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 第 6 页/共 8 页

荆棘将别院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厅上摆下酒筵,邀了许多朋友来看新姨。天色傍晚,妇人单身一人乘轿悄悄先到二女家。二女延入房中,双双下礼泣谢。妇人连忙扶住云:“哎哟!折杀我,快些请起!前日承两位姊姊的厚礼,本欲不收,又恐你们放心不下,我好过意不去。但有句话,今夜的仗不消说是我代你们打了,恐怕老奴受恨,不肯干休,你们须趁早躲避,不然终久要遭他的毒手!”二女甚感。   阿姥候在门外,望见两对提灯,两乘小轿,随着三对从人,都高擎火燎,却不用吹手。急入门摇手云:“来了,来了!顷刻到门。阿姥安顿众人外边坐定,款待茶汤,问云:“来这两乘轿子何意?”来人曰:“大爷说,那里不叫伴娘来?要这里妈妈送去。”阿姥云:“烦众位替大爷说,家里只有柳姑娘一个,我脱不得身,这是断断去不成的。”众人坐下一回,催云:“路远,请早些上轿罢!”妇人戴上盖头袱,阿姥呼挽轿进来,来人将轿挽入堂前。阿姥扶了妇人上轿,柳丝故作泣送。众人看见私语曰:“又是个满肚油,益发胖得利害。”遂张灯抬轿出门。   阿姥望其去远,掩门入室。三人拍掌大笑。”梅曰:“虽然解了目前之围,狂奴受毒,必有一番举动。再作何计?”柳曰:“且看他来再作道理!”梅曰:“这就差了。此番不比前日,来必受祸。我早已打算端正,势再不能与你共处。云家大娘贤慧,你且暂到他家躲避。”柳曰:“你怎么样?”梅曰:“我还有个姑娘住在庾岭,要求阿姥陪我到那里暂避。”柳丝曰:“与你相依数载,怎忍一旦分手?”梅曰:“身非鹿豕,聚散何常?待石郎回来时节,你务必叫他遣人接我,和你再图相会,只是有累阿姥。”阿姥曰:“我怕什么?依我算来,还是同到云家的是。”梅曰:“阿姥你不晓得,我的意思已决了。但此事以速为主,稍迟半日,便欲避不能。就要阿姥提了灯先到云家说个明白。我和你明早便买舟出门,叫他随后接了柳妹去!”   阿姥无奈,提灯走到云家,敲门进去。碧娘惊曰:“阿姥这时节到来,必有甚要紧事!”时生母亦未寝。阿姥先将荆棘说亲,柳丝用计之事细述一遍。生母与碧娘大笑。阿姥又说二人商量避害,梅萼欲往庾岭。碧娘曰:“说那里话,我家难道就容不得他两个人?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明早我就差人来接。”阿姥曰:“我也是这样劝他,他执意不肯。”碧娘曰:“我不管,都在你老人家身上。我受了云相公的托,若今日由他去了,云相公回来,我怎么见面?你对梅姑娘说,断断使不得!”阿姥应诺回家。   二女在灯前坐待,阿姥将碧娘之言说与梅萼。梅曰:“他是这样说,我已感他情了,去是断断不可!”遂连夜收拾行装。柳丝知不可挽,将自己衣裳簪珥尽付梅曰:“我到云家只图免得饥寒就罢了!姊姊多点东西,万一缺用,也好典卖应急。”梅曰:“承你怜我,不知可有日子报答你否?”二人一齐掉下泪来。阿姥亦为堕泪,只得再三安慰。收拾完备,遂暂时就寝。   棘自发轿出门之后,与众宾朋团坐欢饮。呼家童曰:“把家里拿来的酒牌取出来,我们行令。”家童将一包送到席上,棘打开骂云:“这狗才昏了!把我的经摺包取来了。”家童曰:“前日明明包的是牌,放在桌上,谁换了包哩?”众皆大笑。一友取经摺展开,见头一条帐便是某日某人赊陈醋一坛,戏曰:“恭喜,恭喜!醋赊去了才好娶如夫人。”众复大笑。   畅饮移时,棘令鼓乐迎至半路。时将夜分,轿到门首。一吹手入门,暗中绊跌一交,将一枝唢呐压做两段,连连换了细乐,引轿入堂中。座客离席,棘先问妈妈的轿,众人依阿姥之言回覆。棘曰:“这也原是,倒是我检点不到。”随即亲开轿门,妇人忍不住大笑,走出轿来,揭去盖头袱,大声骂曰:“好奴才!以妻为妾,该得何罪?”众宾认识妇人,一哄而散。鼓乐从人惊得抱头鼠窜。家童、侍女一个个魂不附体。棘呆睁双眼,说不出声来。回身欲往外走,被妇人当胸一把扭住,探手从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来,对棘曰:“你若要走,我今晚便和你决个雌雄!”棘曰:“罢了,罢了!我被这两个粉头赚了!明日与他说话。”   妇人将棘扯入房中曰:“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收拾得好齐整,好新铺盖,先待我受用一夜!我被轿子颠了二三十里地,身子乏了,来和你早些睡觉。你不要恼,今晚是你的喜日,且不与你讲话。你朝着他家婆子说我扫你的兴,这兴是你自己要扫的。我不过脸上不如他们两个,别的还有恁不一样?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没趣了,如今倒情愿做你的小老婆,省得使心用计谋占别人家的!”棘含愤就寝,勉强奉承。   次日天将明,梅萼呼起阿姥,先出门雇了一只小船,将行李装载停当。阿姥收拾了早饭,二女呜呜咽咽那里吃得下去!梅萼欲别,两人相携大哭。柳丝扯住衣袂曰:“知道几时再看见你,叫我怎生放得下手?”梅曰:“你不要伤心,我对你说,去投靠人家,饥寒饱暖须要自己调护,倘有病痛,呼人不应。云家大娘虽是贤慧,恐人情日久生厌,万一有一言半语,你须忍气吞声,只恨自己命苦罢了!”柳曰:“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只愿姊姊坚守初心,莫负石郎之约。”梅曰:“贤妹你不要疑我,心可剖,志不可移,若有他念,今日何必如此?我到那里禺页望来音,你切莫忘了!”阿姥别柳,柳曰:“阿姥,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阿姥应诺,二女痛哭而别。   柳丝转入房中,一身吊影,四顾凄然,捶胸顿足哭个不止。不一时,碧娘遣人来接。柳丝遂到云家。书带在门首看见,急入报曰:“只有柳姑娘来了,梅姑娘没有来。”柳丝入门,先与碧娘相见。碧娘闻梅已去,乃曰:“我昨晚再三叮嘱阿姥,说不可去。柳姑娘,你为何不劝住他?”即欲遣人追赶。柳曰:“梅姊决志欲行,总使追及,必不回来。”碧娘心甚不悦。柳曰:“向蒙大娘周恤,铭心刻骨。今日又来投托,自觉颜厚。”碧娘曰:“姑娘说那里话?纤毫补助。应该如此。今日遭人欺逼,理宜同到舍下。不知梅姑何意,这般见弃?冒寒出门,实使我放心不下!”随即引见生母。柳丝拜母,母扶住云:“吾儿薄德,承你姊妹确守成言,受此苦累!老身心实不忍。”柳丝掩泪。   荆棘被其妇管住,数日不得出门,情知二女必然远逸,私令家人来访,果见空空一室。棘闻之,暗自切齿。   第二十三段 遇舟人松涛入锦水 瞒蝶使水氏寄花笺   松涛自别云影出门,自思:“虽然一时高兴起身,却不知他躲在何处,也不知果然有个濯锦〔否〕?真是大海捞针,从何下手?”一路风餐水宿,行到金坛,正欲渡江,江边舟子纷纷,或招云:“我的舡新。”或招云:“我的舡稳。”或招云:“我的舡价贱。”一个来扯衣服,一个来抢雨盖行李,将松涛围作一团,竟如楚重瞳困在垓心,无计得脱。松曰:“你们不要争价钱,不论新的妙、稳的好,我单要的是快!”内一人近前曰:“来来来!决不过我的,我是有名的载石船。”松摇手曰:“听这船名,先就慢起。”舟子曰:“就快在这名上,千里路,长江一夜直走到绣岭鸟儿也飞他不过。”松涛闻言,惊喜曰:“我正要往绣岭去。”舟子曰:“这等益发没得说了,绣岭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去得。”众人撒手曰:“这个地名是没人认得的。我们只晓得金山,不晓得什么绣岭。”舟子曰:“如何?请下船罢!”松曰:“你方才说,你这船因何名载石船?”舟子曰:“客人上船我说。”松曰:“你说了我上船。”舟子曰:“不上我船,我也不说。”   松涛上船。舟子细说载生误入绣岭,留居山寺之事。松曰:“此事正奇,我却不信!”舟子曰:“你这位客人不信老实,若不信,现有那客人的亲笔在这里。”遂取出石生所书扇云:“这是一柄招风扇,客人请看!”松涛见扇,知其所言确是石生。喜曰:“这人是我的朋友。我正要寻他,他果然到了绣岭。”舟子曰:“我听见那和尚说要留他住几个月,想必还在那里,包你寻见!”松问:“绣岭走那里?”舟子曰:“你要到那里去还不知。”松曰:“只闻其名,不曾到过。”舟子曰:“这地在洞庭湖的那半边,山拐角里,不大有人到的。”松曰:“原来是楚地!还问你,那里可有什么地名叫濯锦么?”舟子曰:“没有。我只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出来了,不晓得什么着紧不着紧!”松曰:“你说船快,依你方才的话,我明日早上就要到了。”舟子笑曰:“那晚的风是他扇子上讨来的,客人若会讨,我也会到。”   数日后,舟次彭蠡之口。松涛望见石钟山,喜曰:“仰止已久,不可不登。”遂独上山亭,瞻眺良久,向山僧索笔,留题于石壁之上。诗曰:   为有荆南役,舟从彭蠡过。   未遑泊绝壁,聊复访崇阿。   山以钟名异,石因斧凿讹。   髯苏无快笔,今日陋犹多。   既下,谓舟子曰:“匡庐在望,还须一眺。”舟子曰:“若要山看,到那里尽多,这上头不要去罢!”松曰:“你晓得什么?”遂令将船放近山麓,振衣直到绝顶。五老迎笑,白云冉冉从足下起,遥望小姑空空氵蒙氵蒙,烟鬟撩乱。汉江波动,俨若风吹罗带,飘扬不定。回顾鄱湖鞋山一点,又如金莲一瓣踹破绿荷。西望斜阳下如鸥集沙汀,点成一片,即武昌也。松大快曰:“对此奇景异趣,惜乎少一知己!”至暮甫下。   又数曰,舟过洞庭,转入崇山之内,溪路渐狭。行了一程,舟子停桡回顾,不住曰:“奇了!奇了!”松曰:“你想是忘记路了?”舟子曰:“我记得是从这里出去的呢!”松曰:“你这人好混张!我道你是认得的,这里面又没处去问路,怎么样呢?”舟子曰:“你不要慌,待我跑到山顶上望望看,可望得见绣岭。”喘吁吁一气奔到山尖,周遭一望,连忙下去:“我道我的记性就这样不济了!”松问云:“可曾望见?”舟子曰:“一个儿是在前头了。”松曰:“还离多远?”舟子曰:“看着近得很,不过几里光景。”松曰:“你不要错看了。”舟子曰:“不错。前番出去,那寺里的当家叫了两个小和尚,摇只船送我出口子,单记着山顶上的宝塔。你不信,转过这个小冈去,就望见这个塔尖了。”果然转过一峰望见塔顶。松涛甚喜。   趁着一曲溪流东回西抱,行可十余里。松曰:“你方才说只有几里地,行了这半日,你看那山那塔都不见了,不可又走错了?”舟子曰:“除非下次错,今日我包你不错!这里面的路像经摺本,望着近,走着还远。你看,那不是塔又露出来了。”复行数里,清溪尽处,绣岭忽然呈露。舟子呼曰:“是了!是了!这不是绣岭么?”松涛昂首一看,果是峰峦如画,连声称妙。舟子曰:“这还不妙,到顶上去望望才妙呢,且和你到上面寺里去罢!”   二人登山。舟子曰:“我记得这寺里有个和尚叫做什么烟花,只去寻他。”行至雨花宫前,沙弥看见,报与拈花。拈花忙出接见,引入方丈,问曰:“客从何来?”松曰:“我乃龙湫石莲峰契友松月波。闻他迷路逗留宝刹,特来寻访。”拈花曰:“石先生曾到过敝寺,秋初已入秦去了。”松喜曰:“他既入秦,不必言矣!动问这寺中有一个朗砖和尚,欲烦引见。”拈花曰:“家师云游,尚未返锡。”顾舟子曰:“又是你的船,好奇怪!亏你怎生复进得来!”舟子曰:“那南北两京的路都是熟的,希罕这个所在。”   松涛又问:“这贵处可有什么水名濯锦的吗?”拈花曰:“濯锦溪围绕山麓,这山下一村名赛桃源。”松曰:“不料今日连人连地都寻见了。”遂取囊中岭图,行出冈前,四望群峰,或起或伏,如揖如拱,或蜿蜒如龙行,或狰狞如虎踞,或如美女颓妆,或似侍臣鹄立,或青葱如黛染,或飘忽如雨来,烟云万状,尽摄两眸之内。下瞰赛桃源,展图对看,喜曰:“锦水花村,果与画图无异!”拈花曰:“此图从何而得?”松曰:“此系去年尊师在敝梓赠与石友,临仿而得。”拈花谓松曰:“石先生来时,原住寺内。后与村中水散人相善,移到他家住了数月。前日有人下山,闻得村内人说,近日曾差人到此探望,不知果否!”松曰:“既如此,便当下山问个端的。”遂令舟子将行李搬到寺中。   拈花陪松同至水散人家。散人延入。拈花先为通其姓名、来历。松曰:“闻翁曾为敝友下榻,说他去后曾差人到此,特来问个详细。”散人曰:“日前曾有使来,贵友已抵幕府月余了。足下何所闻而来?”松述秦中书到,并已出门寻访,途遇舟人之事。散人曰:“贵友到彼不过相探。山公屡招,却是为何?”松曰:“翁有所不知!山公有女,意欲馆甥,屡屡招他,盖为此事。”散人暗想:“前书果然是真。”拈花曰:“有此喜事,石先生怎肯逗留数月,躲迟花烛之信?”松曰:“言虽如此,此事山公留心已久,敝友坚执不从。今番虽然到彼,意在一探而已,恐此事亦未必谐。”散人亦无言,遂设鸡黍,留松宿其家。清氏谓散人曰:“连日的气还不曾淘了,还要来什么敝友敝友!你由他寺里去罢了!留他怎的?”散人曰:“地主之谊,本应如此!”   采苹闻说有人来访石生,从屏后听见松涛言语,入见盈盈曰:“姊姊,龙湫来了个姓松的,说是石相公的朋友,到这里来寻他。想就是那松什么波了。”盈盈曰:“他怎么晓得寻得到此?”采苹曰:“他说遇见了前番来的舟子,寻到此处。老相公留他住下。我听见他说,山家久已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从。此去不过探望,这事必不得谐,他这话有些根据。”盈盈闻言,益信前书之谬。   次日,松涛欲别,散人曰:“足下更欲何往?”松曰:“既得石生之信,还当入秦一访!”散人曰:“路途劳顿,且再停一日去,不为迟。”松涛遂止。少顷,舟子下山,来到散人家问松去住,松曰:“的于明日早行,还是你的原船出去,还要前进。”舟子应诺。散人陪松涛往赛桃源前后周游一遍,舟子随之。松见居处男女俱清洁可爱,谓散人曰:“贵地溪山久入寤寐,虽暂时分手,终当同作主人。”舟子曰:“山上望下来没多大一块地方,走着这样宽展,这所在真好!可惜不近大路,没有生意做,不然我也搬来住了。”采苹闻松涛欲到秦关,复催盈盈作书。盈盈至暮,灯下写就,将前伪札一同封入。谓采苹曰:“书虽写了,怎好付他?”采苹曰:“不难,叫采绿拿到书房,只说是我家大官人寄与石相公的,相烦顺附。他初来,不知底里,必不疑心。叫他不必与老相公说知。”盈盈笑而许之。遂令采绿持送。采绿送到书房,照依前说。松涛接书曰:“你去说书我收好了,请大官人出来会会!”采绿入告。盈盈曰:“如今怎生回他?”采苹教采绿云:“你说官人有恙,不得亲会,多有得罪了,那封书一定要到的。”采绿覆了松涛。   松涛次日别了散人、拈花起身。拈花笑问舟子曰:“你这呆子下次可还来么?”舟子曰:“走熟了,只怕再来望望你也定不得。”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   散人自得秦中来信,深念其女桃夭之事。寻思赛桃源无可与偶,遂决意归合浦。盈盈闻之,不茶不饭,暗自忧煎。采苹曰:“悲欢离合,自古难全。姊姊既信得过石生,石生岂信不过姊姊?况那和尚诗中明说着:‘求凤入五羊’。将来石生必有入粤之行。我们回去亦属预定。”只数言,将盈盈无限愁肠豁然尽释。   散人择日束装。拈花与居民闻知,俱来送行。散人作书付拈花曰:“仆还乡念切,不及待和尚返锡,数字留别,烦为转达。”拈花敬诺。行期既定,盈盈率采苹到斋,将壁上粘贴诗画尽行扯去,独将石生所书对联用水口巽湿,揭下收藏。   盈盈倚窗棂凭曲槛,对幽花抚修竹,慨然叹曰:“十余年赏心之处,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苹曰:“我见那和尚帖内说‘欲见朗砖,三登绣岭’,知他明岁必来。姊姊何不留诗壁上,使石生见了好谋入粤。”盈盈甚喜,题写于壁云:   楚云遮不住,一叶下西风。   梦断雄关外,魂留香阁中。   要盟坚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奋青鸾翼,遄飞合浦东。   散人遂于是日东发,率妇女登舟,鼓动木兰。盈盈回望绣岭,黯然泪落。母曰:“怪你不得,从小在这里生长,倒像是离了家乡!”   舟出溪口,顺流一叶,其快如飞。一夜,舟泊江堑,有小舟后至,附泊船边,即梅萼赴粤之舫也。时积雪初霁,寒月映波,盈盈与采苹出坐船尾,见邻舫悄无人语,惟有江声月色做弄寂寥。盈盈回顾久之,抱住采苹曰:“对此凄凉景况,使我心魂如失。”采苹曰:“进去睡了罢!”盈盈曰:“睡与坐一样,再略消停一会。”采苹曰:“日里听见老相公说,前途有个庾岭,我们还要过那岭去。远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东,一往西,几时得有会面日子?”盈盈长吁曰:“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梅萼卧不安枕,耳边唧唧哝哝,分明听见咏其雁图赠别之句,惊起开蓬,见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采苹背坐曰:“这空江上那里来的一阵寒香?”盈盈曰:“邻舟有女子吟诗。”采苹回身曰:“雷门前谁在这里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窃去了!”采苹不知所云,梅问曰:“你们从那里来?”采苹曰:“我们从荆南绣岭来。”梅喜曰:“正欲一访绣岭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苹曰:“你怎么知道绣岭?”梅曰:“我从龙湫来,见过那图。”盈盈讶曰:“龙湫是石生故里。”梅曰:“那个石生?”采苹曰:“你既见过绣岭图,就该晓得这人!有个莲峰可认得么?”梅曰:“我只在他东邻第几家,怎不认得?”采苹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梅曰:“他母舅山总戎招他入陕,离家半载,陕内招书又到。正在惊惶,谁知随后到陕,即有回书,说迷棹入楚,在绣岭逗留数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苹曰:“这话纤毫不差。”盈盈曰:“还有话动问,意欲相屈过舡一叙,可使得么?”   梅听二女之言,并诵己之诗,知石生书内所云联姻绣岭,必是此女。遂取岭图藏入袖内,悄过邻舟。时两船之人俱已鼾睡。梅与盈盈促膝而坐。采苹睇视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执手相看,亦各惊喜。盈盈问曰:“姊姊既与石生为邻,知他家内还有何人?”梅曰:“他家中只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牵丝?”梅曰:“龙湫地面谁不喜得他为婿?怎奈他遴才选貌,比棘闱取士尤严。那些有一无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没一人中式!”采苹曰:“这等说,你想是他家远邻,不知详细,他现与山姓谐姻,怎说无人中式?”梅曰:“这事我也略闻: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载,那女子无缘,石生固辞不允。他几时有谐姻之事?”采苹向盈盈曰:“他这话与那姓松的如出一口,那封书是假无疑。”梅曰:“可是他故人松月波么?”采苹曰:“便是。你这邻舍真不是冒认的。”梅曰:“这人为寻访石君,原来他也到过绣岭?”盈盈曰:“松君来时,石先生已入秦。他访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谈半晌,意忘了请教姊姊贵姓?”采苹曰:“我们姓水。”梅曰:“舟中还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几人?”盈盈曰:“高堂二白,只妾而已。”梅曰:“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儿采苹。动问姊姊贵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苹曰:“原来是一家!”梅曰:“闻石君家信说,与绣岭水氏联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无语。采苹曰:“原来他家里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为石君偶。适言假书是为何事?”采苹言秦中遣人绝亲之事。梅曰:“说那里话?石君家报现从秦署赍发,并不闻有只字提及山家之事。来书之伪,自不待言。何不寄书到彼,以破其计?”盈盈曰:“曾有数字托松君寄去,未知能达得否。还要动问,适言绣岭图从何而见?”梅曰:“去年有一游僧将图赠与石君,至今传遍龙湫,何人不见?”盈盈曰:“游僧乃绣岭雨花宫朗砖和尚,画图乃余拙笔。现见石生密带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来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画,展向盈盈曰:“这可是么?”盈盈细看,与己作一样精神,不能复辨。惊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还有一事动问,龙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楼,能诗善画,闻与石君情好甚殷。我现藏其所赠云雁图,此图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详?”采苹曰:“可见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闻他二人容貌颇佳,谅不及姊姊。”盈盈曰:“又闻他同居不字,却是为何?”梅曰:“听得二女辞楼皆由石君所感,他两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赋小星,以明知报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苹曰:“你便怎么晓得这详细?”梅曰:“因属气节,敝闾竞传,故悉颠末。”盈盈曰:“贤哉二女!不知可有缘分得与同居否?”梅曰:“姊姊远离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决意东归,幸得与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还珠,石君复到绣岭从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临行又留诗在壁,必然入粤来访。动问姊姊欲往何处?与谁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岭,到彼相探。舟中只一邻妪作伴。”采苹曰:“这等说,我们是同路的。”盈盈曰:“审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妇,际此隆冬孤行千里,定非无故!”梅叹曰:“妾薄命,衷肠难诉!姊姊既与石君有约,有日必抵龙湫。妾亦不久返棹,再会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时已宵分,梅萼取图起别。盈盈曰:“适然相遇,自觉情不忍释。”梅曰:“中怀依企,妾亦具有同情。”采苹曰:“我们总是同路的,明晚将船还泊在一处,大家再好会会!”梅曰:“这却甚好!”盈盈先令采苹入内收拾被褥。采苹曰:“枕头尔放处都不似在家时,怎生睡?”梅曰:“好一位大姊!言词典雅。从来兵强悉由将勇,益知姊姊多才。”盈盈曰:“小鬟喋喋,姊勿见笑。”   第二十五段 战西秦函关退木客 开东阁幕府赘松涛   山中木客喜音律,解吟咏,僭号称王。大开韵府,招集诗豪,得吟哦军十万。遂筑吟坛,拜诗魔为帅。其军分平上去入四部。演为蜂腰、鹤膝等八阵,开十五国之风,惟秦最强。遂诹吉兴师叩关请战。山公先点强兵把住潼关,传诸将共议破敌之计。诸将皆曰:“噤喉二处,皆称险阻。为今之计,无如多积粮草,闭关守住要害,敌兵资竭力疲,必自散去。我无折矢之劳,坐收其效。此万全之策也!”公艴然曰:“君等差矣!山魈猖獗,妄自称干,关中带甲百万,破此小丑如摧枯拉朽。正当砺兵秣马,灭此朝食,岂可闭关示怯,为敌所笑?”诸将皆不敢言。   公遂令谷应领兵迎敌。木客笑曰:“武夫欲以力胜,先自失计。”两军相接,谷应一战而北,引军入关。公闻谷应兵败,大怒,点齐部曲,亲自出兵。石生入见,问:“何以战?”公曰:“尔书生何知军旅之事?”遂出战。木客下令,军中尽披穿山甲,前军竖五十旗,右军执赶山鞭,左军使开山斧,与公战于夕阳。公大败,师尽崩裂。木客乘胜驰之。公正被困,忽一人徒手奋呼,阻截其势。木客师辟易不敢前。公入关大惭,问其人曰:“壮士何来?”对曰:“将军同里松月波,因访令甥石莲峰到此。见公被困,故不辞一臂!”公喜,邀入幕府。   石生闻山公师败,笑曰:“不知敌情,焉得不败?”及闻松涛至,二人相见大喜。生曰:“别来寤寐不忘。何意吾兄远游到此?”松曰:“自贤弟出门之后,深叹索居。孟秋,山公书到,说你未至,尊堂十分惊骇。我和笼碧知你不到必是中途有阻,只得出门寻访,以慰尊堂之心。”生谢曰:“劳兄远涉,何以自安?我到此已是七月将尽,舅父说刚有书回,我知家中免不得惊疑,随即遣人回家,不料吾兄先已出门。”松曰:“既遣人回。也免得家中悬念。”生曰:“笼碧近况如何?”松曰:“他安无事,不过如此。府上与梅、柳俱是他照看,吾弟可以放心。”生曰:“蒙他相看,胜于骨肉,心实抱歉!”松曰:“相知周急,事极寻常。况他丰厚之家,更当如此!”生复询二女,松曰:“别后我二人并不曾到他家去。来时曾去作别,两人凄凄困守,容貌比前减多了。”生甚慨叹。   松涛正欲言入绣岭之事,适山公来招二子入营问计。二子随同入中军。公自战败,令谷应坚闭潼关,不敢再出。木客令诗魔扎住关前,昼夜推敲,声势甚盛。松谓公曰:“吾观敌人有倾岩赭岭之雄,公诚不可与争峰!”公曰:“吾方欲励兵益众,以图必胜。如足下言,将如之何?”生即曰:“甥早已探知敌情。御此敌安用长枪大戟?直须赋诗,退之可也。”公曰:“即如子言,宜速为计。”生与松涛计议,谓松曰:“吾欲先为茗战,君意若何?”松曰:“一路被村醪所困,正欲借此洗发精神。虽非所长,愿佐旗鼓。”   生将军中亦分四部,建陆羽、龟蒙、毛文锡、卢仝四帜。上锈龙团凤饼之状,色尚紫,名紫云堆。两人各率二部:涛名松萝军,生名石花军。齐到关上。敌兵望见旗枪林立,遂来挑战。两军开关迎敌,七战而诗魔退舍。松萝、石花二军皆翊翊风生。石生复决蒙泉以灌之,腾波鼓浪,沸声如吼。敌兵荚战两军,遂列于关外。木客闻诗魔战败,并力御之。山公亲往犒师,谓二子曰:“敌虽暂退,终相持不下,奈何?”二子曰:“破敌必待夜战。”公曰:夜战宜多张火鼓,以助军威!”二子曰:“无庸。”   一夜,四天锁碧,皎月当空。下令军中按甲束兵,各依节奏高歌赵宋、元、明之诗。敌军闻之,莫不技痒。诗魔与木客同登壁垒,倚月静听。诗魔曰:“宋以词胜,元以曲胜,明以文胜。五七言皆平弱无奇,不足畏也!”木客遂令军中歌而和之。次晚,二子复令大军稍前,歌初、盛、中、晚四唐诗。木客曰:“此非晚夜之比!”诗魔曰:“诗盛于唐,调虽高,犹未尽善。歌而和者如故。又次夜,二子复令军中歌晋魏六朝及两汉诗。木客惊曰:“语和而庄,义严而密,又非前夜之比!”诗魔心颇怯,不能应。军中寂然无声。二子笑曰:“山鬼伎俩已露,益以后劲,立见荡平矣。”松涛编板屋,得《小戎》妇女千人。至夜,两军翊翊,直逼敌营。或击瓮,或叩击,呜呜然齐歌秦风《车辚》、《四铁》、《小戎》、《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十篇,敌兵大败,诗魔降,木客夜遁。   山公闻捷大喜,出关相迎。大军凯歌《六月》,振旅入关。营中置酒命乐,欢声洋溢。公亲酬二子,松曰:“非石生不为功,草鄙之人何与?”生曰:“克敌皆吾兄之力,何多让也!”公曰:“左提右挈,勋实相等,行当表奏,以彰懋德!”生曰:“松君虎贲之士,表荐允宜,甥不过逢场作戏,何能之有?况扳花念切,军功亦不敢当。”公嘉其志,尽欢而散。   二子同入卧所。松曰:“近日军中劳攘,未曾问你迷途入楚之事如何?”生想曰:“我遣人回,你已出门,怎知我迷途?”松曰:“岂但知道,绣岭水散人家我还睡了两夜来的!”生曰:“好奇怪!你怎生到得彼中?”松曰:“此话更奇!绣岭不在宇宙之外,你能到,何独我不能到!你且说迷舟一节。”生曰:“说也奇异。来时舟泊金坛,被江风一夜吹送到彼。原来去年赠我画图的朗砖和尚就是那岭上雨花宫的住持。我在寺中住了半月,因识水翁,移到他家。来时和尚未回,惜不能一见。且问你从何知道,寻到那里?”松曰:“我也是到了金坛,巧巧遇见从前载你的舟人。他口夸江风吹送之快,因而问得消息,就上了他船,同入绣岭。长老还不曾回寺,拈花和尚说你与水翁相善,你到这里就遣人到彼候他。我因此与他同到他家访问明白,蒙他留住两晚,遂即作别。那里面山水幽奇,果是一幅天然图画!惜不曾久留,细加探赏。”生曰:“且慢!我并没有遣人入楚。你见水翁可曾问他?”松曰:“我只问你入秦之信。遣人不遣人不曾问他,他也没有提起。”生曰:“我怕是和尚误闻。”松曰:“我还忘了,水家郎有书带来候你。”遂取书付生。生接书,知是盈盈所寄。问曰:“这书谁付你的?”松曰:“那晚刚欲就寝,有一七八岁小鬟送到书房,说是官人所寄。我要请会会,回说有病,不能会客。”生笑云:“此事你可与散人说知?”松涛摇首。生持书不发,又曰:“原来这和尚还不曾回寺。你还不知他神异,他去年还有赠我诗句,幻而难解。中有‘江帆误张’、‘函关奏凯’之语,神奇乃尔!”松涛甚是惊异。时涛被酒先睡。生挑灯开缄,见书云:   锦水烟深,花赚渔郎之棹;草堂日暖,竹留君子之车。地非洛浦,而遇陈王,人喜东墙,而邻宋玉。题红一叶,和锦字以缄怀;丽落千言,将衍波而索赋。乌栖曲泣鬼惊神,白(歌萦心系念。含羞掷果,偶来月下之游,回顾雕栏,遂并星前之椅。清淡霏玉屑,侍见满泛绿昌明;良夜剔银灯,棋子敲残红蓓蕾。联诗联袂,君谬许为情所钟;如友如宾,妾愧佚于礼之外。一诵游僧之句,方期白首同心;忽闻阿母之言,暗惜红颜薄命。感君情切,使妾心柔;遂致私诚,共申信誓。百年凤卜,恩向碧海俱深;一曲骊歌,魂与玉鞭齐掉。秋风吹雁路,别思方殷;远水报鱼书,愁心倍炽。帷房密约,亲何难于吹处求瘢!幕府佳期,妾独能于真中辨假。谓此情之甫定,况分袂之匪遥,纵彼美之可亲,宁弃予之太速。指星誓月,君非无媒;接木移花,妾何敢信?是用略陈鄙陋,谨和伪札以同登;惟祈俯念盟言,共守贞心而不变。蒹葭白露,思以间而益深;契阔死生,情以亻舟而倍笃。楚云秦树,魂梦徒劳;逆旅异乡,珍重为祷!   生览书大惊。复观伪札,知为山公所使,心大不悦。松方鼾睡,生急推之曰:“快醒!快醒!”松觉曰:“怎么你还未睡?适才梦去,正与敌人鏖战,被你推醒了。”生曰:“且莫说梦话。我问你,你到水家,水翁可有什么话说我?”松曰:“他不曾说你什么。”生曰:“怪道那和尚说我别后曾遣人到彼,他却不错。”松曰:“是谁遣去的?”生曰:“说也可笑,既称知己,我不敢瞒你。水翁并没有儿子,只有一女,貌比夷光,兼工铅椠。房中有一妙婢,名唤采苹。因其婢得与相识,别时曾与密缔丝罗。来到这里,舅父屡以亲事相强,我无奈,告以曾与水氏联姻。谁知他伪托我言,遣使持书到水家绝亲,将我从前之事一朝破露,岂不羞死!”松闻言,披衣起坐曰:“这等说来,书是尊阃所寄?我道你迷途甚奇,原来有此奇遇!书何所言?”生移灯近榻,以书示松曰:“珠玉之心,千伶百俐,早已识破是假。区区离间,从何而入?”松见书曰:“读其书,知其人,真是闺中英隽。好笑阿红说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倒被蛾眉赚了!”   石生一夜无眠,次日即欲辞别起身。山公问松涛,得知其故,大惭,谓生曰:“姊无缘,我也不再强你。你冒雪归家,如甥舅情何?”生决意欲行,公不听。自是,馆甥之念遂绝。   一日,松谓生曰:“缘虽前定,君于中表诚为薄情!”生曰:“知我罪我,我皆由之。舅父既不我强,我倒为他觅得佳婿。”松问是谁,生曰:“君宁学王魔诘作老鳏耶?”松曰:“你敢是说醉话?”生曰:“我不醉,话也不错。正欲借此谢罪红妆,你不要看我的样!”松止曰:“切勿轻举,自讨没趣。这两日睡梦不祥,夜来自梦睡在床上,一人递与我一只小鸟,我接过来看,却是死的,又放在枕头上,不知主何应兆?”生拍掌曰:“梦兆甚祥,姻事必妥!待我解与你听。你睡在床上,乃坦腹之兆。鸟死乃羽卒,合来是一‘翠’字,家表姊小字翠微。放在枕上,岂非共枕之先验乎?”松涛大笑曰:“恐未必如君所解,且未知山公之意如何?不可造次。”生曰:“造次也必于是了。”   遂烦谷应为媒,且曰:“入楚伪札汝必知情,令你戴罪图功,务须力赞。”谷应来与山公言。公以石生之事不谐,正尔抱闷,闻谷应之言,暗想:“松涛虽恬雅不及石生,其英传俊拔亦世所罕俦。”颇动于中,以语翠微,翠微无言。公遂允其所求。生大喜,谓松曰:“庶几不负吾兄此行,弟亦借此以酬知己。”松涛解所佩琥珀以为聘。公受聘,遂择吉以女妻涛。   第二十六段 红锦辞牵宦室 明珠飞入龙湫   云影自随其岳和公之合浦,阅报知秦中奏捷皆由松、石二子。喜涛已与生会,遂作书邮寄入陕。石生闻云入粤,忧曰:“二兄相继出门,弟家与二女更有谁倚?”松曰:“他既出门,必安顿妥当也,不消虑得!”亦同作书问讯,并言松涛入赘之事。云得书大喜。会卿云出诏,令二千石以上俱贺表。云为其岳属草表上,人主悦,锡予甚厚。和公欲举云,云辞曰:“我本无心出岫,区区浮名,非我志也。”遂止。   时散人已抵家。盈盈自出绣岭,怯怯腰肢怎禁得千里辛苦!兼之暗抱忧心,渐觉朱颜憔悴。又见住居湫隘,绝非锦溪之比,两道春山锁成一处。采苹在旁时时劝慰,或调琴以待弹,或展枰以对奕,或歌其旧时佳句,以博开颜。盈盈赖此得稍舒蕴结。   有人送槟榔至,散人曰:“此方瘴气甚多,中人即病,惟食槟榔可以除之。盈盈谓采苹曰:“老相公说此物能除瘴气,只知山瘴可除,不知我愁瘴几时得消?晚于灯下集药名诗一律以自遣:   小院重门冬漏长,炉烟销尽水沉香。   昏黄连夜云兼月,契阔怀人参与商。   敲竹每防风搅梦,疗愁终没药堪尝。   郁金常薄寒灯暗,强染乌丝续断肠。   邻有宦室,闻水翁有女,即来求婚。盈盈闻之,悲愁涕泣,几不欲生。清氏诘问采苹,采苹复陈前事。清氏谓盈盈曰:“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真不差!石家儿夫妻举案已经数月,你还盼他来,便白了头也盼不到了!昨日来说亲的人家虽是宦家,听得说他儿子是痴的。我想起来什么痴,大人家儿女任着性子,多有得是这样颠狂的。我也不肯轻许他,如今也才得到家,且慢慢打听,怕寻不出好女婿来?”后宦家复央媒来问肯。散人问清氏,清氏曰:“你好没主意,回他就是了。你有多少女儿愁嫁不出去,要送与那呆公子!”散人曰:“我也犹豫不决,明日一心回了他罢!”次日覆了媒人。   宦与君守和公乃同年相好,见姻事屡求不遂,以托和公,欲以势相笼络。和公却之不得,遣役持帖来招散人。散人惊疑,不知何故。及到署,和公令云影入书房会散人,告以宦室求婚之事。散人曰:“老朽久客他乡,携眷初返,百务倥偬,何遽及此?况自度金屋茅檐势同霞潦,亦不敢柳扳!”云曰:“只须缘分相投,贫富贵贱在所不论。某宦之意甚坚,翁何不俯就,以全两家之好?”散人曰:“翩翩公子何虑无阀阅门楣,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这却断难从命。”云见散人坚辞不允,遂不复言。   茶毕,云问曰:“翁向来作客何处?”散人曰:“客居荆南绣岭已数十年,近日甫回。”云讶曰:“绣岭可就是赛桃源么?”散人答曰:“便是,先生怎么晓得?”云曰:“曾经见过,怎不晓得?”散人曰:“彼中人迹罕到,间有来者,仆必知之!先生来自何年?仆何未识面?”云曰:“身虽未到,这地方倒也识得。动问龙湫有一石莲峰,今春因入陕迷路到彼,曾会此人否?”散人曰:“仆曾为石君下榻。君从何而知?”云曰:“不才云笼碧,与石君同里,相契最深。他秦中书回说,曾与绣岭水氏联姻,借问彼中可还有贵同宗么?”散人曰:“只仆一家。”云曰:“如此石友所聘是令爱了?”散人曰:“先生不知,石君已为山总戎东坦。”云曰:“非也。山家姻事已成画饼,翁却未知。”散人曰:“说那里话?他秋初入秦,随即合卺,还有书寄仆,怎说已成画饼?”云曰:“翁误矣。与山公令爱合卺,及敝友松月波,非石君也。”散人摇手曰:“先生误,非仆误也。松友为寻访石君,也曾到过绣岭。石君来书在前,松友入秦在后,如何扯得到他身上去?”云不复辩,只令书童取出二子所寄之书云:“不能为公辩此。二友数日前才到之书,请看,便知孰误孰不误!”散人见书,惑滋甚,问曰:“山公有几位小姐?”云曰:“山公乏嗣,只有石君一位表姊。”散人目云曰:“哦,也是这样!”云曰:“石友纯笃之士,既与翁约为婚,宁肯复作他人之婿?向闻山公欲以此相强,敝友坚执不从,寄翁之书必非石友亲札”!散人始悟前书之伪。   云复出绣岭图,问曰:“画中佳景,翁当熟识。”散人曰:“此图乃绣岭寺僧朗砖所藏,先生从何而得?”云曰:“去年那和尚到敝梓,将此图赠与石友。石友转赠于我。请问赛桃源真境较此如何?”散人曰:“虽得其形似,个中曲折尚有未到。”云曰:“有此妙境,恨不能旦暮遇之。翁反弃之而来,却是何故?”散人慨然曰:“鄙意亦难以相告。此图与二君之书乞暂假带回,即当奉璧。”云许之,复问曰:“适言宦室之事,不曾请教闺英有几位?”散人曰:“说也惶愧,衰年朽质,也只有一个弱女。”云曰:“这等就是石君的尊阃了!翁勿负敝友之约,宦室之求,吾当力拒。”   散人持书与岭图作别回家。清氏忙问何事,散人曰:“便是昨日辞婚一节,他要寻个有势力的媒人弹压于我,岂不好笑?”清氏曰:“你怎生说了?”散人曰:“我已矢口回绝了。只是回了一家,就许了一家来了!”清氏惊曰:“是那一家?又这样草率?”散人曰:“听我说,他是龙湫人,乃石莲峰的契友。说石生到秦后曾有书回家,说与我家结姻,并不曾做山家女婿。”清氏曰:“我不信!依他说,那从前寄来的书是谁写的?”散人曰:“更有可笑,方才他说山家也只有一个女儿,原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允。这句话当日到绣岭来寻他那姓松的也曾对我说过。说起来,那封书竟是托名假造的。前边说着我也不信,他把二友寄与他的书取出来,我看这却不错,山家才是近来招赘了那姓松的了!”清氏曰:“原来有这样委曲,我想他也不该写那一封书来!”散人曰:“我现将石生寄与这姓云的书带回来了,你拿去与女儿看看。”清氏指画曰:“这是什么?散人曰:“是女儿画的绣岭图。去年郎砖赠与石生,石生转赠他的。我也带来看看!”清氏曰:“你如今说将女儿许他,对那个说?”散人曰:“方才承这姓云的十分叮咛,他却不知我家的原委。我暗想:这段姻缘竟有九分天意,不如还留与他罢!”   清氏持书入房曰:“我道这后生难道这等劣薄,原来入赘山家是那寻他的朋友!”盈盈突闻母言,不知何谓。清氏细述前事。盈盈闻言,并看二子之书,暗中生喜。采苹曰:“姊姊神见,早已识破是假,何待今日?”盈盈展见岭图,讶曰:“此图与邻舟女子所带无异,也是梅、柳所临。”清氏曰:“何处邻舟?那个梅、柳?”盈盈复为母言二女辞楼之事。清氏曰:“这生不但才貌出群,更兼德行可嘉,是你与他有缘。巧巧今日会见姓云的,才晓得从中关节。如今你父亲要将你许他,我们又离了绣岭,万一他不来,岂不又相耽误。”采苹曰:“那和尚与他的诗上说得明白,不用疑心,他一定是来的。”   次日,云影来谒,言已谢绝宦室。散人甚喜,出书与画还之。云曰:“翁今是疑是信?”散人曰:“仆还有一言,虽承贵友不弃,但吴粤相去甚远,仆暮年无倚,将来作何归着?”云影沉吟良久,曰:“不才有一善策,欲了向平之事,当曲全儿女之情。若依愚见,翁向来客居异地,不若明春携家同到敝梓,待我作书招石友回家,成全佳偶。一则可免敝友寻访之劳,二则又有翁婿相依之乐,岂非两便?”散人低回曰:“这事还待与寒荆商议。”   云去,散人以语清氏。清氏曰:“这却使不得!不知深浅,冒冒失失到了那里,万一从中有变,明日进退两难,讨人耻笑!”散人心亦不定。后云影时时来访,商及此事,散人曰:“虽蒙先生赞美,究不知令友之意如何,仆终不敢冒昧到彼相就。”云曰:“翁于入楚之书,信所不当信;于学生之言,疑所不当疑。学生愿为执柯,包无差误。”散人自从到家,见亲友凋零,人非物换,虽回故里,无异他乡。感云力劝,复与清氏计议,遂萌入吴之念。   越明年,烧灯初过,云影欲回,促散人偕行。散人之意遂决。云择日别其岳,与散人举家就道。盈盈谓采苹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席犹未暖,又复长征,怎禁得这般困顿?”采苹曰:“不遇云相公,怎便得住龙湫?若非回粤,又怎得与云相公相遇?这来去之关键甚大,却不徒劳。”盈盈曰:“蜡丸诗云‘尽道珠还珠复飞’,真如烛照!”   数计一路山程水驿,到得龙湫,又是仲春将尽。既抵家,云影入门,书带看见,连忙报知碧娘。碧娘见云影,先询其父之安。云亦随问石生之母。碧娘曰:“自你出门后,我就接来同住。如今现在我家,甚是平安。”云大喜曰:“得卿如此,我亦心感。”云见生母,母谢曰:“老身一家打搅府上,承大娘多般照看,十分感愧!”云曰:“正该如此。只是家常定有不到之处,还要见谅!”随令家人搬取行李,告生母曰:“还有一事恭喜,小侄已为莲峰挈眷归矣!”生母惊问,云影细述前事。母曰:“去年大娘说他陕中来书,说与绣岭水氏结亲,我正愁他山遥路远,日后怎生处置,又蒙如此劳心,愚母子何缘蒙贤夫妇周全备至?诚何以报?”   时采苹与采绿先入室。碧娘见采苹曰:“婢且惊人,美人将如何?”少顷,散人率妇女进门,碧娘延清氏、盈盈入内。清氏与生母相见,各申姻娅之谊。随命盈盈拜见,母拉起,喜曰:“此真吾儿之配!”清氏复向碧娘致谢云影玉成之德。碧娘私语云曰:“石君得佳丽,你又输他一筹!”云笑曰:“所性不同,我只道你好。”碧娘曰:“我房里还有一个佳人,你去看看!”   云进房见柳丝,即问曰:“你在这里?怎不见梅姊?”柳掩泪曰:“自君别后,有一狂且作难,只得暂避君家。梅姊携阿姥避往庾岭去了。”云惊问作难之事,柳备言之。云曰:“这都是我出门之故,他不同来,独往庾岭,却是何意?”呼碧娘曰:“我交你两个,如何少了一个?你难道不该叫人去留他?”碧娘曰:“柳姑娘你听么,我说这场埋怨不能免的。”柳曰:“大娘再三劝阻,他决意要去!”云曰:“去时曾有何说?”柳曰:“说待石郎回来,遣人到彼接他。”云曰:“可惜我们往庾岭经过,当面失之。你二人如此,始不负石君之约,且待回来去接罢了!”   云妻引盈盈见柳丝。柳丝先已知之,延入房中,倒身下拜。盈盈急扶住曰:“姊姊怎行此礼?顾碧娘曰:“动问此位是谁?”碧娘曰:“这是柳姑娘。”盈盈不待其辞之毕,心已明白,便曰:“敢就是画雁图的柳家姊姊么?”柳丝羞惭俯首。盈盈曰:“知名已久,今日幸会。向闻与梅姊同居,今彼何在?”碧娘为言避难之事。盈盈回顾采苹曰:“如此说,去岁江皋所遇的是他无疑!早知如此,悔不载与同归。”至晚,盈盈遂与柳丝同寝,十分亲切。散人遂暂住云家,云即作书入陕招生。   第二十七段 赚仙郎暗香吐梅萼 逢魔女欲海涨涟漪   木客既平,有诏封山公为西岳公,欲寻松、石二子之勋。生固辞,公遂独表松。明春,生别山公,与松涛复入楚,途中暗想:“今番去,朗砖必定归寺。央他撮成此事。”又想:“密约已露,如何与水翁相见?”   及抵绣岭,行到水家门首。见双扉静锁,猛然一惊,忙向邻家询问,始知已还合浦,邻为启户,生入室,见园亭冷落,花竹葳蕤;苔生遍阶上绿痕,尘扑满斋前碧槛;人声寂寂,鸟语啾啾,不禁心魂立化。转过湖山石后,见角门虚掩,生入盈盈卧室,悄然独立,似醉如痴。忽睹壁间诗句,暗尘残墨,拂试重新,几回吟咏,中心如搅。猛忆蜡丸之诗,瞿然曰:“五羊之行,在今日矣!”   时拈花闻生来,即下山到散人门外。邻有童子入招,石生自思:“我何忍见此辈入室?”对童子曰:“烦你说,即刻就到寺中来拜,请和尚先回。”童子出语拈花,拈花回寺。石生对壁徘徊,情不能释。天将晚,生向邻家另取一小锁,将房门锁固,黯然出户。   居民闻生重来,俱到门前见生,齐通款曲。一人曰:“当日水翁在这里,石先生有贤主人,我们不敢轻亵。如今屈到舍间暂住,稍尽地主之谊,如何?”生未及对,一人曰:“方才我闻得石先生来了,家中已打扫了一间房子,还是到我家去!”一人曰:“由你们争,且待我搬了行李去。”生忙止住曰:“蒙众位雅爱,本当叩领盛情,方才已许过寺中和尚,今晚且权到彼过宿,慢慢领情如何?”方言时,拈花复令沙弥来接。众人曰:“既如此,我们不要抢,从明日起,大家轮流接待罢了!”石生称谢入寺。   拈花曰:“才得分手,倏忽半载有余。”生曰:“阻隔慈云,竟失通候!动问尊师可曾回来?”拈花曰:“尚未返寺。”生悟“欲见”“三登”之语,知此地必当再造。拈花曰:“先生别后,有一贵同乡姓松,到此寻访,随亦入秦,可曾会见?”生曰:“已经会面。他今为客西秦。借问水翁何故弃此乐土?”拈花曰:“他客岁冬初,不知何故忽动归心。”生曰:“别时宁无一言?”拈花曰:“只留书一封与家师作别,并没甚言语。”是夜,生宿寺中,肠如车轮,不能安寝。因赋一诗云:   一棹行沿锦水涯,款扉重访丈人家。   幽禽翠竹虚仙馆,素壁香埃扑墨花。   纸帐依然亲佛火,春风何处觅琼葩?   天孙果在银河畔,倦客宁辞万里槎。   晨起,即欲别拈花入粤,拈花固留。生曰:“千里劳人非不欲暂息驱驰,奈心上有事,不遑安处。昨承村中诸友扳留,本欲面别,恐被所阻,希为转政。还有一事相托,水翁之室祈暂为守护,余不久还图来此,切勿寓人于室。”拈花曰:“先生见托,贫衲自当留心。”石生遂复东发。   先是梅萼舟中遇见盈盈,探知二人原委,知石生回到绣岭必投合浦。自抵庾岭,即与其姑言之。时庾岭四面无杂姓,皆梅氏一家。其姑因遣人遍语南北二枝,细访石生过岭消息。一日,石生来到岭下。日色已西,遂投旅店。店主问知姓名,来报梅姑。梅萼闻之大喜,即欲令阿姥往见。姑沉吟曰:“且慢,你既知他与水氏联姻,何不乘机做个先占花魁?”梅曰:“将奈何?”姑曰:“我有一巧计,博取一笑。”遂令店主勿露,嘱小奚如此如此。   小奚答应,来到石生所寓邻肆,高声问云:“今日那绣岭来的石相公可有得过去么?”邻肆未及答应。石生闻声,忙出门外呼曰:“这童儿过来,我问你,你是那家来的?”小奚曰:“我是水家来的。”生惊喜曰:“可是水散人家?”小奚曰:“便是。客人怎么知道?”生曰:“我便姓石,是从绣岭来的。闻你主要回合浦,怎生留住在此?”小奚曰:“主人中途染病,不能前进,只得暂住此间。等待相公甚急,今日却等着了!”言毕,飞奔而去。石生喜不自胜,私谓:“天念劳人,中途得遇。”少顷,小奚复来,问曰:“主人恐有差误,问相公有何为据?”生忙出绣岭图,付之曰:“见此小画,便无疑了。”   小奚持画报梅,梅遂令延生来家。小奚曰:“主人卧病,不能出陪,请相公书房安歇!”抵暮,生坐房中暗想:“不知是醒是梦,如何得有这般凑巧?他既说等我甚急,这姻缘不难成了!”梅萼悄至窗前窥看,石生虽跋涉长途,丰姿如故。私心甚喜。   次日,梅姑设帷与生语曰:“自得山家伪札,始知先生不弃寒微,已订闺中之约。本欲待先生回到绣岭与小女谐姻之后,同返故里。奈其父思归念切,匆匆就道。去岁途中抱病,时值严冬,只得暂借一枝。不意今春病势转笃,举目无亲,十分忧患。来时小女曾留题壁上,谅先生见之必然入粤。因此日向通衢访问,且喜昨日果然得遇,先生真信人也!”石生羞愧局蹐,并无一语。梅萼窥生,掩口胡卢。阿姥低笑曰:“什么要紧?他脸上红了又红。”梅姑又曰:“贵友松君为寻访先生到绣岭,随即入陕。舍间有书和伪札一同寄来,先生可曾接得?”生曰:“寄秦书、题壁句悉皆见过。前蒙朗砖和尚赐诗,已明示良缘总有波澜,此心何敢辄变?”梅姑突闻朗砖诗之言,不知其由,姑亦语塞,含糊应曰:“足见先生志诚。今老身之意欲择吉,使小女与先生成其亲事,便好同回合浦,未识尊意如何?”生曰:“得遂于飞,可胜铭刻。但愧旅囊萧条,无以为聘。”姑曰:“小女虽愧云英,先生云雁图宁不胜蓝桥玉杵?”生进房大喜曰:“我愁此事不知要费许多周折,谁识一缄书倒为媒证!”是晚喜不能寐,闻窗外轻呼采苹之声,启户见一女飘然入去。喜曰:“这却是盈娘后影儿,我和你佳期只在旦暮了。”   梅姑择定日期,令梅与生合卺。既进房,梅乃背灯而坐,令一小鬟谓生曰:“请姑爷到前面书房暂坐,姑娘有话请教。”生出房来,到书斋自思:“有话今宵正当面叙,何故却请出房来?”正想间,丫鬟捧一彩笺至曰:“这是姑娘送来请教的。等候看了就要送去。”生又暗想:绣岭已经试过,难道又是颁题?”及展开,见诗云:   千里佳期幸合簪,不堪寒雁入云深。   故园花木萧疏甚,此夕应牵两地心。   生疑盈盈前知二妓之事,故来试己,乃书其后曰:“快哉倚玉!愿足平生。区区剩柳残花,故置膜外。”送至房中,梅见之泪落云:“委身事人者乃尔!”复题一绝云:   当年自负眼波明,误认无情作有情。   一样丹青谁美恶,岭图珍重雁图轻。   复令送至生处。生见诗惊讶,又见婢非采苹,顿起疑心。   回身入内,见房门紧闭,大惊,不知是何缘故,又碍难呼唤。   正在无计,忽阶下一老媪远立,低叫云:“石三郎心忙意乱了!”生近前看见,惊曰:“你是阿姥!缘何得到此处?”阿姥笑曰:“我是送亲来的!”生闻言大悟曰:“好糊涂也!何顿忘‘南枝预招’这语?我知道了,你快把来的缘由说与我知道。”阿姥细述荆棘作祟,柳丝避入云家,己与梅萼到此之事,生疑顿剖。又问曰:“我寄回之书虽云与水氏联姻,从中详细如何知道?”阿姥又述舟中与盈盈相见一节。生甚喜,谓阿姥曰:“适才不知,言语唐突,烦阿姥解围。”阿姥敲门曰:“姑娘看老身薄面,恕他无心之失,开了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