也?”旅主曰:“尔耐候之,自有音信。”却言恒恩领主人命,晓行夜宿,风尘劳苦自不必言。一日午刻,已抵芦花溪,转转旋旋,竟至旅舍。旅主问曰:“客从何来?”恒恩曰:“中国。”旅主曰:“来兹何事?”恒恩曰:“奉家主命,特到秦岭迎公子归耳。”旅主曰:“尔公子何名?”恒恩曰:“三缄。”旅主曰:“尔公子三缄,系前岁充配辽阳者乎?”恒恩曰:“然。”旅主曰:“如是没已久矣。”恒恩曰:“杜公归时,尚言身居岭东草舍内也,何时没之?”旅主曰:“自杜公去后,未逾一月,即染疾而没焉。”恒恩闻言,大哭不止。旅主笑曰:“毋泣,毋泣,尔家公子已在吾舍。尔入左室,自得相逢。”恒恩遂止悲声,急入室内,果见公子卧于榻中。近榻呼之,三缄苏,突见恒恩跪地,忙然起榻,泣而扶曰:“恒大哥何时到兹,老封翁与老封母安否?”恒恩亦泣曰:“仆适到此,封翁封母俱安泰无恙。”即将家音暨宥罪文书交与公子。三缄视毕,复命恒恩坐下,家中事事问楚,然后呼食同餐。次日,命仆持文交南关驿吏,当得遣发文书一角,三缄不胜欢欣。旅主是夕为三缄祖饯,三缄谢银十两,不受,争推良久,强纳于袖而后受之。天刚晓时,旅主饭食已设。三缄餐罢,拜辞旅主向阳关而去。   归心似箭,足底无停,不觉不知,已抵都下。急到梁公子府内,会拜父母,抱头大哭。公子在侧,虽婉言劝解,亦难禁泪如涌泉。三缄拜见父母后,转拜公子,代奉甘旨与调停宥罪之恩,公子逊谢不已。翌日,公子治酒一筵,请杜公过府,三缄且泣且拜,感激之恩难以言传。   消闲数月,转归里闾,心厌旧日所居,村民甚众,不堪烦扰。觅及西庄之近山近水者,另建房廊,绕户一派溪流,左右回环,甚为幽赏。三缄乔迁于此,足迹不出门庭,日日勤奉高堂,暇则闲游村郭,一切功名富贵以及访友求道之事毫不关心矣。 第十九回 集诸仙洞中议道 化田翁郭外谈玄   是时,灵宅子查得三缄久绝求道心念,依山傍水,选地而居,株守庭帏,事亲与耕田共乐。因发叹曰:“枉劳群仙议及,虚无临凡脱化数年之久,前幽关,后命门,上黄庭,下关元,一毫不解,安望玉池之水灌及灵根哉!紫霞当日不命根深蒂固者肩此巨任,而偏选及虚无子,计殊左矣。倘久任其悠游道外,一旦为财色所迷,不惟阐道难期,而且坏道弗少。吾不预为整顿,有负道祖一片慈仁。”遂命守洞童儿约集诸仙,再议问道之士。童儿领命,四处洞府拜请仙真。   一时虎啸龙吟,鸾飞凤舞,同集灵宅子洞内,列坐其间。   中有丹法子、法海子、金胎子、子丹子、神室子、阳神子以及至等子、至空子,同声问曰:“灵宅真人命得童儿来洞相邀,或论道于三关,或讲玄中昆仑,吾等愿领略之。”灵宅子曰:“明性教人,灵通在汞之窍,诸真深造,过于吾者多矣,何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吾之约集诸真来吾敝洞者,特为大道计耳。”子丹子曰:“所计为何?”灵宅子曰:“前岁王母见世之求道者不知前降后升,乃自然坦道,尽以左上右下,正轨不遵,始请道祖阐明,归于画一。道祖传命群真,确议阐道之仙,共推紫霞。紫霞选及门人虚无子脱胎入世,引诱学道者以从正轨,灭却邪宗。忆自虚无临凡廿余载矣,犹然一团顽石,毫道未知,而今株守在家,访道之心已灭。吾欲另遣各家弟子化身阐发,俾道速明,不识诸真以为可否?”阳神子曰:“倘另遣弟子,仍似虚无弃道不求,又将何说?”至空子曰:“尘世陷人,深有万丈,以虚无子仙根孔固尚且如此,而尔我之门人可知矣。不如请及紫霞,同催阐道,彼必有法以督三缄之为愈焉。”丹法子暨诸真曰:“至空子之计甚妙。”即命童儿驾动飞车,往请紫霞。   紫霞闻诸真相招,知为阐道之说,遂驾祥光来灵宅子洞府。   诸真迓入坐定,至清子曰:“曩者真人领旨,独任阐道之劳,遣得虚无换骨临尘,已廿有余岁,道中底蕴,大约精习,可以引人入胜,能灭旁迕之门矣。”紫霞曰:“自领旨后,聚仙台前众真议及虚无,各以此子仙根深厚,临凡入道不难。孰知以至深至厚之根,偏易陷于名利。弟子使彼受辱匈奴,今虽名利淡然,而求道无心,恨不能化及一时,缓缓俾伊父母辞尘,然后引入道门,谅自易耳。”至空子曰:“此任匪轻,宜急教尔门徒食彼胎津,以得道妙,使之阐于人世,方不负道祖雅意与众真推尊。”紫霞曰:“谨领雅教。俟三缄脚跟立定,弟使一虚无圈子固彼灵根,自然蕴结胎婴,借外功以为阐道计。无如事在缓而不在急,未可以一蹴而企也。”诸真曰:“紫霞之言固是,总宜放诸胸次,不可以度外置之。”言已,纷纷散去。   紫霞知是灵宅子举此一番异议,因谓之曰:“吾弟子即尔弟子,尔亦宜代为设策,引以入道,奚以袖手坐观成败乎?”灵宅子曰:“尔弟子之教之自尔,应是道高根固,不染泥涂。吾辈何人,敢训尔之佳弟?”紫霞曰:“尔不敢教,何起异议以约诸真?推尔之心,既约诸真,谅必欲夺阐道之任。吾即复道祖命,将虚无子撤回,让尔又遣门人脱胎尘世。”灵宅子曰:“此心吾固有之,奈诸真不从,同奏道祖耳。”紫霞曰:“何必群真,尔我亦可。”即携其手,竟投八境宫中。群仙得知,相阻云头,解劝而罢。紫霞归洞,暗思灵宅子有此异议,又是一坏道之根也,咨嗟太息者久之。   却说灵宅子心病既被紫霞指出,复见诸真己议弗从,静坐洞中,闷闷不乐。适有门徒总真童子外出归来,询及灵宅子曰:“吾师今日相约群真,若何计议?”灵宅子曰:“诸真不从吾言,反受紫霞一番斥责。”总真童子曰:“前有虚心子,不服虚无子肩此大任,故脱生七窍以坏道门。师欲仇复紫霞,不若迷弄此人而教以坏道之策。”灵宅子曰:“尔言甚合吾意,但不知七窍此刻作何事故?”总真童子曰:“吾愿四处访之。”灵宅子曰:“尔如访得,急回洞府告吾,吾自有以教七窍焉。”总真童子遂站上云头,欣然而去。   七窍自九柏庄归后,负疾已愈,又别萱庭,由东而西,以访良友。征途内凡遇名山古剎,必盘桓玩赏,或一二日、三五日不等。时当二月下旬,禁火之天,家家拜扫。七窍得此春气和暖,策马缓行,不觉午烟炊余,日影西逝。正觅息肩之所,前行六七里,瞥见丛林高耸,境界不同。询之老农曰:“前面丛林,剎耶,观耶?”老农曰:“观也。”七窍曰:“何名?”老农曰:“是观名『心神』,观内之门有三:首重门曰关元,次重门曰中极,三重门曰会阴。三重能到,内有池为中池,有厅为神厅。厅极洁净,原无渣滓,外人不准入之。”七窍曰:“是观有此佳境,可以游览数朝矣。”老农曰:“不特此也,中一老道号子精子,能养神火,能积坎水,以受精符,不比凡胎。   如入是观而得晤,可以延龄益寿,长生为老焉。”七窍曰:“此道寿算几何?”老农曰:“自有天地,此道已在,乌得计其寿算哉!”七窍闻老农言,急欲入观以觇其异,于是加鞭策马,竟奔丛林。   刚到山麓,钟声一杵,直与天外红霞而并落。七窍入于耳而醒于心,曰:“声从空处来,仍从空处散;释门了空空,道由空际炼。是空又非空,欲见不得见;此理究如何,总在心头愿。”其在七窍虽信口歌之,而不知道即寓乎其中也。歌声甫毕,拾级而登,已到观前。门外一坊,上鎸二大金字曰“幽关”。   过坊回视,坊后又鎸二字曰“命门”。由坊直进,阶级赴上,即是观之首门,额曰“先后分天”。从首门而入,则正观在焉。   极目视去,两旁窗棂排列,知为左右厢房。七窍来至正观之中,人影渺无,大声呼之。左厢来一老道,黄发儿齿,近而询曰:“子为谁?呼吾何事?”七窍曰:“吾族常氏,贸易归来,迷却途程,兼之天晚难行,欲于此借宿一宵,祈道长容纳。”老道曰:“敝观甚阔,借宿何妨。”言讫,转身入内,捧茗出献。   茗后,询曰:“行人食乎?”七窍曰:“未也。”老道似已先知,即抬黍出。   七窍食毕,闲坐厢内,老道陪之。七窍曰:“闻得贵观有长生老道,其信然欤?”老道曰:“吾观本有此道,住于殿后神庐,从不与人轻相晤对。”七窍曰:“敢烦道长先为致意,俾吾一晤,可乎?”老道曰:“此道性情奇古,要晤彼者,自去晤之,但神庐外有门三焉,能入关元门,则中极门难通,能入中极门,则会阴门难进;如三门能入,至于会阴,历神庐不远矣。”七窍曰:“长生老道号子精子乎?”老道扫:“尔何知?”七窍曰:“闻之老农耳。”老道曰:“子精子常谈四语,尔如能解,必辟门以待。”七窍曰:“四语如何?”老道曰:“无中生有有生无,有有无无一笔涂;有若无时无若有,大道传来未有初。”七窍吟咏数十遍,不解所说何事,俯首沉思。   老道曰:“子能解乎?”七窍曰:“不能。”老道曰:“如不能解,休望晤彼也。夜深矣,子受况瘁之劳,可就寝矣。”遂持红炬,导入密室,牀榻帐被,极其洁净。老道将炬置于案上,飘然竟出。七窍亦倒榻而眠。   至晨钟初撞,七窍方醒,老道捧水净面,旋又呼餐。七窍曰:“道长无徒乎?”何炊烟自任,如斯之劳也。”老道曰:“而今年幼子弟,惯于逸乐,不惯劳苦。吾前陆续招徒,已至四五之多,不惟不耐苦劳,兼厌道家淡泊,曾不几载,又易道服为俗服焉。所以吾至老境,尚属一人。”七窍曰:“观中尚清闲自在,有何劳苦耶?”老道曰:“子毋言清闲二字。凡学道人入此观内,采薪汲水,皆要一身任之。”七窍曰:“吾欲在观消闲数日,目睹道长劳劳碌碌,心实不安。”老道曰:“欲在观游玩,只管任意。如言吾劳,尔不来兹,亦犹是也。”七窍自此在观久住。紫霞已知总真童子奉灵宅子命,欲传七窍坏道之方,遂化一田舍老翁以俟七窍,如其在观必有游及村郭之时。   一日,七窍独入观后丛林,意欲偷窥三门以及神庐等处。   殊极目观望,野雾蒙蒙,神庐在若隐若现间,不能明视。望之已久,转过观左,林外现出万顷良田,鸡犬桑麻,俨然农家风景。于是且行且止,竟来村郭。但见星罗棋布,居民散处,不断炊烟。七窍暗自思曰:“田家有至乐,胜过游人多矣。而且陌头高处,风摇嫩柳,笑带山花,小埠平原,草绿如缛,牧子横骑牛背,吹笛声声,更足令人赏玩不置。”七窍信步刚到陌头,忽一田翁撰杖而来,见七窍散步郊原,田翁伫立凝视。七窍游行已倦,正属无聊,思欲与之闲谈世故,遂上前而揖曰:“老翁万福。”田翁亦拱手,询曰:“相公何来?”七窍曰:“闲游至此。”田翁曰:“年尚轻轻,好此闲游,必不恋红尘富贵而心慕大道者,可敬可敬。”七窍曰:“论道则一无所知,不过淡于名利,探访良友,以定趋向耳。”田翁曰:“聆先生言,果非庸流。但尔此行栖身何地?”七窍曰:“现于心神观暂止征车。”田翁曰:“是观仙子常游,非凡境也。”七窍曰:“吾初来时,询及老农,言有子精子已成仙品,吾欲见之,祈指前程,而观中老道又言难于晤面,故迟迟未去,以冀相见有期。奈此观中不堪寂寞,是以今日散步村郊看看风俗如何。兹一极目,真所谓风淳俗美,仁厚之乡也。”田翁曰:“地俗粗鄙,见笑高人。然君既临敝村,吾之茅舍历此不远,如弗嫌尘垢污体,山肴薄卤,可以言欢。”七窍曰:“翁如见容,贵舍仙居,正欲登堂一拜。”田翁曰:“既尔慨然愿入吾门,吾当设筵以待。”遂携杖前导,由村转郭,行约里许,数椽茅屋已在即焉。田翁导入,厚设筵席,款待殷懃,杯酒之间,语语相洽。   席将终矣,田翁曰:“吾与相公一面初交,谈论如故。尝见红尘世界,贪名好利,作出无算奸谋,即得名利如心,转眼消化。诚弗若修身炼道,超凡入圣,不生不灭,快乐无穷也。惜吾老矣,此志不能遂耳。”七窍曰:“大道之说,耳闻熟矣,究不知径从何入?”田翁曰:“吾于大道稍识一二,今日得遇知音,不妨侃侃而谈。以相公天授之聪,如或解得,由兹上达,亦未可知。”七窍曰:“翁试言之。”田翁曰:“清心养气入虚无,精固神凝在本初;有若无时无若有,第一功夫在此乎。”七窍曰:“第一功夫者,必走入门要诀,而第二步又如之何?”田翁曰:“气聚神凝子精固,灵根坚稳防异误;除得旁迕入幽关,其中方步逐相逐。”七窍曰:“翁之谈玄,奥妙深微,恐难得径而入也。”田翁曰:“心如在道,道即在心;心不炼道,道若海深。如得一径,循序以登;顺天之气,随地而行;久久自熟,能结胎婴。”七窍曰:“翁非道中人,能知道中妙;既知道中妙,即属道中人。敢求略指法门,俾吾得以修持。倘有寸进之功,翁赐不少。”田翁曰:“尔其欲得正轨乎?欲得旁迕乎?”七窍曰:“旁迕何用,须得正轨,方遂吾怀。”田翁曰:“尔也切欲求吾指示,吾虽不才,敢吝所知?但以相公气色而论,不久即有旁迕坏尔正轨也,尔宜防之。”七窍曰:“任彼旁迕相引,吾心不入,彼又其奈我何?”田翁曰:“旁迕之道在道内者,尔或知得,在道外者,尔又乌乎知之?”七窍曰:“如事属道外,更难以诱吾矣。”田翁曰:“道中引人人不入,道外迷人易入骨;莫说名场利薮空,其中常把仙子误。此四语相公谨记勿忘。”七窍唯唯。   田翁曰:“日将西坠,子欲归观,是其时矣。”七窍遂辞,向观而去。暗思田翁言语,知为不凡,欲转而再叩之,惜乎日之夕矣,忙忙促促,竟入观中。   老道见彼归来,进以酒食。七窍曰:“今日得遇田翁,深谢厚意,已醉饱矣。”遂入净室,解衣就寝。魂离躯壳,似乎尚在村郊,意欲复入田翁之家,奈路径宛然,而茅屋不见。正盘桓陌上,恍闻田翁吁饭声声,寻声而至,极目审视,果田翁也。遥而呼之,田翁伫立待之。七窍趋近身旁,田翁携手,附耳言曰:“假冒三缄休识认,教入名场遂乃心;尔是道门仙子骨,休去坠落陷人坑。”言罢,掌推七窍,倒地而醒,忙然起榻,细细思忖,不解其故,仍复卧之。 第二十回 冒三缄题诗访友 引七窍入阁言情   老道晨起拈香参道后,子精子忽出神庐,与之言曰:“尔观所住之子,乃紫霞门弟子虚心子所化,尔毋慢之。彼欲去则不可留,欲止则不可遂,上天下地,结得一段奇谈在此,毫莫转移也。”嘱罢,退入神庐。   老道将斋食办毕,拍门呼餐。七窍起,整衣而出。餐斋后,盘桓观内,若有不豫色然。老道见而问曰:“相公面带愁容,有胡不乐?意者敝观鄙陋,不堪为室,饮食淡泊,不堪入口乎?”七窍曰:“观地幽深,无殊仙府,斋筵精洁,不异珍馐,厚谢朝朝,久已不便。吾之愀然弗乐者,以访友未遇故耳。”老道曰:“公子既欲访友,吾观东偏有明堂宫焉。前有子丹道人自昆仑而来,住于其内,凡四方学道之士以及求指休咎之流,来访此道者络绎不绝。公子欲探良友消息,祈子丹老道示以往来客册,或能得其友之所在,亦未可知。”七窍喜曰:“有此佳境,吾必向彼一往。但去路不识,道长其能导我乎?”老道曰:“敝观无人,未克偕往。暂将观门落锁,导至三叉歧路,得见明堂宫境地,然后归来亦可。”七窍曰:“如是有烦道长多矣。”临行时,老道询曰:“公子此去其长适乎,抑去而犹返乎?”七窍曰:“吾将行李携去,如知良友消息,则不反矣。”老道曰:“倘消息未得,不嫌湫隘,何妨转到敝观,久久住之。”七窍曰:“者是自然。”老道于是携杖前导,七窍尾后,出得丛林,向东而行。行至三叉路口,老道以手指曰:“公子向中直去,前面深林一带,即明堂宫之山麓。由麓左转,直上其顶,即明堂宫之首重。”七窍曰:“是山何名,如斯幽雅?”老道曰:“俗号是山为小昆仑。以其山势险峻,与昆仑无异也。吾不克相随矣,但愿公子良友在此,去即晤之。”言已,携杖而返。七窍见老道归去,孤身只影,向深林遄征。   总真童子正在空际四处观望,遥见七窍洋洋洒洒直投明堂宫,忙按云头,坠于宫内,在客舍壁上,题四语云:“征鞭逐逐履尘封,才过西南又转东;访友不逢常念友,聊将信息寄飞鸿。”后书“游山逸士三缄题”七字,下又书细字一行:“明日下榻泥丸观。七窍贤兄若游至斯,得见俚言,速临一晤。”书毕,仍上云头从泥丸地界竟去。   七窍是时已到明堂宫,参见子丹子后,宫之上下玩赏一周。   转至西廊,瞥见诗句,遂问宫内道童曰:“贵宫至泥丸观,路有几许?”道童曰:“仅十里耳。”七窍曰:“观在何方?”道童曰:“西面。”七窍曰:“贵宫以下,又向何行?”道童曰:“向左。”七窍问明路径,念切良朋,离却明堂宫,望泥丸观进发。   行约十余里,歧路在望,一上一下,两皆西去。七窍不识所向,暂息道旁,候有行人而访问之。候之甚久,来一老叟。   七窍起揖而询曰:“敢问老丈,泥丸观之去路左乎,右乎?”老叟手指其耳,以不能闻告。七窍乃附耳而大声曰:“此去泥丸观左右两路,何者为是?”老叟似有闻也,笑而答曰:“尔问宜都县,老躯未曾走过。”七窍又大声附耳曰:“泥丸观在何处?”老叟似乎闻之悉也,而答曰:“犁板田处处皆然,不止此地。”七窍见其所笑甚左,难以问明,遂以泥作一丸,复作一观形示之。老叟视而默默良久,曰:“尔问泥丸观乎?”七窍点额者三。老叟曰:“尔不知去路乎?”七窍点额如前。   老叟曰:“如是向下到黄庭观,向上即往泥丸观也。”七窍询楚,拜辞老叟,从上而去,竟至泥丸观焉。观之东西尽属厢房,西厢壁上早被总真童子题有诗句。七窍参罢老道,游至其间,见而诵曰:“一观游余一观遥,诗题壁上指征镳;君行莫谓天渊隔,急向前途折柳条。”后面亦书三缄题云。七窍诵罢,暗自思曰:“吾访三缄数载,仅见一绝,今睹二诗,亦尝以访吾为心,但不知还在是观否?”问诸道童,道童曰:“题诗人昨日至此,临行询吾以黄庭观之路,谅必到彼去矣。”七窍闻之,意欲追踪而往,奈天色昏黑,只得止宿于兹。   紫霞知总真童子冒名题诗,将七窍征车已引至泥丸观内:“然于泥丸观寄诗,必引入黄庭,渐渐导至洞中,得见灵宅子矣。如见灵宅,断令七窍变迁心性,以为坏道主。吾不忍吾弟子坠落仙根,再尽师徒之情,从实告之。倘仍不听吾言,俟坏道时又作理会。”意计已定,按下云头,来在泥丸观中。   是时,七窍因连日奔驰,力倦神疲,已入卧榻。幸此室内宿七窍一人,紫霞化作老道,拍门呼之。七窍惊寤,突然问曰:“良友来乎?”紫霞诳之曰:“来矣。”七窍喜极,急起辟户。   待紫霞入室,举目视之,乃一黄发老道也。七窍兴致索然,勉强询曰:“道长访吾,有何事故?”紫霞曰:“吾观老道爷特遣送茗一瓯,与相公解渴耳。”七窍曰:“有劳深夜送茗到此,何日能酬?”紫霞曰:“相公异乡贵客,敝观穷道无甚款待,有慢多矣。但问相公,所访良友为谁?”七窍曰:“三缄其人也。”紫霞曰:“贫道俗家历三缄不远。前于清明佳节拜扫归里,闻得三缄株守家庭,奉彼双亲,以尽子道。问诸多老,言自出仕昆明,充配蛮邦,名利心淡,而今而后,不愿尘世扰攘。子又何能得遇此人乎?”七窍曰:“子言左矣。吾自明堂宫见题诗句,后注『三缄』二字,又于泥丸观题诗寄吾,彼非三缄,畴肯冒其名耶?”   紫霞曰:“相公数年访友,征途所历,曾遇山妖乎?”七窍曰:“有之。”紫霞曰:“如系山妖假冒,恐于乃躬有害也,相公不可不察。”七窍曰:“但见三缄之名,吾必追踪以至,即明识山妖假冒,亦不惧之,况未必乎。”紫霞见言不入,携瓯出室,叹曰:“天地大无比,自成一道理;其事有折磨,难使仙真去;退而听自然,顺逆随所遇。”叹罢而出。   七窍思念三缄甚切,次朝早起,餐毕速行,暗计:“三缄初到黄庭观,必消闲一日,吾今此去,谅得见焉。”急急前征,不久已至。入见老道赤神子后,一中年道士导入客厅,款以斋筵。筵毕,闲坐厅内,道士常常陪之。   七窍曰:“贵观台榭何多如是?”道士曰:“吾师酷爱此等,故右廊下有灵沼,左有玉池。玉池上有绛宫,绛宫上有楼十二,层层阶级相接。其中又有黄宫,宫内有五气楼、朝元殿,皆五彩俱备,入目堪珍。尽属吾师一心经营,修葺而成者,因此自号为赤神子。”七窍曰:“他不具论,十二楼中可准游乎?”道士曰:“自此楼成,无人得入焉。”七窍曰:“即不准游,尔可导吾外面一望。”道士曰:“楼宫在内,乌能外望?不若厢之左右赏玩花卉,尚可消闲。”七窍然之,遂随道士先至厢左。   厢外奇花遍种,微风过处,香气袭人。左厢壁上,诗句甚伙。七窍逐一而视,中无三缄之名。道士曰:“此壁诗稿,系先年访道者作也。惟右厢墨迹,乃目下所题。”七窍闻言,趋至右厢,翘首望之,诗题满壁,一一详视,皆访道不遇悲伤之词。此壁视已,忽向前壁望去,壁尾有一“三”字,竟到“三”字前看之,乃“三缄”二字也。既有“三缄”二字,忙念所题诗句云:“访道人多异地游,但逢观剎便相投;金兰既已前生结,不遇焉能罢也休。”七窍见此诗句,反复吟咏不已。道士曰:“题诗人与相公深相契乎?”七窍曰:“素闻彼名,欲晤不得。吾之来游者,正为是人也。”道士曰:“如是,昨日到斯,言玉房观中有友相招去矣。”七窍曰:“玉房观历此何如?”道士曰:“不远。”七窍遂祈道士指以去路。道士导出观外,将去路详指而归。   七窍步步狂奔,汗流浃背,及到玉房观,人影绝无。连入三四重门,始闻人声隐约,侧耳细听,声在小楼。七窍欲上,嫌非同类;意欲不上,又恐三缄在兹。想量逾时,求友心切,缘梯直上,凭窗窥视,乃一少年道士与一妙龄女子对坐其间。   七窍暗思:“道士犹好女色,必非正观。”急急退下,向楼左视下,楼左室中惟一老道,石台趺坐,合目瞑然。七窍是时访友心思败兴多矣。乃退出观外,右旋而入,见斗室亦坐一老道,双眸合定,不言不动。斗室上又有小楼,如前偷窥,则一男一女相抱而坐也。七窍不敢声张,退下楼头。   刚出室门,忽一道童惊惶问曰:“客从何来?”七窍曰:“为访良友也。”道童曰:“尔登楼否?”七窍曰:“入尔贵观,已上二小楼矣。”道童曰:“所见何物?”七窍曰:“一则男女对坐,一则男女相抱也。”道童曰:“尔惊之乎?”七窍曰:“未也。”道童曰:“如未惊此男女,亦属无妨。”七窍异,因究其所以曰:“贵观中何有女子耶?”道童曰:“尔见楼下人乎?”七窍曰:“老道耳。”道童曰:“此即彼之婴儿姹女,度出泥丸,倘被惊散,罪归吾辈。”七窍不复深究,转而询曰:“尔观可有三缄其人欤?”道童曰:“凡访道人尽居下厢,尔欲求友,恐在于此。”七窍曰:“尔观宽广,下厢不知所在?”道童曰:“尔随吾来,自能得见。”七窍诺,随道童行。   从台转榭,由榭转阁,自阁转楼,时而花卉如林,时而蕉梧围绕,幽深雅致,妙不可言。台榭过去,远见一座大厢横于万花丛内。七窍问曰:“厢内无人乎?何寂静如此也?”道童曰:“内多道士,早斋后,有炼道而居静室者,净以凝神,必使精神上下,来来往往,通利一身天道,以种长生之草,有炼道而登高楼者,动以养性,必使方寸流通,活活泼泼,务期心地清明,以求不老之身。所以冥然寂然,无声可听。”七窍曰:“尔之言吾听皆虚,入内一观,自尔知矣。”言谈之间,已入厢内,极目四顾,果然道士无数,或行或止,或坐或卧,纷纷不一,未知谁是三缄。七窍欲问诸道,愧于启齿,哑然而坐。   坐久无聊,散步缓行。行至厢后,犹有小厢,厢中棋子丁丁,声传户外。信步入视,见二人年属妙龄,相奕于案。七窍立顾案侧,约完三四局矣。道童排设斋筵,二人共入筵中,未尝呼及七窍。七窍亦不问彼姓氏。列坐其间。   斋筵甫散,一少年愀然而叹曰:“欲驾征车别地投。”此少年曰:“何妨布局再勾留。”彼少年曰:“皆因访友心思切。”此少年曰:“他日重来话旧游。”诗句题后,此少年询曰:“日日见尔所思者七窍,所谈者七窍,所愁者七窍,谅此七窍必道高德妙,人品非凡,不然何渴想如是。”七窍闻得此言,禁不着口曰:“谁是三缄兄耶?”总真童子所化三缄忙忙答曰:“尔莫非七窍兄乎?”七窍曰:“然。”三缄曰:“频年访兄,几将合而又离,不意今兹有此一会,其殆天假之缘乎?”七窍曰:“三缄兄处处观内诗题粉壁,令弟见及,梦魂中亦欲与兄切相晤对。惜乎鱼鸿信渺,不仅兄思乎弟,弟亦常思乎兄也。”遂携手同坐,快谈不已。   三缄曰:“是观访道者众,不若阴丹阁绝少人迹,尔我且到彼处畅叙情怀。”七窍曰:“阴丹阁与玉房观相连否?”三缄曰:“只隔数里耳。”七窍曰:“如此速行,以慰渴想。”二人于是出得玉房观,向阁而来。三缄曰:“今日遇兄,事非偶然,吾有一言,兄其听之。”七窍曰:“金玉之言,实所愿闻。”三缄曰:“昔日寻君不见君,梦魂常萦一溪云。”七窍续曰:“芒鞋踏破无消息,信是离缘断未曾。”七窍曰:“吾亦有言,为兄一诉。”三缄曰:“愿聆久矣。”七窍曰:“江湖游遍访斯人,近日犹封履上尘。”三缄续曰:“忽遇金兰心事阔,愁肠顷刻付离津。”七窍曰:“吾二人所言,足见三秋之感矣。”三缄曰:“待入阁时,再诉当年奔驰苦况。”七窍曰:“阴丹阁究在何处?”三缄遥指之曰:“前村粉垣杂露于蕉梧者是也。”谈谈论论,不觉已至阁前。   甫入其中,天忽大雨如注。二人喜曰:“入阁刚看雨至时,相逢恩渥上天施;檐前漫听丁冬韵,似诉当年两地思。”言毕,阁内道童献茗设宴。三缄与七窍对坐席间,劝饮殷懃。酒至半酣,三缄曰:“七窍兄究今志愿如何?”七窍曰:“志尚未定,特访良友以决所从。”三缄曰:“吾前志在大道,以冀飞升,自出征途访兄,所遇道中之士不少,然皆为师承所误,无一能成。弟见此情,道心淡然,不若从富贵场中造得一官一爵,以封诰三代品级,以显扬父母名声,亦是人类之仙。倘徼神天默护,权掌州县,誓必除尽学道之辈,不使国有游民焉。所以急欲晤兄,恐兄为道所误耳。”言此口占一绝曰:“竭尽五伦方谓道,为臣侍漏始称仙;炼丹成汞皆虚事,看破圈儿即是贤。”   七窍被三缄一席言语,道心已淡,尘心复萌,因询之曰:“兄志如斯,谅不变矣。”三缄曰:“坚如金石。”七窍曰:“冗既若是,弟志亦然。”三缄曰:“兄归速以读书为事,凡遇野道邪言惑尔,一切勿听。”七窍曰:“谨依兄教。”三缄遂顾渭道童曰:“与吾香焚阁外,吾二人对天同誓,以免心肠变更。”道童如命,二人出阁跪地,誓曰:“说甚《黄庭》说甚经,从兹不作道中人;假如背却今宵誓,天弗容分地亦轻。”誓毕,饮至通宵,彼此言词皆以鄙道为能。诘朝又重饮之,流连三日而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