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 第 2 页/共 4 页

原来贾希仙因为镇江上岸,带的洋钱少了,吃过苦头,这回特特换了钞票,放在身上,预备到香港兑用的。如今又被外国官取去了,那外国官因他罚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满肚皮的不服,又无可如何,只得手提着空衣箱,掮着铺盖,走到岸边。幸喜广州船尚未开去,仍旧找到自己住的那间房舱,叫茶房开门进去,就有好些人来问他,如何出得来的,他一一说了。内中有个广州府人,是两榜出身,在京里当主事告假回来的,对他说道:“你还算是徼幸的了,要是洋钱不够赎身,须送到外国去作苦工,那才没得命哩!这是外国人专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么人,总要去买他本国有牌子的烟,方准吸,若是自己带了烟,被他查出,便是祸事临头,我们不能自强,可为痛哭流涕,况且你不吸烟,这分明是栽赃,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赃的缘故,说了一番,叹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舱里纳闷,想道:我恁的这样磨难多,如今到广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虽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柜的,但是他一个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钱,如何到得香山?踌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里,只有二三十个小银角子,开箱一看,只剩几件布衣服,叹了口气,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里停着,就有小艇子上的人来觅主雇。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栈水码头,上了栈,打听房价,原来每日要一钱八分银子,吃饭在内。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带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柜的。走了无数的错路,才走到广府前,找来找去,找不到那个玉器铺,问问左近的邻居,都说这铺子是前月关门的,因为亏空大,收歇了。希仙又问这周掌柜的住处,却没人晓得,希仙无奈,只得回到客栈,寻思无计,只有且到肇庆再说。当日就访问客栈中的帐房先生,到肇庆有无便船,船价若干?他说:“木轮船天天开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钱。”希仙听了大喜,原来他身边还有两圆几角小洋,当即算还了房饭钱,上了木轮,不消两日,已到肇庆,找个客寓住下,取出魏于明的信来细看,上面写“端溪学堂总教习朱了凡先生台启。”原来这学堂是肇庆城里大富户邝如舟开的,邝家世代经商,这如舟专办外国五金器具,在上海开了两爿五金店,又开一个铁厂,有二百万家私,为人疏财好义,独捐二十万银子,办这个学堂,请的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义乌人,向在广雅书院掌教,大有名望,是个不喜新不厌旧的。且说希仙来到学堂,要拜朱总教习,只见那学堂规模宏敞,头门口一样有门丁站着。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给门丁,说明来意。他说:“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见客,你饭后四点半钟来罢。”希仙没法,只得依旧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点半钟,再去探问时,果然那门丁肯回了,进去好一会出来,说声:“请!”希仙跟他进去,走到讲堂后面,三间正房,上面挂个金字牌子,叫做总教习室。希仙走上阶去,见那朱先生已在中间,让他进房,希仙连忙下个全礼。这朱先生却谦和得极,已看过信,晓得来历,就说道:“我这学堂里,是极顽固的;华文功课,居十之七,西文功课,止十之三。师范生每日要五个钟头教学生,两个钟头上自己的西学课,辛苦得极,你能做的来,明早就拿笔砚来,补做一篇文章,附入师范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见他桌上所堆的,尽是些《近思录》、《呻吟语》之类,心中已不耐烦。今听他所说的话,知与自己意见不合,然既到了此间,正是进退两难,只得答应道:“悉听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极了,你明早七点钟到堂,不可迟误。”说罢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筹思自己的旅费不够,如此一耽搁,倒有些尴尬了。到得客寓,没法取几件布衣服,当了来作用度。次日赴学堂应考,题目是个用夏变夷论,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带上老光眼镜,摇头摆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气尚清通,今日就搬进来罢,每月六两银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奖赏。切不要学我那学生魏子明,沾染了满身西洋习气。”希仙听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学生。当下回寓,算清了房饭钱,将铺盖搬入学堂,住了十三号的卧室,拜见同学,原来共有八人,内中一大半是广雅书院肄业生调过来的,只有顺德余谨号力夫,高要来华号孟实,香山邓非欧号亦虚,是学堂里出身,懂得些普通学问的。希仙一一见过,与余、来、邓三人颇谈得来,便问他们学堂中如何规矩。来孟实道:“这学堂是极腐败的,程课名目虽多,毫无实济,教习吃花酒,学生赌铜钱,种种说不尽,你和他们共了些时,就晓得了。我们功课定得虽严,骨子里头,却是希松的。我和力夫、亦虚来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议改图,却好你来了,大家商议商议。”这几句话,希仙极中听,就和他们打成一伙,自此日则上课,夜则四人聚谈。   到了礼拜那天,学堂停课,希仙闷坐无聊,独自一人走到阅江楼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触,题了一首《满江红》的词,就在那楼间壁上,用铅笔写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学台李宗师考完了西北江各属回省,路过肇庆,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楼闲逛,看见这首词,为他做的好,录了回去。途中无事,和学台闲谈,说起这首词来,那学台便问:“是首什么词?取来我看。”幕友即将录下的词稿呈上,不料李宗师是个老翰林,一向讲理学的,看了这首词,勃然大怒道:“那里来这样的孽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是要好好的办他个罪名,叫那些新党知道才好。这名字熟得极,是那里见过的,哈哈,不错,朱了凡前辈,对我说过,他新收了一个师范生,就是这个名字。唉!你们何不早些对我说,省得许多转折,把他顺便带到省里问罪,岂不是好。”那些幕友吓得不敢则声,李学台到了省城,袖了这首词,去见谈制台。这谈制台名铸凤,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极为整顿,如今年纪老了,有些怕事。当下听了李学台的话,看了那首词,却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学堂的师范生贾某究办。   且说朱总教最怕的是新党,恐怕连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里较阅课卷,阅得头昏眼花,忽然接了这个文书,登时面无人色,身子望后一仰,竟昏晕了去。正是:   平地风波新党起,青天霹雳老儒惊。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却说朱了凡靠着椅背歇息了一会,渐渐苏醒,思量多时,叫人去请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来。三人既到,朱了凡颤着身子道:“听说你们三位,和那新来的贾希仙谋逆,可是有的?”三人大惊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们不过萍水之交,大家同学,谈论些学问,这是有的,谋逆之事,影子也没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词,你们看见没有?”三人齐道:“未见。”朱了凡道:“未见就好,你们既非同谋,我如今将这贾生交给你们三人,可去陪伴着他,暗中监禁住,不要放他出门,我如今到府里,去将这事弄明白了,回来再说。”三人连连声诺退出,就找着希仙问道:“这几日我们太疏阔了,听说吾兄新填了一首词,请教请教。”希仙道:“我向来不工填词,前礼拜日,找不着三位仁兄,独自一个到阅江楼上闲眺,偶然兴到,学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说罢,就在书桌抽屉里,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来是一首《满江红》。词曰:   望绝天空,有几只暮鸦叫黑。看无数帆樯到此,   围环城蝶。夷夏纷争愁北虏,英雄割据思南越。剩江   山如画入危楼,烟云灭。海潮涌,湾横一。星球簇,   岩分七。问南州斗大,何当饵敌。若有人兮吟啸异,   登斯楼也胸怀阔,想虬髯毕竟王扶余,应投笔。   力夫读了一遍,对来、邓二人道:“这词也无甚叛逆的话,怀古感今,文人常事,为何那样张皇?”希仙听得他话中,有些蹊跷。连忙问道:“什么事?”力夫道:“吾兄这词极佳,但不该题在阅江楼壁上,如今被人看见,道你谋逆,只怕祸事就在眼前,现在官场专喜挑剔文字,株连新党,现在总教习已到府里去商量拿你问罪,叫我们监禁着你,这样学堂,岂不是个监牢么?我们在此,亦无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罢。”希仙道:“原来如此,逃走使不得,连累三兄,尤觉不安,一身作事一身当,他要问罪,我自有话应付,不妨的。”三人力劝他走,希仙决意不肯,三人无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个金洋钱,以备监里应用。希仙收下,停了一会,府里两个差人,来将希仙锁套着脖子便走。徐、来、邓跟去打听消息,在衙门口花了些小费,传出信来,方才晓得这希仙要解到省里去审问。三人回到学堂,气愤不过,写了一封信,辞退出了学堂,约会着一同进省,设法营救贾希仙不提。   且说希仙在监里过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两个护勇,两个差人,押解起程,枷锁郎当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长叹了一声,横了心肠,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只大船,将这船一撞,险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上来,手执利刃将那两个护勇一刀一个戳死。差人吓得缩做一团,那强盗拿绳子把他手足捆好抛入江心,把贾希仙背负了去,此时希仙又是一种惊讶,自己横竖是预备着死的,倒也不惧。那强盗将他安放在后舱内,去了枷锁,另用绳子绑他在一张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着来的路摇回去。   原来西北江一带盗风甚炽,白昼劫掠,是不奇的,遇见兵船,竟用枪炮开仗,也互有胜负。这回盗船,可巧碰着希仙,将他劫之而去,直驶到高要乡里,船才停泊,六个大汉,将打劫着的木箱十只,挑了上岸,将希仙放了绑,叫他同走。希仙见此摆布,知道并不是要杀他的,要想看看强盗的行径,便跟了他去,走了无数路程,看见一座山里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汉抬箱走入一座大庙里,希仙也就进去。只见这庙内聚集无数的人,两廊枪杆,摆了无算,那挑箱子的大汉,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见五个人都是外洋装束,看见箱子,一齐迎了上来,说声:“辛苦!你们就抬到后面去埋了罢。”那抬箱子的大汉,指着希仙道:“这是肇庆府里解进省的犯人,谅来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来,他自己愿意来的。”那西装的人,就来拉着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间客座里坐下,问起姓名籍贯,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说了。那西装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问他们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东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门开个药铺;那胖的姓卢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邝名强,表字开智;那长髯的姓欧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块伤痕的,姓宫名清闺,表字侠夫,都是读书人。我们遭际与吾兄不同,却未受过官府的气,只因自己立了个志向,要想为中国的百姓吐气,所以有这番举动。吾兄愿意人会否?”希仙道:“诸兄究竟是何意见?白昼劫掠客商,盗贼行径,弟却不敢奉教。”东方黑辩道:“我们虽然不肖,却不至于打劫客商,吾兄误会了。”希仙道:“方才十个箱子,不是打劫来的么?”东方黑道:”那是我们费了无数心力买来的,内中有要紧的东西,慢慢和你细讲。倒要问问吾兄,现既得罪了当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却愿去认罪,只是徒死无名耳。”东方黑道:“这话不错,我们的主意,是要据广东独立,现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没人统领。天幸吾兄来此,情愿推你为主帅,一听立法便了。”希仙心里自思寻道:我要回省,决无幸全之理,不如借他们的力量,做番大事业,成则不必说,不成便逃到外洋,结识了几个同伴,总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问东方黑据广东的计策,东方黑一一说了。原来那箱子里是炸药,要想凿开地道,轰去几个衙门,便好乘乱起事。希仙摇头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围困起来,那都是死的。纵有本领,外国人近在咫尺,扰害他的商务,岂肯于休,那时更是走头无路了。”东方诸人便问道:“主帅有何妙计?”希仙附着东方黑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东方黑大喜,当日希仙便改了西装,入伙不提。   且说广东谈制台听了李学台的话,要提贾希仙去办罪,后来接着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饬广肇两府会同严缉。那大在冠冕楼上宴客,大宪齐到,人席后,督署里送来一角照会,是香港总督的。内说贾某要据广东,求他保护,让与利益,因此事关碍和局,所以前来通知,可早作准备的话。制台看了,递与抚藩看过道:“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烦了,造反是这样容易的吗?”那藩台姓章名士杰,倒是机警的人,便禀道:“大帅不可疏忽,到要调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这些人总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极可怕的。昨日司里还听见谣言,说有强盗,要用炸药轰去几个衙门呢?”谈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没有这事一般,当时席散无话。除了制台,那些大员却都是战战兢兢的。官场就有谣言,有个典史说曾做过一梦,看见什么册子,这谈铸凤是要在广东殉节的。背后纷纷议论,弄得人心惶惶。制台问他亲信的属员,这炸药如何能轰去衙门,那属员就命人到火药局去取些炸药,拣一间空房里,种火点上,只听得暴雷一声,那房子就抬到半天云里去了,有些残砖败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见了,才有些惧怕起来。只得调了一营人,把自己衙门团团围住,以防不测。幸亏章藩台和抚台商议了,叫统带张国超调五营人马,四城巡逻,又调来两只兵轮,在珠江上下巡缉。隔了几日,果然在一只小船上,搜出几桶炸药,捉住了三四个人,从此便防得紧了。   那贾希仙见计策不行,与东方黑诸人商议,那些人本是毫无主见的,就欲率领这四五百人和官兵开仗。希仙只是摇头道:“如此胡做,徒伤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们中国,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国去,将来再图机会罢。好在大家懂得西语,像这样的事,外国是没甚大罪的,还许保护我们哩。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们散去,叫他们安分务农去罢,跟着我们徒死无益。”东方黑诸人听了,大家点头称是,便聚齐那些兵士,将此意与他们说知,叫他们暂时散去,将来用着他们的时节,再行招集。这些人本是有家业的,却被东方黑说动了,舍命跟随,如今事既无成,听了东方黑的话,便都纷纷散去了。然后贾希仙和东方黑等六位,连夜整顿行装逃走,径赴香港,搭了德国轮船向新加坡进发。看看那外国待中华的旅民,实在作践的利害,说起亚洲同种,只有日本是个强国,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轮船。不多几日,到了东京,就想找着中华的几个学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来了三个人,一色华装,一口的北京话,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们是在此留学多年,合了几十个朋友,凑钱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区骏何町,专接中华来的同志朋友,如蒙不弃,便搬到那里去住,商议大事。”贾希仙虽有些疑心,但听他说得恳切,便应允了,那三人请他同去,看定住处,再搬行李,于是一同走出客寓门,马车四辆,已在那里伺候了。六人上了车,经过的路,苦于一处不认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马车已不见了。到了一个热闹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门式样,那马车便停下了,请他们下车。正待问个明白,却见里面走出几个人,拉住他们的手,向内便走。到得花厅上,却有一个中华人,带着红顶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晓得,这是个使馆。贾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着身子,上去厮见。那钦差并不睬他,叫从人押着他们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从人便将木棍来敲腿弯,没法跪了。钦差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死囚,见了本大臣,尚敢无礼,你们在中国,要想造反,又造不成,为何逃到此间,出我中华人的丑。现今被我拿住,有甚话说?”希仙道:“我们造什么反?你也是我们同类的人,骗了个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们便了,何必用这等鬼蜮伎俩,将本国的人骗来糟蹋一场?”那钦差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将一张照片掷下道:“你们还要抵赖么?广州的案子发作了,找是奉旨拿你们的。”说罢,便叫人将他用镣钉了,锁在后园马房里。   原来这钦差姓吴,名广乐,表字醉穆,是个候补道放出来的。向来志气不凡,对着知己的朋友,总说要马革里尸,却于文墨上不大讲究,将裹字念做里字,人家听去倒像是说的一句外国话,不懂得请他写出来,他就写了“马革里尸”四字,那朋友只忍着笑,敷衍过去。这番接着广东移来的文书,要他访拿叛党,亏他用计,哄骗贾希仙六人,到得使馆。但是日本国的规矩,不准外国人在他国内拿人的,他想来想去,总是没得法子,将这六个人送回中国,虽则圈禁在馆里,终究奈何他们不得。幸喜他有个华友,是浙江绍兴府人,当刑名出身,姓赵名业表字蔼人,足智多谋。醉穆遇着疑难的事,总是他出主意的。这事正在没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请教赵蔼人呢?便提了一枝长杆旱烟袋,踱到赵蔼人房里来。其时已是饭后三点钟的光景,那赵蔼人尚睡在被窝里,他家人揭起半边帐子,对着他的面孔喷烟。原来这赵蔼人是个大瘾头,不喷足十来口烟,犹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时,他才渐渐苏醒,抬起眼皮,看见东家坐在那里,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将贾希仙等六人拿住,没法送回本国的话,和他说了,要他用计。他想了好一会,披衣坐起,一面说道:“这事却甚难摆布,不如用药将这姓贾的毒死了,用水银敛了尸,只说是馆里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国的。把那五个人软禁在此,照会外务部,和日本钦差商通办法,待他们议定,我们便可卸肩,这样方不得罪人,将来叙功得个记名也未可知。钦差以为何如?”醉穆听了他的话,不觉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来,匆匆的依计办事去了。正是:   杀人须仗良平计,功狗还亏幕府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却说贾希仙等六人,锁在那使馆的马房里,弄得秽气触鼻,刻不可耐。过了一晚,次日早间,忽见马夫在窗外刷马,他便心生一计,用铅笔写了洋文,叙他来历,及被禁的原由,给马夫五个金镑,托他将这书寄到控诉院去。马夫始而不肯,继因贪财答应了,午后回对希仙说:“那信已交给下议院的议员了。”希仙知道可望脱离此厄。是日六人饿了一天,到得上灯时,又有人将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间屋里,随手将门锁起。这屋却比先前那屋里洁净,摆设着床帐桌椅,那桌上有四色点心,都是现做的,热气犹腾,希仙饿极,取一块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将那使臣顶撞过的,岂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药,不可不防,便连忙将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觉得口中发麻。暗道:却被我猜着不错的。心头火起,将那四盘点心一起倒在地下,践踏的稀烂。到了半夜,有两人打着灯笼来开房门,希仙躺在床上不动,那两个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将他抬出去,装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吓得两人大叫一声,昏晕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转念一想道:不好,外间不知两人是吓死的,倘然说是我谋死的,倒觉有口难分,须得救他醒了转来,看他们如何摆布我。于是把那两人身体翻来翻去的运动了半天,却渐渐的醒转来。希仙走近身旁,问他来意,他两人听见希仙会说话,才知道他未死,却不肯说出来意,只说道:“我们是来看你的,没甚事,请你睡罢。”这是将好言安慰他,好锁他在里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笼,也难插翅飞去,只得由他两人,仍旧锁在房中不提。   再说吴钦差听说贾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药自毙,却好外务大臣中村监辅来拜,只得请见,既人座,说起贵国有贾希仙等六人到此,闻在尊馆,烦请来一会,吴钦差哑口无言,只得答道:“没有这六个人,阁下错听了。”那中村监辅也不多言,将袖里藏好的贾希仙诉呈,交给通事念了出来,吴钦差不敢再辩,连忙站起赔罪,没法的叫人请了六人出来。那知锁镣未除,大为中村监辅所责,说完了几句话,立刻立起身来,不别而行,带着六人去了。吴钦差怀着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说项,才得没事。   且说贾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审问几句,登时放出。六人商议着,东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边带的金镑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业。就搭了布哇的轮船,望前进发,走了无数海程,忽然的轮船机器坏了,飘飘荡荡,淌到一个岛边,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岛边修理。船上就有几个日本人,放划子去游览,希仙得知,便与他们说通了,约着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闲耍。到了岸上,却是好一个热闹所在,六人随意逛了几处,走入一个大寺院里。原来这岛民是犹太国种,奉犹太教的语言文字,和希腊相近,后来美洲人到过岛中,教他们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国话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说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云霄,是岛中极高的宝塔。邝开智身躯矫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顶上一层,只见有一块石刻,砌在墙里,循文摹拟,原来是拉丁文,写着“仙人岛第一金光塔”八个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时听见父亲时常说这个仙人岛,不料此岛果在此处,我不如在此做些惊人的事业,倒还容易。美国能人多,未必用着我们。一面想,一面走出栏干前一望,只见沧海茫茫,那岛在海中计算起来,真是太仓中一稊米,远远看见,有一只轮船冒烟,希仙说道:“不好,我们快些走罢,不要被轮船开走了。”大家一齐下塔,赶到岸边,那只小划子不见了,远望大海,不见有一只船停泊,六人齐声道苦。东方仲亮道:“这回飘流在此,永远不得到中国的了。”凄然泪下,希仙道:“吾兄不必过悲,我们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领到处可做事业。这岛土地膏腴,山势雄壮,看来农业可兴,矿产是一定有的,我们替他开些利源,将来兴旺起来,那怕美洲、日本不来通商,便是我们出岛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里再说。”五人听了,始免愁烦,大家欣然走到热闹处,要寻个客寓住下,那知岛中却没有客寓。打着英国话问他们土人,都说没处住宿。最后走到一家珍宝铺里,问那管帐的,他说:“客寓是没有,你们既是外国人,却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罢。”   原来这岛中风景最好,不许有闲荡的人,要是不勤俭的,就叫做浪子,这浪子是没人睬他的,往往饿死。还有一般好处,买物向不用钱币,譬如一升米,便可换几尺布,只因这岛是科仑坡探地美洲的时节,一个失眼,不曾去探,后来美国虽有几个人到得岛中,都不能出去,所以从不得与世界交通。岛中出的物产,却够岛民使用,那岛民无不,性质纯良,不晓得争夺欺骗等事,没得什么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总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个徒弟,就同官员一般,岛民有和人过不去的事,须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结婚,没有一切繁文,两下情愿,就做夫妻。田地照岛中的人数派匀耕种,没有多种些的,也没有少种些的,收一石稻,只须供给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为神宫,像中国的怫殿一般,金碧辉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须要到教主那里朝贺,就同中国的官见皇上一样。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与中国的和尚不同。他们等奉的耶和华,是个画像,也有地狱天堂之说,大都荒诞不经,莫可究诘。岛民却一心皈依,礼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里,要想在这岛做些事业,只怕有些烦难,况岛民顽固得极,如何肯信他呢?当下那珍宝店主,虽然留他们六人住下,却是供给不起,为什么呢?这岛中没有别的店,只这采珍宝的人,是另外一种营业,教主准其开店,预备神宫采办珍宝,随时装饰耶和华神殿。这样的店,岛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数给口粮,不得多余,那店主却极慈善,肯周济人,希仙和他攀谈,略略晓得这岛的风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齐出来和希仙六人见礼,倒也长得秀丽。住了几日,只觉得每饭不饱,吃的尽是稀粥,卢大圜是个胖子,实在饿不起了,嚷道:“这吝啬鬼却甚可恶,又要留我们住下,又不教我们吃饱,何苦装做好人呢?”希仙道:“卢兄不须着急,待我来问他。”正说着,店主走来,希仙问他道:“你们岛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们岛里的规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粮,不得多余,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还可赢余些。我是个没本钱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给,如何有得宽余?加上了客官六个人吃饭,再也不够,只得将三分粮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听了,殊为骇异道:“你们是个珍宝店,如何说没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这珍宝并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里去采,民间用不着他,只教主要这样东西,嵌在宫殿上,旧了要换,所以用得着。我们不过替他采办,不甚希罕的。客官当是贵重之物吗?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个跟了他去,只见柜中藏着的,尽是大块宝石、猫儿眼、五色水晶等类,六人目所未见,心中纳罕,他却殊不在意,又说道:“诸位要这样东西,尽可随意拣几块玩玩,不值什么。这岛里还有两家,一家是采办珠于珊瑚的,一家是采办翡翠金刚钻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说来,足下是清苦得极了,我们也不便打搅,可好领我们见见教主,有个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们大国的人,有见识,这句话,提醒了我,教主极喜见外国人,争奈没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说罢,便进去更衣出来,再看他时,穿件圆领大袖的黑衣,系一根长带子,丝绦垂下,戴顶纱帽,扬长而去。去了一会,有六乘轿子来接,希仙诸人,坐轿到了神宫,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来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种颜色的大块水晶嵌就,耀着太阳,异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灯,金刚钻缝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树,作为盆景,中间挂着幅画像,大约就是耶和华。琉璃闪碧,香雾漫空,更不必说了。正待细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来,希仙看他一色的圆领大袖,黑衣丝带纱帽,对希仙拱拱手,请到里面去。走过两座后殿,看见些古怪狰狞,种种地狱变相的画,过了两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净室。炉烟禅榻,清无点尘。六人与他重复见礼,各述来历。那教主谈起来,很懂得些算学格致,却不甚深,无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请教他些科学,大约普通的浅理,是说得出的。希仙就问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还信神道?那教主道:“这教主是相传下来的,犹如君主一般,统理百姓僧徒。因这岛民愚蠢,若不将神道吓唬他,怕他们为非作歹,没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点头道:“是。”他又问些中国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叹羡不已,就对希仙道:“诸位既到敝岛,一时也难回去,就请住在宾馆,做个顾问官罢,还要时常请教整顿岛中的法子哩。”希仙谦让一番,就同五人谢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们出了神宫,不多几步,便是宾馆,从前有美国人住过的,一应供帐具备。教主又派了几个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来,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过了几日,和各寺的僧侣厮见,问明白了岛中的详细情形,方才晓得神宫内有个藏书楼,里面的书尽是希腊国的古文,还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却是钞本。希仙听了,不胜欣羡。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宫去求见教主,说要惜藏书楼的书读。教主道:“这些书是不容易读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学名词,足下虽懂得外国文,只怕还看不下去。”希仙道:“我们拉丁古文,也曾学过,专门科学,也曾请教通人讲解过,只是未能纯熟。如今既有这许多宝书,且勉力用起功来,或者得些门径,各专一门,学成了,替贵岛做些事业,岂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领他们到藏书楼去取书,六人到得楼上,只见蛛网尘封,是个多年没人上来的光景,那些书都藏在玻璃匣内,并不甚多。六人开匣,先取目录看了。当下贾希仙取了重学、力学、汽学各种书,东方仲亮取了医学书,卢大圈取了电学书,邝开智取了矿学书,欧孟核取了化学书,宫学夫取了天文学书,叫从人搬到宾馆里,辞了教主,各人在馆用功。   原来这些书也并不难懂,只是那理想,一层深似一层,倒说得确凿可凭,已是可以试验的了。贾希仙埋头三个月,几乎废寝忘餐,弄到后来,只觉得头晕眼花,渐渐的重起来,只得上床躺下,浑身发热,睡梦颠倒,时时惊跃而起。东方仲亮虽懂得些医道,却是没得药水,打听岛中,又没有药铺,因为岛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祷耶和华,自然会好的,不晓得延医服药等事,所以从古不曾考究这治病的方法。当下东方急得没法,只得去谒见教主,求赐良方。教主随即坐了轿子,亲自带了几瓶药水,还是从前美国人遗下的,到了宾馆,揭起贾希仙的帐子,只见贾希仙两眼直瞪着,大叫一声,昏晕了过去。正是:   英名已付东流水,异国难招志士魂。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却说众人见贾希仙昏晕过去,急忙走近前来,掐人中,拉头发,叫他醒来,教主道:“你们快些走开,我有药水救得转的。”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药水,去了塞口,对准他的鼻观,须臾药气冲入,贾希仙悠悠的醒转。教主又开一瓶药水,将玻璃管抽出几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会,希仙觉得神气清爽,只没得气力,说不出话。教主叫卢、邝诸人守着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着东方黑的手,走到外间客厅坐下,说道:“你这朋友的病势,来得很重,药水只能救他暂时,倘然再发起来,是不可复救的。这岛南有个小寺,叫做药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说懂得医道,我意欲叫他开个医院,普救岛民疾病,争奈岛民不信医药,也就不敢创办这事,恐招物议。如今闲居寺中,足下可亲自去访他求教,定有法儿医得好贵友的病。那寺离此地不远,不过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谢,教主就命亲随的人伴送他去,自己还宫不提。   且说东方仲亮同了教主亲随,走有三里多路,只见一路上山峰奇峭,苍松翠柏,阴森夹道,耳中仿佛听得猿啼鹤唳之声,走到寺前,原来这寺是倚着峭壁造的。门前一条羊肠小径,婉蜒蟠曲,四围崇岩峻岭,奇花异草,说不尽的世外景致,二人走进寺门,只见东厢屋里,有个西装人,在那里炼药水。金石草木等品类,罗列面前,屋中挂着几轴人体生理图。那人见两位进来,脱帽为礼,拉过了手,问起姓名,才知他是乐提药夫。仲亮便说起贾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医治,他详细问了病中光景,带了几瓶水,同着东方仲亮走到宾馆,看视希仙,只见希仙两颊烧得通红,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测了热度,对仲亮说道:“这病利害得很,是受过惊恐,未能歇息,又用脑力过分所致。现成的药水,无济于事,须回寺配就一种补脑平肝的药,才能医治得好,但须耽迟两日,我这里有一瓶药水,你可留下,等他惊颤的时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晕过去。牛乳可以吃得,却不可过多,两日内是不妨事的。卧室中灯火须令半明不灭,待他安眠,只须一人服侍足矣。”说罢,便立起来告辞。仲亮接了药水,送他出门,守着希仙。到得晚间,希仙又大叫起来,晕了过去。仲亮依那乐提药夫的话,滴了四滴药水,方才醒转。停了一会,目视仲亮喘着说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难一场,有几句话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顿这岛,和美洲一样兴旺,不是自己夸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这事就难成功,诸兄第一留心制造汽机的法子,造得出轮船,便好出岛营生。此岛出产极多,运到别国,不难立时致富,那时无论何处,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诸兄能迎接出来,一起过活,便是九原衔感不尽了。”说到这里,呜咽不止。仲亮也为之泪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着急,已有美国医生配药去了,大约是医得好的。希仙听了,也就不再说下去。   过了两日,果然乐提药夫携药来到,看了病人说道:“尚无妨碍。”解出药来,却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开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当晚乐提药夫住在宾馆。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发烧了,便嚷饿要吃粥,乐提药夫叫将牛乳炖热了与他吃。又隔两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饭,已是大好了。拜谢乐提药夫,就请他住下,教东方仲亮医学。他坚不肯住,要请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点门径。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这里希仙和卢、邝诸人,照常研究西学。   过了一年,六人学业已成,希仙就同邝开智到各山察看矿苗,他说那山有煤,那山有铁,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记了,告知教主,怂恿他开采。那教主原也有些学问,听他说得有理,就传齐了各憎徒商议开办。那些僧徒却毫无知识,大家不以为然。有说劳民伤财不可开的,有说风水攸关不可开的,有说他们外来的人要想哄骗教主,从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议半日,弄得这教主毫无主见,只得罢手。贾希仙又来见教主请问开采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愿开采的话,希仙也没法驳他,不欢而散。教主因大众与他们意见不合,渐渐的与他们疏远了,不常见面。   六人住在宾馆中,闷闷不乐,到底贾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终日在山上采办木料,好在这木料是没人管的,尽他们砍下许多,堆在山凹里,他们又去觅了些铁钉,制造船只,谁知遍岛中觅不出一星铁器。原来岛中里人,用的尽是石器,石斧石刀,锋利无比,那里有铁钉出现。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钉的样子,将那木头搬到海边,做成一只海船,因水料坚硬,所以这船造得倒也结实,上边帆桨俱备,还有两个木轮,可用人力行驶,六人又在岛中募化粮食。岛人最喜布施,募了几天,得来的粮食也就不少,足够六人一年吃用,又从麻哈思处要了无数的珍宝,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齐备,一天起个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馆中,辞别教主,乘风扬帆去了。那岛民起先看见他们造这样的大船,都不晓得作何用处,及至教主接着信,才知道他们是泛海去的,也就随他不究。   且说希仙用罗盘对准方向,仍望西南行驶,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罗些中国商民,去到岛中做事业的。看看走了几日,随风飘荡,拿不准定向。一大遇着大风,海水直立,那船犹如一片树叶,额簸起来,将要翻转。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动木轮,好容易飘到一处高山下,找着避风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岛访探,却好来了十几个岛民,赤身裸体,身上长着一寸长的黑毛,双睛带碧,着实凶恶,看见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状,啾啾唧唧,不知说的甚话,却见内中有几个人,走了回去。少顷,又引了个一丈长的一个大人来,也是遍体绿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礼。那大人把手指着船,是要他们前来拖船的意思,就有几个走到海边,作势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会,那大人发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个掼在海里。还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齐伏地,做出哀求的样子来。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里的毛人,尽在船旁冒头,希仙正要设法救他出来,看看是何种类,只听得訇然一声,一块大石头,掉在海里,回头一望,只见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无数,正在那里搬运石块来打船哩。宫侠夫心中大怒,就在舱中,拣了几块压重的石子,对准那顶高大的毛人头上掷去,说声着,登时打倒了一人,连掷连中,打得那毛人头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纷纷的逃命去了。   希仙总要探个究竟,就约了宫侠夫带些石子上去,将船拢到岛边,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处,四面一望,不见一个毛人的踪迹,只见石齿棱棱,连树木都是没有的。二人向平坦处找去,忽见一个山洞,走入看时,里面漆黑,再走几步,却见一线光亮,对着那光线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阳之地,有几堆白骨森森,看来像是人骨。二人叹息一会,正待要行,一声呼啸,山凹里跳出一个毛人来,侠夫不敢怠慢,忙将石子掷去,却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将一手遮了眼睛,依旧跳跃不止,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双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过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无穷,休想动得分毫,他却伸下手来,想抓希仙,希仙连忙躲过。侠夫就在地下,拣块大石,向他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颅顶,登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二人将他身上细细看时,五官四体,和人一毫无异,高颧深目大口,与露西亚人相似,究竟测度不出是那一种人,只得罢了。二人又向高处走去,到得一个山峰上面,却是碎石攒成一块平方的地,宝光闪烁的耀眼,仔细看时,地下钻石无数,二人任意拣大块的取些。   正待觅路下山,忽然一片乌云似的直压下来,原来是只大鸟。希仙说声不好,要想躲时,那鸟一爪一个恰好将两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谁知那鸟鼓动双翼,几个盘旋,已不知飞了多远,飞到一处海滩,那鸟要想下去啄鱼,将爪一松,二人落在海滩上,幸未跌伤,贾希仙已是昏晕过去,宫侠夫虽觉得有些头晕,倒还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为可庆更生了。希仙定了一会神,将筋骨舒展舒展,一看滩上是一片湿沙,对宫侠夫道:“不好,这是海潮涨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卷去,依然没得活命。”官侠夫听了,连忙立起了身,背着希仙要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潮头滚来,犹如匹练一条,将二人卷去,顷刻淌下百余里。幸喜二人紧紧抱住不放,淌到一只轮船边挡住。却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轮,用网绳在那里打捞。二人投入网中,被他们捞起,二人只有一丝呼吸,腹中的水,将那肚皮撑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捞的人,见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将他搁起不睬,再去打捞,却无那人的影踪了。当下船主走来,见二人躺在舱面,不死不活,觉得也甚可怜,就叫细崽将他们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无数海水,方才醒转。就叫他们在大餐间里歇下,问起来历,方知是被难的人,希仙也问这船主姓名。原来他是美国人,叫做洛分乌思,这船是开到旧金山去的。希仙取出两块钻石奉赠与他,他接了这钻石,喜得眉开眼笑。   原来这洛分乌思虽游历几国,遇着几次赛会,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钻石。当下把玩一会,再三致谢,便去拿了两套干衣,又取出许多珍美的糕点,开了两瓶勃兰提酒,与贾、宫二人对酌细谈。希仙才知道他家住华盛顿,离纪功碑不远,这船是他自己所有,专走南洋,贩买货物。三人谈得人港,不知不觉,吃了一瓶半的勃兰提,大家有点醺然,船主就吩咐将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间,船已开了,大家就寝,希仙想道:“那毛人岛的几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无端拆散,还能做什么事业?侠夫只有些气力,懂得点武艺,至于学问上面,远不如东方诸人,弄得我独力难支,壮怀不遂,如何是好?况且家中还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宁、魏二人,亦不知那里去了,他家中晓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没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亲是个乡里人,能不吃他们的亏吗?一桩桩想起来,坐卧不安,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胧睡去。一觉直到午正方醒,侠夫早已起来道:“你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码头,我们是上去,还是不上去?船主来找过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为这时进退两难,昨夜思前想后,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迟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两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图机会,吾兄意下何如?还有别的计较否,说来大家商议商议。”侠夫道:“我也没甚别的计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个客店住下再说。好在我们身边带的钻石不少,变卖起来,足够一世吃着,还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说的,什么中华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华人,虽然改装,天然的形状,却脱不掉,他们好不利害,却是认得出的,这便如何是好?”希仙听了,自是纳闷,只得等船主回来。   谁知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讲买卖去了。二人等了两日,不见船主回船,二人气闷不过,上岸去散步一回。刚上了岸,就遇着巡捕,用手拦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们是游学来的,并非工人。”那巡捕道:“你们中华人诡谲多端,尽有借着游学的名目,来做工人的,你若要上来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块金钱再说。”看官要晓得那美金五百圆,就值中华一千圆的光景,贾、宫二人,便纳得起,那些中华的工人,如何纳得起?这便是美国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当下贾、宫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灯时候,那船主方才回来。见他满面通红,酒气醺人的,看见希仙迎上去,赶紧脱帽拉手,同到大餐间坐下。希仙问他买卖何如?他道:“仗着你们两位财东的洪福,别的货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两块钻石,遇着我国一位伯爵,定要买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强,拿了一块去,请我吃酒,送出票金十万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贵重之物,你送我一块,已是愧不敢当,如何受你两块?如今将这票金奉还那一块钻石之价,千万勿却。”说罢,将皮夹于开了,取出一张票子,交与希仙。希仙道:“我们两人,深感救命之恩,区区两块钻石,不算报答,万无取价值的道理。”再三推辞,那船主坚执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送与船主,那船主虽欲不收,无奈实在心爱此物,跳舞着称谢一番,笑眯眯的去了。希仙意欲请教他上岸的法子,为他已醉,只得搁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见船主,说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这事我却不能效劳,现今正在禁止贵国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罚款,还有意外之祸。”一句话直气得二人目瞪口呆,说不出半句话来。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压,始知立国要强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却说贾、宫二人,因不能上岸,气愤不过,洛分乌思想了一想道:“也罢,承你们的情,送我那样贵重的钻石,我总要替你们想个妥当的法子,才算对得起你们。你们且请住下,我上去设法便了。”希仙连称费心,回舱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间回来,对希仙道:“恭喜,你们的事有了眉目,却好有个日本人,在本埠开了个杂货店,现在要回国去,店中什物,一概拍卖,约值金钱八九万圆,我想你们不如去买下来,一面做这买卖,一面再设别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听了大喜,就托他从中介绍,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来,就叫他们将行李搬上岸去,原来船主已是替他们布置好了,毫无拦阻。到得店里,和那日本人三下说明,估价九万圆,当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应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贾、宫二人,就在旧金山做买卖不提。   再说东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贾希仙一日,不见回来,心中着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寻,邝开智道:“我们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势孤了。”仲亮道:“不可,我们这船是逃生的根本,万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贤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来时,便将这船漾开去便拢岸。我同大圜、开智二位贤弟上岸去寻贾兄便了。”商议已定,正侍上岸,忽见毛人无数,扛了一个大竹排来,仲亮说声:“不好!他是要想上我们的船来了,兄弟们快些起碇开船。”当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的将船开离海岸有五六里海路,远远看见那毛人果然将竹排放下海去,一齐站在排上,顺水淌来,那知人多排小,几个浪花拍来,排上的人,站脚不稳,尽被潮头卷去。仲亮叹道:“这样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东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终害了自己,也觉可怜,如今他既葬送在海里,我们可以回船去找贾兄了。”欧孟核正待转柁,偏偏遇着一阵横风,将船直吹到海心里去,随你使尽气力,再也转不过来。四人齐集舵楼,大家用力,要想转过船头,却见前面一座高山,上边冒出一股水来,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过去。邝开智记得看过外国图画,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种鲸鱼,说声:“不好!要走入鲸鱼肚里去了,快到船头上去看看,有什么法子避开没有?”说罢,跳上船头,提起篙子,想要支撑,东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帮助。谁知不得劲儿,船已被他吸进了口去。登时天昏地黑,卢大圜赶紧将船上的灯,一齐点起。那东方仲亮和邝开智用篙乱戳,恰好戳着那鲸鱼的上腭,那鲸鱼负痛,掀动起来,船就播荡个不住,二人尽着向上面戳去,那鲸鱼将口一张,把船吐出,趁着潮势,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渐渐走得慢些,只见风平浪静,一轮红日,向西落下,映着万顷绿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红的。四人就在舵楼赏玩海景,互相庆慰,一边闲谈,一边揽定篷索,顺风淌去。又见前面隐隐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齐吃一惊,怕是鲸鱼又出现了,连忙取出远镜看时,却是个岛国光景,细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横滨。四人放心,将船驶去,到得岸边,四人商议着,将所有珍宝细软,一总拿上岸去。将船弃掉。   其时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当,一同上岸走到个热闹去处,看见个旅人宿,东方仲亮进去,找着店主人,通了姓名。原来这店主姓藤田名宫炼,专喜结交中华豪杰,当下仲亮与他说明白了来历,随即留他们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间,却不甚大,里面床帐及各色应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间,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饭在内,大家安放行李已毕,都聚在东方仲亮房里闲谈。停了一会,开出饭来,却尚可口,一碟鱼,一碟牛肉,一碟咸菜,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仆伺候吃饭。饭毕无事,孟大圜同了邝开智、欧孟核到运动场闲耍了一番,仲亮独坐房中养神,忽听得隔壁房中,琴韵悠扬,弹了一会,歌声间作。歌道:   临高台以轩,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苏荃,   不察予情兮徒伤谗。伤谗兮奈何?黄鹄高飞兮羽翩翻。少顷换了调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云低,群龙战野兮鸷鸟飞。有狮卧兮   有虎蹲,狮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区兮横八荒,鲸浪鼓   分鲎帆张。波斯宝兮胡贾藏,竞孰智兮争谁强。终古   不变兮河山长。仲亮听那歌声,知道是中华人,取了个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过去拜访。只见那人高躯大脸,愁眉不展的。独坐抚琴,见有人进来,将琴放下,站起身来,脱帽为礼。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细认了一认,也将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时,上面写着三字,叫做宁有守。仲亮失声道:“啊呀!你莫非孙谋先生么?”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识得小弟?”仲亮道:“不瞒先生说,我有个朋友,姓贾号希仙,时常对我说起先生来,所以晓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处相会。”那宁孙谋听见有贾希仙的踪迹,喜得眉开眼笑,连忙问道:“那贾希仙是我的同学好友,这时在那里,就烦请来一会。”仲亮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贾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孙谋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仲亮便将自己与希仙如何遇着,后来要想在广东举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说到此处。孙谋道:“我也听人传说,有这桩事,后来到得广东打听,才知贾兄逃出外洋,屡次托人在东京探访他,杳无信息,且请吾兄坐下,慢慢的细讲。”仲亮又将他们如何被拿在使馆里,如何到仙人岛,如何设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岛失散,自己要去寻他,如何遇着鲸鱼,到得这里的话,一一说了。孙谋跌足叫苦道:“这样说来,贾兄是没命的了。”两人相对感伤一阵,仲亮便问孙谋如何到得这里?孙谋道:“说也话长,我漫慢与你讲便了。”   看官你道宁孙谋如何到得横滨,原来他要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说他和魏淡然在陈契辛家闭户著书,他那部书著成,叫做《新法删经》。刊了板子,到处送人,传扬开去,就有佩服他的,说是圣人复出,又有人议论他,说是非圣无法。只魏淡然见了他的书,诚心的拜服,说要从他为师。这是附骥尾而名益显的意思,他如何敢当,再三逊谢。淡然只得罢了,看看场期已近,两家娘子,就替他们收拾考具,契辛在家无事,也要同他们到广州一游。这时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气尚热,三人定了一只大船,用小火轮拖到镇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间,径到上海。淡然找着他叔子明,叙了些别来的话。于明道:“可喜你成了亲事,大哥来信,我方得知,一直没闲,不曾寄与你信。前头却教人打听你的踪迹,打听不出,近来接着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个贾希仙,可是你的同学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来,要想入学堂的话说了,便问子明贾希仙现在那里?子明叹口气道:“不要提起了,那贾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个拆字先生,偏偏叫着了他,说起来方知是吾侄的同学。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盘缠,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学堂。好在那学堂的总教习,是我的先生,所以答应收下。他不合到什么阅江楼上,填了一首词,触怒了制台,要拿他办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贼船上查着炸药的那桩事,原来是他做的。制台拿不着人,要着我先生根究,先生信来说我结交匪类,着我交出这贾希仙来,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现在此地,他们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吗?我却置之不覆。后来有个朋友,从广州来,说起我那位先生,为了贾希仙的事,着急病死了。倒也干净,没得人来噪聒了。听说这贾希仙,如今已到东洋,贤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究是湖北那一县人,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说个明白。”淡然道:“这人和侄儿一直同学,并无造反的念头,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广东,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将他出名的。他的住处,侄儿也不甚晓得,他是从外县来就学的。”原来淡然深恐说出希仙住处,致他的家里受累,所以瞒了他叔父不提。当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处,明早打听得富顺轮船要开,就同陈、宁二人上了船,仍旧坐的大餐间。淡然和孙谋闲谈贾希仙的一番举动,孙谋大为诧异,虽然是好友,却也没法救他,只得置之不问。到得广州,赁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孙谋家里,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孙谋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应。又有些学堂里的人,晓得他著过一部《新法删经》的,多来请教,闹得臣门如市,应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听学台的门路,要想替他们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楼和淡然吃酒,听见旁边桌上,两人交头接耳的密切谈心,隐约听见,说了学台两个字,契辛疑心,看那两个人的样子,一是瘦脸尖腮,穿件黄旧的川绸单衫,手里一把折扇,时时扯开,有些书画在上面。一个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罗衫,上面的油迹两三块,是老油迹,洗不掉的,襟上挂着一个眼镜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边茶晶眼镜放在桌上,只顾和那瘦脸的密谈,年纪多不过四十来岁,一口官话。契辛看了多时,忍不住过去请教,那二人见他来了,连忙立起身来招接,请他坐下,叫伙计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来那胖子姓莫号諟真,那瘦子姓巫号作道,那胖子自己说是潮州人,一晌在京里做皮货生意。那瘦子说道:“我是直隶易州人,跟了这位李学台出来的,我们二人是京城里认识的朋友,在此碰着,叙叙。尊驾何来?”契辛道:“我是送两位舍亲来考的。”那瘦子道:“令亲是在庠的吗?”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监生。”他脸上就棱了一棱道:“啊呀!监生要指望学台送考,只怕有点为难。广东全省的监生,有几千人哩,只取一百几十个,你道难也不难?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还是劝他不必进场罢,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说那里话来,那有特特的来考,不进场的,正要请教足下,有什么法子想没有?”那巫作道只是摇头,将身子摆了几摆,呆着脸想了一会,低低的向契辛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们到番菜馆去罢。”立起身来,叫伙计算帐,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帐来,两桌共吃了一吊五百钱。巫作道在袋里尽摸,口里说一总归我算,莫諟真又要抢着会帐,你推我拉的不得开交。契辛取出两块番银,交与伙计,说连小帐在内,二人见契辛会帐,方才住手,又要赶来抢,那伙计已下楼去了,只得说声叨扰,契辛约了淡然同去,淡然却看见他们不堪的样子。着实不耐烦,说:“小弟有事失陪。”作别回寓去了。正是:   衡鉴无凭宜货取,文章入够仗钱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却说陈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馆,占了一间房间,开过菜单,契辛就问巫作道:“考遗才的事,究竟有无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瞒你说,这位宗师大人不比别个,竟是弊绝风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脚。向例这广东考遗才,只消花费二百银子,就可取出的,这回却不行。”指着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亲,托我通个关节,我还不敢应承,你令亲要是个财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点意思,不然说他无益。”这契辛是个直性汉子,又且家业殷富,挥霍惯的,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两千银子,不在心上,就说道:“只要还我凭据,哪怕多出几两银子,也、不打紧。”巫作道大喜道:“难得尊驾为着令亲这样诚心,也罢!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亲的运气怎样,明日饭后三点钟在学台衙门前等我,便可成交。”当下吃过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处,淡然问起通关节的事,契辛只说并未讲妥。宁、魏再三嘱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钱,此处骗子极多,休要上当,契辛口里答应,心里不然,到得次日两点钟,仍赶到学台衙门前去。那人恰好从里面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拉着契辛的手道:“我们到艇子上去。”说着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花艇。原来广东花艇,算是个最阔绰的去处,这艇子犹如房子一般,钉呆在珠江里面,摆一台酒,要几十两银子。当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这艇上熟识的,叫他开了个楼舱,摆出鸦片烟盘。就有几个赤脚的姑娘走来应酬他们,那巫作道见了女人,就如猫儿见了鱼腥一般,拉了一个标致些的姑娘,和他动手动脚,被那姑娘在他腿上着实打了一下,他叫声:“啊唷!”露出腿来,竞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动手。契辛不觉失笑,问他昨日谈的那桩事怎样了,他便拉着契辛到桌子边低低说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这位帐房帅爷说动。令亲两位,总要三千银子,少一毫也不成,还要先付一千两,余下的二千两,写张期票,案发到银号里取银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听他说得数目太多,楞了一楞说道:“可还好通融让些?”那巫作道登时变了脸道:“你不信就随你的便,若要让一毫,可不成,要么便马上去兑银子,大后日就要进场,明早我是不能出来的了。”契辛尚在踌躇,那巫作道立起身来,拱拱手道:“告辞了,昨日叨扰不当。”说完就要走出舱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们有个商量。”作道道:“没有甚么商量。”要便同去兑银子,写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紧不过,不及思前想后,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汇兑庄,身边摸出一张汇票,却是三千两,叫先兑一千两现银,写二千两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写个凭据,再付银子,作道始而连凭据都不肯写。契辛不付银子,才勉强答应了。就在庄上,借了纸笔,两下说明,算是借契辛的银子,事成毁纸,写罢互易银票。契辛还想同他到花艇上去叙谈,他说案发后,再奉扰罢,就叫号里脚夫抬了银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问庄上的掌柜道:“这人你可认识他,是否学台衙门里的人?”那掌柜料着契辛是上了当,便笑道:“这人却不认识,也不像是学台衙门里的人。这学台防弊极严,现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来的。广东有一种骗子,专门撺掇人通关节,人家功名不得,他却获利而去,名头叫做‘撞木钟’。尊驾这番遇着了‘撞木钟,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错,快请一位伙计,快快赶他回来,我重重的谢你。”那掌柜果然派人赶去,停了一会,抬银子的两人回来了,原来这银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经开去了,伙计也回说找不着,契辛跌足嗟叹,叫将那期票二千底簿拿来注了字,须得人到付银,俟有人来取银时,将那人扣住,送官究办,事毕恼丧而归。   看看场期又近,一无法子可想,宁、魏二人却不甚措意,场后案发,孙谋却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来这学台极重时文,孙谋别的著作,虽然议论纵横,这八股却能敛才就范,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从小也学着做过八股,颇不费力,所以也取得不后。契辛欢喜不尽,就白送脱一千银子也甘心了。始把遇着骗子的话,和他两人说知,宁、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楼上,看见这人,就猜他是个骗子,要是学台的长随,必然做惯奴才,身子总是软的,脸上总有点陪笑的样子,腿总是容易弯的,为什么呢?他是请惯了安了,随你做出大模大样来,他本相总要露出。这人一些不像长随的样儿,是个散诞惯的神气,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碍着面不好阻当,契哥这是找错,虽然千金无甚足惜,也何必便宜这样下流东西呢?真是可气!”契辛心里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国的包探福尔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尽然,常言道:‘旁观者清’,我是旁观,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却说是旁观,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号称淡然了。”大家说笑一番,忙忙去买卷子添考具。   到得进场那天,可巧遇着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个个像水淋鸡,拥挤在龙门口,宁、魏虽有油衣披上,无奈雨气逼人,也打了几个寒噤,偏偏这位监临场规极严,须得亲自提篮接卷,就有些粗鲁的考生,脱下长衣,盘上辫子,肩上担着几十斤重的考篮,一头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烟杆,右手擎起卷夹奋勇挤上,却是牌数不对,被些护勇拉开,只得闪在一旁,被那考具压得满头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还有一种老先生,想来邀恩的,撑枝拐杖,缩在人背后静候,看他腰驮背曲,咳喘不休的样子,又着实可怜。宁、魏两人,只得也挤在龙门口,凑个空儿再进去。只见外面又来了个维新人,穿了件外国呢的袍子,脚上皮鞋,头顶一个洋式体操帽子,直冲进去接卷子。监临见了,登时变色,问他籍贯姓名,对他道:“你既要做外国人,恐怕朝廷用不着你。叫亲兵替我把这人叉出去。”那维新人正要与他辩时,旁边闪出一位候补道,上来回道:“且请大人把他卷子履历看看。”一句话提醒了监临,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罢,一看他三代,脸上呆了一呆道:“也罢,这头场便放你进去,好好作文,二场却要改了装束,才许进场。”那人一言不发,领了卷子,进龙门去了。宁、魏看看里面松动了,便去接卷,却已点过,就将卷票呈照补点进去,各人归号,那号中湫隘不堪,二人从未经过,觉得苦极,听那些同号的朋友议论,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实在厌闻。到得晚间,还有人咿晤不绝,要睡也睡不着,题纸下来,孙谋看也不看。次日起来,振笔直写,不到晚间,三艺已完。二场进去,亦复挥洒自如。到得三场,主考却有意翻新,策内一条时务,问起毕士马克的外交来,有好些人来问孙谋,这毕士马是什么马?孙谋忍着一肚子的笑,同他细细说知,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孙谋也就倦于应付,略略说个大概。场后就同陈、魏二人,到博罗县去游了罗浮山,又到肇庆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搁二十多天,回省时榜待发了,次日榜发,孙谋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见房师座师。   且说那两位座师,一姓顾,名飞熊,号璜公,是个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号秋谷,是个刑部主事。见了宁、魏却甚谦和,谈谈学问,这袁主政尤能讲究时务,和孙谋谈得极合式,约他二人会试入都,到他寓里去住。二人感谢一番,鹿鸣宴罢,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风光,不须细表。到得家里,陈母自然欢喜,备酒开贺,亲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赞慕隐姊妹好福气,他姊妹两个欢喜自不必说。宁、魏接着家信,叫他们同妻子回汉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陈母,陈母勉强答应,叮嘱同到汉口住过些时,仍旧同来。好容易说明白,新年送到瓜镇,顺便赴京会试,商议定了,过了半个月光景,两对夫妇辞别陈母、契辛,同归汉口,临歧洒泪,是不消说的了。   再说宁孙谋的父亲,名诞麟,号子奇。魏淡然的父亲,名毓昌,号子盛。两人本是同砚旧友,宁子奇承袭父业,合了公司,在汉口开个官银行,叫做协商银行。魏子盛家计不宽,兄弟二人,都在外国学堂卒业过,只因没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关上做个大写。他兄弟于明也在上海考取了关上的翻译,自己虽然学了洋文,却极是热心科举,很盼望他儿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约了子奇,同到电报局打听消息。那总办姓严号仲英,与二人时常聚在一处斗牌的,也替他们巴望。当下三人,就在办事房坐下,叫翻报学生,来一名报一名,报到魏偃群的名字。宁严自然欢喜,对他拱手致贺,那知一直到完,没有宁有守的名字,子奇满肚皮的难受,脸上一红一白的,还比他儿子着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辞回行。严仲英道:“还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灯时,才能够打来,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会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饭罢。”子奇一想不错,听说守儿颇有点才气,或者高标,也未可知。自宽自慰,心里渐渐舒服,脸上也就有点笑容。果然到上灯时,两个翻报的学生,一路笑着走了报信道:“宁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悦,嘻开了嘴,合不拢来,跳起身道:“我们到月华楼去罢。”就请了严、魏二人,又同了两个报生,去叫堂馆现备一桌极丰盛的筵席,开怀畅饮。严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说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写信,叫儿子同媳妇回来,如何刻未卷,如何开贺,一一计较,约莫着总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蹶,不免向子奇借贷,子奇满口应承。席散之后,各回去写信,每人备了二百银子,寄到瓜洲。过了二十多天,孙谋和淡然夫妇齐到,各人回家拜见父母。只因贺者盈门,两家备筵做戏,热闹了几天。   孙谋独有远虑,对他父亲说道:“孩儿明年人都会试,要是不中,不必说,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时总要说几句人家不敢说的话,做几桩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碍着家里,带累父亲受惊。汉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点生意,离家乡又近,不知父亲意下如何?”这几句话,原来还是孙谋的托词,其实他因为日本打胜了中国,夺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时事不好,做了许多条陈,想进京时,求部里堂官代奏,诚恐天威不测,问罪到他,所以有这一番劝他父亲的话。子奇听他儿子说出这些不祥之言,心上动气,只因他是新贵,又听说他才名极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见识,所以也不发怒,口中漫应着,心上不以为然。   一日魏子盛来,和他提起这话道:“我那守儿着实没主见,他的志气却高,想中了进士替国家做番事业,不是做梦吗?现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数千,没一个肯做事,并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只因要做桩公道的事,就碍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则参革,大则拿问,这可是当玩的吗?”子盛问道:“令郎说些甚话?”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劝道:“他这话,虽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艰难,却也驳他不得。我那偃儿,也是这样意思,我想汉口银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过万金出息,何如收了摊,到别处走走。我有个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说他只几千银子的本钱,如今有百余万的家私,你道什么缘故呢?原来中国有些极便宜的东西,他们外国人稀罕,当为至宝,贩出去,有几十倍的利,我已写信去打听详细,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里天气热些,怕家里人受不住。”子奇问他贵友那位?子盛正待说出,外面家人来回道:“江汉关道里的帐房,有要事来见,在花厅上立候。”子奇连忙出去。那帐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说恭喜令郎高捷,将来是国家柱石,子奇谦谢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绝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问道:“方才小价来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系何事,就请明白指示。”帐房涎着脸,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说道:“实在不该启齿,敝东因为认得京里的阔人多,应酬大,弄到满身亏空,现在挪用道库银二万两,只因奉上谕调署两淮运使,须得缴清库款,方好赴任,实在没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数一数二的,务必托你替他张罗这二万金,将来总有补报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门第,偏逢官蠹耗钱财。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却说宁子奇听说关道要借二万两银子,十分为难。原来这关道姓海名镜清,号芙庵,是北京徐大军机的女婿,极有势力,要不借给他,儿子正要去会试,将来恐怕吃他的亏;要借给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决没有归还的。踌躇一会,只得告以实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万之数,断然凑不出。竭力替他设法,凑个三五千金罢。”那帐房也不答言,停了一会道:“吾兄果然没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据实回覆敝东了。”说罢匆匆作别而去。子奇送客回来,一肚子的闷气,走到里面,却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问他贵友何人?子盛道:“这人是我的同学,姓蒋名虞号富远,到新加坡有十来年了。”子奇叹口气道:“我们在此地经商,实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问我借二万银子,他们升官,我们出款,你道可气不可气?你说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愿去的了,只是这银号没有顶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时拔不出,这事很觉为难。”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着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来火公司里的股东,现在折了股,要想来汉口做些生意,大约十来万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说说看。”子奇甚喜道:“有这样凑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别,子奇到里面和孙谋说知,父子两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将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银号有人顶替,就妥贴了。过了几日,子盛同了那自来水公司的股东来,两下说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帐房,又来牵缠,说好说歹,始终被他讹了六千银子去。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了新年,孙谋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装,子奇将银号交代已毕,取了股本,和子盛办些礼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镇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陈契辛大排筵席会亲,子奇与子盛商量将媳妇安放在瓜洲,自己带了妻妾同走。耽搁数日,孙谋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隐及缀红因翁姑丈夫远行,自有多少别离情绪,雇了一只小火轮,和契辛送到镇江洒泪而别。子奇、子盛携了妻子,搭江宽轮船,不日到上海,赁屋住下。预先写信去托蒋富远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说定了几家大铺子,将来置办货物,汇兑银两,一总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见面,嘱咐了好些话,叫他待时而动,见机而作。   且说孙谋、淡然约莫着覆试的日期已近,就拜辞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轮船,其时已是二月初了。两家父母,因为远别,说不尽许多感伤,约定了寄信的去处,然后分手。孙谋、淡然上了轮船,恰好船上尽是同年,遇着了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三人,孙谋是和他们在广州相会的,淡然却未曾见过,彼此交谈,颇为接洽。孙谋道:“目今时事日非,我们须要卧薪尝胆,一般做些事业。我有个愚拙之见,想要上个条陈,虽然起了个稿子在此,还未尽妥,请诸君指教指教。”说罢,就在文具箱里,把稿子取出来,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几行,就跳起来道:“开头就说得痛快,切中现在的弊病。”看到中间,又说:“只怕议论太高,有些做不到。”孙谋道:“我已是浅就着说的了。”当下大家看完,一齐佩服。孟实道:“好在面面皆圆,一些不关碍朝廷,只是政府里那些营私的人,有些不得劲儿,那守着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骂得个臭死。这个条陈诚然做得到,四万万人都要感激你哩!”孙谋道:“诸君不是一味赞美的,这条陈关系极大,须要不吝教诲才是。还有一句话,将来上这条陈的时候,诸君可肯签名,算是我们公共上的。我已约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广东不算外,还有些江浙的人在内。有的是面谈,有的是信去说的,承他们不弃都肯签名,不知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说,当下余、来、邓均答应签名,孙谋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轮船到得黑水洋里,恰恰遇着大风,原来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无风时船底尚有点软软的,这时飓风一起,满船睡倒,呕吐之声不绝。宁、魏虽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秽气薰得难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进饮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进口,到得塘沽时,水浅不过,船不能行。买办来说,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罢,船是不拢码头了。众人听了这话,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车去。几个有势力的人,去与买办吵闹,叫他备驳船送客。孙谋不管他们,约了魏、余、来、邓四人,用划子驳上塘沽,却好火车已到,大家去写了票子,搬上行李,将待要开。有个外国人来查票,看见众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们出钱,一只箱子须要三元。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过的,看见了外国人,竟是伏伏贴贴照数拿出。宁、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装行李车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张法文单子,所以不要出钱。那外国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钱,哈哈大笑而去。孙谋看此情形,真是气杀,也无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时,后面装行李的车,还未到,原来停了未开,须等坐车拉到紫竹林,再放机器车去接。四人要想等齐了一总上栈,那车站上来了个西文翻译,原是中国人,披着件一口钟,大模大样的踱进二等客座,说道:“你们还不下车,这车要开回塘沽去了。”果然听见一声汽管叫,远远的来了一个机器车。话犹未了,已接上这车。四人慌了,忙肩了铺盖,提起考篮,一同下车。就有客栈的人来接,四人告诉他衣箱尚在后面,他说不妨,我自会替你们取到。四人久经作客,知道这些人的本领,也就放心落栈。晚间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车,却和前番不同。有个铁路上的总办,在那里照料,穿了行装,带了花翎红顶,在车前踱来踱去。淡然道:“向来中国官,做到候补道,是顶阔绰的,应得前呼后拥,为何这总办恁样寒酸?”孙谋道:“贤弟你只知其一,别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儿,作得来主,这铁路总办却不然,只因他们外国人的股本多,总是他们拿权,这总办不过摆样子的。有些中国大老官闹脾气的时候,外国人叫他去调和罢了,还能管得甚事?这是现在呢,将来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国人有交涉,怕不同这位候补道一样么?”大家叹息一会,这回上车,想拿衣箱仍旧放在敞车上,却被人家放满,只有三部有篷盖的三等车,门都锁着。孙谋找着个车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开一个放行李。他道:“你给找十块酒钱,我便开给你,装行李/孙谋听了又好笑又可恨,真个给他十块,他接了洋钱,也学着外国人的法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这车站上人多地广,那里去找他,孙谋叹口气道:“像这样的人,只怕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哩。好在我们行李不多,一齐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罢。”当下上了车,不到两个时辰,火车已抵马家埠,五人雇了单套骡车进去,到得城门口,又遇着奇事。只见六七个黑布马褂米色布袍于的人,围住车子,不叫过去,口里齐声道:“要吃老爷们的喜酒。”孙谋车在头里,知道这个规矩。要不给他钱,他就要拉去上务,只得给他一块钱,对他说道:“后面三辆车,是一起的。”他见孙谋出手阔绰,只道是广东土老儿,围着不放,一定要十块,不然,就要上务。孙谋道:“我们是奉旨会试的,又不是贩货来京的,上务何妨,那有犯禁之物。”这些人听听孙谋说话,来得老辣,口气便松了,只求加些酒钱,孙谋又给了一块,方肯放他们车子过去。孙谋因四人不是同县,不能一同住会馆,赁了兴胜寺的房子住下。   忙着覆试过了,孙谋就会了许多同年,将他那条陈誊出,送与座师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个忠肝义胆的人,觉得时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说几句话的,看了这条陈,恰同自己的意见不差什么,奖励了几句,叫他们补个禀帖上来,请礼部堂官代奏。原来礼部尚书姓李名公藻,号芬堂。浙江义乌人,就是袁秋谷的会试座师。平日师生来往,极其亲密。当下孙谋退出,袁公袖了孙谋的条陈,去见李尚书。适值尚书从衙门里回来,立时传见,因和袁主政是来往惯的,不拘礼节,在书房中叙谈。李尚书极俭朴,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马褂,银灰色丝绸的貉皮袍子,脚下枣色宁绸镶鞋,一手捋着胡子,踱了出来。袁主政抢上几步,作了个揖。李尚书笑眯眯的说道:“你好。”当分宾主坐下,先谈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现在国家赔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将来穷到甚么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时局艰难,门生也想上个条陈,却好有个宁有守,是门生去年在广东取中第三名的举人,他有几条条陈底稿在此,特带来请老师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说罢,袖统管里取了”出来,双手呈上。李尚书打开来。从头细看,只是皱眉头,看完了,在书桌上一掷,一言不发,怀里取出个翡翠鼻烟壶来,倒了一大堆在那玛瑙盘子上,一蘸一蘸的尽闻。袁主政知道那条陈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问道:“老师看看,可也使得么?”李尚书叹口气道:“这些孩子,那有什么正经话讲,他说要废科举,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吗?他说要裁官,这官,是几千年的旧例相沿下来,那一个衙门是可以裁的?还有立宪一说,我却不懂得,莫非他在时宪书上得来的,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条,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训,如此大逆不道,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这种条陈,如何上得!你也太糊涂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么?”袁主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搭讪着取了条陈,作别而去。李尚书却还叮嘱道:“这些新党,你快不要和他来往,京里耳目众多,闹点儿笑话出来,连我脸上也没光彩。”袁主政连连称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车。   回到寓所,叫人请了孙谋来,将稿子交还,述了李尚书的一番议论,孙谋赔了个不是,袖着条陈回到兴胜寺,和大家说知,一齐好笑。力夫道:“国家用这样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国争强?这李尚书真是个老朽了。”邓亦虚道:“什么老朽不老朽,简直是个老蛀虫,没有这样的蛀虫,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来哩。”孙谋道:“邓兄不当举一以例其余,兴许有好的,我还要去碰碰。”力夫劝他不必,孙谋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运动,最后在工部衙门托好了朋友,那知条陈拿上去,那些尚书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丢在一个大木箱里。原来这木箱里的条陈,可不少,少说也有五六百张。孙谋还痴心等待召见,谁知是个留中不发,却还是衙门里的留中,孙谋那里得知。过了十来日,场期近了,就忙着填卷头,搬小寓,把那条陈的话搁起不提了。   这会试规矩不比乡试,龙门口站着好些搜检的王大臣,觉着禁令森严,谁知进得场来,也是稀松,不过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夹带书,多用轮推绳拽,轰雷般的车轮声,不绝于耳。孙谋因条陈的事,满肚里不高兴,也没有心绪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却认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团锦簇,满拟中元的。三场完后,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乡京官来要文章看。孙谋不肯拿出稿子来,淡然的场作,却被他们瞧见,大家赞叹的了不得,说是一定中元的了。余、来诸人,自愧不如,孙谋却毫不在意,随他们去论长论短,自己的志向终不在进士上头。   有日忙忙的买了几本簿子,叫人备了几十分点心,又买些香片茶叶,料理完了,告诉同伴四人道:“我已约了几十位同志,借定粤东馆演说。但是这演说的事,如今没人懂得,倒要诧异,我只算请人叙谈的意思,所以要备个茶点。到了那时,谁愿上台,谁即上去说,可不拘的。如今请亦虚誊写演说的话,请淡然记来客的籍贯姓名住处,可好?”二人齐声答应。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粤东馆,只见来者纷纷,尽是南方人来下场的。演说了三日,有些人将信将疑。也是合当有事,凑巧那天有个巡城御史,姓童,名宝鋆婆,号子杰。这人是翰林出身,极讲究理学的。这时从粤东馆走过,见里面闹哄哄,聚了无数的人,进去探望,只见上面摆了桌椅,有人站在那里说话。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于茶几,坐满了人,只听得上面人说道:“要不结个团体,组织了社会,陶镕些国民出来,也不成个中国了。”童御史听了不懂,晓得这些人聚在一处,没有好事做出来的,便大声喝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这是京城里,容得你们胡闹的吗?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听演说的人,认得他是个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黄种,道旁何意驻青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却说众人正在演说,被个童御史喝散了,宁、魏诸人扫兴而归。孙谋意欲找个僻静地方,以图再举,倒是淡然劝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来,想要出去踱踱看,孙谋兀自高卧,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矫情了,平时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迟,料想是不肯去看红录的。就招呼余、来、邓三人,悄悄出门。走到琉璃厂,那知为时尚早,红录还不曾贴出,四人随意在南纸铺内购买些墨盒铜镇纸等类。将近巳牌时分,只见南边来的部些举子,匆匆忙忙,向一个小寺门里拥进去。淡然明和红录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谁知门口有人守住,须得每人出钱两吊,才放进去。淡然从搭连袋里掏出四张票子,如数给他。进去看的人,已是满满的一大堆了,一个个都对着那土墙发呆。原来红录贴在院子里的土墙上,地下人尿马粪,臭气黛蒸,兼之太阳酷烈,那些着红录的人,挤得浑身臭汗,秽气难当。况且这红录上,只几行草写的小字,贴来又低,四人既然挤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时候,忽听见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来。原来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钱弄得多了,便假装着打架,一哄而散,等到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别人的。当下那些举子,只得渐渐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见红录上,并无自己姓名,广东只中了一位,却不认得,也就跟着众人退了出来。一肚子的不高兴,没处解闷,踱到杨梅竹斜街,见一座馆子,挂了个万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觉,走了进去。店伙计见是会试老爷们来了,分外恭敬,请他们雅座内坐了,跟手闷了一壶香片茶来,问老爷要菜。四人各点了一样,又定了个烧鸭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饮酒,余、邓二人却是大量,叫伙计烫了二斤绍兴酒,开怀畅饮,把中不中的事,却抛在九霄云外了。淡然终有点郁郁不乐的光景,对着墙上一幅朱拓成亲王的字儿出神,力夫劝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谓强弩之末,得了不为喜,不得也不足忧。作算我们中了进士,点个状元,还是能替国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发连话也不敢说了。抱了红毡单,夹着白帖子,到什么老师的门口,前辈的门口去伺候,赛同做了新媳妇一样,真正叫人可怜又可笑,我们纵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们赶着去巴结。然而依弟愚见看来,就是文章有凭据,也没得那位阔老官,算我们真知己,反把身躯束缚起来,如此设想也可看开了。”淡然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但则既来辛苦一趟,总指望了却这桩孽债,慢说是没得事业好做,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着些当道势力,办起事来也容易些。你想孙谋要不是中举,那能去聚这班人演说,几天工夫,居然就结识了许多同胞呢?究竟科名还是有用的。”原来余力夫也是热心科举的,只因到了这时,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说几句旷达话儿,听了淡然老老实实这一说,弄得无言可答,倒提动了心事,没情没绪的连酒杯也举不起来。来、邓二人见他们如此,愈加扫兴,勉强等烧鸭子来吃过,又叫拿稀饭来,各人呷了一碗,算帐走出。亦虚说道:“我们去听戏解闷罢。”淡然记挂着孙谋,说孙谋一个人在寓,太冷清,我们还是回寓清谈的好,三人齐声道是,于是折回寓中。   恰值孙谋从里面走出,见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来寻你们,这半天在那里去的?”淡然道:“不要说起,真正懊悔,进去细谈罢。”大家回到房里,淡然就把那看红录的故典,述了一遍。孙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热了些,真是中了,还怕京城里缺了报子不成?那看红录的事,岂是我们做的。”淡然跌足称悔不迭。看看天色将晚,尚不见有报子到来,只听得隔院里大声怪叫,家人来说:“那边住的一位江西老爷中了末名进土,报子争钱,说末名是大福气,叫做殿元,要多给些喜钱呢!”宁、魏诸人听见此话,知是绝望的了。孙谋此时,也是慨然,说出实话来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趋时的了,连一句触犯话都没有,这般尚且不中,更是无从揣摩的了。”大家听他说这话,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观,就一齐要看,孙谋道:“何苦恶作剧,我文章要见得人时早托出来了,原是丧尽良心做的,我们出去吃馆子罢,肚里倒饿了。再者,也要打听打听那几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门,忽听得门口一片声嚷道:“宁老爷有守高中第五名会魁。”外面送进报单,果然孙谋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报得恁迟。当下孙谋也是欢喜,接着淡然等对他一揖道贺,忙着开发喜钱。孙谋本来出手大方,第一次便开发了三十吊,报喜的欢谢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觉难受。原来这是说不出的苦,随你一等英雄豪杰,到那科名上头,总是摆脱不来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说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极好法子。   闲话休提,再说孙谋因淡然等四人不中,着实替他们抱屈道:“我原想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帮做些事业,如今我靠着小时脑筋中留下几篇墨卷的毒根,倒徼幸了。诸君锦绣般的文字,反落孙山,非我初念所料。虽然如此,还望诸君在此多住些时,待我得了门路,想把这腐败世界整顿一番,那时大家有了职业,得偿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诸君意下如何?”当时只魏淡然、余力夫答应住下,来、邓二人是早和人家订了合同,要做报馆主笔去的。这且不表。   次日孙谋忙忙的雇车到礼部衙门前看榜,就便拜访同年,会元姓陆名时霖,号两九,直隶承德府人氏。当日见面,谈了些仰慕话头,商量去拜座师一切事宜。谁知这会元公人极古板,和孙谋谈起来,语气中间,总离不了几个时文字眼,看他桌上堆着几部春明乡会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选等类,笔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历科的状元策全套,摆得齐齐整整。孙谋见此情形,也就猜着他的学问深浅了,坐了一会,随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报子还在那里叫唤,原来京里报喜的规矩,是要叫唤好几次的,孙谋心里,自是欢喜。走进屋里,却见淡然、力夫躺在床上谈天,来、邓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见自己书桌上几张名片,晓得是同乡京官来道喜的,孙谋就对来、邓二人道:“何必急急动身,稍迟数日也不妨,小弟还要和两兄叙一叙,约会几桩事情。”来孟实道:“今早接着上海电报,报馆的东家,晓得我们不中,催我们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动身,我们随后再通信罢。”孙谋没法挽留,就于当晚,约了四人同至广和馆送行。淡然、力夫这时不比放榜时,早把那牢骚的意思丢开了,便一般有兴头同去。席间所说的,无非是商量几件条陈,议刻几种著作,当晚尽欢而散。次晨送了来、邓二人回来,孙谋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顾的房里,跟手也去拜见了,说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厂南纸铺内,买些覆试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练。   覆试场过,贴出榜来,孙谋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无望,也就随他去了。到了殿试的日子,孙谋满意拿出手段来,抢个十本头,那知事不凑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时东南风很大,满殿上尽是灰土,孙谋坐位紧靠窗棂,又没有带挡灰土的镜子,只弄得墨盒里一大层的黑灰,把笔都胶住了,没法草草完卷出来,胪唱传名,自然轮不到他了。后来打听,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钦命题纸下来,倒甚为得手,一挥而就,写也写得干净,以为这番是一等无疑的了。谁知落在一位理学先生卢大军机手里,这卢公是江苏人,有个典故他不晓得,贴了个签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见下来,钦点吏部主事。孙谋倒不在意,一般的认老师,拜客,却不学别人出京张罗,只在京里结交京官,联络同年。魏、余二人在寓中,替他誊写条陈,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说工部里有位侍郎,姓余名志征,表字静甫,也是江苏人。其人不过五十左右,有两个好儿子,一名察义,表字质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儿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学政,二儿子是上科的留馆翰林。兄弟两人,都是极好的才学,又通知时事,见得外国太强,中国太弱,就想学些外国人的学问,来维新中国。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发愤托人在上海办了些译本书,却多半是制造局益闻报馆出版的书,都是很有用的。兄弟两人看书的眼光,本来就快,不到几月,一齐卒业。又采办了些新的译书,用起功来,渐渐懂得西学门径,约略知道他们治国的法子,只是没得权柄,做不成事业。这余静甫先生,见儿子有偌大的本领,如何不喜欢,不免对了同寅,时常要夸张几句。人家不知就里,觉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誉儿之癖。殊不料这位静甫先生的学问,究竟太腐旧了,听见儿子说出来的话,并且偶然写个小件杂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请教起儿子来。质庵放了学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几个维新题目,可惜那里的士子,顽固的多,不晓得他的好处,也没甚么大名望。厚庵在京,专喜结交新进,希冀遇着几个知己。上次听见。人家传说粤东馆有人在那里演说,就要想去听听,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闷闷不乐,把童御史骂了几百声顽固。往后到处打听,才知道是广东宁有守演说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着门路,接着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疟疾,医治好了,身体软弱,不能出门。那天会试榜出,看见第五名,正是广东宁有守,拍案惊喜,又动了访宁孙谋的念头。   次日天气清和,身于也渐渐好了,能够行动,便叫套车到欣胜寺。投进名片,原来孙谋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来说道:“魏老爷请。”厚庵不知道魏老爷是谁,只得跟了进去,及至见面,彼此通了姓名,还有那余力夫,也厮见了。淡然开言道:“敢问吾兄找宁孙谋何为?”厚庵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小弟的意思,是背时到极处了,眼见得世路上的人尽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顾着一身,不晓得自己也靠着人家过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里的人,能不压死吗?然而这种道理和人家说,没有能听得进的,还要被他笑以为狂。因此小弟时刻在后进当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这个道理,好和他谈谈。有天听得粤东馆有人演说,什么叫做演说,京里的人,从极贵的中堂到极贱的车夫,都没有听见过这两个字。不瞒吾兄说,小弟也还是书上看来的,因此留心要等这演说时候也来听听,岂知被那极顽固的童御史冲散了。后来小弟也生了病,并不晓得宁兄的住处,无从找起,幸而看见会试题名录,才晓得宁兄中了会魁,慢慢打听,今日才得来此,无意中又与吾兄相逢,还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时代徼幸的科名,从前一物不知,自家觉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买了几部时务书来看看,如今方知中国的学问一无足用。宁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时,还望吾兄代达诚意。”淡然连称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宁兄虽则薄有虚名,还是新进之人,正要请教,少停等他回来,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罢。”厚庵问了淡然、力夫科分,没有什么年谊,当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张,原来那名片背后,印了两行小字,就是他的寓处。淡然接过来看了,夹在书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来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车而去。等到晚上,孙谋回寓,魏、余二人接着,见他满脸的得意样子,淡然便问:“今儿有什么好消息,如此得意?”孙谋道:“我们的机会来了,此时且不必说,只是还少一个出场的大官儿。”淡然会意,便道:“有位余太史来访你。”孙谋道:“那个余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来,孙谋一看,哈哈大笑道:“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却说孙谋听得余厚庵来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细看片子背后。写着寓南横街东头路北,次早便叫套车,拜余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来,京里的长随乖觉不过,晓得他是新贵,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请在客厅里坐了,便进去回禀主人。孙谋踱到客厅一望,原来陈设不俗,居然也有张番菜桌子,几张洋椅子,两旁挂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仑等类,一尺多长的照片俱有,晓得他是到上海买来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会,帘子动处,厚庵衣冠端正的出来,两人行礼叙坐。家人端上茶来,厚庵仍是送茶,孙谋道:“昨承枉驾,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岂敢!小弟听得吾兄是当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访,如今我们同在京城,可以时常请教,还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宽了衣帽,到弟书房里去谈谈,就在舍下便饭,不知带了便衣没有?”孙谋道:“便衣是带的,今天有位朋友请吃饭,约在广和居,赏饭是谢谢,倒不如我们同去一走。好在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认得的。”厚庵问是谁?孙谋道:“张大军机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认得认得,这是小弟极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错,此人品行学问,件件过得去。虽如此说,现在时候还早,停一会儿同去不迟,还请吾兄换了便衣,到书房里坐一刻。”孙谋道:“好极!”于是叫人把车上的便衣取来,换好了,同到书房。   只见小小三间,一派藤竹器具,眼目为之一清,架上几叠洋装书籍,也不见有什么墨卷殿试策等类,孙谋肃然起敬道:“我公名下无虚,比那时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郑之别。”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实在没得什么。学问,幸还自己知道世间各种学问,断然不是几句烂时文包括得了的。小弟虽不才,这些意见,却能消融净尽,倘承吾兄教导些当世之务,自觉尚能领会一二,只求不吝教诲方好。”孙谋谦道,“小弟学问也浅,虽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听途说罢了。吾兄有志讲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于科学的道理,我们连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来,蒙小学能学全没有?如今翻译出来的书渐渐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领略。据我看来,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夹在里面,好像一幅锦绣,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还有什么好看。所以看翻译书,也要自己有眼力拣择才好。”厚庵听他这篇说话,心里很觉不错,又问起他从前著的那部书来,孙谋道:“被几位顽固老先生毁了板子,外间书坊里不敢卖的了,底本我还有几部,吾兄要看,叫人送来便了。”厚庵又问他有没有新著作?孙谋答道:“有是有几种,也不多,我专做时务条陈,积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转呈与张老伯,正要取回与吾兄商订商订,我们明儿再细谈罢。”   说话时,厚庵身边摸出一个金表,瞧了一瞧,见是十一点多钟,就叫家人套车,两人同上广和居,主人已到多时,厚庵见还有一位,是卢尚书的世兄卢子瑜在座,还有一位却不认得,问起姓名,才知也是新点主事杨慕樵。当下入席纵谈,只有孙谋的话,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外国的政治,比中国政治好的去处。慕樵驳道:“你这话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国的政治那般好,为什么法国的皇帝路易会被人家刺死,美国总统林肯会被人家用手枪打死,难道他们不晓得君臣的大道理么?”孙谋道:“吾兄读西史错会了,法王路易,是专制的君主,犹如我们中国桀纣一般,大众捉去杀了他,本是应该的。美总统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个人,跑到戏馆里去听戏,仇家害了他的性命,这是出于不料。要知外国的皇帝。自以为和百姓没有多余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国理学先生所讲的,只有皇帝一面,没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从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国政体。然而要国家强盛,总须要学他一二,我只佩服他们有团体,一桩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从中取利。譬如中国学了那美国法国的百姓,有起权力来,还能安静吗?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争我夺,弄到后来,被外国人看出破绽,渔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体是万万行不得的,只要想个法子,改了现在的各种弊端,学上人家一两件好处,也就慢慢的强盛起来了。”慕樵点头称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听他说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没得外人,便低低对孙谋说道:“吾兄所拟条陈,家严极其赏识,想呈今上御览,还须另誊一通方好。”孙谋肃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这都是当务之急,可以实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们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过一遍,只要没有违碍之处,小弟自当恭缮好了,求老大人代为呈进。”厚庵方知孙谋条陈,已有张公代奏,也自代为欣幸。便请伺他条陈内大略是些什么主意?孙谋道:“头绪极多,口述不来,况且事情关系很大,也不便预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里,请饭后在驾敝寓,一观底稿罢。卢兄、杨兄都是看见过的了,还求诸公切勿传说与人,这是极要紧的。”四人诺诺答应道:“宁兄但请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来扶持中国,那肯破坏了这种大事业呢?”当下畅饮尽欢。席散之后,孙谋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条陈底稿给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请淡然、力夫合誊一分,送余侍郎处。厚庵回去,就对他父亲夸说孙谋的才学,又言张大军机有保举他的意思。余侍郎也十分钦佩。自此宁、余二人,结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来不绝。   过了几日,孙谋的条陈也抄好了,托厚庵转呈侍郎余公,余公读了一遍,虽有几桩和自己的意见不同,也很赏识他的才气。又因他是儿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爱及他,特诚请他吃饭。约了几位老辈作陪,孙谋执子侄之礼。席间恭恭敬敬,没有放言高论,因此余侍郎觉着他老成稳练,深喜儿子得了个益友。次日,侍郎从衙门里回来,才脱去衣服,突然的张大军机的少爷来见,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说:“家严再三致意,现在有位吏部主事宁有守,闻得和世兄交好,学问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览,圣意很以他说的为是。老伯可否上个折子。保荐他一番,上头必然立时重用,那时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余侍郎道:“极承尊大人关照,宁君学问,兄弟也略见一斑,昨儿请他便饭,谈了多时,却也安详纯粹,正待要保举他,又蒙尊大人这般关照,尊大人如此关切,真不愧为以人事君,不胜钦仰。这折子兄弟自当效劳,烦世兄回禀尊大人便了。”伯能称谢,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