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 第 5 页/共 8 页

石生进房,采苹隔窗曰:“你若欲图后会,复简还须谢过。他是封好了来的,你也封了带去。”生曰:“言甚有理!”即和一绝于原诗后,缄好出付采苹。采苹持回,盈盈展见所和诗云:   细语触幽襟,藏羞借月阴。   相如虽病渴,不敢复弹琴。   看毕,知其愧悔,私心自喜。   越数夕,生复投诗约会。是夜月出甚迟。石生坐待久之,闲展棋枰于灯下布局。采苹提茶炉进房曰:“香车到了,快些迎接!”石生出户,遂邀盈盈入斋。盈盈见棋曰:“好一局斜飞格!”生曰:“候久不至,学个闲敲棋子落灯花。”二人坐下,生曰:“余设此坐相待久矣,只是荒斋尘坌,有亵红妆。”采苹曰:“不要过谦,不是相公贵宅。”生曰:“姊姊今宵枉顾,乃主中宾,我便是宾中主了。”盈盈曰:“蜗居淹屈,妾心正自抱惭。”生曰:“自顾尘凡,假仙人之馆,复得接仙子之言,何异向丹台石室,与麻姑、飞琼共谈世外。”盈盈曰:“仙居密迩赤城,曾否采药一渡石桥?”生曰:“欲访仙踪,寸心徒切,今幸深入花源,庶几不羡刘阮。”盈盈曰:“妾览刘阮遇仙事,深为慨叹。弥月之游,归历数世,退无所依,进不复遇,何仙家之无情,二子之不幸!”生曰:“采药奇遇,古今谁不欣羡!今被姊姊道破,使人失惊!”采苹曰:“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石相公到此几时了,怎不动家乡之念?”生笑曰:“正在迷时,何忍即醒。”   俄而茶熟,二人品茶。采苹收拾几上棋枰,将子匀散曰:“待我破了这一局。”生按棋枰向盈盈曰:“手谈定然高妙,还希赐教!”盈盈辞曰:“虽略知布子,非橘中之敌也。”生固请,盈盈许之。采苹曰:“掩上了门,做个关门杀。”生曰:“你不要岸上高三着。”采苹曰:“我不管论成论败,也不管说战说和,只袖着手静观鹬蚌。”盈盈侧目视之。生笑曰:“怎不说从旁看打鸳鸯结?”采苹曰:“姊姊的棋是没有结打的。”二人开枰对弈,石生故落数子。局终,采苹数子曰:“若争个手也便扯平。亏杀姊姊中心有眼,石相公便败在这里面了。”生曰:“姊棋妙于琴,诗奇于字,想来画学也应入微。”盈盈曰:“自笔笑学书,便亦旁及花乌。偶然灾纸,自以为工,愧未能登管夫人之堂奥耳!”采苹曰:“石相公何由知姊姊善琴?”生曰:“初入名园,焦尾之音早有好风吹送,至今犹铿然在耳。”二人始悟弹琴之夕被生听见。   盈盈向生曰:“竹笥定多佳名,何不使尽观鸿秘。”生出游草一帙,盈盈览毕复索。生又出旧作数十篇,盈盈诵了曰:“激楚处仿佛《离骚》,庄整处直登《雅》、《颂》。君才殆天授,非人力也。”。生曰:“一经品题,石武石夫碔砆化为良玉矣。”盈盈曰:“题中所称松、云为谁?”生曰:“契兄松月波、云笼碧二友,皆吟坛飞将,生平唱和颇多,帙中偶然录此数则。”盈盈曰:“题咏一节,本属文人快举,或逢一境,或遇一事。夫机触露于外,吟情感动于中,捉笔如明珠走盘,骏马下坂,岂非第一快心之事!若待辛苦构思,总有惊人之句,妾所不取。昔孟浩然两眉尽落,裴佑袖手欲穿,王摩诘至走入醯瓮,千古传为苦吟。想见其拈毫宁有乐境?”   生聆其词淙潺悦耳,且味其语气,始信采苹称其评论古今,赏心甚寡之语不虚。因曰:“古人七步成诗,三年作赋,迟速固有不同。若使题颁子夜,香限铜炉,则孙绰必在门墙之外矣。”盈盈低头含笑。既而又曰:“前人评诗谓郊寒岛瘦,元轻白俗,妾谓不然!微之不乏端凝之句,郊岛亦多富丽之章!三人不具论,独为乐天一‘俗’字叫屈。历数其诗,如‘趁凉风竹绕,引睡卧观书’,如‘松影过窗眠始觉,竹风吹面醉初醒’,如‘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如‘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桥头’,如‘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心水自春’,如‘松雨飘藤帽,江风透葛衣’,如‘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如‘红袖织绫夸柿带,青旗沽酒趁梨花’,如‘无人惊处野禽下,新睡觉时幽草香’,此等妙句,美不胜收,皆风华掩映,激齿铿锵,何一是其俗处?”石生拍案叫绝曰:“历历数来,如黄莺三十二啭,一啭一快心。千古覆盆,今晚得照。香山有灵,当为吾姊下拜。何物杨汝士,漫作醉言,敢称压倒!”采苹旁立惊曰:“石相公轻言些,说得高兴,竟忘其所以了。”二人失笑。   采苹出户观月,看时已参横斗转,进谓盈盈曰:“河欲落,月已西,再一会儿,那虾蟆更就要催动了哩!”盈盈曰:“日渐长,夜愈促了。”生曰:“千金一刻,细语喁喁,便听他打个六更,亦复何碍?”采苹曰:“石相公只知留客,却也寡人。”生曰:“寒夜客来茶当酒。”盈盈曰:“何如良夜省陪茶?”采苹曰:“我们是陪了茶来讲话的。”生曰:“这才是主中有宾,宾中有主!”   盈盈起别,采苹提茶炉一同出斋。生送至竹边曰:“今后望姊姊源源而来。”采苹曰:“只要石相公不泄。”   第十七段 窃诗画石岫披怀 会巫阳采苹送雨   次日,散人到斋曰:“这几天仆因薄冗不得来陪话,先生又纳闷了。”生曰:“芳园花鸟,尽足怡人,倒也不觉岑寂。”散人见案上《水经》已辑就了一半,喜曰:“先生文机之速,真如河决下流,敬服敬服!”生曰:“勉力应命,未有不贻笑高明,但个里源头还祈指示。”   散人曰:“吾族自天一肇生,地六相成,开基于北方,居坎位为五行之首。尧时支流充满,靡有定向,遂泛滥中国,与民争居。迨夏后氏九河既导,三江底定,然后各循故道知所朝宗。迄今数千年,千支万派流行宇内,经络苞于苻日月出没之乡。或浪汲三千,或波回九曲,或溟漭而渺沔,或汗汗而沺沺,或上通星纪,贵近天潢,或下运洪□,力移地轴,或泉飞如雨屑,或瀑挂如云奔,或以倒峡见奇,或以停渊得趣,或敷而为惠泽,或挹而为甘霖,或挟蛟龙以同居,或产珠玑而照册,或出图而出书,或限南而限北。溯流虽异,穷源则同,要皆遇坎必止,盈科后行,而以清洁自好,喜下为性者也。”   生曰:“昔郭璞咏江,木华赋海,管子赞以具才,老氏称为上善。翁家世之盛啧啧人口,但不知梵书所称八功德者何属?”散人曰:“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也。此既流入沙门谱中,姑存其名,不必分其支系矣。又有蓬莱一派,其性至弱;昆仑一派,其形甚黑;独有荡泉一派,性温和,历寒暑不变,宇内不过数支。昔苏子瞻曾遍与之游,独与在骊山者称善。”生又问曰:“彭蠡洞庭,三湘七泽,皆楚产也。翁传自何派?”散人曰:“仆家世居合浦,此中特流寓耳!”   石生忽闻“合浦”二字,暗自惊喜,因问翁自何年溯洄至此。散人曰:“徙居此地,忽忽数十载,念及先人庐墓,屡动归心,无奈这客居溪山,深入寤寐,眼见得鬓毛如雪,不知何日是归年也!”   少顷,散人去,生拍掌大喜:原来合浦是他故里,盈盈不是我的,更是谁的!水翁水翁,快婿已在你眼前,须早把你这一颗爱珠交与我掌管!再玩蜡丸之诗,益信神僧之幻。自后,每当月明人静,盈盈即携采苹到园,非与生倚栏共话,即剪烛敲诗。石生欲出朗砖所赠之诗,屡恨无因,欲言又止。   韶光迅速,枝头少女早吹过二十四番花信。薰风拂拂,又逢荷净纳凉之时矣。一日,新雨后散步登山。采苹入园行到斋前,见生不在,悄然入室,披其帷幕,按其衾枕,神情荡漾,不能自持。忽自己啐了一声,笑道:“平时主意最拿得定,今日何故至此!”复启其匣,得生与梅、柳倡和诗并云雁、绣岭二图,蓦然惊复欣然喜。急持归与盈盈曰:“石生不在,被我窃了他匣中古董回来。”盈盈展见绣岭图,讶曰:“这图怎生落在他手?”采苹想曰:“是了,老相公说他在家曾遇见寺中和尚,这不是和尚赠他的么!”盈盈复展雁图细看,十分称赏。又见题轴三诗,虽知为赠别之作,却不甚分明。及阅梅、柳辞楼之句,始知为平康女子,暗思天下才女原来不少,觉平日襟怀,深自贬损。遂将诗与二图密藏不露。石生并不知觉。   一夜,盈盈晚凉新浴,衣轻绡,走细&,持白团扇与采苹入园。时新月一痕,荷香馥郁,萤火高低,款步栏边,意极闲适。石生从山寺回来,见之曰:“适才入寺,听讲观音经,回来复睹庄严妙相,此身又如泛南海,入普陀矣!”采苹曰:“眼前少个童子。”生曰:“若蒙普渡,情愿扳依。”盈盈笑曰:“只恐洗不尽凡心,又要去寻梅问柳。”生忽惊疑。采苹连即浑以他词曰:“这几日山房如火,挥汗如雨,等不到夜凉一开青眼!”方言时有风飒然而至。生曰:“美哉此风!当与姊姊共之。”采苹曰:“此石相公之雄风耳!”盈盈又曰:“与君共者多矣。君不曾几度登楼笑晚风耶?”生异曰:“图中秘句何由得泄?”看见采苹含笑,指之曰:“是矣!是矣!我知之矣!”采苹含笑逡巡避去。   盈盈问:“二女之事若何?为妾言之。”生将初遇二女并二女出楼之事委曲详尽一一讲陈。盈盈曰:“松、云之义,君之情,梅、柳之志,可称三绝。今二女何在?”生曰:“一室凄清,尚同居敝里。”盈盈曰:“妾见古今所载章台儿女能谢绝脂粉,非因色衰,则以势逼。二女能退步于急流,回车于初日,诚今昔所难。”又问:“先生绣岭图从何而得?”生曰:“此图来历甚奇!去冬故园偶遇朗砖和尚,将此图赠我。这和尚相见之言藏头露尾,甚没分晓。又赠我蜡丸诗一枚,中藏诗句,奇幻难解。谁料今春辞家以来,诗中之句屡屡有验!”盈盈曰:“诗何所言?又何所验?”生曰:“不才填膺衷曲,吞之不能,吐之不敢,屡欲少宣,又恐姊姊生嗔,隐而不发。”盈盈回顾,不见采苹,乃曰:“先生有何言语,但说不妨。”生曰:“我曾将和尚相见之言一一记录,与蜡丸诗句带在身旁。今晚幸逢姊姊问及,何敢再隐?”遂取出付盈盈曰:“个中机彀请细参详。”盈盈先看所录之言,笑曰:“这是他的悉口利苏口卢,真不可解!”继观诗句,见“江帆误张,溪鸳同浴”之句,惊曰:“老阇黎好先见也。”及观至“先盟合浦人如玉”,止不住红沁莲腮,默默无语。   生曰:“不才虚生十九年,自叹良缘难遇,宁甘虚度青春,既得神僧诗句,私忆婚姻必落外郡,故借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今幸于群山万壑之中邂逅姊姊,千里牵丝,百年订约,全仗此诗为冰上人、月中老也。”盈盈含羞无语。生曰:“自接芳容,私矜奇遇。然尚疑‘合浦’二字茫无下落。前闻翁丈之言,始识为姊姊故里,益信良缘果由天定。”盈盈看毕诗句,仍付石生。采苹潜踪听其语毕,复来前,遂捧之而去。   次日,采苹伺散人午睡未起,启户入园。生刚行至竹边,闻声避入林中。采苹不觉,望见房门不掩,微微喘嗽,不闻答应。来到门首张看,不见石生,复入斋头翻阅。石生突然入室曰:“宝物被劫,正苦难追。今日开关延敌,果然堕我术中!”采苹曰:“这样宝,亏你带到海龙王家里来。若是要还,改日奉璧。请开,让我出去。”生阻曰:“孤军入险,尚想全旅而还?”采苹曰:“仁义之师,不闻阻隘,快些放路!”生坚持之。   采苹正在被窘,忽闻散人喘嗽,二人慌张无计。采苹失色曰:“你这冤孽,如今怎了?”生将采苹推入帐中,以衾覆之。散人入斋,与生坐谈曰:“夜来雷雨初晴,今日炎蒸少退,贵处亦似此盛热否?”生曰:“荆吴相接,大约寒暑略同。”散人曰:“此时百不敢为,只堪散发槐柳间,拆荷筒,饮花露耳。”石生心慌胆怯,语若不闻。散人顾床曰:“为何这帐子不挂一挂起?”生忙应曰:“苦于驱坟不净,故尔垂着的。”散人又曰:“适读史,见汉高平城之围,白登之困,险落重瞳之手,深叹创业艰难。”生曰:“非子房计出六奇,汉之天下正未可定。”散人笑曰:“先生误矣,出六奇者,陈丞相也。”生亦哑然,曰:“适承乡梓之问,顿觉客心撩乱。”散人立起身曰:“先生不要萦愁,明日仆当棹小舟,与先生寻岩问壑,以舒怀抱。”石生致谢。散人在房中踏来踏去,惊得石生汗如雨注。   采绿送茶入斋,散人复坐下饮茶。取《水经》翻阅一回,谓生曰:“天气炎热,且宜暂停笔墨。”生曰:“谨领教。”啜茶毕,采绿出房,散人亦起身出门。石生同出斋前,伺其已出园门,掩户急入帐内曰:“闭杀我怀中鹞也!”采苹闷得脸若涂脂,单衣悉皆汗透,起曰:“险些不吓杀了人!”笑生曰:“好个子房六出奇计!”生曰:“这老儿好不惹厌,我心中乱作一团,那里有心答应。”采苹欲下榻,生抱持之,采苹曰:“行不得也哥哥!”生曰:“情如渴鹿,今番断断不能再释了。”   采苹口内无言,芳心如醉。生为解去薄罗,乳拥双莲,肌呈白雪。两情奔悦,飘飘然细雨轻云,遂同赴巫阳之会。欢娱之际,采苹星眼乜斜,敛眉撮口,娇声呃呃。石生轻怜漫惜,曲尽绸缪。欢毕,二人起坐床上,采苹取衣披好,双手障面,不胜差惭。生复搂入怀中曰:“豆蔻香含,牡丹春满,真爱杀人也。”采苹曰:“只屈你做秃头奴子!”生笑曰:“得卿如愿,何惜自髡?”   二人相持出帐,采苹扣了衣领,低头看看裙子。石生出一小镜,采苹对镜,将簪按一按,侧过脸来整一整鬓,又坐下来兜鞋。生曰:“好一对莲花瓣,擎在掌中还有余地!”采苹目生笑曰:“什么意思!我好没主意,上了你的当!”生亦含惭。采苹曰:“你说心中如围城待救,今日却解了这围了。昨晚听得你对姊姊已通积愫,姊姊回房长吁短叹,睡梦呻吟,似被君感。你须留心姻偶,早定丝罗,使妾亦得长相偎傍。”生闻言深喜。临去,生曰:“适才险阻,如今好从容整旅了。”采苹曰:“我本背着姊姊出师,不料全旅而来,破军而返。”生含笑启户出之。   次日,散人命舟,赍笔床茶灶,招拈花陪生出游。历深岩,经绝壁,起步阴森,回渡激湍,遍访幽深,尽日而返。   生出门后,采苹随盈盈出园,遂入斋内。盈盈见案头小镜上书云:“如何临皓月,不见月中人。”暗笑:“一种痴情,即此可见。”采苹曰:“这镜子照着人,越觉好看些。”盈盈曰:“今日看你眉开眼笑,与往日不同。”采苹曰:“那日不开?何时不笑?姊姊心事忙,不曾看见。”乃取石生之衣,服之曰:“姊姊,我与石生孰美?”盈盈曰:“你虽美,只是司空见惯,穿了这衣服,便另有雅人韵致!”采苹曰:“这等说,匪我之为美,美人之衣!”   正在谐笑,见清氏入园。采苹曰:“院君来了。”忙将衣服脱下。清氏进房曰:“自这生到家,几个月不曾进园。池里荷花正开得热闹,亏他今日不在,也好让你们出来看看。”二女相顾胡卢。   清氏叫采苹把花瓶拿去换了水,摘一朵萏菡插上,摆在房中看看。采苹初破瓜,行走自觉碍步,携瓶下阶和身挪转。清氏曰:“这是什么走相?”采苹声也不响,折花进房。盈盈曰:“怎么单摘一朵花?再去采片小荷叶来衬衬。”采苹怕在清氏面前行走,扶着椅背曰:“荷叶有什么好看?不采罢了!”   清氏指对联曰:“这想是他写的,你看看这字好不好?”盈盈曰:“我那里晓得!”清氏曰:“这后生才学又高,相貌又好,我初意要把你许他。只因吴头楚尾,离得路远,眼面前只有你一人,你爹爹须鬓中霜,我也耳目昏聩。若把你送在几千里外,零丁二老再靠着谁来?你爹爹为你的姻事屡欲回家,还是在一块土上寻个女婿,时朝月旦,一对儿长在眼前,也可慰桑榆暮景。”盈盈听说,一时若万炬煎心,低徊欲绝。采苹在旁惊得俏魂欲断。清氏又曰:“他说要到关中探亲,到这里几个月了,竟不动身,倒也像个四海为家的,说要等和尚回来见见才去,那和尚云游四海,知他几时才回?闻他家中还有老母,怎么不怕悬念?等过了这盛伏,还须推他去的才是。”盈盈回房,益添扼惋。   第十八段 石母得书惊问卜 松涛访友远辞家   秦中显宦闻山公有女,莫不欲为联姻。公见纨绔子弟类皆狂荡暴疾,淫佚骄奢,欲求博雅之士百不得一,故每念及石生。到军数月,即以书招生,盼至。   次年春尽夏初,并不见到,谓翠微曰:“石家表弟不来,事不谐矣!”翠微不应,私语养娘曰:“石家儿不到,老爷计穷力竭了。做娘舅压不倒外甥,统貔貅如何治得健儿?”养娘曰:“少的是名门宦族?老爷不知是何主意,一心只爱许他。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越不肯,老爷越要咬住他。拿着珠子当豆儿卖,何苦讨他看轻!”山公深念其女年已及笄,若再因循,恐有愆期之叹,待到深秋,复驰书回家来促石生入陕。   生母得书,惊惶莫措,忙令书带延松、云二子到家,云:“吾儿幼依膝下,原不识东西南北。老身一时没见识,令他只身走数千里,出门已经半载。陕内招书又到,竟无踪迹。倘有甚不测,何处安顿老身?”二子见书,亦各惊骇。云即慰其母曰:“莲峰湖海襟期,到处有逢迎。既未到秦,必有他遇,老伯母不必心慌。”生母曰:“他身无下落,老身如何放心得下?二先生与吾儿素称莫逆,怎生寻访个消息才好!”松曰:“暂请宽心,待我二人出去商量,再来禀告!”   二子既去,生母入室泣云:“什么要紧,都是这头冤孽亲事,朝也来缠,暮也来缠。若没有那封书来,好端端坐在家里,怎么凭空教他出门!”言毕复泣。厨下老妇曰:“太太不要着忙,明日上到那个庙求求签,问问菩萨看。”生母一夜熬煎,次早到庙求神,得签上上。回家云:“虽是好签,那里真真菩萨是跟着他走的。”至午,书带云:“这街东头有个起课的瞎子,个个说他灵得很,太太请他来起个课儿!”   生母即令请到家中,设了香案,先自祷告了,卜者摇动课筒,朗朗念毕祝词,手掷金钱,跌成爻象,乃曰:“是个游魂课。”坐下问云:“动问何用?”生母告以所求之事,卜者曰:“课内忌神发动。书云:‘忌象交重难会面。’这人中途被人羁牵,进不进,退不退,难得动身。况用爻为世爻所克。书中又云:“用爻克世,许人归世。’克用爻人未至。他正逗留异地,未有归心。”生母曰:“出门才及半年,也就不望他回来,只要他有了落处就好。”卜者曰:“课中现有个人留着他,怎么没有落处?但书中又说道:‘游魂宜出外,归魂利返乡。’卜得游魂课,又化出一重游魂来。书内又云:‘游魂入化,游魂出远,还当再远。’这人虽被阻滞,目下又该前进了。”生母曰:“我欲浼入寻访,可能遇见么?”卜者曰:“书里道得好,访友寻人忌六冲。游魂他必往途中,虽然去路愁相左,许你天涯终得逢。若是出门寻访,得遇无疑。”   生母曰:“再求一课,看他逗留的所在吉凶如何?”卜者重搜内象,再索外爻。课成,坐下喜曰:“是个三合卦,婚姻爻动。令郎曾定亲没有?”生母曰:“还未。”卜者曰:“这等说,老太太请放心。课内才鬼全阴阳命,书上说,‘阴阳得位,定逢夫唱妇随。’才鬼俱全,必主齐眉举案。不但无凶,又还多吉,你愁他没落处,他倒稳稳的坐在个安乐窝里。放心!放心!”生母曰:“望他几时才有信来?”卜者曰:“课中父母带青龙为喜,不久就有喜庆之音到了。”生母心内少安,打发卜者出门。   书带即到梅、柳家。二女曰:“大相公可有书来?”书带云:“我正来报信。昨日,舅老爷那里来了一封书,说大相公竟没有到。”二女大惊失色。柳曰:“这个人怎么样了?”书带云:“昨日太太慌得紧,掉了一日眼泪。请松相公、云相公商议,要他们去找寻。”梅曰:“他们肯不肯?”书带云:“他们说还要商量看。”柳曰:“我想起来,他对我们说,不愿与山家结亲,借这入陕名色,要做个四海求凰。这人不曾到陕,自出有心,必定遨游在别外!”书带云:“清早太太到庙里求了签,又叫瞎子到家里起课。”柳曰:“求签起课都怎么说?”书带云:“都是一样的话,说是半路上被人家阻住了,要大相公做亲。”柳曰:“我就猜他在路上,倒只怕都是准的。”梅曰:“你也真真是呆的,求神问卜当得正经?”   书带见阿姥搬饭进房,问云:“怎么这时节才吃饭?”阿姥曰:“才等着云相公家拿了米来。”书带云:“我家也就要问他打米去了!”二女掩面堕泪:“要甚饭吃?”书带欲回,梅云:“看太太有什么打算,来对我们说声。”书带应诺而去。   头一日,松、云别生母出门。松即拉云到家曰:“我想此人必定寻那付他绣岭图和尚去了。”云曰:“你怎么晓得?”松曰:“前日那和尚留下的纸条上有‘未入崤函,先游濯锦’这两句话。此人必往濯锦去了。”云曰:“濯锦在何处?”松曰:“这必定是那和尚的所在了。”云曰:“这倒也亏你猜!”松曰:“我细玩‘未入’、‘先游’四字,那濯锦去崤函必不甚远。莲峰不久还当入关。”云曰:“这倒详得有理。方才石君老母说,要我们寻个下落,如何算计?”松曰:“想来你是去不得的,我便向奏中走一回罢了。”云曰:“同是相知,怎么独累及你?”松曰:“既是相知,分甚尔我!”   商量已定,次日午后同过生家见生母,告以出门之事。生母喜曰:“得蒙允诺,老身感戴不浅。”二子复语朗砖赠图、留帖一节。生母且喜且异曰:“动问起身的日子捡在几时?”松曰:“去便就走,捡什么日子?”遂作别出门。云曰:“这件事还有两个关切人,怎不教幸而他知道?”松曰:“正欲到他家去。”遂同至梅、柳家。见柳丝靠着窗棂做鞋,柳见二人,将鞋放下云:“两位贵人怎么又肯来走走?真是空谷足音!二子同入房中。梅萼垂着半边帐子睡在床上,忽然惊起,云曰:“惊醒你罗浮梦了。”松曰:“大白日睡觉,朽木不可雕也!”梅曰:“留着一口气儿做人,还雕什么出来!二君自石三郎去后,为何足迹杳然?”云曰:“你二人既离翠馆,则不比识面之初,如今身有所归,又不比石君在家时了。”二女甚感。   梅呼阿姥煮茶,柳问曰:“今日因何光降?”松曰:“昨早莲峰有信到家,说不过秋尽就可回家。”阿姥听见,忙来问云:“松相公,这是真的么?”柳曰:“你听他见鬼!”阿姥曰:“不是真的,他们早已知道了。不知此人果到那里存身?”松曰:“再有个姓梅姓柳的,怕不藏住了?”梅曰:“我们也不曾藏了他。”柳曰:“若是我们藏了,你们怕不会寻。如今他藏在别处,就没有个人肯去寻了。”松曰:“若待你激,我就算不得松月波,也不成好朋友了。老实对你说,我明日就要出门,告过石君母亲,特来与你二人作别。梅喜曰:“交情如此,真不愧雷陈!”柳笑曰:“这等说,是我唐突你了!且暂时记过,待你访友同归,准备浊醪十斛,让你洗个澡儿。”松大笑曰:“快哉!”云谓二女曰:“鳞鸿甚便,快些作书!”梅曰:“人不知在那里,带什么书?”柳曰:“你的书怎么写?”云曰:“我也没有书。前日莲峰出门,忘了将你赠他,今日幸逢驿使,只将你寄去够了。”二女含笑。   阿姥出茶。松曰:“手段走了,这茶烟火气的。”柳曰:“这是松相公的缘故。”云曰:“怎么?”柳曰:“我见他没炭,把松柴炊滚的。”阿姥曰:“云相公前日拿来的米竟是生糁的,嚼着满口都是糠秕。”云曰:“前一次的原不大熟,这昨日送来的呢?”阿姥曰:“这还罢了。”松曰:“越是有钱财主,越不肯吃好米。生成的贱肚皮,没福气,只好月囊糠。”云笑曰:“由你骂,我也不是财主!”少顷,二子别去。   次日,松涛带了绣岭图出门,临行嘱云影曰:“寒家并无所托。莲峰老母君事之宜尽心,梅、柳二女君恤之宜勿怠。临别之言,惟此而已。”云影敬诺。 第十九段 深闺临别订鸳盟 孤棹逢秋辞锦水   盈盈自聆石生衷曲,并见朗砖诗句,明示以己所适归,暗自欣幸。迨闻其父母欲谋东归,默默含愁。后与生晤对时,则颦眉无语。生与之言,或勉强应答。遂令采苹扃户,不复出见。石生心忙意乱,不知所出,复令采绿来呼采苹。采苹私自到斋,生曰:“姊姊不情,闭关谢客,子心亦忍也。”采苹曰:“衷肠堆积,郁不能吐。”石生诘问,采苹将清氏之话为生言之。石生爽然若失。复求采苹来劝盈盈出园。盈盈不应。   迨至一叶惊秋,早是新凉换暑,散人见案上《水经》渐次告成,谓生曰:“由西北入东南,虽隆冬日近温和;由东南入西北,虽炎夏日就寒冷。秦中乃冱寒之地,先生又柔脆之躯,若再稽迟,恐去路寒风袭袂。那和尚如孤云野鹤,游无定向,止无常所,回寺之期正难预必。依仆愚见,先生不若且到秦中,待锦旋之日再来访彼。若蒙不弃,仆当悬榻以待!尊意如何?”生慨然曰:“承翁指教,不日即当束装。俟探亲回日,终当再造仙居,以图良晤!”   采苹闻之,告盈盈曰:“闻石生不久就要起身,他此去如弩箭离弦,必不再返。姊姊若将天赐奇缘轻轻撒手。倘日后适非其人,终身之悔何及!姊姊何忘庭下落花之叹!还是飞缀绣帘的好?还是抛堕尘土的好?”盈盈不答。   石生临行之先一日,招采苹至曰:“别在旦夕,欲求一见姊姊,望你做个周方。”采苹曰:“我已曾苦口劝他,他只是不应。奈何?”生曰:“事急矣!若今番漫然别去,日后萍梗东西,欲再求如今日与子殷勤握手,势必不能!不但于姊姊情缘难断,即贤卿一片芳心,我亦怎能抛舍?务祈为我谋之!”采苹曰:“我窥姊姊含愁不语,知其不能忘情。你作一简招之,我代你持去。”生甚喜,随展一笺,蘸笔半晌不能落纸,顾采苹曰:“仓遽中笔枯意涩,竟无只字,将如之何?”采苹曰:“只须恳切为上,何必修词?”生拈唐句一绝书付采苹曰:“词实不能达意,全仗你从旁力劝。立俟回音,万勿有误!”采苹应诺,持送盈盈。盈盈展看,诗云: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看毕,黯然泪落。采苹复劝曰:“从来男女情钟,父母亦不能强。姊姊须早自为计,若一念游移,自误不小。石生求见甚殷,姊姊切勿绝之已甚!”盈盈衔之。抵暮,令采苹招生入房。采苹甚喜。   时寺僧拈花闻生欲去,是日午后备下斋筵,请散人与生入寺话别,至暮方回。散人复备酒祖饯,亦招拈花来陪。生曰:“隆情饫领已多,何敢复当盛席!”散人曰:“先生此来如风送滕王,老朽愧非伯屿,明日文轩载道,特设杯酒,劝君满饮休辞,以永今夕。”石生称谢。向拈花曰:“本欲待尊师返锡而去,奈时叙已逢摇落,不能再留。但不知花源屈曲,从何得达荆襄?”拈花曰:“此去不过数日,即入通衢。贫衲有一小小山川图记,指画甚明。先生带去。此后重来,可无失路之虞。”遂取付生。生喜曰:“得蒙指示,庶几不致迷津。”散人举杯相劝。   生以日间不得采苹回信,暗自焦急,屡欲离席,散人坐劝不起。采苹入厨下催曰:“不过是这几样菜,一总搬搬出去罢了!一碗一碗不知要献到几时。”清氏听见曰:“怎么倒要你着忙?”采苹曰:“夜深了,好早些让和尚回去。”既而酒散,拈花回寺。散人复呼采绿送茶至书房,与生坐谈。   采苹悄至竹边窥探,暗自懊恼曰:“我不晓得就有这许多话,诗云子曰的说了这几个月,难道还说不完?”回到房中,盈盈挑灯静坐,见采苹入房,乃曰:“我身子倦了,收拾我睡罢!”采苹曰:“姊姊你又来了!我已约下石生,若不叫他进来,又道是我戏弄他。”盈盈曰:“夜已将分,再等到几时?便是他来,也无言可说,徒添得一番愁叹。”采苹曰:“要愁也只在姊姊,要喜也只在姊姊。”言毕,转到清氏房内曰:“石相公明日要起早,好去请老相公进来了。”清氏呼采绿提灯去接。采绿和衣倒在床上睡得烂熟,采苹推摇半日,才得惺忪,提灯入园。散人遂别生进内。采苹复俟其就寝,始到斋中。生忙问曰:“你来了,姊姊可容一见么?”采苹曰:“允了。”遂同入庭内。采苹低语曰:“我在外面,你自家进去。”生入房,见盈盈隐几而卧。悄拍香肩,轻呼:“姊姊。”盈盈惊觉。生曰:“不才梗迹萍踪,不能久图欢聚。值此须臾对面,愿姊姊暂宽怀抱,一叙离情!”盈盈起立,延生就坐曰:“君来如春梦,去似秋云,此番别去,吴峰湘水各图梦绕情随耳!”生曰:“不才积愫前已具陈,虽暂时分袂,明春买棹重来。见朗砖和尚便当央媒议聘,永图合璧。祈姊姊勿作此言!”盈盈回身,背灯含叹。生曰:“前疑姊姊几番晤对欢寡愁殷,迨问采苹姊,始知其故。但好事多磨,从来如此。那和尚赠我的诗历历验如符谶,江上之舟非无因而误,溪头之句似有约而来。一任地老天昏,不才断不肯将入掌明珠轻轻弃掷!”盈盈俯首无言。石生近前,执其手曰:“尔我良缘,皆由夙世!蜡丸诗句已明指出‘先盟合浦玉人’,今晚正欲与姊姊共践神僧诗意。尊慈言虽如此,但求姊姊千金一诺,宁虑无成?”盈盈良久曰:“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无一于此。妾自惭葑菲,恐君心不固,终以鄙陋见遗,则眼下空言皆成画饼!”生曰:“苟有遐心,难逃天谴。月为我谋,星为我妁。庭花砌草,皆吾证也!”乃剪灯誓曰:“若相忘,有如此火!”盈盈怃然曰:“感君不弃,妾亦不忍轻付东流,愿守区区以待君!”生大喜曰:“得蒙见许,不才无愧此生,当永矢衔结之报。”   采苹听毕,欣然入室曰:“既已璧合珠联,便可愁消恨释。”急转身持酒酌云:“石相公和姊姊先串饮一杯儿,预兆他年合卺。”盈盈含赧。生曰:“得如子言,喜花儿插你个满头红,喜酒儿吃你个千日醉。只是一件,我那匣里奇珍也该赐还了!”采苹曰:“诗不必言。只那两幅小画所宝在那一幅?”生曰:“雁图乃二美之贻,绣岭图不过老衲所赠。”采苹曰:“这等说,石相公是个假回回,不识宝的。姊姊,单留下绣岭图,别的都还了他。”盈盈含笑。生诘问,盈盈曰:“岭图乃山僧丐妾所写,向欲以丹青请政,谁知拙笔先在竹笥。”遂取出付出,生展看,喜曰:“疑画家无此妙笔!今宵展玩,越觉山鸟欲啼,林叶如动。”采苹笑曰:“大江中使帆,好转风得快!”盈盈曰:“虽蒙虚誉,安能及雁图之美!”生曰:“二女安敢与吾姊较?”盈盈曰“前观山僧诗句,当与二女有同居之日。”生曰:“快心之事不可多求,若还得陇望蜀,御前鸩酒姊姊能为我辞乎?”盈盈含笑。生遂取出蜡丸诗句曰:“绣岭图予当珍藏,此诗及雁图即付姊姊留下。”盈盈甚喜。   二人唧唧哝哝,情不忍释。倏尔鸡鸣,倏尔月落,又倏尔山寺晨钟当当响动。生见灯光已淡,窗纸渐明,不敢再停。盈盈黯然携手,送出中庭曰:“客途萧瑟,万宜珍重!”生揖而别。   采苹启户送出湖山之外。生持之曰:“意欲与卿略叙幽情,奈离愁恻恻,魂先断矣!”采苹曰:“且喜先生已订丝罗,异日百年相守,妾荐枕有日矣!”天既明,生入寺别拈花,拈花相送山下。归别散人,乃就道。   第二十段 山总戎绝亲驰伪札 水散人拷婢得真情   石生自离绣岭,散人命居人送出花源。既达襄阳,即辞舟策马,由商山过蓝桥,逾秦岭,经碧天洞,下七盘坡,入蓝关访种玉处。一路崇山峻岭,逾越浃旬,始抵幕府。   山公接见,大喜曰:“去冬书来招你,为何此际才到?”生曰:“春日离家,因中途迷路,误入荆南,逗留数月,到此不觉秋深了。”公问迷路之由。生述朗砖赠图并江帆误张之事。公大奇之,遂索岭图观看。因问此岭座落何所,生曰:“这岭在洞庭之旁,与九嶷相去不远。一路山回水合,虽居人村境,俨绝尘寰。”公曰:“子今从何得出?”生复出拈花所赠舆图曰:“既得此图,复有居民相送,故得不迷。”公取图看毕曰:“我为望你不至,近日刚又遣使回家,惜乎虚此一行!”生骇曰:“使至,怎免老母一惊?”遂作书宁母,言迷棹入楚,留住绣岭之故。且致书松、云,密札梅、柳,将得遇盈盈,二人订约一节,附知二女。即日驰使回南。   山公亲对石生言及姻事。生如聋似哑,全然不答。翠微闻之,谓养娘曰:“此奴倔强犹昔!”有裨将谷应,善治军,为山公心膂。公以谷应为媒,屡请于生。生曰:“婚姻之事,如斋中罗列古董,宜位置天然,又如匠工穿架栋梁,须笋缝并合。若由勉强,终愧好逑!”谷应曰:“小姐玉叶金枝,先生才华国宝,正宜共赋河洲,遂鼓瑟琴之乐,何愧好逑?”石生被缠无奈,语之曰:“予已结有丝罗,烦为转达,免得家母舅费心!”谷应如其言以报公。   公不肯信,亲问生曰:“表姊议姻已非一日,我来时又曾与汝母面订,汝言另结丝罗,却是谁氏之女?”生以实情相告,曰:“来时客居绣岭,已与居停水氏约为婚矣!”公笑曰:“不足信也,汝不过一时借口。萍水相逢,何遽有定婚之理?”生曰:“实系真情,并非借口。”翌日,公又令谷应细细探生,果与水姓联姻。面语生曰:“汝所言绣岭之约,不过邂逅一言,何足为凭?汝若听从吾语,水家姻事吾当遣使到彼,为尔谢绝!”生讶曰:“姻亲何事?一言既定,则镞可朽,盥不可寒!甥乃敢目食其言,令人饮恨?公不应,乃假作生书,启到署之后,即与表姊山氏成亲,深负前约。复私启其匣,将拈花所赠舆图照式写成一纸,遴干役驰驿私入绣岭绝亲。且密嘱必得回书以报。   时将重九,使者来至赛桃源。散人得书喜曰:“数旬之别,便专使来候,客情何蔼!”采苹闻生书至,报与盈盈,二人甚悦。采苹曰:“我道这几日喜鹊好不叫得热闹,果有应验!”采绿曰:“早上一只山鸦站在房檐上叫,不知那个晦气,要讨打哩!”采苹啐之曰:“打只打你,还打得那一个身上?”   散人发书,看毕大惊,入室对清氏曰:“做娘的好懵懂!”清氏曰:“平白地又什么事懵懂了?”散人曰:“小女已吃过茶了!你可知道?”清氏曰:“这话从那里来?”散人曰:“从石生书上来。”清氏暗自吃惊,因曰:“我没有懵懂,这事你不要来怨我!我不曾到寺里去访他,我不曾朝朝暮暮对着家里说石生人貌又怎的,才学又怎的,我又不要修什么家谱屋谱,请他到家里来住。这茶不是他寻着要吃,也不是我与他吃,是你自己送与他吃的。不要说我懵懂!”   散人气得默默无言。呼采苹究问,采苹曰:“想是石相公知道姊姊,写书来求亲的。”散人痛挞之曰:“书上明明写着从前有约,谁曾和他有约来?他二人密字低声,怎瞒得过你?你还要抵赖!”复揪发怒挞。采苹被拷,知不能隐,将二人之事和盘托出。散人盛怒填胸。清氏曰:“我当初怎生说来,这书房紧对着女儿房门是不便的。你说有山子遮着不妨,如今信我的话么?”散人曰:“你也不要尽卸在我身上,你难道不该关心一点?”   采苹掩面进房。盈盈惊问:“石生书内何言,使尔至此?”采苹曰:“姊姊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因泣诉其情。盈盈自失良久。暗思:“石生非痴非呆,书中何得明提前约?”心甚惊疑。清氏进房曰:“女儿家身如美玉,一遭玷污,人皆轻贱。这都是引他来的不是,做下这场冤孽!”盈盈痛哭。采苹曰:“院君不要疑心!姊姊和石生委是冰清玉洁,不过遇月明时到园中相对寻章摘句,并不曾做下什么冤孽来!”遂捡出盈盈初会石生,次日遣送之诗并生和韵付清氏曰:“老相公若见这诗,疑团可尽释了。”清氏曰:“我晓得你这蠢婢必知详细,便问你是怎生订约的。”采苹复将盈盈所藏朗砖诗句取出付清氏,遂将石生来去根由细陈一遍,且曰:“姊姊与石生亡约是天订的,是那和尚订的,不是他二人自己订的。”   清氏闻言十分惊异。至晚,谓散人曰:“看着你气喷喷倒好笑。既然到这地位,气做怎的?还喜得不曾做下什么勾当。”散人曰:“言之丑也,他怎么叫你知道?”清氏出诗云:“这是他们的照证,你请看。”散人见生酬韵,怒少解。及见蜡丸诗句,问曰:“这是什么话?”清氏曰:“我从到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听见说有个外人到这赛桃源地面。先也疑他这路错得奇怪,原来是那朗砖和尚先与了他这个符箓!你不记得当初生这孽障,你千愁万恨,那和尚朝着你说,他日后有天生配偶;今日又是他引这人到来,只怕该是他二人缘分也未可知!”散人曰:“这都是些鬼话,那里入耳!”清氏曰:“你一向最信那和尚的。”散人曰:“你怎便知道是和尚与他的?”清氏曰:“你想是气昏了,不要盘我,看看这写的字是也不是,就明白了。”散人半晌无言。   清氏曰:“儿女婚姻原有个前定。若论那后生,也配得过女儿。如今不若还写封书许了他,早完女儿大事!”散人曰:“我说你懵懂,真真懵懂到一百分了!你知他书中何意?”清氏曰:“书是你看,拆了书,打打骂骂吵了一日,又不曾念与我听,怎么倒来问我?他除了求婚,再有何说?”散人曰:“你说得好体面!他母舅坐镇崤函,时悬金印。放着贵婿不做,来做你家的令坦?”清氏良久曰:“我明白了,取他书来。”   遂将诗与来书携进盈盈房内,曰:“这人小小年纪,中怀叵测,你不过错路到这里,我家怎生礼貌?不将好报,干出这样事来,倒还要来奚落人!”将书掷向盈盈曰:“他既做了山家女婿,谁还拿轿子来抬你?写这东西来分什么清白!”采苹猛然一惊。须臾母去。   采苹将书展开。盈盈见书,神色不变。乃曰:“正虑他一身吊影,不知几时得到,得此可稍宽怀抱。”采苹曰:“姊姊,这事真假若何?”盈盈曰:“口血未干,石郎宁薄幸至此?这必是他语言漏泄,山家欲为联姻,不知详细,伪致此书来行离间,且冀回音,以绝石生入楚之念耳!”采苹曰:“姊姊当速作书以坚其志!”盈盈曰:“山使来,彼必不知,虽有书必不达。”采苹曰:“红粉在前,锦衾既设,万一柔肠中变,如之奈何?”盈盈曰:“金石之盟,决不因此而渝!”采苹曰:“我还想起一件,若果是石生差来,难道不该有书寄与和尚?”又看书云:“你看这字,也不是他的亲笔。”盈盈曰:“也不在此。彼果与山氏成婚,只一往不返,谁能捉之使来?”纵然谢绝于我,书中但言‘已赘山家”四字足矣,宁肯将灯前密约显形楮札?谓侮我,则非深怨;谓自侮,则非下愚!”乃掷书曰:“此但可以愚黄口,少有知觉,断不被欺!”采苹曰:“待我烧了他。”持书欲焚。盈盈止住曰:“姑存之以俟将来。采绿说听见山鸦叫,可可儿打我的身上。”采苹啐之曰:“你不要嘲笑人。”   次日,散人谢使者。使者恳切欲求回音,散人曰:“已领来谕,但为我致谢足矣。”使者归报山公。公以不得回音,无以绝生之念,连日寻思无计。会报木客反,事遂寝。   第二十一段 投合浦云影探亲 困双娥富豪发难   云影感松涛临行之言,奉生母,恤梅、柳较前倍挚。其岳和光复以书来招云,云仍不应。碧娘曰:“君所契皆能奋翼四方,君独喜蹴蹴坐屋子下课盐论米,男儿只该如此终其身耶?”云笑曰:“二友孑居无匹,为翱翔四海之求。吾躬拥娇姿,尚欲何往?”碧娘曰:“不信天下人都是没有妻小的才出门!”云无以应。   后值石生书到,生母大喜,将胸中一块石方才掉下。书未开,先叫进来使问云:“大相公是几时到那里的?”使曰:“大相公七月尽边到的。”拆书看毕,惊曰:“好奇怪!求神问卜都说他路上有阻,原来有此异事!”入语厨下老妇。老妇曰:“菩萨竟是有的。”书带云:“还是我叫的瞎子准。”生母曰:“不要争,大家有功!”   随令书带将寄与二子之书送与云家。碧娘见书带,问云:“你可是来取什么?”书带云:“不是。大相公有信来了,太太差我送书来的。”碧娘连呼云曰:“快来看喜信!”云开缄,见生迷舟之事,说与碧娘,亦各惊异。碧娘曰:“叫这老人家熬煎了这几时,如今好放心了。”书带云:“我还要到梅姑娘那里去说一声。”云曰:“也有书在这里,我和你同去。”   书带随云影至二女家。一入门,连忙叫云:“梅姑娘,柳姑娘,我家大相公有书来了!”二女惊喜。云曰:“你听他说谎,书在那里?”阿姥曰:“我也道未必。”书带曰:“我不说慌。云相公藏在袖子里!”二女曰:“大相公在那里带回来的?”书带云:“大相公七月里才到。衙门差人送回来的。”柳向云曰:“看你会鬼诨。”云曰:“书是有一封,不知可是他带来的否?让我先看看。”取出拆开,见有与绣岭水氏联姻之语,将书复藏入袖中曰:“好可恶!这样喜事,单单写在这封书上,我们就通不得风儿?”阿姥曰:“什么喜信?与他们看罢!”梅曰:“只要有了喜信,书不看就罢了!”云曰:“还是你有镇定工夫,倒与你看看。”二女见书,顿开眉锁。梅讶曰:“果然有个绣岭!怎么这船会错到那里去?”柳曰:“一夜千程,这船快如千里马。”云曰:“不是船快,莲峰做人别致,所遇亦奇。看来水家姻事竟由天作之合。”梅曰:“他既到陕,这寻他的不知往那里去寻?如何遇见?”云曰:“月波原说要到关中,自然会着!”   后生母赏发来使。云影与二女各作回书入陕。碧娘复谓云曰:“你心中只忧这个人,如今他有了下落,不必忧了。黔中几次书来,置诸高阁。于朋情何厚,于戚谊何薄!生女没用处,求不得你到那里走走。”云曰:“出门去不难,只是莲峰老母并梅、柳姊妹再托与谁?”碧娘曰:“君能尽友谊,妾岂不能成君之高?你若肯往探我父,两家之事皆我承当。若有纤毫不到,回来任你罪我!”云影感其言,遂许之。择定日期,别生母及二女出门。临行,碧娘曰:“绣岭图晨夕把玩之物,何不带了出门?”云曰:“亏你记得,我也思量借阵风儿吹到这画里边去走走。”遂束入装内。及云到署,适值其岳升合浦守。云即欲别归,岳坚留之,遂同入粤。自云出门,碧娘遂将生母迎入已家,晨昏定省,事之如姑。又时时遗人存问梅、柳。   二女自得石生之书,知已访得佳人,心甚喜悦。一夜灯前对坐,梅萼取旧时横笛弄之曰:“许久未经一弄,觉得指节生疏。”柳问云:“这吹的是那一调?连我竟听不出了。”梅曰:“是《正宫》。”柳曰:‘你换了小工调,我歌一阕配你。”梅萼换过一调,柳丝按拍歌曰:   【梁州序】井桐摇绿,衰荷堕粉,团扇凉惊玉枕。飘空野云,暮村遥送寒砧。最是疏风扣竹,密雨侵帘,好梦惊偏醒。听一片吟蛩凄恻,也碎秋心。嘹呖还添孤雁声,减不尽残灯晕。纱橱照见单栖影,情黯黯,奈何寝?   【前腔】参商宵隔,辘轳夜引,别绪遥牵素绠。寒更乍永,怀人有梦难寻。一任娥眉黛减,云鬓蓬飞,镜里容谁整?可怜这海棠红褪,也困秋阴。飒飒金风冷画屏,对碧落长河耿。愿随月姊飞明镜,千里外,照君影。   【前腔换头】坐闲空恶抱如醒,步庭际,小栏独凭。恍萧郎,月下归来对影。似讶容非昔艳,态减初娇,怯怯蛮腰损。猛一雁横空惊散,也怨秋声。堕叶啼’何处寻?听咽露蝉嘶瞑。宫商做弄出心头病,无限恨,有谁省?   【前腔】记分携芳草初青,又瞬息,桂花摇影。报鱼书,一纸缄愁难尽。似虑佳期云散,别调风吹,依约言还隐。还只怕郎情叶薄,也赛秋云。慢取杨花比妾心,凭尺素心逾哽。叮咛别语堪追省,灯下誓,未曾冷。   【节节高】悠悠两地心,总难凭。三生石上疑还信。宵征订,誓海深,盟山峻,丹诚一点他年证。惟歌银河风浪平,黄姑纤女幽期近。   【前腔】虽多思转深,好难禁。愁城高叠重围困。流光迅,秋色分,黄花近。雁鸿空递遥天信。只恐朱颜易报秋,西风吹老芙蓉韵。   【尾声】羁人何日归鞭整?展离怀,握手同倾。免赋秋声百感生。   歌毕,梅萼放下笛,云:“好一曲凄凉调!几时构的?”柳云:“昨日晚上睡不着,枕头上想的。”梅曰:“缠绵委曲,真是长歌当哭!”阿姥曰:“两个姑姑真真没一样不会。像这样吹吹唱唱解解闷,何等不好!每日只是叹气连声,真真呆了。”柳曰:“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三人共坐谈笑。   时龙湫富豪荆棘,瞰松、云二子相继出门,梅、柳屏障已撤,乘间复至其家。二女同在房中,忽有人排闼而入。二女认得其人,心甚惊惶。柳丝叱之使出。荆棘曰:“不要恼,来看看你们,也没甚不是。我久欲再来,为那姓松的、姓云的两个包着你们,我不好来得,也不是怕他,不敢欺说,这地方那个不让我一码头!我不过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县署中请我赴了席来,顺路经过,进来与你们说说话。他两个又不在家了,你们再不要是这样。”二女见其酒气喷人,喃喃不绝,连呼阿姥。阿姥进房曰:‘你这个人又来做什么?旧年讨了没意思,亏你还来,快些出去!”荆棘佯醉,竟欲投床,被阿姥拽住,倒入阿姥怀内。阿姥险些跌了个观音倒坐船,怒云:“人家都有个内外,动不动跑进房里来!”持其衣拽出大门外,掩门而入。荆棘又讨了一场没趣。二女曰:“亏了阿姥在这里,不然怎么遣得这狂徒出去!”   后阿姥从云影家来,路上偏偏遇见,荆棘曰:“你前日拉我出来,我不恼你。下一次来,千万要你方便。”阿姥曰:“他姊姊正正气气,你若再来相犯,定要弄出祸来!”荆棘笑曰:“他两个原是论痴院的粉头,说什么正气,真真可笑!”阿姥曰:“既谢了烟花,就是良家女子,你不要胡说!”回家怕二女着恼,不敢则声。   忽一日,闻有人大呼进门。阿姥张见,连忙报与二女曰:“前日那狂徒领了一班恶少来了,你们快些把门关紧,待我打发他。”二女急掩房门。诸恶少入室,在房外言三语四,恶声丑话吵做一团。二女寂听,气得四肢冰冷。阿姥端出一盘茶来,向众人曰:‘众位骂得口干了,请一杯茶。”诸恶少见有茶来,口内便缩住几分。阿姥向荆棘曰:“你这位竟是不通一点窃的。”一人曰:“怎么他不通窃?他还比人多一窍,你闻闻看,他胁肋下还有个眼儿放香气。”阿姥曰:“冒冒失失来了两次,他们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人,怎么就来睬你?”一人曰:“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怪不得,我对你说罢!他是这里有名财主荆大爷,原是当初卫国公子荆的后代。”阿姥曰:“若不说,那里知道?你若有话要对他们说,先和我说了通个信,再来会面,岂有不礼貌你的。你今日叫了些人来吵闹,不过是混吵了一声,只不睬你也没奈何。”一人曰:“这婆子倒说得中听。这位大爷没有甚事,不过图苟合而已。”众皆大笑。棘曰:“既是这样说,只要他们晓得我的手段就罢了。我过一日还有话与你说。列位,我们暂且去罢!”众人哄然散去。   次日,阿姥来与碧娘说知。碧娘曰:“他是什么人?这样撒野!你怎的不来通知一场?”阿姥曰:“云相公不在家,就来通知也是无益。”生母问碧娘曰:“这位妈妈一向在这里走,没有问得是谁家来的。方才说的是那一家?是府上什么亲?”碧娘将石生与二女之事细细说出。生母曰:“原来有这样事!他在家瞒得我紧紧的,并不知道。”碧娘含笑又谓阿姥曰:“这就是石相公家太太。”生母对阿姥云:“难为他两人一片心,不知后来的大娘是怎样的,不要耽误了他们,毕竟是劝他们另图长策的好。”碧娘复言生与绣岭水氏联姻,生母曰:“这个我也不知道,家书上也并不曾提起。”阿姥回家将生母之言说向二女,二女含笑。   又数日,阿姥持画出卖。荆棘从后呼住曰:“来得凑巧,我正要见你,对你说话。”阿姥曰:“冤孽!我竟怕往街上走,才出来就遇见你,你不要絮烦了,还有什么话?”荆棘曰:“不是我三番两次缠着他们,实有句正经话要对他们说。我目下要寻房小,看了几处都不中意。他们出了院,难道不从良么?我主意要娶他一个。若说得成,重重谢你!”阿姥摇手曰:“迟了,迟了,天上掉下的东西也要起早,有人走上你的先了。”棘曰:“我知道不过是那姓松的和姓云的,趁他们不在,先让我娶了一个,他回来怕有何说。”阿姥曰:“你拿了银子那里讨不出来?定要咬住他两个!”棘曰:“我实看得他们上眼,放他不下。老妈妈不瞒你说,我家大娘虽是他八字好,做财主婆,人实万分不及。况又时常反目,一场吵闹便半月开交,好不扫兴!故此立意要讨一房。这件事断断要你撺掇。”阿姥曰:“断断不能,你不要费心!”棘曰:“你只把我的话对他们说,若有个允了就罢;若一齐做作,我明日叫些人来,抢也抢他一个,除非他们离了这龙湫地方,我便扭断了这条肚肠!”   阿姥回家对二女说知。梅惊泣曰:“狂奴何所不为,万一逞其强暴,何以自全?”柳丝良久云:“事越急,心越闲,才有算计。你动不动只是哭,济得什么?”梅曰:“他果若是这样来,你有何法?”柳曰:“只听他说的话,已得御暴之策。”阿姥曰:“什么计策?你倒说说看。”柳曰:“从来丑妇必有奇妒,断无听其娶妾之理。必得如此如此,困乃可解。”梅与阿姥大喜。   第二十二段 柳丝设计赚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岭   二女商量已定。后阿姥途遇荆棘,棘曰:“街上候了你几日,竟不出来。前日说的话成不成?”阿姥曰:“我说你有话好好说,再没有不听的。如今恭喜你,事成了,把谢礼先拿来!”棘大喜曰:“事成后,谢礼必不少。问你许的是那一个?”阿姥曰:“凭你选那一个。但是他们出院使费是有人代出的,你要娶,不可惜钱?”棘曰:“聘金多寡悉听吩咐!”阿姥伸了两指,棘曰:“二百金不多,明日亲自送来。我前日也曾问过菩萨,说那姓梅的好,就聘了他罢!”阿姥曰:“这个但凭。只是你说家里大娘时常吵闹,若娶他到家,不怕淘气么?”棘曰:“不妨。我另有一座宅子,离家甚远。娶他到那里住,不使家中知道。”阿姥曰:“这才妥帖。”归告二女,梅曰:“这囚徒他要做癞虾蟆,想天鹅肉吃了。”柳曰:“你不要慌,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箩里。”   棘择日如数备了聘金二百两,金钗一股,金钏一对,彩缎数端,令人持了亲送上门。二女收了聘礼,令阿姥延棘入房。棘先谢罪曰:“前日社饮,偶然席上说起,那一班敝友大家高兴,都要来看看你两位,见房门闭了,他们胡说乱语,多有唐突,都是我赔礼!”言毕,深深唱喏。二女答礼。棘向梅曰:“所求之事,多蒙许诺。些须聘礼,不过少尽意思。明日过了门不愁少用,不愁少穿。舍下田地虽然不多,也有四五十顷,现开着两个小当铺,还有几个绸缎店,包得你一生吃着不尽!”阿姥曰:“你究竟娶到那里?”棘曰:“我前日对妈妈说了,离这里二三十里地有个庄子,五间明楼,两边是大厢房,后面连着小花园。明日便到那里住下,使用的丫头小厮都有。”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茶毕,欢悦出门。阿姥复呼住曰:“姑娘说,虽然收了聘礼,还要迟缓几天。”棘应诺而去。   柳丝遂令阿姥将送来聘金礼物用包袱一齐包好,瞰得荆棘远出,假作卖画送至其家。阿姥进门,见没有人,竟入后堂。看见靠椅上坐着个大胖的妇人,拿了串念珠,口里喃喃的念佛,一侍儿站在旁边。阿姥心知是了,近前叫声大娘,便行个礼,妇人也不动身,但问云:“你这个妈妈是哪里来的?”阿姥云:“我是卖画的。”妇人云:“什么画?展开来看。”阿姥将包袱放下,先开一卷,妇人看毕云:“都是些山水,那一卷呢?”阿姥又开一卷云:“这都是人物、翎毛。”妇人云:“怎么这人物嘴脸鼻子都是没有的。”阿姥云:“这叫做写意人物。”妇人云:“这个不好看。倒是这几张雀儿画得像,只可惜都是水墨的,太冷淡。”阿姥曰:“上了颜色,那些斯文人就不欢喜。大娘要,明日另送两幅来看看。”遂将画卷起。妇人问云:“这包袱里是什么?”侍女将包袱提了一提云:“老重的。”阿姥忙曰:“大姐不要动,这里头的东西是有人差我送与大娘的。”妇人问云:“什么东西?那个送我的?”阿姥曰:“有这位大姐在这里,不好说得,要请大娘到房里去。”妇人起身云:“你便到里头说。”   阿姥将包袱提进房内,问云:“大爷那里去了?”可就回来?”妇人曰:“他到庄子上去了,只怕到晚才回来。”阿姥曰:“有件事要求大娘,离这里不远有两个姊姊,一个姓梅,一个姓柳。当初原都是院里人,上年有两位相公替他两个赎出身来。如今同住在一处,方才看的画就是他两个画的。”妇人曰:“这倒也聪明。”阿姥云:“你家大爷因为见他聪明又齐整,要讨那姓梅的回来做小。”妇人闻言,忽然变色,将念珠放下云:“哦!有这样事!他们许也不许?”阿姥曰:“他们有人定下的了,为着不肯改口。你家大爷每日叫了些小伙子到他家吵闹。没奈何,只得暂时应许了。”妇人怒云:“你这老第奴才,瞒着我干得好事!就算他们肯了,你怎么娶得回来?”阿姥云:“大爷说,隔这里二三十里另有座房子,要瞒着大娘娶到那里去住!”妇人大怒云:“好胆子,益发无法无天了!他欺侮我没有耳朵。怪道平空要去庄上修理房子。他们如今叫你来有什么话?”阿姥曰:“他们打听得大娘是贤慧修善的,故此将从前有些私蓄差我来尽献与大娘。要求大娘与他们做主。”遂将包袱打开,逐件取出,又将二百金展开,放在妇人面前。妇人曰:“老妈妈,你且坐下来,我对你说!他要娶妾也不是一年了,我若肯让他娶,还等到今日?我由他憎慊,他要另讨去也不能。”阿姥笑曰:“不好说大爷也对我说来,道大娘不中他的意,又时常吵闹,好不扫兴!”妇人曰:“他说我扫兴,瞒了我做事,待我把他的兴益发扫个干净!只是这件事只要差你来说一声就是了,何用这些厚礼?他们的东西不是容易得的,收也罪过。”阿姥曰:“大娘不收,他们也不放心,这是断要收的。”妇人将礼收下云:“妈妈,你回去多多拜上两个姑娘,叫他们不要心焦。既然许了他,竟和他约下日子,你早些来通知我。”附耳云:“待我如此恁般,包你弄他一个笑声。”阿姥大悦,取了包袱作别出门,归告二女。二女大喜,遂与荆棘约定日期,令阿姥报与妇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