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 第 3 页/共 4 页

余侍郎送客回来,心中甚喜,晚间厚庵回来,父子商量,拟议奏折的底稿。侍郎写了几行,只觉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边,凝思一回,飕飕的一挥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过来,从头看去,说的尽是时势上面的话,还没有说到荐贤,便摇头道:“不妥不妥,从来做奏折的诀窍,总要开门见山,你想圣躬一日万机,那有许多工夫来看你的这些闲话。”厚庵道:“父亲主意错了,这番荐贤的事,是极郑重的,须要说到时局艰难,非倚畀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寻常保举人一般,上头还道是照例话呢!况且我们自己也要显些本事,给上头知道,这是极要紧的一个折于,不好草率的。待孩儿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听父亲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儿于的话,倒也不错,就听他做下去,只见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里,凝思一回,又走到书房里,查书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来。侍郎从头至尾,朗读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来只道松泛,那知接下去,一层紧一层,很得古文笔法,此稿也不须改动,待我明儿亲自誊写便了。”厚庵被他父亲赞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觉如此方对得住孙谋。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儿找了宁孙谋来,看过底稿,我后天就递上去。”厚庵告退自回卧室。   次日午饭后,果然约了孙谋来,其时余待郎足足写了半天,把这奏折方才誊好,厚庵进来禀道:“孙谋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会他,厚庵跟在后面。孙谋见过侍郎,作了一个揖,谢他保举之情,然后侍郎将折稿交他细阅,孙谋接来看了一遍,又称谢道:“老伯如此切实入奏,小侄感激难言,将来自当竭尽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听了,自是欢喜。孙谋辞别回去,在寓预备奏对的一番说话,又和魏、余二人说道:“事尚可为,我但能稍有权力,总当荐举二位,好帮我办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顿一番,我们中国,或者还能富强起来,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诿。”淡然无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错,我等自当效力,决不推诿,只是才学短浅,恐怕担当不起大事。好在兄为之倡,我等二人竭尽所有本事帮忙便了。”孙谋道:“甚好,就把预备奏对的话,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齐吐舌道:“你是新进的人,说到这样深处,恐怕有些违碍,不要把事情弄得决裂了倒不好。”孙谋道:“不冒险那得成事,我是备办着好头颅,试他喀毕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头,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时一心一意,同做起来便了。”魏、余默然不语。过了一天,打听余侍郎折子已经进去,其实张大军机早已安排定了,上头览奏,立时传旨:吏部主事宁有守着于明日预备召见。到了次日,孙谋衣冠到朝房里,自有人领了他进去,任他孙谋怎样胆识,到了此时,也觉不寒而栗了。当时见了皇上,就按照礼数,行过了礼,息心静气,听候谕旨。停了一会,上头问下话来,孙谋从容奏上,这时不过奏陈大概,那知合了圣意,就一一追问下去。孙谋胸中本来熟悉,自然没得一句对不上的,圣心大悦。奏对多时,圣上谕张大军机破格录用,赏了个四品京堂,预备内庭顾问。   当日退朝,朝臣里面,纷纷议论道:“他一派邪说荧惑圣聪,将来国家一定受害不浅。”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听得他说什么废科举,大家约会着上折子力争。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话传扬开去,自然攻讦的人更多了,一时却还未测上意如何,只算参奏他的预备科便了。孙谋也自猜着一二,晓得人家要和自己为难。况且张大军机在朝,也是孤立无助,没什么人同他合得来的,只怕众怨所归,不甚妥当,因此对人分外谦恭,满心想拉拢几个同志,帮助自己。谁知人家都拿他不以为然,孙谋直弄得进退维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却说胡志高在京供职,原想碰个机会施展抱负的,可巧遇着宁孙谋这班人,口口声声的闹新政,恰巧朝廷召见他好几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从此国家有了转机了。”当即约了何意诚、泰新甫和孙谋相见,大家商量新政办法,张大军机知道上头隆重他们,觑便又奏上一本,请在勤政殿设下几张交椅,赐他们坐了,好商军国大事。上头允奏,从此孙谋天天上朝见驾,把胸中的学问经济,一一展布出来,代上头拟了多少旨意,样样事情都依着他的法儿去办,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没有说他坏的。孙谋自己犯疑,恐怕权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头几次要升授他官职,他再三力辞,又把几桩紧要的事,交给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办,自己只在里头主持纲领,所以忌他的人虽然多,附和他的却也不少。他所办的新政,总不过是振兴商务,开办路矿,整饬武备,创设学堂几个大关目,没一件不是当办的。内里的事,有张大军机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抚担了责任,说不得也要辛苦一番。只是有几位督抚,不免徘徊观望,阳奉阴违,奉到旨意之后,并不认真整顿。被孙谋打听着了,又面奏了上头,下了几道严旨,拿他们切责一番。其中却有一位河南抚台,人甚开通,办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着实嘉奖。   其时江苏李抚台,得了这个风声,便想迎合圣意,上了个改科举废八股的条陈,上头准奏。正待举行,不料恼坏了一位大八股家旧学党的领袖,姓褚名家驷,表字伯骧,向来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书之职。他见朝廷偏听了宁孙谋的话,忽然大变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废去八股,越发对人私议,很有些违背话头,却被都老爷又打听着了,特地参了他一本,说他违背圣旨,阻挠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无事,褚尚书经过这番风浪,再也不敢多话了。后来裁官的上谕又下来,什么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几个衙门的官儿,又鼎沸起来,大家的议论都说:“我们好容易萤窗攻苦,挣扎得这个功名,饿虽饿不死,饱亦饱不了,只指望将来一步步荐升上去,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个苦尽甘来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难道就这么无故休致吗?”正想会齐上本争回,到底上头天聪明,察迩见远,果然又有上谕,叫他们等候路矿农工各局开办之后,所有员缺,分别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于外省的官,本是几年一调的,做好缺的,已经发过财,做坏缺的,是本不愿意长做下去,听见这裁撤的话,还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抚司道,见政府这般切实变法,却都有些悚动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书,雪片的发了下去,其实也不过敷衍搪塞,哄骗朝廷,一时那能够改变过来。   闲话休叙,单说江苏上海县城里,有一位老先生,姓齐名尔文,表字不虚,听见朝廷这般举动,欢喜的了不得。原来这齐不虚,本是个迂儒,生平没有别的嗜好,就只看书呷酒,把那眼前的时务书,统通买齐,看了一个爽快。又把那绍兴装来的花雕酒,浇得心肠很热,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国商务极繁盛去处,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来往也灵,兼之报馆林立,尽他寓目。妙在他有见解,晓得中国之事一言难尽,所以借着看书饮酒,以寄他的牢骚。一天早起,和一位守旧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则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观楼泡茶坐下。就有卖报的人,把五六张报在茶桌上一放,不虚随手取来,从头读去,恰好是诏各省废寺观为学堂的上谕,不虚正襟危坐的恭读了一遍,却不住的点头道:“庵观寺院,本是极腐败的时代遗下来的,枉费钱财,养些无业之人,甚至窝藏匪类,邪盗奸淫等事,总出在这里头。官吏不知裁废,还要扶助他们,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学堂,真是化无用为有用,这不是圣人明见万里,那能知道这般办法?我总认定是宁先生的主意。”尤则之听他这派谬论,大为动气,本来是不肯看报的,要想驳正他,只得顺手取过报纸来,把上谕看过一遍,却因是上谕,不敢说什么,只骂姓宁的不该蛊惑圣聪,办这些学堂出来,占去科举地步。况且庵观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来一概废掉吗?只你佩服这姓宁的,同着了迷一般,我却不来佩服他。   原来尤则之虽然是个读书人,专喜结方外交,很迷信些什么修练说法,正是齐不虚所深恶的。只因他心地无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轻弃旧交,所以还常常同在一起吃酒。但是谈到时务上头,两人总要抬杠,弄得面红耳热,没奈何才开交哩。这次不虚听他驳的没理,只当没听见一般,不则一声。则之见话不投机,起身告别,下楼自去。不虚也不留他,仔仔细细把那几张报看过,才晓得政报馆要改为官报局,自言自语道:“本当如此,这样看来,上下通气,我中国或者还有振兴之一日。”一个人空欢喜了一回,独自一人踱到酒楼喝酒。   看官!你道这政报馆,是那个开的,原来就和孙谋同伴会试的来孟实、邓亦虚二人开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内。他二人主意,不过想开通民智,并没触犯忌讳的话头,各省督抚都肯替他札派行销,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还合式,想把来改为官报,一半也是迎合孙谋的意思。这时孙谋既然说动了圣意,真是君臣鱼水,言听计从,孙谋又叫淡然上了个创办译书局条陈,上谕准其开办,赏给他五品京衔,就做了译书局的总办。余力夫也赏了个六品衔,做了译书局的提调。和孙谋交好的余厚庵、胡志高诸人,都得了什么军机章京上行走,并准他们参预新政。接连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广邮政、练水军、造战舰这些上谕,一桩桩都被齐不虚看得清切,只当件件可以实行的了。因此,兴致也就鼓舞起来,不觉多吃了几壶酒,又呷了两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里搁不住一寒一热的搅,回去之后,第二天就生起病来,头晕发烧,卧床不起,不能再到大观楼看报去了。病了一个多月,才渐渐的好起来。   原来不虚住在城里,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并没他人往来,那知外面的事。除吃酒外,又不肯浪费银钱,所以有些报,都是在茶馆里顺便看的。这天病好之后,正要出门,打听都中消息,却好他一位同学,从京里会试回来,特地来拜。不虚接见道:“老同学,今科委屈了。”他这同学姓洪,名开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极开通的朋友,会试不中,原想谋个学堂馆地安身,在京候了许久,见宁、魏事败,这才出京回来。当下听得不虚慰藉他,倒触动无限牢骚,叹口气道:“先生不须说起,现在的科名,得了也没甚意思,你看宁、魏二人,那样了得,闹到如今,始终犯了个叛逆大罪,双双逃到外国去了,徒然害死了许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虚听了他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灌下,诧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谣言吗?”子蒙道:“老先生,你没见报么?这是通国皆知,我造什么谣言呢?”不虚道:“真的么?这也难怪我,我自从前月底便没看报,一直病了个把月,那里会晓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听探听消息,却好遇见了你。好极,你替我把北京城里近事,仔仔细细谈给我听听。”子蒙就把孙谋怎么在京存留不住,怎么要想到上海管那官报局,怎么上头不信他了,就有许多官员奏他谋反,没法的跳上火车、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党几人,一并正法,还要行文外国,捉他回来。幸亏外国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迹,后来才算得没事,真正险哩。不虚长叹一声,道:“这是国家的气运,说他则甚。”不提两人闲话。   且说孙谋果因在朝为旧党所忌,刻刻自危,亏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钱财,买服了上下齐心,所以一有风声,就能预先知道。一天有人来报:“宁先生快走罢,有人告你造反。”孙谋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骑马出城。原来他早已晓得风声不妙,这条路是预先打算好的。当下上了火车,只见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舱内,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认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个公司船正待开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里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会,定要上船搜寻,又亏船主不曾答应,只得罢手而去。三人见船主异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间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语不通,不能细诉衷曲。   且说此时宁、魏、余三人,既脱离大难,聚在一处,商量投奔之所。孙谋道:“我们到东京,是不妥的,那里同志虽多,但是中国公使在彼,怕有不便,还是在横滨上岸罢。”淡然道:“不错,我们在横滨做些买卖,也可以将就度日,只是本钱不多,将奈之何?”孙谋道:“不愁,我们只要碰着几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凄然泪下说:“我们虽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儿,株连起来,都是死的。”孙谋道:“不妨,我想我们不过为人陷害,又没犯什么大罪,就是办起来,也是罪不及孥的。况且你更没有逆迹,怕什么呢?我只愁京里几位热血朋友,惨遭杀戮,实觉伤心得很。”说罢,也淌下泪来。淡然为人,本来多情,听了这话,更是难过,当时相对黯然。只见那海里的一带秋山,也觉愁云惨惨了。孙谋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道:“我们做的事,那一件不是为国家尽忠谋划的,如今被谗逃走,岂可就这般无声无臭,埋没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横滨先开个报馆,把同人一番热心,先替他们表白一番,也叫后世知道我们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听了,俱各赞成,况且淡然又是文学专家,那有不愿意做这事的,三人计划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横滨,不免大家上岸,觅个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乡知名的,彼此相访。孙谋谈到开报馆的话,情愿资助的人,却也不少,于是就一面经营起来。亚东同洲之地,往来既近,信息也灵。忽听得余侍郎下了天牢,又听得胡何诸人均绑赴西市枭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听得华尚书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桩事,朝廷异常宠任。三人又是一场愤怒,恨不得口诛笔伐,一泄胸中之气才好。   那天余、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书机器等件,孙谋独坐无聊,写了两首歌词,谱人琴中,自抒忧愤。不料适被东方仲亮听见,彼此叙谈起来,才知真是同志。又问出贾希仙踪迹,只怕已经不在了,未免又是伤感一阵。仲亮问及孙谋为何来到横滨?孙谋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和你细讲。”二人入坐,谈了一回,却好余、魏二人回来,孙谋指示他们,彼此见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仙一层交情在内,觉得分外亲热。然后孙谋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细说出来,仲亮听一节,赞一节,听到后来,不觉目裂发竖,叹道:“先生这番作事,虽然可惊可喜,只是还有些儿错处。”孙谋呆了一会,心中诧异道:“我有什么错处,倒要请教。”正是:   中朝党狱方逃网,海外同心又责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却说东方仲亮听完了宁孙谋述的一番事业,批评他有点错处,孙谋不服道:“倒要请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虚传,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当办的,本没有什么错处,只是先生的主意,专注在朝廷,却没想到百姓一面。”孙谋道:“我怎么没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书,工商发达,农学讲求,又叫牧令教养百姓,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吗?”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学堂未曾开办,人民资格不及,就叫他上书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说是非。中国的工人,固然没有制造本领,听人指使的商人,也没有合群之力,农夫更一意守旧,牧令看得做官犹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业?外国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间办办学务,多几位同志,一处处开通民智,等到他们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国不期强而自强。而且还有一说,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万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错了念头,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害死了许多好人,这不可惜吗?”   原来仲亮是和贾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宁、魏为然的,所以发出这番议论来,却把孙谋说得动胆惊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过于热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错处,现在也没法的了,只好把这个宗旨,一总放在做的报上去,指望将来转移社会便了。”仲亮点头道:“这话很是,还有一桩事情可以做得,我们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业,怕不能独立么?”孙谋大笑道:“仲亮兄,你这话亦错了,现在那个岛那片洲不被欧美强国占了去,你还想做什么探地的哥仑布,合众的华盛顿呢?”仲亮道:“不然,我们经过的那个仙人岛,就是极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销用力经营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筹画过一番,可惜到毛人岛失散了,如今独力难成,不知先生肯赞成此议否?”孙谋大喜道:“原来世间还有这一片干净土,却被你们找着,也好算得是哥仑布复生了。我情愿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资本不足,打不起轮船,办不齐军装,约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们在仙人岛得着的珠宝珍物不少,变卖起来,富堪敌国,还怕做不成大事业么?”孙谋甚信其言。   正在谈得高兴,外面陡然脚步声响,有两三个人走了上楼、宁、魏各大吃一惊,只当是警察兵来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来,及至三人走进门时,仲亮连忙招呼,叫他们过来见宁先生。宁、魏、余和那来的三人,各各行礼,彼此通问姓名,才知道正是卢太圜、邝开智、欧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宁、魏、余把心放下,只是屋子里挤得满满的,大家叙谈一会,就商量自己赁屋居住。仲亮道:“我们初到此地,实在不知道本处情形,虽然英国话懂得几句,也只勉强应酬罢了,那能和他们交际呢!”孙谋道:“不妨,这里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侠之士,同他商议,定有主意。”仲亮也以为然,于是两人同到藤田先生房里,仲亮取出径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见了,着实赞叹道:“可惜我们日本,没有人爱重这个东西,这要售与英国人,方能得价,我替你转售便了。”当下略谈数语,藤田事忙,两人退出。   隔了数日,藤田约仲亮去谈道:“那珠于售得三百金镑,你还有什么珍宝,可以代为转售的?”仲亮把身边携带的珍宝,取出一大包来,托他销售,那知一候十几天,没得回音。半月后才见藤田回来,对仲亮说道:“我受了你的托,径往东京,遇着英国一位大商家,专门搜罗珍宝,我把东西与他看了,他喜欢的了不得,一总卖了五十三万镑。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币在此,请你点收。”仲亮大喜道:“极承代劳,应当酬谢。”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来如此,从不受谢的。足下远客敝国,又且同伴人多,用钱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里肯听,定要酬他一万镑,藤田把来捐入学堂,做了个纪念,这是后话。   再说仲亮既有了钱,就想创办大事业,送了宁、魏、余三人五万镑,一面开起报馆来。他却存了个取仙人岛的念头,到处结交豪杰,东京、长崎、神户各处走了好几遍,结识了中国志士不少。孙谋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苏格兰去了。淡然、力夫任了报馆的事,幸而又结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没事。仲亮一天在东京旅人宿,和欧孟核恁窗闲话,忽然看见一位西装客人进来投宿,仔细看他面貌,却非欧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国人,嘴边须眉如戟,神气生得甚是严毅,仲亮是有心人,岂肯当面错过。一会儿那客人上楼来了,仲亮约莫着他已经布置好卧室,便去拜会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谅一番,忙陪笑让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华来的么?”仲亮听他口音,正是同乡,连忙通问姓名,才知他是肇庆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预备回乡的了。二人细谈起来,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渐渐吐露衷曲,说出同伴贾希仙一番离合,黎浪夫大喜道:“原来足下就是贾兄同伴,记得贾兄对我说过,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岛失散,只怕已葬海鱼之腹,谁知天相吉人,一般没事,倒在此处不期而遇,真是万分之喜。”仲亮失惊道:“黎兄那里见过贾希仙来,他已经死在毛人岛里,怎么还有他来”?浪夫道:“千真万确,这贾希仙不是湖北人,后来同了什么宁孙谋几个人到中国上海游学,后来他同姓宁的两下失散,不合飘流到我们府里,题了反词,被官府捉去,江中遇着足下,劫到山寨,同谋大举的么?”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里遇见的。”浪夫道:“不瞒你说,我是落魄外国,经过许多惊风骇浪,听得近日外人议论,我们这华人都没立脚地位哩。因此打定一个主意,一定要兴起中国。东奔西走,没有做成一事,幸而在旧金山,遇着了贾兄,承他一见如故,现在商量大举。他嘱咐我到中华访探情形,觑便招罗几位同志。我这里有个旧友吉田亚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没有遇着,他家里人说,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几天,见着后,商量行止。”仲亮举手加额道:“天幸贾大哥不死,我们事有可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据地,再图他业,除非和我贾大哥同谋不可。弟急欲去见贾大哥,恳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贾兄现在布哇,行踪无定,听说就来东京的,美洲去不得,那里禁止华人上岸,甚是利害。贾兄和一位宫侠夫兄,也想离开彼地,来投日本。依我说,足下还是安居在此,自会遇着他。”仲亮点头称是,就领欧孟核和浪夫相见。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胆气更壮了一倍,过了几天,浪夫打听得吉田亚二已回,约了仲亮、孟核去访他,三人一路同行。这时正值暮春天气,说不尽六街三市,一派繁华光景。到得吉田亚二住处,原来一带柳阴环绕宅边,芊草半区,落花几片,分外幽雅。弹扉进去,却见楼下一排三间房子,里面摆满图书,一把纯钢佩刀挂在壁间。吉田下楼招呼,仲亮见他是五短身材,一种精悍之色,现于眉宇,年纪尚轻,不过三十多岁光景,当下用英语通问姓名,才知他号重正。主人见仲亮、孟核都是中华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烟,大家叙谈起来。浪夫表明贾希仙仰慕的一番话,吉田道:“我久闻此人是个英雄,要兴亚东,恐在这人身上。况且还有三位辅佐,何愁事业不成?现今欧美风云,横被亚陆,敝国地方虽小,却能独豋国旗,雄扼辽海。只贵国到如今还是守旧不肯变法,恐为列强所并。你们都是一般的国民,也当动念,我愿助一臂之力,不知诸君能创立些基业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称谢。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华去探听情形的话,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贵国去游历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内必到香港,那时再会罢。”三人少坐一会,也就告辞。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车,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个乱党,正法在广州了,二人猜着,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访吉田,要想探个确实信息。谁知吉田已于月前出门去了,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只得罢休。回到寓处,只见两个警察兵,正在门前巡逻,二人很觉诧异,只得硬着头皮踱了进去。刚跨到楼上,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仲亮眼紧,仔细一瞧,失声道:“哎哟!你不是侠夫老弟么?”那人也失声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当下三人大喜,仲亮急问希仙在那里,侠夫指着里面道:“就在那间卧室里。”说罢,三人一同进去,希仙出迎,各人见面,悲喜交集,谈起别后情形,仲亮把海中鲸鱼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鸟救出的事,诉说一番,各庆更生。正在谈得有味,店主人领了警察兵上楼查看道:“中国公使,说有个钦犯贾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吗?”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贾某,只是贵国警署,也犯不着替敝国拿人。”那警兵道:“我们并非替贵国办案,只是要请你到署里走一趟,问个端的,才好容留。”希仙并不推辞,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宫、欧三人也下楼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听。   且说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从前的事诉说一番,日本官员都文明不过,知他无罪,立时释放,这才大家放心,商议进取。仲亮把遇着宁、魏的话,叙说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见着淡然、力夫了。孙谋是在苏格兰著书讽世,他们另有一种宗旨不必强他所难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岛的一层意见说出。希仙道:“你话虽是,只是我的意思还想,在祖国做些事业,黎浪夫遇着没有?”仲亮道:“遇着的。只是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名乱党,正法在广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惊道:“果然如此,那还了得,只怕未必是他。况且他从没有到过中国,那里会有人认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门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横滨山下十九番地,那里算个总议事处,你们可到那里聚会。大圜、开智也在那里,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诸人同上火车,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广东丸径到澳门,会着许多同志、打听浪夫消息。在澳门住的诸人,都役知道浪夫来到广东,又且听说广州正法的乱党,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关浪夫甚事。希仙然后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见有两把日本刀,又有一万金的钞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会有一个官来审问他,为什么带刀?希仙道:“我们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带刀,天下皆知。”又问:“钞币何用?”希仙道:“这是旅费。”那官道:“你是富家吗?能带这些钞币出门么?”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则声,仍替希仙装好,说:“政厅吩咐拘系你们。”希仙没法,只得和仲亮坐车同到警署,进门已是黑暗,走了一带回廊,有人开了一扇铁扉,把他二人送进。希仙是尝过这种滋味,不以为奇,仲亮那曾经过,到了此处,不觉放声大哭。正是:   天罗地网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却说仲亮不胜监狱之苦,大哭一场。希仙笑道:“你怎么露出儿女子的情态出来,这点儿苦头,都不能吃还想办什么大事?告诉你罢,这是外国监牢,他们定是误会了,不知把我们当做什么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断没有断头之罪的,尽管放心便了。”说得仲亮转悲为喜,也很惭愧。希仙又道:“向来监里的规矩,没有同党同监的,我们这个际遇,已比别的囚徒不同。”话犹未毕,只见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语,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处,一般又是一间,里面却早有一人坐在那里看书。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正是东京遇着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话。一会儿监门关了,两人低声各道人监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结识了无数英雄,路过香港,也因广州有乱党的警信,两广总督有照会到香港,凡有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帮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监。浪夫听说希仙已来,大喜道:“吾事济矣。”仲亮问其所以,浪夫却不肯说,但道将来自有分晓,不须细问。三人在监里过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开门进来,叫他们去洗澡,又对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见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于是二人同见了希仙,希仙不免又问浪夫别后一番情形,三人商议对答问官的话,一会儿果然传审,同监的人都劝三人更换了华美的衣服再出去,谁知那审问处,就在狱旁,不上几步,已经到了。后面却有两个持枪兵士跟着,上面有官员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领事,一是翻译官。英官设了公案,坐在上面,还有个判事官,同日本副领事及翻译官坐在下面,警视总监和警部长官两面挟着贾、黎等三人,背后还有兵士六人,跟着站在后面,审问的话,无非说他们是乱党,三人不服,争辩多时。希仙把来踪去迹,一一说明,浪夫、仲亮也说得明明白白。问官问过日本副领事,知道他们说的日本情形不错,问官仔细推敲半天,方肯免他们的罪。就叫警部长押他们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过,只得收拾好随身行李,同上轮船。这船当日就开,三人无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图再举。   浪夫谈起结交的许多志士来,希仙原也闻名的,算起来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横滨,人总议事厅,卢大圜、邝开智、欧孟核、宫侠夫都在那里,还有许多人,是东方仲亮没见过的。当下大家商议,总想据片土地,安顿多人,再谋兴亚。仲亮献策道:“据小弟的愚见,还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岛。得了这个基业,何愁立脚不牢,好好经营起来,可成大事。况且这岛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说得好,道是‘兼弱攻昧’,这昧弱的岛国正好攻取,虬髯王扶余正是此意。”几句话,说得希仙心动,浪夫却不以为然道:“我们起先的宗旨,那里单为这一岛,仲亮兄的话,弄得大众离心,我是第一个不愿意同去。”当时,卢、邝诸人都和仲亮是一条心,新结交的同志,也有说浪夫话不错的。希仙道:“众位且免争论,待我主意定了再讲。”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希仙回到卧房,很费踌躇,左思右索,没得主见,倘若听了仲亮的话,从此僻居穷岛,也没甚么趣昧;倘或听了浪夫的话,那是万万不能成事,只不过留下个身后之名罢了。从来人的脑筋里,常转的事,往往形之梦寐,希仙这两种念头,委决不下,睡着了便做起梦来,恍惚见浪夫跑来说道:“兵马已齐备了,请大帅登坛命将。”希仙大喜,就觉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装甲胄,给他穿上,门外一匹黄骠马,已备好了鞍橙,在那里伺候着。希仙跨上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后拥,将他送到校武场。只见族旗飘豋,枪炮成林,一个个统领带着队伍,都按照军礼上来迎接。希仙和他们厮见时,原来都是旧时同志,东方、卢、邝诸人,也在其内,不觉扬扬得意,同上将台,一一派定执事,调遣他们分五路进袭中原。东方黑上来禀道:“这里到中原隔了一条大海,没有战舰,又且粮草不继,前行甚是可虑,不如暂且休兵。”话言未了,左标里闪出一员大将道:“我军锋锐正盛,趁势可以略地攻城,红旗报捷,转眼可待,这厮扰乱军心,应当处斩。”希仙举目看时,原来这大将就是黎浪夫,希仙道:“东方将军说没有战舰粮草,这话倒也不错,恕他初次犯令,就把这置备战舰粮草的事,交给他去办,将功折罪便了。”黎浪夫无言而退。一会儿东方黑覆命,战舰粮草都已齐备,希仙祭旗登舰,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觉自己的战舰,一共只有十来号。希仙传令将大炮对着岸上轰去,只见黑烟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奋勇争先,舍舟登陆。霎时间就把城据住,开筵庆贺,一片欢声,和着那军乐的声音,听了非常畅快,随又传令直捣省城,飞马出去,约会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时候,深马报道:“大帅!不好了!中原皇帝听得我们据了潮州,天颜震怒,命曾开元做了大经略,统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英国的水师,由海里前来助战,法国的陆师亦由陆路上杀来,四面围逼,离城只三里路了。”希仙听报,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黎浪夫道:“主帅休得惊慌,自古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有什么害怕的。”希仙一想,觉得此话不错,登时胆气壮了许多,传下号令,准备迎敌,将士个个磨拳擦掌,勇气十倍,一声呐喊,两面交锋。谁知才开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发急,忽又听得外面枪炮声响,连忙带了全队人马,舍命迎战,炮子和雨点般的打来。东方黑上前禀称:“主帅不好了,我军子弹用完!”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间,兵勇已剿灭殆尽,单剩东方、卢、邝、欧、宫五人,不由的抛下军器,束手受缚。   希仙气愤填膺,却见座上的官员大声喝道:“你们这班死囚,自外生成,屡逃法网,这回被我拿住,有何话说?”希仙怒目上视骂道:“我们是要强汉种的,那里算得造反!”说完,上面又一位官员道:“这班死囚,还有什么话和他讲,早些解他京里去办罪便了。”就见有几个强壮的兵勇,把他们打入囚车。真是梦境迷离,不多一刻已到京城,传说圣旨下来,谋反大逆,不问首从,一概凌迟处死。果然又有几个刽子手的人,把他们衣服剥去,用绳索捆绑了。许多人簇拥着,到了市曹,监斩官吩咐了一声:“剐!”只见刽于手举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将下来。他经此一吓,不禁“啊哟!”大叫一声。谁知这一吓,倒把他吓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睁眼看时,窗前煤气灯一星微明,自鸣钟正打三下,自己心头还是突突跳个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寻思道:这是我自寻苦恼,如今时势,还要去想兴什么中华,岂不是背时吗?所以和愚人谈起,他鼻子里都是笑。和聪明人谈起,他虽然附和,还是将信将疑的。眼前同志,算起来只有黎浪夫是个真知己,他东奔西走,依然没得一些头绪。据我看来,足算做得到,也只同梦境一般,不如息了这个念头,依着仲亮的话,到仙人岛去做些事业为是。   主意打定,次早约齐同志,把梦境述了一遍,说出自己的悔悟来,劝大家决计走仙人岛那条路。仲亮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从前认得你,只当你是一位豪杰,原来庸懦无能,天大的事,竟至为了一个梦,就打退了念头,可恨可惜。”希仙叹道:“人生几何,只这般聚在一处谈谈,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这仙人岛一个好机会,我们到那里,创个基业,进战退守,未可限量,不胜似飘流四方,寄人宇下么?现在的英雄,只会说大话,樱花易谢,弄到垂白无成,那时悔之晚矣!”浪夫不语,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贾某同志者,一齐举手。”举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诸君不弃,肯随贾某渡海,只是此去,风涛险恶,兵机利钝,不可预知,万一遇着困苦危难的事,诸君不要后悔。”当下大众誓死相从。   希仙和仲亮、侠夫商议道:“我们渡海,虽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头还嫌少,做起事来,恐怕不够。”仲亮道:“大哥之言极是,我们中国同志,究还不少,须得有人到内地去罗致他们同来。只是大哥中国去不得,我和侠夫走一趟罢,还不至于遭祸。”希仙道:“这话不错,你俩就扮做商人,略略办些货色,赶紧内渡,如遇同志,随时陆续资助来东,免得惹人耳目。”二人会意,立即辞别希仙,乘轮内渡。于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东。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两人附了吴淞丸,直驶上海。登岸后,就在中和栈里住下,初意打算先开一爿洋货店,无奈到处访问,却遇不着一所空房子。   原来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阔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价钱贵些,倒不妨事。子东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风气,有一种掮客,都在茶馆里替人家谈买卖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这种人,和他谈谈。子弼道:“我只听见有珠宝掮客、古董掮客、洋货掮客、地皮掮客,却没听见有房子掮客。”子东道:“难说,你可晓得,租房子也是个交涉嘘!将来口岸送给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给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铁路矿产卖给外洋,就有铁路矿产掮客?这租房子,虽是小事,怎么没有掮客。”说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闲着没事,便踱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茶馆里闲逛。只见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满满的。子东心上踌躇道:“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么?”于是二人,也踱上了楼,占了一张桌子,闲谈品茗,偶然回头,却见隔壁台上有两个人偏偏在那里谈得热闹,说的话,仿佛是一处地皮,要卖三万银子。仔细听时,一位是宁波口音,他那神气,有点土头土脑。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东候他们谈论多时,不由得上前打个问讯,那上海人连忙站起身来招呼。两人通问姓名,原来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绒马褂,酱色宁绸袍子,金丝边眼镜,嘴里衔枝雪茄烟,假象牙的烟嘴。当下子东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听见仁兄在此谈地皮的交易,料想这上海租房子规矩,也是内行了,特地过来请教请教。”滑甫满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难,小弟肚皮里的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所,大的小的,西式华式,开店住家,悉听尊便,府上是那里,还是开店,还是住家?”子东道:“敝处广东肇庆府,这回打东洋贩货回来,要想开个店。”滑甫把子东打谅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过东洋,怎没有一些洋派?”子东道:“小弟是买卖场中人,那里敢沾染习气。”滑甫赞道:“可敬可敬!那边桌上坐的,不是贵同伴么,请过来谈谈,我们并桌罢。”子东招呼子弼过来,二人对面应酬了几句套话,那宁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拦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须知吃饭有空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却说宁波人辞别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拦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们难得遇着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罢,小弟的东。”宁波人谢道:“改日再扰罢,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听他去了,那精神却全副注在方子东的身上,再三问明于东寓处,又问他带些什么货色,子东一一告诉了他,也就问了他的住处。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后马路如意里,一个朋友号里,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时,一点钟总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谷香,三点钟就在这升平楼,夜里头就说不定。总不过是酒局和局。”子东不懂道:“甚么叫做和局。”滑甫抿着嘴儿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里碰和,别省人叫做打牌。”子东才得明白,这一问不要紧,却被滑甫把子东看成个曲辫子,越法想多赚他几文了。当下滑甫约子东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红卿家吃酒,九点钟会,当下惠了茶钞,同下楼去。滑甫还有应酬,拱手而别。子东对于弼道:“此刻离九点钟还远,我们须打点底子方好。”可巧走过杏花楼广东馆,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升平楼吃茶。这时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来得多了。还有些卖物事的,口中吆喝着,闹得人头晕眼花,窗子关上,煤气灯火逼着,直热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旧踱下楼来。子弼道:“我们还是回栈去歇歇罢。”子东点头。回到中和栈里,方才坐定,请客条子已到。二人只得重复下楼,打听了路径,踱到清和坊沈寓时,已是高朋满座,无非是丝商茶商,洋行买办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凑热闹,一家叫了一个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说,本堂之外,还发了好几张条子,耳旁里只听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爷叫得应天价响。二人叫来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会就去了。席间谈起房子的事,滑甫约定明日两点钟在升平楼会齐去看,有棋盘街一爿店面,三幢楼房,局面很大,子东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开洋货铺,总得有个内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请着没有?”子东道:“还没有请着。”滑甫指着末座一位道:“这是舍侄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内行,而且银钱经手,极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帮忙,今天便可当面订定。”子东唯唯答应,那培之便说道:“洋货的生意,出进很大,固然牌子要紧,然而上海滩上那里有规矩的买卖,伙计们随意要价,总看客人舍得出钱,舍不得出钱,随机应变是顶要紧的,呆笨的人做不来这种生意。小侄有几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时,待小侄去招来便了。有我们五六个人,包管撑起这场面来。”子东道:“待房子定妥,再来请教罢。”心下暗忖:这人倒还有点本领,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钱的名儿,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阅他三万两万,都不要紧。想定主意,又对甄培之说道:“培兄,不必再图别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殷勤敬了子东几杯酒,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子东和子弼等到两点钟,走上升平楼,果然滑甫叔侄已到,还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块。子东问起姓名,原来姓钟名万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盘街房主的内侄。那房主家里没得男人,就托这内侄替他管理。当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阔大,门前三间,是极好的店面,后面还有四楼四底。子东看了,很为合适,随即议价。美功要三百块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银子小租,一切自来水巡捕捐在外。经滑甫、培之再三磋商,总算房租减去了三十元,小租却是分文不让,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后,此次还没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两百块的谢金。从此子东就在上海开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万银子交给培之,听他办货开支,自己只拣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结交,因此人人知道,有个方子东、虞子弼是个大富户。不到一年,那洋货店天天折本下来,年终结帐,除二万金一齐折尽,还欠人家五千两银子。培之惶恐无地,来告子东道:“不是小侄不善经理,无奈现在几家洋货铺,跌价揽主顾,小侄不该和他们抢生意,价钱要得太少了,开销又大,房钱又贵,实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时,小侄敢决定翻得过来。因为数目太大了,不得不请请老伯的示,再办下去。”子东肚里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亏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场面,没法还去五千两亏累,又给他万金去做。   这时子东又起了一个开轮船公司的念头,已经说动几位外国商人,允为助力,子东大喜,就禀准了领事,预备开办,言明这船单走外洋一带。未及开轮,偏偏遇着北方匪徒起事,两江纠齐各省督抚,和外洋商订东南保护条约。军书旁午,各国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件事上,只得罢休。但是这一年之中,同志东渡的,却也不少,就是他们要办这轮船公司,也曾有过信给希仙,希仙甚以为是,接着便有信来催过几次,子东只得据实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没事,就出门到处看看风景,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闲逛的。一日在黄浦滩上,眺望江景,只见浓烟一道,人说是汉口的轮船下来了。一会儿船并码头,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颏下尽是长髯,子弼和他打个照面,失声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顾望前便走。子东也认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听他做甚事来的,就尾在后面追赶他。不料那人却走得甚快,幸亏二人也有这个赶路本领,远远的只不脱离,看他走人泰安栈里,子东也跟进,追上叫道:“浪夫兄,我们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当绝我们太甚!”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黎浪夫。当下浪夫听子东说到这话,只得应声道:“仲亮兄,我并非绝你,只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赶各事的好。”子东道:“说那里话,我们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难道从此就不算了朋友么?我开了个小店在此,你也不须住客栈,就屈驾在敝店小住几天罢。”浪夫停了一会道:“也罢,我就打搅你几天。”三人同到棋盘街,浪夫只见金字招牌写的是“兴源洋广杂货”,原来房子甚是宽敞,前面挂满保险灯穿衣镜之类,后面四幢楼房,布置得极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东不免吐露真情道:“我们是改名换姓的,切休再称旧号。”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为什么改名换姓?”子东道:“实不相瞒,我为经营仙人岛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见笑。”浪夫不语,子东又问他在汉口,是什么举动?浪夫那里肯说。就此住了几天,浪夫向子东借钱,子东给他一千块钞票。   这日浪夫出去,当日不见回来,一连五天不到店,子东猜他已往别处去了,只得置之不问。却见报上载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几位知名之士,现在还访拿余党。子东告诉子弼道:“我看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内,他如今和我们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诉我们。”子弼点头称是。话言未了,外面递进来一封信,子东接着看时,原来是寄给黎浪夫的,子东问那寄信的人,原来放下信便去了。子东看那信面没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开看时,原来是叙说缀红妹已遭惨死,隐不肯轻易一击,当想个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杰,如能来时,觌面商量,比信札往来,尤其稳便。下款是慕隐启事。子东道:“咦,这名字定是两个女子,难道如今又出了什么女侠不成?等浪夫来到,倒要问他个明白。”子弼劝道:“不必,这是人家的秘密事,问他时定然不肯说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闹出别的乱子来,不大稳便。”子东道:“是。”随将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边。   正想出门,忽然瞥见浪夫昂然而入,问子东道:“今天有人寄信给我没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们替你收在这里。”浪夫道:“请即取出给我。”子弼赶忙把那信取给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来覆去,先看了几遍,然后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讨个火来烧了。子东忍不住问他:“这信说的什么事情?要这般秘密。”浪夫道:“论理你们二位,虽然不是同志,和你说了,却也不妨。这就是你会见过的那宁孙谋、魏淡然的夫人,他两位虽是闺阁中的女子,倒能做些惊人的事业,叫那一班须眉丈夫见他,还要让他三分,二位只听他将来的英名便了,不须细问。我要到北方游历一趟,就回东京。承情所借的钞票,缓日奉赵。”子东道:“说那里话,你我朋友通财,那有要还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气。”拱一拱手,扬长而去。子东、子弼赶出店门送别时,他已去得远了。列位看官,可晓得那慕隐到底做的什么事?如何认得浪夫,缀红又如何惨死,这个疑团黎浪夫既不曾说,做书人只得把来补叙一番。   且说前回宁、魏北上的时候,慕隐、缀红送到江干,洒泪而别。自此朝占鹊喜,夕卜灯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万分荣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闺,衾底灯前,不知感了多少离情别梦。幸而他慈母康强,哥嫂雍睦,家庭之间,十分和顺,等到放榜时节,契辛预先遣庄丁到镇江去买了一分报,专送家里。慕隐、缀红听得报来赶忙去看,契辛已经看过,连忙说道:“恭喜大妹夫中了进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隐脸上,登时有了喜色,缀红却闷闷不乐。后来接着宁、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绝大事业,二女不胜之喜。从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关系,便天天看报,果然见了许多行新政的上谕,又见淡然也赏了五品京衔,以为不久飞黄腾达,自己与有光彩。慕、缀自不必说,欢天喜地的,互相庆慰。谁知不多些时,又接着宁、魏二人的信,内中写得甚详,说是微窥圣意,不甚以我们改革为然,而且京官里面,忌的人多,恐怕祸生不测,须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连累妻孥,不大稳便。契辛见他来信,如此说法,只道他胆小过虑,不以为意。还是缀红见得透澈,说道:“中国有这些阔大老官,那里用得着新进士行什么新政,况且淡然不过中了个举人,马上就赏了五品京衔,人家见他们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齿,定有大祸在后,我们不可不防,还是依着来信的话办去为是。”契辛道:“万不至是,就有些风吹草动,我能庇护得你们,且免愁烦。再者,这信上的话,千万不可叫母亲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担心。”慕、缀唯唯答应。   慕隐被缀红说得心动,就也想预备个避难的法子。二人先把脚来放大了,想操练些武艺,以便将来到处去得。不上一月,上谕下来,命各处捉拿宁、魏余党,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见。陈府和宁、魏结婚,是到处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时来索诈,幸而圣恩宽大,罪不及孥,总算没事。过了年余,慕、缀脚已放好,操练的武艺,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动了,就怀了个外国寻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远离。事有凑巧,陈母老年多病,犯了个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医侍药,弄得坐卧不安。慕、缀二人,天性尤笃,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陈母病了一个多月,临终时,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里寻着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进京去,休教少年夫妇,长离久别。”原来陈母至此,还不晓得宁、魏之事,契辛流泪受命,陈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尽哀尽礼,不须细表。慕、缀一年服阕,一天到扬州他姨母家去贺寿,他姨母无心说了一句道:“我听说甥婿是被两个人谗言所害。”慕、缀便问是那两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问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缀这时,也顾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书房去问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头石,舍命能为女界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却说慕隐、缀红踅到表兄书房里,那表兄见他表妹二人进来,笑脸相迎,起身让坐,缀红性子是急躁的,便问道:“刚才姨娘说,大姊夫和我们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说表兄知道细底,万望告知。”他表兄见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闹出事来,如何肯说,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过是听人家传说,那话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闹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祸外洋。还有人说,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来,也未可知。表妹不须着急,倘然这话有点来由,不久又好聚首了。况且二位妹夫,才高出众,将来回国,一定还要重用,怕不封妻荫子么?表妹千万不要动了决绝的念头。”缀红冷笑一声,尚未开言,慕隐接着说道:“表兄不是这般说,我们女流之辈,干得甚事,妹子急欲打听仇人,也不过晓得了他,咒骂他几声。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祷告上帝,罚他不得好死,难道这般怯弱的女人,还能代夫报仇不成?表兄不须过虑,尽管说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缀红袖统管里一把小刀子,蓦然拔了出来,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说,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来是个极胆小的人,见这光景。吓得浑身乱抖,两只手抱着颈脖子,战兢兢的答道:“我——我说——我说。”却又顿住了口。缀红道:“快说,快说!”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说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书、方郎中。”原来他表兄吓慌了,那时六部尚书里面,却没有一个姓胡的,慕隐虑事,却很精细,便插嘴道:“现在这两个人在那里?”缀红道:“正是,在那里?”他表兄道:“在——在京里。”缀红又把刀子对准他表兄咽喉,做势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点儿风声,被姨娘知道,仔细你脑袋。”他表兄见那刀子对着咽喉来时,只叫了哎哟一声,两眼直瞪,早已吓呆的了。缀红嘱咐他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听得,缀红见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渐渐醒过来,诺诺连声道:“不敢木敢。”缀红扑嗤笑了一声,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边,转过脸对他表兄福了两福道:“妹子无礼已极,万望表兄包涵,千万不要对姨母提起。”他表兄双眼流泪道:“表妹你有话好说,何至于带了凶器来吓唬愚兄,幸亏我胆子大,落了别人,吓都吓死了。”缀红笑道:“实不相瞒,一则试试表兄胆量,二则妹子不这般做势,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干了眼泪道:“算了算了,你听,自鸣钟已打十二下,请安置罢,母亲是早已睡着的了。”慕、缀二人辞别表兄,回到上房安寝。   两人私下商议,要从这里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轰轰,做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缀红道:“没得盘缠,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隐道:“那倒不消虑得,我里面这件衣服,不是铺着二十两金叶子缝的么,你那一件难道没穿来么?”缀红叹道:“咳,真真该死,我就没虑到要走,还是姊姊细心。”慕隐道:“这倒不妨,好在盘费已够,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缀红道:“我们明儿辞别姨娘,只说回家,出了大门,由我们怎么走,谁能管得。”慕隐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让我们单身出门,定然要替我们雇船,还要派人护送,那时添了个解差,能走得脱么?依我的主意,是不别而行最好。现在写两封信留在这里,一封是辞别姨娘的,一封是寄与哥嫂的。只说我们前往日本寻夫,其实是望京城进发,你道何如?但须连夜改换装束,清晨趁大家没起身时,开了他们的后门出去,却不要远行,找个客店住下,等他们找寻的人儿过去,方可远走高飞。我看地图上,那京城和江苏,只隔了山东一省,我们要望山东走,只消雇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缀红听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计策,一点不错,我们一准就这么走法。”当下二人悄悄穿衣下床,把信写好,就改扮起来,缀红是要剪去头发,慕隐不肯,幸带有剃面的刀,两人将前后长发剃去,把长衣穿起,果然与男子一般无二。   原来他们平时喜扮男装,那衣服都是身边带着走的。收拾停当,天光已亮,二人随即悄悄地开门出去。扬州的风气,铺户人家,起得甚迟,这时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来下排门,慕隐道:“这时客店谅未开门,我们不如径去雇船。”缀红点头称是。二人奔到河边,幸亏路是来时认得的,恰好一只邵伯划子靠在河边,慕隐和他讲价,问他要多少钱一天?那船户道:“我们长装短卸,都有个地头,不论天数的。客人到那里去,我载你去,一总几吊钱便了。”慕隐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东去,是到那里起旱的,如何对付他呢?幸亏记得地图上有个徐州府,是和山东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过去尽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说道:“我们要到徐州府去。”船户鼻于里笑了一声道:“客人,没出过门么?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们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雇轿车的。”慕隐本来机警非凡,连忙改口道:“哼,你当找不知道清江浦么?那是我走过十几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亲,顺口说了个徐州府,其实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们沿路要停两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问你多少钱一天。”于是船户讨了七吊钱。送到清江浦,坐日钱是每天五百文,慕隐还他六吊五百钱,他也就答应了。   当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户到行家写了船票,交给慕隐。当下先付了两块洋钱,慕隐就催他开船,他却只是答应,并不解缆。缀红发怒,一叠连声的催问。船户走来道:“两位少爷,不须着急,我们要等伙计来了方能开船哩。”二人无奈,只得随他,却怀着鬼胎,恐怕有人追踪而至。不到一个时辰,那船上的伙计来了,这才理篙解缆,慢慢离开码头。二人放下一头心事,慕隐悄悄对缀红道:“我们如今改做男装,第一不可顺口叫出姊姊妹妹来,被人家觑破机关。再者也要起个名号才是。”缀红道:“你名慕隐,是慕的聂隐娘,我们莫如就改姓为聂,你单名一个轵字,表字子深,我单名一个井字,表字子里。何如?”慕隐笑道:“准定如此便了。”且说二人既改了姓名,做书的人也须将他真姓名搁起,称他的假姓名了,表过不提。   再说子深虑着有桩最急的事情,子里会意,及至到了邵伯镇,那里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买了些脸盆便桶之类,自此一路行去,游山玩景,见些从没见过的世面,倒也甚乐。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个客店住下,开发船钱。原来这客店是在清江浦开设多年,掌柜的马大有,很有名的,为人年老诚实,代客雇车很公道。子深和他叙谈起来,才知他是山东历城县人,就讨问他些山东风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两人是怯弱书生,又且初次出门,有些怜惜他的意思,不免尽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雇车一辆,二人同坐,讲明到济南府,共二十吊大钱,连包饭在内。次日一早上车,可怜二人是闺阁中娇养惯的,虽说有些本事,究竟经不起风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觉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乱吃了些面食,倒头便睡。一觉天明,外面车夫,催他们上车,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们醒来,又要吃茶洗脸,车夫着急道:“今儿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极不太平的,要是遇着响马,咱看你俩还有命吗?出门上路将就些罢了。洗了脸又要吃茶,这样讲究,只好长年住在家里享福,何苦出来现世呢?”子里听他这番辱骂,几乎气破肚皮,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恁样欺负人,你莫非要和强盗勾通,打劫我们么?我们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说罢,抢前几步,提起一块三百多斤重的石头,在台阶上砸成四段,那台阶的石头,也震裂了,子里又指着石头说道:“你这驴头比他如何?”吓的车夫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店里有些伙计,也看呆了。车夫停了一会,赶来对子里磕头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咱情愿好好的伺候老爷到济南府,单求饶恕了咱罢。”子里笑道:“你原来只有这点儿胆量,好好去罢,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爷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车夫诺诺而退。子深始而见子里动气,很为着急,因听马大有讲过,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车夫的,后见他拿出本事来,压倒了车夫,心中却也甚喜。当下二人觉得肚里饥饿,忙叫店家煮了几个鸡蛋来充饥,然后叫车夫套车。这时的车夫,不比从前了,竟比家里的用人,还伺候得周到。车子套好,车夫就替搬铺盖,捆行李,拖脚踏凳,请二位老爷上车。赶了半站的路程,已经日光过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吊钱,叫车夫去办酒菜,分一半赏他们吃。那车夫如何不乐,当日歇息了半天,把连日的劳乏,都将息好了,照常赶路。不上十日,已到济南。早就听得济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许多名胜,有意玩耍几天,在城里找了个客店,名为人和书屋,住了下来。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评论,是不虚的。   逛了几日,有些厌烦,心上又想到复仇的事要紧,便想雇车进京。走到街上,忽见一乘绿呢大轿,前面许多护勇簇拥着,街上的人,说是胡大人,子里毕竟不知轻重,当时也不问情由,就想扑到他轿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护勇慌了,手起一枪,打中他的腰里,在地下滚了几滚,登时气绝。子深分明看见,却一阵心疼,昏晕了过去,倒在街旁。当时一阵忙乱,街上的人都挤满了,胡大人传命停下轿子,叫人搜那死尸身上,却没见凶器。原来这日子里,并未带刀,幸而搜捡的人,没有脱他的衣裤,故而底蕴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余党,打轿回去。省城里出了刺客,那还了得,连忙闭了城门,不准行人出进,三大营的营官,亲自带了老将,上街搜寻。可巧子深醒过来,被他们锁拿了去,随即解到历城县,立刻委员坐堂审问,子深到堂却也不赖,便供道:“那个被你们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来此探亲不遇,住在店里,我这兄弟,是个粗人,瞧见那轿子里的大人,面貌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亲戚,只道是无意中碰着了,所以扑上来厮见,并没别的意思。如今误被你们打死,也是他的命该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抚恤些棺木之费,就感恩不浅了。”那委员倒是个忠厚人,听他这一派情词,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很想开脱他,搁不住旁边还坐着一位同寅,帮着问道:“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为何当时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时一阵心疼,已经晕倒街旁,及至醒来,就被你们拿住,那里还有工夫去喊冤呢?”问官道:“且慢,你是那里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苏扬州府人。”问官又道:“你探的亲戚姓甚名谁?”这一问极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莲仙,做过济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绍兴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没对证,子深就说是他。那个官儿手捻着胡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摇头,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你这东西,好大胆!”子深至此,不禁大吓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胜乳虎,犯人失魄类亡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却说那陪审聂子深的委员,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道台的亲戚,那有不晓得他病故的道理,况且既到这里,亦该打听得出,如何会把胡大人,当做李道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隐情在内,快些从实招来,免得吃苦。”子深被他这一诘问,倒吓呆了,幸喜他机变过人,转念一想,便供道:“不错,我们原也到处探问过,也有人说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说他还在这里的。只因我这兄弟,生性迂执,他说我们这位姑丈,年纪不大,必不至死,况且也难怪,这胡大人的面貌,实在和家姑丈一般无二,那能不误认呢?”那陪审官尚欲追究,承审官道:“他话倒也不错,胡大人和从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见过的。”当下录了供词,去回胡大人。   原来这胡大人,是山东候补道,河防局总办,本是华尚书的门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这个优差。他为人却还仁厚,这天见过抚宪回来,中途吃这一吓,只当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寻他身畔,并没凶器,情知误伤了人命,然而关系自己的前程,只得将错就错,查拿余党。果然拿着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只是一向读书赴考,当翰林,捐道台,到省从没得罪过人,那有什么冤家前来行刺,这分明别有缘故,倒不可陷害平人,伤了阴德。拿定这个主意,便有心开脱子深的罪名。不多会,委员来见,呈上供词,胡大人一看,更加恻然道:“这人也太孩气,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缙绅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带来见我。”委员连声称是,辞别而去。一会儿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馆里,子深见了胡道台,只得磕头,口称观察,一切周旋礼节,甚觉落落大方。胡道台甚喜,不再追问他兄弟行刺的话,只略问家世,又问他应过几次考,子深把编造的话说了。胡道台又问他兄弟俩到此何干?子深说为谋馆而来,此时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听了心上着实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内侄,我那有不照应之理,只是令弟死于非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谋事,齐巧北京舍亲华尚书,托我代荐一位西宾,如不嫌委屈,兄弟当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说的胡尚书,本来我就疑心,现在并没有什么胡尚书,如今被他一说,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怜妹子不问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说荐我到那里去,将来报仇更易,岂有不愿意的道理?”于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谢。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馆里住下。次日将子里棺殓毕,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灵柩,送到江苏丙舍后面空房里停好。过了一天,方才叩别胡道台,取道北上。胡道台又派了一个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着妹子,不免伤心落泪,当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过黄河,只见前面来了两个军装打扮的人,腰里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骑了匹甘草黄的马,一人骑了匹小川驹,紧一紧笼头,直打子深的车前跑过去,仍复跑转。那家丁会意,也把马加上一鞭,出一个辔头,比那两匹马更快,跟上前去,打个来回,谁知那两匹马上的人,回转头来一望,便如飞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爷今天黄河崖两个响马,有意要动手的,少爷知道么?”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亏俺这匹马跑得快,他没有敢动手。”子深问其原故,家丁道:“大凡响马最怕的是快马跟踪,看见人家也骑了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个辔头,给他看看。”子深不语,自此过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隶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风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饭反比山东来得好吃。到得京城,其实也没甚壮丽,车子赶进城去,却走了无数荒地,才渐渐见些铺户人家,街道非常之阔。   这天起了一阵西北风,那黑灰直向车箱里卷来,吹得子深耳目口鼻里都满了,闻着还有些骡马粪臭,尝着还有些儿咸味,子深肚里忖道:这样坏地方,如何把来做个京城,真正辱没了中国!一路踌躇,忽听得跟来的家丁,对车夫说道:“我们住骡马市大街荣升店罢。”车夫答应了,举起鞭子,把骡子打上几下,便轰雷掣电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车子里如何坐得安稳,禁不住身子东摇西摆,幸亏不到一个钟头,已到骡马市大街。但见九陌长衢,两边铺家的冲天招牌,高矗云际,比别处的市场,热闹了许多。到店门口时,掌柜的是认得胡大人公馆余升余二爷的,满面堆笑问好,请他们进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脸水,闹过一阵。子深开发车钱;车夫去后,铺设被褥,子深累得浑身筋骨疼痛,随便躺下歇息,余升自去觅住处不提。   子深朦胧睡去,忽见他妹子假子里来了,一种悲惨的面目,叫了一声:“姊姊,我劝你不必报仇了,转眼中国就有大乱,那仇人自有人来收拾他,你趁早往东洋,一则避乱,一则寻着姊夫,犯不着在此尝那乱离的滋味、休像我误听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问他端的,谁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见了,只见一盏红灯,滚到身边,登时吓醒,却是南柯一梦。暗道:我听得深谋时常讲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儿怎么会做这梦呢?妹子的话,又说得离奇得很,莫非真个有甚祸乱,且住,如今山东正有些人,结什么义拳会,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祸根。难道妹子死后,果然有灵,来示梦的么?呸!不要信他,总之梦是脑筋中偶然感动,不足为凭,安知不是我胡思乱想所致。大事要紧,那有凭这一梦,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余升走来,说道:“少爷,晚上吃什么饭?好去馆子里叫。这是干店,没饭吃的。”子深路上受了些惊恐风尘,又悲伤妹子,几下凑来,病根已伏,此时只觉头晕身热,懒怠起身,再也吃不下饭,便道:“你爱吃什么,去叫两样吃罢。我不吃饭,停会儿替我预备些稀饭就是了。”余升连连答应,自去吃饭不提。   这时天已昏黑,店伙计送灯进来,只听得雨声骤作,檐前淅沥不止。子深痛妹子惨死,夫君远离,说不尽旅邸凄凉,闷闷不乐。勉强起来,正想看书消遣,不料随手拿了一本新译的《日本大和魂》,里面说的尽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复仇诸般的事,不免将灯移近床前,靠着枕头,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觉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余升送粥进来,子深呷了儿口,便不吃了,当晚沉沉睡去。夜里醒来口渴,头里又隐隐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发烧,这回直觉得十二分困苦,从此一病三日。余升急得没主意,和掌柜的商量,请了一位大夫来诊脉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药。幸亏子深略知医理,看了这方,不敢煎服,直烧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过气息如丝,四肢无力。直养到半个多月,方能吃些饭食。引镜自照,瘦损不堪。所喜那余升虽系胡道台派来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着钱多,早已将他买服,因此饮食起居,受益不少。又过十多天,子深已能下床行动,商议着去见华尚书,叫余升雇了一辆车,忙着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车到华尚书宅门前,只见里面红纸衔条,直贴的密密层层,数也数不清楚,大约从编修起到尚书止,当过的主考学政,乡会总裁,都不止一次。门房里肥头胖耳的管家,两三个都是玄青洋绉的衣服,酱色摹本的套裤,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潮烟袋,大模大样,任谁都不在他眼里。余升拿出拜帖,又问少爷要了胡大人的信,走进门房,候了半天,只不见有人出来。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时,才见余升出来说道:“华大人今天不见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爷后天饭时再来。”子深听了,那无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强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后日又去,门上回说:“大人因衙门里有事未回,回来还到公爷府里吃饭,你明日再来罢。”子深恨恨而归,晚间余升来回道:“少爷这样天天跑去见不着,徒费车钱无益,依小的愚见,莫如送他门上十两人两,凭着余升一张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们当了这个门上,就有派定主人见客不见客的本领,要不花钱,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华大人的。”子深听罢,已经气得发昏,转一念道:“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还容易,只消多费几文不心疼的钱便了。”想定主意,便道:“余升十两八两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两银子,你道可好?”余升大喜道:“少爷这样花了本钱,将来有华大人提拔,还怕不高升吗?以后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还要你嘱咐吗?我一路到此,全亏你服侍得周到,正要重重的谢你哩。”余升道:“这是小的应该的。”当晚主仆二人商量妥当。   次日,子深带了一张五十两银票,雇车再到华府,余升这番有了精神,直到华府门房里,找着执帖大爷,和他商量道:“我们少爷,是山东胡道台荐来的,只求见一见大人的面,那规矩情愿格外从丰,况且将来相烦的事多着哩。”执帖大爷两眼望着天,只顾抽他的潮烟,睬也不睬。余升没法,只得把少爷交给他的银票一张,双手送上,又道:“我们少爷说这是点小意思,算不得什么,送给诸位吃杯茶的。”执帖大爷一见有五十两银子,方嘻的一笑,回过笑脸,一面把银票接在手里,一面却低低的附着余升耳朵。说道:“我们大人是不叫咱们受门包的,你少爷既如此费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请你老爷下车谈谈罢。”余升只得走到车旁,和子深说知就里,子深无奈下车,踱到门房,那位大爷亲自捧了一碗茶,给子深,又说道:“聂老爷来过几次,实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爷又这么费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气客气,将来费心的地方多着哩。”那位大爷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进去回。足足有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子深正饿得没法,忽见一个小厮,提着食盒,走进门房来,余升也跟了进来。那小厮开出食盒,原来里面装着四色精美的莱,一罐饭。小厮一一取出摆在桌上,对子深说道:“我们大爷,恐怕老爷肚里饥饿,所以叫给老爷预备的。”子深肚里寻思道:原来银子这般有用,我不花钱,今天又是白走一趟。当下吃过饭,净过口,只见执帖大爷亦就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大人请见,快戴上帽子去罢。”子深也不及道谢,只得赶紧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占利见,主凭势力进人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却说聂子深跟了执帖门上,走进华府,但见朱栏画阁,气象不同。走进两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间花厅,华大人正在这花厅上。陪着方待郎谈天,执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过。只听得华大人说:“叫他进来。”子深掀帘进去,见了华大人,行了一个礼,华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边椅子上坐了,约略问了问家世,又道:“据胡组圭说,老兄的文才极好,就请在舍下教教我的两孙子罢,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原可用功应乡试的。”子深连连称是。华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唤胡福的,把那西书房收拾收拾,套车子去把聂师爷的行李搬来。胡福答应了几个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书房。略坐了一会,胡福已叫车夫套好了车,跟了子深,带了余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华宅。   自此在里面课读。约莫混了一个多月,方打听出谗害孙谋的,正是方侍郎,这华尚书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听在肚里,正想乘机办事,恰巧此时,义团已得了势头,华府来往的,都是大师兄等类的人,方侍郎已经放了江苏抚台,出京去了。华尚书终日愁眉不展,筹画避祸的法子。再过数日,又听得义团打了败仗,各国联军将到京城,此时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来帮助,久盼不见他到来,谁知浪夫也因拳乱阻隔,仍回东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动手。那天呷了几口酒,胆子愈壮,知道华尚书每天到四点钟时,是要到书房办事的,不免装着斯文样子,踱到书房,不料一进门,却吓了一跳,原来所有的贵重器具,一齐搬了一个空,连忙退出来,走到外面,那见一个人影儿,再望上房走时,一般声息俱无,连箱笼什物都没有了。情知外边风声不好,全家避乱而去,子深这一怒还了得,然而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走出大门,打听个实在,再作道理。只见大街之上,纷纷扰扰,尽是搬家的人,听人传说,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钦差出去同他讲和。子深这时进退两难,只得走到车行里,雇了一辆骡车,拉了随身行李,仍望荣升店而去。店主倒还认识,便即留他住下,余升却于子深进华府的时候,早已回山东去了,弄得没人伺候。后来宁子奇到京办振济会,也住荣升店。子深叙述来历,然后翁媳相认,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说宁孙谋自从日本逃到英国苏格兰省,那里的留学生待他很好,他无事时,便借卖文自给,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诸多不便,随即发了个宏愿,请一位卒业生许鸿宾,每天来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译些普通科学书,灌输中国,倒也博得许多厚值。自问一生事业,尽付东流,不免浩然长叹。又因父母妻子,远隔重洋,不知何时方能见面,几桩事并集心头,就援琴弹了一曲道:   兰当门兮遭锄,草非种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郁   芬菲兮搴帷。异乡之乐兮,不如其归。归乎安之,豺   虎当关兮令人忧思。”正想翻第二解时,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会走进来两个人,原来是张翊清、蒋心培,都是留学生,素来崇拜孙谋的。当下二人笑道:“宁先生弹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给我们听听。”孙谋起身让坐道:“俚曲见讥大雅,也不过写无聊之思而已。”翊清见桌上一张词稿,取来看时,正是方才弹的那曲,与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并猗兰。”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归,也是人情。听说先生眷属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还容易。”孙谋道:“我父母虽都在彼,只是音问不通,未敢贸然前去,且川资不给,也难成行。”心培道:“川资易筹,我代先生设法便了。”当下略谈片时,二人别去,不到数日,心培走来,送了二十镑,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费够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办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孙谋再三称谢,次日检齐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周到,只觉越走越热。   到得新加坡,那蒋富远的店,是本来记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远店来。那店的气局,却还宏敞。店伙导人,拜见富远,说明来意。富远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时常提起你来就要流泪。如今到上海办货,听说被上海商家,约入救济会往北京去了。”孙谋道:“什么救济会?”富远道:“世兄难道不晓得,联军入京,官商遭劫,官场有官场的救济会,商家有商家的救济会,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孙谋道:“怎么那些官员,不早些逃命,还要等人家来救济呢?”富远道:“岂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穷没盘费走的。”孙谋道:“唉,国家定的俸银,也太少了,若是敷余,也好预备些他们逃难的费用,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远笑道:“世兄说得刻毒,也难怪你牢骚。”说罢,家人送上机器冰来,果然这天气如火一般的烧,随你挥扇不止,那汗还同雨点般的泻下来。孙谋急欲见母,叫人挑着行李,直往他父亲店中。原来宁子奇是开的药铺,店名华胜,那里有些中国人,固然要服中国药,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国药草,甚至一金镑买数两紫苏甘草,因此宁、魏二公,颇发些财。子盛另是一个铺子,一般发财。闲话休提。   且说孙谋到得店里,那些店伙,如何认得?孙谋和他们说明来历,大家喜道:“原来是世兄回来了,东家挂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约莫着也就要回来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请进去相见罢。”孙谋听了,雄心顿灰,忖道:做了个人,自有家庭之乐,管甚社会国家!中国人生来是个家族主义,那父母妻子的爱情分外重些,再也舍不得割弃的。我既在外国,就不回来,倒也罢了,如今无故思归,到得这里,还役见一个亲人的面,只听人家传说,已经摧动肝肠,惨戚到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亲,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亲早已闻信,手扶着个丫头,从房里走出来,孙谋赶上叩见。他母亲泪流满面道:“我只当今生不能再见你面的了,谁知你倒留得性命赶到这里。你做的事也太胆大了,弄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孙谋道:“母亲放心,现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国做事业,孩儿有了本领,那里不可去,我们既然在此创下些基业来,强如在中国受那肮脏的气。”他母亲道:“虽如此说,我却觉得家乡好。不说四时寒暖得宜,只几家亲眷来来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况且受了那湿热之气,身子天天疲软下来,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纪,也想有个孙男孙女玩玩,免得老景凄凉。你媳妇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听说中国拳匪大乱,外国兵都来了,不知道那瓜洲关事不关事,我很觉担心。”孙谋道:“不关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骚扰,幸亏山东巡抚有主意,没放他到江南来。契辛住的地方,僻在乡里,要算如今中国的桃源,再也没事。至于那外国兵,是有纪律的,不至扰害人,况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亲道:“原来如此,我只盼瓜洲没事,以外随他去反乱,也不干我们事。”这句话,说得孙谋愀然不乐,忖道:中国人不明白社会主义,单知道一身一家的安乐,再不然多添几个亲戚朋友,觉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见如此,如何会管到国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读了几本书,才把这气质渐渐变化过来,今听母亲如此教训,倒是中国家庭的总代表,我且婉言讽谏试试看。想罢便道:“母亲爱惜儿媳的心,真是太过了,孩儿的意思,倒觉得祖国人一般可怜,这回拳匪作乱,杀掉二毛子不知凡几,听说直隶山东路上,树林里挂着一颗颗的人头,那河边坡下横的死尸,也没有数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来了,又痛杀拳匪一阵,这是一定的道理。我们中国人,自己先相杀害,再等人家来杀,母亲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亲道:“我如何得知。”孙谋道:“这是各不相顾的原故。譬如我们只知顾我们一家人,再不然顾到至亲上,再多也不过顾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觉得陌路一般,随他死活存亡,不与自己相干。甚至为了钱财,害他的性命,不但强盗打劫伤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谗害同寅,挤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价值,以广招徕,挤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读书的人从没有肯佩服人的,不说人不好,也显不出自己的长处。像这几种念头,都是藏了个杀人的心肠。太平时世,名为暗中相杀,一朝变乱,那杀人的性质发现出来,这才快其所欲。其实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般,用心不过分个强弱罢了。所以中国人,只能杀中国人,见了外国人,就伏手伏脚的听他杀,这是什么讲究呢?原来软弱的人没有不怕强的,要是外国兵没有枪炮的利害,他们也敢杀他的。野蛮杀人,本是无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没命奔逃,像这般终古不变。一处土地被人家割去,处处的土地,终归不保。假如我们中国人换了一副心肠,知道大家卫护自己的同国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见,自然彼此固结,才能算个国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国人怎样强,也取不了我们土地,害不了我们百姓。这才一国安,一家自安哩。”他母亲从没听见过这番议论,觉得新奇好听,细想起来,也有道理,没得驳回。这天母子深谈,直到二更多天,孙谋方才睡觉。   次日孙谋出去拜见几处同乡,及和华胜有来往的铺户,倒都见着,只是一班做买卖的人,虽说算计精明,苦于学问上面欠缺,没得多余的道理好和他们讲,因此孙谋动了个开学堂的念头。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饭,忽然店里的学徒走来,找着孙谋道:“店东回来了,等你回去哩。”孙谋辞别子盛,赶忙回去,果见他父亲坐在中堂,和他母亲说话,旁边还有一个后生陪着。孙谋很是诧异,见过父亲,自有一番别后想念的话,不须细表。他父亲指着那后生向孙谋道:“你认得他么?”孙谋回道:“不认得。”他父亲道:“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里救他出来的,只待你见面后,好叫他改复旧装。”孙谋仔细把他一认,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为何改扮男装,为何跑到北京城里,真是离奇恍惚,如同做梦一般。慕隐本来具有侠肠,虽经一番别离困苦,却不露出儿女情态,没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样儿。当下见过了孙谋,自去改换装束。孙谋把在京时做的事业,详细告知父亲。他父亲道:“我也知道你不错,只是经了这番风险,几乎性命不保,叫我担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开店,如何到上海办货,如何被同人约到北京办救济会,如何荣升店里遇着媳妇,告知孙谋。又道:“媳妇的事,你去问他,便知详细。你们虽是生离,也和死别一般,你也该去叙叙别情了。”孙谋巴不得这个吩咐,连忙答应道:“是。”便赶入慕隐房里去了。正是:   儿女何曾关大计,英雄无奈总多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却说宁孙谋跨进妻子的房门,慕隐已改了女装,搽上脂粉,正在对镜理发,见孙谋进来,自然欢喜相迎。孙谋且不提起别后情事,只看他的头发,原来长短不齐,问其原故。慕隐道:“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现在养了两三个月,尚未长齐,所以如此。”慕隐也见孙谋头上的头发,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换西装,并不诧异。孙谋才问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装?慕隐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科名发达,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险些儿家属被累,我们要想避祸,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来。后来母亲病殁。”孙谋道:“呀!怎么丈母不在了?”慕隐道:“正是,我满了服,想来外洋寻你,恰好到扬州姨母那里拜寿,姨母无心说出,你和淡然,都为人所谗害,我和妹子,想替你们报仇,落个名垂后世。”说到此,眼圈儿就红了。孙谋道:“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么?”慕隐道:“死得甚惨!”说罢,呜咽起来,孙谋也觉惨然。慕隐住了哭,又说道:“我们商量改了装束”绝早离开姨母家里,直走北京,却在山东济南府”,耽搁几天。”奇巧表兄告诉妹子道:“你们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该误会,碰着个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亲兵一枪打死。当时我已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经收在监里。我因复仇事大,仗着会说,没被问官驳倒,居然掩饰过去。后来我倒承那胡道台,荐在华尚书府里当书启,这正是谗害你们的人。打听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迟了一天,被拳匪闹得他们逃走了。我没法,只得搬住荣升店,原想乘机到外洋来找你的,谁知遇着阿翁,这番相会,实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说罢,那喉间又咽住了,那眼泪又直流下来了。孙谋道:“难为你们,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报复,你就算报了仇,他们还不知道是甚么原故。就是旁人议论,也只说你们乱党罢了,有甚么名垂后世。不意你们倒有这侠烈思想,我平日却没表彰过游侠,这影响太奇了。”慕隐道:“你也忒看我们不起,难道我们胸中连这点思想都没有,定要受了你的影响不成?这句话说得太不平等了。”孙谋道:“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国人,往往流露出本来性质。”说得慕隐也笑了。当晚子奇吩咐厨房,大排庆贺筵席,各伙计均请他们吃酒。这场欢悦,大约到新加坡后,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来看子奇,问起中国的事,又知侄媳回来,就问起他自己媳妇。孙谋只得把前后细情述说一遍。子奇不免悲愤,并道:那灵枢寄在山东,是不妥的,远赴重洋去搬回来,我又办不到,如何是好呢?”孙煤道:“已和侄媳商量定了,这柩自然寄信契辛内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两个妹子,走了出来,定然到处寻访。他们改名换姓,那里访问得到?这桩疑案,只怕传扬开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谣言。关碍他们的名誉,我当做一篇侠女传,把他姊妹二人的事,叙个详细,寄与契辛,叫他刻出板子,发给人家,以解众人之惑便了。”子盛道:“这个办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于地下。只是小儿那里,也要写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孙谋道:“那个自然,我还打算做几篇诗词给他登报哩。”当下商议定了,孙谋本来下笔千言,这晚就在慕隐房里,信笔写去,不到一个钟头,已经脱稿。这篇传,真是把两人的侠烈,摹绘出来,慕隐把来。读到误击胡道台一节,和华府磨刀饮酒一节,直如易水荆轲,怒发上指,不觉声泪交并。孙谋又提笔做诗,自多激烈的句子,却费了慕隐眼泪不少,这才作书寄出。   再说淡然自从在横滨开了报社,来往的尽是当世知名之士,那消场畅旺,自不必说。原来中国少年,从没一些新学的影响,自从被废科举改八股的几番闹,稍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晓得从前的揣摩没用,稍稍换了教法,不禁止学生看书。及至几处学堂开办了,有几个游学外国的学生,传授心法,这才学堂中学生改了一副面目,晓得谈些西学。然而苦于没得书看,幸亏这淡然的文明报出版,果然议论痛快,学理明通。又有些科学门径,兼贯中西,那些学生见所未见,如何不佩服呢?于是人人去买,家置一编,每年所销,何止万分。只是一班顽固老先生,只说他报上都是背逆的话,不准后生购买。还有几处官办的学堂里,专禁这报。文明些的教习还好,顽固的,倘搜着学生的文明报时,呈给总办,就要开除。因此闹过几次风潮,甚至为此散学堂的事都有。后来做学堂总办的,也知道舆情难拂,用了个放任主义,听他们私自买阅,只不公然倡导他们,却还有总办自己也去购阅。要知淡然这报积下一二年来,各种新学理新掌故不少,一班应科举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这样好夹带,如何不买呢?所苦的,从前不屑购阅,弄得有头没脑,残缺不完,书贾觑出破绽,想了一个绝好的渔利法子,把来分门集成一册,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册。被淡然知道了,大为不依,以后也就没人敢拾他的现成货了。可惜那些学生,只知这报上的空论好,不知他谈学问处的博洽,所以灌输虽多,还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学生,把这报来,摇头摆脑的高声朗诵,竟当他八股文,就如什么考卷墨卷一般,这却可笑已极。还有些教习,迎合学生之意,把报上的文字,插人最旧的文字中,当作教科,学生倒也欢喜。只可怜那班没读通书的学生,做文课时,袭取了报上皮毛,什么大舞台大剧场等类,拉拉杂杂,写得满纸,却说不出半点儿新理。所以淡然这报,要算个淘汰报,得他好处的,都是学问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难得明白了。   闲括休提,再说淡然这天,正在报社里握笔构思,想做一出女侠传奇,还没想就情节,恰好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淡然把来拆看,才知是孙谋寄的信。看到慕隐、缀红商议复仇一节,吃了一惊,再往下看去,看到缀红误击胡道台,手枪毙命一节,不由痛苦难言,那眼泪如穿丝的珠子一般,滚滚不绝。可巧主笔庄仁慧走来,见淡然这般光景,不知就里,只道他又洒下忧国的眼泪。淡然不肯相瞒,把来信给他看,仁慧看完信,啧啧称奇,信里还夹有侠女传一篇及诗十首,不由的倾口读下。淡然却未及见,凑近来看,仁慧读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篇传,这十首诗,尊夫人为不死矣!”淡然那里搁得下这段悲肠,只是坐着呆呆的想。仁慧劝了他半天,不听,因主笔事忙,只得走开。淡然这日搁了一天的笔,在箱子里翻出缀红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闹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这般动了儿女情肠,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痴于他么?”如此一转念,觉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里,登时清凉起来,顿止悲情,安然睡着。次只就把这段情节,写入侠女传奇内。那淡然的笔墨,比起孙谋另有一种工夫。孙谋是莽莽苍苍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孙谋那篇传,却没登入,但是那传奇,隐隐约约已经说得淋漓尽致。又有孙谋几首诗,猜也猜得出是缀红了。   这期报寄到中国,有些不知道来由的人,也就滑过去了。只陈契辛自从魏淡然开了报馆后,每期必买他的报来看,这时正因两个妹子,在姨母处拜寿,一去不归。接着信才知是到外洋寻夫去的。契辛那里放心得下,不免带了盘费,又挑选了男仆女仆,追踪到上海,各家客寓里打听,那有一些儿影响。契辛始终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个多月,实觉无聊,要想回家。那天带了仆人,到棋盘街买些洋货,可巧与虞子弼觌面遇着。子弼有心结交豪杰,见契辛一表非俗,就无意中动问姓名。谈起来,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里小坐,契辛本闲着无聊,乐得应酬,就同子弼到兴源店内,可巧方于东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细述。方、虞二人问及契辛来此有何贵干?契辛道:“不须提起。”就把两位妹子出洋寻夫的话,述了一遍,子弼一个不留神,道声:“哎哟!你令妹莫非宁孙谋、魏淡然的夫人么?”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说起,他在清江浦遇着令妹的,后来还有一封信给他,才知就里。”契辛大喜道:“这黎兄现在那里?待我去拜访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还说要回日本去,无从踪迹。”契辛跌足道:“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见,如何说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说,经不住契辛再四追问,子弼只得实说出来。契辛大惊道:“如此说,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我只得赶到北京去救他出来。”原来子弼不曾说出缀红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伤,子弼又听他要赶到北京,便劝道:“吾兄此时便到了北京,也没法打听令妹消息。况且如今拳匪闹得正厉害,报上说联军攻破了京城,你须去不得。”契辛如何肯听,次日便收拾行李,带了一个仆人到船码头。谁知没一只船开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着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劝他且消停些日子,打听信息,并劝他搬住兴源店。契辛无奈,只得将行李搬来同住。   一住半月,杳无信息,又过些时,接着家信,说他妻子难产,命在垂危,契辛心挂两头,没法摆布。子弼劝他回家,且顾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笃于同胞,亦且伉俪情深,只得搭轮船回去。到得家里,他夫人已生下一个儿子,并没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这晚接着上海寄来的文明报,仔细看了一遍,见了孙谋的诗,似乎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个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断送了性命。不由伤心落泪,又忖道:孙谋远在海外,如何得知,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笔,那可捉摸,不须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个妹子遭祸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梦中都觉着他妹子惨死,而且肉颤心摇,知道凶多吉少。最后接着孙谋的信,这才水落石出,晓得他大妹子无恙,而且夫妻相会,二妹子死在山东省里。契辛一阵心酸,放声大哭。他夫人听见了,赶来问信,契辛一一说知,于是举家悲泣。   契辛就照着孙谋信中办法,一面把那篇侠女传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东去扶柩。写了两封信,给孙谋、淡然,托方子东在上海转寄。自己即日动身,不消半月已到济南。找着江苏丙舍,进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缀红的灵柩?问丙舍里看守的人,也称这里并没女柩停放。原来孙谋匆匆发信时,没说出他们改姓名一节,那传是文人掉弄笔头,不怎么说得详细的,契辛至此,煞是诧异,忖道:这灵柩那会失落,事有蹊跷,再检各柩,只有镇江聂子里之柩。契辛猜着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认,只得去拜胡道台,想打听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见分晓。谁知胡道台巡视河工去了,据他局里的人说,有半月多耽搁,契辛只得住下静候。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却听得人说胡道台的坏处道:”那天要被聂子里刺死了,倒也除却一害。”契辛这才料定聂子里便是陈缀红,定然改过男装的,只等胡道台回省,探问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怜侠客血都碧,谁识夫人颜本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却说陈契辛在济南府住了半月,打听胡道台何时回省,到他公馆里去探问几次,还无的确归音。原来河工决口,胡道台督率属员抢险,正在吃紧时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烦,只得各处闲游消遣,把那济南名胜,什么千佛山、龙洞、鹊华、大名湖、黑虎泉等处,逛到个腻烦极处。一天早饭后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来这天正是个集场,只见许多买卖人,东一团,西一簇,非常热闹。契辛也蜇进人丛里去看看,那知并没什么稀罕货物,只不过缸盆瓦罐等类,那些零星物件,馍馍锅饼摊,到处摆满,看过几处,都是一般。耳朵里听得有人叫道:“二哥,我们去看大师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错,北方的拳匪,虽经方抚台禁绝了,不准到山东地界,那一班无知的人,原是山东人居多,这是禁止不来的。究竟他们是何作用,不免跟去开开眼界。想罢,便跟着那两人,走到一个空旷去处,就见许多穿着毛蓝布袄白布裤子的乡里人,围着个大师兄,听他谈神说鬼,道是什么关圣帝君,黑虎赵玄坛,做了我们护法,怎样扶清灭洋,怎样不怕枪炮,说得有声有色,大众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师兄更有主意,就叫众人入会,焚香画符,请了神明,设下重誓,慢慢传授拳法。契辛见这种光景,觉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细想道:不好,今天碰着了这班乱民,将来越聚越多,必至酿成大事,若不见机早行,恐怕出不了这济南城了。当晚便找着看丙舍的人,商议停妥,次日把聂子里的枢,扶回瓜洲去了。   再说那大师兄,本是个历城县的无赖,入了拳会的伙,趁势劫夺客商行李,任意挥霍。匪队北上时,偏他没有跟去,在乡间混了数月,依然做了穷光蛋,饿死只在眼前,没有生法,才想出这个旧圈套。本意只想骗几文钱度日,谁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风声闹得大了,被方抚台知道,不觉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谕,他们还敢故态复萌么?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只有发兵剿除罢了。”旁边踱过一位文案禀道:“大帅不须动怒,若是发兵剿灭,恐怕激成民变,倒很难办,卑职有个法子,叫他们立时散伙。”方帅见是李文案上条陈,本来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请教道:“吾兄有何高见?”李文案从容禀道:“常言擒贼擒王,晚生打听得这般愚民,只因被一个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结党,目无法纪,大帅须不动声色,叫首府出示,招他们来,只说国家要用他。他若来时,问他果不怕枪炮,便当时试验,用洋枪打他,把他头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帅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见不错。”当下传了首府,问他拳匪踪迹。那知这首府卢大人,应酬太忙了,不大理会民事,虽耳根里隐约听得有什么拳会,还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里能知他们的踪迹,就用一个搪塞的法子禀道:“那些乌合之众,没有一定聚集的去处,大帅如欲查究,待卑府传齐了差役,分头去拿人便了。”方帅道:“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们,就烦贵府出示晓谕,准于十一日会齐教场,听候兄弟点名收降便了。”首府连应了几个是,回到自己衙门,传了历城县来,狠狠的责骂一顿,道:“地方上有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来告诉我一声,如今抚台问下来,幸亏我随机应变,敷衍过去,要有差池,怎么交代呢?”历城县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接连应了几个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传书办叙稿,出示晓谕他们。书办答应遵办,回到下处,翻来翻去,并无成案可稽,便找到一个老书办。这书办姓史名袭号老利,在济南府办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轻易不到衙门的了。此次因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叙这没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闹了半天,一无成见。内中有一个绰号地里鬼的,这人颇有见识,不言不语,在那里抽了半天青条水烟,忽然开口说道:“诸兄说的全不是个道理,我想这桩案件,是从来没有办过的,料想诸兄新来晚到,见不到许多公事,只有我那史老利见多识广,还是去请教他罢。”大家正没主意,听他所说,乐得把这难题推给人家做去,不由得异口同声道:“请他去,请他去。”房里的伙计,听了吩咐,飞奔的请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来,还没吃早饭过瘾哩。他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来请我,他们随便办办就结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头,他才肯来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这里等他。”内中跳出一个冒失鬼恨道:“什么老利不老利,有这样大的架子,我只见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银子拿回去,从没到衙门办过一桩事,倒像个坐地分赃的强盗,总是地里鬼不好,偏要请教他,弄得我们饿着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来,难道就挨饿一天吗?这稿有什么难叙,随便那位叙一叙就得了。官场的事,那桩不是敷衍,只管牛头不对马面的叙上去,我敢包你不驳回,真也太小心了。”地里鬼道:“老兄休得胡说,今天这稿子,不比寻常,须知事关重大,若是老兄能叙,尽管请叙,我们是不担干系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脚色,见识比我们大了许多,因此我说要请教他。他既答应了来,那有不来的理,老兄怕挨饿,请回府吃饭去便了。”这人经地里鬼抢白了一顿,也就没得话说。候到三下钟的时候,只见远远一个小厮扶着老利,拿枝长旱烟袋来了。才进头门,就有几位刑房里的同伙,出去迎接,地里鬼也带领着同伙接了出去。细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蓝杭绸长衫,左手大拇指跷着个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摇摆而来。地里鬼扶他进入里间坐下,把那桩公事,和他讲明,大家洗耳恭听他的妙论。老利不慌不忙,开言道:“这稿没什么难叙,你把那年招降会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里鬼恍然大悟,便从一宗一宗卷内,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来改了几处紧要关目,弄成个不三不四的一件东西,送到刑名师爷书房里,这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听得抚院衙门,三声炮响,大人业已出辕,那一队一队的常备军,个个掮着毛瑟快枪,拥护着抚台大人,到教场里去,那些拳会里人,早已到齐,个个得意扬扬,要待大人收录。只见官厅上,隐约有几位红顶花翎大员,坐在那里商议,不见别的动静。一会儿,上面传唤摆队,旗幡展处,队伍摆齐,会众只道要和他们开仗,吓得浑身乱抖。又停一会,首府大人亲自下来传谕道:“你们众人,且在这里站着,听候吩咐,只叫头目上去见大人。”那头目战战兢兢,跟着首府上去。方帅问道:“你不怕枪炮么?”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怕。”方帅立时叫过两个亲兵吩咐道:“你们两人,挟着他到众人面前,说我要把他试枪,果然打不死,还须重用。告知众人之后,便把他试打一枪。”两个亲兵听了吩咐,挟他便走,那头目不及分辨,被他们如法试枪,岂有不死的道理?枪子从前心进去,后心穿出,当时倒地而亡。众会党一齐跪在地下,只求饶命,方帅下阶,痛说了他们一番,叫他们各自安分归农,再有这般举动,定然提来,那时性命不保,休要后悔。众人叩谢过恩典,各自散去。方帅回辕,传见李文案,着实夸奖他用的好计策,果然把一桩大事登时消灭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罗豪杰。   原来这方帅,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军衙门里放出来的道台,深通海军兵法,熟谙交涉。只深恨拳匪扰害国事,全亏他遏住了,没有滋害到东南诸省。朝廷知道他山东的事办得好,把他升任直隶总督。方帅接着这道谕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对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顿海军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着实恭惟,当下就替方帅拟了个谢恩折子。过了几日,把公事移交藩台护理,方帅急欲进京面圣,好在这时铁路已通,就打电报到京城,叫开专车来接。当日藩臬道府,各集抚院,预备送行,却还不知方帅如何走法。方帅对他们道:“今天铁路上,是有专车开来接兄弟的。”各员听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方帅焦躁,差人打电报去问。回电道:“车不敷用,请另设法。”方帅大怒道:“这车务处如此可恶,那势力还了得吗?”藩臬俱进言劝慰,方帅只是恨恨,设法,只得再停一天,占了常开车头等官座,这才进得京去。召见时,条奏两件事,一是海军的腐败,一是铁路的吃亏浪费。圣上因他说得恺切,就命他整饬海军,督算铁路帐目。方帅奉了这个谕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后,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请几位名士,在幕府帮忙。李文案荐了几个人。及至入幕,原来都只有老旧的本领,方帅不甚满意,打听得南通州有位韩康伯先生,是新旧兼通,中西并贯的,方帅不惜重资,特具百金一月的金,着人持函敦请。你道这康伯先生是怎样出名的呢?原来他是个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馆里当个家丁,他也就在公馆里做个书童,伺候少爷读书。本来脑气筋就比别人长得足,天天听先生讲书,书上的句子,难为他都记得清。少爷退学后,他便把少爷的书。在灯下细读,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爷强了许多。一天先生出了个史论题目,叫做什么卫青论,少爷做不出,他就自荐,和他代枪,着实替天下的人奴发挥出无数感慨。先生批了许多恭惟话。少爷把这本卷子,呈给他老人家看,谁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绽,说笔路口气,全然不对,一定是有人代枪的。少爷被他老人家考问不过,只得实说。这胡老爷是翰林出身。很爱才的,当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馆里跟着儿子读书。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个秀才资格。那年恰逢岁考,胡老爷替他报名应州考。此时韩康伯要将就做几篇文章,倒也不至于闹出事来,谁知他逞强的心盛,头场两篇文字,直做得花团锦簇,州里也是位名翰林,散馆出来的,见有这本好卷子,那肯割爱,不免取了个第一名案元。那时通州有几位世家于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夺这个案元的,及至榜发,见取了个无名小卒第一。大众不服,却打听不出是什么人。覆试见面,索他文章看时,不得不佩服。四场案元,被他一人占据,人人愤怒。听得茶坊酒馆中人传说,他是胡宅家丁之子,于是有了把柄出气,便由第二名童生出头,纠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于做好了,找到几位凛保先生商议这事。当头的凛保张凝秋先生,把呈子看过一遍,只是摇头道:“诸位错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场已毕,差不多要送道考,还能攻得来么?况且州官很赏识他,只怕攻也没用的。”众童生道:“我们晓得他出身迟了,这也有得理说,先生们出点力,有什么告不了他?”凛保没法,只得代他们投去,果然州里不准,批驳下来。众童生愈怒,赶前到学院告去,韩康伯听见这个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应院试。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