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 第 1 页/共 4 页

痴人说梦记(清)旅生 著       目录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不知、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这贾守拙睡中觉,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妻子吃了一惊,问其原故,他连称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觉,有什么奇怪?”他道:“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所在,一望是水连天,天连水,脚下踏了一张树叶,飘飘荡荡,随着风渡了过去,看见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随脚走了几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着,和我们不一样,一色短衣裳皮靴子,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我也对着他笑,不料这笑,竟把我的梦笑醒。”妻子听了,说他做的是痴梦。   夫妻正在闲谈,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妻子赶忙出去开门。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这人是个老童生,年纪六十多岁,精神极好,逢考必到,总只进得头场,动不动闹了笑话,被贴扣考。有一遭去应县考,报了未冠,题纸下来,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一篇对题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赶忙照本抄誊,取了一个扛榜,大为荣耀。有人恭维他,称他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又叫他为“杂货铺”。   闲言少叙,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知有正事,连忙让坐。稽老古开言道:“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多捐几个钱,面子好看一点。这遭是归我承办,有簿子在此,亲家你光景还好,总得捐你四百钱,我替你写上罢。”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欣然应诺,走入房里,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钱,交给稽老古。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匆匆的别去。   到了次日,贾守拙一早起来,到五圣庙拈香行礼,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等到上祭事毕,饮福之后,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贾守拙,走到打稻场边闲话。两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装上些旱烟,敲着了火,哗叭哗叭乱吸起来。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便说:“我前儿做了个梦。正待告诉亲家,请你圆圆。”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那年我到汉口,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闲谈起来,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在云雾中间,远远望着,有些金银宫殿,直上云霄。有人费了无数钱财,要寻此岛,及到将船放去,却又一无所有。后来遇着大风,波浪掀天,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听得人家说起,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贤,要寻此岛。   “其时山东有个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很有些神通。这时节,辞了师父下山,适见此榜,便揭了下来,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县官听报,不敢隐瞒,立刻把他请进暖阁,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这县官所办。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送这道士到京城里。秦始皇帝一见,龙颜大悦,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楼房又宽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秦始皇帝一一听从,择日开船,望仙人岛进发。谁知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死了无数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   “又过了几年,秦朝的老皇帝过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见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赍了无数珍奇宝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举目一看,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长生不老,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儿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样耕田种地,不消纳得租粮,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   正在说得高兴,摹然来了两个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认得的,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嘴唇带黑,满面烟气,是个大瘾头的样子。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回头向地保道:“那个是姓贾的?”守拙一看,来头不好,连忙站起来道:“在下就是姓贾的,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里差下来的,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立须提办。”说罢,随手在袖统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儿,种了五亩田,不赶正经,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赌钱,以至拖欠钱粮,晓得不好,昨儿晚上逃了出去,这个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儿儿子,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须要你完粮,这是皇家的国课,可是当玩的,你有话,去见官说。”地保插嘴道:“贾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点上路罢,免得我们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即便下来找你,直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也该请请我们才是,刚才走过你们镇上,有一座小饭店,倒还干净。我们就去罢!”不由分说,拉了贾守拙便走。守拙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对那差人说道:“老兄,请停一步儿,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那差人道:“好,你们趁早商议,衙门里的规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低低说道:“老亲家,你为了令侄,吃这场官司,是没法的了。但是应该如何安排,须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取些钱钞应用。”守拙道:“真正该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弄到祸事上身,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你晓得的,我两手空空,那里有钱使用。”稽先生劝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钱粮有限,代他完上就罢了,田产仍在,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将田收回,并不吃亏。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倒要多费几文,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守拙被他说得心动,诚恐当堂挨了板子,不好见人。叹口气道:“罢了!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你到我家里去,对我那老伴儿说,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里面藏着十吊钱,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没得法子,取些来应用罢。”话犹未了,差人来摧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两位的话,也该说完了。”守拙没法,只得对稽先生道:“你去就来,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于是三人踱到镇上。   进了饭店的门,一看是两间房子,右手设着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门,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连汤的黄豆芽,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拣个座儿坐下,小二认得地保、贾守拙两人。走近前来,问吃什么?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一样炒鸡蛋,两盘鱼肉,四两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约莫着要三百来钱,出了一身冷汗,白瞪着眼,一言不发。正在着急之际,却好稽先生走了来,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付清了帐。向差人说道:“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我们就走罢。”差人道:“且慢,我们要商议商议,近处可有烟馆?躺躺再说。”地保插嘴道:“怎么没有烟馆。出了店门,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便是烟铺,熬的上好的烟膏。”差人迷齐着眼道:“好极!好极!咱们同去躺躺。”贾、稽二人无奈,只得随了他同行。   到了门口,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已经是熏的测黑,半明不亮的,点在那里。细看屋子里,一边安了三张板床,对面是两张一排,放着一张半桌,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并摆着两个竹枕,那两张铺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鹑衣百结的,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烟枪,两眼合着,那手里的枪,几乎要掉下来。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陡然吃惊,手里的枪望上一提,将脚伸了一伸,一个呵欠,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差人此时涕泪交流,赶紧躺下叫道:“先拿二钱烟来。”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烟送到,差人地保相对躺下。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不多一会,二钱烟已抽完了,又叫伙计添烟,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跷起一条腿,向贾守拙说道:“你这桩事不要看轻,是不是玩的。本官说过,抚台有文书下来,说是前番闹教,杀了洋人,朝廷赔款不少,城乡富户,摊钱不必说,还要办理清粮,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粮,一经查出,定要重重的惩处。我问过签稿爷们,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还要罚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平日一钱不肯浪用,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已经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伤,此时又气又急又饿,听了此言,一阵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晕过去了。正是:   飞来横祸无从说,断送残生只数言。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昏晕过去,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渐渐醒来,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看他不出,倒会诈死。”烟铺里的人,听得可怜,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动弹,又呷了几口汤,居然回过气来,能够说话了。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差人道:“我有什么法儿好想,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门里再讲。若要平安无事,除非多花费些,求求签稿赖大爷,钱漕陆大爷,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取了凭据,再去见官,但是总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结。如今我们的例规,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罢了。”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地保讨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贾二人同了差人,到贾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进城,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姓冯名刚,因他做人老实,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冯老实”。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商量这事。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费了许多吊,才肯答应,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只待见官开释。幸喜这位州官,是两榜出身,江苏上元人氏,姓胡名礼图,八股做得极好,问案却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有时案子多些,问的不耐烦,摇了摇头,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么“刑期无刑之化”。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要笑不敢笑。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问起缘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践土,为什么辜负皇恩,连钱粮都欠起来,这还了得?”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差人代禀道:“他的钱粮,已经补完的了,并未拖欠过年,求大老爷念他年老,饶他初次罢。”又回头向贾守拙道:“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快将串票呈上?”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掏了半天,找着串票,双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搁在一旁道:“也罢,你这罪名,本来不小的,本县念你初次,饶了你的狗腿,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说罢退堂,这贾守拙回到家中,气愤不过,侄子又找不着,无处发泄,将他八岁的小孩子,打了几次出气。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看见了,一把拉住,问其原故,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烦,只得将儿子出气。遂劝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说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我们堂里的神父,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说外国话,特地开了一个学堂,教人家这个。将来懂得之后,能够和外国人往来,不是得了大靠山吗?那个还敢欺负你。”守拙听了这话,暗自忖道:“不错的,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那人要告他,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进状子。又前日在班房里,看见一乘轿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那知听人传说,是矿务局里的翻译,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他是何等体面。稽亲家说得好笑,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说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后,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一定要这么说的,真正可恶。若叫儿子读洋文,却是个正办,亏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一个月要花钱若干,一一问清白了,又托他设法。他说:“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罢。”说完扬长去了。守拙送了他回来,和妻子商议定妥,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这个次子八岁,向在村馆里读《大学》,早出晚归,资质倒也下得去,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读书聪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来,去寻朱阿二,请他吃茶吃酒,着实的巴结,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朱阿二满口应承,代为出力。不多几日,有了回信,主教答应了。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问答些话,方可收留,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也是没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后,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专教中国子弟。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看他着实应对得来,心中欢喜,代他起个名字,叫贾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过了几年,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洋文读得极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一个姓宁名有守,表字孙谋,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一个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却守定平等的宗旨,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一般引为同志。说也奇怪,这些十几岁的人,志气极高,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受外国人的教育,觉得耻辱已极。   一日,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走到学堂,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宁孙谋触着心事,登时起了念头,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宁孙谋开言道:“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二人答应道:“正是前来开学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宁孙谋道:“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心实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为父母逼着,不能不来,照此年复一年,束缚在此,何由发达,况且外国人的主意,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将来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都藏了起来,不肯传授。据兄弟的愚见,不如离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个法儿,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才能成就学问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实在也进不得。我听见人家传说,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并不懂得什么科学。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一辆马车进得堂来,满面官气。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那时我们忍又不是,去又不能,岂非进退两难么?”贾希仙道:“二兄所说的话,虽都不错,依小弟愚见,宁兄奋发的志气,倒可试试,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算计起来,也有好几十吊,莫如搭了轮船,径往上海。听说上海地方,极开通的,学堂也多,外国人有学问的,来得不少,是个长进学问之地。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考了进去肄业何如?再不然,遇了几个同志,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岂不更好。”说罢,二人一齐拍手称是,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同赴汉口,各写一封信,安慰家中,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到了镇江,轮船停泊卸货,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自觉秽浊不过,对二人说:“偏劳在此守着行李,小弟去走走便来。”说罢,别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许久不至,听得轮船将开,是要误事的,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一总搬了上岸,找个客寓住下。慢慢寻觅。正是:   楼头黄鹤杳无路,江上孤鸿忽失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楼客栈中,寻觅了数日,不得踪迹。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见有一座酒楼,一色洋房,窗棂轩敞,十分雅洁。漫步上了楼梯,拣个座儿,两人对面坐下。酒保来问吃什么?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壶花雕,闲谈饮酒,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大家纳闷。宁孙谋道:“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叫栈里伙计,拣热闹市口贴上了,倘若是实在找不着,不如径往上海,登报招寻,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不至呆守着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宁孙谋正举杯劝饮,淡然抬头,忽见对面墙上,粉笔画了数行草字,不由立起身来,凑近前去细看,却是一首七古   诗曰:   金山焦山两点青,江心月堕蚊龙醒。   九州神鳌戴不起,天倾地陷成沧溟。   东瞻龙伯岛环丽,北来胡马尘毡腥。   一枰枯棋不可着,残山剩水支危亭。   长拼烂醉此楼上,狂歌怨句诉江灵。末署醉侠二字。魏淡然看过之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晓得这人抱负不凡,着实佩服。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这是那个写下的?”酒保道:“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碰着外路来的客人,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立时请见,留饭留宿,还有盘缠送给他。他家田产极多,家私百万,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正要招接读书人哩。客官,何不去见见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过江,便到小店吃酒,这墙上的字,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不知写的什么?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说罢去了,宁魏重复人座,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不愿耽搁,无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当下酒罢,吃了饭,会帐回栈,一宿无话。   次早两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访问这姓陈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点着走去,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离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内中最豪富的,绰号小孟公,名剧字契辛。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是个大商家,有田三千余顷。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扬州城中,一在瓜洲乡下。系其父在日,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契辛喜读书,性乐山野,故同伊母亲妹子,在乡间居住,专营田产等事。仰蠡承受了盐引,仍为商家。契辛少年时,曾请了个山东教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十八岁上,方才折节读书,进了扬州郡学。因为朝廷不重科举,无心下场,捐了个道台,在家候选。自己的庄客雇工,不下数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庄上聚集一处,契辛教他习些武艺,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工钱比别人家加倍,真是恩威并用,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钱,开了个蒙学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个学生,聘请名师,在内课读,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门丁递上宁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   再说宁、魏二人走进了小桃源村,但见一带竹篱茅舍,夹着些柳树毵毵,桑枝簇簇,其时正是仲春天气,有几个燕子,在杏花坞里穿来穿去。这风景尽够领略,向前走了几十步,一转弯间,忽见豁然开朗,有一道清渠,远远淌来,岸上细草平铺,缘茵如,靠着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条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见一所大房子,绿树环绕,露出粉墙一角,门前一片石皮场,粉墙照壁,大门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门是泥金漆的,二门外一边摆着一张又阔又长的青漆板凳,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里。二人将怀中名刺取出,踱将进去,那些人一齐站了起来,问明来历,接了名刺,进去半晌,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嚷“请”。呀的一声,开了中间两扇门,进去是敞厅五间,两旁架着几乘蓝呢轿子,再进一重门,便是砖砌一条过道。上面搭着蠡壳天棚,两廊是二十间庄客的住房,粉牌挂出执事名目,过道尽处,两扇乌门洞开,一个大院子,白石板地,两株松树,直上参天,三层阶上,五间大厅,鸦雀无声,湘帘地,里面金碧辉煌,不及细看。廊檐下两边皆有耳门,是用细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两个字,左是怡情,右是养性。当下跟了庄客走进右手的耳门,又是一个院子,四围朱栏曲曲,院子里尽是磁盆种的花草。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廊前挂了两架鹦哥,学着人说话,叫道:“客来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里久候,看见两人进去,连忙迎了出来,揖罢人座,彼此叙了名号,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银山门外酒楼上,拜读吾兄所题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气概,名士风流,令人钦佩不已。”契辛谦道:“小弟性质粗豪,笔墨一道,本不擅长,那日偶然兴到,写了几句,不料为二位仁兄谬赏。”当下茶罢,契辛命庄客在花园里摆席,便请二人到花园里一游,说罢大家起身。走出回廊,有一条小径,转了几个弯,才到园门,只闻得一股花香扑鼻,及至进了门时,迎面一座假山挡路,侧眼看去,有个洞门,恰容一人行走。进了洞门,一层层的石级,走到高处,全园景致在目,只见山石下是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奇石肞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笋,颇像海中岛屿样子。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岸旁排列着桃柳各树,园中房子有的在半山里,有的在平地上,有的临水几间,目中可看的,花草交荣,树阴浓密,耳中可听的,松涛震撼,好鸟间关。   契辛领着二人下山,沿岸一条仄径走去,又过了一个岭头,转瞬之间,不见池塘了,却是个村庄样子,有几十株杏花盛开,一带茅屋七间,极其幽雅。宁孙谋心中暗忖道:人说扬州盐商豪富,原来有如此享用,可怜平民的利源,皆被他们占尽了,虽然如此,这陈君人还不俗,又能疏财仗义,总算是庸中矫矫的。倒要与他谈谈经济。须臾,酒席摆好,谦让入席,不须细表。   酒过数巡,宁孙谋开言道:“敢问我兄有这样资财,何不将他营运起来,在商务里头干些事业?”契辛道:“不瞒吾兄说,小弟祖上,本运淮盐为业,从前利息极好,积攒下来,不曾些微浪费,才有这样局面。小弟因想这样运盐的事,总是剥削众人的利益,归并到一家罢了,还要巴结官场,动不动勒捐硬派,受气不过,所以将这事给舍弟去办,小弟只在此间务农,也想做点生意,无如现在的缫丝厂织布局等类,成本太重,办得不好,便要折阅,是以不敢轻易开设,吾兄若有高见,还望指教。”孙谋道:“据小弟看来,现在洋货销场极广,商家不早设法,将来是站不住脚的。若要设法,除非先兴工艺,虽然讲不到制造,只要目前将容易做的事考究起来,也好收回几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边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酿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诸如此类,一一讲究,自然占了脚步,得些利益,吾兄以为何如?”契辛点头称是,三人畅谈了-会,时已过午,方才散席。   宁、魏告辞过江,契辛再三留住数日,二人却不过情,只得允了。当下差庄客过江,将二人行李取来,在园中正厅之旁三间船室内安榻。这船室依山傍水,着实轩爽,契辛时来谈论今古,颇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门,宁孙谋急欲往上海找贾希仙,便与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来告辞,明早成行,午饭后整顿行囊已罢,淡然道:“我们来此,园中尚未各处游过,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孙谋答应着同走,沿着池塘走去,穿出一个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桥,原来这池塘曲折回环,被几处假山隔断,底下却是水脉贯通的,山坳中作成五个石桥,这是第一桥。过了桥时,仍复上山,峰腰里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摆着一盘围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触动所好,便坐下对着。正在用心出神的时候,忽听得山前隐隐有呼救命之声,像是女子的声音,二人不胜骇异,连忙立起身来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从井重牵儿女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却说宁孙谋听得有人呼救之声,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寻声找到池边,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在那里呼喊,走近前去,问其缘故,他说道:“我的姊姊,掉在池里了,快去救他出来。”二人赶到池边一看,只见池水泛泡,果然有个女子掉在里面,头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来这池水,是通着大江,是极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孙谋道:“且慢,待我去救,我从前在水师学堂里,学过一年,略知水性,贤弟不必冒险。”说罢,卸下长衣,跳了下去,停一会,果把女子托着望岸上送来。淡然帮着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丝气息,孙谋连忙将他身子横转,背朝上,头朝下,控在一条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方才转过气来。那在岸上的女子走来,对二人福了两福,说了些感激的话,扶着他姊姊去了。孙谋和淡然回到寓室,换去了湿衣,淡然猜着这两个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里。孙谋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几口水,肚里很不自在,要将息一会。”随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书,天色向晚,契辛走来,淡然起身招呼,孙谋肚腹也好了,爬起来时,契辛便向他磕头,慌得孙谋还礼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来叩谢。”闲谈一会,契辛问起孙谋年岁若干,孙谋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岁,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问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宁兄小一岁。”契辛又问二人定下亲事没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说了一会,契辛入内去了。   原来契辛母亲韩氏,是通州大名士韩凡民的姊姊。他父亲就是八股大家,刻过文章稿子,官拜礼部尚书的韩爱庐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却不喜做八股,弄些杂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两个,从小都跟着父亲读过书史,总算闺阁中的通品。姊姊嫁与陈商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长女名聂字慕隐,二女名红字缀线。他妹子是扬州城里龚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举人,有三个外甥女,时常来往。慕隐姊妹小时,请了个女先生,教他读些闺门训女四书等类,后来年纪大了,自己喜看些诗词,吟咏上倒还过得去,只是刺绣女红一概都不理会。契辛又教他练些气力,所以日以抛球打秋千为戏。那日昼长无事,姊妹二人同到园中去打秋千,那秋千架子,却近池塘边上,绳子多时未换,有点烂了,这慕隐小姐,用力太猛,绳子一脱,掉下水去,虽然被孙谋救了出来,却羞得要死。老太太闻知,来看女儿,安慰了一番。却好契辛回来,老太太与他商议,细细问了宁、魏二人品行学问,意欲将女儿两个赘他二人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谢他们,探问年庚,已否娶妻。   当下契辛问了宁、魏一番。回禀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欢,就叫契辛去请二人进来相见。契辛重复到园里去请宁、魏。宁、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进去,从花园山径里穿过,却不是从前进来的路途,过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侧门。只见院子里摆着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个月洞门,又是个大院子,台阶上便是正房五间,中间挂付泥金八言对子,是前朝宰相刘木亭写的,中间一轴人物,绢本旧的款字模糊,都认不清楚,一边壁上挂着王琅玡的屏字,一边是倪云林的山水,居中挂一盏保险灯,地下摆着些古铜薰笼痰盂之类。天然几上,放着古铜瓶插镜等类,门上一色西洋的线绒帘子。契辛请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进房去了半天,听得里面咳嗽声音,契辛先走出来,后面两个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来了,二人连忙迎上去拜见,老太太叫契辛搀住,不叫磕头,说:“老身不能还礼,二位常礼罢。”宁、魏只得作了一个揖道:“小侄在此打搅多日,本应早来叩见,实因客边衣帽不周,未敢造次。”老太太说:“不敢当,二位请坐。”宁、魏谦让一回,方坐在对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陈母椅后。   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时,又细细问了家世,说道:“小女蒙二位搭救,着实感激,但是大女儿性情固执,不特不知感激,反觉自己出丑羞愧欲死,却也难怪其然。老身有个两全的法子,方才小儿说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将两女许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纪相当,真是天赐良缘,小女虽然丑陋,却也知书达礼,勉强配得过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宁、魏听了,慌忙站了起来说道:“名门淑女,当偶高贤,侄辈浪迹萍踪,不敢辱没令嫒。方才池塘边,因闻唤救之声,事出仓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联姻,反被人说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实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谅。”老太太见两人推辞,颇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说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闻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过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来场,二位也须想想。”孙谋改口道:“伯母且免动气,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须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说:“只要二位答应,写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欢喜爽快,就可择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书房中开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来择日,这是天定的姻缘,不必看八字的。说罢,立起身来,对宁、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儿到书房里去谈谈。”扶了丫鬟便进去了。宁、魏此时,尚欲有言,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告辞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厅背后的那间书房里,晚饭已经摆上。三人饭后,宁、魏又说起六礼不备的话。契辛道:“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须费心。”宁、魏也没得说了,想起二女容貌秀丽,态度安详,却也称心,就在契辛书房中,写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亲密,谈到三更,始各归寝。   次日饭时,契辛到园中说,日子已择定后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卺。就叫庄客去找裁缝,量了二人衣裳尺寸,连夜赶做袍套,靴帽是现成的,真是富家办事容易。不到两天,各色都已齐全,又放一只小火轮到扬州接仰蠡一房,及龚家母女来镇,族人亲友搭船来道喜的也不少,陈老太太命将上房左右两所房子,作为新房,将契辛夫妇子女搬人两面后进楼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贴,到了吉期,鼓乐傧相,簇拥着两对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系见过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尽的衾枕绸缀缪,镜台偎倚。   自此宁、魏就在温柔乡里,过了十几天,日则和契辛兄弟游山玩水,唱和诗词,夜则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谈今说古,傍翠依红,把一心要访贾希仙入学堂的念头,早已打断了一半,到底孙谋做人诚实,一日对契辛说起同伴贾希仙失散,对他不起,欲去上海寻访的话。契辛道:“何不早说,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镇江时,是那一天?搭的是什么轮船?”孙谋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轮船。”契辛又问孙谋有无贾希仙的照片,孙谋道:“有是有一张,系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将那照片取出,契辛叫过一个庄客,当面将照片上指着贾希仙的面孔给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约莫着镇江到上海的日子,统通交代了他交与庄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寻访。孙谋又写了书信,嘱他寻着希仙,同他来此商议行止,庄客答应去了。   这时正是暮春天气,园中牡丹盛开,宁、魏正是新婚燕尔,各人携了各人夫人,到园中赏玩,孙谋触动吟兴,填了首菩萨蛮词,嘱三人和韵。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给孙谋过目。正在那里看时,丫鬟来请道:“大老爷二位姑爷去看信。”二人忙到书房,却是湖北来的家信。命他一时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间去应乡试,两信一样说法,像是商议着写的。又说是替他捐了监,宁、魏看了信,倒踌躇起来。契辛不解所以,问其原故,孙谋道:“不瞒吾哥说,弟是原籍广东南海县,淡然是新会,两处文风极好,监生应考遗才,考取却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费了许多银子,买通学台幕友,将姓名补上。若要凭文,随你本领再好些,也无把握。这里头举人进士的抢手多着呢,我们若照样买嘱,心实不甘。独做硬汉,学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吗?”契辛道:“话虽如此说,我也听得贵省文风甚好,遗才难考,但是这样考试,用银子买关节,也太说不过去。至如考遗才一层,贵省相沿为例,前年扬州有个樊翰林,放了贵省的学台,说起考遗才来,道是每个幕友,总得送他一两个遗才。樊公为人极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见随乡属乡,不能过执。届时二位妹夫,只请进场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设法便了。”二人听了无言可答,只得写了回信,安慰父母。   孙谋、淡然回到房里,与妻子说知,并皆欢喜。慕隐劝孙谋用些预备的工夫,孙谋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却提醒了我,要做一部书,人皆晓得十三经要读的,殊不知道经书,早被秦朝一把火烧尽了,其余多半是后人伪造。我想出许多证据,在肚子里尚未写出,趁着日长无事,要做成这部书,免得那些迂儒,谈三皇,说五帝,弄得浑身束缚,一样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经书读的烂熟,八股做得极好,及至办起事来,没一样在行。弄到无法,只好请教书吏,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办。这照例办三字,误尽苍生,现在读书人中了这三字的病尤深,经书照例读,八股照例做,乡会试照例应,没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侥幸得了功名,当了大任,万一和外国人交涉起来,也道是条约照例依,贻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岂不坑死人吗?我做这部书的意思,是要先将读书人第一个照例的念头打断,你道好不好?”那慕隐是初次听见孙谋发此狂议,不觉佩服到地。自此孙谋便与契辛说明,在东花厅后面收拾一间书房,和淡然在内编书。淡然编的书,又是一种,他却将中国古来的法度,参考时事发论的。二人有了正经功课,倒觉心安理得。那天功课毕后,二人同到契辛书房闲谈,恰好上海去的庄客回来了,禀道:“包探访得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二月初头到上海的,不住客栈,在城里城隍庙前,摆个拆字摊子,过了十余日,便无影踪,不知那里去了。”宁、魏听了,不胜骇怪。正是:   君平卖卜虽留迹,少伯豪游无定踪。   不知贾希仙究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却说宁、魏二人,听了包探的话,不知贾希仙往那里去了,着实放心不下,又无可追寻,只得听其自然,一心在陈府著书,静候七月里回广东乡试,按下不表。   再说贾希仙自那日上岸,洗过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个人,提着画眉笼子走来,不合将他笼子一碰,那画眉在笼子里袿膊袿膊的乱飞一阵,那人将贾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宝贝吓坏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连忙陪个不是,道:“在下实因轮船就要开,走得匆忙了些,不该碰了阁下的鸟笼子,好在并未碰坏,恕罪恕罪。”说罢,脱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鸟笼放在地下,抢上前来,一把辫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说得自在,要想走吗,我这只画眉,是将军衙门里爱大爷送给我的,有人要买,肯出五十两银子,我还不愿意卖给他。今被你这恶煞一撞,把他胆都吓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没得说,连鸟连笼子,你都拿了去,到庄上兑七十两雪花银给我便罢。不是这样,休想开交。”说罢,弯转身子,伸下一只手,提起鸟笼,硬交与希仙,希仙此时,真正无可奈何,要是动蛮,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坏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鸟笼道:“有话好说,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馆里吃茶讲理,希仙思量着,到了租界,碰见巡捕便好说法。岂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来,一直穿到山巷,一个小茶馆里,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围住了一群人,内中三五个提着鸟笼的,一齐是米色布的夹衫,黑布长袖棉马褂,背后拖着根油松大辫子。看官!你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原来都是旗营里吃粮的。朝廷费了无数钱粮,养着他们一无所事,骄惰惯了,不能耕田种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来,口粮不够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靠着党羽多,势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无恶不作的横行。   闲话休题,且说贾希仙见那人有了羽党,知道这事不得好散场。将鸟笼在茶台上一放,脱下长衣,把辫子打了个鬏儿,摆个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动手的样式,大声道:“众位在此,我是过路的人,无心碰了他笼子一下,并未碰坏,大家请看这鸟,是好好的,他要讹诈我七十两银子,列位听听,可有这个道理?他若不趁早罢休,我同他去见官,任凭官断便了,要是放明白些,总算是我的晦气,出五角洋钱,买碗茶请众位呷呷便罢,我却急待回轮船去,停会轮船一开,耽误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说罢,身边摸着,拿出五角洋钱,在茶桌上一掼,把长衣夹在臂弯里道:“列位再会罢。”大踏步走出茶馆。旁边闪过来两个人抄上前挡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齐跌倒。原来贾希仙虽不曾习过拳勇,却生来膂力绝人,寻常的人,没有一个是他对手。当下脱了身,如飞的望租界跑去,幸亏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错,及至到了怡和码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轮船已经开了。呆呆的在江边上站了一会,无可如何,只得缩回,又不敢离开租界,恐怕遇着那班营棍,不得干休,只在江边上踱来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觑着巡捕不在那里,靠着大树解开裤子就撒,将次撒完,背后有人一把辫子拖住。回头一看,正是巡捕,没得话说。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里,罚出三角洋钱,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却同伴,进退两难,伸手摸着袋里的银包,只剩得洋钱一圆三角了,还有几个铜圆,恰好够搭个轮船统舱,到得上海。算计已定,傍晚买两个烧饼充饿,又想着没得行李,怕轮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个法子,拿一角洋钱,到洋布店里,买了一条包袱,将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袄脱下包好,提在手里,身上单着件棉袍子,去上轮船,恰好安庆船到码头,希仙跳上去,帐房里买票打个八折,还剩两角多洋钱。船上一宿无话。   次日午间,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码头,希仙上得岸来,暗说道:“不好,我身边只剩两角洋钱,住不得客栈,万一找不着他们,何处栖身呢?”想了一会,毫无主见,只得上前向人问明客栈所在,寻访宁、魏二人。走到洋泾滨,挨栈探问,那知洋泾滨的栈房,尽是广东人开的,说话难得明白。问他某日某时,有两个怎么样的客人,来贵栈居住没有,他便答道呒知。问了几家,都是这般说。希仙无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东奔西走,寻觅客栈,不知不觉,到了四马路。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希仙无心观看,觉得肚子饿极了,寻着一个小馆子,上面一块粉匾,三个红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场不大,踱了进去,叫一碗面吃了,味儿甚好,急奈那面条子寥寥可数,只有几十条的光景,“实在吃不饱,又添了一碗,肚里方才有些觉着不饿了。会起帐来,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钱。细看包里,只剩得小洋一角,铜元三个,着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门,一路思想,今宵没处栖身,租界上过不得夜,不如闯进城里再说。   主意已定,问明了路径,走到小东门,却见一排小户人家,门口都有个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着,希仙不该向他们看了一眼,却被一个妖妖娆娆三十多岁的女人,上来一把拉住,叫声老板进来坐坐,不由分说,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里。希仙往常听得人说,上海有花烟间,想来莫非即是此地,连忙想退出去,对那女人说道:“我是有正经事情进城去的,身边未带洋钱,不得罗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关了房门,要来替他解钮扣,被希仙一手推开,拔闩欲出,那女人上来一把抱住,浑身乱搜,搜着银包,嘻嘻的笑着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动手抢他的转来,忽有一个穿短打的男人喝道:“这人是那里闯来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亏,只得出去,恨道:“我为何遇着的尽是恶魔,这番一钱不名倒也干净。”   说不得踱进城去,城里街道却窄了许多,转了几个弯,忽见一湾池水,清涟可喜,上面朱阑曲曲,有些房子,灯光照耀,有些人坐在里面,原来是个茶馆。再转两个弯看见一座大庙,原来是城隍庙,门前廊宇极深,希仙整整的赶了一日,倦极的了,袖统管里取出包袱,就在廊檐下砖地上一摊,倒身躺下,一觉直到天明。庙门开了,里面小道土走出来,看见有人躺在那里,道:”咦!这人又不是叫化子,为何睡在这庙门口,倒也奇怪。”这句话把希仙满肚的凄凉吊上来了,不由洒了几点的英雄眼泪,一翻身爬了起来,入庙瞻仰,原来这庙造的规模宏敞,香烟极盛,把匾对神龛都熏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会,只见烧香的,摆摊的,渐渐来得多了。希仙走下殿来,看热闹,到处走了一遍,腹中饥馁不堪,忖道:我这会真是要讨饭了,又忖道:且慢!我与其忍饿,不如忍冻,现在春气融和,棉袄可用不着,何不脱下当几个钱使用,寻着孙谋、淡然,便有法儿。想定了主意,随即走出庙门,依旧到睡觉的地方,脱下衣服,觉得紧身上有物碍手,摸出一看,原来是一个双噃口威的马表。记得在镇江上岸时,宁孙谋借给他看时辰的,因为经着不如意的许多事,加之心中着急,就把这事忘了,幸喜没有被花烟间的女人搜去。说声惭愧,好仗着他度日子了。细看这表,约莫着值五六块洋钱,因把衣裳仍旧着上,走到当典里去当表。那当典里的朝奉,是个徽州人,年纪六十多岁,带副老光眼镜,取表看了多时,把钥匙开了七转半,把表摇了一摇,摆儿才动,说道:“你这个表,要当多少钱?”希仙伸了五个指头道:“当五块,我是八块买的。”那朝奉摇头道:“不值不值,这是个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块,多时不修,走的慢了,时辰是不能准的,要当只值两块。”希仙道:“那却太少,也罢,我是急要用钱,你当给我三块罢,我不久就来赎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讲明白,当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写当票,又是多时,才把洋钱当票交给希仙。此时希仙饿得没法,只好忍耐着,出了当铺,找个素面馆,吃了点心,又到租界上去寻宁、魏。一连寻了三日,不曾寻着,洋钱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个暂时糊口的事业做做,且安顿了身子,再寻宁、魏二人。   原来贾希仙在上海是举目无亲的,不比宁孙谋有银行中往来的熟人,魏淡然有个胞叔在海关上,所以希仙必要寻着宁、魏,方有保人可进得学堂。再说他此时欲做些糊口的营业,却也无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庙里游逛,只见一簇人围着,不知在那里做什么,挤人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个拆字先生的摊子。希仙听他所拆的字,乃是随口胡编的,有个女人走来,拈了一个字,那先生展开一瞧,把笔在粉板上写了个吾字,对他问道:“为的什么事?”那女于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请问先生可找得着找不着?”他就把吾字分做两截,写了个五字道:“你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错,我初五日逛愚园失掉的。”他又写了个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这五字底下不是个口字吗?如今要寻这簪子,须要到愚园梧桐树下去寻,这吾字加个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无言,付了十四文铜钱去了。希仙忖道:原来拆字如此容易,这营生倒可以做得,想罢,便去买了几尺洋布,做了撑棚,买些纸墨笔砚粉板,一切置备好了,与道士说明,借庙里阎王殿前一块空地,摆起摊来。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间耳房住宿,每日租钱三十文,晚间拣那容易拆的字写好,一卷一卷的卷起来,招牌写的是贾半仙拆字。谁知一连三日,没人过问。第四日,吃中饭的时候,希仙正待收拾摊子去吃饭,忽见一个人跑得满头的汗,走到摊前,拈了个字卷,交给希仙。希仙打开一看,是个背字,问他何事,他道:“我是龙华镇上的人,同了儿子来城探亲,走到西门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笔在板上写个“北”字道:“你儿虽是在西门失散的,却要到北门去找,这背字上半个不是个北字吗?底下是个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个城门洞子,中间两个人字,令郎在北城门门洞里,还有人陪着他呢!”那人听罢,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铜钱,希仙叫他回来付钱,他已是去的远了。希仙自言自语的道:“今天第一遭发利市,又碰着这个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气。”只得收了摊子,在那香伙房里安放好了,找个小饭店,吃过了饭,仍旧摆摊。才将棚子支好,抬起头来,忽见那个前来拆字的人,走进庙门,他背后跟了一群人,蜂拥而至,希仙忖道:不好,这是来打招牌了。顾不得摊子,立起身来,望后门逃走出去。正是:   时乖不遂营生愿,运蹇偏逢扫兴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却说贾希仙,见一群人拥进庙门,吓得逃走了。那人背后追赶喊道:“贾先生,不要跑,我们是来送匾的。”希仙听说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脚步,问其原故。那人道:“贾先生,你拆的字准极了,我依了你的话,走到北城门门洞里,可巧我那舍亲,领了我的儿子进城,你不是个铁口吗?我因急着要寻儿子,连课金也来不及付,如今补还你课金,再送你一块匾,扬扬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听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摆摊的所在。只见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替他将招牌挂起,上面加了一条红布,写着三个字,叫做“赛铁口”。放起一挂三百头的鞭炮,那来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钱酬谢他,登时看的人围满了,听得拆字灵验,内中便有几个人想出些未来的事,拈个字卷要拆。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摊上的钱摆满了,约莫着有两吊钱光景。道士听得他如此利市,也走来呵奉他,请他在庙里吃饭,自己房里住宿,叫香伙来替他收了摊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传扬出去,连租界上都晓得贾铁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个人来到道士那里找他,头上带着外国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长衫,脚上一双外国皮靴,见面道:“这位就是贾先生么?我们老爷请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务必要去走一趟,我们老爷的课金,不比寻常,至少也有一两块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撺掇,没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闲话来,同希仙扳谈。又说他老爷是湖北人,姓魏,在海关上当翻译。因为在堂子里娶了个姨太太,如今跟了个人逃走了,要去追寻,所以请你拆字。贾先生,你字是拆的灵的,但这桩事,你虽晓得些来历,劝你也不必直说。倘是这姨太太再进门,大太太便没命了,实在会挑唆主人,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稳,随他去了,倒还干净。希仙听他说老爷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动道:“不错,从前淡然说起,他有个叔父号子明,在上海海关上做翻译,莫非即是此人,见面倒要探问探问。”又听他说了那番话,知道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关节在内,随口应道:“我晓得了,你请放心。”那人着实欢喜道:“你只不要直说,我便请我们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钱。”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雇部东洋车罢,实在走不动哩。”那人连连答应,雇了两部东洋车,同到后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门口,那人领着他推门进去,原来那房子是五幢楼房,两旁共是四幢厢屋,那人领他到西厢房里坐着,去禀主人。坐了半天,重见那人跑下楼来,说:“老爷叫请先生上去问话。”希仙跟着那人到了上头屋里,望见里面一色的外国桌椅,中间桌子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洋布,那老爷靠在外国皮躺椅上,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了。煤气灯照着满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个拆字先生模样,便问道:“足下青年儒雅,为何却来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兴国州人,因约了同学宁孙谋、魏淡然到上海游学,中途失散,没得旅费,借此糊口的。”那魏子明便问这魏淡然是那里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叙了一番,那魏子明道:“这样说,他是我的舍侄,如今在那里?”希仙听说,连忙立起来作揖,口称“世叔”。那魏子明是洒脱惯的,只将手一拱,重复坐下。希仙又将镇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问希仙在湖北那个学堂读书,西文有几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说了,子明问他几句外国话,希仙都答对得来,子明就请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庙里将他行李搬来。希仙道:“不瞒世叔说,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庙里一无所有。”子明听了道:“这倒干净,我替你置备些罢。你要想进学堂,是个有志气的,但是上海的学堂虽多,现在不是招考的时候,你在此住几天,我写一封信,荐你到广东肇庆府新办的学堂里去,当个师范生罢。我原籍本是广东新会,在贵省多年,你说我舍侄是湖北人,却不对了。”希仙谢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晓得拆字无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过了几日,子明替他置备了些衣服铺盖,送他五十元川费,叫他去搭广利轮船,先到省城,又写信嘱托省城广府前一个玉器铺子里的周掌柜,指点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别了子明,上船去了,这里子明一面差人到镇江,去打听淡然消息不提。   且说希仙上船后,连日遇着大风,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饭食,一概都无。他自己尚能挣扎起来,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见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惊涛骇浪,似雪白的一条匹练卷来,不敢久立。进舱去了,觉得眼花头晕,一般的躺下。过了两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汤,觉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来了三四个广州人,赤了脚,穿一身不黄不黑的短裤褂,问他道:“你吸鸦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为什么问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说罢,就在身上乱搜,闹得希仙无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几个人一齐跌倒,口中喃喃的咒骂着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祸事到了,然亦无法可避,只得听其自然。停了一会,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走来,带顶兵官的帽于,背后跟着几个广州人,那英国人打着英语问:“这人的鸦片烟放在那里?”那广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鸦片烟来。希仙见了骇异已极,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来前次搜烟的人,身边原带好烟罐,见希仙翻了脸,就将此罐趁势放在他褥子底下,这种办法,叫做栽赃。没有到过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头,晓得其中弊病的,便将那来搜鸦片烟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进舱。   闲话休提,再说希仙见那英国人拿了烟罐,就有几个广州人,簇着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我本是不吸烟的,这烟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烟罐什么要紧,为何要叫我上岸?”那广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处。”希仙料着动蛮也是无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说道:“我上去不妨,但我这行李交与何人?”那广州人道:“我们替你拿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国人在后面押着,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见上面牌上写着:“拿获火匪一名,记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来这样大的官儿也可拿得,区区被他拿来,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们进去,到得里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国官出来审问。希仙勉强打着英语分辨,英官要罚他一百元,他说我只有四十元川费,外国官不信,叫他打开箱子来看,就将他箱子里的衣服拣好的取出,约莫着有五六十元的价本,又叫他将现洋补足。他没法,只得伸手在袋里摸出钞票四张,是汇丰银行香港通用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