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 第 4 页/共 5 页

朱氏哭诉道:“小妇人初五日黄昏时候,因丈夫不在家,关门去睡。忽听叩门声响,认是丈夫回来,开门看时,却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这个篮儿,忙吩咐小妇人,说一件宝贝在此,寄与你,好好看管,说罢就跑去了。小妇人不知缘故,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里。方才老爷来唤,实不知此孩儿是何处来的。如今相公现在下边,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小妇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黄钺上来问道:“朱氏说她不知情。我且问你,这娃子是何处来的交付她呢?”黄钺道:“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她的。”高公道:“你拿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么?”黄钺道:“只有晚生一人,无有第二个。”高公道:“令妹楼上服侍的,除翠楼外,还有何人?”黄钺道:“还有一个老姥,一个十二三岁的丫环巧儿。”高公也唤她俩到案前,将许多刑具放在她俩面前道:“你俩个只要直说,一向在楼服侍小姐,曾见有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来。吓的两个一齐哭道:“是从没有见得,也未曾闻有小儿啼哭。就是夫人房内,还有许多妇女在楼行动,难道常瞒得?”那个高公要拶她俩起来,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二十个妇女,都来替这老姥巧儿两个叫屈,说她们都在楼上转动,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高公便叫且放了拶,再唤黄钺到案前道:“黄钺,你这没良心的,你只为要奸骗翠楼。她守志不从,也是她一念贞洁,你却与奸奴设计,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一个小孩子,却要移张公帽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你该在本处指破她,才是奸真事实。纵然要取她出来,须要眼同一二人说破,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方使翠楼无可推诿。若单据你说,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焉知不是你在别处弄来之物,嫁祸与她?况且方才那孩子身边,现有一幅有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一锭银子是实据的,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吩咐礼房:“恐黄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礼房高声读曰:   男二人,年二岁,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时双产,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钗一股,白银一两。若得抚养成人,老幼并感。   读罢,高公复呼黄钺近前叫声道:“这两个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恶的恶奴陆德所为,不知在何处拾的此子,便与你商量,装在翠楼名下,恐吓成奸。翠楼如何肯服?今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敲死这恶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我如今全了你的体面,姑免追究他罢。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追陆德这奴才到案来。你起来,不怕你不   招出和他同谋之情,究追他何处来这孩子。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过了,把你与陆德都解到贺大人台下去,枷号出来,以警将来。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罢。”   那呆子自听审这半日,已是胆都吓碎了,且高公说要请他父亲回来,再解到府堂去,一发魂飞天外,不觉肯错认个不是。乃言道:“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拾的归来的了。凡事求老父母??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脸道:“若是这般说,学生只得从轻申复贺大人便了。”   又唤朱氏上前道:“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本该重究,既已惧罪预逃,姑免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这孩子篮内的银子金钗二件,是因你有几宵哺乳之恩,我赏你拿去。”朱氏叩头作谢去了。又唤翠楼来道:“你相公虽要栽你,耐有主仆之分,你该正言相拒,或诉之老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赠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诬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不好难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边去请罪罢。”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怜他是无母之儿,唤两个养娘,每人给工银十两抚养他。”断罢,上轿回去了。黄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没一个不称他断得明白。翠楼上去到得楼上,和玉娘感激高公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边带的字和两件物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时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儿又离去;喜的是孩儿去了,脱了祸胎,且在高公处,所得依了。惟有黄钺肚里又气又恼又羞。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情真犯实,却反变出许多不明白的事来,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一则恐怕父亲回来得知了见责,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带几两银子,躲在城外一个草庵中住了三个月,方敢回家。   自此两个孩子,竟在高公衙抚养。玉娘翠楼在楼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姐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四回霍孝女途中跨凤老忠臣白日归天   却说霍公为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带进京,连文新也被差官认作他女儿,同春晖小姐一路起解,只带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晖小姐见老亲被圄,愁颜不改,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何以替得父难。所以一路行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是与文新极相爱契,也不曾与他笑话。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风寒,睡了五六日,她衣不解带,烹茶煎药,在床前伺候,听霍公咳嗽声响,便问父亲可要汤水,执壶斟上。霍公见了,心上过意不去,对她道:“我儿,这样寒天深夜,却为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睡罢。”春晖道:“爹爹宽心安寝,孩儿自睡去罢。”   小姐虽如此答应,仍旧不与霍公称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将灯藏过,才一闻床上有些动静,便起来问父亲,可要什么。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愈了,她方才解带安寝。又行了几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将要起陆路。霍公那晚睡到半夜,忽梦见一青袍角带官员,直至床前,手执一揭帖跪下禀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为天下都城隍,后日丑时时分便有官吏来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爷,今已任满,转生九天巡行者,专等明公交待,故先差小神来报。”   霍公听了,骇然问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员道:“他现有令孙大贵人在尊舟,询彼自知。”遂告辞去了。霍公醒来,却是一梦,残灯未灭,手中还执有他禀帖,披衣起来看时,是素黄纸一折,并无字迹,心中大骇。等到天明起来,夫人、小姐、文新、小桃,都在前,霍公对夫人道:“你夫居官三十年,幸喜无负朝廷。今阳数已绝,明日便当永诀。”又对春晖道:“我儿今年长成一十六岁,因你才貌双全,难于择婿,未卜东床。我今不及见你牵红绣绸,奈何?”春晖道:“爹爹长途珍重,今日为何忽讲这个田地?”霍公便将昨夜梦中之事,述于夫人小姐听了。春晖道:“爹爹梦寐之事,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无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现据有票揭在此。”把梦里接着那黄纸条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记了,据梦中神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个令孙现在我舟中。这话不可解,难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孙不成?”便唤文新近前问道:“我晓得你在我舍甥那边,却不知得你来踪去迹。我想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长安集贤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与我是通家兄弟。卞嘉只有一个令郎,讳十州,自八九岁上,我曾在他府视见,晓得他并无姊妹。难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实对我说个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惊,拉他起来道:“贤侄为何至此。”   十州就把从前及改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大家俱惊得呆了。春晖听文新说是男子,就闪开半边去了。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对夫人道:“我看邵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学,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儿配他,未知夫人心下如何?”老夫人道:“这事只凭相公主意。”霍公取历日来看,恰好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因说道:“昨日莫知县送有酒席一桌,还是未动,今晚就作新人合卺之席罢。”命小桃请小姐出来。小桃进去,请了两次,方才出来。夫人道:“我儿,你爹爹有命,把你配合邵郎。这也是个佳偶,今晚就是花烛之夕了。”春晖低低答道:“终身之事,自凭爹爹母亲做主,但有两件不便之事,孩儿未敢从命。”霍公道:“有甚不敢?”春晖道:“邵郎若无改装相随这个缘故到也罢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装,追随至此,今日忽然缔婚,变女为男,恐被外人谈论,女孩儿倒是无丝有线了。第二件,爹爹遭难之秋,孩儿正寝食不安之际,况爹爹说明日是仙道之期。若果为真,正人丁茕茕苫块,岂敢效于飞之爱。有此两件不妥,是以孩儿敢违大人之命。”霍公道:“我儿,你说的话,虽是有理,但君子守纪,智者变迁。这邵生因权奸当国,要害他全家性命,所以不得已改头换面,屈曲依人,也是没奈何做的,休为狗偷之辈。且你冰玉清洁,志凛寒霜,谁人不晓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若说到我身后之事,不思新婚,虽是你的孝思,也须想我只生你一个,并无兄弟,要看你成就终身之事,方才放心。你今日在我眼里从了邵郎,可谓倡随得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春晖低首无言,走了进去。文新辞霍公道:“小侄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但小侄双亲久违,且在触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还求老恩伯再择高门为妥。”霍公笑道:“贤侄不须谦逊,我和你今日两家俱值患难之秋,不必拘拘礼节。成亲之后,且慢更改面目,私尽夫妇之道,阳仍姊妹之称,少不得老夫归天之后,候旨定夺家属,那时有事无事,贤婿相时度势而行。”   说话之间,渐渐日坠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儿妆束,让后舱房与她做了新婚,自己移房来中舱铺下。吉时将近,点上两支高炬,小桃拥簇小姐出来。此时文新也换了霍公的青圆领公服。两个新人,灯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之位,然后拜了霍公夫妇,双双携手同入洞房。小桃自己摆下那桌酒在后舱。文新换去公服,入席饮酒,虽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装腔作样,只是略坐饮了几杯,吃了些饭。小桃收了酒菜,净桌子,带上门,就出去了。文新勾了春晖香肩,双双坐于床沿上。文新先脱了袍服来代春晖解衣,春晖再三推阻,被文新强按住,松了浑身上下纽扣,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晖道:“奴此身总属于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难之中,儿女无偷安之事,巫峡行云,请俟异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妇乃百年之大事,一夕伊始,终身永赖,若是今宵错过了良时,反为不美。日间尊翁大人对小姐讲的,难道小姐就忘记了?”春晖被缠不过,只得顺从,行夫妇之礼,自不必说。若论文新完婚,此次是初出茅庐第一功;而论征进,乃是三出祁山。盖前在玉娘,乃暗渡陈仓,此则明修栈道。相抱睡去,不觉红日已升。   二人起来,霍公将家事写明细账一幅,交与文新夫妇讫。下午便设一席酒,四人坐下,先对夫人说了几句永别的话,又安慰夫妇,更唤老家人霍忠进来,吩咐善事主母与小姐。遂命烧汤沐浴,换了衣服,写就一道遗表,望北拜谢了朝廷,向南拜过了祖宗,然后开舱请校尉官进来相见。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圣恩下逮,待罪来此,今呈上帝宣召老夫为天下都城隍之职,定与即夜丑时赴任,不及面见天子了。兹有遗表一道,烦天使带上,转达天朝。老夫乏嗣,只此二女,老荆和婢子,一概感烦大人垂青,就此永别。”那校尉听了这话,恐怕他暗服毒寻死,倒用心防变,紧贴得霍公坐船,伺候霍公动静。   且说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开夫人小姐辈,静坐前房。到得半夜,见车马役从纷纷来接,便闭眼上轿而去。老夫人和春晖、文新、小桃四人,闻得前舱一阵香气逼人,忙开后舱门来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号陶大哭起来,外面校尉官忙进来看验,见霍公这样死法,不胜骇异。忙倒身下拜,就赔五十两银子,着地方官员买一具沙板盛殓,又送二十两银子,为纸帛之费。即委地方官员照管老夫人,一只船自星夜复命去了。春晖和文新堂前尽哀,夜不解带,伴着霍公的灵,过了四十九日外,卢杞标旨倒下,家属流徙广东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谢恩,遂起身南来。   行到瓜州,文新与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远挚,不若暂寄此处山寺中,倘候有归来日期,带回家中去,何如?”夫人与春晖道:“有理。”   当晚,船在金山脚下。上去对寺僧说了,送了三十金谢仪,又蒙众僧做了一夜功德,抬放在一间绝净的房里。三人一齐拜辞霍公神位,痛哭一场。文新又感霍公情谊,题诗一首,写在壁上。随即开船。行了两月余,才到潮州府。便着霍忠去租房屋居住。霍忠去了半日,来回复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个大乡宦的房子,十分洁净,且又家伙齐备。”夫人欢喜,即叫三乘轿子到那里去住。见是三间房子,庭边栽有数株绿竹,后面一个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郁人。老夫人做房在东边,小桃横一榻相伴,文新与春晖做房在西边。是夜文新久旷之后,意欲求春晖一叙芳情,春晖正言拒道:“男女之欲,人孰无之?但妾身花烛之夜,一赴阳台,遂符熊梦,今已怀孕半载,岂宜妄动。且读书明理,须法天时。今大火流行,正人身真阳尽泄之时,应保身预养,勿为情欲所伤。”文新见说得有理,亦不相强。   自此文新与春晖在潮州住下,心中却甚念玉娘和翠楼,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五回狮吼时炎凉历尽鹿鸣日丽艳联芳   话说嘉兴知县高成璧,居官清慎,断事廉明,三年考谕,奉旨钦取进京。欲起身四五日前,高公与夫人商议道:“前日收养这两个孩子,幸俱长成聪慧,皆认你我为父母,竟不知另有个父母在哪里。但收回之时,从未说破,黄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梦里,我欲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不别而去,使彼不知二子下落,予心何忍?”夫人道:“此亦何难。只令假说我家小姐久慕黄小姐妙才,要求写把诗扇,吩咐妇人进去,随机应变,私对翠楼说之,使之放心,便可远去。”高公道:“有理。”随即差一个家人,备下几色礼物,送到黄府来。此时黄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身,即命翠楼接待,收了礼物,摆酒款待来宾。那妇人看见无人在旁,备细将老爷奶奶进京,要带两个孩子去的意思,对翠楼说明白了。翠楼口虽不言明,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玉娘悄与翠楼斟酌过了,私写下一封字,附寄孩儿,又回送许多玩物诗扇与高奶奶和小姐。妇人谢别而去。从此玉娘翠楼,遂不下楼,供奉白衣大士,终朝礼佛看经。凡有来说亲,俱不应允。黄公夫妇见她才高,不能轻就,也不强她。直到二十四岁上,老夫妻两个要通她纳婿,玉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宁可终身不字。”再逼她时,就要秃发为尼起来。黄公只得停了此念,还差人四下通访邵解元踪迹。后来家人回复黄公,说那解元合宅男女,随同乐公弃官逃遁,已有令旨追究。黄公将此言,说与女儿。玉娘道:“且再看几年,有什么消息。”自此黄公竟丢了这念,任玉娘决志不提。   却说高公进京,选了吏部给事中,便把卢杞奏了一本,就削职归家,优游林下。过了几年,他公子高旷年已十九,满腹文章,此时带回的两个孩儿,也有十四岁了,胸罗经史,笔走珠玑。是年三个学生,一齐入泮,一个唤作高邵才,一个唤作高邵学。亲友填门拜贺,高公十分欢喜。那日席上有个同年乡绅武陵源,原任山西观察,丁忧在家。他曾见过二高的文字,是将来大人物,心下欲将季女琼碧择配高邵才为婿,就央个庠友肖韶美达知高公。高公应允,要选吉日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蔺氏,是个极不贤的长舌妇,访知高公是个穷官,不肯与他联姻。因武公夸说女婿才貌,又蔺氏有个亲弟兰廉侯,从旁经口赞扬,因此蔺氏勉强从了高公。送了聘来,回聘极其丰盛。不意定亲后一年,遇着荒年,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高公家业日渐陵替。武公虽时有所赠,究竟坐吃山空,岂能长继?武公见此光景,说请邵才来家读书。蔺氏见女婿虽生得清秀,只是寒酸之气逼人。初来二三月,也有三分礼貌相待,以后渐渐待慢起来。武公又私下把些东西与女婿寄送高公,被蔺氏得知,便与武公大闹一场,遂十分厌起高邵才来。这邵才生性又是极孝的,在制中通身布服,终日愁颜不改,又不茹荤,渐渐黄瘦起来。凡是讨茶饭时,蔺氏口里只说讨去与病鬼吃。这些家人妇女,见主母轻慢他,个个都学起样来,当时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唤他是小高,每每故意使他听见。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见这个蔺氏这般光景,心下着实不安,就要选择吉日,把女儿配合,使女婿有所依托。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难道不知理数,六礼未修,如何就要做亲?”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顾蔺氏嚷闹,竞选定九月十三日戍时合卺。蔺氏将礼物不置,只这随常衣服,若平日有几件好衣服,并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许在正房屋里住。武公被闹不过,只得把书馆将就与他做卧房。到得吉夕临拜堂时,蔺氏又骂道:“瞎眼老贼,好端端的女儿,编拣这样穷鬼嫁他。我看他嘴脸不饿死就够了,还要指望发迹。”   三朝款待娇客时,各亲俱来相会。这蔺氏的大女婿洪监生,是洪内翰的儿子,是百万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禄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买个举人在身上。这日来会亲时,跟随女婢,好不齐整。只有高邵才一贫如洗,寒气逼人。二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内看看,两家有二十余个丫环乳母辈,跟随拥进。入房里冷冷清清,不像模样,都掩口而笑,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琼碧只是忍气吞声。原来蔺氏是个小家出身,性只爱奉承富贵,搬是非的人。大姊妹两个都晓得做娘的性子,平日极力哄骗母亲。这琼碧生性是个端贞的女子,比两个姐姐多识几个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们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日同母亲也三言两语的讥笑,琼碧心内暗暗叫苦。且喜夫妇俱是少年美貌,男欢女爱,十分相得。高邵才虽新婚,而日夜书声不辍,半夜方眠,武公听了,深自叹服。惟蔺氏管待邵才,茶饭不得荤酒。无分上上下下,除了武公,没一个不怠慢他。过了半年,不知受了许多不堪光景。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乃武公五十岁的诞辰,亲戚都来拜贺。洪家呼延家送的是彩缎金爵,约有二十余色,高家不过是烛面鞋袜之类。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之礼物,摆在桌上,逐样指明是某家的,与众人看来看去,要使高邵才夫妇没趣。晚上酒席散后,大家进来拜谢。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献酒的,也有掇汤伺候的,惟有高邵才撤出半边,无人理他。种种炎凉势利,只为蔺氏做了这样子,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顺风使来,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气辍了。一日高邵才发个念头,要到长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势利闲气。夫妇到高公处,将岳家事情细细述与高邵学听了,兄弟两个抱头大哭一场。高公听见,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去问高邵学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惨?”邵学就把哥子的话,转达父亲。   高公叹道:“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罢了。虽今年秋场在即,娃子家六七里路,从未出门的,如何好去得。”遂唤邵才到面前来劝慰他。邵才落了几点泪,跪下告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养父亲,志欲远游。”还未说完下句,只见外面传个帖儿进来,说有福建来爷到。高公看时,写是寅年弟来之安拜高同年的。进士出迎,相叙寒温,促膝谈心。原来这来公是福建汀州人,高公同年进士,又同在吏部观政,与高公意气相投。原任刑部左给事中,今服满进京,特来相谒,匆匆就要开船。当下高公留他便饭,三个公子都出来相陪。那来公自目不转睛,把年侄只管看,对高公称赞道:“如何老年兄,有这般好令郎。”高公谦逊了几句,直谈到晚,高公便留来公宿在家下。邵才对高公道:“来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儿不如附了他船去,还赶得及秋试,到彼时只图个进场之策便了。”高公道:“若得赶这个方便,我便十分放心。”高公随将此意说于来公。来公喜道:“这是妙极的事,盘费都在小弟身上,不须年兄费心。”高公称谢。   夜深即寝,邵才随父亲到里面来。只见高公取一个拜匣在面前,唤二子过来说道:“我儿,你听我说,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还有嫡亲父母。今我说明白与你听,你须博得功名到手,图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便将他父亲避难根由,与那母亲守志不字之始末,细说一遍。然后开匣取出一本雪梅集来道:“这便是你父亲从前的制做。”又取出一个小封套来,有字两封。又道:“这是你亲母的手迹。”二子接了,跪了拜谢道:“蒙父亲抚养成人,孩儿一向未知就里,今日方晓来历。”高公道:“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访你父亲的踪迹要紧。”挽了他二人起来,高公吩附邵才道:“你今可去向媳妇说知明日要去的事,也好打叠行囊,收拾些路费,省得明日起身时,匆匆不及。”   邵才领命,连夜归去,对琼碧说了。琼碧料阻他不住,自听他去,夫妻二人说了一夜话。天明起来,琼碧收拾她钗细之类,约有五十余,付与丈夫,叫他变卖为途中之费。邵才又叮咛,不要与丈母说明,在房中点检停当了行囊,就去书房里拜别,武公错愕问道:“贤婿为何忽想远游?”部才推辞对曰:“承家严之命,送来年叔上京,不久就回。”说罢,拜辞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内取出白银三十两,赠为路费。邵才收了,别过武公,又对琼碧说几句心腹话,忍泪拭眼,叫人挑了行李归到家里。高公见邵才来,便问:“行李可曾修齐备了么?”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进来了。”便拜辞父亲,且又到母亲灵前拜过了。然后兄弟拜别,将那本雪梅集,上下分开得两本,各执一卷在身,又将母亲写的字,也带一幅在身边。一路同来公设个计策,认他是父子,随任观场。交礼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因改作来邵才,入试中式第五名。好不得意,感激来公不尽。到十月初各省解到乡试录,来邵才把江南试录一看,方晓得高邵学中第九名,高旷中十二名,两个兄弟仅登乡榜,那来公老大喜之不胜。   一日有个同年乐志彬来拜,见桌上半本雪梅集,便问道:“年兄这集从何而来?”邵才答道:“偶从一处得来,年兄曾会此人否?”乐志彬道:“可惜好个风流解元,一别十五秋,如今不知飘流何处。”来邵才忙问道:“年兄何处相会,他又何年相别?致叩始末。”乐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细细说了一遍。今等邵十州被李道人神风吹去一十五年,未知下落。今卢杞已遭贬死,朝廷尽救那为卢杞贬降官员,前月初十日已奉有司贡衙取出一折纸来,看却开得明白:   都御史冯之吉,起用吏部左侍郎。   左春坊欧阳渐,起用国子监祭酒。   兵部尚书霍达赠少师,荫一子。   吏部给事中高成璧,起用太常寺正卿。   淮安知府乐为菁,起用嘉兴道御史。   龙城知县郁有道,起用嘉兴府知府。   锦衣卫都指挥费而隐,起复原官。   锦衣卫千户陆尚质,起复原官。   解元邵十州准复会试。   高邵才看罢,乐志彬道:“卢贼时无辜受害的官员共九十七名,只此人员,是因邵老叔连累的,今尽行升转。诏到之日,即期赴任。家看此时,想已到越矣。”   邵才问道:“年兄为何不在本省乡试,却在北场入闱?”   乐志彬道:“小弟随家严同邵老叔避难江右一十五年,至今年正月李道人来说,夜观星象,妖气尽消,文星独显,诸公可以出头。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入从吴越一路寻他令郎去了。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驻足,打发小弟进京观望,就援例人场,故得附骥尾来。”   邵才肚里已是明白,邵卞嘉是我亲祖,已有信在吴越了,但不知父亲在何处,心下踌躇。乐志彬道:“年兄何用费思。”来邵才道:“小弟是邵氏至戚,急切不得去见他,所以沉思。”乐志彬道:“今圣思准十州会试,他明年自然来京会试,那时就可相会了。”来邵才道:“此言有理。”只得安心住在长安,待会试过了,寻取父亲。未知得见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六回访亲闱误入花宫落火坑狂淫禅院   再说霍夫人自居潮州府后,到十月中,春晖生下个男儿来,大家欢喜,取名小春。过了五年,文新因想父母,心中如割,又思玉娘与翠楼音信不通,未知光景如何,岂不耽误她们青春少年。一日对夫人和春晖商量,要悄到江右吴越一路寻访父母消息,便道看看岳父灵枢,兼候一候玉娘翠楼。霍夫人久有此意,未曾说出,今见文新话及,与女儿皆道去走一遭。择了吉日,把八十金买了些药材,打扮个小客商模样,辞了夫人小姐,春晖就写书寄候玉娘。文新搭了小船,晓行夜宿,不只一月,已到南昌,把药货上了客店。次日文新偶闲步行,有三里之地,望见一个殿宇甚大,苍松古柏,环绕茂密。文新乃自忖道:“这等境界,必是清修之地方,何不进去随喜一番?”行到寺门,只见上面题着青莲宝岸四大字。又行到第二重门,正门关锁,旁边一个小门半掩。推开进去,是一个大雄宝殿,上到殿中,便倒身礼拜。起来闲步,忽见一个小僧出来,张了一张,走进去了,俄顷间又是两个出来探一探,又缩过去。不一时走出个中年的来,向文新问讯道:“尊官他乡何处,何事降临小庵?”文新方晓得是个女儿庵,答道:“小生从东粤到此,偶然信步行来,不知是女菩萨修行所。”那尼道:“原是远方檀越,请进里面随善奉茶。”’文新谦道:“不消,怎当此。”尼固请,只得随她进来。入了小角门,转弯抹角,方到一深院,收拾得十分整齐,铺设之类,色色皆精。又见两个少年尼姑出来问讯,请坐。一个十五六岁女童,献上四盏茶来。茶罢,文新起身告辞。中年尼姑道:“尊官到此,尚未奉斋,如何就要告辞?”文新道:“小生敝寓甚远,有三四里路,还是早去为便。”那尼道:“贵寓虽远,再坐一刻也不妨。”   文新看这些尼姑,个个妖艳,眼色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出家人,决意要辞出去,怎奈这些尼姑,你一句,她一句,甜言美语,再三相劝。文新只是默默不出一言,却自去观玩。那壁上联轴,皆是名人书画,色色可人,迷眩心目。信步行来,转过廊下,别入一室。文新举目一看,见锦幕四围,沉檀扑鼻,书画古玩,罗列满目,种种富丽,皆人世罕见之珍,无价之宝。转眼一张,又见那边壁上挂一古琴,外镶黉馀二字。文新暗想,此琴材质非凡,但未知其音调何如耳。这些女尼随后,跟随文新游玩至此,见其光景,似不像留他得住的,口中吟出二句歌词云:无计留春住,东风利如刀。其意盖以为她有心要留文新,而文新无意留住也。文新转身便问道:“女菩萨口中说什么,想是已耽吟咏否?”这些尼姑便齐声应适:“相公何轻眼觑人至此,我辈虽系空门贱质,实是宫室名姝,性耽黄台青灯,故长损尘念而入空门耳。今见相公风流俊雅,满腹牢骚,故不愧羞耻,窃欲领教于万一。”文新意尚未决。这尼姑虽非淫邪之徒,然专好与文人谈论,今文新出口不凡,知必为才子无疑,决意欲留他,便心生一计来,假说:“相公来了半日,想腹中已饥,待小尼去伺一味中吃的点心来,请相公。”便留两个徒弟相陪,自己却去厨下弄了一回。俄顷之间,掇得一盘糕来,请文新吃的。文新不知是计,且又腹中果然饥来,况且糕味甚佳,一连吃了八九块,便觉身轻脚重,早已瞌睡在桌上。原来此糕乃秫米磨粉,烧酒拌匀,晒干复浸,如此五六次,又和好奇花及许多热物在内。今日文新正坠其计。当下见文新昏迷不醒,众尼便扶文新人内室,到床上睡好,又留徒弟服侍文新,自去摘下一壶热茶,以俟文新醒来口渴要吃。及至漏下三鼓,文新方才慢慢醒来,口里还说好醉好醉。开眼看时,见那灯烛辉煌,众尼伺立。起来穿好衣服,往外就走,急得这些尼姑赶上拉住,乃道:“三更半夜,山门俱已落锁,相公要何处去?”文新无可如何,只得暂住一宵,思量明日回去罢了。晚上,诸尼争相与文新快活,直弄到精疲力竭方罢。翌早文新未曾起来,诸尼早备得芡宝茯苓糕,人参龙眼肉汤,掇到床上,要与文新点心。文新俟用过早膳,便要谢别出去。众尼齐道:“相公何性之急也,敝庵虽陋,绝好僻处山林,别成世外,又无车马尘纷,相公何不暂住几天,一豁其胸衿,琴棋诗赋,尽可以消闲过日。况我辈又欲请教一二。相公以为何如?”   文新被缠不过,暗想我命何蹇至此,今日才到此地,不意闲步遇此这般泼尼,真是无计可施。急得目瞪口呆,欲要声张起来,怎奈墙高插天,门深似海,非徒无益,恐及致害。左思右想,无可脱身,忽然想起:“李虚老的秘囊装在衣衿内,何不拆开来一看,必有甚解救的方法。”推个解手,背地里拆开来一看,呆了半晌。你道写的是什么说话?却写道:   九年方脱莲花岸   外另一纸,附那保元养气秘术。   文新看完暗想:“李虚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难,何不预先替我说明,免遭此厄,倒说九年方脱此地。想是天数已定,罢了,罢了。急也无用。”只得安心住下,与这般尼姑分韵赋诗,弹琴唱和,恣情大战。在庵一月有余,个个通名道姓,方知老尼法号幻如,徒弟松风,水月,闲云三人,此外服侍的女童老姥未知其数。   一日见了一个女童,手掇一个盒子进来,对幻如道:“师太命我拜上师父,因闻得近日得了一个仙客,未及奉贺。今先送一盒点心在这里,少顷还要屈师父与几位师兄相同过去,随喜一番。”幻如答道:“晓得了,我即刻来。”这个女童应声自去了。少顷又有一个女童卷发的,来清道:“师太等候已久,即同仙客一齐去罢。”   幻如对文新说了来意。文新说:“知道了。”即与幻如携手同行。走了一会儿,方进小门,又行几步,过一小桥,终是佛殿。入了佛殿,就有老尼姑出来相迎接,随后又有四五个不削发的少年美妇,一齐接见,迎入里面,分宾主坐定。文新就问师父的法号,那老尼答道:“老身贱字真空。”指下坐五人:“皆是愚徒,名闲如,寂如,空如,静如,皎如,皆是阀阅名家,在此修行,一向凡心不动,念道甚深。昨日闻说幻如师兄接住仙客,那后生辈闻及仙客出风入雅,绝妙诗才,各自见猎心喜,不揣固陋,欲班门弄斧,未知相公其肯赐数否?”文新谦言:“作才谕劣,何足当品题。”彼此闲谈一番,便欲奉杯入席。俟坐已定,轮流把盏,猜拳行令饮酒。文新见那末坐一美妇,年可十五六,生得分外秀媚。询其道号,知为皎如,此人乃才高道韫,出口成吟。文新见她,加敬十分,她亦十分敬爱文新。言谈之际,不觉红日西沉,杯盘狼藉,各自起位闲步。少顷女童献上香茶,文新吃了几杯,女童提灯引文新往睡。真空先拉了文新,走到床前,脱得精赤,倒在榻上,把双脚竖起。文新便跨上去,放出本事,极力抽添。然后众尼一一与文新欢娱,五人中,皎如生得秀媚,文新就拉她同睡。文新住此,可是数十余天,自此真空幻如互为宾主,若非东院排筵,即是西庵设宴。日复一日,光阴迅速,文新住此,不觉有九年矣。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七回老封君观诗忆子小公子得意回乡   却说邵卞嘉和乐与人匿迹于施宏德之家,春去夏来,秋还冬往,转盼之间,过了十四年。到十五年春,正月初旬,李虚斋来望他,一见面便称贺喜,说:“贫道夜视天象,奎光柄于紫微之间,应贤人得志之秋,佥壬消志之日,二公俱可以出头矣。”当下就请他离了地窖,在厅上来坐。李虚斋对乐公道:“贤乔梓气色焕发,秋间并有佳音,即今当往贵省一看家园,星夜作速进京,明公准于淮阴一路伺候纶音,今可即先北上,功名垂手可得。”贺道:“同邵卞老游吴越间,访有二兄消息,冬尽春初,或者得晤明公子越地,也未可知。”遂选吉日与施宏德设祖帐于郊外,痛饮一番,洒泪分别。乐公往福建,到家数日,便同乐志彬北上,同家小在维扬居住,打发公子入京援例进场。到十月中,已知志彬中了,自己遂授嘉兴兵备道,竟领凭赴任不提。   却说邵卞嘉遂令家人陆懋,星夜往长安,探望家乡如何光景,就进京打听朝事如何。陆懋领命进京去了。那邵卞嘉同李虚斋见风和日暖,遂乘船游览江山之胜。船到金山,见夕阳西下,新月东升,两人遂登山投宿僧房。次日遍游禅院,见一精舍,封固甚密,询诸寺僧,虚白道:“此乃霍尚书停榇在内。”   卞嘉失惊问道:“是几时寄顿在此?”虚白道:“是十四年前,有位老夫人,同两位小姐舟过此地。闻说是什么降贬的家属,居往广东去,因此种因,在这间房寄顿此柩。不意一去数年,杳无音耗。可煞作怪,一向平安无事,近来两三月间,里面常闻吆喝之声。傍晚有不怕事的,在门向里张探,见有乌纱红袍的官儿,屋内侍从之人,拥满一堂。那人吓坏了,回去大病一场。从此外面封固,等闲也不敢走进此屋左右。”卞嘉道:“这就是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决要开门一看。”虚白道:“相公不是戏耍的,若没甚紧要,不开也罢。”卞嘉笑道:“天大的事,有邵某在此,断不遣累师父。”虚白无奈,只得取钥匙,交与卞嘉,自开门去了。卞嘉叫阿寿开了锁,推门入去,见中间停着灵柩。一张小桌上供了灵位,写着故兵部尚书道庵霍公神位,旁写孝女春晖,甥文新奉祀。卞嘉看了,先逊李虚斋过,然后倒身下拜道:不意长安分袂,遂成隔世。皆邵某不才,遣累知己。倘九泉有知,能无怨恫。”遂叫阿寿渡江备办祭筵。又见壁上有诗一首:   蟾宫独步正佳秋,忽际春风改迹游。已撇椿萱魂欲断,又虚琴瑟泪长流。   喜随山佩乘东鲁,忧接天恩下凤州。   万缕愁情谁似也,一江寒水向东流。   卞嘉读完了,想诗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气,细看字迹,亦与十州无异,又看牌位的字,也是他笔迹。心中暗想:“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迹,难道他就在霍公处栖身不成。”少顷阿寿挑了一桌祭筵,摆在霍公神位前。卞嘉三行拜奠,泪如雨下,焚帛之后,收了祭筵,即同虚斋享了,又送白金五两,与虚白为香烛之资,自回镇江府不题。   却说春晖小姐,自文新去后,过了一年,小春已长成七岁。春晖命霍忠置办一色书籍,亲自训诲。才到十岁,五经皆通,取名霍继祖,春晖自教他作文。一十二岁,已是三场通透。一日,后门住的老园公走来时,对霍忠道:“俺家冯爷和夫人来望你家小相公、老夫人哩。”霍忠忙入内报与夫人及小主人知道。你道这冯公是谁?就是那都御史冯迪庵。他为邵卞嘉父子之事,卢杞把他同欧阳渐俱罢官而回。那年霍忠入城寻寓时,偶然问着他管园的周老,禀知冯公。冯公也知道霍公为着邵卞嘉之事,有心要照顾他,恰好有几间空房在那里,所以一说便允了。霍夫人迎进去,关好中堂,内外隔绝,从无人见霍家内眷的面。冯公晓得霍家治家严肃,不好来动候,只常着人送些盘盒进来。这几年来忽闻读书之声,通夜不绝,心中十分诧异,差人访问,却晓得是霍夫人外孙。令婿又不在家,闻说是霍小姐亲自教子,一发奇异。故今日特来要认那好读书的学生,因同夫人来候。霍夫人当下让霍继祖迎接冯公人来,作揖看座,晋接之仪,丝毫不失。冯公暗暗称奇,坐定仔细把他一看,好个俊秀郎君,如王侯的一般。又想这样年纪,举止中节,好学孜孜,但未识胸中如何,便欲试他一试。因是乍会,不好多讲甚话,冯公略略问他家中之事。继祖也只致谢冯公照拂之情。后又讲些闲话自别。冯夫人进内去,相会霍夫人春晖。彼此盘桓半日方归。次日冯公差人送个通家侍生的名帖来,请他便饭,就同他公子冯翊,出个题目,同试一试。却是词泻江湘、气吞斗牛。冯公看了,大加称赏。嗣后常请他去会课。   到了庚子年,霍继祖是十五岁。其年是科举年,遂得进学,儒士科举。进场高中是十七名,冯翊中三十五名。赴过鹿鸣宴,回家拜见霍夫人,春晖喜之不胜。此时闻之大赦,可以回家,冯公亲送公子进京会试,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自潮至越,不上两月已到嘉兴府。霍夫人回到家里,门阁不改,家业荒芜。赖有霍公旧识等相助,并有许多亲戚,故一时黄公夫妇玉娘翠楼都同来探望。霍夫人命继祖拜见姨公姨婆,黄公惊问道:“此位何人?”霍夫人在帘内答道:“是小女春晖之子。”黄公又问:“甥婿何人?”霍夫人道:“是长安解元邵十州。”黄公道:“何时做下这头亲事?”霍夫人道:“根由甚长,容日细陈。”黄公又问:“文新如何不见?”霍夫人道:“亦有缘故,总俟异日详禀。”遂命继祖在外相陪。这里黄夫人和霍夫人相叙衷曲。玉娘翠楼与春晖相见,哭了一场,忙问文新何往。春晖扯玉娘到半边去,将父亲舟中配合,到底生子,及要寻亲别去,至今不知下落,并小春侥幸得中,细述一遍。就唤继祖进来拜见玉娘。继祖朝上拜了四拜。春晖又命拜见翠楼,翠楼再三推逊:“没有这理。”春晖正色道:“我今三人总是姊妹,我之子即姐姐之子,姐姐若不以我之子为子,将视其父为何人耶?”翠楼见春晖说这话,方受了两礼,把住继祖,两人相了又相,见他状貌与文新无异,不觉观此思彼,掉下两行珠泪,引得春晖也凄然泪下。霍夫人就请黄公陪冯公饮酒,留冯公一同住下。老姊妹两人把手久别相叙,就把文新之事说明,黄夫人不胜骇异。   次日黄公先回去。过了五六日,冯公催促起身会试。霍继祖拜辞祖母亲及玉娘等。春晖把文新所作《雪梅三集》付与继祖道:“此是你父亲所作,你可带往都中,一路访问长安邵解元十州,便是你父亲,两耳有穿痕为记的。”   继祖拜受了,自一路同冯公子进京会试。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八回祁道尊搅穿欲海旧解元再步蟾宫   不提霍继组进京会试,再表文新陷在青莲宝岸,不能脱身。到第九年八月初六日晚上,暗想李道人说有九年花债,今已及期,未知如何得脱火坑。正在沉思,那真空又备了酒请文新与众尼欢呼畅饮,忽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甚是厉害,慌得文新与众尼不知所措。正是:灾从天降无处躲,变起萧墙难预防。   看官若不厌烦,待小子自前至后,委曲说来,方知端的。原来这青莲宝岸,向是藩封的王府,屋宇弘深,真可藏垢纳污。来出家的都是大户人家失节的夫人小姐,弄出事来,父母不忍置之死地,又碍着大家体面,不好看,便多与业资,借此藏身,仍旧宣淫觅偶,往往引标致男子进去,不弄到死,不放出来。这庵东西两院,老幼尼姑,共三十二人。六七年前,曾有个山西客人,来南昌生理,姓祁名五裳,带个读书儿子祁逢来游学。偶然闲步到青莲庵来,望见殿上一个少年尼姑,接一个穿玄色的少年郎君进去,好一会儿不见出来。祁逢疑心,坐在殿上观望,直到日落,不见有人出来。及至里面门声响,见是两个老道婆捉了钥匙出来关门,看见了祁逢,大声喝道:“你这人,这样晚时在此张头探脑,想是个贼人么?”祁逢道:“我是在此闲玩。”道婆道:“闲玩的事,该在青天白日,缘何到这时候?我欲叫起地方来拿到官司,打死你这野贼。”祁逢被他骂了,遂步出山门。一路想道:“我明明见个人进去,如何到晚,还不出来?若是尼姑的亲戚,也没有个后生男子汉,好住在尼姑庵里的。其中必有蹊跷。明日早来窥看,若有什么破绽来,好叫这些尼姑难受,得我老祁的手段。”   回寓宿了一夜,明日带过家人,又到庵来。进得庵来走到殿上,不见有人行动。看那昨日走进去的门儿,紧紧关着。祁逢两人立在门口,尼姑便说道:“我这里都是女僧,从没有个男客进来。客官请尊便为美。”祁逢道:“我们不是要进去玩耍,是因为昨日有个舍亲,年才二十多岁,身穿直色绸道袍,头带万字巾,到你里面去,如今还不见出来,我在此候他出来。唤他出来,说他家中有事等他哩。”   那尼姑听了,满面通红勉强应道:“我这里哪有人影在此。”又有一个标致小尼姑出来,问是何事。尼姑便把祁逢的话述了一遍。这小尼姑也涨红了脸,说道:“有是有这个人进来,只是立刻就出去了,不曾停步在此。”祁逢见两人说两样话,料必有蹊跷,便大着胆要跨进门去。两个尼姑慌了,抵死推住了门。一边要推他出去,一边要强走进去,正在喧嚷,惊动了里边。走出五七个道姑来,帮着两个,夹七夹八骂起来,就抬起砖角石头打出来。祁逢忍住了气,同家人回到寓中。过了四五日到城隍庙,见帖一张纸写道:   原任赣州府知府孙子玉,系山东青州人,任满回家,偶过此地,有次子孙绳武,年二十岁,头戴万字巾,身穿玄色道袍,面白无须,身随一童,名盛美,年十四岁,面光而白,身穿青布道袍,今十三日偶出闲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四方君子有执信来报者,谢银三十两,决不食言,招纸是实。   祁逢看罢,拍手称奇,归到下处,就把他前日庵中亲见的事,并金招纸上的言语,对众人说了。众人道:“虽此事有些巧合,但天下事,尽有极幻的,也不可执滞。况此庵俱是乡绅家眷在内出家,谁人敢去问她。”   一日,有个周六官从西关来看他父子,祁逢又把这话述与他听。周六官笑道:“这事也不为希罕。我那里,西门曾家。二年前,有广东卖药材的客人,叫做文新,生的少年美貌,投宿他店,次日往街上闲走,一去不回,至今三载,杳无踪迹。”祁逢道:“莫不是也被这些尼姑弄进去了?”   从此祁逢要等那庵中人,只是没个乘隙,可以图得。住了月余,他父亲讨完账目,收拾回山西去了。这祁逢到家几年间,中举联捷。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就升为江西南昌兵备道,领凭赴任。正在乡试及期,那典试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八月初二日,贡院边无故发起火,霎时间把贡院烧为白地。一时起造不及了,典试官会同抚按相议,寻个公所,暂作贡院。祁道尊说:“青莲宝岸里广大,可以借用。”各官俱道:“果然可用。”才有此言,各乡宦便写书来讨分上。抚按也有意徇情,怎奈祁道尊撺掇主考,总不作准。尼姑忙了,央人送五百两银子讨情,道尊又不肯受。尼姑只得去仕乡宦郑阁部出来护法,指望弹压。谁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见郑相公说话侃侃,又见他发告示挂在青莲宝岸门首,触了他怒,便同试官商量,点齐一百名营兵,将庵门前后围住,自率了巡捕官,与二十名家丁,打将进来。这些尼姑为了借庵之事,连日闷闷不乐,恰好这日有了阁老护法,又有告示张挂,以为无事,正在那里饮酒取乐。忽听得喊声大振,不知何事,吓得这般尼姑屁滚尿流,无处躲匿,都被猎着。那军士齐发声喊,东寻西觅,两房共搜出五个男人,连三十二个女人,牵在一处。祁公点明,封锁房间,带一行男女到衙门里来,立刻就审。两个是同胞兄弟,福建人,为客商到此。又两个一大一小,就是前年所见那穿玄色的少年。祁公使问道:“你可是山东孙知府的公子孙绳武,这小的唤作美盛么?”两个叩头道:“正是。老爷如何晓得?”祁公道:“我已知得久了。”又向一个少年道:“你可是文新么?”文新也叩首道:“小人正是。”   祁公道:“你是作什么的?”文新道:“小人是读书弱冠,也曾游庠过。不意八年前偶然到庵,便被留住。今蒙老大人打开罗网,得见青天,实为再生之幸。”五人供词与文新不甚相远。祁公唤众尼呵道:“这五人说话是不差的么。”众尼俱叩首请罪。祁公录了口词,命锁在后堂,拨三十名快手看守。明日五鼓坐堂,唤四方总甲,着该备唤三十二名鳏夫,无力娶妻的进衙来。总甲领命,不消两个时辰俱唤至,总甲呈上花名。祁公就唤齐三十二名女僧,用三十二张票,写一个男名,配一个女名,写完当堂逐名点票领去成亲。凡庵中所有细软,皆听众尼自认,领去过活。这六十四个夫妇,一齐叩首拜谢去了。祁公唤两个福建人,各赏十两盘费,令他回乡。又令书吏取三十二两程仪,送与孙公子,又差浪船一只,直送到淮阳交界,孙公子拜谢去了。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伟,自问道:“你说是个庠生,如今举业还未得否?”文新道:“还去勉强完善。”祁公便出题面试。文新拈起笔来,挥成一篇,呈上。祁公看了,字字珠玉,言言锦绣。大家称异道:“若据此作,像是发过的前辈,不是青衿的。”文新尚未知卢杞亡过,只含糊地答应道:“不敢。”祁公也认他真是怀才未遇的秀土,心中有意要援他观场,就留宿在内堂。打听去会典试官,先将尼姑之事细说了,然后又对他说有个嫡侄在此,随任读书,要本处宗师补名送试。洪公应承了。祁公遂去拜学院,将嫡侄祁文新做个随任。求他补名送试。学院也允了。将青莲宝岸改做贡院,更期八月十五日头场。三场考过,揭晓时,祁文新中了解元。报到祁公衙内,祁公大喜。是夕与文新饮酒,文新即问朝事,方知卢杞已死,又蒙恩赦,才把自己真实履历对祁公说了。祁公惊骇不已。文新会过同袍,辞谢祁公,连夜到建昌。寻李虚斋处细问,方晓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今同李虚斋一路反寻他去了。心下没主张起来:“不知父亲往哪一处去寻我?我今到哪一处才会着父亲?”忽又想道:“如今也是个急难之处,一发把李虚斋老的字拆来看罢。”忙取出拆开,看时上写着道:   可先到京会试,不可有误,切切。   文新看了,只得把寻父的念头暂止住,连夜催船进京。行到京口,叫泊船在金山下,起来看看霍公之柩。预备香帛,寻到旧处,叫当家虚白取钥匙开门。虚白闻是新科解元,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然后来候。文新进去拜谒罢,痛哭一场。去看那壁上的诗,一尘不染,像是有人拂拭的。因问虚白道:“这壁上的诗句,曾有人见过么?”   虚白道:“春间有二位居士到此,一姓李,一姓邵。说是霍爷的故旧,也曾祭过一番,看见壁诗句不住地鉴赏,叹息而去。”   文新闻知父亲到此,不得相遇,又哭一场。虚白就请文新用果豆。文新送虚白茶金四两,遂登舟而去。欲知后事,待下回分。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九回冰山泮父子同登彩丝牵夫妻重会   却说祁文新别了虚白,渡过瓜州,直抵山东济宁府,方登陆路雇了牲口,望河南进京。一日,行到镇上之时天色已晚,便去投宿客店。那店见封条上是会试解元,分外奉承,就择一间洁净房子与文新宿歇。文新走到后面,因要解手,忽撞见一个穿油绿布衫的先在东厕里走出来。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认得的,目不转睛,把文新来看。文新见了那人,也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及回到房里面,看来人好似家人陆懋。就叫店主人来,对他说:“你可去问那个客房里,后面有个穿油绿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店主忙进到后面来,恰好那人也走出来,一见店主便问道:“你可晓得方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氏么?”店主道:“这位是江西解元,姓祁。他方才唤我到房中去,叫我来问客人尊姓大名,居住何处。”那人听了,自言自语道:“若说解元二字是了,只是不姓邵,如何是我家相公?”一面说着,同主人走到文新房里来,把文新左看右看。文新也把他仔细一认,不觉问道:“你客人莫不是娃陆么?”那人也问道:“相公认得集贤村邵解元么?”文新道:“这我便是。”那人听说,倒身下拜道:   “小人就是陆懋。不知相公在这山下改妆失散,向在何处?如何改姓了祁文新,说是江西解元?”文新唤他起来,把十五年前根由细细说了,就问他:“老相公、奶奶,如今在何处?”陆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说了:“我今打听卢杞已死,合家遇赦无事,要去报知老相公。不意到此,遇着相公。”两个当晚合做一房,说了半夜话方睡。   明早,文新道:“我身边正少一人服侍。你且随我进京,待会试过了,同下来罢。”遂带陆懋望都进发。一日来到集贤村自家门首,只见尘封门户,草满阶除,甚非昔日光景。开门入去,陆懋打扫厅堂,铺设椅桌。数日内,亲戚朋友齐来接风贺喜。倏忽过了残年,到正月下旬进京寻寓,至三场考完揭晓时,文新中了二甲第一名。来邵才是探花,高邵学、霍继组,一在二甲,一在三甲。此时海贼倭寇攻破几处州县,皇上急欲得个文武双全,平伏东南地方。却好见文新的策论有经济之才,御笔亲点江南浙江、福建、广东等处四省综委将领总督军务都察御史。赐上方剑一口。四品以上官员,请旨定夺,四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圣旨一下,立刻起行。文新得旨,面圣谢恩,不暇遍会同年。即日登程南下,遂带了长班家人陆懋,逢驿乘马。不一月间到了淮上,即向淮安府讨了一座大船,连夜行至瓜州。慌得文武官员忙来迎接。却挂了回避牌,一概不见。泊舟金山下,上岸祭奠霍公灵柩。住持增出山门迎接,地方保甲挨挤伺候。文新进去拜谒完了,将到方丈,只见一个道人纶巾羽扇,葛衣草履,昂然而入,大喊道:“有二兄别来得意?”吓得这些衙役不知所措。文新举目一看,见是李虚斋,急急下堂迎接,就问:“家大人何在?”李虚斋道:“令尊令堂俱在镇江府城内居住。”文新听罢,就携手下船到镇江来。不一时过了江,泊上岸,同虚斋寻到下店处。文新进内拜见二亲。十六年一别,今日父子重逢,且得高官,喜出望外。文新就把十六年前情由,并生子改妆,细细说了一遍。合家夫妇听了举手加额道:“不惟富贵,又且得孙,诚一生之大幸。”一家欢乐,自不必说。   次日行牌到嘉兴府去,说本院不日按临。自己乘一只快船,连夜赶到嘉兴府,同一个承差私行。见城内城外官吏纷纷打探迎接新任都院,十州吩咐承差在城外等候。自己入城赶到黄尚书门首,见旧时老门公在门口捉虱。十州问道:“公公,你可晓得你家小姐与翠楼两个如今好否?”那老儿把他一看,见他一表非俗,不敢怠慢,便应道:“好是好,只是小姐做了望门寡,立志要嫁邵解元,又无处寻那邵解元的踪迹,如今已三十一岁了,还同翠小姐二人苦守书楼,看经念佛。你何敢动问?”十州道:“我是你府里旧时文新的兄弟,故此问及。”那老儿听了,罢了捉虱,披起短衫,一把扯住说道:“你真个是文新的兄弟么?我家小姐正要问他信儿。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见我家小姐。”十州惊问道:“哪个霍夫人?”老儿道:“就是我家小姐姨娘,流徙广东,旧年遇赦回来。一去十五年,不但一家无恙,更喜霍小姐生下一个郎君来,今年才十五岁,中了进士。如今许多报禄人在家热闹哩!”十州听了,晓得春晖已归,小春已中榜,狂喜出神,同老儿一齐奔到霍家来。到得他门,老门公跑去报信。此时夫人已回去,单留玉娘翠楼与霍夫人春晖正在阁上闲坐。听见黄家老儿来报此话,一齐出来探望,先着霍忠出来问信。霍忠到厅上把十州一看,认得是文姑爷。十州把霍一看,认是霍忠,便叫道:“霍忠,你可认得我么?”霍忠听了声音,一发是了,便跪下道:“相公就是文姑爷么?”十州道:“正是。你快去报与夫人小姐知道,我要进来相见。”霍忠甚喜,一路喊进来道:“夫人小姐快来迎接,文姑爷回来了。”夫人听了,欢喜自不必说,玉娘、翠楼、春晖三人听了,这一喜无异死中得活,暗室得火。大家跑到后堂来,吩咐霍忠快请进来。霍忠重到外厅请十州进去。十州进了里面,先拜见了霍夫人,后与玉娘、翠楼、春晖行礼毕,同进春晖阁上。春晖问道:“你那回去寻公公婆婆往淮,在何处沉埋?”十州细述在江西青莲岸内九年,多蒙祁道尊救出,改姓得中,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说了一遍。春晖道:“若是这等说来,你与继祖儿是父子同榜,曾会过面来的了?”十州道:“我因是回来要紧,这些同年都不曾往来。虽在曲江会酒半日,见一个少年姓霍的,还有一个姓高的,又一个姓来的。三个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我意中十分羡他。不想,姓霍的就是我孩儿!俱未知我别后,他如何就得中举?”春晖把叫他自己读书及冯公请他事情委曲说过,又微笑道:“你如今还有一件喜事。你如今尚未知他哩。那姓高的是你何人?”十州说道:“不过同年兄弟。”春晖道:“只怕不是你的兄弟。”十州惊问:“这话怎么说?”春晖说:“你去问玉姐姐、翠姐姐,她自晓得。今我要下阁去。”   十州扯玉娘、翠楼两只手,要问明白。玉娘将别至末年八月中,生下儿子。说到这话就红了脸,叫翠楼说。“你就说养了两个儿子,被痴公子偷去,及高知县保全两个孩儿,教养读书,一名高邵才,一名邵学,同年入泮。今中的高邵学,便是我和你的骨肉。”十州大喜道:“天下有这样奇事!有高公这样好人!”然高邵才不见,想是不曾中。然中了邵学也是天大欢喜的了。玉娘道:“两个孩儿是差不多见日生的,又是一样面孔,比不出你我。如今不知是我养的孩儿,是翠楼养的,实难比。”翠楼道:“有何难比?我记得,小姐产下的腰间是有黑痣的;奴养的,腰间是无黑痣的。”玉娘喜道:“你倒看得仔细,日后就易认明了。”就问十州道:“我和翠楼的终身事,你如何对我父母说?”十州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少不得嘉兴府官员都要齐来恭谒,我就命乐道尊与郁知府到尊翁处,待我选个吉日,乘龙便了。”玉娘二人掩口而笑。须臾,摆上夜饭,大家开怀畅饮,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净手去睡。春晖床在右间,玉娘两人床在左间。春晖欲让十州先到玉娘那里去,玉娘欲让十州先到春晖这边来,彼此推逊一回。十州只得先在玉娘翠楼处叙了半夜,然后到春晖床上来。这一夜,四人如胶似漆,说长道短。天已微明,大家起身盘桓了一刻。十州吃了早饭,别了夫人等,就出城来,到饭店上叫了承差韩孝,复入城来。行到察院,十州直入后堂,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进去。韩孝喝道:“察院老爷在此,你们不得放肆!”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韩孝他就把后堂门开了,替十州换了公服,先写一面牌挂出去,说本院即日行香。这许多官吏闻报按院已进衙门,吓得魂飞魄散,急急风马来候。到得辕门见已挂着行香牌,许多官吏候院君出到学里谒庙讲经过了。   回至察院,众官递上谒帖。按君吩咐,单请乐爷、郁爷相会。先是知府郁有道,进谒庭参过,就请到后堂。十州谢道:“当年在龙城时,家君蒙老世台大惠。次又以宅门不幸,累世台林居数年。”郁公理会不出,打恭道:“卑职并未惠太老先生,大人莫不错认了么?”那按君笑道:“前年治龙城时,为五马强盗一事,家君承世台数千金之惠,难道忘记了?”郁公道:“这事是长安邵卞老的事,大人何以知之!”按君笑道:“名十州,号有二的就是小侄。”郁公失惊问道:“大人是改姓高发的了?”按君道:“是。”略问了几句倭寇消息,便起身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