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 第 2 页/共 5 页

却说姚胡子这一班正在赌场,方赌得高兴,忽然沸沸扬扬,有人传说:“县里在三条街拿一个少年妇女,说是为着奸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胡子听了,有些错愕的意思。忽见他间壁安老官走来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爷出个衙票来丢去了。”姚胡子大惊,问道:“曾看见票上是甚言语?”安老官道:“票是我亲眼看见,写失节妇人张氏,又写与丈夫无涉,不必牵累。”姚胡子暗想:“失节妇,分明是偷汉子;与丈夫无涉,想是我无罪了。”连忙把钱收起,飞跑到县,这些兄弟见姚大妻子有事,个个随后跟来。到得县前,见众人拥挤不开,要看太爷审个奸情,但是畏惧郁公的堂规清肃,不敢十分挤拥。只有姚大一班七八个,自恃挂名在赵衙内,兼讨一个图书名帖来,遂拥进仪门。   郁公早在堂上,远远见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来问:“方才进来是什么人?”差人下来查问,姚大一班应说:“我们都是赵府里,家老爷因太爷拿他家人姚大的妻子来,就差他丈夫拿个名帖,同我们在这里探望。”差人上堂将此话禀明郁公,郁公道:既是这等,可叫众人上来看个真假。”差人就唤众人上堂,一齐跪下,将名帖呈上,郁公看了名帖说道:“你老爷向日曾对我说,他有十二个得力的众人,恐有棍徒冒名来禀事的,写一个名单送在这里。你们可一一报名来,以辨真假。”那八个人齐齐唱名上来:姚大、黄魁、李小三、翁及能、贾常、王阿任、周满、杜孝。众人报名已毕,郁公唤出李阿寿来问道:“下面八个人,可是你说的八个名字么?”阿寿禀道:“正是此八人。”郁公便叫拿出赵府送来的松绫,放在桌上道:“你这大胆强盗,前日新丰驿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银子绸缎,又杀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赵太爷来说,是你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许多绫罗藏在何处,好好招来,免受重刑。”   众人面面相觑,解说不出来。那赃物又在上面,不敢强辩,只是叩头求饶一死。郁公就点三十名民壮,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赃物。须臾箱笼扛满一堂。打开看时,俱是黄白之物,检出那绸缎只有六百多匹,却不见了四百之数。郁公喝令行刑。八个人齐禀道:“老爷不须动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丰驿打劫客货绫罗绸缎共一千多匹,拜匣一只,内银一百七十两,约票一纸,砍伤男子一名。其绸匹作十份均分,家主赵太爷得四份。其余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所少四百,实在赵家。”郁公命书吏记录了口词,仍点齐民壮皂快,亲身到赵府来,一齐进门,赵知府公服出迎,作揖罢,郁公道:“学生有句得罪话说,适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班杀人大盗,皆系老先生之仆,赃物俱在,供词已录。但失单上尚有绸缎四百余匹,据众盗说,俱寄在老先生贵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赃内之物。故本县躬自来领余赃。’”说罢,竟喝令众人打开殿门,搀了赵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内室。郁公对赵老道:“所言之物,学生若命衙役进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先生自己照数点出来付与学生,又为两便。”   此时,赵老惊得没有主意,眼见郁公这般光景,料难瞒藏得过,只得叫丫环妇女们将那纱罗绫缎一齐运出。郁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来。赵老送郁公到门外上轿,郁公拱手说声“得罪”,如飞回县,又出飞票去拿盗首赵言到案。赵言见票,即将管家赵长代解,刹时赵长拿到,郁公对他道:“你老爷是朝廷命官,如何还去为盗?我今尚未便案问,且待奏疏上司,请命过了再处。”便叫施客验认赃物。见绸缎机头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图书记号,其所存碎银,与那五千两借卷,郁公尽叫领去。其余各盗积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约有五千余金,俱籍没入官。赵长同各盗皆责四十板收监。李阿寿并张氏讨保释归。   却说赵知府见牌票上言语,并对赵长声口来得厉害,甚是不安。要与郁公通个关节,又无人敢向他说话。闻邵公子与郁公相好,就来哀求卞嘉,转求郁公,情愿送五千金于郁公,另一千五百两与卞嘉。卞嘉见求之不已,只得入县去见郁公。去了半日方才出来。赵老忙问道:“所话之事何如?”卞嘉摇首道:“不济,他明日就要据实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将底借来一观。”遂将本稿递于赵老,赵老一看,见上面写道:   知龙城县事臣郁有道谨表奏为蠹国害民、亟请天诛以肃官方事。臣某莅任龙城,惟以安民缉盗为务。因有前任广西桂林知府赵言,身列仕宦,行同虺蜴,日则横行乡里,夺民脂膏,夜则扌票掠江湖,思罗商贾。今于某月某日劫掠江西绸客施弘德,于新丰县地方,杀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抢夺货物,共计三千余金。臣捕捉大盗姚大等八人,共称赵言为首,其赃物尽从言家追出。洵冠裳大变,而国法所不容也。但言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问。谨此奏疏天颜,恭候雷霆下命,臣不胜待命之至。   赵老看完,骇得五内崩裂,三魂飘荡,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时失算,被这些奴才误了。今竭生平所蓄,凑足万金之数,一惟台翁笑纳,只求郁公这本不上,出脱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说罢,流下几点泪来。卞嘉应允,吃酒到鸡鸣,赵老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县,见郁公把赵老之事一一说了。郁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积,一旦与了他人,也处得够了。这数千金供世兄几年之费,弟自出他的罪便了。”卞嘉辞谢出来,见赵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郁公执拗异常,再三言之,方才允许。”赵老拜谢,回去不提。   郁公将这八人申详上司,回文下来道:既是杀人大盗,着该县依律惩治。郁公见赵长是代主人之罪,将他配徒。其余八盗尽告处死。姚大之妻张氏,卞嘉着人拿十二两官价当堂买去。唤李阿寿来对他说道:“赵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干休。恐我起身去后,你的性命不保。我怜你年幼,有心照顾,你可悄悄领你母亲来,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索性与你配合,完你一点情意,可同我回家过活。”阿寿千恩万谢,母子三人一同相随。第二日卞嘉辞了郁公,同李虚斋、施弘德父子四人欢喜一齐回家。这龙城县百姓因郁公处了那赵知府,人人称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五回奇道人半杯熄焰蓝面鬼一网摧贤   却说卞嘉回到家中,入内见了陆氏及儿子天节,将龙城县设计破盗情由述了一遍,大家称快。诗酒朋友皆来问候,一连吃了三日酒。第四日,李虚斋、施弘德父子要进京去,三人同来拜见。卞嘉各各送了程仪,送出郊外,约来秋入京再会,如此方别。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日间已到都门。见山川秀丽,风俗古朴,真乃帝王建都之地。不上三月,施弘德货已卖定了,算计账目,足卖了五千之数。那五千借款亦已讨清。便带了万金回豫章去,此正应了李虚斋初见时的言语。   却说李虚斋当日同二人进京,便找到欧阳谮下处,把名帖投进。那门公见没有包儿,不为传入,反把李虚斋唐突。次日,李虚斋又来到寓所,远远望见欧公乘马回寓。来到近前,李虚斋叫道:“欧阳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欧公见了,连忙滚鞍下马,喜得满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日才来。”遂相搀了里面,奉揖罢,吓得那管门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欧公作色道:“既是昨日李相公有帖,怎么到今日才把帖子来禀?你这大胆误事,该重责三十。”这管门的骇得魂飞天外。   欧公与李虚斋分宾主坐定,欧公方问何日起程至此。李虚斋将一路日期,遇着邵卞嘉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细述一遍。欧公鼓掌叫绝道:“天下有邵卞嘉这等奇侠之士,几时得识一面,以满我大愿。”李虚斋道:“他约来秋方进京相访。”欧公喜有相会之期,遂入席饮酒,欧公又把别后遇着冯公前后的事也述一遍。是夜就在欧公衙内宿了。至明晨下得床,只见管门长班姓段的,跪在厅上连连叩头道:‘我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昨日传迟了李爷的帖子,恐怕今日老爷难为小的,要求太爷方便一声。”李虚斋叫他起来,那长班来叩个头方爬起来。李虚斋道:“老爷处你,我自然与你方便,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内有个大灾,非人力可救。今晚黄昏时分,先有虚惊,虽不伤人,也要损两件器皿。”那长班不晓李老灵验,日里虽答应,心内未肯全信,唯唯的自出去了。   少顷,欧公出来,李虚斋把长班有灾的话说了。欧公道:“既如此,须求斋公救他一救。”虚斋道:“三见此老,口虽应允,心内还未肯信。待今晚有验,明日自来求我,那时救他未迟。”   却说那长班因李虚斋早间的话,也有三分不快。临时回家,买了一壶酒同妻儿正在吃夜饭。忽听一声响,夫妻大惊,移灯去看,却是灶前一根椽朽折,连瓦跌下,把只水缸打个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个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内,见了李老连忙跪下,把夜间之事说了,又问明早有甚灾殃,要求仙爷救命,连连叩头。虚斋叫他起来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斋戒,明日黄昏时分到我这里来,我自然有策救你。”   过了一日,欧公因冯迪庵来答拜。李虚斋备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长班直到虚斋边叩头求救。李虚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么文,将左指在酒面画了几画,向段长班耳旁说了几句,便把这杯酒递与他拿去。冯公见这举动,便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李虚斋道:“天机不可预泄,稍停两个时辰,自见分晓。”冯公亦不再问,且自饮酒。方将二鼓,忽闻外面喧嚷。冯公问是何事,家人进来禀道,是丝线街一家火起。欧公失惊道:“丝线街是段长班的住处,李老之言验矣。可速往救,也是阴德。”虚斋笑:“且停一刻,自见明白。”   少顷,雷霆顿起,大雨倾盆,下了一个时辰方止。忽见段长班来拜谢李虚斋。你道他为何来谢?原来段长班领这杯酒去,依李虚斋的言语,当晚不脱衣服,坐在屋里点三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将尽,忽闻间壁暴烈之声,四面喊叫救火,连天不绝。他便捧这杯酒到庭心,向东南方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将酒望东一泼。可却作怪,刹时乌云四起,雷雨交作。此时火势正猛,被这雨冲得有气无力,连间壁的房子,也只烧得一间,那火便熄了,只闻得遍地酒气。知这雨是虚斋请来救他,所以前来拜谢。   冯欧二公闻知此事,无不骇异。长安城中都说欧学上有个仙人在家,官员士庶来拜见的拥挤不开。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领了儿子入京应试。原来卞嘉之子小名天节,讳十州,字有二,博通六经,综贯百家,十二岁已入泮宫,今年十五岁,正属宾兴之秋。父子两个来京就试,入了都门,未曾觅寓先到郭府。此时汾阳王郭子仪年已八十三岁,自拥一班歌童舞女,逍遥岁月。闻卞嘉来拜,急忙出迎,就叙了许多寒暄,随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日,卞嘉父子来拜李虚斋,门役投递进两个名帖,一个教弟邵玉,一个眷侄邵十州。欧公便问此是何人,虚斋道:“这是贫道说的邵卞嘉;这写眷侄的,就是他令郎。”欧公遂请进相见,言论投机,留饮终日方散。次日虚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也留他酒饭。直到晚上,虚斋令从人出,语卞嘉曰:“弟观贤眷梓气色,令郎当冠一省,却因这显名上起了一个大祸,数应抄家灭族。若能父子相济,潜身五六千里外,方能免祸。至十六年骨肉完聚。令郎富贵非常,那时三代荣华,且有段奇奇怪怪的姻缘。待揭榜后,自必水陆兼程远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凡有丧身之祸,又连累两位大臣休官罢职。这是数之前定,说不得了。此言不可泄漏,有干天谴。”道罢辞去。到八月三场考完揭晓,邵十州中了解元。及进鹿鸣宴时,房师座师许多人等,见解元是个垂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风流,莫不暗暗称奇。宴罢回寓,拜了父亲,卞嘉一时喜忧交集。你道为何?他生平极信李虚斋的术数,前月对他说一席话,今日十州果中解元,是应了当魁一省之言;又说因此生出患难,一家拆散,要骨肉完聚,必十六年后。所以一喜一忧,不能畅怀。   是晚郭令公、欧阳、陆渐、李虚斋皆送酒物到寺中称贺,一晚热闹自不必说。席散各人皆去,只有李虚斋未去,虚斋曰:“贫道独后去者无他言,今日此来,一则恭贺令嗣,二则与兄饯行。前言已尽,不必再续,日今大难临身,到明朝必不见容,速归贵府,即日去弃家园,远远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测之祸,但须骨肉分离,自然逢险而安。兹有锦囊四封,倘遇患难之处,可开一封观之,自有解救。三日后贫道也避厄出都,途次或获一晤未可知也。”说罢挥泪而别。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赶回家去,唤齐家人,每人赏银二十两,叫他远去生理。租田八千亩,交于本处庵院,托他收租,以济孤贫。自己单装两车细软,二个家人,四个妇女。当时李阿寿夫妇抵死要跟家主。连夜赶行,走出潼关,向山东去了不提。   且说虚斋别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对欧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于台翁,明日即便迁寓,到了邵兄处去。”到了次日,告辞迁离。看官听说:你道虚斋所言的是非,从何而起?却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杨炎身上。原来这杨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高,又是世家,心中大喜,连序齿录,都吩咐梓人刊刻,装订齐整,与同寅同袍,当时送于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员。那平章事是谁?就是当初未遇时来谒邵卞嘉,笑杀众人,他没趣跑去的鬼面卢杞便是。卢杞自那年怀恨在心,发愤读书,得擢选科,三四年内遂居显职。德宗因他有口才,心常爱他,用以为相。杨炎因轻杞无学,每托疾不与会食,杞甚恨之。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全卷,上有齿录,写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县廪膳生,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庆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觉大怒骂道:“这该死的奴才,倒有这样好儿子,万一他连科起来,我要出这口气更烦难了,不如早早下手为强。”千思万想没个缘由。猛然想出都中有个道人李虚斋,人称他是个半仙。“如今藩镇纷纷反乱,这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澜,动他个本儿,说他妖言惑众,与邵玉朋党,潜往京师,为外藩耳目,共谋不轨。况邵十州系我仇人杨炎门生。皇上方与炎有隙,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异志,交结左道,可不一网打尽?”算计已定,写成本章,五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来,杨炎贬小崖州司马,邵玉、李施特发镇抚司严究。旨一下,锦衣卫官同一班从役来见卢杞,讨个详细,遂往章敬寺来拿。方进寺门,忽然狂风大作,甚是厉害,但见山崩地裂,石走沙飞,阴云密布,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时乱起,直至鸡鸣方息。把这十六个校尉在黑暗里冻馁了一昼夜,手足麻木,动弹不得。黎明风起,走入方丈寻到寓所。房门大开,并无一人。问众僧时,俱说邵卞嘉父子往五台山烧香去了,已去数日。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内烧香打坐,不知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他晓得未来之事,借此恶风遁去了?大家委决不一。众人只得带了寺僧回复卢杞。   杞大怒道:“这一发是妖人了。”又具本复奏,请移文各处画影图形,要拿李虚斋。又令一班锦衣卫飞骑到集贤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日往还。锦衣卫星夜飞奔,一日夜已到邵家门首。见门封锁,壁上贴一张晓谕,上写道:   集贤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门,今同子眷往五台山修行,凡尔家人各散营业,所有租田尽舍寺院,尔等毋得仍居宅内,此谕。   那锦衣卫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乡邻保甲地方进京回话。卢杞见一个都获不着,把差官下狱,连了无辜许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县严缉,务在必获。后因邵卞嘉一人,吹毛求疵、凡与往来者,如学士欧公,都御史冯公,皆革职回乡。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六回全友谊太守弃官避奸锋英雄遇旧   却说邵卞嘉行了十余日,已到山东地方。此处渐有水路,免得车马之劳。不半月间,已到淮安府。这知府姓乐,名为菁,字与人,壬戌会魁,福建建宁人,是卞嘉八拜的盟兄。是日拜客回来,轿从吊桥上过,往下一看,见船头上好像邵盟弟,即差人去问:“那船可是集贤村邵相公么?”卞嘉也正看见桥上轿内是乐与人。要走入舱内避他,他已差人来问,只得答应道是。差人忙去回复。乐知府便回轿到船上来拜。卞嘉率十州相迎,到舱中坐下。即问卞嘉何故合家远来。卞嘉因外边耳目众多,移椅促膝,低低将李虚斋一番详述一遍。乐府摇首称奇,就说:“晚刻屈到敝署领教。”卞嘉再三苦辞,乐公定要留宿一宵。卞嘉推却不过,只得许了。乐公回府不多时,差人请卞嘉父子赴席。当晚一饮达旦,卞嘉正欲告别,忽有外边传梆,差人报京中有紧急公文投递。忙接送来递与乐公。乐公拆开一看,上写道:   刑部尚书刘为,移文知会奉旨严缉左道惑民事。据平章卢杞所奏,逃犯三名,一李虚斋,系妖道,江西建昌人。一邵玉,系廪膳生员,本京集贤村人。一邵十州,系新科解元,即邵玉之子。三犯俱于八月二十八日齐逃出境。此乃钦犯,务在必获。为此移文天下,凡州郡关津营汛,细加盘诘,拿住之日星夜解京,倘有容留,并纵逃脱,罪同本犯例斩,须及移文者。   乐公看毕,骇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卞嘉不知就里,问道:“乐盟兄,有何厉害事情,如此动神?”乐公喝退众人,把文书递与卞嘉。看了,就惊了如泥塑一般,却与十州拟议道:“我平日从没有个姓卢的冤家。就是父亲官居四十年,也未曾有姓卢的仇人。”想了一番,猛然想着:“从前做扑蝶会时,有个姓卢的来拜,被众人笑他丑陋,不终席而去,必是此人无疑了。”乐公连吁几声,竞入私宅内去。十州道:“父亲不必惊慌,前日李虚斋付我四个救急封儿在此,今日正是第一件难处的大事,何不拆一封来看。”忙向腰间解开汗巾,取一封拆开来看,却是寸许长一幅素笺,上写道:   乐公为兄作梅福,登舟可速至焦山。   卞嘉看完,暗自惊骇道:“李虚斋如何就晓得有乐公么?”正在沉吟之际,乐公步出后堂来。见左右无人,对卞嘉道:“今日之事,甚是难处。救乔梓则祸在弟,为弟计则患及兄,势不能两全。适与拙荆商量,万无奇策,惟有挈家眷与兄偕遁为高。”卞嘉听了道:“老盟台黄堂宣政,正在得意黄堂之时,奈何以愚父子自作之孽,遗祸盟兄。”乐公笑道:“盟兄之祸,不过与奸佞报施私怨,非出皇上之意。今日宵小盈朝,正贤人遁迹之日。弟弃此升斗,犹如敝履,宁忍听兄受此奇祸乎?愚意已决,请勿再言。”卞嘉见他志决,方取李虚斋所授他的锦囊与乐公观看。乐公道:“据李道兄这数,该弟为兄弃官了。”遂签票出去,说本府要往焦山进香,速备大船两只,民壮三十名护卫,令家人收拾囊赀,将印绶帽摆在后堂,望北面辞拜谢君恩,就出后堂封锁,随同卞嘉父子并家眷火速登舟,兼程赶至扬州钞关。关上见是邻府太守坐船,不敢盘诘,关上放过。又行半日,就到瓜州。又值顺风,扯起大篷,不多时至焦山脚下。忽见后面三四只战船,连声呐喊,一齐追来。乐公卞嘉暗暗惊骇,忽见山上一人叫曰:“邵兄何来缓也?”卞嘉父子同乐公回头一看,见是李虚斋,心中大喜。虚斋将手中羽扇望江连摇三扇,只见后面许多兵船尽皆退去,不得近前。遂跳上船来,将卢杞一席话说了一遍。   卞嘉问扌扇退许多兵船,是何来历。虚斋道:“此必淮安军门差来追兄与乐公的官兵。因吾兄拜乐公时,人已尽闻兄姓氏,今又同载而来。乐公官守在身,岂可擅离汛地?且又携眷而来,动人疑心,自然将此情飞报上台,差兵追赶。”卞嘉又问道:“目下如何脱这虎口?”虚斋道:“弟有定计,已向东海龙王借得三刻神风,自然有处安身。但兄今日该骨肉相离,去此不远亦自有安身之处,姻缘奇遇,却在于此。但令郎若仍旧男装,恐有人知。恰好两耳有针眼,须扮作女娘,方可安身免祸。”就令十州去拜辞陆氏母亲,遂取零碎银子带在身旁,洒泪分别。不一时,十州自头至足改扮一个女儿出来,比真的佳人更胜十倍,连乐公看了也辨不出。   当下李虚斋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忽然天昏地黑,狂风大作,舟中之人对面不见汝我。就此大风中,把十州忽然不见了。响了三个时辰,才得风平浪息,邵卞嘉等开眼一看,见两船同泊一处,大已垂暮,隔岸是一条大江。因问虚斋:“此是何地?”虚斋道:“此是古豫章饶州府便是。”邵乐二人大骇道:“焦山至此,二千余里,如何三个时辰就到了?”虚斋道:“两兄洪福,贫道略施小术,所以到此。请少停片刻,弟上崖去找一个好友相迎。”虚斋去了半个时辰,只见一乘大轿,二三十火把来接两家宅眷上去。走了一会儿,到一个所在,进了三四重门,进一重掩一重,到第五重,方有二个主人来接。卞嘉见了吃了一惊,原来是施弘德父子。他二人倒身下拜道:“若非恩兄昔日之情,愚父子枯骨已朽。”卞嘉谦说不敢,又与乐公相见。内里姑媳也出来接了两家宅眷入内。   是晚欢饮通宵,自不必说。饮毕,弘德便请邵乐二人同虚斋步入一个所在,却是个人迹不到之所。原来施弘德是个有名财主,他的房屋深远高大,却又宅内静处,开下六七间地窖,一般书房卧室与地无异,只有一处下去,是个神仙不知所在。乐公同卞嘉看了,虚斋道:“两兄有此地容身,贫道就放心了。今且暂别,不时又来相探。”辞了出来,吩咐弘德谨慎,不可露出马脚,“若有出头日子,我自来报。”说罢飘然而去,不提。   却说追卞嘉的船只,是淮安军门差来的。向日乐公携家出境,就有人报知军门,说有姓邵的同行。故军门差人追赶。至焦山下,战船被风吹开,过了三时恶风,船就不见了,只得回复军门。军门即时题疏。未知邵十州被恶风吹去何处,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回邵解元改妆潜踪福寿庵供修佛事   却说邵十州当晚在焦山被这阵恶风一吹,飘飘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飘荡约有三个时辰,脚底下却像踏在实地上的光景。开眼看时,却望见一点火光,在四五十步之外,又隐隐有歌声入耳来,侧耳听时,有人唱道:   姐儿生得俏又娇,一阵风吹脂粉香。十一十二还守了空帏里,十三十四便要想去赴高唐。后花园里遇着一个好梅香,弗说得知心话儿,忙走开。这句话儿怎到他。   邵十州听罢,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农夫渔翁。走上几步看时,却是一支小渔舟,系在芦花堤畔。夫妇两个,对着一天明月,坐在舱内,摆上几碗鱼菜,贮一壶酒,且歌且饮,背后拴一支小犬,见有人来,连声乱吠。那老头对老婆子道:“阿妈,这犬吠得紧,像是岸上有人行走么?”渔婆遂立起身来,对着岸上一望。吓了一惊,立脚不住,撞在那老头儿身上来叫:“老头儿呀,观音菩萨在岸上来了。”老头儿骂道:“见鬼,哪见这事。”口里虽是这等说,身子便立起来一望,也甚骇异。把两只眼睛擦了几擦,仔细观觑。正在狐疑之间,十州渐渐行到船边,叫声“公公、妈妈救命则个。”渔翁夫妇方才放下一半疑心,还有一半疑她是个花妖月怪,放着胆问:“这小娘子,你独自一个,为何黑夜到此?”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祥符人氏。随父亲上任,偶在江中遭风坏舟,一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亏观世音空中救护,未曾着水,被一阵狂风吹得身到半空中飘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饥饿,敢求些便粥饭相济。奴家还有个母舅在苏州居住,倘得到彼家,当图重报。”   那两个老人家,听这一般话有枝有叶,方把一肚疑心丢下。遂来扶他上船道:“小姐且请舟中暂坐,恐怕受饥了,请吃一杯酒。”老妈又取一碗饭来。老儿道:“文小姐,这里是常州府,此去苏州不远,两日可到。今晚暂宿一宵。我老儿今年七十四岁,老妈是六十五岁了,不知是甚福气,邀到千金贵人到此。”文新便称谢了他。是夜老儿自卷了一领秧荐,往船头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妈在后梢睡了一夜,并不曾合眼,暗想这两个老人家,是一对朴实老人,可以暂处,不如多许他些金银,就央他船送到苏州,只说去寻娘舅,待到苏州时,再想个脱身之计。算计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妈说道:“奴家孤身落难,蒙公公并婆婆相留,此恩不浅,愿将白金十两,送与你为薪水之资,敢烦婆婆对公公说,相求连夜送我到苏州,若寻得着我家娘舅时,十金之外,另有厚谢。”那老婆见说有十两银子,喜不可言,满口应允。东方未明,先起身到船头上,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话,与老头说了。老头儿听了,拍手得意,忙爬起来,前去解缆,对婆婆道:“你去后梢回禀小姐,我两个送她到苏州,访她舅爷便了。你快拿橹,放些老本事出来,送她到岸。弄得那话儿到手时,有一两年好醉哩。”那老婆笑骂道:“老贪嘴,棺材本也不顾,单单只顾你这醉鬼罢。”口里自说,脚儿自行,走到梢后回复小姐。装起橹就摇起来。老儿放了篙子,也来梢上帮着老妈出力赶行。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浒墅关,十州在后梢上就打点与那渔翁谢仪。在里衣内取出带来的一包碎银,约有四五十两,包底下隐隐有个封筒,取起看时,窃自骇异,却是向时李虚斋授他父亲的小封筒儿。心下想道:“这个封筒父亲拆了一个,剩了三个,如何却在我身边呢?我晓得了,李虚老原说有急难处可开着,如今我该诉一个来看。”就一手取一封拆开。上写道“可问嘉兴福寿庵”。   十州看罢,思了一回道:“如今且再调个谎,只说有乳母在嘉兴出家,或者福寿庵是个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一回,渔翁叫道:“小姐,如今将到虎丘了,不知令舅爷在何处住,好打点去寻问。”十州道:“难为你两人辛苦送我到这里;我娘舅还是四五年前在这里住,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还有个乳母唐氏,出家在嘉兴,曾晓得她住在一个福寿庵里。我心也倒要寻她,但不知嘉兴离此有多少路。烦你老人家送我到彼处更好、我还有十四五两碎银在此,尽送与你,你意下如何?”那老儿满面堆下笑来道:“怎么要你许多银子,嘉兴也是两日可到,不劳小姐置念,我送你到彼处便了。”   果然不两日间,傍晚时候,已到嘉兴。那老儿逢人就问福寿庵在何处。有人对他说:“在南门外三里桥竹林里便是,是个女菩萨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后梢听了欢喜:“是女庵,我好权且埋迹了。”不一时,船到三星桥,渔翁便向岸上人道:“大官人,我要到福寿庵,从哪里而去?”那人用手一指道:“就在这茂林里。”那老儿欢喜,将船依岸,系了缆索,叫老妈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处,就将一包十三四两银子,递与老妈说道:“一路劳你夫妇远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须你同去了。”夫妇两个欢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来。十州独自行到福寿庵,只听晚钟初动,木鱼声响,是庵里做晚功课了。十州上前看时,庵门已闭,将手推了三下,就有人出来问道:“叩门的是谁?”那邵十州款款地应道:“是我。”   里面听得是女子声音,就去取匙开锁。门声响时,却走出一个老道姑,手中提着钥匙锁把。一个女童提着灯笼向十州脸上一照,那老的叫声:“哎呀。是一位南海大士。缘何夤夜到此?请入里去。”十州进了山门,她们依旧将门锁了,引十州到了宝殿。中间供着三尊古佛。十州合掌礼拜了。先是当家老尼过来相见,其余有七个来见礼,分宾主坐定献茶。那老尼问道:“女菩萨,高居何地?何事光临?”十州答道:“奴家姓文,洛阳人。父亲文成章,三年前苏州生理,一去不归。母亲暴卒身亡。家兄文炳,先因念父亲,遂同一房家人,携了奴家,乘一只商船来,一路访问。有人说老父抱恙武陵,随又远去跟寻至此。不意昨晚货船被盗,家兄与家人夫妇俱遭害了。贱妾跳入水中,幸遇渔翁救起。想是生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门看经礼佛。那渔翁说福善庵是贵府第一个修行所在,故此相投。幸老师见悯。”说罢,遂滴下两行泪来,那老尼道:“这样说来,是远方女菩萨了。请暂过今宵,明日再议。”十州问老尼大法字,老尼道:“老身贱字道白。”指下首三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静,悟虚。”又指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孙空镜,空缘,空识。”   正说之间,女道童来请晚斋。就引十州到一间静舍坐下,大家吃过晚斋。老尼对十州道:“女菩萨,老身大胆相告,本庵因城内黄尚书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此启建,今晚愚师徒等不遑从容侍教,但命小徒一个奉陪。”对悟凡道:“远客在此,你须替我陪侍,不可失礼。”说罢,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对面而坐。   悟凡秉烛引十州到自己房里,收拾十分精洁,异香扑鼻,十州暗想:“这师姑生得端淑。只是空门修行,亦算十分难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妆在此,她庵中皆是女尼,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么肯容我一个男子在此潜迹?真是有幸。”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暗想:“洛阳去处,怎么偏生这样标致女子。今日悟凡是什么福分,得以亲近芳颜。”及烹茶热,悟凡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奉一盅与十州。十州也回敬一盅,就问她贵庚。悟凡道:“今年痴长十九了。”也叩问十州贵庚。十州道:“今年虚度十五秋了。”   彼此谈了更余,就请十州安寝。十州让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脱衣先睡了,吹灭了灯,然后解了上衣,钻入被窝里,又讲了闲语,因问明日黄府中甚人来此修法事。悟凡道:“是黄尚书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一女,名唤玉娘。那黄小姐不但色貌无双,又兼诗文第一。嘉兴府中爱她才名,来求亲的挨挤不开,却有两件难事:第一件要夫人亲见郎君美貌,要与小姐做得一对的。二件要在府里发出诗文题目考他一考,不许有个外人传茶,恐防夹带。做完了,送进去与黄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定见是摇落了头。即有一二人文理取得的,怎当得黄小姐吞吐庄骚,出入班马,把这些庸才俗辈,都不在眼下。还有一件奇处,她有一个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楼,容貌才学,也不逊于小姐。每逢考试诗文之日,翠楼在屏风后略张一张,传下两句话来道:‘观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诗文们听见了,自觉没趣,以后渐渐来很少了。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牵丝。明日正是她诞辰。每年这一日,夫人同小姐到小庵拜一日观音经忏。因此家师今晚要预备她明日来的事。”十州道:“这等说来,是我有缘,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个女史,我的才学,料亦配她得过。如今我先露一二首诗让她看,卖弄才学。她若见了,自一定爱见,那时再图良策便了。”踌躇之际,早已钟动。当家老尼唤众徒弟起来,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来,只等黄夫人来到庵内。有分教,邵十州的好姻缘,从天而降,不费半分人力。欲知后来,再看下回便知。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八回入桃园奇逢双美温翠被先退春光   话说嘉兴西门内乡绅黄缓,字汉候,庚戍进士,官拜太宰,致仕在家。止生一男一女。男名唤黄钺,是个目不识丁的蠢货,年二十二岁。女郎玉娘,生得容如西子,才若班昭,诗词歌赋,无不精通,黄尚书夫妇爱如异宝。她是十月望日生的,自幼舍名福寿庵白衣大士前。故每岁生日,送二十两香金到庵里,母子两个必定来庵中拜佛,做一日功德。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纸扎。十五日早,一群家人妇女护送黄夫人和小姐,两乘轿子进庵来。庵主慌忙出迎到正殿上,参拜了三宝诸佛,各处拈过了香,方才入斋堂坐定。献茶罢,起身闲步。诸尼自去礼佛拜忏,单是悟凡相陪黄夫人、小姐,同到她房里闲玩。十州躲在内里一个侧厢下。夫人一路闲步入来,十州在纸窗洞边私窥那小姐,果然生得有些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十州看出了神,不觉失声称道:“好个女子。”却被这些跟随妇女听见,便说:“呀,那壁厢谁人大胆在内窥探?”早有三人推开厢门,一看,三个妇人吃了一惊,也失声赞道:“好一位仙女。”惊动了黄夫人,问道:“你们为什么事大惊小怪?”家人妇女走近面前禀道:“这壁厢藏一个佳人在内。”   大人便问悟凡:“此内之人,是何宅家眷?”悟凡不敢隐瞒,把昨日来踪述了一遍。夫人道:“这是个落难的女子了。可请她来见我。”那家人妇女走到厢下唤道:“大姐,我家夫人请你。”   文新遂缓步出来,到悟凡房里。黄夫人同玉娘举目一看,见她仪容袅娜,举止端庄,神如秋水。文新行到夫人面前,众妇女喝她叩拜,倒是夫人道:“不消。”反要尊以远客之礼。彼此推逊了一回,黄夫人只得依了,小姐不肯占。文新道:“夫人小姐是金阙玉质,贱妾乃茅屋微躯,怎么敢占客礼?”必要推小姐在上。见礼过了,夫人与小姐将她周身细细看了,不但容貌推绝,而且言词温雅,不像小家出身,只是一对金莲略粗了些。夫人问她贵姓氏,文新道:“贱姓文名新,年方十五岁,洛阳人氏。”   夫人因适才悟凡把她来踪说过了,便不再问,命她同坐。文新取了一张椅子,在下面朝上坐了。悟凡献上茶来,吃了几杯。黄小姐偶然去悟凡书桌上闲看,看见一幅白笺,压在砚下,将手去拿起来看,上写五言绝句二首。   其一曰:   薄命轻如箨,秋风任飘泊。来去无定踪,未卜何所托。   其二曰:   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萍踪失巢鸟,谁借一枝栖。   洛阳薄命女偶题于长水之福寿庵。   文新见黄小姐取那纸起来看,连忙走来拿时,早被她看过了,不好去夺,只得任她阅完。那小姐连声称赞道:“诗字俱佳。”就呈与夫人看。夫人看了道:“诗句清新,字迹端楷,真乃才貌双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黄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与翠楼两个,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与翠楼两个合作一处,外貌内才,岂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我与他结连理之枝,遂于飞之愿,岂不是天生一对才子佳人?”心下已有相爱相怜之意。黄夫人见了女儿目不转睛视她,已晓得女儿爱她之意,“我何不便与老爷说知,收留这女子与女儿作伴?”及至黄昏,功德作完,老尼进来陪吃晚膳。临散时候,黄夫人拉道白到外边,私与她说要留文新到府里相伴女儿之意:“待明日与我老爷说了,着人来接她。”道白满口应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复夫人便了。”黄夫人同小姐与文新作别,便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意。不得已上轿,一簇人飞拥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里来,就将黄夫人的话,对文新说了。文新道:“只恐贱妾不中她意,若黄夫人肯留,贱妾愿同翠楼一同服侍小姐便了。”   道白欢喜。明日清晨就到黄府里来见夫人。先谢了昨日所赐厚仪,然后把文新之意回复夫人。夫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胜。遂令人放轿到福寿庵,接文新姐进府。原来昨晚回时,夫人即将此话达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诗与太宰公看了,也称道不已。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话,便着人去请。顷刻间家人来报说,福寿庵文新已到了。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内,叫丫头去书房里请老爷进来相见。黄公一见,心中也想:“世间有这样绝奇女子,与我女儿相去不远。”道白领她上前见礼。黄公夫妇受她两拜。小姐受了两个小礼又唤翠楼过来相见。黄公就吩咐侍茶,自往书房里去了。这道白用过点心,遂辞回庵中去。   翠楼领文新到小姐闺房中。原来玉娘的卧室是一座绝高的楼房,楼后又是一大间,是二面开窗阁子。两旁边还有两间披楼,一个六十余岁养娘,另横一个在左边。披楼里掩上楼门,竟是个鸡犬不闻的仙境。楼上书籍满架,古帖名画,不计其数。文新举目一看,真好个名人书室。四壁仅是玉娘与翠楼的题咏糊满。到得晚上,老妈送上夜饭来吃过。玉娘看了一黄昏书,然后去睡。翠楼移烛引文新到自己床前来道:“新姐不嫌不洁,当奉陪同榻了。”文新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来,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洁净,不敢有污玉体。只是同床各被睡罢。”翠楼道:“妹子不须讲客话。我姐妹两个从今就是亲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气,倘妹妹若有独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单睡如何?”文新道:“甚好。”要让翠楼在内床睡。翠楼只得先上床,坐在里面。文新一头脱外面衣服,一头把自家一本诗集去镇好桌上。翠楼看见便问道:“妹妹是什么书?”文新道:“是名人诗集,我平日喜欢他的文字,所以当时在身边,闲时观看的。”翠楼道:“可借我一观。”   文新便取来递与翠楼,翠楼接书一看,却是雪梅的二集,上写长安邵十州著,有小牙章印在上面,是风流解元四个字。翠楼惊道:“这不是小孟尝的郎君,号邵有二的么?”文新道:“正是,姐姐缘何晓得那人?”   翠楼道:“我家老爷有个门生,去年往长安带得一本雪梅初集下来,送与老爷,说是长安一个秀才所作,年才十三岁。老爷看了,十分称道,遂即送与小姐。小姐持来看时道,字字珠玑,言言锦绣,恨他不得生在本县,有个相见之期。今年又见乡试录上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见他诗文奇妙,每每形诸想念。常时对我说道:‘我若嫁得这个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晓得他。不知妹妹何处得这稿儿,还是他亲手写的?还是抄录来的?”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迹。你看他笔法秀雅,便可想其风流气象了。”翠楼道:“这般说来,妹妹必曾见其丰采了。”文新笑道:“他就是我姑表兄,时常亲见。他容貌是男子中当今无二的,只是他要觅一位美貌佳人,方肯成亲,所以至今,十五岁尚未聘室。”翠楼道:“小姐终日诵他诗文,尚未知他人物何如耳,若是听见妹妹这一番话,还要欢喜杀了呢。”二人直谈至五鼓,方才就寝。翠楼见他不脱小衣,问道:“妹子如何穿了衤夸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寒疾,每年到十月时分,便不脱里衣而睡。”翠楼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晓起来,翠楼拿了那本稿儿,走到玉娘床前来笑道:“小姐有件宝贝在此。”玉娘道:“有甚东西,如此欢喜。”翠楼把文新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把那本稿儿取出。玉娘接来展开一看,是雪梅二集。真个字字珠玉,兼得书法尽妙,即忙披衣起来,叫文新来问。文新之言,从头一样。玉娘大喜,又问道:“那邵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家可有说亲的来么?”文新道:“家表兄近来朝中有事,他已远游到南边来了。”玉娘忙问道:“你可晓得他望南边来还向哪一方去?”文新停了一会道:“不知他往哪里去了。”玉娘也不再问,及梳洗毕,把这本雪梅集读了又读,口中吟咏他文词,肚里又想他是个风流才子,一时间着魔在十州身上,连早饭惧无心去吃,呆呆地拿在手里细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与文新打得热闹,好趁机问十州的消息。   吃晚饭时,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楼文新坐在两旁。玉娘提起壶来,亲手斟一杯酒,送到文新面前来,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这杯,非为别意,难得你三四千里之外,有缘相会。名虽有上下之分,情实骨肉之爱。自今以后,你我三人生死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负心,杯酒为警。不知你意下如何?”文新道:“贱妾受小姐提携,得备员奴隶足矣,又焉敢结为雁行。自今以后,当腹心上报小姐,次报翠楼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鉴。”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又斟一杯酒,奉与翠楼。翠楼也敬她一杯,然后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不许拘拘,要饮个尽兴。”彼此讲古论今,饮得有兴,讲得有味,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城楼已敲三鼓,此时玉娘已是十分醉倒。翠楼被文新连陪数杯,不觉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文新道:“服侍小姐先睡,奴辈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床。文新先已替她打扫床内洁洁净净,铺设帐褥,又去替她放下帐钩,说声小姐好睡,便来扶翠楼到床上来。文新叫道:“姐姐脱下睡罢。”怎奈翠楼如玉山倾倒,和衣倒在床上,朦胧睡去。任文新推动,只是叫不起来。   是夜天气又极寒冷,文新恐翠楼酒后伤风,故把锦被拿来,罩在翠楼身上,自己却去剔下银缸,拿了一二卷书,在灯下披阅。转眼四顾,见翠楼房内玉签牙边万卷纷披,文房四宝一榻,罗列十分齐正,把玩不置。及至玉楼叠推,漏下四鼓,翠楼酒气少退,转动起来,见文新尚在灯下观书,便叫道:“新姐,天气寒冷,到此时候,何不睡罢。我晓得了,你想是中个女状元么?”文新道:“女状元,贱妾却不敢,还是让小姐、姐姐中罢。前在福寿庵曾闻悟凡言及小姐与姐姐诗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人学士,无不钦服。文新于此道,却亦路暗,尚欲请教一二,姐姐其许我否?”翠楼道:“请教何必一时,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罢。”于是文新吹灭灯火,行到床上,和翠楼拥衾而睡。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文新百年之好,于此而谐;翠搂抱她之愿,由是而始。而熊梦亦自兹而吐焉。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九回赏雪筵题诗索醉入罗帏弄假成真   却说文新和翠楼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马脚,先自披衣起来,翠楼亦觉了,把醉眼张一张道:“妹妹,这样冷天,为何起来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来叫唤,我先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还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壶茶来解渴。”说罢就走上房去,煽起火来。泡好了茶。   却说翠楼睡在床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样子,一时喉间甚渴,才爬起来披衣,文新择一壶热茶到来,叫声姐姐请茶,翠楼谢道:“如何敢劳动贤妹子。”茶吃了几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来。”遂忙又泡一壶茶,携到玉娘床前。此时玉娘已醒,文新揭开帐幔,叫声小姐醒了么,玉姐见是文新,便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文新道:“是一壶浓茶,恐小姐口渴,故泡来伺候。”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这样知心体贴我,翠楼呢?”文新道:“翠姐尚醉而未醒,方才要勉强起来,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来伺候小姐。”玉娘道:“难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来。   此时翠楼恐怕玉娘唤她,也自披衣起来,下床走去,觉得身体疲倦,余酒未解,心中想到,我昨日不过多吃了几杯,如何这身子好像害起病来,遂走到玉娘房里,叫声小姐,昨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竟没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栉沐完了,然后回到下房来,自梳洗。翠楼因身体有些不适,一同理发完了,便问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样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细细向我说一说。”那文新欲说不说,只是嘻笑不止。翠楼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梦中是何样子。”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梦间却有一段极奇怪的事,我不好说出。”翠楼急问道:“妹妹你不妨述与我听。”文新半吞半吐,欲说又止。翠楼遂拉她衣裳,要她说明才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话甚长,待黄昏人静,我好对姐姐说。”引得翠楼一肚疑心,没个理会。恰好黄小姐在那边呼唤,遂双双走去答应。   玉娘道:“今日为何这样寒冷,又不见日色。”文新把窗子推开了,只见漫楼银彩,玉宇无尘,瑞雪纷纷,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楼道:“小姐怪得天气寒冷,原来外边下着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开窗子,竞不晓得外面下雪哩。”   正话之间,只见老姥掇上果盒来道:“夫人说,今日天降大雪,丰年自瑞,备得一筵酒菜,与小姐们赏雪,老爷又传诗题在此,要小姐与翠楼文姐各赋一首。”   玉娘接来看时,题是咏雪,各分韵,七言律诗。玉娘拈得西字,翠楼拈得汤字,文新拈得归字,各去磨墨,仗笔写就。   玉娘诗曰:   朔风凛冽过剡汐,停看长空糁白堤。   梨舞尚余征雁泪,絮飘不是子规啼。   照光别蠹还怜似,识味煎茶莫与齐。   立意衔寒梅欲发,策驴好过濮桥西。   翠楼诗曰:   乾坤一夜鬓须霜,脉脉轻寒远建章。   黯淡长安高士客,光华剡曲泛舟郎。   癫狂疑赋春云热,飞舞狂吟象服装。   真道无香输粉腕,醉时堪荐紫英汤。   文新诗曰:   开阖纷纷散玉霏,白楼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银屏幛,楼阁妆成粉壁辉。   点点到梅花早落,层层入柳絮先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