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 第 1 页/共 8 页

水石缘    〔清〕 李春荣 著   《水石缘》,清李春荣撰。李春荣,字芳普。李春荣自幼诵读诸子百家。二十岁左右,应童子试,取博士弟子员,后因“异籍被攻”,于是“愤不顾家,负轻囊,只身远出”(《水石缘?自叙》),游历了齐、鲁、燕、赵、吴、楚等地,“后薄官滇南,以吏为隐”。   此书成书,适值李春荣“薄官滇南”之时,据此书“自叙”所署“乾隆甲午”,即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水石缘》最早的版本当为乾隆三十九年的经纶堂刻本,此后又有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序刻本等传世。   《水石缘》一书以朗砖和尚为线索,写水、石两家的姻缘。作者针对文坛上存在的“写才子佳人之欢会,多流于淫荡之私,有伤风人之雅”的创作现象,力图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援笔以写儿女之情。基于这样的创作主旨,所以此书虽是写私情,但不流于淫媟,“传义气直可贯诸金石”。书中朗砖和尚及石生与盈盈等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刻画得极为鲜明。水、石两家相距千里之遥,石生与盈盈又是萍水相逢,但经过一段曲折的际遇,作者写尽了他们的悲欢离合,两人终成眷属。   此书在写作上颇具匠心。全书三十段,一线相串,主次分明。段与段之间又相互回应,每段起结,又各有新意,不落小说窠臼。正如何昌森在此书的“序”中所云:“盖合而观之,自第一段起至三十段止,如一串牟尼珠。分而观之,每段俱有意趣,又如琼瑶堆案也!”所论颇为肯綮。书中穿插的诗歌辞赋俊逸清新,脍炙人口!文章笔法神化莫测,独擅千古之奇,可谓“其人奇,其事奇,其遇奇,其笔更奇!”   序   从来小说家言,要皆文人学士心有所触,意有所指,借端发挥,以写其磊落光明之概。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传。即事奇人奇遇奇矣,而无幽隽典丽之笔以叙其事,则与盲人所唱七字经无异,又何能供赏鉴?是小说虽小道,其旨意深蕴,原可羽翼贤卷圣经,用笔行文要当,合诸腐迁肓左,何可以小说目之哉!   《水石缘》者,芳普李先生作也。先生天怀洒落,贯穿百家,少精制义,不遇,遂幕游燕赵吴楚间,诸侯争倒屐。后薄官滇南,以吏为隐。笥中携有《水石缘》一书,盖亦心有所触,意有所指而然也!予独爱其写私情而不流于淫媟,传义气直可贯诸金石,等富贵于浮云,甘林泉以笑傲。中以朗砖作一簿针线,其红罗堕怀,蜡丸诗句,明明将后事点出,继此则逐段分应,非胸有成竹不能臻此。犹喜每段起结,不落小说圈套。盖合而观之,自第一段起至三十段止,如一串牟尼珠。分而观之,每段俱有意趣,又如琼瑶堆案也!其诗歌词赋俊逸清新,趣语笑谈风流大雅,而新婚一段写得畅快分明,实系未经人道,岂诸小说所能窥其万一哉?   夫著书立说,所以发舒学问也!作赋吟诗,所以陶养性情也!今以陶情养性之诗词托诸才子佳人之吟咏,凭空结撰,兴会淋漓,既足以赏雅,复可以动俗。其人奇,其事奇,其遇奇,其笔更奇。愿速付之梓人以公之同好,岂仅破幽窗之岑寂,而消小年之长日也哉!是为序。   甲午浴佛后一日桐山砚弟何昌森拜撰   自  叙   夫文人穷愁著书,谓其可以信今而传后也。若传奇,岂所论哉?顾事不必可信,而文则有可传,庄生寓言尚矣!他若宋玉窥邻、无稹记会以及游仙无题之作或隐或见,只缘情绮靡,不自以为可传也,而今犹竞相讽咏焉。下及元人百种,录旧翻新,叹深伙颐,谁谓传之必可信哉?又谁谓不信之可不传哉?   忆自六龄出就外傅,师授四子书,点头默记,了然于心而不出诸口。至十岁不茹荤,长者谓予曰:“汝堕地后每夜悲啼,三年方止。非老僧转世弃西方之极乐,厌尘世之溷浊不至此。”予笑而应之,不敢以其言为妄。弱冠,应童子试,取博士弟子员。乃以异籍被攻,愤不顾家,负轻囊,只身远出,历齐鲁,抵保阳。弃举子业,究习幕学,文章笔墨之事已渺渺如河汉矣!嗣是客金台,游荆楚,居豫章。三十年来,当事不以庸俗相待,咸以气义相孚!平生一无嗜好,惟喜亲卷轴,即稗官野史,吴俞欠越曲,胥纵观览。因见其中写才子佳人之欢会,多流于淫荡之私,有伤风人之雅,思力为反之。又念及人生遭际悉由天命,毫莫能强,当悲歌慷慨之场,思文采风流之裔,悬拟赏心乐事,美景良辰,谅在造化,当不我忌。因以爰书之笔绘儿女之情,虽无文藻可观,或有意趣可哂,亦庶使悲欢离合各得其平而不鸣耳!   书成,秘之行笥,惟恐贻笑大方。适以薄官滇南,寅好觑见,强付之梓。予固不自信也,奚问奇之传不传哉?顾世界三千,因缘十二,偶然人事悉属天缘,凡遇之同不同皆可作如是观。故叙颠末,以白同人,颜其额曰“水石缘”云。   时乾隆甲午桂月书于熙和轩 稽山棣园李春荣自述   后  叙   余幼习儒,未逢明师诱掖指引,误入迷途,日事诵读,不知程式,虚费辛勤。迨自觉转机,已失迟暮,屡试未售。遂弃之远游,学申韩之术,糊口四方。回忆昔时功苦,废置难安,因思唐人不发作小说以舒怀。历观古来传奇不外乎佳人才子,总以吟诗为谋,牵引苟合,渐致淫荡荒乱,大坏品行,殊伤风化。余力为反之,只考诗论诗,绝无挑诱之情。《西厢》为词曲之祖,深惜红娘不识字。兹令采苹知书,以补缺陷。文章笔法惟推《左氏》,神化莫测,独擅千古之奇。今妄拟其微旨,提纲立局,首尾呼应,埋伏影射,笼络穿插,吞吐搂渡,代字琢句,无中生有,丽辞散行,诗词歌赋,作文之法缜密无遗,最易启童蒙之性灵,发幼学之智巧,幸勿徒以鄙语俚言阅之解颐,为爽心快目已也。故尔又序。   甲寅堵叟芳普再笔。   目  录   第一段 骖凤翥仙侣临凡 诣龙湫神僧飞锡   第二段 逢密友慷慨谈心 论人情诙谐嘲世   第三段 松月波携酒玩芳菲 石莲峰赏花遇梅柳   第四段 柳丝悲寄长歌 石生情感二妓   第五段 空斋夜作有情痴 平康重访多娇面   第六段 遣书带密探梅柳 出简帖义激松云   第七段 赏端阳江上同游 吊灵均舟中联句   第八段 义士捐金赎二美 佳人作画寄情郎   第九段 石生访旧续前欢 二女矢心酬厚德   第十段 神僧密赠蜡丸诗 契友相商入秦事   第十一段 订宵征二女同歌 泛春波扁舟独驾   第十二段 天风吹送入花源 佛子扳留住绣岭   第十三段 石莲峰巧拾锦溪鸳 水盈盈偷睹仙郎面   第十四段 闻琴声隔院觑佳人 和题红投笺考诗赋   第十五段 妙婢灯前双遣候 纤蛾月底乍相逢   第十六段 莲峰金谷试冰心 盈盈芸窗论诗话   第十七段 窃诗画石岫披怀 会巫阳采苹送雨   第十八段 石母得书惊问卜 松涛访友远辞家   第十九段 深闺临别订鸳盟 孤棹逢秋辞锦水   第二十段 山总戎绝亲驰伪札 水散人拷婢得真情   第二十一段 投合浦云影探亲 困双娥富家发难   第二十二段 柳丝设计赚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岭   第二十三段 遇舟人松涛入锦水 瞒蝶使水氏寄花笺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    第二十五段 战西秦函关退木客 开东阁幕府赘松涛    第二十六段 红锦辞牵宦室 明珠飞入龙湫    第二十七段 赚仙郎暗香吐梅萼 逢魔女欲海涨涟漪    第二十八段 文鸳侣欢谐七夕巧 绿衣郎柳折一枝新    第二十九段 辞丹诏不涉宦海 隐桃源共作散仙    第三十 段 老僧返锡白前因 水石团圆快万古    第一段 骖凤翥仙侣临凡 诣龙湫神僧飞锡   荆楚溪山之胜,甲于天下。自昔人文毓秀,史不绝书,而灵异之祥,龙多尤为神女。如:襄王携巫峡之云,交甫获湘皋之佩,嶷山奕奕,泪竹痕鲜;湘水洋洋,凌波袜瘦,息夫人留桃花之洞,王明妃标青史之名。此骚人墨士恒见咏于诗歌,月侣凤俦每寄情于篇什也!   余尝浮洞庭,醉黄鹤,历云梦,过清宫,探赤壁之奇,踞衡峰之顶。四望层峦翠微,缥缈中有一峰,岗峦低蹴,气象郁葱,名曰绣岭。   岭之上有寺曰雨花。俯瞰平原,滔滔汩汩回绕于其下者濯锦溪,溪上有村曰赛桃源。居人得水之情,多跨溪为庐,烟火虽不甚广,而疏篱短径,茅舍竹楼,颇极潇洒。绣岭素居榛莽,有神僧飞锡至此,伐山通径,结茅其上。僧名朗砖。因声得教,喻色为空。半偈点开金藏说法,能令天雨花一口吸尽西江,到岸不须杯渡水。从指头上直悟彻三空、四谛、五蕴、六如;向定慧中都游遍雪窦、云门、宝洲、金界。觑着论风的、论幡的,生扌乞擦似隔靴搔痒,徒坏指尖;笑那掩关的、面壁的,死懵腾如担石上天,空劳肩膊。将两手分开,慧剑由他枕着,女儿便一脚踢倒净瓶,不愁输却山子,真是珠擎莲叶,颗颗皆圆;月在柳梢,丝丝不挂。   朗砖甫至绣岭,孤锁一龛,蒲团清磬而已。迨后游僧归附日众,大建丛林,一时暮鼓晨钟,遂与山风竞响。其徒拈花令居人将桃核裹泥抛置山上,不数年悉成佳卉。每当春至,则青缠佛头,红搂山腰,烂若锦绣,香风阵阵,落花如雨,因名其寺曰雨花,而山为绣岭云。居人慕桃源之胜,亦各沿溪绕屋争植夭桃。花蕊一舒,上下交映,繁红零乱,溪流如染。因名其水曰濯锦,而村为赛桃源云。   内有水涵虚者,别号散人,世居粤之合浦。为人汪洋浩翰,有古叔度风。因时浊淖,携室清氏来隐于此。性嗜佛,与朗砖善。髦而无子,仅生一女,取名盈盈。〔盈盈〕降生之夕,朗砖方在禅跏趺入定,见有童子骖鸾、仙娥跨凤并翔空际。须臾,骖鸾者东去,跨凤者降于水家中,有红罗一幅堕于朗砖怀内,上书云:   碎汝半块砖,投入千寻碧。   缔我凤鸾交,早飞龙湫锡。   览毕惊悟,深以为异。   次日闻散人得生一女,且惊且喜,来与散人作贺。散人独坐草堂,正在纳闷,见朗砖来,延入坐定。朗砖曰:“闻你夜来得了一颗爱珠,特来贺喜!”散人曰:“是谁说来?你错听了,还有半颗不全哩!”朗砖曰:“我知道了。儿子儿女总是一样,你不要愁闷。”散人曰:“年逾半百,生了个赔钱货,怎教我不闷?”朗砖曰:“自古好女儿反胜过美男子。你不闻木兰女披绣铠往边庭,黄崇嘏换乌纱入翰苑,那都不是挽髻儿穿裙子的么!”散人曰:“便依你说,古来有几个?”朗砖曰:“虽是不多,又道‘生男勿喜,生女勿悲’,怎么连这话也就忘了?且去抱来我看看。”散人将盈盈抱出中堂,朗砖抚之曰:“你们好走得快,把一个难题目送与我做,不知要费我多少气力呢!”散人笑曰:“捣什么鬼?”朗砖曰:“这是我心坎里哑谜,不要你管。有句话嘱咐你,此女非同凡女爰,须好生抚养他,日后自有天生佳配,切莫要寻错对头!”散人以为寻常言语,不甚关心。朗砖辞别回寺,亦不留意。   迨后盈盈长至十六岁,生得便体轻清,惠中秀外,藏娇锁恨,眉将汉月同弯;軃凤堆鸦,鬓与湘云共扫;朱唇红欲滴,齿比瓠犀;檀口气偏和,香清鸡舌。分擎汉苑,漫夸飞燕身轻;一捻楚宫,不羡小蛮腰细。采莲舟里西子低眉,板桂月中素娥避席。真个冰肌玉骨,一清无可拟丰神。若论蕙性兰心,二酉犹能探秘笈。魏夫人之书,管夫人之画,谢道蕴之诗,班婕妤之赋,蔡文姬之琴,无技不能,有能必绝,生平所喜,诗词为最。所居园亭池馆,题咏已遍,尝填《满江红》词一阕,以写赛桃源云:   叠嶂层峦,锁着这孤村偌大。潇洒处,清溪几曲,疏林带。花鸟全无尘俗相,人家咫尺烟霞内。算幽深,何地得如斯?桃源赛。 茅屋浅,山房隘;丛竹护,长松盖。听泉鸣空谷,琴横天籁。谁窃元都千树艳,偿将红粉三春债?怕等闲流出赚渔郎,愁难卖。   身旁二婢,一名采苹,一名采绿。采绿年尚幼。采苹小盈盈二岁,丽而知书,盈盈雅爱重之。分虽主婢,情同姊妹,每得佳句,辄令歌以自赏。时散人欲为盈盈相攸,盈盈闻之愁动颜色,偶见庭际落红,私语采苹曰:“女儿身如花片,飘泊随风,幸则飞缀绣帘,不幸则抛堕尘土。青皇难问,含叹如何!”采苹曰:“这件事命好的捡得来,缘悭的推不悼。闻说有个老人家朝着月亮捡书,那些不搭对的想都是他眼昏捡错了。”盈盈失笑。   一日,郎砖闻盈盈工于翰墨,持帖索书。盈盈为书“云外赏”三字。朗砖悬诸普爱轩中,又复丐写绣岭图。隐以花村,围以锦水,幽深清旷,驾辋川而上之。散人持画入寺,朗砖展看,啧啧称美。散人偶然谈及向平之事,因曰:“这山庄内都是些耕烟锄雨之徒,那讨快婿?昨日与寒荆商酌,欲图归计,却又彷徨不定。”郎砖无语,暗自失惊。及散人去,朗砖矍然曰:“非他提起,几乎忘了一件公案,如今正该是他来的时候了。吾当到彼招致此人,就中略露玄机,指引他一条觉路。”即将盈盈所画绣岭图藏入空囊。   次日,迎散人入寺,集众僧禅堂话别。散人向问:“师欲何往?”朗砖曰:“做和尚的人如孤云出岫,随风舒卷,有什么定向!”众僧有挽锡者,有愿从者。朗砖曰:“你们须各检点自己工夫。老僧不久自图返锡。”因命拈花暂统监院,临行密语之曰:“明年某月日,龙湫有一石生迷棹到此。你须留住,休忘吾言!”言毕,率一小沙弥担囊携钵,飘然而去。   第二段 逢密友慷慨谈心 论人情诙谐嘲世   中州望族首称石氏,得姓以来,分支遍于宇宙。其在荆山者多抱负。战国时见知于卞氏,荐诸楚王。王令展其蕴,大奇之。封卞氏为陵阳侯。襄阳米君善其族,罗置幕下。有难致者辄赍金聘之,呼曰翁丈。爱敬无倦容,或抱笏端拜,如对宸扆。人皆以颠目之,米君由是得名。他若将军误认仙子叱成,或授子房之书;或被吕公之指;或淋漓翰墨,易姓陶泓;或屼屼峙中流,共推砥柱。出处不同,用世亦异,纷纷藉藉,未易更仆数也。   有石岫者,字莲峰。居邻雁岩,学本鸿儒。气宇峥嵘,襟怀磊落;多情多感,恍宋玉之重逢;能酒能诗,俨青莲之再出。荷花输脸色,休猜做南国佳人;玉尺拟丰标,生想杀东邻处子。不幸庭摧椿树,且喜堂茂萱花。虽然芹采泮宫,尚乏丝牵绣幕。伯舅山外山爱之如拱璧,有女翠微,姿态颇媚,屡欲纳生为婿。生坚拒之。山公终不忍置。   生幼与松涛、云影二子同砚。因相友善,遂结金兰。涛字月波,性奇峭,英姿挺拔,有力如虎,饮酒过一石,自号渴虹。影字笼碧,为人轻清淡荡,飘飘有仙致,尤工书,落纸如烟云。妻和氏,小字碧娘,贤而多姿。内父和光为黔中司李,常以书招云。云以道远不应。   三子往来甚密,朝花夕月,无日不同游,亦无日不同醉。酣畅时披风抹月,感慨处按剑悲歌。一日,云、石二子过涛家闲坐叙话。生曰:“余三人鸡窗萤案,风雨连床,居恒磨砺,自信颇坚,异日鹏程万里,未知谁着先鞭。”云曰:“我视功名十分飘忽,即期不负所学。他日得志,须早寻一红尘不到之处作山中宰相。宁为人所思,勿为世所用。”松曰:“大丈夫得志则为栋为梁,不得志则寻邱问壑。功名成否,直须听诸自然。”向生曰:“你忘了一件要紧事!”生曰:“何事?”松曰:“论你年纪,若是个女娇娃,也是破瓜时候了。这裙带儿底下的事情为何竟不提起?”生曰:“这些时到门的不是执柯,便是作伐,我听得好不惹厌,又轮到你来了!”云曰:“闻君渭阳意欲馆甥,你固辞,却是何意?”生曰:“家表姊颇有姿容,予不揣要寻个天下无、月中有的人来作对!那合卺怀中酒断不与寻常脂粉共饮。”松涛抚掌笑云:“这等说要嫁是嫁不成了。”生笑曰:“配非其人,宁甘待字。”松曰:“我看你几时寻得到手。”生曰:“不要你替我愁,宇宙之大,岂无全人?只怕寻见了还不止一个。”云曰:“你不要妄想,一个两个在那里?”生曰:“虽未逢其人,却不可不作此想。”又谓之曰:“你方才说要寻个红尘不到处。我平昔意想中有境界非俗非仙,其间水秀山明,花奇草异。似曾经历之所,每一想着便觉神怡。不知却是何故?”云曰:“这或是梦幻所致。”生曰:“非也。”松曰:“或是你襟怀超旷,有此奇想。”生云:“亦非也。情景历历,惜不能绘。”松谓云曰:“莲峰雅度,尔我实不能及。”生曰:“又胡说了,我是不好奉承的。”松曰:“我松月波可是肯奉承人的?笼碧,你说说看。”   云曰:“月波说得不错。但文人气象本是潇洒,怎奈今人戴了一顶儒冠!装模作样,敛手缩脚,倒弄得不死不活。苏子瞻嘲乡里人与妓筵,真是此辈小影。”松曰:“这还不过是那拘儒样子!更有一等伪谦恭假道学,口内说着仁义道德,心中藏着刀剑水火。如世所称‘蜜尖刀’、‘笑面虎’、‘绵里针’诸美号。阴贼险狠,甚于鬼蜮。即密如相知,亲若手足,无事不以智术相御,多少无知之子误落陷阱!也有计穷势迫,明知被赚,隐忍就欺。总之一堕术中,便如打窗的虫,吞钩的鱼,罗网的鸟,再跳也跳不出,要飞也飞不去。此辈却揉着肚皮暗称得意。如此等人不知阴司里阎罗老子可也另设一重机械酆都待他否?”云曰:“有,有,待我说个笑话。阎罗巡查地府,见一狱中鬼囚都光赤着身子,哀嚎叫冷,即问判官这是犯何罪孽的,判官说:‘这些人在阳间惯用奸巧骗人,充假老实;又惯趋炎附势,故受此罪。’阎罗叹曰:‘若只如此,又不暴弃绫罗,为何使他赤身受冻?’叫鬼卒带到殿前,各给皮裘一件。众囚皆喜跃叩谢。各人夺了一件披在身上,被鬼卒推倒在地下,打个滚爬起来都变成牛羊猪狗,哀哀叫苦:‘只道大王是好意,原来是假慈悲骗我们的。’阎罗拍案大骂:‘你这群孽畜在阳间骗了人一世,我处你这一遭,尔就叫苦了!’这岂不是款待此辈的么?”三人大笑。   生曰:“我们既深恶这两样人,须做个风流洒落的书生,莫堕那宽袍大袖的迂儒;须做抽肝擢胆的真士,莫学那蝇言挹貌的鄙夫。宁使吾辈笑人,莫使人来笑我。”松曰:“畅快!畅快!”复呼酒,与云、石尽欢。   第三段 松月波携酒玩芳菲 石莲峰赏花遇梅柳   朗砖自离绣岭,竟望龙湫而进。一路云山飘渺,烟水苍茫,小鸟呼林,青猿啸树,叹曰:“数十年水色山光,依旧是本来面目。老僧秋霜满鬓,十分惭愧溪山也。”既至其地,即认定石生。遂觅一所茅庵住下,喜曰:“明珠在握,老僧不负此行,我欲完我因中幻,他更有他幻里因。这一回傀儡登场,待老僧提清线索,搬演他一本佳人才子的风月奇传。知音者不要道异夸新,充耳者也不要眼瞅口唾。大众观场不须性急,只刹那顷,锣鼓便敲将来也。”时值春季,一日,石生晓起过云影家。云问:“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生曰:“不识何故,昨晚一夜不曾合眼,等不得天亮起来,没情没趣,到你这里来走走。”方言时,松涛亦至。云曰:“好心齐,我又不请你吃早酒。”松曰:“今日的请帖不劳你发,有个现成东道了。”生问:“谁是主人?”松曰:“昨闻郊外召我园万花齐放,动了游兴,特来相邀。小奚挈榼等在门外,莲峰好凑趣,不约而同。”云曰:“他说晚上睡不着,想是有些心事,此东倒也恰当。”松曰:“这后生伤春了,我替你解闷。”言毕,便教出门。云曰:“大清早空着肚子游春,我不吃空心酒,等收拾早饭吃了去。”松曰:“好婆文!早饭有处吃,包不饿坏你。”   三人携手同行。将及里许,进一条小巷,弯环屈曲,生曰:“这所在从不曾走过。”望见临了一家,朱扉外绕着绿水,粉墙头罩着红杏,庭内一架秋千彩索随风飘荡。行到门外,松、云忽立住,生问:“这是谁家?”云曰:“这是青楼论痴院,里面有两上姊儿:一名柳丝,一名梅萼。姿容妙丽,兼有才情。追欢选胜,少不得他二人。进去招他们同走。”说犹未了,这院内有个小厮,名唤扶芳,开门出来,见了松、云是来过认得的,便叫:“松相公们,怎么不请进里面去?”松问:“梅姑娘合柳姑娘都起来梳头没有?”扶芳云:“到这时候,绝早起来妆扮,两个同出门去了。”松曰:“胡说,黑早往哪里去?”扶芳云:“我敢骗相公?铁哥儿管着房门哩!”云曰:“不依我,掉下早饭了。”鸨儿听见,也出来说:“相公怎么都站在门外说话?他姊妹两个委实才出去耍子去了,早来一步,敢还看得见。”看见石生,定着眼,嘴里轻轻念道:“好个俏模样儿!”松指云曰:“都是你打房门旋,耽搁工夫误了事。”云曰:“走罢,好扫兴!”松曰:“莲峰出兵不利,头一次就劫了个空营。”生曰:“兵法捣虚,云胡不利?”   既到园中,见亭台错落,花木参差。虚楼下回抱虚廊,曲径傍周遭曲槛。芳池碧沼,行来却借小桥通。锦幛翠屏,到处齐将香坞绕。和风吹片片,扶不起架上荼;睛日照融融,开遍了栏边芍药。千岁桃,三眠柳,傍绿偎红;君子竹,美人蕉,交枝接叶。风流草,帝凌霄,提木笔书天;富贵花,王含笑,睹金钱匝地。杜鹃放而倩女魂销,海棠开而玉环梦醒。莺声燕剪,自在清歌;蝶乱蜂狂,天然妙舞。似季伦之梓泽,较胜芳菲;类摩诘之辋川,更饶浓艳。方在玩赏,忽有一蝶彩衣翩跹舞入花林。生持扇逐之。转入花屏后,见一女子在池边照影,手整云鬟,即便立住。   其女抬头看见石生带着笑脸,便与生拱拱手。生暗忖:必是院中所访之人,回到花亭上,向松云:“你方才要劫营,这园中有个烟花将埋伏在乱香深处,快去擒来!”松曰:“待我去看。”趋入后边,见是柳丝,喜曰:“躲得好,却被俊眼瞧破。”柳曰:刚见一小后生是那个?”松曰:“就是我时常说的三盟弟。”柳云:“哦,这就是石三郎么?”松云:“如何?”柳丝点点头。”松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梅丫头呢?”柳曰:“轻嘴!”松曰:“重了怕压坏他。他在那里?”柳曰:“起来得早了些,到这里和他斗了一回草,在夜合花下靠着太湖石打盹哩!”   松涛悄悄走到跟前,见梅萼淡妆雅态,倦倚湖山,绰是媚人。轻轻闪在背后,取一草心,掉过手向粉鼻内微微一旋,梅萼猛地一个喷嚏,柳丝拍手大笑。梅云:“我怎么竟睡着了?不叫我声,到来调弄人!”柳云:“倒是我调弄你,让我赌咒,调弄你做你家孙儿。”松涛跃出来扑柳丝。梅惊云:“是几时来的?悄没声吓我一跳。”松云:“家里闲着被窝,躲在这里睡觉,要我们寻不着。”柳云:“他们说的石三郎今日也在前面。”梅云:“我正要物色物色他。”松曰:“今日邀他来看花,有个薄东摆在亭子上,屈你二人坐坐。”梅云:“菖蒲花难得开的,怎好叨扰?”二人转到亭上,松向生云:“你教擒一个,我擒了一对来了。”云曰:“方才到你家撒了个空网,好不没趣,谁知你们先在这里等了!”指生向梅、柳云:“这就是盟弟石莲峰。”梅觑生云:“月车郎不期而遇,没有带得果儿来,怎好?”石生初傍温柔,不禁二妓低鬟偷觑,反觉羞涩无语。松曰:“莲峰放老气些,抬起头来,索性让他们看个饱。”生曰:“花魁在前,自觉形秽。”二女含笑。   酒过数巡,云曰:“座中冷落,等我行一令。”松曰:“且慢,先让我行个流星赶月,大家吃几杯,再让你来!”生曰:“阻他的令,先罚一杯。”松曰:“该罚。”即举大杯自斟,云夺住曰:“好便宜,我倒恕你,就依你行。”遂将酒斟齐,连饮数巡,杯到梅萼,梅云:“这个急三枪来不得了。”松涛催起板来,梅云:“让过这一杯罢。”松曰:“不能。”梅立起,持酒向生云:“石相公借一杯。”生方欲接,松涛隔住云:“莲峰不害羞,谁敢借?”柳云:“不过一杯酒,受人挟制,就干了罢,要醉也用醉,说不得。”云曰:“还是你爽快。”梅萼一饮而尽云:“松相公好狠。”柳云:“你这样重他,他背地里叫得你好听哩。”梅曰:“由他呼牛也得,呼马也得。”松曰:“不错!一般都是被人骑。”云曰:“马背不如牛背稳。”梅曰:“云相公,你也看他的样。”生曰:“笼碧好起令了。”云曰:“我的令要古诗一句,内带筵上一物,又要合着园中时景,行遍了搜令饮酒。”松曰:“就来,只是要认定一物,然后念出诗来。不许诗兼二物,也不许诗异物同。”生曰:“这个自然。”松曰:“还有句话,不论诗词歌曲。”云曰:“这却不能。”柳曰:“让他些罢。”松曰:“还是你宽。起令的先来,要顺行,第一是莲峰,我收令。”梅曰:“石相公底下是我。”云曰:“莲峰快哉!”松大笑。柳曰:“开口惯教人捉错。”梅曰:“我是无心的。”松顾柳曰:“你倒在我的上面。”云、石亦大笑。   梅曰:“不要搅场,又阻住令了。”云曰:“我先认了鸡。”松曰:“诗来。”云曰:“杏花唼喋青头鸡。”松曰:“先错起,这偏是只白母鸡,怎么说他青头!罚了一杯,我替你说个‘翠羽花冠碧树鸡’。”生曰:“我认的酒,‘红白低枝拂酒杯。’”松曰:“石相公底下的来。”梅曰:“到我了,怎么处?筵上有的寻不着诗,诗上有的又合不着景!”柳曰:“我教你认了鱼,这鱼很肥。”梅曰:“我就认了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松、云齐向柳曰:“多嘴!该罚不该罚?”柳曰:“罚则不甘,要我吃就吃一杯罢了。”饮毕曰:“我认了燕窝,‘燕蹴飞花落舞筵’。”松曰:“好吃的都抢去了,这一味猪舌没人睬他。其名不雅驯,斯文难言之。我偏认了他。”柳曰:“诗来。”松曰:“没有诗,《战国策》一句‘舌在足矣’!”合座大笑。柳曰:“这舌是什么舌?”梅曰:“还是你口里的,还是这盘内的?”松曰:“倒是你的长舌。”向云、石曰:“我不过少个‘猪’字。”指柳云:“他方才那窝儿也藏在底下。”柳曰:“你单找着我。”云曰:“若罚酒,就便宜了他。只要他说过,我们且吃个冷落杯。”松曰:“这一句不作数,方才的‘翠羽花冠碧树鸡’难道也算不得?”柳曰:“不许诗异物同是谁说来?”生笑曰:“真真为法自毙。”松曰:“不要忙,待我看看,鸡鸣了,鸭还睡着,换他句《西厢》,‘嫩绿池塘藏睡鸭’。”梅曰:“这一句倒换得好。”松向二女曰:“令完了,把衣带放松些!让他这青头鸡好搜。”柳曰:“你也该说够了。”云曰:“我诗中暗藏一种名花,一样颜色,梅姊的有名无色,柳姊的无色无名。”指松云:“你的有色无花,莲峰花名不见,颜色又重。”大家照令饮酒,松曰:“你这‘青’字是单咏鸡头的,与杏花无涉,这鸡头便让你唼喋了,也该吃一杯。”众各饮毕,起行花下。   生顾二女曰:“人面与花容竟媚,使人应接不暇。”梅曰:“此花艳,惊郎醉目也。”柳丝折取玉楼子一枝,笑向石生索咏,生转让松、云,松曰:“不要推人,辜了他来意。”遂令小奚展笺,石生迅笔书成一律:   半若琼瑶半若矾,古今人见辨分难。   三春香散风情好,五夜光浮月色寒。   玉树无尘诚可爱,雪英有影最堪看。   几回独倚阑干外,疑是枝头带佩珊。   诗成,二女相对色喜。持酒斟杯进生曰:“诗凌元白,字压钟王,夙慕锦心绣口,果然名下不虚。”生接杯曰:“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不要见笑。”云曰:“昔日李供奉沉香亭醉后赋诗,帝使太真捧砚,为千古文人艳羡。今日召我园石莲峰得句,徼幸二美捧觞,可续前人佳话。”松曰:“局面虽像,只可惜这诗是吃了李太白的尾子骨做的,有些屁气。”众皆大笑。生曰:“阉奴晓得什么?快替我脱靴!”谐谑半晌,复将酒肴移近花下,席地而坐,追欢竟日。忽暮云冉冉,细雨空濛,遂一同携手出园。   第四段 柳丝悲寄长歌 石生情感二妓   众既出园,松涛令小奚先回,三子带余醺复入论痴院。二女引入一小阁内。生见碧槛红窗,绣帘罗幌,正中太湖石春台,两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挂一幅吴绫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衬一幅金花笺蕉叶对联,书云:   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   生顾云曰:“这是你的字?”云曰:“呈丑,呈丑。”又见香几上画屏闲整,铜炉内煮一缕青螺甲,胆瓶中浸一枝剪春罗,旁有一座花梨架。内列楸枰、册页、管弦、檀板诸物。生就坐。鸨儿出云:“从早直玩到这时候才来,相公们是那里遇见他姊妹?”松曰:“他们会躲,我们也会寻,怕遇他不着?早上便宜了你家一餐早饭,如今来补数了。”鸨儿指生问云:“这位相公贵姓?从没有来过。”梅曰:“是石相公。”鸨儿想一想云:“莫不是山老爷的亲么?石相公贵客光顾,不曾备得什么东西相待,怎好?”云曰:“另的一点不要,口干了,快些取茶来!鸨儿连声说:“有,有,我去叫妮子们送来。”不一时,出茶啜毕,梅、柳高燃红烛,复令小鬟行酒。   松曰:“今日想有个酒鬼寻替身了。”柳曰:“酒鬼若寻着你,渴虹还想出世?”松曰:“如此花浓酒酾,那得不死!”云影将瓶花移近梅萼曰:“眼前一三字联,谁能解?谁能对?”松曰:“可是‘花对花’么?”云曰:“然。”生曰:“我们今日岂不是‘酒寻酒’?”众皆服其敏捷。生向二女云:“日间赏名花,对倾国,未及一聆清音。且喜红烛迎人,管弦在侧,二卿何吝阳春一曲,以尽赏心!”松曰:“莲峰识趣,倒像惯走陈留。一善四弦,一工横笛,请各奏所长。”柳曰:“恐巴歌污耳,贻笑知音。”梅曰:“石相公见爱,便丑也不敢不陈。”于是,梅横玉笛,柳抱檀扌曹以歌曰:   天丝一缕枝头袅,百舌撩人啼不了。   遣愁尽道莫愁家,谁识莫愁愁更悄。   琵琶切切笛凄清,不奏繁声与慢声。   几阕新裁幽恨曲,欲诉还悲调不成。   双鬟家在春风里,翠眉玉靥羞红紫。   犹忆当年发軃肩,名园妒杀闲桃李。   十三呵粉试新妆,十四穿针绣凤凰。   曾经捉句敲风月,曾经抱瑟辨宫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