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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缄自辞双亲,身系刑具,在兵部堂上,俟其发落起程。可恨上衣于遣发时,私语二役张顺、吴辑曰:“尔解李某,若近辽阳地面,暗将性命结果,讨一病故文书回复,吾自重重赏之。”二役领命,押上附关大道。在本都所辖之地,尚以老爷称呼。行至月余,地异人殊,二役做样装模,已不似都内情景。三缄暗想:“孤身只影,难与为敌,只得时沽酒脯,以贾其心。”路途中或疾或徐,犹不受其呵斥。
又行数月,银已无几,酒脯渐希。二役常在路途吼詈之曰:“尔非天上孛宿魔星,同什么谋,造什么乱?触了上怒,充配辽阳,万里迢遥,风霜受尽,在尔自作自受,份所当然。吾二人代尔奔劳,随侍长途,同受驰驱之苦,虽得尔点酒食,未尝一餐醉饱。尔宜自便,休在道上缓步轻移,而为今不比官时喝六呼么,有人奉承也。从此言后,如若一日不行二百里途程,张老爷、吴老爷实不爱的。”三缄曰:“张头、吴头,耐烦些须,念我无辜受累,冤遭不白,自幼攻书学馆,难于奔驰,缓缓待吾,自有到辽阳之日。”言殊可悯。张顺勃然大怒,以手指三缄之额而言曰:“你这王八弹子,真是不懂人情。辽阳历都里约万余,兵部所发银两原有定数,如任尔迟迟步履,倘多延一月,他日老子归去,岂不是要乞丐一月乎?”吴魁曰:“如行再缓,蛮法治之。”张顺曰:“若动蛮法,尔命休矣。”吴魁曰:“前后话且休提及,可将尔那犬足发快当些。”三缄被张、吴二役语二言三,气得双泪交流,不敢稍酬一句。自是为役所逼,奋力前行。
复行十数日,已近秦岭。三缄举首望之,岭若长虹,横隔天外;云霞星斗,出没皆在半山。暗自思曰:“辽阳隔岭不知几许,如在岭外,不想再回乡井矣。”思念及此,咽呜不止。
耳闻二役相与言曰:“是地人稀,旅舍寥寥,此去南关不识还须几日,可至前面逢人问之。”行约里余,见一小溪,溪上芦花皎洁,如雪花之深处,隐有茅舍在焉。二役与三缄绕溪而行,行至茅舍,日已西坠。三人同入,店主询曰:“客来何地?”二役曰:“吾在都内押一皇犯,充配辽阳,前当解役时,曾至秦岭下,但暂来暂去,路已生疏。动问主人,前面尚有旅舍否?”店主曰:“荒凉之区,旅舍稀少,后因充配军犯连年甚众,故旅舍亦伙。近来充配渐寡,旅舍拆去者累累矣。而今前面业已拆尽,必到南关方能容人,外此则无有也。”二役曰:“此隔南关,路程有几?”店主曰:“两日可到。”二役曰:“两日方到,饮食何由得乎?”店主曰:“必办干粮,以充二日之饥焉。”二役曰:“宿居何所?”店主曰:“此地芦茅茂密,结芦而卧,亦可栖身。”二役曰:“如是,今宵下榻于斯,明日再作理会。”三人餐罢饭食,归室安寝。
刚欲入榻,张顺曰:“吴伙计,可告便否?”吴魁曰:“欲去。”二人于是执灯同往,转转折折,已入厕中。三缄近日常防二役暗害,尾后窃听。果闻张顺谓吴魁曰:“历来解押皇犯充配辽阳,能有几人竟入辽阳地界?每到是处结果性命,归以病故禀之。我戴月披星,来兹僻壤,乃已心尽。明日押到前面,将犯刺杀,抛入芦花,仍返此间止宿一夕;然后急急归从原路,岂不稍省辛苦乎?”吴魁曰:“弟心亦欲如是,且起解时云大人已有刺杀之命,事不宜缓,明日下手可也。”三缄窃听至此,心胆俱碎,退归寝所,暗思脱逃良策。
移时,二役入室,同卧彼榻,未逾一刻,鼻息如雷。三缄夜不成眠,右想左思,未得其计。忽闻旅主与老妻言曰:“今日二解役所押之人,可惜骨嫩年轻,死在旦夕矣。”妻曰:“彼无重病,乌得速死?”旅主曰:“凡解皇犯至此,多遭刺杀,能到辽阳者十中不过二三。”妻曰:“何不救之?”旅主曰:“皇家要犯,如何敢救?”妻曰:“彼胡不自逃耶?”旅主曰:“彼如肯逃,出户右行,芦花愈密,由溪转左,尚有黄姓旅舍。特恐彼不知,明日定遭毒手矣。”三缄幸闻是语,遂将缧绁与银两卷入怀内,轻轻走出。喜此旅舍以芦干约束为门,易于启之。
三缄出得舍外,但见星光隐约,月影依稀,即如店主言,向溪右而去。时至秋季,虫声唧唧,玉露盈盈,三缄绕溪徐行,步履衣衫概已湿透。俟至天晓,隐于芦花密处,虽觉寒冷,不敢声张。
二役苏,张顺曰:“后日可抵南关,入关交卸,急回都下,此时父母以及妻儿,谅必望眼将穿,谓李家老爷可曾发赏否也。”吴魁曰:“有赏,赏尔一人头足矣。”张顺曰:“好好打点,不然尸无厝所。”吴魁曰:“厝于蛇虎腹中,方能快发。”张顺曰:“厝蛇腹焉,子孙手耍双龙;厝虎腹焉,子孙行横一世。”吴魁曰:“如若厝于獐鹿腹焉,子孙必为狐群狗党矣。”二役言来语去,未闻应答一词。张顺曰:“死囚尚在梦里耶?”吴魁曰:“彼又思受皮鞭乎?”张顺曰:“尔试呼之。”呼及再三,亦无应答。张顺曰:“呼之不醒,何弗击以刀背?”吴魁起,持刀近榻,以手抚之而惊曰:“皇犯逃矣。”忙呼主人,燃点灯檠,遍室寻之不得。旅主曰:“彼如逃出舍外,尔休望再见也。”二役不服,出舍望之,遍地皆芦花白如雪。因而商曰:“吾等暂驻于斯,谅彼无所依归,不久必转。”殊驻一二日,毫无影响,二役知不能得,将饭银赏楚,向都而回。
三缄身隐芦中,窃听无人行动,始出溪岸,绕芦前征。行至日影西斜,尚见簇簇芦花,若无涯涣。是时腹中甚馁,步履维艰,又恐二役寻来,忙忙掬饮溪泉,以疗饥玻饮已,足力稍健,逢有路径,即由之去,不暇问及狼窝虎窟。行复数里,芦花已过,一带茂林,周围荆棘纵横,似无行客之路。立望良久,瞥见林左有小小路径。三缄出得荆棘,转至其间,正待前趋,林内腥风忽起,驻足凝睇,见一黑蟒大约数围,蜿蜒而来,其行甚疾。三缄恐避不及,斜向西行。孰知蟒亦西奔,相隔不过数武。三缄奔力已憋,当头一蟒,巨更胜前。骇极,狂奔北面,缘木而上,幸得此树叶茂枝繁,中有雀巢如人居室。三缄隐入,偷窥二蟒,始而以首相触,继而以舌相舐,终而将身挣立,约有二丈余高,各吐一珠,其大如碗,抛而复坠,坠而复抛者累累。
久之,二蟒欲别,以首触地如相揖状。触罢,口喷黑烟,顷刻四野迷漫,大雨如注。三缄身在巢内,雨不能泄,体尚安然,然终日未得一餐,腹馁实甚,于无可如何之际以手拭之,若有果焉,自树枝而坠于巢外,试立身细视,其果最伙。三缄饥极,遂摘一二枚去壳而吞,味甜如蜜,连食数十,觉腹已饱。
犬卧巢中,将近二更,闻得林内猿啼虎啸,不禁毛发竦然。三缄至斯,利薮名场淡如白水矣。因自叹曰:“吾父吾母生予一人,所望扬名显亲,光大门第。幸而得领乡荐,奉王爵秩,出仕昆明,只忆位至公卿,以遂父母心念。岂知累被上衣劾奏,受罪天牢,又沾皇上仁慈,不忍断吾首领,恩施格外,充配辽阳。而二役心抱不良,暗欲诛吾于异域。倘非旅主谈及所逃之处,安能脱兹虎口。今以堂堂举子,犬卧雀巢,不知何时得归与父母相会!”所言至此,复继以泣曰:“吾今而知名利如花,转眼即谢,不若炼成大道,受享仙福,为不朽焉。”辗转思维,神倦入梦。
卧至天晓,忽闻空际声传瑟瑟,翘首视去,见二巨鸟展翅如屏,一往一来,翱翔霄汉。无何下驻树枝,彼鸟昂首一鸣,响若铜钟;此鸟亦鸣数声,震如皮鼓。二鸟鸣后,相继近巢,视内有人,以嘴喙衣,似欲呼之使行者。三缄告曰:“吾受冤狱充配辽阳,二役不仁,欲诛吾命。吾暗逃此,又遇蟒行,不得已而借巢避之,望祈灵鸟指吾去路。如得生还故里,肺腑铭恩。”二鸟闻言,若已知之,彼鸟首向树西,点额者再。三缄曰:“灵鸟嘱吾西行乎?”鸟鸣一声,若应答:“然。”三缄又告曰:“吾腹馁甚,如何能到旅舍?”此鸟出巢,衔果数十枚,置于怀内,三缄曰:“是果可食乎?”此鸟点额者又三焉。
三缄食毕,叩谢下树,直向西去。茂林刚尽,复入芦花,转转旋旋,觉得路途似来时所经过者。正奔走间,遥闻人语声急,由人声处而来,则前之旅舍也。三缄欲入,恐二役尚在此间,乃舍后盘桓。经半日,日将西坠,始入其门。旅主惊曰:“尔前之逃犯乎?”三缄闻得“逃犯”二字,战栗不已。旅主曰:“毋惧,毋惧,解役已回都矣。皆尔祖宗有灵,能知逃避,不然焉存性命以至于今。”三缄拜谢曰:“吾知逃避,皆翁所教也。”旅主曰:“吾乌教尔?”三缄曰:“初至之夕,二役入厕,商诛吾命,吾窃听甚悉,苦难脱身。突闻翁妪闲谈,言及逃路,遂乘二役卧熟,向舍右逃之。然所行地面,概属芦干,尽一日之力,旅舍全无。傍晚时遇二黑蟒,一逼于后,一截于前,骇甚,向北狂奔。奔约里余,巨树当道,吾梯而上,有巢如室,犬卧其中。次日,二鸟飞鸣来巢,吾跪祝之,鸟指去路,下树西走,不意又与旅主相见焉。”旅主讶然曰:“先人传说,花仙洞中有巨蟒,古杨枝上有灵鸢,二物善能伤人。尔遇之而不为害,尔宗尔祖积德必厚,否则不死于役,断死于二蟒、双鸢矣。而今解役已去,尔何归乎?”三缄曰:“愚意依翁驻此,俟罪满后乃回都中。”旅主摇首曰:“此系朝廷解犯要路,倘被他役查得,如之奈何?”三缄曰:“是地既不可居,吾又焉往?”旅主曰:“不如竟入南关,关内罪犯甚众,尔无解役,自少盘查。如或关吏问时,只言奉父母命来视兄弟。将关混过,秦岭以外皆属异域,谅无拘束也。”三缄得旅主计,暂驻一夕。
晨起早餐后,旅主为之裹糇粮焉。三缄跪地辞行,惨切之情,见者堕泪。旅主曰:“吾与子备有糇粮,可敷两日用度。过此两日,已到南关,虽无中华米谷之食,而荞颇丰熟,不至啼饥。”三缄接过糇粮,以银予之。旅主曰:“吾见子情甚惨切,暗为悲伤,此粮特以送君,一丝一毫吾不索也。”三缄再三告谢,竟向南面而去。孤身独自,苦不可言,兼之秋去冬来,冷气凝冰,朔风刺面,足僵手拎,更见情伤。三缄抱着哭面愁肠,徐徐进发。行至午后,腹已馁矣,解开糇粮布袋,取而吃罢,掬水饮之。忽遇二人形貌不善,见三缄而问曰:“尔属何地人氏,在此胡为?”三缄曰:“因兄得罪,充配辽阳,双亲命吾前来一省耳。”二人曰:“且诉尔兄名姓,实系何年得罪,由何省何府何州何县发配,吾必知之。”三缄诳之曰:“兄弟郝有思,由都起解,已四载矣。”二人曰:“本关中罪犯极多,一时不能尽悉,吾等亦解犯来此,兹已交过,要回都下,奈银钱甚少,路费不敷。仁兄万里省亲,随身白镪必重,祈借一二,他日回都相付,决不食言。”三缄曰:“行路之人,能带几许。”二人曰:“休得推辞,好好借贷则罢,否则吾必搜汝。”三缄闻言不合,抽身欲行,二人各执佩刀,扭住三缄,绳勒其喉。三缄气无所伸,已梦入黄泉矣。二人搜得银两并及糇粮,直向前途欣喜而去。
三缄魂魄无依,遍处荒窜,窜至阴阳界,为界官所见而止之曰:“尔首祥光发现,必非凡品,可立于兹,待吾交递森罗,以候定夺。”言已,行文五殿;五殿即饬界官导至,一一详询,知为紫霞门徒虚无于所化之三缄,遂遣驻节厅仙童飞禀紫霞。紫霞至,森罗出迎入座,当拟三续之魂交之。紫霞来到三缄死所,解去喉绳,以灵丹纳入口中,仍使魂还躯壳。归至天半,得遇清虚真人。清虚曰:“三缄既入迷阵,受兹磨折,谅已知悔,何弗提至清闲之地,以便传道,而为阐道用乎?”紫霞曰:“尚有待焉。”清虚曰:“如何?”紫霞曰:“不使之磨到极处,其心易为名利诱也。”清虚点首曰:“世多磨人术,其心要坚固;迷阵越加深,终无归真路。愈磨性乃坚,不磨炼未熟;紫霞待弟子,恰似培花树;他年道阐明,长受仙家福。”偈已别去。
三缄自得紫霞解救苏来,知银粮两失,大哭弗已。哭已而思,其身空乏,欲进不可,欲退不能,想思逾时,计无所施,只得惨惨凄凄,又望南关而走。未几,夕阳在山,烟迷四野,三缄无所归宿,坐于大樟树下,甚恐虎狼来往,为彼吞噬。于是梯樟而上,冀如雀巢之居。刚上半矣,忽见前面隐有人行。
三缄速下,伫立以待。及其人近,乃一老叟。三缄询曰:“翁何往?”老叟曰:“锄云而归耳。”三缄曰:“吾欲借宿翁家,不识翁肯容否?”老叟曰:“失路谁无之悲,借宿亦常有之事,特恐蓬庐湫隘,不肯驾止高人。”三缄曰:“翁太谦矣。小子恩沾止宿,他年如脱苦难,稍获寸进,必有报焉。”老叟曰:“止宿一宵,何堪言报。”遂导入第,款以酒食,然执盘箸酒器者,惟少女一,以外无人。此女貌美如仙,常常目睇三缄。
三缄俯首,不敢仰视。饮毕,老叟曰:“夜深矣,君可就寝。但寒家人数无几,室仅两榻,吾与相公同卧,老妻与吾女共卧。相公远来,休得见笑。”三缄连称不敢,随叟入室。老母笑曰:“相公青年,吾女亦少,不若配为夫妇,长住于此,免使朝日奔驰。”是时,三缄穷无所归,又见此女不逊杏娇、桃婢,慨然诺之。老叟喜,整顿衣冠,焚香秉烛,二人成礼后,携手入榻,相抱而眠。次早视之,仍在大樟树下,所抱者一枯朽树头也。三缄知为鬼弄,面带羞容,俯首前趋。
俄而南关在望。三缄到此,无银换食,将衣易之。暂住二日,熟视关中风景,难以栖身,整整精神,竟投秦岭。是岭地势奇险可畏,三缄谅难久住,不觉思亲急急,伤及肺腑。负疾难行,遂于路旁卧以待毙。
第十五回 遇杜公山亭养疾 逢匈奴塞外看羊
恰遇杜公自南关归,见路旁卧一少年,几为雪厝,怜而问曰:“少年奚自,胡不避风雪而卧此间?”三缄气息奄奄,弗能相答,惟两目垂泪而已。杜公扶之,起而复跌者累累。公计无出,负之而去,或数武一息,或数十武一息;缓缓负到亭内,横置于榻,覆以羊毡。卧至夜半,微微转动而不能语。杜公急温以火,三缄为火气所暖,始呻吟焉。
杜公曰:“少年饥乎?”三缄曰:“饥甚。”杜公予以荞饼。
三缄食半,难于下咽而止。杜公曰:“欲饮乎?”三缄曰:“思饮久矣。”杜公即以汤进。三缄连饮数盏,觉胸内开阔,望杜公而泣曰:“吾因犯罪充配辽阳,途被抢掠一空,饥寒交迫,以致疾生意外,倒卧路旁。不料公抱仁慈,拯吾于水火,此恩此德,肺腑铭之。”杜公曰:“举手之劳,何堪挂齿?”三缄曰:“得公垂救,当知公名,他日还乡,以好尸位而祝。”杜公曰:“吾杜姓,名入词林,官居内阁。因自不知谨,怒触天颜,谪贬辽阳,受罪三载。屈指以计,今犹在二载之中焉。”三缄曰:“如是,公与吾实属同病者矣。”杜公曰:“尔亦词林学士乎?”三缄曰:“吾举李氏,贱号三缄。初举孝廉,出宰昆明小邑,亦由经济无术,而谪辽阳耳。”杜公曰:“尔罪定几载?”三缄曰:“与公数同。”杜公曰:“吾以老朽残躯,死不足惜,尔年甚少,罪满日不过三旬,尚可展翅飞腾,为国家梁栋之用。”三缄曰:“名场味淡,永不作是想矣。”杜公曰:“凶现前者后必吉。以子年华正富,何受批区区挫折,即易初心?然当此灾疾临身,一概愁肠,切毋怀抱,俟疾愈后,听天安命,自有云开见日时也。”三缄曰:“公言固是。但吾身空乏,无有半文,来此僻壤穷乡,食从何觅?”杜公曰:“吾囊甚富,尽可用资二人。所虑者此地绝无粟米,食惟荞饼,肉仅牛羊,盐虽有而价昂,且甚稀少。吾历过一载,兹已惯焉,公子初来,恐难裹腹。”三缄曰:“得公活命,如疾能愈,何嫌粗食?”言谈至此,疾又加增,呻呤之声直达亭外。日复二日,鼻息如丝。于痛苦稍停时泣向杜公曰:“吾死后,祈公厝于高埠,首向都中,俾吾乡井常望,慰此幽魂。以桐芦二枚,置诸左右,俾吾没去,不忘丧居父母。”杜公闻之,感伤不已。
自是疾愈沉重,三缄无复再生之想,杜公亦抱得毙而厝之恩。
紫霞真人身坐仙府,瞑然一会,吁复礼子而言曰:“三缄贪名受谴,充配辽阳,今在秦岭山亭,得疾将死,师特命尔持丹举之。”复礼子领命,乘云竟去。顷刻已到秦岭,奉头按下,在山亭外持丹叫售,杜公闻得,呼买声声。复礼子不疾不徐,来至亭内,询曰:“老翁呼买灵丹,所医者谁?”杜公曰:“吾友耳。”复礼子曰:“所患何疾?”杜公曰:“充配之人,有何别症,其源总由于内抱伤感,外受风霜焉。”复礼子诺,假至榻前诊视。诊毕,以丹予之。杜公谢金,不受而去。归至仙符,拜见紫霞曰:“师以灵丹活及三缄,弟子观三缄容貌,深黑少紫,晦气正甚。即使疾愈,恐挫折犹不止斯。”紫霞曰:“吾有一偈,尔谨记之:前劫凡人骨,知将仙道入;幸已得成真,又被红尘误。白玉不勤磨,焉能成好物?雕琢既深深,永享天仙福。”复礼子默会其偈,拜辞而退。
杜公以丹纳入三缄口中,复以温汤徐徐浸下,一时腹如雷吼,神色转变。杜公喜,暗思此疾当不至死。
久之,三缄又在榻大哭失声。杜公忙揭被询曰:“公子何事悲啼乃尔?”三缄又似瞑目,安卧如初。易一时,复大声呼曰:“饶了,饶了!”询之,哑然如前。竟至天晓时,忽然掀被起坐于榻,呼杜公而言曰:“吾昏愤之际,似从此地逃归都下,隐身而行,直入梁公子府中,得会父母,抱头大哭。哭已,父曰:『自儿谪贬辽阳,吾与尔母只想生不晤儿面,死不见儿尸矣。讵料今日又得相逢,此皆祖宗有灵,神天默佑也。』言犹未已,梁公子亦至,见吾携手,且泣且言曰:『尔罪未满,归系逃犯,须宜隐身,毋令人见。』予诺,从此朝日在府,未尝一出。秋中佳节,不堪纳闷,意欲出府游玩,以遣愁怀,又恐都城耳目甚众,倘被上衣知得,获罪更大。思前想后,难禁闲游之心,不觉不知,已出府外。刚到东街之半,正遇二解役对面而来,见吾呼曰:『逃犯在此,可速拘之。』吾见其势凶猛,抽身欲逃,早被街邻四面围着。二役将吾扭定,直投兵部衙门。吾跪地告饶,不允。及到兵部,二役禀之上衣。上衣登堂,大骂不已。骂后,命刀斧厉卒,推出衙前,拥至演武场,持刀加项。吾正狂呼饶命,倏然一虎冲入,飞负吾去。一惊而苏,尚在榻中。自今思之,犹怀战栗。”杜公曰:“昨日午牌时,一少年道士售丹于此,呼入诊视,给予一丹。当纳尔口中,继而汤进,顷刻腹如雷响,无复呻吟之声。但见时而哭泣,时而叫饶,吾以为病极发癫,不意尔梦回都中矣。尔今精神爽快,谅疾稍减,可宽着心肠,涤尽愁思,俟体健时,再作理会。”三缄曰:“承公救吾于路旁,又劳侍疾于亭内,仁厚如此,心胡以安?”杜公曰:“同处难中,理宜相救,况尔我为官,则共事一主,论其居址,并处中华。昔贤有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可视以为异体乎?”三缄自得丹丸入口,曾不几日,厥疾已瘳。于是日与杜公相处,凡燃薪吸水,一身力任,以报杜公。杜公暇时闲谈,决不言及受谪之苦。
三缄年少气盛,提及上衣回奏当今,无故遭冤,辄切齿怨恨。杜公曰:“恩不宜忘,仇当速解,其中自有夙昔冤孽,不可独怨于人。能作如是想,仇无不解矣。以兵部云上衣言之,朝臣甚众,半皆为彼汲引,虽于尔躬素有嫌疑,亦非不了之事。
而独劾奏频频者,以彼前世必受尔之罗织,如尔今生也。得箭还箭,自古已有,何况于今?吾劝公子甘心顺受,休出怨言,则前世冤仇自对除殆尽。如怀恨不释,又怨结来生矣。所以吾即受尽挫折,常自解曰:『前生我之难为于尔,今生我已受之。』不特此也,即平日受人一怒一詈,皆作如是想,不存怨恨心。故充配于兹,途无侮我之人,身无丝毫之疾。待罪满后,庭帏株守,耕读是乐,一切官阶名位,听诸子孙。得之不以为荣,不得不以为辱,陶然自适,虽仙子不啻焉。吾见世之计图谋者,昼夜思维,奔走不息,此时之富贵视若宝珍,如尔我充配堪怜,初无一人念及,雪中送炭,曾有几人,岂知无限精力尽耗于名利场中,一旦病入膏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呻吟弗绝时,即以宰相状头、良田万顷与彼,恐彼亦淡然弃之。设或喉中气断,妻儿悲泣,固亦人情,倘遇夏日秋朝,身躯易腐,妻儿恐其肉流蛆出,忙然升柩,厝于青山。在有孝子孙,尚能心丧三年,不忘父母,如无孝孙子,亲刚闭目,弟兄分镳,稍有不平,则斗殴家庭,兴词州县,谁又念及父母而体生前之教乎?此以老年而丧,兼为有子孙者言也。假令命殒少年,娇妻难守空花,彼即恋其富而不为人配,而深闺卖笑,丑名达于四境者有之。又如怨贫易姓,转配他人,相狎相亲,恨不早为匹偶,从未有再醮之妇而能念及结发者也。至以没入黄泉而论,富贵带之不行,阎君考查,惟分善恶。能积善者转世仍为富贵,若积恶甚大,咸受极刑;如磨推锯解,或化异类如走兽飞禽。
何莫非奸诈图谋,毕生所造,自作而自受者,为问夜台凄楚,能有儿孙代受其刑乎?吾于亭中朝日思之,悔不自胜。尔以受害而怨恨之心,岂真未尝透澈人情,殊知世故者乎?”言已,大笑不止。三缄曰:“近杜公未识为人何如,聆此一番确论,已知杜公才德高出人群万万,深敬服之。”无何,冬去春回,秦岭之地雪稍薄矣。三缄无事,乘杜公外出闲游,岭下平坦刚尽,忽现小山一座,山中土穴密若蜂房,时来笙声,如泣如诉。三缄不识何人居住,思欲一入穴处,以睹异邦之奇。甫近其地,穴中突出数十人,身披羊毡,频频盼望。左穴内亦出巨汉四五,望三缄而步趋甚疾。三缄以为居人出入,于己无干,挺立待之,莫知畏避。恰被杜公望见,大声呼曰:“急走,急走,匈奴来矣!”三缄骇,狂奔下山。匈奴以钩勾之,未得而返。
归亭息定,杜公曰:“尔胡不自保重,而乱于步履乎?若非吾回,履其雪中足迹,速来呼尔,必为匈奴擒去,售与他洞牧羊矣。既入他洞,此生已了,安望复回都下,顾盼父母哉!
二次如欲消闲,是山断不可上也。”三缄曰:“吾见是山土穴甚广,思觇其异,以扩见闻,而彼穴诸人,何以睹吾而俱出?”杜公曰:“土穴中皆匈奴侣也。若得汉人子弟,以冀彼家父母许缗赎之,如不赎焉,转售他洞,愈售愈远,愈远愈苦,不将此身没于匈奴,不能了局。今日非吾呼尔,尔早已入其党矣。”三缄曰:“彼岂无管束耶?”杜公曰:“即有管束,尔属大邦人物,非彼同侣,纵将尔杀却,无关紧要,亦与吾国诛及匈奴等耳。”三缄曰:“匈奴厉害如斯,从此坚守山亭,不敢轻出矣。”杜公曰:“思回都中,自当谨慎。”三缄曰:“山亭历彼甚近,胡不为至此耶?”杜公曰:“彼虽夷狄,最重信行,当年大邦征伐匈奴,匈奴被擒,甘心向服,中外之界实限于此,故彼不能越焉。不然,谁敢居此亭者?”三缄聆言,常怀惕栗。
无何,春季将过,夏景频催。杜公曰:“吾来时有一友人,同至此地待罪,彼居岭之东面,与南关相近。昨日寄信嘱吾一往,有话筹商。吾去,明日午刻定然归来。公子耐住山亭,切不可步履妄行,恐为匈奴所获。”三缄曰:“谨领公教。”杜公嘱罢,缓投岭东,三缄在后送之。送约十里途程,杜公回首谓曰:“公子可以归矣。”三缄伫足立望,待公形影不见,然后归亭。懒去炊烟,倒榻而卧,思及父母,愁生满腹。自午及夜,卧不成眠。
次早晨光入照,三缄始起。作食毕,念切杜公,时出望之。
殊望断停云,不见征车转辖。一连三日,去客无踪。迨到四日,朝临申酉之交,始见杜公一步一趋缓缓而至。方近亭下,三缄出迎曰:“公归何迟?”杜公曰:“俟吾入亭,为尔言及。”既入亭内,三缄进以汤焉。杜公饮讫,谓三缄曰:“吾友邬光平,都中巨族,得罪充配,与吾同行,声气相投,称为莫逆。
彼家金银广有,朝贵亦多,上下调停,罪已宥矣。承彼寄信,与吾方便,一并赦之。佳期久卜,起程还都。奈引导无人,弗识去路,因待都中押犯之役,带负行李,带引途程。而役来总在南关息足,命人呼之,步履稍迟,故许久方归耳。”三缄曰:“然则公又何日起程乎?”杜公曰:“期在诘朝,不可缓矣。”三缄闻言,泣曰:“公归,吾无所依,善教不闻,吾真惨然也。”言罢大哭。杜公慰之曰:“吾回都中,访至梁公子府内,晤尔父母,以免疑生疑死,朝日悲啼。复与公子筹商,为尔调停,如罪宥时,吾必使尔家仆,竟投此处,尔整顿行装,随彼归都,何难之有。”三缄跪地牵衣,泣曰:“吾命将死,惟公救之,空空一身,承公养之,公可谓吾重生父母也。恳祈一救再救,完全吾躯,他日言旋,定当衔环以报。”杜公曰:“山亭之养,已不多矣。吾友所积,尚可敷一人一载之需,吾曾代祈友人,已许明日尔可随我去居。彼室羊毡甚厚,卧榻亦颇佳焉。”三缄曰:“公无事不为吾谋,吾感不尽,但宥罪一件,公回都下切勿忘之。”杜公曰:“决不敢忘,亦不忍忘也。”是夜,三缄谆谆相嘱,杜公语语相安,竟至天明未能合目。
晨餐后,杜公与三缄同将所余荞面,以及羊毡瓦鼎,运至南关东面庐山麓下草舍之中。杜公友人出而迎曰:“尔友来乎?”杜公指三缄曰:“此其人矣。”三缄即向邬公恭身叩拜。邬公扶起,言曰:“年青幼子,落于异邦,真令吾视之而心酸也。
吾等回都,誓为尔策,半载之外,必有佳音,尔其宽着肚肠,在此耐候。”三缄闻说,咽喉气塞,重重拜叩。邬、杜二公将荞面羊毡,一一交与,辞别三缄,向南关而去。三缄此际且泣且送,恰似乳孩失母,哭不成声。二公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哭亦徒然。尔可速归,看守羊毡等物,恐为他犯窃去,尔又难活矣。”三缄洒泪归亭,一行一坐,思念杜公不已,因将羊毡等件,铺于室内,见此如见杜公焉。
一日,庐山昏黑,大起狂风,三缄独坐无聊,忽见一人突如其来,忙起而询曰:“尔都中役乎?”其人曰:“非也,吾亦大邦人,充配于兹十余载矣。”三缄伤其与己同病,留居为侣。其人随留随止,并不问及姓名。三缄问之,彼亦含糊答之。
三缄时时暗窥,饮食起居粗卤可鄙,而且昼出夜返,日以为常。
三缄厌其烦,久则疏以礼貌。其人曰:“尔先以盛情待吾,今而颜色之间甚属不善,尔欲生乎,死乎?”三缄曰:“生则何为,死又何说?”其人持一布囊,置于三缄之前,曰:“尔欲生耶,入此囊中。”复抽刀一柄,手扭三缄之前,曰:“尔欲死耶,割尔首领。”三缄骇甚,泣祈饶之。其人曰:“尔欲生而不入此囊,必待吾动粗乎?”三缄跪地大哭不起。其人吹动牛角,亭外遂来三四黑汉,绳束三缄,放入布囊,扛抬而去。
三缄无奈,只得任之。未几,扛抬者止,解开布囊,接出三缄。
三缄极目周围,环立不下数百匈奴,群相谓曰:“既来此地,须与吾等牧羊也,尔心愿否?”三缄曰:“愿。”匈奴曰:“如愿,速去牧之。”
第十六回 羊奔涧得逢仙友 虎出穴又仗神威
三缄驱羊山外,群羊齐奔,彼亦急急逐之。奈羊不择地而游,三缄被荆棘勾衣,茅茨刺足,血流不止,蹒跚难行。日夕归来,匈奴视之,曰:“尔足底未能结实,故不敌茅茨之锋。”遂插铁板于炉中,俟其红时,烙及两足。三缄痛不可忍,呼号欲绝。匈奴曰:“不如是,不能驱羊山岗,何呼号乃尔?”竟将两足烙毕,身以羊毛毡披之,首以羊皮袋覆之,俨然又一匈奴也。次早给彼荞饼,命急驱出群羊。三缄足甚痛疼,一拐一跛,勉强驱至山顶。山下涧水一泓,群羊欲饮,狂奔而去。三缄恐羊去远,不能追逐;又惧羊若有失,受辱匈奴,事处两难,不顾痛楚,随之下涧。群羊饮罢,一羊傍涧酣眠,则众羊效之。
三缄于羊眠后,席地而坐,自觉足底如焚,呻吟之声不绝于口。
复礼子领得师命,乘云空际,以查三缄,如有难临,速为援救。正从秦岭见三缄独坐于地,云头按下,意欲相近与之交谈。恐其偶露行藏,为彼窥破,于是略显仙法,指衣成毡,化石成羊,缓缓驱来,眠于涧左。连呼三缄曰:“尔羊饱否?食饼其时矣。”三缄亦问曰:“尔羊何如?”复礼子曰:“吾羊烈甚,往往狂奔,追逐数山,始眠于此。”三缄曰:“尔羊既眠,谅已饱矣,来兹一晤可乎?”复礼子曰:“吾正无侣,急欲与子闲谈也。”言毕,撩衣涉涧,至三缄处,两相交揖而后并坐焉。
坐已,复礼子曰:“吾兄愁颜如此其极,其殆初入是地而役任看羊乎?”三缄曰:“然。”复礼子曰:“初任看羊,必烙足底,若无药以擦其患处,终则浓血交流,牧任难胜。匈奴恶之,必加鞭笞之苦。”三缄曰:“吾于斯时,已不聊生,再加鞭笞,有死而已。兄属何名,步履若是其健乎?”复礼子曰:“吾傅姓名理,始以访友求道四方,继恋功名,参及胡将军行伍。前剿匈奴败绩,为彼所擒,已受五年看羊之役,不惟足底坚实,而且荞饼惯吃,雨雪风霜久不畏之,故强健乃尔。”三缄闻而泣曰:“吾不知若何而后如君也。”复礼子曰:“必历四五春秋,方能强剑然子初到,难受此地烟瘴,吾有药一贴,掬水而饮,非但烟瘴可避,而足自步履如常。”遂取药身旁,以予三缄,三缄立而跌者再。复礼子曰:“尔全不能行动耶?”三缄曰:“不能。”复礼子曰:“尔不能行动,今夜露宿于此,虎狼一至,安保尔躯?”三缄聆言,大声哭曰:“愿死虎口,以了一生。”复礼子曰:“毋泣毋泣,吾且扶尔至涧,掬水饮药。”三缄起,手抚复礼子两肩,一步一停,曳踵而至,躬身掬水,将药饮之。昏绝片时,苏来觉得精神爽快,以足踏地,其痛若失。
三缄谢曰:“服君药饵,不啻仙丹,倘能得脱牢笼,仍归故里,兄与杜公恩德,吾必报之。”复礼子曰:“斯言既出,不可忘也。”三缄指天誓曰:“若忘斯言,有如是日。”复礼子曰:“此山虎狼甚伙,惯盗其羊而食,每于牧罢归去,匈奴磬点其数,如或欠一,鞭笞定所不免。吾有异术能化石成羊,兄羊如被虎狼所吞,向石呼曰:『尔石来,尔石来,吾今换尔入羊胎。
速速化,速速化,化作羊儿回去罢。吾奉紫霞命,弄假可成真。』只此数言,石化为羊,以补其缺。”三缄将口诀记下,复礼子用手一指,石果化羊,旋化为石焉。化已,又语之曰:“是山虎狼不但食羊,即看羊人多被吞嘧,教尔一咒,虎狼纵近尔体,亦不过舌舐鼻嗅而已。”三缄曰:“其咒如何?”复礼子曰:“我是天仙体,牧羊将他倚,山神听我令,化为木石侣;虎狼宜速避,莫违天律语。尔见虎狼则念此咒,但须稳坐毋动,如其畏而奔走,必不利尔躬也。”三缄一一记之。复礼子曰:“日已西坠,吾途尚遥。”言别一声,驱动群羊,竟投山后。
三缄返,匈奴点明羊数,又予荞饼。三缄吃罢,倚檐而卧。
天晓驱羊向左,山左之草,更见葱茏,群羊济济趋奔,争夺而食。后一驱羊者呼曰:“是地不可牧也,若再前驱,尔羊莫保。”三缄曰:“草绿缛而深肥,羊腹易饱,何不可牧?”其人曰:“中有怪物,善能噬羊,如何牧之,早已草色无存矣。”三缄闻言,忙将群羊驱转向北。北面牧羊者众,三缄所牧有四五头入彼队中,其心以为驱归之时自然各理各队,不料匈奴牧子惯以己羊驱于人牧之旁,人羊一入彼群,即为已有。驱归,主点其数,多得者厚赏。三缄初任此役,未识其中诡谲,毫不介怀。
彼牧羊者恐三缄见号择认,故将驱羊竹杖,向羊绕之,羊遂合群驱之而去。三缄呼曰:“吾羊四五入尔群内,尔何不辨其号而驱去乎?”牧羊者曰:“吾队无尔羊,毋得妄认。”三缄曰:“羊入尔群,不过片时,胡即谓为尔有?”牧者不答,三缄入彼羊群择之。牧者怒气勃勃,将三缄扭卧,毒手相加。三缄体弱难支,昏绝在地。牧者释手,驱羊竟去。
紫霞真人适登讲道台,呼及群弟子排班听道,将道讲毕,向复礼子而言曰:“三缄牧羊失羊,已为得羊者殴毙。尔急入尘世,以丹活之。”复礼子曰:“三缄受磨已多,师胡弗稍解一二。”紫霞曰:“是非尔所知也,譬诸尘世之子,迷于嫖赌,为父母者,先教以甜言,不听,继加以夏楚,亦不听。父母见其心性难于移易,欲置之死,或遇亲友劝解释之,而其作为仍复如前。父母无可为情,任之而已。子见父母不加责斥,忌惮愈无,必至于金尽身穷,几乎莩死,始转念而深厌嫖赌,卒能成家登富者,何哉?磨炼精、迷阵破也。三缄自入名场,以至于今,迷阵尚深,道心未动,弗使之一生九死,安能磨出白玉精金。不然师命脱化红尘,岂不思一磨不使之受乎?”复礼子曰:“红尘真似海,陷溺日愈深,不怕天仙子,难跳陷人坑。”紫霞曰:“凡由仙入世,不有指点,终坠孽海,所以俗子炼道能出尘者难,入尘而思出尘者更难。尔等既已成真,思凡尘心切不可抱。”言已。退入仙府。
诸弟子谓复礼子曰:“师命尔持丹以救三缄,可速去之。”复礼子诺,去车驾动,竟坠岭头。瞥见三缄仰卧于地,忙纳丹口内,顷刻魂归躯壳,犹然大哭曰:“还吾羊来。”复礼子曰:“尔羊安在?”三缄曰:“吾羊误入尔队,尔可不分皂白,竟驱去乎?”复礼子曰:“尔其急起,要羊不难也。”三缄渐渐清醒,将复礼子谛视一遍而泣曰:“尔傅兄乎?”应之曰:“是矣。”三缄曰:“吾驱羊至此,误入人群,彼不辨明,占驱之去。吾不服,入群择之,被牧羊者毒殴而昏,不醒人事。兹遇傅兄救吾于既死,恩固大矣,然吾羊不得,乌能对及匈奴?恐承兄恩活于此时,难免鞭死于今夕。”复礼子曰:“要尔之羊,易如反掌耳。”三缄拜而求之。复礼子以手招曰:“失羊来,失羊来,毋入他群惹祸胎。急急归,急急归,仍与羊群共一堆。”偈甫毕,突来四五羊入群内。三缄恐非己之所失,试查其号,果故物也。方欲拜谢傅理,遍寻不得,以为牧羊异地矣。
自此见牧羊多处,暗向别地驱之。
时届秋深,三缄牧羊云岭,遥闻年少匈奴处吹笙,触动杜公相别之情,与言宥罪归都之事,不觉心腹如割,泪滴羊毡,望着南关大哭,曰:“孤身如雁在辽阳,思及高堂暗自伤;望见南关魂欲断,频将消息问苍苍。”正伤感间,忽听唤羊声,极目相视之,乃一年少牧子驱羊岭左。三缄畏甚,将羊驱至岭右。彼见三缄驱羊右行,即以所持竹杖插于地,群羊惰而皆眠。
三缄见彼羊已眠,不复他适,独坐于老树之下,默默不语,泪滴胸襟。
顷之少年亦至,与三缄并肩而坐。三缄恐如前日匈奴毒手相加,起而避之。少年曰:“君毋避吾,吾亦大朝子民,误入此地者也。”三缄聆其言善,乃详问曰:“尔胡为而至此?”少年曰:“吾父石蕴山,翰林学士也。吾甫六龄,母即物故,后母悍毒,刻待吾身,幸父送吾读于同年家中不受罗织。自父没后,宦囊虽饱,为后母所掌,后母所生弟妹锦衣有余,吾御敌寒而不足,且日加打骂,弗堪聊生,吾畏归,寻至舅爷家下,傍舅爷为生活计。舅爷见吾伶俐,携与为侣,贸易江湖。前岁贩贸南关,正遇匈奴抢掠,舅爷遭戮,吾身被擒,因此役任牧羊,常受奔走之苦。今见尔牧羊无偶,知必为匈奴所掳者。得同地之人而相与语之,庶胸次宽而愁肠少耳。”三缄曰:“吾以名误,尔以利误,可知名利二字,福人不少者,祸人亦不少也。”少年曰:“尔又胡为至此?”三缄见彼此同病,且泣且诉,尽道其由。少年闻之,亦伤感不已,曰:“从此尔我合为一体,每日来兹,伙牧群羊,归则各认其记。”三缄诺,二人于是深相亲爱,不啻乃弟乃兄。牧至日西,各驱羊群,依依不舍而返。
次日,三缄后至。少年曰:“尔来何迟也?”三缄曰:“吾由雪岭直下,较左旋更捷。殊至岭上,前面匈奴牧子约有十数队,吾侵羊乱,俟彼去尽,然后驱羊来此,所以稍迟。”少年曰:“可将群羊驱至草茂处,使彼饱餐,吾与兄席地闲谈,而商暗逃之计。”言刚至此,遥见对山羊群四散,牧羊者或梯树而上,隐于叶密之中,或向崖而奔,潜于石缝之内。三缄曰:“是何事故,人羊慌乱如斯?”少年曰:“是必虎狼出穴,捕食人羊,险莫过于此者。”三缄曰:“对山有恶兽,吾与尔禁步勿入,谅亦无妨。”少年曰:“无山无虎狼,但出有其时,亦无滥嚼人羊之理。所畏者今日彼山既出虎狼,是山不知又在何日。”三缄曰:“虎狼欲出,可前知乎?”少年曰:“山风狂卷,次日定出。”三缄曰:“如是,是山未动狂风,明日谅不出穴。”言犹未已,忽见一虎衔一牧子,飞奔前来,后面一狼奋力驰追,似欲争夺其人而食者。一时狂风四起,虎啸之声动摇山岳。二人骇极,忙至树下。少年先梯上树,三缄上而复下者累累。少年以索缒地,三缄随索而上,坐于枝间。但见无数虎狼,张牙舞爪,羊群溃乱,四散纷然。幸而对山之羊奔过是地者甚众,虎狼各攫其一,无尔无踪。三缄曰:“天已昏黑,群羊不知所往,乌乎归?”少年曰:“虎狼出穴,即匈奴亦紧闭门户。尔我敢下是树,自讨丧亡哉?”三缄于是稳坐枝头,不敢声张。
三更将近,大雨如注,赖此树枝茂密,不能湿及羊毡。大雨停时,微出月光一线,可以视及里许。少年惊曰:“完矣,完矣。山魈出矣!”三缄低声询曰:“山魈安在?”少年附耳告曰:“前林外身长丈许、目似灯球者是也。”三缄曰:“山魈之出,又将何为?”少年曰:“捕人而食耳。”三缄曰:“如彼来兹,将何以御?”少年曰:“听其自然,应死山魈,乌能逃却?吾与尔且隐身不露,以避其锋。”顷见山魈往来,愈聚愈伙。有至高者,有低于至高者,四面窥伺,时而自相舞斗,为胜者哀号震地,骇人闻听。
是山左崖下忽然一声响亮,如万钧石坠,声停后来一伟汉,高过山魈。山魈见之,群皆俯首。伟汉一一披其额,山魈隐,彼亦下崖而没。三缄曰:“伟汉为谁,何能伏及山魈?”少年曰:“此山王也。凡山魈虎狼,皆为管辖。许出则出,弗许则不敢,故山王一至,而山魈俱隐焉。”三缄曰:“山魈狼虎而外,别无怪异乎?”少年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言此,树下忽然牛喘。二人俯视,见无数巨兽,头生三角,毛深尺余,一步一鸣,声传吻吻,前倡后和,若有数十之多。或倚树而擦其皮,则全树摇摇,几为颠扑。此物甫去,山巅复出一物,长约数丈,粗如桶底,口吐红珠一粒,闪灼光明。三缄曰:“此何物乎?”少年曰:“此乃老蟒抛珠耳。”三缄曰:“擦树巨兽,又何名耶?”少年曰:“吾不识也。”一夜之间,二人胆碎心惊,未敢闭目。天晓群物不见,二人下得树来,遍呼其羊,无有形影。三缄曰:“羊群如失,何以归见匈奴。”少年曰:“虎狼出时,羊亦寻穴合住,不敢乱散,散则必受吞噬。可由山右寻之。”寻不过箭地途程,瞥见崖间有一石穴,少年斜斜直上,视已笑曰:“尔我之羊,尽在其中。”以杖邀之,二队俱出,各点其数,无一失者。二人喜极,驱至山腰。少年曰:“腹甚馁矣,可急驱归以求荞饼。”遂驱羊向左,三缄向右,相别而回。匈奴点视无缺,予以荞饼曰:“今日暂歇,明日再牧。”午刻另赏牛羊肉食。三缄只食荞饼,而弃牛羊肉焉。
食已出外,下望南关甚近,切念思乡,回视匈奴无人窥伺,暗暗逞步偷下南关。孰料匈奴见之,忙然追至,扭发而归,曰:“娃子思逃乎?吾必卖之。”三缄不能辩。匈奴恨甚,每日只予一饼,三缄不能裹腹,幸少年常常分给,不至啼饥。他日驱羊山侧,仍望老树而来,羊已饱而同眠少年未至。正盼望不已,突见山右一虎,飞奔身旁,思及傅兄之言,念咒稳坐,虎至,以爪戏抠羊毡,又以舌舐其口鼻,久则傍身而卧矣。三缄乘隙奔窜,虎若始其为人也者,随后驰追。三缄气逼力微,绊石倒地。虎方举口,旁一红须大汉以鞭击之,虎哮而逃。三缄见虎已远,微微起立,不意复来数虎,直入羊群,各啮一羊奔去山巅。三缄曰:“牧羊此地,已受无限艰辛,又兼山多虎狼,谅不死于饥寒,必死于毒兽,与其生遭挫折,不若投入涧内,死尚安然。”刚欲抱石而投,少年忽至,询其所以,三缄悉道其由。少年曰:“受得艰苦,大器方成。尔且暂留残躯,俟匈奴朝贺乃王时,乘间逃之。”三缄聆言,投涧之心遂止。少年曰:“今日匈奴命吾易羊他所,不能久候,明日再晤可也。”言罢而去。三缄查点羊数,已缺其三,照偈诵之,石果化羊,以补其缺。三缄喜,合队驱归。匈奴曰:“此后尔毋牧羊,明日随吾易羊他方,自享安乐。
第十七回 转后洞折磨苦甚 诉前言赎取情深
次朝早起,匈奴谓三缄曰:“尔宜饱餐,此去易羊途程甚远。”三缄诺,将荞饼食余,又予二三,以为路饥之食。三缄接手,遂偕匈奴行。上得秦岭,俯视南关,雾锁烟迷,丝毫不见。由岭赴下,岭尽而深壑生焉。壑中有溪,溪上树木森森,周围环绕,时而入于深远,则异鸟争鸣,时而转至溪边,则冷风刺骨。行约十余里,始从一介然小径,转折而升。每上一层,皆石崖相接。有若佛像者,须眉酷肖;有若龙形狮形者,则鳞甲齿齿,踞舞如生。雕琢虽工,亦不过此。连上十余层,突然峭壁如削,排列直下,莫知底止。峭壁之上,穴圆似镜,常见野狐出入其中。径尽壁头,似乎无路,左旋右转,又露山丫。
梯而上之,丫中林木半不知名。曲折回环,纡回直上,不时附葛,不时攀藤,弗识几许途程,乃到山顶。其间土穴无算,概属匈奴之党,形貌丑恶,胜过秦岭多矣。秦岭匈奴到此,手指石磴,若欲暂为息肩。三缄坐,匈奴亦坐。坐至片刻,匈奴向前指之,三缄知嘱以行,起身前去。
约过土穴数十余处,到一所在,其穴更广。秦岭匈奴入一穴中,移时即出,随出匈奴三四,与彼偕至,置囊于地,秦岭匈奴携三缄入囊而上提之。彼地匈奴挽其囊结,扛抬而去。行有半日,扛者息足,两相谈论,不知所说何词,似又换一班匈奴,扛抬数里,始驻地解结,命三缄出,予以荞羹一盏。三缄饥甚豪吞,匈奴拍掌哄堂。食毕,导至一小穴,内无别物,惟羊毡铺地而已。是夕宿此。
天晓,匈奴授以竹杖,指一羊群,命彼牧之。三缄驱至前山,极目四顾,山尖似笋,更不辨东南,心知至此难归,跌足捶胸,呼天大泣。孰知是地匈奴鬻得初来之人,偷窥形容;如其欣喜,以为心服,若见泣痕满面,以为怨恨,收入土穴,将绳紧束,击以皮鞭。当痛击时,倘假作笑声,遂解释曰:“娃子服我矣。”否则一日三四击,荞羹亦不予焉。三缄弗知所尚,泣痕常露。匈奴不悦,束于土穴,累累鞭之。愈鞭愈带泣容,匈奴断其羹,不得食者三日,兼以重鞭相击,饥痛交攻,曾不几时而气绝矣。
紫霞又命复礼子持丹入穴,予三缄饮。三缄苏,睁目视曰:“尔傅兄耶?”复礼子曰:“然。”三缄曰:“此何地乎?”复礼子曰。”是地名『黑蛮山洞』,乃匈奴之国也。”三缄曰:“秦岭匈奴胡为导我于此?”复礼子曰:“已将尔售之矣。”三缄曰:“秦岭匈奴既售我于此,是地匈奴又胡无故而击我?”复礼子曰:“尔来此境,常常泣乎?”三缄曰:“深入蛮邦,安得不泣?”复礼子曰:“无怪受此鞭笞也。”三缄曰:“必如何而后可?”复礼子曰:“彼击尔时,假作笑声,则匈奴喜其能心悦诚服,弗加鞭楚矣。鞭楚弗加,不可再泣,如已释后而复见泣痕,必谓尔心难以悦服,绳束手足弃于泥卡。卡初设者,或可能活,卡如久设,其中卡死鬼魂必逼人喉而寻其代。
自兹已往,如欲安全,切毋以泣痕令匈奴见也。吾言若是,谨记勿忘。”言罢而出。
早起,匈奴来穴呼之,三缄假作笑声以答。匈奴曰:“尔心服乎?”三缄不解所说,只是假笑不已。匈奴释其绳索,多予荞羹,仍命牧羊。三缄遍体痛疼,勉强前去。午后,匈奴遣人送羹,三缄对面而接。晚归,匈奴以绳束股,倒吊穴外,持鞭击之。三缄仍假笑声以悦匈奴,俾彼停鞭,孰意匈奴鞭击愈力,约击数十而三缄毙焉。匈奴见其气绝,拖入穴中。
紫霞知之,命复礼子入穴招魂归体,饮以灵丹。三缄苏而笑曰:“吾心悦服,祈免鞭笞。”复礼子曰:“尔已受鞭痛绝,吾特持药以救尔者。”三缄聆其声音,似是傅理,急睁目而视之,曰:“傅兄来乎?”复礼子曰:“吾又到兹矣。吾询尔,今日受此鞭责,其殆泣痕复露,为匈奴见耶?”三缄曰:“未也。今日匈奴命人送羹,吾带笑容,对面恭接,其人似乎不喜,怒目而去,不知何故,归即受此鞭笞,忙依兄言假笑不止,殊愈笑而彼愈鞭打,假笑亦不灵焉。”复礼子曰:“送羹人男耶,女耶?”三缄曰:“匈奴国中男女何辨?”复礼子曰:“是国男女蔽体,均以羊毡,覆首皆用皮袋。女子所辨,只在两耳坠圈耳。如以女子送羹食人,不必接之,随彼放地,放后而食。
食已,仍以送羹之器安置旧处。食羹者背转而立,彼始持归,不然则以尔为侮,归告乃父,断然加鞭。尔如悲啼,此女不忍,必呼父释。尔如假笑,彼以尔侮出自欢心,加鞭愈勤。由此观之,今日送羹食尔者,定匈奴女也。”三缄曰:“如是,则难就将矣。”复礼子曰:“身至是地,不得不然,尔宜忍耐处之,不久自离苦海。”三缄闻言而泣。泣已,手牵复礼子之衣,苦求导出此境。复礼子诳之曰:“尔且释手,吾自导之。”三缄恐其诳己,紧紧牵着彼衣。复礼子仙法略施,脱身而去。三缄尚牵己身羊毡,号啕大哭,不知天已晓矣。
匈奴来穴,闻其哭声怒甚,抛入泥卡,渐坠渐下,方坠到底,四面木杠齐落,将身卡定,呻吟不绝于口。正无可如何时,忽闻暗中有人询曰:“尔疼耶?”应之曰:“然。”其人曰:“尔将四肢用力上挣,吾以石子垫高扛足,然后四肢放下,自尔轻松。”三缄果如所言,呻吟遂绝。其人笑曰:“尔身安宁,可谢先生。”三缄曰:“先生何人,施此恩德。”其人曰:“吾系卡死鬼也。若遇他人,则吾有所替,不踏尔杠,当逼尔喉,片刻之间,即归黄壤。吾有尔代而吾出,尔又待其代尔者始离此卡矣。”三缄曰:“尔何不置吾死地,免受匈奴之罗织乎?”鬼曰:“上天后有大用于尔,吾何敢傲天律,而以尔为代耶?但吾既松尔卡,须于他日提携一二可也。天将明矣,匈奴来取卡矣。”言此寂然。果不一时,匈奴至,勾开卡杠,以为三缄死已久焉,及扶之出,犹然活耳。匈奴异,养以荞羹,养至旬余,行动如昔,仍授竹杖,命之牧羊。
他日至一小山,是山崖弦尽属荆棘遮绕,三缄见羊乱无伍,因以驱羊之杖转右而截,逞步前去,竟坠崖下。约坠数刻,始落平地。三缄欲上,不知其径,急顺峭壁奔驰里许,又无路可通。计靡所施,只得坐于石台,俟有来人,问其去路。殊俟至天色昏黑,人影绝无。三缄泣曰:“前受匈奴鞭击,尚有土穴藏身,今日失足坠崖,渺无人行,此身必葬虎狼之腹。”言罢大哭,怨气冲天。
上皇下旨,诏紫霞真人而询之曰:“尔门徒虚无子脱化尘世,今在何地,造道何如?”紫霞奏曰:“三缄此时满腹尘缘,尚为之洗涤未尽。”上皇曰:“怨气何以绕及朕座乎?”紫霞曰:“今正使之艰难万状,俾彼穷而思返,断绝尘缘,然后引入道中,斯心始坚定也。”上皇曰:“造道如是之难,无怪乎壁镜台前作恶者众,聚仙台畔成真者少。尔宜常常护及,毋使仙根堕落,枉彼修炼之功。”紫霞应诏而出,慧眼观望,遥见三缄正坐石台哭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