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 第 3 页/共 5 页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挂帆归。   当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赞,就录好送到老夫人处,黄公夫妇大加称赞。这里玉娘三个自欢呼笑饮,偶然玉娘对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时不知在何处,可恨我们不知他踪迹,若得请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间极快的事。”文新听这话,不觉触动心事,猛然想起焦山舟上,与父母一别,不知二亲今在何处。一念凄惨,乃竟流下几点泪来,倒把那玉娘翠楼吓了一跳,不知为甚的,这般凄惨起来。翠楼道:“良辰佳会,正宜笑饮千盅,妹妹为何事这般凄惨?我今奉敬一杯与你消闷。”便斟下一大杯敬来,文新接来,放在面前。玉娘也斟下一大杯来,文新起来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干这一杯。”文新就一饮而尽。翠楼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来吃完。文新因想出了神,闷闷的不瞅不睬,连吃了许多杯数。   玉娘暗想,“这妮子缘何提邵解元她便感伤落下泪来,据她说不过是姑表兄妹,何关心至此?莫不是她两个,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楼弄醉了,套她些醉话出来,看有甚缘故。”玉娘只在肚里算计,不觉红轮西坠,画角初敲。玉娘翠楼两个,是你陪一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渐渐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见文新大有醉意,即叫老姥将那杯盘收去。翠楼关了楼门,就唤文新去睡,再推不动。翠楼就移灯照玉娘,到上房去睡,然后来床前看文新。见她睡得十分浓酣,唤她几声,只是不动,自己脱了衣服,往里床睡下。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话头,弄得满肚疑心,如今正要问她,不想弄得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语,忽然文新醒来叫道:“姐姐,我身上冷甚,怎么看不见你。”翠楼笑道:“你还未脱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灯在这里,早早寝好了罢。”   文新自做醉时模样爬起来,撞到桌边,连灯都撞灭了,黑洞洞的撞到床上,问道:“姐姐你睡在哪里?”翠楼道:“我在这里。”文新道:“天气太冷,我觉得酒尚未醒,今夜要同姐姐一头睡了,好讲说。”翠楼正要问她日间的话。连连应允。说罢,文新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说道:“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与你听,你还要做个盛东来请我。”翠楼笑道:“你说与我听,自然请你。”文新道:“我对姐姐说,不好的又要怪我。昨日见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时梦见我邵表兄对我说道,‘我与翠楼有姻缘之分数,应于今夕合卺。’说罢,便钻入被来,竟抱定姐姐,行起夫妇的那件事来,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没趣。及行事完,又对我说,明夜当再来,令我战战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来,却是我睡在姐姐身上,大家抱得紧紧,尚未放手。这样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翠楼听了,将手轻轻的在文新脸上打了一掌道:“赛油嘴,我不听你这胡说。”口中虽这般说,心下却思想:“邵郎是个风流才子。小姐日间对我说,叫我闲中问他个南来下落。又说‘我和你若嫁得了这一个人,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学。’今与邵郎必是有缘,不然文新梦寐中怎么有这样奇事?况我日间身子极倦困。”因对文新道:“妹妹,你为何将这无端的话来取笑,使我心中疑惑踌躇在此?”文新听了,知她被话所惑了,不若再造她几句,便好趁机对她说个明白,不但尽其今宵欢爱,抑且小姐的姻缘,从此可谋。算计定了,又向翠楼道:“姐姐你疑我说谎?我是个女中丈夫,难道肯把无根之话来哄姐姐。我且和姐姐说,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那邵表兄是个极风流情种,他只为眼前没有中他意的好女子,所以不肯受室,惟终日呆呆的痴想才貌兼全的佳人,情愿千里相从。似我姐姐这般的人品,也是世上少有的,或者邵郎痴心积想,一片情魂,竟寻到姐姐身上来,也未可知。”翠楼道:“若据妹妹这般说来,竟是真有此话么?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时,曾向妹妹说过停迹何处。小姐大有爱他之意,还可访知他一个下落否?”文新道:“若姐姐果有真心于邵郎,邵郎去此不远,旦夕可以面晤得的。”   翠楼此时心内疑惑,将手在文新身上一挝道:“我究竟不信,必是你说谎。”文新见翠楼春心已动,料事可成。因向她道:“姐姐既有心于邵郎,难道邵郎反无心于姐姐?我今对你说明白了罢。”便将父亲向时做蝴蝶会,致卢杞怀恨,以及逃难至此,细细说了一遍。翠楼错愕道:“我不信,难道你是个假女子不成?”文新道:“我不是个假女子,还是个真男子。姐姐试猜一猜,是真是假?”   翠楼想他是个男子,一时惊得退身不及,又恐又怕,半晌不语。将欲声张起来,怎耐文新来此已久,不但黑白难分,又恐传说出去,被外人所笑。故向文新说道:“我实爱君才貌盖世无双,不然妾虽妇女之流,亦粗知礼义,岂不晓桑间濮上,贻羞万世乎?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一旦破之郎君,不知终身之事,如何是个良策。”   文新道:“小生蒙姐姐与小姐不弃,今宵姻缘,便是百年永好。前听李道人之言,说我有三个良缘。今姐姐是第一位开头的,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姐姐媒人是小生自作的。小姐的媒人,还是借重姐姐从中掇合。”翠楼笑道:“你真是贪得无厌,今方得陇,又思望蜀。”两人言三语四,不觉漏下五鼓,侧身相抱,自然浓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回暗相思两人酬和明说破各自痴迷   且说玉娘睡到天明,不见翠文二人到来,唤了几回,不见答应,只得穿了衣服,走到下房,并不见声响。及到床前,揭开帐子一看,却是睡的好呢,就像比目鱼并蒂莲,双双的脸贴香腮,手勾粉颈,紧紧搂抱一处。玉娘看了笑道:“这两个痴妮子,却有些孩子气,这样睡法,成什么模样。”就轻轻地在翠楼身上推了几推,方才惊醒,开眼一看,见是玉娘,忙把文新暗推开道:小姐在这里唤我们哩。”文新吃了一惊,侧转身来,披衣坐起,见玉娘立在床前,大家涨红了脸。玉娘见她有些没趣的意思,反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这般好睡呢。”   说罢,先走去了。暗想这两个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内没情没绪,走到书案前,揭开那邵十州的诗集来看。因见他雪诗内有一联道“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之句,自说道:“论别首诗,似个风流俊品;若论这两句,又像有些狂气的人。哎,邵郎呵,我黄玉娘见你的诗文字迹,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窥见你一面,死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处潜踪,可晓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诗一首,少寓相思之意。   诗曰:   金炉香冷漏初长,一枕相思梦满床。   正好云消华白夜,不知何处见襄王。   题罢,思量道:“诗虽一时高兴题了,却是与翠楼、文新看见不得。”说罢,她两个已走到面前来,玉娘急忙的把诗折好,缩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栉沐完了。玉娘道:“我要到老夫人房里去,你两个停一会儿,可下楼来接我。”说罢自去。翠楼向文新道:‘我方才下床时,胆都吓碎了。万一被小姐识破,如何是好?”文新笑道:“傻子,她只晓得我也是没脚蟹,不过说是同你一头睡耳。就是我二人正在高兴之时,小姐走来看时,也只认道与你取笑作耍,决无他疑。我们真正做这样事情,为人须要胆大才好用哩。”翠楼笑道:“谁像你这副嘴睑,假冒阴阳。我若出首起来,将你送官,比那蓝面鬼算计你的个罪名还要问大些儿哩。”   二人说说笑笑,到下房里慢慢梳妆完了。翠楼道:“我先下楼去,你锁了门,随后就来。??说罢,自下楼去了。文新锁好门,下楼梯来,见梯板上一方小白纸,折得好好的,拾起来一看,却是七言绝句一首。心内想道:“此诗字迹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她面前,她忙把白纸缩人袖中,必是此诗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识破,只想邵郎踪迹,你哪里知道。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见了,作起色来,我已执她的短处在此,也不怕她变脸;假如见了诗不变卦,这姻缘倒有九分可成。”遂回身上楼,开了房门,寻一幅素笺,磨起墨来,信手挥就一首。写完了折好,放在玉娘床前,仍然锁好了门,走下楼来。到黄夫人房里,却不见玉娘。夫人道:“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里等你,你可快去。”   原来黄钺的妻子张氏,三日前夫妇反目,张氏连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儿去留她,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楼去了。张氏告诉玉娘她哥子许多不是。玉娘细说一番,方才留住,忽听外厢吵闹起来。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来看是谁人喧闹。此时文新也到了。却原来是黄傻子平时把翠楼看得上眼,只为在妹子身边,不好亲近。他今见翠楼在厢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轻轻走到背上一搭。翠楼回头一看,见是黄钺,心中大怒,将身推开,竟不顾上下之分,就把这一盆水,连盆望黄钺身上丢去,满身打个透湿。黄钺恼羞变成怒。惊动黄夫人也走了来探望,见儿子这般光景,又见翠楼在旁唠唠叨叨,心下解说不开,叫两个丫头来,问明白了,方晓得这个缘故。黄夫人便把儿子骂了几声,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楼,别却嫂嫂,随夫人出来。黄夫人就对女儿道:“你同翠楼上去,今后不要她下来。”玉娘道:“晓得。”遂即走上楼来,开房门进去。对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这光景不像个样子。”文新应诺,与翠楼向自己房里去了。   玉娘独自坐在椅上,忽想有首诗在袖里。摸那袖中,却是没了,忙起身来寻,一路不见,行到床前,见一方白纸在板上,忙拾起着时,亦是一首诗,却做得蹊跷。题说道:   灯媒今夜喜偏长,报向风流试晚妆。   莫说相思寻觅去,阳台咫尺见襄王。   后写“西秦邵十州步原韵”。玉娘看完了,惊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诗到何处去了?这首诗从何处来的?”细玩字迹,与雪梅集笔迹毫厘不差,“难道邵十州是个鬼怪,他在空中见了我的诗,也步韵作下一首不成?”想了一想,忽然想着,道:“是了,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习过邵生这笔迹来,连日见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这诗,故意摹仿邵生笔迹,做这首诗来戏我。这也罢了,只是我的隐情,被她窥破,又落个形迹在她眼里,羞人答答的,叫我如何见她。”又转念道:“她也是个女子,人有羞耻难见。我今正欲细细问个曲衷,碍有翠楼在旁,难于说明,不若今晚,动说寒冷,暂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问个情由了。”主意已定,及到黄昏时候,楼下老姥送夜饭,并一壶酒。三个猜拳行令,饮了一两壶酒。吃了饭,令老姥将杯箸收下去,取汤净了手足、玉娘道:“翠楼你替我泡一壶浓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脱了衣服,就来茶炉边帮翠楼泡好了茶,同拿到床前。翠楼斟上一杯茶,递与小姐,玉娘伸手接着,呷完了。对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你权在我床睡了一夜,恐怕我夜间要添些衣服。”文新连连应允。翠楼向玉娘道一声稳便,又与文新打一个手势,移灯到下房去了。文新吹熄了灯火,和衣坐在玉娘脚旁,不去睡下。玉娘问:“你如何不睡?”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独头睡的。”玉娘道:“既是这般,你便睡在我一头,隔被单睡了罢。”文新听了,就爬到玉娘一头来,脱了衣服,钻入被来,睡在单外。玉娘问道:“你今日曾拾得什么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有拾得,倒有一个人拾得一件东西,只是不敢对小姐说。”玉娘笑道:“有什么东西,何处拾得,便说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已在二十八个字上和盘托出。不但文新细知其详,连那人也晓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么说这鬼话。”文新笑道:“我问小姐,今日也曾拾得些什么,你也说与我听?”玉娘笑道:“你试猜一猜?”文新道:“我倒不屑猜,我说两句隐语与小姐听着,猜着。”玉姐笑道:“你且说来。”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这两句话,着不着?”玉娘道:“那人是谁?”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贼冤家,我已被你洞识肺腑。我的诗,你拾去也罢,只是你代邵郎诗,却是混账得紧。”文新笑道:“还是小姐混账,却不是文新混账。”玉娘道:“你还说不混账,这诗末一句,岂不是瞎说么?”文新笑道:“小姐你认得这诗是哪个和你的?”玉娘道:“我岂不晓得你代邵郎来戏我?但是末一句‘阳台咫尺见襄王’,今日岂真有个邵郎在这里么?”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见邵郎否?”玉娘道:“痴妮子,我慕他的才貌,连日形诸梦寐,要见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这里,小姐如何打发他?”玉娘道:“说是这等说,假使邵郎在这里,也须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晋之盟,择日成婚,那时方得终身之愿。若阳台同梦,尚在远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亲自许下,自今可赴阳台,何须异日?”玉娘道:“那首诗是你做得,难到你就可当得襄王么?”文新笑道:“我虽当不得襄王,倒可当邵郎。”遂推开被单来,搂定玉娘道:“小姐请细认一番,还是襄王,还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观,不觉暗吃一惊,知他是个男子,忙推开道:“这是怎么说?你若不说明白,我就要声张起来。”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说一遍。玉娘听了道:“怪道你的字迹,与《雪梅集》上是一样的。我前日与翠楼说道,你好一个身材,奈金莲太粗,原疑你是假妆来惑人。当得何罪?”文新笑道:“任凭小姐问个罪罢。”遂逼近来,要求云雨。玉娘道:“如今不叫喊起来,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这等妄想,纵然奴有意于君,也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可草草苟合,把诗礼之风坏了。”文新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则守经,变则从权。佳人才子,邂逅相遇,一夕缔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鱼得水,安能久待?”玉娘道:“虽然是如此说,但妾深闺女子,守贞待字,若一旦私订姻约,不但贻羞万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于此乎?”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随小姐已非一日,黑白已是难分。”玉娘含羞,文新逼近,须知此夜人间鸳鸯并宿,来日送下玉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玉娘问道:“翠楼可知道你是邵生么?”文新笑道:“不但晓得,且先邀抱衾之愿了。”   二人一夜,闲谈心事,不觉鸡鹊鸣晨,梵钟送晓,二人披衣起来,相视而笑。及翠楼走来,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见开楼门,只见霍小姐差一个丫环,送了一枝腊梅花与小姐。翠楼遂领了丫环来见玉娘。玉娘见是霍表妹身边的小桃,因问道:“你家小姐,身体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还不曾好,现有个字送来与小姐看。”玉娘接来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雪压千峰,祥征万井,正幽人敲诗拈句时。无知二竖,侵我身体,不能亲来奉候。妹闻表姊近获才人新娘,诚旷代淑媛,我辈不及也,兹以支枕无聊,敢祈表姐,假我一二日,聆彼洪论,自然沉痼顷愈也,命婢奉告,谅不我挥。   愚表妹霍春晖敛衽拜   玉娘看罢,沉吟半晌,便对小桃说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领教小姐之意,另日自着文新来相候。”小桃应诺就去了。欲知后来,再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一回说风情互谐得趣理丝桐迭奏谈玄   话说小桃去后,玉娘对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着老姥来对母亲说,要请我同你去赏腊梅,是母亲不允。近日闻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问候她,不料她写书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放你去,又恐不便。你和翠楼商量,还是怎么好?”文新道:“只凭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决得?”玉娘道:“我想腊月初三日,是表妹诞辰。备些贺礼,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晚,明日就差人去接回家。你们道是也不是?”翠楼道:“这极是的了。就把送来的腊梅,插在瓶内罢。”   文新偷空与翠楼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说与翠楼听了,大家笑了一场。看看日落西山,又是黄昏时候,饮酒之间,文新悄悄戏玉娘道:“贤卿多用几杯,以助枕席之欢,可以壮胆受敌。”玉娘低低应道:“昨夜畏冷,误引狂蜂入门。今已知得,自当摈斥,谁许你再历桃园!”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厉而内荏,口里是这等说,心里却不知如何念我哩。”翠楼道:“你两个说什么知心话,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说你前夜是非,我不肯听他,你道他是个好人不是?”翠楼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瞒不得,也笑道:“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说与我听。我决不去睬他。”文新笑对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谁对你讲?你不过是恨寂寞今晚,却来油嘴弄舌。”   彼此说说笑笑,吃完了夜饭。翠楼偶然小解。玉娘乘间对文新道:“你我之事,已被翠楼晓得,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文新道:“贤卿差矣。今日之事,虽名分主仆,义实倡随,何必避嫌?”玉娘道:“话是这等说,若今夜仍伴了我,则彼何以消遣?”文新将手勾了玉娘香肩,说道:“小生有个善处的法。”玉娘道:“你有何法?”文新道:“今我三人已是同枝连理,和合百年。大家俱在你房里,共枕同寝罢了。”玉娘道:“羞人答答,怎好如此睡得。”文新笑道:“一回生,两回熟,羞得什么。”   正说之间,恰好翠楼走到面前。玉娘忙把文新推开,文新只是不放。翠楼笑嘻嘻斟了两杯茶,用两手送与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将右手也勾住翠楼的香颈,把口来呷这一杯茶。翠楼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让你二人受用。”文新笑道:“今夜你也受用了。”就便附在翠楼耳边说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为始,我三个吴越一家,同共枕席。”翠楼只推不肯,要走开去,被文新把鞋子脱下放在床顶,即将灯火吹灭,先来替玉娘把衣脱了,又替翠楼解了纽扣,脱去上下衣服,同入帐慢。当夜先抱玉娘,次及翠楼,循环戏耍。云雨既毕,文新居中,玉娘居内,翠楼居外,交股而睡。彼此三人,日则赋诗论史,夜则燕侣莺俦,如鱼得水,自不必说。   到了腊月初二日,晚间同睡。翠楼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还是叫他当日回转,还是听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论他去,我们冷静片刻,不也是好。只是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当日是不能回的了。”文新道:“我若不去,恐霍小姐怪了贤卿。若要去,又怎舍得你二人?好难为情。”玉娘道:“说不得,在表妹面上,又是决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须要老成,不可多吃酒,露出马脚来,不是当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会,不用吩咐。”说罢,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日要相别,各谈及心事,比别夜更见投机,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毕,玉娘备得礼物停当。又要写一封书,交与文新带去。玉娘、翠楼送他下楼来。即走到后堂,文新辞了玉娘,又看看翠楼,六支眼睛觑着,依依的出后堂去了。玉姐与翠楼行一步懒一步,转回楼上不提。   且说文新上了轿,轿夫脚快,不一时已到霍府。门役传话进去,立刻中堂门已开了。把轿抬到后堂,下了轿,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来迎接。文新遂忙步进内堂,见了霍公夫妇,要行下礼去,霍夫人连忙用手扶住。霍公称赞道:“我闻黄甥女得个异人,自前日见过佳作,令人梦寐思想,今日亲见其人,果然名下无虚士,诚金屋阿娇也。”   霍夫人道:“小女贱辰,小姐何得过费,兼劳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姐多多拜上老夫人并小姐,恭逢小姐华诞,聊具菲礼,特命贱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称谢了,又对文新道:“小女弱质负病,日来支枕不能远迎,静依小间。敢烦上去相见。”使命小桃前引,转过几重回廊,至一小阁。才上梯时,两个丫环扶霍小姐立在阁门迎接。文新一看,只见那小姐生得绝色,眉黛似远山,行云如秋水,脸如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见了那霍小姐,不觉魂飞天外,遂上前相见。   霍小姐道:“贱妾抱恙,未便施礼。”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闺阁名姝,贱妾青衣下隶,贵贱攸分,怎么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临寒门,又是远客,若说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气话了。”   文新谦逊再三,方才坐下。说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说前闻玉体欠安,兹又幸逢诞日,谨备菲物二式,聊申一觞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递与霍小姐。春晖接来拆看一番,上写道:   恭理诞辰,傀乏嵩祝,肃具色锦四端,新纩六束,虽非廷溪雾谷之美,敢代一觞之敬,祈莞入之。特谕文婢暂侍左右,余情俱详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黄玉娘敛衽拜。   春晖看毕,微笑道:“怎么劳姊姊这样费心。”   文新吃了两杯茶,就起身来观玩。那阁子上面悬一匾额,上写春晖阁三字,是太宗时魏征写的篆字,字迹苍秀。阁前腊梅数株开放,满院清香袭人。左右两旁都是红白梅花,四十余株。阁后鱼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计其数。原来这春晖阁是霍公未第时读书之处,只有生下一个霍小姐,并无男子,霍公夫妇爱之如宝,即以此阁字之,故称春晖。与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称玉娘为姊。做有诗文青楼集三百余篇,淡雅俊逸,文如其人。平素与玉娘意气相投,彼此传题吟咏极多。近闻玉娘得了文新,心中十分想慕,要识一面,今早说她到来,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见文新,你慕她爱,好像旧相识一般。文新见壁上挂一张古琴,便问春晖道:“小姐,这琴外貌颇佳,不知音响何如?”春晖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轶伦,敢求赐教一曲何如?”文新道:“赋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还求小姐赐教为妙。”春晖道:“虽习得几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请教过,自然也要献丑。”   遂取下琴来,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辞不过,只得叮当叮当和起弦来,及七弦和就,漫调一曲,其词曰:   落花落叶乱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兮肠欲断,泪痕痕上泪添痕。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天边月。相弹尚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弹罢,春晖愕然道:“怪哉,斯何谓欤?”   文新笑问何故。春晖道:“适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负方得宜,紧而不乱,慢而不断,恰如水中之明月,难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极矣。但和中带哀,感愤抑郁,若有忧患,我是闻声而错愕也。”   文新改容,笑对曰:“小姐能审音至此乎。”春晖道:“妾亦试操一曲,求改。”   随即换转坐来,叮当婉转,慢调七弦,弹入正曲。其词曰:   万分咸亨兮,春风徐飘,金谷如绮兮,万卉天娇。花欣欣兮鸟舌轻询,阳春之佳丽兮,宜人事之逍遥。或命轻车,或棹仙舡,茶铛黄碗,荒脯香醪,一饭一石,掷六呼么,尽今宵之逸兴,奚遑讨人来朝。   春晖弹罢。文新道:“此乃《贺若曲》也。其取音圆而不方,缓而不急,如空谷流莺,其喉婉转,巧弄如簧,声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弹实宫音而调暗流于角,清中带和,和中藏哀,其亦有忧患将及者何欤?”春晖道:“妄自数日来,神魂不宁,举止若错,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贱妾妄谈,未足据信。”   彼此谈说投机,自晚饭后,直至三鼓,方才言倦。当夜另设一榻,在春晖床前,相去二尺许。卧了又谈,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见她的养娘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阁来道:“小姐不好了,老爷不知为着何事,朝廷差官下来,将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也走不出去。”   春晖文新尽吃一惊,一齐走下阁来,和老夫人哭着一堆。顷刻差官捧圣旨,霍公跪接。差官宣读诏书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而忘家,诚百工之义,捐身为国,乃辅弼之忱。咨尔兵部尚书霍远,不思世沐皇恩,乃敢与妖党李施、邵玉等为朋,无君实甚。今特着锦衣卫官行拿,凡属连身骨肉,不论男女,尽解来京,毋忽。   宣诏已毕,霍公方晓得是因邵玉株连的。校尉与知府入府查明亲属,霍公元嗣,只有春晖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两个,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妇说文新不是他家属,那校尉反疑她是亲女,不许释放,将名单竟写为亲女两个。点名家属,霍公换了青衣小帽,夫人辈亦尽改装,哭出堂前。霍公安慰道:“我自揣无罪,到京自有分辨,你们不用啼哭。只个文新是黄家外甥的人,如何连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转求校尉,又送他千两程仪。那校尉因是前两番拿人不着,受过大累,今番决不容情,只是催他上船。黄公夫妇知这个消息,和翠楼、玉娘四乘轿子,赶到船边。正校尉官在府堂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后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黄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两银子送他,才许他到船边相见。黄公与霍公讲话,夫人与霍夫人讲话。玉娘、翠楼一见文新泪出痛肠,三人哭做一堆,连春晖也是相向而哭。忽听船上传说差官将要下船,你们众人快快回去。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过半年,自然无事回来。”又对翠楼道:“翠姐保重,还要你劝劝小姐宽心,不消太悲,后会有期。”春晖向玉娘道:“姐姐请回,不必过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设法护送她回来。”玉娘又悲痛起来不表。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轿子匆匆别去。后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二回掩楼房喜生贵子遭毒棒气死憨郎   却说玉娘别了文新,回到家中。黄公夫妇见女儿为文新不乐,恐怕她苦坏身子,和夫人劝慰了一番,吩咐翠楼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个小丫头巧儿,拨她上楼去用。玉娘闷闷的和翠楼上楼,到了房中,吞声吐气。日复一日,玉娘忽然起个恶心咽酸毛病起来。翠楼也是这样光景。不觉过了三个月,经水不曾见来,腹中渐觉有物,翠楼私对玉娘道:“奴与小姐是一样病症,像是怀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惊道:“若依你说,这如何是好?”翠楼道:“事已至此,亦无奈何,只细细的商量一个长远之策罢了。”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长策。又过了三个月,已是六个月胎光景。翠楼道:“我两个如今不便见人了,不若对老夫人说,小姐要编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程工夫,将楼房改了关房,我两个坐了关,用心编这部书。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饭,单放巧儿在关板上传递东西,其余一概杜绝往来,待分娩后,再作区处。”玉娘道:“有理。”就去对夫人说了,叫了木匠,将楼门锁断,两人在内吟诗叹咏。倏忽之间,到了八月十五夜,玉娘一阵腹痛,竟生下一个孩子来,却不啼哭。翠楼曾见过这桩事,颇晓得,粗粗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楼也一阵腹痛,连忙起身坐地,也生一个孩子,亦不啼哭。玉娘帮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过了几日,玉娘见两个孩子,俱不啼哭,因问翠楼道:“莫非两个俱是哑子?”翠楼道:“这也未必。或者上天悯邵郎这点骨血,不放他啼哭,万一啼哭起来,弄出破绽,不但绝了俩孩子性命,连我两人也未必得生,这是上天保佑处,也未可知。”玉娘点头,半信半疑。过了半月,两个孩子,竟像周岁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会笑,不会哭。玉娘、翠搂抱他当作异宝,放在一个烘篮里,不时抱他戏弄,不在话下。   却说玉娘哥子,虽是一个憨郎,却也晓得贪色,平时思想翠楼美貌,无处下手。这一晚走到楼上,在关门边将手轻轻的推起,拿下半截板。这也是合当有事,翠楼这一次偶然忘记闩得,被他推起来,如狗爬一般,钻入来了。一望无人,轻轻走入房里,直到床前,听翠搂在隔壁房里与玉娘说话,憨郎就去揭开帐子,坐在床沿上,取起那枕头来,两手抱着叫声道:“我的翠楼乖乖,好个风流枕也,我若得与翠楼乖乖同眠此枕,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正要放下枕头,忽听得床里边隐隐有鼻息之声,吓得那呆子浑身冷汗。大着胆定睛一看,见一个烘篮内,有小孩子两个睡在里面,呆子方才放下心来。自想道,“这妖怪东西,我平日戏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汉子,偷生一对淫种在这里。如今我将这赃物拿去,然后好害她,那时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遂而手掇了这篮儿走出房来,无人知道。来到关门口,推起下面木板,先放出篮子去了,然后呆子缩身出来,下了楼梯。不敢回自己房里去,恐怕妻子不容此孩子,直走到后门,一个家人陆德门首。敲他的门时,陆德不在家,他的老婆米氏听见敲门问:“是哪个?”外面应声:“是小主人。要一件东西寄你处。”朱氏把门开了,只见黄钺掇一个篮子,与她说道:“千金的宝贝在此,你好好替我藏着,不许对别人说。若说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说罢,飞跑去了。朱氏听了这话不解其故,关了门,拿那篮子到灯前一看,却是两个雪白的孩子。朱氏想道:“这呆子,何处拿来?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说出。”只得把篮儿放在床里。睡了不提。   却说黄钺寄好娃子,以为得计,就复来楼上。才过老夫人房后,不料有一个使女在横头走出,见黑暗中有人走过,使叫喊“有贼。”那呆子胆小,吓得慌了,被门槛一跤,跌倒在地。惊动了老夫人,并三四个妇女,点灯来照,见不是贼,却是小主人跌倒在地,两手抱头,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见了,大骂道:“你这畜生,这般时候不去房里睡觉,却在这里怎的,我去与老爷说知,打你个半死。”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强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却说翠楼与玉娘闲谈,忽想起把乳与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帐子吃了一惊,却不见篮儿了。移灯到床背后及床底下,并没个影儿,忙走来向玉娘说道:“小姐,两个孩子哪里去了?”玉娘即同翠楼到下房来,掀天倒地,并没有个影儿。玉娘吓得呆了,解说不出,又问巧儿:“曾有甚人到楼上来么?”巧儿老姥说:“不曾见有人上楼来。”玉娘急得没主意,只是流泪。翠楼宽慰道:“小姐放心,万一有些话说,我自去承认,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愈加悲伤不提。   却说黄钺当晚回房,睡在床上,思想翠楼:“当头在我手里,不怕她不肯。若我突然而去,彼不知就里,必叫喊起来,又要受我老娘的气,不若明日写一封书与她讲明,然后我走去,便好抱住取乐。”算计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来到书房里磨得浓墨,蘸得笔饱,写了一句,改了半句,写了两句,又改一句。磨了半锭墨,然后却写成道:   侬一向爱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侬之相思病已法几百遭。于今幸天上落来两个妙物,在吾手里,乃实卿之所以大笑话也,而今不怕你不肯,不然侬就要出秀起来。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黄昏要到楼上,与你一乐也,卿可写一字来约我,要紧要谨。   写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个情书,今夜不怕她不约我去快活一遭。”将书折好,又想:“要谁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儿:“使她拿去,便神不知鬼不觉。”遂欣欣将书信藏在袖内,走到房中,见浑家张氏还睡在床上。便去推开内门,偷了两三把炒米并三四个薄饼袖好了,步出房门走到老夫人房前。恰好巧儿掇浴桶出来,黄钺扯她到半边去,袖里摸出两样点心与她,又把那幅字交她寄与翠姐,说相公亲自拿来,叫她不要与小姐看见,就要讨回音。巧儿欣然领诺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走到楼下,将关门敲了两下。翠楼在内问:“是哪个?”巧儿听是翠楼声音,便叫道:“翠姐,我是巧儿,有一件物要与你的。”翠楼疑是老夫人拿什么物来,忙开了门。只见巧儿拿一方纸送来,说:“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讨回音,叫你不要对小姐说。”忽见小姐来到,巧儿缩住了口,急急走下去。翠楼关好门,和玉娘转到房中,遂将巧儿话说了。就拆开那折纸来看,果然是黄钺的手迹。见他文理可笑,白字连篇,字迹怪劣,又好笑,又好气。翠楼道:“若据此字中间说,天上落下两个妙物,显然是两个孩儿在他处了,不知是神鬼吸去的,还是呆子暗地里窃去的。”玉娘对翠楼道:“必是他思想你,闯上楼来,我和你在这里讲话,无人照管,被他摸到床上,私自将篮儿掇了去。”翠楼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儿拿浴桶出来,因要与小姐说话,心慌忘记关了下边关板,直到寻了这孩儿,走到关边,方才晓得,把门闩还推在上边,未曾放下。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设一个良策回答他,不顺不逆,作个缓兵之计。”   翠楼沉思了两刻,对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话,不若假意骗他来说话,套他这两件物事在何处,到那时我再作计较待他何如?”玉娘道:“这个主意甚妙。”翠楼遂去到关前,叫巧儿来说:“你可悄悄回复大相公说,我已晓了。等到今晚黄昏后,可先到关口来等候,我瞒着小姐出来见面,与他说话。”巧儿听了,应声“晓得”,就去找黄钺,把翠楼的话一一说了。呆子大喜,到了黄昏后,便约会巧儿走到楼上来,咳嗽一声,将手就轻轻在板上敲了一下,玉娘两个已自晓得。翠楼近来,问:“是哪个?”黄钺听是翠楼声音,即应道:“翠姐,是小生。”   翠楼便开了上半截关门,露出粉面。黄钺见了,就魂不附体,便唱了一个大喏,笑道:“翠卿,施礼。”翠楼摇手道:“低声,恐小姐听见,不大稳便。我问你,日间写的字,你是怎么说?”黄钺笑道:“是要与你这样这样。”将两手作个势儿与她看。翠楼红了脸,低低应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须把实话对我说,我便依你。”   黄钺道:“我的娘,你要我呕出心肚与你看,也是肯的。”翠楼道:“你字中说天上落下来两个妙物,是甚东西?如今现在何处?”黄钺笑道:“妙物就是你的两位令郎,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陆德房里。我思量你短事在我手里,不怕你不肯,故大胆写字对你说。此是实话,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疗疮在口里。”翠楼见他口供是实,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难道我好欺你?只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作事,待明夜罢。”黄钺就急起来,正欲说话,正听里面高叫:“翠楼哪里去了?”翠楼忙应道:“来了。”便摇手叫黄钺下楼去,闭了关门进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来,只是无可奈何了,闷闷的便自归房去了。   再说翠楼走到房里,玉娘道:“方才之言,我已句句听了。为今之计,怎生发付他?”翠楼道:“我有个毒计在此,管教这呆子吃亏。”玉娘道:“你有什么好计?”翠楼道:小孩子不在这里,正好赖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来,就送到老夫人处。若明晚来时,小姐喝声有贼,待我先约定夫人房里几个蛮丫头,捉住了他,奉承他一顿老拳。”小姐笑道:“说得有理。”遂开了关门,走下楼来,到夫人房里。玉娘两眼流泪,将哥哥要强奸翠楼的缘由一一说了,又把这幅字呈母亲观看。老夫人看过道:“这个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这个不肖儿子。”翠楼又哭道:“我家大相公现弄得两个孩子,寄在陆德房里,若翠楼不从,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此事倘扬出去,不但翠楼受屈,连小姐的声名也不好了。”夫人道:“呆妮子,小姐与你的名节,哪个不晓得,我自然有个曲直。”又对玉娘道:“这呆子,作这等勾当。幸喜你父亲不在家里,他若知道了,可不气死。你今且上楼安寝,待明夜这呆子到那里,你便叫喊起来,我随即唤这些妇女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气。”玉娘谢了夫人,和翠楼回楼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时候,黄钺来到关门,把门推动。玉娘对翠楼道:“想是他来了。你去看他,他若无状,待我叫喊起来。”翠楼走到关门口,问了来历,知是那黄钺,便应道:“你在外少等些时,待小姐睡了,我就来唤你。”黄钺又等了一回,不见动静,去推那板时,还喜不曾闭,便捱身入去。忽被椅子一绊,跌倒在楼上了。玉娘喊道:“有贼在此。”楼下老姥、巧儿报知夫人。夫人领了养媳使女,各掌棒槌,赶上关去。见关门下有人钻出来,各举棒槌打去。黄钺熬不起,跌了下去,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门内翠楼玉娘拿着木棍乱打,门外又被众丫头乱打。黄钺大喊道:“是我!不是贼!”   众妇女听了,方知是小主人,才不敢打。老夫人大骂一场,倒是玉娘劝解,方才放他回去。众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甚么事来。欲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三回高大尹妙计怜才痴公子弄巧成拙   却说黄钺那晚被翠楼设计打得遍身疼痛,闷闷回到书房,气得一夜不曾合眼,思量要出这场恨气,千思万想,无法可设。忽然想道:“本府知府贸台,是我丈人门生,平素极有胆量,最善于断事。明日我去击起鼓来,叫他拿这般泼妇到官,拶的拶,打的打,那时我母亲却护她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气了?”到了次日起来,就乘轿到府堂。此时正发头梆,那黄钺便将堂鼓连敲,吓得众役不知黄公子为着甚事。那贺知府在私衙听见堂鼓乱敲,想是紧急事情,遂传鼓升堂。众衙役吆喝一声,黄钺叫屈起来。知府问是何人,衙役禀道:“是吏部黄尚书的公子。”知府听了,叫请相公。黄钺走到面前,举止失仪,言语失节。知府问道:“黄兄有何见教?”   黄钺道:“是被家人妇女打了。”   知府道:“家人侍女,怎敢打家主?”黄钺道:“是借家母的势来打我的。”   知府听了呵呵笑道:“尊太夫人岂不知道理,好教家人妇女殴打公子?其中必有缘故。须要说个明白。”黄钺道:“因一个泼丫环翠楼,私养汉子,被我拿住她的私孩,她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亲领了一班恶妇,各执棒槌,把我打个半死。要求老公祖替我拿来治罪。”知府摇首道:“难处,难处。翠楼既是尊太夫人之婢,只该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下官怎好拿她?劝兄息怒,家庭之间,忍耐些罢了。”   黄钺听了这话,不觉挺起憨来了,说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来做官,要治民间不平之事。我家翠楼这丫环,偷外汉不肯偷家汉,我受了她的恨气,母亲又替她作主。所以来求你,你又说她是夫人之婢,不好拿她,我便是我母亲养的,不好惹她。难道你也是我母亲养的,不敢去惹她?”   这知府见他一派痴话来冲撞自己,没了官府体面,想他是我老师的女婿,不好发作他,便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后堂写个小票儿:为殴辱家主事,到嘉兴府秀水县速拿黄尚书家婢翠楼,与家主黄钺究报。差人发到县里去。   黄钺还在堂上骂道:“你这没用的太爷,做什么官?偷汉事也不敢问,只好会吃饭罢了。”恰好拿签票的差人出来,说道:“黄公子不须作恼,太爷已出票到县里太爷,替你拿人责治了。且请回家伺候。”就把票与公子看了。黄钺遂回嗔作喜道:“这老贺还是会做官。”就上轿回去。   且说府里差人拿了票,到秀水县来,正值高知县坐堂,便当堂投进。高知县看了票子,暗想:“贺大人好笑得紧,这个光头票子,又无词状情由,叫我如何好去黄府拿人?但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她来看是甚事。”就签了石朱票,差个公人到黄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解到。差人领票走出堂来,暗想:“黄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她况又是女犯,这事怎么处。且女犯叫翠楼,就是黄府中出名的翠娘,极会作诗,是四方闻名的女史,谁好去拘她。如今只好设个巧计,唤一顶轿子,约一个伙计同到黄府,假说是太爷内子,说是奶奶小姐慕她才名,今日特差人请到私衙相叙,半日就送回府。黄府晓得太爷是个风烈的,敢不从命?骗出来时,送到官府,就由他处置便了。”当时便叫了小轿,同了伙计望黄府来。到得门首,门公人便问:“是什么事?老爷在东庄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爷在家。我们两人是县里太爷差来的,因太爷奶奶小姐,一向慕贵府翠娘的诗名,今日奶奶生辰,备得有酒在衙里,特差我两个押轿来请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叙一叙,立刻要等回话。烦你进去禀老夫人一声。”   原来这高知县名成璧,系扬州人,新中进土,一文钱也不贪,为官清正,不奉权责,问事如神,所以满县缙绅,无一个敢慢他。门公进去传报老夫人,夫人就亲到楼上与玉娘、翠楼商议。两人都委决不下。老夫人道:“高知县是有名的好官,他奶奶一团好意,特来相请,怎么好却她?还着翠楼去相叙半日回来才是。”玉娘就令翠楼打扮齐整,送她出后堂。吩咐老门公跟轿送去。翠楼上了轿,立刻抬到县前。高知县还未退堂,差人同伙计商量道:“如今且叫轿子放在这里,我先进去把方才骗来的话禀明了,看官府如何口气,然后带进去。”伙计道:“有理。”遂叫轿子歇在县前,即飞跑进去,把去迹来踪,直对高公禀明了。高公道:“你们做得是,待我进后堂时,你带她到私衙里来。”差人领命出来,安慰了翠娘。少停大尹退堂,差人就催轿夫抬到后堂,请翠楼下轿,遂引入私衙,差人退出,门便掩了。翠楼眼见高公端坐在上面,只得跪下叩头。高公叫她起来,翠楼平身立下。高公举目看了,果真好个女子,不但仪容娇冶,而且体态幽闲。又想她的才学,真是世间难得这样女子。但府里差人说她小主人诉与贺太爷有私养孩儿之说,可惜是个失节妇人。我今日把好话叩出真情,再作道理。便问道:“你是翠楼么?”翠楼道:“婢子正是。”高公道:“你家大相公黄钺,今早在贺太爷那里,说你私养两个孩儿,被他弄住,你反撺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使女殴打他一顿。故贺太爷听了大怒,说:天下有这等可恨之事,定要拿你究出奸夫,连那孩子,立时置之死地,特委本县追究真情。但本县性虽热心若菩提,生平最重文字。我在这里为官三载,也曾闻你的才名、你的诗,不期你今日做出这样事来,岂不是白璧之玷,吾恐悔之晚矣。你的声名为重,如今到了本县面前,不起公堂之上,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难保,还要究及他们,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时纵欲为你,也顾你不得了。我今吩咐衙役,只说我奶奶小姐请你赴席论文,是要问你个实情衷曲。你快快对我明白说,我先为你商量计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脐无及了。”   翠楼见高公说了这个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只得跪下叩头,先谢了他,然后把那十州始末根由,与生那孩子不哭的缘故,尽情说了一遍,又叩头道:“求天恩老爷保全小婢母子,为邵生留得此一脉,实万世再生之德。”说罢大哭。高公见她已吐真情,就叫她起来道:“据你所说,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有什么为证?”翠楼向怀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诗来呈上。高公看了,果然是他笔迹。便对翠楼道:“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为奸佞害他,逃迹在外。不想他的姻缘,却在你身上。今日虽不知他前去的下落,且喜他已有个子嗣,我也管他欢喜。我如今且打发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问此事,你只白赖个全无,我自婉转周旋你罢了。”翠楼叩谢。高公立刻传到原差,讨轿打发回去。   到了次日,高公唤齐衙役,带了许多刑具,到黄府中厅里坐下。摆了案桌,一班皂快分列两旁,吓得黄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齐上来打听。高公吩咐请大相公出来讲话,家人报知黄钺。黄钺便来相见,分宾主坐定。   高公道:“昨夜府尊大人发下一票,却是兄台之事。据票上所开女犯翠楼,下官闻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与兄有主仆之分,更不便一齐同审,昨已先唤她到内衙面讯一番。她口硬似铁,说并无此情。学生今日特造尊府,再唤她出来与兄面质,便好定罪,申报府尊了。”   黄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大骂黄钺,叹气连声。翠楼换了青衣,步出外厅。高公对黄钺道:“无事相干,兄与下官是个宾主;有事牵涉到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还须便服来听审。”黄钺听了,连忙脱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楼近前,喝问道:“据你小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你好好直讲上来,是与谁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罚。”翠楼跪下诉道:“老爷在上,容小婢诉个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家小姐性耽黄卷,朝夕攻书。婢子洗砚磨墨之暇,亦常吟咏诗赋相陪小姐,惟重关雎之化,岂敢欣郑卫之风。况家主夫人治家严肃,后堂之内,只有中旬妇女往来,并无三尺之童出入。小姐的卧楼,在老夫人房后,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内经过。况楼墙插天,飞鸟难入,梁间室上之行,胡为乎来?老爷但问合府男女大小家人。婢子之言,若虚一字,甘服上刑。”   此时众家人等不少俱在旁边。高公都唤来问道:“你们俱是黄府家人,还有外人?”众人齐跪下禀道:“小的们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楼之言,果是真否?”众人齐禀道:“家老夫人治家严肃,方才所言,是字字真。”高公道:“你们下去。”又叫翠楼问道:“据你方才所言与众人所证,像冰清玉洁的了。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忽然起的个无风之波,来诬陷你?且据他说有两个孩子为证。你若全无此事,这孩子是何处来的?还要说个明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翠楼又诉道:“老爷不问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个缘故。”便将去年调戏她的情由,她把水泼湿了黄钺长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儿送书来,晚上私到楼上,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情节,细细说诉。又道:“若说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长多大,今在何处,老爷自问相公,委曲便知,婢子毫不知影响。”诉说罢,便将黄钺写来的字呈上。门子接来,送上案前,高公取来念时,白字连篇,文理不通,不觉笑道:“这也是千古一书了。”遂叫翠楼下去,唤黄钺上来问道:“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羞得黄钺惭愧无地。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书香一脉,不想去跳跃龙门,却思量窃玉偷香,岂是个道理?我且问你,这孩子今在哪里?”黄钺道:“在家人陆德的妻子朱氏处。”   高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连朱氏唤来。俄顷间,差人取了篮儿,连朱氏带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站起身来,把那孩子细细一看,说:“这倒好一对清秀孩子,像有两岁了。”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藏在孩子身边,竟没一人看见,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一个皂隶:“快去唤两个少年乳母进来。”差人领命,不一时,唤到两个养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像是几岁的?”两人看了一会儿,禀道:“这两个孩子,像有两岁了。”高公道:“可抱他起来,验是男是女?”两个乳母各抱起一个来,解开袍裙看验。忽见一个小包儿落在地下,响了一声。高公叫取起来看,是什么物。差人忙拾起来递上。解开着时,却是一股金钗,一锭银子,一幅红绫裹着,写有几行字在内。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就叫朱氏上来喝道:“你好好说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禀道:“爷爷,丈夫向不在家,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高公道:“胡说。不是你与丈夫两个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叫皂隶:“拶起来。”才齐得指,把索一收,杀猪一般叫喊道:“爷爷,且饶小妇人,待我直说了罢。”高公吩咐:“且松拶,待她招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