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 第 4 页/共 4 页
蜗角功名纷斗起,鸿儒事业玉成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却说韩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试,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应试,我有信寄宗师,包你一般进场,随他们告去便了。”康伯听了他主人的话,果然仍去应试。只见院门口挂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诬人身家不清,本当反坐扣考,姑念该童误听人言,免其查究。韩某着一例应考,毋得自误。”康伯见了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场,故意做两篇敷衍文字,进得甚后,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读,很可糊口,但他文字虽好,命运不佳,乡试数场,俱遭摈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闻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罗他入彀,谁知他卷于,偏偏没出房,便宜了别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衬,越显出康伯名望来,须知通州文人荟萃,有治经学的,有擅长做八股的,有能工诗赋的,只康伯留心时务,兼喜看元史,也讲究些金石,因此京城里几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时天津开了个北洋大学堂,有人荐康伯去做总教习,康怕虽然学问过人,却不晓得学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应了聘。说不得坐了轮船,先到上海,会着几位当道的旧交,吃过几次番菜,谈了许多忧国的话头,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后康伯向书坊铺里购齐各种新出的书,回到寓中,抱起佛脚来。打开一本,是卢梭《民约论》,仔细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么赫胥黎的《天演论》,倒觉有些意思,暗道:这书还有点文章气味,只是说的什么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误人禅家宗旨,确系圣道中的蟊贼,这些书那里好教学生。我打定主意,叫他们读四书五经便了。当晚翻阅过几本书,都是一派议论,不觉心中动气,把那些书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马路,有一爿千顷堂书坊,康伯见插架的,都是木板书,不由的走进去看看,一眼望见标签上写着《元史译文证补》,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觅这部书,遍买不着。谁知此处却有。”当即向店伙争论再三,出三块钱买了回去,就便打开看去,觉得字字打入心坎里,自言自语道:“这样考证精确,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时,外面送进请客条子。原来是招商局的孙总办请在一品香。康伯放下书,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搁两日,也就坐了新裕轮船北上。到馆后会见总办汪兰室,商议中文课程。一时聚了许多中文教习,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说学生看新书之病,汪总办虽然出过洋,要算一位开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场阅历久了,再不敢创什么新议论,听了康伯的话,很以为然。当下就定学生的功课,叫他们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随便开了几部书,却把《四库全书提要》上的书目,搬出一小半来。汪总办看了一遍,觉得那些书,都是几百卷的煌煌大书,学生如何置办得未,只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驳回,随嘴恭惟道:“好极好极,足见韩先生学问渊博。”康伯得惹已极,掀开两撇蟹箝胡子笑道:“兄弟于这些书,总算涉历过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没有见过。唉!将来中学恐怕要失传了。”汪总办也附和他慨叹一回。内中有个教习不知分量,取过功课单,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开言道:“先生定的功课,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这学堂卒业,乃是六年,这六年中二百四十个礼拜,每礼拜三十六个钟头,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学、化学、格致等类功课,所存十几个钟头,那里有工夫读这些整套大部的书呢?先生这功课,还该斟酌改定才是。”康伯听他说得突兀,不觉勃然大怒,然而对着总办,不好意思发泄,只得勉强答道:“兄弟这课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烦各位斟酌,况且学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几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书;程度不及的,尽有程度浅近的本子在内。”那教习冷笑一声,不欢而散。康伯暗思他们瞧不起我,倒要拿点本事出来给他们看看。
原来这学堂开办多年,经从前儿位名公,着实研究过几次,学生很有些开通的在里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颇有人讲求,他们附以西学哲理,能说人家说不出的话。教习是有几位师范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气。偏偏遇着这韩总教,定的功课,全系外行,大家目为怪物,背后议论纷纷,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终察课,康伯出的题目是《元史译文证补》书后,有几位高等学生,不消说是难不倒他们的,几位工夫差些,却做得不出色。教习把卷子批好,送给他过目,趁便说道:“这部书学堂里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读,所以文章减色。”康伯吃惊道:“学堂里居然有这部书么?”当时自觉失言,红涨满脸,教习去后,康伯把那卷子打开,果然有几本很能说出书中的紧要关目,而且还附益原书所本无,自此不敢看轻学生。但是康伯有一种脾气,最喜轻易下笔,那卷子既经教习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来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块字的批语不知不觉奔赴腕下,这倒不必说了。有天教习送到六班生的课卷,他把来细细推敲,学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记》成句,教习单圈过去,他老先生觉得这句文章平仄失调,读下去不甚顺口,用笔打了个点子,加了眉批,说他不妥。卷子发下,那学生不服,拿了卷子,闯进他卧室里道:“学生这句是用的《史记》,有什么不妥?请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记》上那有这句书。”那学生最妙不过,袖统管里,伸出一本《史记菁华录》来,指着那句道:“先生请看有没有?”康伯登时面皮失色,要想发作,原是自己不是,怕声名闹出去,纸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气吞声,反和那学生作揖谢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动气,千万不要告诉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来学生是服软不服硬的,听他这般说得圆和,倒也罢了。常言道:“天下的坏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这个小过节,不知如何,被总办知道了,不免说了几句俏皮话。自思这里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还家,给他一个半途而废。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说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搁一个月再来。总办知他没趣而去,只得听他。
康伯惬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许多维新朋友,听说他是到过北洋大学堂的,新学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来请教他。康伯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还亏在学生卷子里见过些新名词,胡诌起来勉强应付几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旧能过日子的了,若不学些本事,只怕要填沟壑。但是本事从何处学去?旧的朋友,和我一般,还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认得一人,及至见面,他们直一直身体,垂下两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转背,便要腹诽。我见了他们,也犯不着低着身分去俯就他,那种隔膜的光景,很觉难过。左思右想,没得主见。正在踌躇,可巧他姊姊归宁,携着外甥来了。康伯晓得外甥已有十七岁,问他读书如何?姊姊道:“不要说起,你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么通材学堂,读了三年外国书,每到家中,便讲什么平权革命。”康伯听了,触起前文,暗道:平权革命的字眼,我也见北洋学生文章上用过。那革命呢?《易经》上说的“汤武革命”料想不是什么好字眼,只这平权的实义,我还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书房里同睡,盘问盘问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儿子进了学堂,连母亲嘴里也会说出新名词来。《墨子》上说得好:“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我这姊姊被儿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给外甥染染才好哩。当晚沽酒买菜,请他母子吃饭,就叫家人在书房里设下一榻。到得临睡时,舅甥二人谈论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时所见的新名词新理论,一二请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惮烦言,逐条指点,被母舅考问到极处,发狠说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这些道理,总须多看译书和那些旬报,单靠采访是不兴的。”一语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书,报不愿意看他的,难道都有些精理在内,待明天把来覆阅覆阅,看是如何?”一宿无话。
次早康伯打开书箱,把从前在上海买的那些新书,解开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来细阅。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过去了,看到一个月下来,果然长了许多见识,渐渐觉得中国圣贤书上说的道理,还有未尽圆通处,不由人不佩服。后来又请教他外甥,读东文的法子。他外甥荐了一位东洋先生,每天来教一点钟东文,半年以后,东文也有长进,想出洋游学一番,以雪北洋之耻。从胡翰林处借到盘费一千银子,趁着机会,自费游学东洋。同伴是通材学堂里孙威如君、严铁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轮船,出吴淞口,望长崎进发,说不尽一路的山水景致,崭秀雄奇。
三人舟中畅谈,孙、严二君意见,却与康伯不同。孙、严是专主铁血之说,康伯以为诸佛众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争竞的心。威如道:“没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贵自强,两强相遇,适得其平,然后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伦,终不可废,外国立宪政体,也一般看重君主。”铁若道:“君主是公仆,替人民办事的,凡一国必有国民,国民是一国的主人翁。没有国民,便不算有国。共和立宪国,都有国民,他的义务,不惜牺牲一身为国家尽命,总不肯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团体破坏,所以遇着公利公益,拼性命赶去。那公利公益于自己有何好处?殊不知人人营干起来,便是个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见才能合群,才能强国,至于打仗,乃是天然应尽的义务,必须人人有军国民的资格,为什么呢?大害大损是公利公益的反对,国中没有军国民,伤于文弱,一切交涉上竞争不过人,必至大害大损,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宪国的军国民,无非并存一保护公利公益的主见,打起仗来,不顾血飞肉薄,也是看得个人轻公家重的原故。专制国不然,大家觉得这个国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产一般,我们不过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饭,用了他的钱,不能不替他出点力,打仗也犯不着致死,做官也犯不着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个散局,还指望存什么种?保什么国?你要不信,请看万国历史,那个专制国能久立于地球。即使一二国仅存,也如一丝游魂,随风飘荡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国民,再议立宪,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强他做乱民,害
公众的安宁,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谈君臣一伦,还是迂儒之见。”正在说得高兴,只见窗子面前,一阵乌黑,船便簸荡起来。三人急出舱面看时,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顶上像有一朵黑云盖住,船上人齐声道是怪事,两个东洋人拿起手枪向空打去,忽然狂风怒号,白浪掀天,那黑云飞过去了,半空中隐隐有哭声,随着黑云向东而去。正是:
公忠慢说人间少,险难须知海上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却说韩康伯等人,看见海中一朵黑云,带着哭声,向东而去,正在疑惑,只听得船上的东洋人说道:“这是一只老鹰,来路甚远,大约是美洲飞来的。”正在拟议,又听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见了。”原来五郎此时正爬在桅杆顶上理篷索,却好被老鹰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伤感。一回船到长崎,三人上岸游览。一天到得东京,进了速成师范学校。康伯在这学校里,别的倒也没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装,被东洋人唤他做猪尾客,心中愈加气愤。好容易混过一年,卒业后,赶紧回到上海,这番却认得维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马路昌寿里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想运动几位有钱的同志,开个小学堂,只是认得的人虽多,都是穷光蛋一般,戴着维新帽子混钱度日的。康伯既没有他们那种本领,又不肯随处哄骗人,因此没得一毫生发。看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场的势利难当,又觉不平已极。一天在寓中看报,忽然走进来两位朋友,起立招呼,原来是吴自立、汪公民。当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们中国,有一个大问题,凡是国民均当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视线,亮已直射到这上头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吴同胞所说的,莫非是铁路那件事么?”自立道:“正是,外国人铁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势力范围所及,可恨找们中国官场,不知道这个诀窍,既借了他的钱,又与他以权,将来洋款既多,这路权怕不尽情被他们移去?粤汉那条路,美国人又来设法承揽了去,我想我们虽没有权力争回,却可演说一番,唤醒当道,再运动粤人自办,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应,公民道:“吴同胞说的话,实有道理,我们就约定日期,刊发传单,在愚园演说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极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还要写几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济。”自立拍手道:“这话正合我意。韩同胞认得政府的人多,还要你运动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议定主意,次日传单发出,准于初三日在愚园开会演说。当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说的话,倒还着实,不比那什么革命流血一派影响之谈。接连演说三天,大家兴尽了,来的人也就少了,康伯这才作书条陈几位政府里大员。
谁知自此一闹,康伯的名誉大震,京城里宣传韩康伯是个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帅采取他这点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请,差人特函访到通州。康伯还在上海没有回去,差人没处寻访,只得折回覆命。方帅托幕中朋友打听,谁知幕中的朋友,没一位认得他,倒是一个伺候签押房的家人,自称认得韩师爷的老太爷。方帅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请,原来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过同伙,并且交情极好,时常通信的,明知韩老太爷现在板浦做买卖,他既奉了这差,说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着韩老太爷,才知道韩师爷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惮远行,赶到上海,果然遇着康伯。康伯阅信甚感方玉帅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没事,便同了这家人直到天津。方帅听得韩康伯先生肯来,心中大喜,当即请人署中,备筵款待,谈了些国家大事,自此韩康伯便在方帅幕中办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帅调任两江,正因德国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条轮船,不知去向,船身货物,值一百五十万银子,要向两江索贻。方帅没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赔了七十万,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贾希仙的朋友,东方黑、宫清闱二人改名的。
原来仲亮和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时,果然与日本人合伙,开了个轮船局。那天驶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驾的人,掉过船头,向横滨进发。贾希仙接着密报,早已收拾停当,趁着船到时,连夜上船,将罗盘针指定方向,望仙人岛驶去。须知此岛向来未经欧洲人探着过,那海道弯环纡曲,没人会走,所以日本人追寻不到。希仙诸人既和仲亮、侠夫见面,各叙了些别后的事,便商量取岛之法。大家没得主意,踌躇了半天。
是日风浪甚大,船中机器坏了,靠在一个荒岛边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领着众人,在船顶上观看风雨表,察得水银的度数,应该三日后方能息风,还有一场大雨。诸人谈些科学,又试演枪炮一番。希仙因说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无烟火药,又炼就绿气炮十尊,此物的毒处,不须细说,须急难时用之,一般血肉之躯,我也不忍置人惨死。”邝开智道:“我们造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里制的,外间巡警兵时常进来探望,一天几乎闻出气味来,幸亏卢大哥那时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阵,一般秽气把那火药的气冲散了,没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险不险?”仲亮道:“说起险来,我们轮船放出口后,忽然遇着日本的巡洋舰,两个日本兵,跳上船来盘问道:‘你们既是到新加坡贸易的,为何开向这边走?,’我正没得话说,幸亏侠夫力大,一拳一脚,把他俩踢在海里,加足了电气,开足快轮,那巡洋舰岂肯干休,后面追上来,炮声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几密率,几乎打着船尾。我们船是用电气运动的,比煤气来得快,所以他们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机器损坏,就因那回受伤所致。”说罢,互相庆慰。侠夫道:“我们都是九死一生,生在这个世界,苦头也吃得够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会,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风怒号,朗月皎洁,不可无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该吃杯团圆酒。”当下便唤厨子预备上等蕃菜,开了十多瓶白兰地,又是十瓶香摈酒,摆在船头上,开怀畅饮。那海风呼呼的吹来,众人喝得高兴,取出铁笛吹弄,又有几人狂歌起来,这一团豪气,直吓得鱼龙都睡不稳了。只见波心里金光乱迸,一阵阵跳跃,仿佛是条大鱼。此时侠夫兴致百倍,就要去取这尾鱼来下酒,船上原有鱼网鱼叉,一时大家动手,侠夫撒下网去,可巧这鱼投入里面,侠夫举网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别人也拎不起,侠夫力大,把来轻轻一拎,提上船头,大家举眼看时,原来是条鳇鱼,吩咐厨房脔割了,做菜下酒。
此时已有二更时分,见那荒岛石笋砏岩,像是一个个人头簇立,海风平了许多,众人举箸尝那鳇鱼,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头见小港里划出两三只小船,衬着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里并没灯光,只有唱歌的声音,和着舻声咿哑而至。细听他唱,众人听了一回,俱各诧异,因他唱的词句,都是豪放不羁。力夫暗道:这歌声不善,定是强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备。当时三十三人,一齐举刀剑在手,有的还拿管六门洋枪,准备厮杀。一会儿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号光景,东驰西突,忽然呼哨一声,把轮船团团围住。希仙忙叫人把电灯熄了,把机器锅炉整理妥当,准备开轮,却不叫就开。就见那小船上一人一个铁钩,搭上轮船,纵身便上。希仙众人掣出刀剑,那班强人也都带着腰刀,短衣窄裤,赤着一双脚,舞着那口刀,上下翻飞,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们本事高强,着实可爱,有心收服他们,因此不用手枪打去。两下鏖战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声道:“且住,我听你们,都是中国人口音,都是同乡,有话尽可商量,何必动武?若要取你们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枪炮具备,一阵乱打,你们吃得住么?只是我爱你们武艺高强,有心约为同志,去干事业。”那班人毫没听见,只顾乱打。希仙手起一枪,把一个强人打死,众强人慌了,齐呼道:“洋枪利害,走罢。”希仙众人喊道:“慢走!且听我说话。”强人方才听见。停了脚步道:“有何话说?”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们要去仙人岛开殖民地,若承诸君不弃,结伴同去如何?”那为头的强人,一口长髯,头上打着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袄,黑妮箭裤,声如洪钟的答道:“你们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轮船,停在这荒岛边则甚?”希仙把籍贯来历说个备细,然后众人一齐放下兵器,鞠躬见礼道:“原来是我们一路人,错认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众人还礼不迭,也问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岛里干这样营生?”那长髯道:“在下姓李名虬,表字慕髯,本贯山东登州府,向在海边上捕鱼为业。只因官府抽税利害,没得饭吃才干这营生。”
看官你道这李虬一干人,如何聚义起来,待我补叙一番。原来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莱县蜃楼村人氏,自幼读书,应过三次举业不利,他读到唐代丛书《虬髯客传》很慕其人,因自号慕髯。没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鱼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结交下许多豪杰,同在一处打鱼。慕髯有个老母,极能尽孝,打了鱼回去,拣好的奉母,然后出去发卖。真是光阴易过,慕髯这年已交四十岁了,便留了下部长髯,衬着张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虬髯公复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楼村十三家豪杰,凑齐分子,办了无数酒肴,和慕髯祝寿。满满的挤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议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们人多不便,门前两棵大槐树下,倒好摆三四桌酒,我们何不移坐那里,倒畅快得许多。”慕髯答道:“有理。”众人大喜,一齐帮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团团在槐荫下坐定。原来慕髯的宅门前,一片空场,除两棵槐树外,还有一架豆棚,长的豆苗极盛。这时初秋天气,清阴一片,搀着野花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十四位豪杰,排定坐次,开坛畅饮。酒过数巡,慕髯叹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无成,今日生日,倒劳众位费事,惭愧惭愧!”十三豪杰内有一位陆惕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们纵然有通天的本领,碰不着机会,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岂是我们可以做得的,我们当个渔户,就是事业,大哥何必发这般感慨?难得几家同志,聚在一处,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时行乐,将来遇着困苦时候,追思起来,不要后悔。”慕髯道:“贤弟所言极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块干净土,创些事业,轰轰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满意足了。”当时诸人你一句,我一句,谈天饮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谁知这一聚却聚出祸事来了。
原来蜃楼村户口不多,离县城也窎远,官府不来过问,近年打渔的人,来得多了,渐渐热闹,县里禀了上去,求上头派员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设巡检一员,驻在镇上,办理民事。自从这巡检伍太爷到任之后,差役地保时常骚扰乡民,弄得鸡犬不宁,儿啼妇哭。伍巡检青衣小帽不时亲自出来察访,谁家有钱,好打他一杠子。可巧这日见十四家豪杰,在那里吃酒谈心,那一碗一碗的莱,一坛一坛的酒,真正吃之不尽,喝之不竭。伍太爷暗道:他们这般快乐,定然是个有家,敲他几文,决不妨事。当下叫过从人,打听究竟是些什么人?一回儿从人回道:“他们也是渔户。”伍太爷想道:渔户有这般家业,足见利息无穷,可惜我为衣冠拘束,不然,也来当个渔户,强似在衙门里挨饿,还要受妻子的埋怨。虽然如此,我此次总要想条计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这口气。正是:
桃源虽有渔家乐,蓬户难逃虎吏诛。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却说伍巡检见渔户那般快乐,有心想要敲诈,回得衙内,把地保传来,问明渔户一共多少家,那几家是最有体面的?地保一一报明。伍太爷就下了几副请帖,请他们来吃酒,意思是要开口借助些钱钞,作为修衙门的公费,十四家豪杰,一齐请在里面。李慕髯得了这个消息,会齐众人商议道:“本来我们镇上,没有什么官来骚扰的,如今添了这个官,偏又遇着这个伍太爷,分外爱钱,直头像剥皮的一般狠。此番请我们吃酒,那有好意,无非是要捐我们的钱。我想我们千辛万苦,在惊波骇浪里,,拼命取得几条鱼,那有余钱给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为是。”众渔户异口同声,一齐说不去。伍太爷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请时,谁知早被慕髯料到,约齐众人下海去了,当日不归。伍太爷无可如何,闹得个老羞变怒,躺在烟榻上纳闷,吸过三筒烟,精神足了,计上心来,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笔,谁知没笔头。原来他那笔多时不用,笔头胶住在笔管里了。伍太爷没有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渔户,只得向隔壁药铺里的王医生借了一管笔,把禀稿起好。原来他这禀帖,是上与堂翁的,无非说蜃楼村的渔户,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税,以充练勇军饷。县里见了这个条陈大喜,就委伍太爷征捐。伍太爷奉着这个札子,好不得意,连夜出告示,捐渔税一成。
这告示贴出去,别的渔户,倒还罢了,只十四家豪杰,心中甚为愤愤,但不肯出头抗违,只得按数捐钱。谁知这伍太爷,想出的法子绝妙,交银子便用钱价算入,作的钱价极高,交钱便用银子算入,作的银价也极高,名为一成收税,其实三四成还不止哩。众渔户都是愚人,那里看得出他破绽,只慕髯觑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杰商议,欲抗税不交。当日就在槐树底下喝茶定议,通知众渔户,叫他们不要完税,等争定了再说。众渔户虽然完税竭蹶,却很怕官威,不敢违背,那里肯信慕髯的话。十四家无奈,只得随他们去。果然因这抗税的事,被巡检衙门里打听得李家出头,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内一间屋里。慕髯的母亲,是一天离不了儿子的,这日他儿子日暮不归,不由的撑着拐杖,在槐树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来采豆,见他独自站在那里,不觉可怜道:“嫂子为何不回去做饭吃?”慕髯母亲道:“我儿子从来没有晚归,今无没归,放心不下,只得在这里望他。”那老太婆叹口气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么?只怕明日这时,还不得回来呢!”慕髯母亲听了这话,就如青天里打了个霹雳,半晌方哭道:“我儿子犯了甚事,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听说他为了抗渔税的事,伍太爷叫他去当堂讯问,横竖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税的,不是你儿子一人的事,不过问几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亲,听他的话,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虑,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后慕髯还未回来,他母亲是真急了,只得撑着拐杖,走到巡捡衙前打听,差人同他说道:“你儿子抗税不完,只怕要解到县里办罪哩,你不替他花几文钱,还恐怕不妥当。”慕髯母亲骇得浑身乱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领我见儿子一面?”差人道:“那却不能,如要见他时,除非花银三两,我替你想法子。”他母亲道:“我不晓得这规矩,我手上带来一付银镯子,约莫二两重光景,权时押在头儿这里,等我见过儿子,回家设法来赎罢。”那差人见他年老可怜,勉强应了,领他到监门口,又和那一个差人商量,那个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该便宜答应。又经慕髯母亲再三央告,然后领到监里,和儿子见面。只见他儿子蓬头乱发,坐在一边,不禁大哭。慕髯见母亲来探监,也觉十分难过。当时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亲不要愁,儿子没多余罪名,就是到县里,也不怕的,只是母亲在家,没人侍奉,我的好友陆惕夫,他知道我在监里,必能前来照应,母亲只去告知他一声便了。”他母亲只管垂泪,不则一声,差人来催,只得别子出来。
回家去找陆惕夫,并没找着,他妻子说:“丈夫赶到县城,和李大哥用钱去了。伯母在家纳闷,本要去接来消遣几日,如今甚好,就请住下罢。”慕髯母亲暗思,乐得住下,有个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时能已,日间流泪,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搁得住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经病倒了。五日后,惕夫才回,说起县里有文书,叫伍太爷把慕兄放出来,大约明后日就好回家,伯母请放心罢。慕髯母亲心上一宽,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赶到陆家,见母亲病在床间,惊惶无措,只得延医替他调治。谁知蜃镇没好医生,不服药倒还不要紧,一服药后,闹得痰火上炎,这一晚便气端不止,浑身冷汗,竟呜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来,又在陆家诸事不便,幸亏惕夫友谊甚敦,倒替慕髯料理丧葬,一月后方才了结。
这时抗渔税的事,抚台已知道了,饬蓬莱县严拿罪人惩办,惕夫得了这个风声,和慕髯商议,聚集十四家豪杰,定计出洋。各家自有渔船,收拾行李什物,连夜出海。谁知别家渔户,探听着十四家豪杰出洋,也驶船跟着来了,足有百十号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编成队伍。用铁索连起,制就旗号,以便相认。出口后,幸亏没遇大风,走了数日,尚都平稳。
一日,海中风起,把他们的船,打个回头,一气淌下,收不来口,直到一个岛边,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杰,站在船头,细看这岛,四面尽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径,当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这岛,四面找去,好容易找着一条港,转了几个弯,却见一个深洞。好在大家驾的小船,便望水洞里穿进去,里面漆黑的,不辨东西南北。慕髯命点了鱼油灯,照见洞石内古苔斑驳。行不到半里,果然透出天光,原来是一湾止水,绝好的一个船坞。慕髯等一干人,舍舟登陆,到处闲游,那见一个人的影儿,只百来株几十围的古树参天,树皮都成了青铜色,还有焦烂的树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却见无数猴儿,聚在那里,啾啾啼啸,仿佛似人坐谈一般。众人举眼看时,原来上面一片果树,深黄淡绿的果子,一颗颗的挂在树梢,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经饱了,所以不复上树。那些猴儿,见有人来,都攀援山石,登时散尽,不知去向。慕髯见这果树外,一带空地,足有数百亩开阔,而且土地腴润,丰草丛生,肚里暗想;此处搭几间茅屋开垦起来,足可过活一世,强如在热闹场中与世人争。那蝇头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谁知转过一弯,便是那停船的船坞边了。
当下众人下船,商议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杰鲁重武道:“我们造屋,没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杰万人智道:“我听说上古时,没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凿,石刀石钻,都有现成的图画可考,所以名为石世界。我们开辟这个荒岛,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况且我们船上,带来的家伙不少,只要取下些树木山石来,各事便易办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称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当下慕髯便会齐各家渔户,商议造屋,叫他们听自己调度,分头采取木料,制造砖瓦。众渔户听说造屋,俱各欢喜,砍树的砍树,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数人,又制造出许多石斧石钉来给他们应用。原来各渔户里也有做过木匠的,也有做过砖瓦匠的,大家公议,推他们为师,一边学习,一边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齐备,便依着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间一间的房子搭起来。晚则上船住宿,早则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杰,因做工辛苦,起得迟了,忽然一个渔户,慌慌张张跑来报道:“不好了,我们搭的十来间屋,不知被何人一齐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么那样粗的木头,都被打断了。”慕髯道:‘,岂有此理,这山是没有人迹到过,我们环游了一遍,也没见个人影儿,如何会有人来拆房子?”那渔户道:“李大爷不要这般说,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着哩,正经人来了,他躲着不出来,背后使些促狭计保不定的。李大爷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觉诧异,只得唤起十三个兄弟,携了手枪刀剑等械,准备找着那人,和他厮拼一回。
那渔户在前领路,到得房屋那里,果见一摊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满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里候信,慕髯叫他们:“且慢动手,我们要去找这拆房子的人哩。”当下十四个豪杰,各处找去,依然不见个人影。最后还是第七位豪杰冯维罴,在屋基后头,找着一个洞,那洞门并不甚大,不过容得一人。独自一个不敢进去,只得走回告知了众人。慕髯议道;“我和冯贤弟、陈贤弟同进去探探看。”当下命人点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会,并皆跳跃而出,三个大熊跟在后面,追出洞来。大家辟易,那大熊舒开蒲扇大的手掌来捉人,只听得慕髯叫道:“快些开枪!”一语提醒了众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议着割下他的肉来,回船煮好饱餐一顿。
这回盖造房子,没得人来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间房子,打下极厚的围墙,只是住便住得妥当,长远下去,却有绝粮之厄了。要种田时,苦于没得籽种,慕髯出主意,叫众人每日出去打猎,打着野兽来,将就果腹。无奈火药又已用完,这回真没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粮草,或捕些鱼虾来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着贾希仙的船,当下把来历说明,希仙叫他们把船拢来,跳上小船,跟他们上去探岛。天光渐明,只见岛上白气迷漫,矿苗极旺。希仙找到矿苗所在,立下标记,回头向慕髯道:“这岛是个绝地,怪不得没人来问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经到过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几只船几匹马几只鸭么?这就是埃及上古时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岛,古时必与大陆毗连,后来被海水冲开的。这底下矿苗极旺,我们大家并力开下去,必获大利。至于久住这里,没得生活可做,莫如采着矿后,同到仙人岛为是。”慕髯一干人甚喜,就依着希仙所指的地位,开下去。此番大家着力,比造屋更来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见地底下有铁有煤,希仙叫运数千吨到船上,余下的封在矿里,将来再取。原来希仙这船,本来载货不多,压不住风浪,自经这煤装上去,倒平稳了许多。恰好船上的机器业经修好,便命开轮。走了数日,再也找不着仙人岛,只见前面一座山在那里冒烟,大家凭阑观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岛么?”希仙笑道:“那是座火山将要震动,那山顶上一股气,便是拉发汁升上来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着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听得如此奇异,都愿开开眼界,希仙测准度数,叫把船停在海心里,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时,听得远远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顶篷看时,只见天边红了一块,因离得太远,看不出什么光景。希仙道:“这时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开轮近前去细看罢。”慕髯只得罢了。正是:
新奇都是寻常事,学问偏从阅历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却说贾希仙隔了数日,把轮船移近火山岸边,只见山脚下许多民房,都被乱石压倒,幸亏本地居民,早经移徙,没有压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乱石冲撞下来,众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过三日,遇着一条海岸,见无数黑人,在岸边上筑堤,都是赤着半身,担土运石。恰值船上缺少粮食,希仙命停船上岸,采购食物,当下约齐同伙,闲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见三四个白人,手里提着木棍,赶着无数黑人到海边上做工去。希仙叹道:“一般五官齐整的,为何强弱悬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仙道:“黑人固然没出息,白人也太逞强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么?”孟核道:“优胜劣败的理,一些不错,将来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灭,那愚人的种类,恐怕都要灭尽哩。”希仙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竞不过智人,以致灭种,便智人里面也要相竞起来,也有个优胜劣败。如今驱黑人的白人自以为强,难保将来他们这种人,不受人的驱使。”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已入了城。
原来那市场上却很热闹,一般也有住家和铺于,但那朱门大宅,走出来的人,都是皮肤雪白,那荜门蓬户,走出来的人,却浑身漆黑。铺子里也一般白的坐在帐台上,从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劳。希仙明白了许多,顺脚走进一个饭馆里坐下,又见劈柴烧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却是白人了。希仙叫过一个跑堂的,问他这是什么国,为何黑白的分别得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这里叫做灭黑国,本来只有黑人,我们都是打外邦来的客民。只因他们黑种,实在没有道理,我们初来时人少,他们恃强把我们货物行李劫了去,还要杀害我们,只道他本事高强,不敢报仇。后来我们这些人,聚得多了,细看他们,原来全没本领,靠着一点蛮力,性喜杀人。他国也没君长,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难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碍,果然就没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换,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们见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枪打死,他们各来争斗,一阵枪炮打死多人,吓得余众叩头乞命。他们从此畏服了我们,把枪炮唤做天雷,唤我们作雷神爷,有好的住处,好的饮食,都送来供奉。而且情愿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们商议,推了个主子出来,平白地取了他的国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们白人的世界,他们黑人虽多,只不过在小街小巷里躲着,还要天天去做苦工,吃些猪狗的食料。我们主子说的,不但叫他们天天劳苦,还须拣他们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热的人送到热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边去住,住惯水乡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时常互换转来,他们愁苦已极,便自不大生育,年壮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没生,他种类也就灭绝了。”众人听了,俱各讶叹不已。当晚吃过酒饭回船,恰好粮食办齐,即命开船。
希仙集众会议道:“我们走了这许多天,为何找不着那个仙人岛,莫非真个似古来方土的话,说什么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么?”孟核道:“岂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谣言,我们所到的仙人岛,是实有其地,如何会寻不着呢?莫非把来路记错了。”邝开智道:“我回时,记得用行军测绘的法子,绘了一张草图,待我去检查检查看。”希仙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来,手里捏了一张图,指着说道:“这仙人岛,是在布哇的那边,我们已过了布哇,还从那里去找这岛,赶紧掉转船头回去罢,不然,便绕遍了美洲,也没找处。”希仙如梦初醒道:”我连日踌躇取岛的法子,闹得脑筋昏浊,把来路都已忘却,幸亏邝贤弟有这张图,不然,把地球绕了一转,也还找不着哩。”随即吩咐管驾驶的人,转舵回去,把图中方向指点给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仙想起当地旧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们工禁利害,仲亮、清闱都劝他上去,于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并没人来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里,果然那西友接见,分外敬礼亲密。希仙闲谈问起:“贵国禁止华工,如今难道放松了么?我们上岸,为什么没有人拦阻?”西友道:“足下原来是去国多年了,难道贵国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举动,都不晓得么?”希仙道:“我们是今春出来的,并没去国多年,不知道有甚惊天动地的事?”西友道:“贵国人也真利害,进步那般快速。从前敝国只道贵国人,没有团体,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贵国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许多禁约,叫他动弹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贵国学生,做了一篇受虐记,登在报上,有些国民知道了,气愤不平,开会演说。你道那些酸丁演说,有什么用处,随你说破了嘴,也没人理他。谁知这次却不然,亏他们说醒了好几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国货物,那报上一大一天登的,无非是不用敝货的话。难得异地同情,不谋而合,都说不用敝货,甚至闺中女子,也立起会来,禁用我国货物。我政府还当是贵国人一时高兴,随意瞎闹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们政府。谁知你们政府里,办交涉也办熟了,学成一种狡猾伎俩,只推商民既动公愤,劝谕不止,其势不能禁阻他们。我国几位使臣领事,又指望贵国商民,有什么粗暴举动,便可惜端说话。谁知此次却闹得很文明,没一毫暴动思想,看看两月下来,那约还不散,敝国的货物,不能输入贵国,商人吃亏不小,我们政府里,也着了急,工党里也自知待贵国人太刻簿了,有些后悔,所以上下集议,由总统颁布开禁谕旨,把工禁开了,和贵国使臣重订条约,消了贵国商民之气。此时贵国的工来,我国的货往,两国照常亲睦。足下上岸时,自然没人盘问了,而且在敝国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权利。”希仙道:“原来如此。敝国人性质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败,如今学堂开的多,有些文明人出来演说,自然容易进步。这还是发轫之初,将来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贵国哩。我也很望两国亲睦,各保利权才好。”那西友请希仙诸人吃过酒点,尽欢而散。
希仙回到船上,和众人述及抵约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去罢,中国既然文明,还有事业可做,为什么飘洋渡海,吃这般辛苦?”希仙道:“慕兄真是个忠厚人,不知就里,如今各国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吓,互相欺骗的,他们禁华工,我们就禁美货,这是交涉上办得合法了。据我的主意,倒盼他们外国不开工禁,我们中国因不用外货这点机关,固住团体,想出主意,大兴制造,以本国人用本国货,谁能禁止?那时既不得罪外国,还能抵制各国的货物,工商发达,衣食富足,自然强盛起来。华人殖民外洋,也不单靠工党,这主意不更好么?只是我们商人,既有这般举动,也还想得到此,偏偏他们外国,又开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们有了团体,于他不利,故意破坏的,岂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们商人立定主意,结帮制造,维持中国的权利。至于我辈出洋,就是西国所说的殖民政策,中国本嫌人满,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国的事,为什么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仙的远见。
船行二日,只见远远一座青山,在云雾里,迷茫可辨。开智认得是仙人岛了,叫对准那山驶去,看看驶近岛边,还差十来里路,只听得訇然一声,震天价响,众人大吃一惊。希仙连忙赶入底舱,早有管驾驶的,率领机器匠,钻入舱底去了。一会儿,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却不见水冒上来,那管驾驶的告希仙道:“不好了,船已触礁,没得法想。”慕髯听得这话,便想逃生,被希仙一把拉住,然后再问那管驾驶的,如何触上去的,为甚没得水冒上来?那管驾驶的道:“触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笋堵住了窟窿,一时不至冒水。”希仙道:“我们同去一看,再设别法。”当下二人掌灯到触礁的地方。希仙见那支石笋很粗,果堵得一丝没缝,随即吩咐赶紧下碇,恐怕船身摇动,脱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脚,把碇下好,果然不摇动了。希仙道:“我们这船是到不了岛边去的了,幸亏在慕兄荒岛上,带了几十只渔船来,我们把人众什物,运载过去罢。”众人齐声道:“是!”当下忙忙收拾停当,分几次渡到彼岸。果见尖方金塔,依然矗立云霄,这回才真个到了仙人岛。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运了上岸堆着,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着麻哈思,说明中国有一班人,要做贵国的百姓。麻哈思领他们见了教主,奏明来历。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们不辞而去,况这番来的人多,恐怕闹出乱子,不敢答应。希仙等六人,这时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处。希仙见教主不答应,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扬。螳的一声,手枪把木柱打个对穿,便吓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们上岸,便同这柱一般。”教主从没见过这般军器的,果然吃了一吓,只得答应了他。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众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岛南的一片空地,给他盖屋居住,现在且寄住临海大寺内。希仙催着麻哈思,领到那临海寺看定房屋,然后回到岸边,率领众人搬人寺中,不免劳顿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岛南相度地势,原来山峰环抱,中间一片空地,绝好一个去处。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备下砖木等料,听候调遣。果然岛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权,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办齐,来到临海寺里。希仙打成图样,叫他们仿造,却像一个大营盘,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临全岛,房屋街市,一切齐备。不到数月,便已完工。希仙择那腴润之地,叫各家渔户,开起垦来,自此有了五谷,和岛中士民交易货物,但总觉不便,几次上条陈,要请教主通行钱币,教主专主守旧,再也不肯变易。希仙没法,慢慢诱导岛民,就在自己的城内,开了几个学堂,招罗岛民入内读书。只有几家僧徒子弟,不肯来学。
却因岛人多愿到镇仙城去,禁约不住,百十个僧侣,一齐着急,大家商议,奏知教主道:“如今岛情大变了,教主把个外国人引入岛来,谁知他们左道惑人,弄得岛民一总向他,半月以内,也没见一人来寺烧香,听宣经卷,这不是反了么?敢求教主从速将那外国人驱遣出境,收回我们的百姓要紧。”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们借住的,谁知那贾仙人道术高强,把手一举,就是一个霹雳,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说我若不依,便同这柱子一般。我没法,只得依他。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来大势已去,我这教主也不愿当了,众位要有本领,谁能争得过他,便做了教主罢。”众僧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班答应,教主叹道:“原来众位也是一班庸臣,听得外国人利害,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告知众位罢,那贾仙人虽有打雷的妙法,只是说话倒也和平,我想众位还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们去见贾仙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还我岛民,也未可知。”众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声,有如雷响,众僧只道是贾仙人打下的雷,吓得魂不附体,有的钻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后殿,教主也吓得退入后宫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说,最怕虚空霹雳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却说仙人岛的教主,因闻空中一声霹雳,退入后宫,众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时,等着并没动静,一个个才渐渐的走拢来,都诧异道:“方才分明打了一个雷,倒不见贾仙人来到,难道他须知我们议他,放个空雷来吓我们的罢。”有一位叫做达赖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边屋上的鸱吻倒下来了,只怕这雷声,就是鸱吻撞碎在石上的声音。”众僧不服道:“断然是贾仙人一雷,把这鸱吻打下的,不然,那有这般大的声音。况且鸱吻也不会无故落下。”众僧将信将疑,去请教主出来,教主回说头痛发燥,不能出来。岛中的事,请他们公议施行罢。
众僧议定,只有达赖胆大些,推他出头,领了九位僧徒,找着麻哈思,要他领去见贾希仙。麻哈思道:“那贾先生,我有三年没见着他了,不知在城里做些什么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们两家珍宝店外,岛里竟不见一个人,如何是好?”达赖道:“我正为此事要去探访他。”麻哈思大喜,便领了达赖一干人,走到镇仙城城门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里,腰里插着佩刀,肩上掮着洋枪,雄赳赳的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干甚么事,说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进去。”达赖吃了一惊,往后退行几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拦住,捱身上去,把来历说明,警兵放他们进城。麻哈思道:“你们千万不要胆怯,贾先生是讲道理的,他决不无故害人。”达赖放大了胆,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个警巡兵站着。那街道又阔又干净,那盖的房子,都临着街,没有围墙挡着,只几棵树围绕而已。达赖见这光景,觉得别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们岛中人要来,原来他这城里,这般有趣。麻哈思到处访问希仙的住处,有人领他到希仙住宅边,也不过和民房一般,只多挂了一面龙旗。
原来希仙诸人,同住一处,此时都不在家,到学堂里教书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领导,直到学堂。只见一座总门,匾额上是“再造学堂”四个金字,走人总门,便是一片草场,足有十来亩宽阔。草场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讲舍卧室,三所房子都有总门,门上挂着牌子,什么蒙学、小学、中学三处。麻哈思找着个把门的,叫他前去通报,半天才出来回道:“贾先生在那里教书,请众位在客厅上坐等罢,他要到午初才下课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领了众僧,跟着那门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园里客厅坐下,自有人送了茶来。麻哈思、达赖久坐无聊,踱出花厅闲要,只见满园花草,有红有白,有绿有紫,一股幽香扑入鼻中,夹着几棵竹树,引着一阵阵的清风,觉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达赖道:“这些花木,我们岛中,为什么没有,莫非他在外洋带来的么?”麻哈思道:“岂有此理,花木如何带法,况且我见他们来时,都没有一盆花一棵树,这一定使了法术,把我们岛中的花木弄了去,变了种的。”猜疑一阵,恰好门丁走来报道:“贾先生下课了,请诸位去吃饭。”麻哈思只得领了众僧,跟了门丁走到里面。
原来一间大屋,排着无数桌椅,学生都在那里吃饭。麻哈思和众僧占了两桌,有宫侠夫、方仲亮相陪,饭桌上有些鸡鸭等味,连麻哈思都没有尝过,问起来,才知是希仙从外洋带来的种。饭后仍入客厅,希仙才来见面,问其来意,达赖欲言又止,还亏麻哈思一一代为说明。希仙道:“我并不是要收你们教中的百姓,只是可怜你们百姓,生在这荒岛,一些学问没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话,懵懂一世,而且卫身的饮食器具,一无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么?我因发了这个宏愿,要替你们教养百姓,毫没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们去看来,便知在此地的快乐了。”说罢,便引麻哈思等一于人,先看学堂,果然课堂卧室,收拾的十分整洁,床帐被褥等类,都十分干净,那课堂里图书具备,都是希仙设法印的。看完男学堂,又去看女学堂。说也奇怪,那些岛民,从前是面黄肌瘦的,如今一个个体干强壮,面皮转红。希仙又引他们去看田亩,只见弥望青葱,都是新麦,场上堆着许多机器。希仙一一指点,这是有轮的来,这是耙车,这是割稻车,这是打稻轮机,又说我们这种田,是用化学家里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质,配上粪料,所以收成的五谷,分外比人家多,一亩地能养十来口人哩。达赖、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赞叹。又引他们去看矿山,只见一车一车的煤铁,运出来的不少,就近就有什么生铁厂、熟铁厂、炼钢厂、机器厂等类。又引他们去看织布局,只见那轧花的机轧花,纺纱的机纺纱,织布的机织布。麻哈思取一匹布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原质?”希仙同他们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给他看道:“这花出在田里,也是我带来的种,因他性本柔软,可以引得长的,用来织布,缝做衣服,极为温暖。比你们用野茧的丝做衣服,不便当得许多吗?还有蚕桑一法,未及创办,其他制造的物事尚多,须待学生学成,方能开办。”说罢,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议政厅,劝他们道:“你们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来就学,一般过安乐日子,不强似守着这个荒岛,忍饥挨饿,被暑受冻,那般困苦么?我还听得人说,你们唤我做仙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这些妖言,从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赶快来这里就学,能把你们那些寺院。一齐改做了学堂,那更好了。”一夕话,说得达赖将信将疑,和麻哈思众僧,回到岛中,奏明教主。
是日,众僧齐到,大家听了达、麻二人的话,都不信他道:“自从开天辟地,也没见过这些东西,他们除非真是仙人,才能造得出来。一亩地那能养到十人,只怕一人都养不活,休要听他们瞎说。”达、麻二人无奈,只得答道:“你们不信,都去看过便了。”众人道:“随他怎样好,我们的教法,总要守定,不可见异思迁的。如今仓里的米,足够我们一世吃,大家耐着苦过活罢了。”教主准奏,叫他们安分守己,不要离了寺院。麻哈思、达赖奏道:“我们两个人,情愿到镇仙城去就学。”众僧大怒,当时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监里。不提。
再说这年夏间,希仙的学生卒业,希仙便开了讲堂,聚集众人演说道:“你们学虽未成,但是粗浅的道理,已经知道,如今我要替你们设法个长久快乐,但是这镇仙城地方狭小,如何养得起这些人?我想你们岛中,尽有空地,可开的利源也不少,听他荒着也觉可惜,我要率领你们去见教主,把地给你们耕种,一面读书,那时各有职业,免得将来饿死,不更好么?只怕你们教主不依,你须要同心一意,力争一番才好。”众人一齐举手答应了。当日希仙领了大众,到得岛里,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见门口贴了两张封条,还有竹片十字式钉着,分明里面没人。希仙诧异,再走几步,有一家小小房子,里面女人住着。希仙走去问信,原来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诉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么镇仙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顿,收入监里,两个月没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着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仙安慰他一番,那些岛民听见了,到底就学未久,野蛮性质未改,当时大怒,分头到各寺院里,把僧人个个捉到街心,拳脚交下,打个半死。幸被希仙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们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众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赶到监里,把麻哈思、达赖放出,又把教主挟到当街。那教主只是叩头乞命。希仙道:“大众听清,今天这般举动,虽然没甚不合公理,但是你们教主,平日待你们是好的,也还不可过分。我有个道理,岛东一带,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众僧官送到那里去住,每月给他粮食,养老终身,只不许出来管事。所有岛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过了,给你们耕种居住。”众人拍手的声音,震天价响,果然把众僧送人寺中,只留下达赖一个。
希仙这番经营,更觉烦难,直闹了一个多月,各事才有些头绪。又叫人把神宫毁了,改做上议院,又建了个下议院,又就岛中地势,建了一个城,名为北城,把自己据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岛民,南城住渔户,众人推希仙做了岛主。希仙就命他们公举各部官,众人举慕髯做了农部大臣,举东方仲亮管了警察部,卢大圜管了邮政,邝开智管工部,欧孟核管学部,宫侠夫管刑部,希仙依了他们多数人的主意。正在分拨才定,只见外面许多女子,带了些孩子,来到上议院门口啼哭。希仙叫他们进来,问其缘由。原来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齐哭求道:“我们虽是僧官家属,本有心来学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并斥退了,我们将来没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饿死吗?总求岛主提携。”希仙道:“此时学堂一齐毕业,你们程度不及,只好另开一个学堂,待我办好房屋书籍,再来招呼你们便了。”众僧妇均叩谢而去。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里挑出二十位做教员,预备学堂讲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办理岛事。
管轮船的驾长禀道:“我们来的那条轮船,还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来修理,只怕机器锈烂了,成了废船,岂不可惜?”希仙道:“正是,我正要问到这句话。那轮船是我们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听他锈坏的。”希仙和工部商议,叫那几个驾长教练出来的工匠,一齐驾了小船,又携带一班泅水的岛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报没法想,希仙亲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运了无数棉花包,去把底舱堵满,命泅水的下海凿断礁石,果然并不进水,好容易驶人岛里,用机器把船起了上来,众工人一齐动手,修补好了。
希仙就想贩货外洋,集众议道:“我们岛中货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数端,一则以有易无,二则可以知道各国的新法,三则可以招致些客民来,免得岛中人数寥寥,不敷作工之用。”众人俱以为然。希仙命检点货物,还是珍宝居多,纺织制造各物,未能齐备,不敢到别的大国去,只从布哇、长崎、上海几个码头上贸易,派了卢大圜总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萧子颖、祝宝三、耿尔介同去。临行时,希仙再三嘱托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访问家属,同来岛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广东,所以商定了,先把船开到中国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开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轮来,只见许多广州人跳上船头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船,为什么不上关完税?”大圜道:“自来此地,没有税关,我们初到,不知就里。”那广州人道:“你原来是我们同乡,要是别处人,就拉你到关上议罚去,你不知道么?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爷,在总督前上了条陈,新设这个关,归他承认每年税银一百万两。你的船已开过关口一尺,照例开过关口三尺,便要罚的,我们同上去,商议个办法罢。”大圜无奈,只得送了他们每人大洋二十元,并皆欢喜,同到关上写栗房,把大圜来完税的话回明。只见何是仁把眉头一皱,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经过了关吗?”签手连说没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划于过去看。”签手没法,只得招呼划于,扶着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肠何日化,征商税则此时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却说卢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准大圜的船,已离关一尺,冷笑一声,对那签子手说道:“你还说他没有漏税,这不是船已过了关么?你们莫非得了贿,替他隐瞒。”一面说,一面气愤愤的跳上大圜的船,约莫看看货色,要他二万银子,又道:“你船只过得一尺,所以只罚二万两,要离了三尺,足足要罚六万哩。”大圜明知此关难过,好容易和他商量,签子手又从中做好做歹,总算便宜,出到一万二千银子,写了关单。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独自一个搭渡船进省,寻访家眷下落,及平时几个熟人,谁知都出门去了,没一处可以访问。
踱到广府前,忽见一个西装大汉,扑面走来,很觉面善,凝神一想道:“这人是黎浪夫,不错不错。”赶紧唤他,浪夫回转头来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么?”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从那里来?”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处细谈罢。”大圜跟他到了寓处,瞥见宁孙谋、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里谈天。大圜一一厮见,不由得分外诧异道:“宁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这里,有何尊于?”浪夫道:“原来卢贤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总督,奉了上谕,改定立宪政体,只因幕内没人考究这些学问,他朋友韩康伯先生上条陈,找回我们替他参赞,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后,还要保举我们,将功折罪。功呢,我们也不贪,罪呢,我们也不怕,只是这桩事,是为四百兆同胞起见,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见,还是不去为是,恐怕宪法改不成,又弄成什么党人之狱,倒不是玩的。我们贾大哥,不费一饷,不劳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岛,五百个人,成一团体,就如当年的田横一般,如今全岛的人,没一个不进学堂,没一个不爱国,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权利。况且农工各艺,次第开创,矿苗也旺,珍宝尤其多的很,将来还想练成海军陆军,乘着机会,规取邻岛,步英吉利的后尘。这般极好的殖民世界,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业?”孙谋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国,总想整顿他好,蓼虫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帅这番整顿,出自内庭主意,事尚可为,如有意外之变,我们不妨以仙岛为退步,诸兄以为何如?”浪夫、孙谋一齐点头称是,就与大圜相约,将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们三个月没得信息,便不来了。大圜唯唯答应,当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辞别众人,找到肇庆府去,果然遇着他的表弟,指引他找着家眷,同上轮船,直驶上海。大圜把货用驳船运到栈房,谁知大圜的货,既廉且美,不到数日,消得馨尽。大圜放心,同萧子颖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开出口门外僻港里等候。
再说卢萧两人,搭上江宽轮船前往汉口,说不尽心中高兴,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萧子颖只是做诗,卢大圜只是饮酒。大圜道:“你们做诗的人,不会吃酒,鼓荡不出豪兴来,也觉无味。”子颖道:“你们饮酒的人,不会做诗,要算得肚里是一团糟的了。我尝听说世界上,有大诗豪,没听说有大酒豪。”大圜道:“我于诗词上面,虽是外行,然常听说什么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诗豪,须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诗,我才佩服你。”子颖道:“当真么?我们今天赌一赌,你吃酒,我做诗便了。”大圜应允,二人对坐下来,一个凝神做诗,一个不住饮酒,却不料一位扒手,早经看在肚里,等轮船将到九江,扒手早从窗于里,把他们炕上的帐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诗,子颖要开帐箱取钱买物,立起身来看时,只叫:“哎哟!我们的帐箱没有了。”大圜道:“如何会没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来二人到湖北接贾希仙家眷,来回的川资,都在里面,因洋钱带得不便,兑了十两赤金来的,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吗?子颖赶到帐房,托他们设法,那帐房里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没见你们出房舱一步,如何会失东西?这扒手上了岸,到那里去找他?我们船上,是不敢得罪他们的,那回放火的事,难道你们没听见么?”子颖碰了这个钉子,只得走回房舱,猛然想道:不妨,我临走时,只怕路费不够,又从蔚长厚汇了汉口三百银子,这张票子,幸亏塞在表袋里,没收入帐箱,待我来找找看。当从身边摸出金表,正要取票,背后有人劈手一把又夺了去,子颖这一吓,非同小可,急回头看时,原来大圜站在那里。子颖道:“不要吵,还我表。”大圜道:“我几时拿你的表,休得诬赖人。”子颖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着拉他到房舱里。将表还他道:“你还说细心,这金烁烁的表,又露在歹人眼里,苦头有得吃哩。”子颖道:“你真把我吓坏了,要失却这表,我们还到湖北去则甚?”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汇银的对条来,果然没有遗失,告知大圜道:“我们有这三百银子,不怕没钱使用了,放心去罢。”大圜道:“我看你这表,足值一千银子,那表不打紧,嵌的一块钻石,却很值钱。”子颖道:“这是贾岛主送我的,我也舍不得卖掉他。”大圜道:“我还带着一颗珍珠,足值八千银子,这些物件,都是我们岛里的出产,不足为奇的。”
次日到了汉口。二人将行李搬入栈房,子颖去取了银子,打听明白了兴国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却在武昌汉阳游览了好些名胜。次日动身,到了兴国州住下,却不晓得愚村是那一乡,在州城里打听了好几日,不得信息,还是遇着一个卖菜的,才知道是西乡。他道:“找是智乡的人,离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乡,再到愚村,就不远了。”二人唯唯答应。当下一路同行,到得智乡,果然人物俊秀,那贵府少爷高中几名的报单,家家贴满。大圜对子颖道。“不愧名为智乡,你看一乡好多的秀才。”子颖大笑。那卖菜的指引他们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开,二人依着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庄,见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黄,没一毫秀气的。走过了好几家门面,也没见过一张报条。子颖道:“原来其愚在此,那题这两个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处访问贾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来村民只知他是贾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后走到一家,听得咿晤之声。子颖道:“原来是个书房,我们进去探问探问。”踱进大门,一部水车挡路,二人只得把他移开些,然后走入里面。谁知只两间屋,外间有个老太婆,在那里纺棉花,里间便是书房,有七八个小学生,读些《千字文》、《百家姓》等类,中间桌上,坐着一位老者,一部白胡须,垂到胸间,满面皱纹,就如冻梨一般。见二人进来,撑着拐杖,勉强站起来招呼,随即坐下道:“恕老汉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岁了。”大圜暗想:这姓名很熟,记得贾大哥对我说过的,便问他道:“贵村有位贾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亲家好友,你问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儿子贾希仙托我带个口信,有话要当面说。”老古道:“不须提起,他遭的祸事不浅,如今押在监里。”大圜惊道:“他遭了什么祸事?”
原来贾守拙自从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胜记挂,他那第二个儿子,又没出息,成日的在街镇上闲游,吃酒抽烟,嫖婊子赌钱,没一桩坏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闹得没法,就替他成了家,分开居住,将田产劈分两半,交给他一半过活,自己两口儿,雇了长工种田度日。他这儿子,如何肯耐心种田,见老子雇了长工,他也雇工代种,自己依然在外面闲荡,起先还混得过,后来挥霍太多了,拖下无数空子,只得与妻子商议,卖了三十亩田把来还帐。不到十年光景,田都卖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没饭吃,又来找着老子。守拙训斥了一顿,收下媳妇和孙子,把他逐出。他儿子就在外面做些没本钱的生涯,东偷西摸,被马快捉住两次,吃了无数苦头,偏偏没死,放了出来。始终闯了大祸,把一个赌友打死,他却逃走他方,那家告到当官,出票拿人,守拙这时.年已八十多岁了,在家含饴弄孙,忽见差人拿了火票到门,吃了一惊,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认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里走走去。”守拙道:“头儿,我又犯了什么事?差人道:“你儿于打死了人,逃走了,须得你去顶替顶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爷,那有儿子犯罪,老子顶罪的,况且我这儿子,业经逐出,邻舍都知道的,头儿你拿不着犯人,犯不着和我开心。”差人大怒道:“你倒会说,大老爷只知道他是你的儿子,逃走了,须在你身上要人,有话和大老爷讲去。”一根铁索,套上脖于,拖着便走。守拙气极了,幸亏是第二次上公堂,胆壮许多,当时见了州里大老爷,把逐出儿子的事,一一禀过,叩求释放。州里为着人命大事,只怕凶犯提不到,有处分的,不由分说,把守拙收在监里,着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进监,却不晓得监中规矩,没带钱进去,饿了一夜,禁卒等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稳便,所以不来难为他。幸亏妻子送到钱来,守拙方有饭吃。一住监中半年,弄得田都卖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来找他,问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说了备细。
大圜、子颖赶紧到了城里,找着守拙的妻子,领到监里,见了守拙,叫他不要着急,你的儿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们来接你,守拙抬开眼,认了认卢、萧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儿子怎会做官?”卢、萧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岛主的话,不便细说,支吾过去,连忙退出。就在城里访着一位讼师,姓李名藻壁,外号豆腐白酒,为他穷得不耐烦,一天有人请他吃了一碗烧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张呈子,打了赢官司,所以得着这个雅号。大圜、子颖同到他家叩门,有个女人声口问道:“那个?”大圜道:“李先生在家么?”他又应道:“还没起来哩,你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在衙门前一爿徐老虎的烟铺上会他罢。”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阳将尽,二人赶忙找到这徐老虎家。
原来徐老虎是一个胖子,腆着肚皮,在那里秤烟,二人见铺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隶等类,一片喧嘈,谈的都是衙门里事,只不知那个是李先生,只得问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来没有?”老虎道:“没来,二位请开个铺,等他便了,不久就来的。”子颖道:“他来时,望招呼我们一声,我们有事托他,只是闻名还未见面的。”老虎答应了,二人只得横在铺上,等了一会,子颖只觉头额上奇痒难熬,翻过枕头一看,只见那臭虫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缝里,子颖跳了起来,大圜见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两人坐等一会,果见来了一个人,麻脸尖腮,穿件鱼白竹布大衫,满身的烟渍,手中捧枝水烟袋,吸着青条烟,恶气扑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来了。果然老虎来招呼,三人见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贵姓大名,找在下甚事?”卢、萧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势说道:“我们找个酒店,先吃两杯再谈。我们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过来请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发了,先吸两口,再当奉陪。”二人见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烟,足有一个时辰,这才懒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过烟帐,同上酒楼,二人见没人在旁,这才把贾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这事本没难处,他要早些请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监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里,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族中又没甚人,只消花几文钱,叫他具呈州里,情愿缓追凶手,我们保出贾老拙,不是了结了么?”卢、萧二人听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钱买命,放开手段笔如刀。不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却说卢大圜、萧子颖听见李藻壁替贾守拙出脱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势问道:“这般办法,未知要花多少钱,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个指头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颖呆了一呆,大圜道:“可还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给我一千银子,用得剩下,我就还你,用的不够,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银子还待设法,后日六点钟,我们仍在这里会,交银子便了。”藻壁答应。大圜、子颖回到寓中,商量办法,子颖道:“我们虽说带的珍珠钻石不少,但是这个小小州城,那里去卖。”大圜道:“贤弟有所不知,我听见你川资那般踌躇,早在汉口卖去一颗珠子,得了三千银子,兑成金叶带来,今日果然用得着他。”子颖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带了三十七两多金叶子,到得酒馆,李藻壁早到,写下笔据,交付赤金,说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时候,只见藻壁领了贾守拙来到卢、萧寓中,焚券作别。当夜大圜和子颖商议道:“这事出于猝不及防,李藻壁贪图金子,所以设法将贾老伯放了出来,搪塞我们,恐怕反覆起来,我们花了钱,还落了一个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计议已定,就到守拙客寓里,同了守拙妻子等人,连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顾。行走不远,果然后面灯笼火把,飞跑赶来,看清是兴国州的差人,卢、萧二人叫大家躲在树林里,让他们过去后,再从别路逃到汉口,搭上轮船,直驶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岛的船,然后守拙想起稽老古来,托他们去接来同走,卢、萧商议道:“我们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宝三、尔介二位去罢。本来这船要等候黎、宁、魏三个月哩,还来得及往返。”二人去后,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来了。宝三道:“我们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来的,只说贾老伯在汉口等着他有事商议,将他骗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骗了来的。”老古道:“我到如今,还只疑二位是个拐子,却自问若干年纪,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来,不料和亲家在此厮见。”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儿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着若不是亲家同去,我也没甚趣味,所以特地请他们来接你的。”大圜道:“原来贾老伯还没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岛的岛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并不止做什么官。从前说做官那句话儿,是为着衙门里耳目众多,不敢直说。”守拙道:“哎哟,莫非我儿子做了强盗,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强盗,那仙人岛在海外,不归中国管辖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梦兆道:“世间果然有个仙人岛么?从前我曾梦见的,岛里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着的皮靴,对不对?”大圜道:“正是。”守拙道:“这般说起,我也不去。”大圜问其所以,他道:“我前回梦里头见他们岛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时宜,如今去时,他们益发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梦,如今真个到了岛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没敢戏玩的。”守拙方才应允同去。
卢、萧各人命把船开到布哇,卖去了许多珍宝,购进了好些新式机器,又置备若干书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闲耍一次。果然绝好风景,从来没见过的,次早开船,遇着顺风,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岛。希仙亲来船上,和父母见面,自然悲喜交集,诉说些别后的事情。稽老古道:“听说贤侄,做了岛主,果有其事么?”希仙道:“这岛里不分什么主和民的,总归公共办事,主也不能一人独主,须要大众商议。住在岛中的人,大家不靠势力,只讲公理,公理不合,随你岛主,也不能压制人的。”老古道:“这般说来,做这岛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岛主原不是讲究有趣的,原是代众人办事的,其名叫做公仆。只为这岛并非一人的岛,是岛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岛,既是大家有份的岛,便大家作得来主。如今岛民的见识也渐开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压他们,只是众人乱作起主来,横出主意,也办不成事,所以设了一个公处,名为议院,大家公议了,由我们定其从违。又恐怕岛民的学问,没有学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宪法,要大众遵守,如今正议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乡时,有位同道中朋友来告我道,朝廷改了什么立宪政体,叫南洋大臣议定宪法,我就不懂这句话。他同我说了半天,也说的不明不白,如今贤侄又说什么立宪来,究竟是何来历?”希仙道:“宪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没有压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这个宪法出来,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权,立法是议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执定这法律。那其间各有权限,不相侵凌的。”老古这才有点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见许多岛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队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们脱帽为礼。当日入宫,自有一番家庭之乐,不须细表。
再说稽老古,跟着贾守拙入宫,虽住了高厅大厦,曳着细毡软鄃,吃着珍馐美馔,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为礼法所拘,很不如科头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时候,随意闲谈,逍遥自在,只不过和守拙有时还能略叙叙旧情,其余的人,没一个谈得入港。他自从经了海风,得着岛中新鲜空气,身体虽健旺了许多,因天天纳闷,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饭,守拙听见老古病了,很觉担心,连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岁了,又来到外洋,见过好些什面,死也无憾,我这老病颓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亲家,你是死不得的,我来到这岛中,已是万分不如意,你只想我们是在乡间散诞惯的,搁不住天天闷在宫里,幸亏你和我闲谈闲谈,解了许多闷,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对呜咽。恰好希仙从议院里回来,不见了守拙,问知是去探稽亲家的病,赶忙来到老古住的那个院中,一直入内,却见二老相对欷,希仙问其所以,才知就里,便请东方仲亮、卢大圜陪着他们到处游览。守拙、老古,于别的新鲜机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间闲耍,又见了许多种田机器,守拙道:“好好的种田,为什么要用机器?”仲亮道:“只因岛中的人少,不够用,所以把机器代人工的。”老古道:“这倒有趣,使给我们看看。”仲亮便命农夫把机器使动,果然一锄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来,仲亮一一指点,贾、稽二人见所未见,很觉纳罕。回宫就叫希仙替他们在田间搭了几间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谈些桑麻的旧话。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树下乘凉,一会儿守拙来了,二人谈到饭时才回。恰好饭已煮熟,老古叫人抬过一坛酒,大家畅饮。守拙嫌二人对饮寡欢,叫人去请了乡间的老头子两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须臾二人来到,一色短衣白帽,见面行过岛礼,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从前在这岛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还是旧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旧法虽说好,恰只限定口粮过活,信奉着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贾岛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户户读书,从此过下太平日子,岂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声,守理道:“大家说新法好,只我以为不然,从前我们岛里,种下田,也尽够吃用,货物换货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铸成什么银饼铜钱,把来买物,找看这桩事情,将来受累无穷。”守拙诧异道:“银钱买物,是天下通行,为什么要受累?”守理道:“我们把货色换货色,是各人手里做出来的,自己有权柄,如今用了银钱,大家要听银钱的主使,将来多钱的占了上风,出力制物的倒分不着余利,你道不是受累无穷么?”老古听这番名论,只是点头道:“我是因为贾贤侄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驳回,其实有许多不妥之处。古人说的好:‘善创不如善因’,因这岛中的旧法,只消稍加变通,把我们中国五伦的道理,教导他们,那有不治不太平的。况且君臣的礼,是天经地义,做百姓的,所说是莫非王臣,因该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许他们多嘴,我见岛主,见了臣民,那般谦和的样子,直头和百姓一般,没有什么上下的分别,这不是把君臣一伦废掉了么?贾贤侄有福不会享,有威不会作,我很想教导他一番,不好启齿。”守拙道:“你也太客气了,他是我的儿子,就同你的儿子一般,虽然做了岛主,在家里是使不出威势来的,你尽管教训他。老汉是没有你的学问,不懂得什么,要说他几句,一时也说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个大拇指道:“不是老夫夸口,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都经孔圣人教导过,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来到这里,惜乎没处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闹一场,我看得实在不入眼。”
阮福仔听他们发出这些谬论,很不入耳,正待驳正,忽见贾岛主从外面踱进,郭、阮二人站起身来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来,分外恭惟,问他的好,又说他公事那般忙,亏他有这才情。一派将顺的话,福仔听着刺耳难受。当晚各散后,老古回到宅里,抵足睡下,这一觉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连叫怪梦,立逼着人去请了守拙来,说那个梦。一回儿守拙来了,老古道:“我做的梦,实在离奇,比你那回梦见仙人岛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请教。”老古道:“我梦见坐了一只安平轮船驶回中国,到上海登岸,只见上海那些外国字的洋房都换了中国字,那街上站的红头巡捕不见了,都是中国的巡警兵。这还不算奇,最奇的是铁路造得那般的快,据人说中国十八省统通把铁路造成了,各处可以去得。我记挂的是家乡,就从上海搭火车前往汉口,上了火车不见一个洋人,我又觉得诧异。私下问人道:‘从前我在汉口见车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么不见了呢?’一个拿旗子的人答道:‘原来你是从外国来的,不知道本国如今大好了,各处设了专门学堂,造就出无数人才,轮船驾驶、铁路工程,都是中国人管理。况且从前是借人家款子办的,如今债都还清了,统归自办搭客价钱是划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从前那般杂乱了。’我因不晓得从前铁路上的弊病,也没和他多谈,只见车子开起来,天旋地转,果然风快,据说一点钟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两日,已到汉口。自有人来接我们进客寓。一会儿又有小轮船载我到了愚村。只见村中添设了无数学堂,那东邻西舍的小孩子,都拿着书包上学,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许多。最奇的还有那阿三老呆,这些人卖菜回来手里都拿了一张《申报》在那里看,我不合多嘴问他懂得吗?他道:‘你如何看轻我到这步田地?我们村里的人若大若小,那一个不识字看报。我虽卖莱为生,要不识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时觉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会儿又遇着三个学生,打从学堂里回来,原来他三人都是我从前教过的学生,只不过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们学堂里有什么新鲜教法,及至问起他们来,什么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说道,地是圆的,有什么自转公转的说法,又有什么恒星、行星这些讲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学堂有效验的了。我心上方才转念,要到京城里去逛逛,谁知我已上了火车,不上两日,已到京城。只见京城里都是极干净的马路,人家还说京城灰土大,那有什么灰土,那马车、电气车满街都是。并且还有一桩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层还不够走,车上面还有一层路,车马喧阗,人声嘈杂,原来是两层马路,我那里知道世间有这个热闹所在,正在纳罕,又听得人说:‘皇上出来了。’那知皇上出来,也没多余护从,倒像个随常一般,亦不坐甚么辇,是坐了车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说是皇上要到东京去察访政治哩。我也不知道东京在那里,忽又转念现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样子?就见许多白胡子的老头儿,聚在一处,有些红顶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个个愁颜不展,叹道:‘如今新进后生,掌了朝权,做出一桩桩破天荒的事来。皇上偏听他们,弄得我们一句话也说不进,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挂冠回去的了,我们子弟倒要送他到学堂里去,多用几年功,以便将来有个出身。’我因他们这几句话,又想起一般教读老先生,果然,又见好些秀才举人鹑衣百结,聚在文庙前,向着太阳捉虱子,见我去了,只当是同志,拉我同坐。我问他们道:‘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读,却穷到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叹道:‘老兄,你难道不知,故意说笑我们则甚?’我发急道:‘实在不知。’那贡生道:‘如今家家于弟都到学堂去,学什么新学,通大下一十八省,没一个开门授徒的了。我们呆守了旧法,没人肯请去当教员,所以穷到这步田地。’我听他这话,说得悲切,正是物伤其类,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转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岛中,这种苦头是吃不着的了。如此一转念,就觉身在岛中,见岛主和各国君主大会,有人说是弭兵会,我们仙人岛的兵船不下数百号,一齐挂了龙旗,还要升炮,炮声一响,就把我吓醒了。”贾守拙听了,大笑一声道:“这就是我们中国将来的结局。”后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诗,咏这三十回事道:
离奇幻象渺尘根,亚海难招志士魂。
天外无天容肮脏,梦中有梦辟乾坤。
拘墟凿空知谁是,窃国偷钩一例论。
五百田横人倘在,未堪都沐汉家恩。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