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 第 2 页/共 8 页
敛鬓梳鬟年十六,娇憨犹绕爷娘足。
学解连环笑脸生,深闺谁惯双蛾蹙。
一朝零落碾香尘,一朝飘泊逐春萍。
红楼无限伤心事,青眼谁为盻睐人?
章台姊妹多夭冶,争持红豆抛鸳瓦。
妾独含悲对夕阳,无言悄立帘栊下。
有时对镜倍伤神,退尽铅华影自亲。
我昔多情怜小小,人谁有意叫真真。
有时夜听参差品,冷月寒烟不成寝。
销尽屏前兰麝香,羞看帐里珊瑚枕。
有时拂拭枯桐枝,欲弹不弹意迟迟。
高山流水宛然在,赏音何处觅钟期?
百忧千虑心如捣,怨雨愁云天亦老。
白圭忍使青蝇玷,隋珠暗掷蜣螂抱。
奈何奈何天实为,鹤可煮兮琴可炊。
君不见王嫱与蔡琰,黄尘千里嫁胡儿。
寄将十八拍中泪,洒遍青青冢上蓷。
又不见梓泽梁,天宝杨,双双佳丽夺齐姜。
马嵬夜半胭脂血,还与楼前色共殷。
红颜命薄方难就,秋叶春冰尔何厚。
妾今谱作短歌行,能令泪湿英雄袖。
当筵且莫歌呜呜,移宫换商来欢呼。
金刀催动檀木奴,愁城百雉醉后屠。
杯深莫虑春宵促,犹喜相逢鬓皆绿。
歌声怨乱,满座唏嘘。石生合着眼如痴如醉,昏昏不语。云曰:“要快活,听你歌儿朝着我们诉苦,你看一个活泼泼的被你弄得不动弹了!”松推生云:“莲峰不要装假死!”生复与二子大呼索战,梅、柳殷勤陪劝。觥筹交错,直饮至夜分,松、云欲别,生已沉沉醉倒。二子遂留生而去。松语柳曰:“今日他中酒了,你莫要不辞小官。”柳推松出阁云:“还你个坐怀不乱。”
二子既出,柳丝向生耳畔低叫云:“三相公!三相公!”石生不闻。二女将生扶入罗帏,覆以锦被。石生鼾鼾睡去。梅曰:“这生温润如玉,深可人意。”柳曰:“不但人物风流,更是才华出众。”梅曰:“世间女子若嫁得这样儿郎,也不枉一生。”柳曰:“日后若得托身如彼,情愿和你共事一人。”梅曰:“且莫要作此痴想!”柳曰:“今晚不要闲过他,你陪他罢!”梅曰:“他醉了,小伙子也未必惯经。”柳曰:“总是夜长难睡,且和你下局棋儿,等他醒来,将旧时笔作请政请政,与他话个通宵如何?”梅曰:“正有此意。”遂取棋枰对弈。
局犹未终,忽闻帐中喘嗽。二女悄至床前,轻轻钩起帐子。石生矇眬内闻得麝香扑鼻,惊开倦眼,方知睡在梅、柳床上。见二女在旁,即问松、云二子,柳曰:“去多时了。”石生起坐帐中,梅曰:“好睡也。”生曰:“好醉也。”柳曰:“待我去取茶来。”遂抽身出外。梅萼坐在身旁,持生手曰:“三相公今年贵庚?”生曰:“十八了。”梅曰:“原来还是我大一年。”生曰:“柳姊十几了?”梅曰:“他与三相公同年。”又问:“曾有大娘么?”石生摇摇头。梅曰:“每常在家晚上谁做伴儿?”生曰:“自己在书房里睡。”一面说着,打个哈欠,抬起手伸伸腰。梅萼轻舒玉臂,趁势抱住石生,低语云:“怎的这样倦?陪你再躺躺罢。”石生神性飞越,止不住目乱心迷,将口捂住香腮轻问:“柳家姊不进来么?”梅曰:“他不来。”石生痴迷半晌,忽想松、云与二女既是旧识,平时必为所溺,遂捺定春心,低头良久不语。梅又低问云:“你心儿里怎样?”生曰:“今晚醉极了,蒙贤姊姊错爱,愿以异日。”梅抚生背云:“你敢是要走?起来身上冷了,我〔走〕开去,让你盖着被再睡睡。”生曰:“不冷,也不要睡了,口喝得很。”
梅见石生无意,站起身,轻喘一声。柳丝持茶入房,生接饮云:“茶冷了。”柳云:“比三相公的心是热些。”生曰:“子不知方寸如灼,正要借他一浇。”饮完,柳丝接杯向生笑云:“这论痴院又不招贤良方正,为何来的都是道学先生?”生曰:“我不忍以烟花视卿,卿何甘以狂且待我?”梅曰:“青楼薄命,何幸垂怜!”生曰:“适听长歌,哀音悱恻,如清夜猿啼,雨中残角,能使有情者一齐下泪。”二女曰:“不嫌污目,残稿正欲求教。”生曰:“珠玉在前,恐无目者不能赏。”梅曰:“日间已曾窥豹一斑。”生曰:“那不过醉后狂书,”柳曰:“妙处正在此!”
遂收拾残棋,各出己作。石生下床来细细评赏,多半是萦愁惹恨,触景伤心之句。生慨然曰:“丽情藻思,均不愧女中博士!何过抛堕风尘,使这一派杜鹃声都向笔尖啼出?”梅、柳长吁无语。生曰:“二姊以道韫之才,兼寿阳貌,张郎相得益彰,浩然寻之不得。陶彭泽尚窃芳名,林处士犹珍素质。晓风残月,何处不宜?茅舍竹篱,何方不可?奈何移向这章台翠馆中,忍教惊风骤雨剥落摧残?”二女曰:“自流落以来,脸儿上卖笑,心儿里含悲。只思跳出火坑,寻个清凉地面。想是孽债未完,没一人来引手。”生问其家,柳曰:“妾家渭城。”梅曰:“妾家瘐岭。”复询其入楼之自,二女曰:“昔日根由每一念及,寸心如割,非不可言,实不忍道。”生曰:“自古花街姊妹只图眼下芳年丽色,车填马砌,名压平康。待香销黛减,欲寻个好好收场,百不得一。二姊具此慧心,胡甘自弃?若不趁此时早寻究竟,一旦尘侵歌扇,云散舞衣,人只爱你柳摇金缕梅如玉,谁可怜你梅子酸心柳皱眉!就如我们今日往园中玩赏,也不过慕他艳丽,若到得莺老花残,鸟啼春去,则园扉可阖矣。还有人提壶契榼,向空枝饮酒赋诗么?”二女凄然泪落,曰:“娓娓名言,奚啻晨钟三撞?我姊妹从今以后誓不复作楼中人了。”生曰:“且慢,且慢!须知痼疾非盏药可除。”梅曰:“得遇神砭,宁不立起?”生曰:“譬如匣中镜被尘封垢渍,虽不怕到头来没有磨不出的光,却没有一举手便推得净的垢。”柳曰:“不是这样说。譬如天心月被雾掩云遮,只愁没一阵吹将来的风,那怕有一时扫不开的障。”生曰:“言虽妙,未必由衷。”二女曰:“我二人久怀此志,实非伪言。只是这铁网重重,不能得脱。”
生沉吟良久,曰:“你二人果能自惜其身,我当代为画策。”梅、柳闻言,双双跪向生前曰:“三相公,你若不辞援手,我姊妹死且不朽。”生扶二女起云:“只要你们把定此心,我断不悔今夜之语。”二女甚喜。梅曰:“数载尘埋,今日也有见天时节。”柳曰:“向来只慕才名,以未获一见为怅,不意初觐芝眉,即被大德!”生曰:“相彼投兔,尚欲先之,矧目击丽人沦没,何忍漠视?只怪二友平时并不提起,今日却恨相见之晚!”
三人话正缠绵,早是晓鸡乱唱。生携二女出步中庭,见花露阴阴,参横月落。梅曰:“每夜只恨更长,今晚偏觉其短。”生曰:“好处留人月易斜。”抚梅肩云:“只是神女有情,楚襄无梦,能不为贤卿窃笑!”二女曰:“君之情可称高出一世,自今以后,还望时来扳话。”生云:“既蒙雅爱,愿接清谈。”天将晓,生即辞去。
第五段 空斋夜作有情痴 平康重访多娇面
石生回家,走到书房门首,有一童儿名唤书带在房中歇宿。生见房门虚掩,推门进去,书带醒了。生云:“怎么门都不闩?”书带起云:“是闩的。”生云“蠢才!闩的我怎生进来了?”因问:“太太昨日可曾问我?”书带云:“相公不回来吃饭,太太叫我寻到云相公家,他家里人说都去游花园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里去请,说还没有回来。”生曰:“太太可说什么?”书带云:“没有则声。”
早饭后,石生鼾眠一觉醒来,默默自想:“虽然昨晚锁定春心,却被他引开了情窦。”自此之后,终朝闷坐空斋,一会思梅,一会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无聊光景。一日,抱闷过松家。云影正与松涛坐谈,见生来,松曰:“我只道你醉还未醒,正要来替你解酲,你也来了!”云曰:“好乐也!”生曰:“游同乐亦同,何独我哉!”云曰:“我们的乐不过是对酒当歌,谁似你钻在人家被窝里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无形无迹,那乞花偿酒的对联好不眩目,正所谓拿贼见赃。你们背地里倾垒倒瓮,反要怪人恋酒,岂非怀恶而讨不义?”云曰:“我两人因闻他姊妹有些才学,不比寻常声妓。虽常过访,却并没甚勾当。恐你年少,易为所溺,故不敢道及。谁料一朝泄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后来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怜才,偏我好色。况你这话也可信不可信,各人只好自家明白。”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使外人闻之,看我辈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尽花柳,且慢来阻我的逸兴。”松顾云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回,口角便老气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来从这条路上炼出来的。”
三子谐谑多时。石生不提起梅、柳辞楼之事,回家天色已晚,才点起灯来,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着枕头,便似在他家帐中,略闭闭眼,那一片弹丝品竹之声便呜呜的从耳根响起。又想着醉眠初醒,被梅萼来挑引的光景,愈觉心魂撩乱。书带请吃晚饭,生云:“不要吃了。”书带云:“炊起茶来罢!”生云:“你且去吃了饭来,把门带上了去。”
石生斜靠在床上。不多时,生母推〔门〕进房问云:“为什么不吃饭?”生忙起身答云:“才吃了来。”生母坐下又问:“身子清爽的么?”生云:“清爽的。”生母将灯掭一掭云:“你看这桌子上,也不叫他收拾收拾,把些书横三竖四堆得像什么?”又问生云:“你在那里吃的饭?”生答云:“在月波家里。”母云:“说说话就该早些回来,只管扰他们也不便。”
少顷,书带来请太太吃饭。母起身出房,云:“把茶炉炊起来。”书带即忙扇茶。石生独对孤檠,默坐良久,取本书翻前揭后看了一回,撇在案头。又静悄悄坐了半晌,茶炉已沸。书带倒了茶。生令“将火钳在香炉内少些,留几块在茶炉里,你睡罢!语毕取茶吃了,在房中走来走去,搔头摸耳,连声慨叹。书带清着眼站在家旁。生云:“教你去睡痴呆呆还站在这里!”书带睡了。石生又取香锹将炉灰平一平,添上块香,又吃了杯茶,取笔在桌上闲涂乱抹。忽又撇下,靠在桌边呆呆静想。复起身出庭下,独步逾时,进房来走到床前,意欲就寝,却又回到书案边,站立半晌,复坐下,靠着椅子昏昏睡去。直到楼鼓将终,书带起来小解,生忽惊醒,见一点昏灯半明不灭,慨然长叹。书带云:“大相公怎还不睡?只怕天快亮了。”生甫和衣就枕。
次日午后,生语书带云:“你锁上书房门,随我到一个所在去。”书带将门锁了,随生至论痴院。生进门,见柳丝在轩前煎药。柳见生,忙立起身,将衣上扑扑灰,接云:“石相公来了。”生问:“这药那个吃的?”柳云:“梅姊姊身上有些不自在。”即引生入卧处,呼曰:“有位心上医来了。”
梅萼睡在床上,看见石生,这俏身躯早轻松了一半,即下床云:“别来梦魂颠倒,今日甚风儿吹得君来?”生携手曰:“我亦盼不得一见,奈无便可假,今日潜来相访,不意玉容消瘦至此。”三人坐下,生又问:“是什么贵恙?”梅曰:“是那晚别后,不茶不饭,身上寒一阵热一阵,直到如今也说不出病根来。”柳曰:“石相公这几日在家做什么?”生曰:“连日空斋抱闷,无计可除,特来消遣。松、云二友别来可曾到此?”柳丝摇首。梅见书带站在房门外,问云:“这哥儿可是随石相公来的?”生答云:“是。”梅云:“进里面来站站。”书带走进房,站在石生身旁,梅问曰:“叫什么名字?”生曰:“叫做书带。”扶芳到门外向书带招招手,书带走出来。扶芳云:“你不要站在里面,我和你门口玩去。”
二女复道前事云:“石相公前夜之言,姊妹铭心镂骨。自古为人为彻,万万不要把前言置之高阁。”生云:“姊姊虽然一时动念,这舞裙歌扇未必真能抛舍。”梅云:“君言差矣!天下宁有乐汤火厌清凉,坐囹圄不思释放之人?”柳曰:“立志已斩钉截铁,不必疑我们依依不定。”梅出一简付生云:“区区微志,尽寄此中。”生展看,乃律诗二首,梅诗云:
雪里亭亭占早芳,翻光落素衬宫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冰魂聘海棠?
粉面已消千片雪,檀心犹锁旧时香。
从今领取诗人意,高揭孤标出野塘。
柳诗云:
拂马藏鸦事可悲,愁烟困雨绿丝丝。
风流自昔同张绪,痴绝今谁似恺之!
眠起羞看眉减黛,悟来怎忍絮沾泥。
寄言陌上寻春客,莫向章台折旧枝。
看毕袖诗,喜云:“尔意既真,我疑亦剖,真不枉前宵之会。”二女曰:“旦夕如坐针毡,须速为图之!勿使久沉苦海。”生曰:“且自宽心,吾当与松、云二友共图。”二女甚喜。
生曰:“只是二友平昔往来,眷恋必深。若闻此举,恐未必乐空冀北之群,所请或不应允,将如之何?”柳曰:“二君虽称识面,并不关情,我前晚说都是道学先生,你岂不明白?”生笑云:“我却不信。难道还有第二个石莲峰?”梅曰:“柳妹所言不错。况此辈不过酒人剑客,意气豪爽,此事倒也不甚关心。”柳曰:“且观二君颇有义侠之风,若与相商,事必得济。”生见二女之言与松、云暗合,方信实无此事。
鸨儿从后面出来,听见房里有客,张见生云:“原来是石相公。”生见鸨儿,略抬抬身,鸨儿忙云:“相公请坐!我去叫送茶来姊夫吃。”生听叫“姊夫”,禁不住一时面红。随有一小鬟捧茶进房云:“姊夫请茶!”柳叱曰:“放下,去罢!谁是你家姊夫?是那一个的姊夫?老也姊夫,小也姊夫,叫得这样热闹。”生戏曰:“怎么定要说那一个,难道两个的就做不起?我要做便做楼外的姊夫,不做这院里的姊夫。”二女齐曰:“石相公果能提拔我二人,情愿同抱衾裯。”石生含笑无语。
梅萼取茶欲饮,却放下云:“我的药该好了。”柳云:“哎哟!忘怀了。”连忙走出轩前看时,“嗳”了一声,持药罐进云:“你看,焙得干干的,好上磨了。”梅笑云:“倒坏了罢!这一会同石相公讲讲话,身上觉得好些。”少顷,书带请云:“大相公回去罢,怕太太问。”石生起别,梅云:“去便不来,来便去,再坐坐何妨?”生云:“恐怕家母查问,改日再来。”柳云:“你还是个私诃子。”三人大笑。
生别二女出门,书带途中问云:“这是谁家?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生云:“这里叫做‘论痴院’。我们进去时在那里煎药的是柳姑娘,那一个是梅姑娘。你到家里不要多嘴,太太若问,只说在云相公家里说话。”书带云:“小的晓得了。”
第六段 遣书带密探梅柳 出简帖义激松云
石生既得梅、柳之诗,喜其立志果坚。暗思二友不识肯乐成此事否?惜哉名姝,遭此玷污!向以佳人难得,宁甘虚度青春。今一见之,皆成碎璧,却向何处再寻得个全春梅柳来?又想他二人果若离了青楼,这嫩绿寒香又不知委于何地?因自恨曰:“使昔日花前不见,也免得牵情,醉后不留,也无因惹恨。这天掉下来的愁魔今日如何排遣得去?”
过了几日,呼书带云:“我前日带你去的所在可认得么?”书带云:“认得。”生喜云:“使你到那里走一回。”生将话吩咐一遍,问云:“记得了么?”书带云:“记得了。”生云:“到那里不要多话,快些就回来。”书带应诺。出门外走了一半路,转过几个弯来,觉有些路生。立住脚想一想,又向前走,望见院门,欢天喜地跑到门前。扶芳看见,报知二女云:“书带来了。”梅云:“叫他进来。”
书带走进房中,柳问云:“书带哥,三相公为何不来?”书带云:“那个三相公?”柳云:“你跟的是那个?”书带云:“是大相公,没有三相公。”梅顾柳曰:“他不晓得。”书带云:“大相公差我来望望梅姑娘和柳姑娘。”梅云:“大相公使你来,想有什么话说。”书带云:“相公说,梅姑娘的病好了没有?前日说的话是时刻在心的,包不误事,叫姑娘们不要性急。”柳丝到房门口看一看,向书带云:“你话说得轻些!我问你,你可曾听见相公和松相公、云相公商量什么?”书带回云:“没有听见相公说。这几日不曾会见他两个,等会见商量端正了,就来通信。”
二女甚悦。柳丝取茶与书带吃了,问云:“书带哥,大相公家里有多少人?”书带云:“只有太太和相公两位。”柳云:“你们下面呢?”书带云:“下面也只有三个人。”柳云:“那三个?”书带云:“厨下有个老婶子,还有个小丫头,是太太房里的。”梅云:“我还问你,可知你相公曾定下亲没有?”书带摇头云:“没有。时常有人来做媒,太太问相公,相公只是不要。我家舅老爷要把姑娘许他,也只是咬口不肯。前日太太还骂大相公,这家不要,那家不要,你做了和尚罢!”梅云:“想是舅老爷家的姑娘人丑,大相公不要他。”书带云:“人倒很齐整,与梅姑娘一般的模样。”柳云:“你看他说话倒乖。”书带云:“大相公叫我就回去,说姑娘们有什么话对我说,相公等回信。”梅云:“你对相公说,我病好了。那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就是这两句话。”书带答应,走出房门。柳丝叫扶芳送书带到门口。书带回到家中,生见问云:“你回来了,梅姑娘可好了么?”书带云:“好了。”生云:“我吩咐你的话不说错么?”书带云:“没有说错。他们说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
言未了,松、云偕至。生曰:“来得正好!正要来相请。”云曰:“这几日怎不出来走走?”生曰:“连日懒得出门。”松曰:“你脸上甚是清减。”生含叹无语,既而曰:“近有一件事要请教二兄。”松曰:“何事?”生曰:“有两女子失足堕水,二客过而不援。一人继至,二女呼救,其人力绵不胜,欲呼前人相助。二兄料他肯来助力否?”云曰:“断无见溺不救,求助不应之理。”松曰:“这话有来历。笼碧慧心人怎听他指驴说马!”云曰:“我明白了,只是二女呼救之情我不肯信,你且说个详细。”石生遂将梅、柳之事一一说出。松曰:“莲峰,你不要错认了题目!这是他姊妹见你多情,要弄你个不伶不俐,将这话来甜哄,你怎便认起真来?”云曰:“你看自古烟花队里有几个琴操一句话就能点悟?”生曰:“依我看来,毕竟世无苏学士,故无琴操。”松曰:“我道你脸上清减,原来着了这两个魔鬼。”生笑云:“我疑是不肯助力的,果不出吾所料。”云曰:“非也。此必无之事,何敢轻信?”生将梅、柳简帖之诗付二子曰:“这是他姊妹亲笔,二兄请看。”松、云看毕曰:“言虽如此,究不可信。”生曰:“何不可信?二兄既解怜才,何忍见他姊妹永堕泥涂?况他二人既有是心,岂还不肯引手?”松曰:“果若他姊妹有这念头,此仁人义士共所乐闻,我辈宁肯见义不为?只恐一时动念,终有变卦,且迟缓几时,看他动静如何,再作道理。”生喜曰:“这却有理。”云曰:“莲峰真有心人也!谁料你一夜春风便吹醒了二人尘梦。”生曰:“你们若不暗地藏钩,只怕这个梦还醒得早些。”二子起别云:“且不要夸张,他二人的脚还踹在两头船上哩!”
第七段 赏端阳江上同游 吊灵均舟中联句
自后石生时时过访梅、柳,二女频提前事,生复再三安慰。值天中节,云影买舟招二子为江上游,石生无聊,欲不去,云故拉之。舟行未远,忽阁内有人倾盆,湿舟子衣,舟子喧嚷。松涛推篷看云:“这是那话儿家后窗?”即令停舟,呼云:“泼水的是那一个?”柳丝闻声,知是松涛,凭窗应云:“是我,你们到那里去?”松曰:“今日重午,载酒向江干吊屈大夫,快叫你伴儿来和我们同去。”柳问:“篷里面什么人?”松曰:“召我园赏花旧侣。”柳丝转入招梅。梅云:“我懒去,自家去罢!”柳曰:“还是同去,不要冷落了石三郎。”梅遂同行。生谓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怎么又着这两个魔鬼?”松笑云:“正复不能尔尔。”
二女入船。云见梅,惊曰:“你为何瘦得与莲峰一个样子?”松曰:“最喜是他两个越瘦越齐整。”梅曰:“别来一病几死,幸留残喘,又得相陪。”松持其臂云:“今日可曾系长命缕么?”梅曰:“恨不速委,还盼他长命怎的!”松曰:“你正要‘高揭孤标出野塘’,怎说‘速委’?”云向柳曰:“好个‘悟来怎忍絮沾泥’!”二女曰:“诸君既悉鄙薄之意,姊妹残躯全求提拔。”云曰:“你二人既不甘堕洪崖,船儿到岸也还不晚,只张帆进橹,我们自不辞一臂之力。”松曰:“只是春日赏花回来,那两只夜行船不知那一只被石将军先点了一篙儿。”生曰:“徼幸了弓强弩劲,做了个一箭落双雕。”二女含赧。
众人一路欢饮,早闻得金鼓喧阗,遂舍舟登岸。三子携手向前,二女同立一处,见江面上彩帜飘扬,浪花飞舞。中流开画楫,舟负黄龙;夹岸绕云鬟,钗攒艾虎。锦标夺处,欣闻天汉槎回;红扇摇时,影乱江光火灿。玩赏移时,有一妇人打扮得花攒锦簇,甚是痴肥。随着四五个丫鬟行来,站在梅、柳旁边。二女让了几步,妇人看见二女,暗称好两个面庞,又想这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不住的定睛熟视。柳丝曰:“你看那妇人只管看我们。”梅曰:“好个大肚子!”柳曰:“一肚风骚。”二人含笑。
生见横塘上游女如云,周遭细看,不是脂浓粉厚,便是肉胜腰肥。回顾二女,益私心扼腕。江边年少纷纷皆以目射二女。梅心不耐,见生回顾,将头点点。石生走近梅边,梅云:“站得腿酸了,下船去罢!”柳曰:“再看看去。”梅曰:“不过是这样,只管看什么!”柳指龙舟曰:“你看那黄龙同乌龙斗上来了,看他是那一个夺彩。”时两舟竞进,不相先后,忽一般从后来,划楫若飞。梅曰:“看后来这小青龙划得勇猛,倒要被他抢上去。”正言时后艇已追及前舟,从中流分开水势,左拿右攫,突出二舟之前。两岸拍掌喧笑,喝采如雷。梅曰:“果然被后来的夺了彩。”
偶一卖像生花的从二女前走过,柳曰:“好花!可惜没有带得钱来。”生曰:“你爱便买,钱自有。”即叫住担子,每人拣了一枝并蒂兰插在头上。柳丝将担子上悖不倒取了一个向生云:“买了他的。”梅笑曰:“真真孩子气。”柳曰:“带到船上去当酒令。”即藏入袖中。
三人买毕,遂呼松、云一同下船,却被一官艘鼓吹近岸。隶从列两旁呵叱,民船便不敢近。松曰:“昔袁中朗鄙乌纱之横,皂隶之俗,诚不可耐!”柳曰:“不要说人,我们船上的官儿也不少。”松曰:“谁是官儿?”柳云:“坐稳了听我说,你好酒,授你个曲部尚书。”指云曰:“善书的岂不是中书么?”松向生曰:“你要醉尽花柳,我点你做探花郎。”云指二女云:“你二人是校书了。”梅曰:“我还有个升降,中书进则为墨曹,出则守管城。曲部可进封酿王,削则出知酒泉郡。”云曰:“你二人呢?”梅曰:“梅可进于吉士,柳当乔迁上林。黜则梅出岑溪,柳知柳州。”松曰:“我这探花奈何?”梅曰:“姑待诏翰林可也。”松拍案云:“政自卿出矣。”柳丝云:“取酒来,我要行令了。”将袖中〔悖〕不倒取出,松夺看云:“恭喜你,养下孩子了!”生曰:“我替他取名,端阳节生的,叫做小孟尝君。”云曰:“叫他认认老子看。”松曰:“门下三千客,只怕要认也认不清。”众皆大笑。柳曰:“我劝你口孽少造些。”遂旋着悖不倒饮了一回,生指悖不倒云:“适将此翁构得小词一阕。”二女曰:“请写出来。”生取笔书云:
头轻脚重,满面春风由撮弄。
绕座交欢,世态惟翁熟且圆。
鲜衣粲粲,到处趋陪眠不惯。
可笑空疏,不耐推敲一薄夫。———右调《减字木兰花》
二女云:“描写曲尽,妙语解颐。”云曰:“颇似石醋醋骂座。”松曰:“座无其人,但骂不妨。”生曰:“吾兄可谓知言。”
云曰:“今日江边吊古,何可无诗以纪之?大家来联吟一首。”松曰:“吾当续貂。”云曰:“让你起韵。”松曰:“我便起韵,古语道得好:‘簸簸扬扬,糠秕在前’。”二女欲辞不与,三子强之,得诗二十四韵,诗曰:
日月等轻帆,流光类速橹。松
春风逐逝波,入夏又重五。云
冉冉菖蒲绿,灼灼榴花吐。石
佳节若为酬,瑶樽浮碧醑。梅
千觞飞小艇,喧笑应前浦。柳
练影织龙鳞,江声走鼍鼓。柳
出浪若奔云,争风如纵弩。梅
夺得锦标欢,谁忆沉渊苦。石
云曰:“这一联转入吊古,缜密无痕,妙手!妙手!”松曰:“看你的接法。”
穷哉三闾忠,蔽也怀王蛊。云
蝉翼轻千钧,黄钟逊瓦缶。松
谗言既已深,孤忠那可补。
择木岂自昧,怀此故邦土。
君心不可回,松惓惓终自抚。云
嗟彼楚些吟,曰于江之浒。
举世憎独醒,石□酾悲渔父。
怀沙哀郢曲,天问离骚谱。梅
浩浩湘流长,渺渺幽魂俯。
侧闻沉米事,蛟馋与龙怒。柳
松曰:“笔快如风,更见清晰。”抚其背云:“柳丝儿奈何!”石生笑目松涛。松曰:“你不要吃醋。”云催梅曰:“快来!”梅曰:“又该我了。”
灵均自有灵,角黍奠千古。
我来吊江干,梅 盈耳歌声堵。
痛饮擘蛮笺,清声夺开府。石
吟毫蘸怒波,墨浪翻秋雨。
诗成欲扣舷,云 夕霞醉芳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