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 第 4 页/共 5 页

一过于节,依然出世。不过冤家路窄,如果在马路中遇见,不免要剥衣出丑。因此,他们又生出一付计划,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或是死了,就有词可藉,奉旨奉宪的漂账。即使这人并不嫁人,也要造许多谣言,说他要嫁,好让大家漂局。这小报就是他们的扒问了。那时被诬的人,须要立刻声明更正,还好挽回,不然此说一传,就要分文无着,林林只顾避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到了节间,收数十分短少。但他所欠的账,晓得他要不做了,都来逼索,不肯挂欠。林林只得将历年积蓄,尽数取出,还清各项,方才停妥。那日是端节上一日,有虹口华公馆里华大人派一当差的人,来叫娘姨阿宝,到他公馆里去,有要言吩咐。阿宝进来告诉林林道:「华大人差人来喊,只怕要开销局账罢。」林林沉吟道:「局账他不会送来,恐怕是另有缘故,你只管去就是。」阿宝应诺。到华公馆来,果然架子极大,显赫非常。管门的引到书房中,坐了一会,只见华中茂腆着肚子出来,指着凳子,叫阿宝坐下。自己踞在炕上,哼吃吃的说道:「阿宝俺今天叫你到来,非为别事,只为俺前日看见香海报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俺很欢喜,但是上海人也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那个什么东方亚猛,俺不晓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几样,若说他是前任上海县的侄儿,有些威势,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若说他是个财主,俺听见人说,他去年年底的账,只还得一半,至今没有还清,看来是个穷鬼。至于他这个留学生,更是没用的了。今年京里大考,他的同学都去考得高升三级,只有他自己晓得没有学问,决考不上,所以不敢前去,只靠着一张嘴,在堂子里骗人,也是你先生的晦气,上了他的当,此刻索性要嫁他起来了。你们跟他一场,要劝劝才是。」阿宝道:「俺们也曾劝过几次,怎奈不肯听。那项大少俺们看来也不觉得怎的,如今听你大人说了,果真有些不妥当,待俺回去极力的阻挡便了。」中茂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回去对你先生说,像俺这种年纪,你先生是不欢喜的,俺也不敢想吃这天鹅肉。此刻有一头好亲事,待我来做个媒,你如果帮我说成了,必有千金重谢你。你道是什么人家呢?说起来真要吓死人。乃是京中的王大人。他上月有信来,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双全的侧夫人。   这王大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相貌生得十全,也曾出过洋,却已做到六部尚书的地位,是当今老佛爷最信用的人,不久就要封王拜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那一个及得他来?他却于温柔乡里着实讲究,是个风流不过的人。论他的家财,足有大半个天下。别的不讲,只上午做一回寿,就收了一百万。你想还有数么?这种去处,才不辱没了你先生的才貌,难道一定要跟那穷酸,苦恼一世么?至于聘金添妆等项,或是一万或是二万,只要你先生开一开口,总照上海没有出的数。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这钱我送了他,也好报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你也好在这里头做起一个家当来呢。」阿宝听了喜逐颜开,连声道谢道:「难得你大人这般用情,真是恩德无量。俺先生听得有这般好处,那有不愿之理?待我立刻回去,告诉了他,只怕还要喜坏他哩。」说罢便站起告辞,中茂将他肩上一拍道:「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这事。」竖起一个大指道:「一千现洋,送你独享。」阿宝含笑辞回,一路好生侥幸。见了林林,把上项事一一说知,还加了许多怂慂的话头,却因庆如在旁,没有说出中茂谤毁的话。林林顿时大怒,指着阿宝骂道:「你这冒失鬼,你听了这种卑鄙不堪的言语,还敢到我这里来转述!难道你不会当场抢白他么?王大人又是怎么?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喜欢,就是天上的神仙、当今的皇帝,不许他觑我一觑!我要喜欢,就是叫化子,也由得我要好。那些臭富贵臭金银,只好吓吓别人,倒要想哄动老娘,不要迷糊了你们的心了!」骂得阿宝怒气冲天,骨都着嘴道:「我是好意为你,又不是我的话,肯不肯在你,那个受你这种骂!」赌气把帘子一掀,喃喃的出去了。林林自觉一时气头上过分了些,也不理他。庆如呆子半晌道:「林林,这件事,倒不好措置哩。这工尚书是有名的一个色鬼,平日招权纳贿,无所不为。这华中茂确是他一个得力的走狗,专在上海,替他藏私搜罗美色,这件事他要说到,就能做到。如果实行起来,此刻闇昧世界,只怕就要有些不测之变,你我倒要善处为妙。」林林沉吟许久道:「有了,华中茂那厮,所怕的是我嫁你,所以吃这寡醋。若晓得我没有嫁,也就宽下来了。如今可差阿宝去回复他,只说下节不过歇夏,并不嫁人,过了中秋原要应局的。所有京里的事,到那时再议。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他也不好阻我了。」庆如道:「这样回他,只好缓过一时,久后如何好呢?」林林道:「等他宽缓了些,我们就拣地方去旅行,给他一个溜之乎也,好么?」庆如道:「也只好如此。」便喊阿宝进来,叫他去说,阿宝道:「这样还好,只是我本没有生意,先生歇夏,我是要跟去的。」林林晓得阿宝舍不得这媒金,还想后来亨用,只得答应。阿宝自去了。这里庆如租定了新马路梅寿里一所房屋,三楼两厢,把自己行装也就迁入。   因有华中茂一番打咤,不好称为纳妾,变成上海人所谓租小房子了。一至初六那天,林林坐了一顶轿子,由迎春坊迁新马路来。阿宝、阿招两人跟去,把「茶花第二楼」匾额依旧悬挂起来。好在说是歇夏,所以出院时毫无开销。不比嫁人,要犒赏喜封。这一迁在庆如、林林,要算遂心如意的了。 第二十二回 新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里惊散烧炭党   那日庆如请了两席酒,算是暖房。除了公一、季留、君实、小牧外,又请了几个邻居,子青是已经回去了。当下林林梳妆出来,与诸人相见。大家见他已改了内家的装束,不施脂粉,淡冶天然,脚上却穿一双京鞋,上绣两只蛱蝶,走起来阁阁的响,季留笑道:「林林改了妆,倒可以入得天足会了。」林林也笑道:「我的脚本来不十分小,一向把他拘束得好不苦脑。最可恶的是,堂子里的恶习,偏是大姐要大脚,小姐要小脚,成为牢不可破的例,好端端的脚指头,生生的拿他弯过来,迭在脚底里,上面又载着若大一个身躯,好像拿干百斤石头,压在已经折转的嫩骨上,你道痛不痛?如今是好了,我不于这营生,也就好放他自由了。」季留笑道:「林林你说女人的脚,是小的好看,还是大的好看?」小牧抢说道:「如果不讲他的痛苦不痛苦,只说他好看不好看,并且也不必说男女子权的道理,只当女人是男人一个玩物,却也是大的好看,小的不好看。为什么呢?小脚的女人,虽是尖瘦可爱,但里头却是污秽,并且疤痕密布,其色黑紫,真是不堪目击。反是没有缠过的脚,血脉流通,柔如凝脂,脱剥出来,自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姿势,你道好看不好看?」公一听了笑道:「说得刻划入细,但不嫌太秽亵么?」林林微笑不言。君实也说道:「林林,你把脚放了,可以做些文明事业,不如进女学堂去读书罢。」林林摇头道:「罢罢,中国此刻的女学,真还在幼稚时代,那女学生一进了学堂,就如封了王一般,一根便纸条还写不出,就只当自己是个文明人,带起眼镜,拖起辫子,看人不在眼里。像我们这种人去就学,是他们不屑与伍的,以为是个卖淫妇,其实他们的行为,也未必高如我辈,不过不好说罢了。像金小宝被学堂里革出来,就是一个榜样。好在我此刻有庆如在此,他是我的师傅。我想别的科学还不要紧,我第一要学琴歌,觉得这件事可以和平我的心志,增进我的幸福。我从前虽学过什么胡琴、琵琶,但觉得声音或是噍杀,或是淫靡,总不及这个好。就是那曲调,也不离这两种毛病,没有发抒性情的好处,你们道是如何?」庆如笑道:「你要学琴,这是很容易的,我明天就去搬一张批阿拿来,我教你就是。」季留拍手道:「本来马克格尼尔姑娘的琴,是巴黎第一,此刻要做上海的首唱了。」大家附和了一阵,方才席散。   却说季留,那一天正在寓所,忽地外间传进一张请客票来,是请到百花里花如玉家酒叙的。主人的姓,是个何字,另外又缀小字,是「君实已到,即候速临」等语。季留心想:这姓何的,莫不是子青出来了?但他并不做花如玉,且字迹不对,决是别人。本想不去,又想君实在彼,借此叙叙也好,便回一声晓得了,自己穿上一件大衣,径来赴席。走进门来,只见房中已经坐席。君实果在那里,背后坐着小花四宝,旁边却空一位。   季留与主人招呼了,便坐在君实旁边。那主人向着君实、季留道:「久仰二君是个江东豪侠,咱小弟也在江湖上颇有名,人多称我『落坑虎』。今日小酌,奉屈一叙,以后便可时常往来了。」   说着把手指首坐一个肥胖大汉道:「这是我们的老大朝天狮子马德芳,想二君必定闻过名的。」季留吃了一惊,暗问君实如何认识他们,君实轻轻说道:「这主人还是今天初会面,我因听得草泽英雄很有几个好的,所以想来物色物色。」季留尚要说时,只见马德芳忽然说道:「这几年我的威名也够了,两江两湖四川云贵的小弟兄,足有上万,那一个不奉着我号令。一到上海,那一个不来孝敬。他们如果吃了外国官司,只消我去同他说一声,应该十年的,减作五年;应该永远监禁,减作廿年。巡捕房里的外国人,只听我的话,所以他们越发怕我了。有哪个不识的人,得罪了我,我吩咐了他们,任你逃到哪里,总要结果了性命。几年来不晓得有许多人死在我手里,真是赛过梁山及时雨哩。」正在说得高兴,只听楼梯上一阵脚声,德芳回过头来,直挺挺的站着一个外国人,顿时吓得呆了,望桌子底只一钻,那花如玉还当是请的客人,想要招呼,只见那外国人把手中棒一指,说了一句,顿时走上许多外国包探、印度巡捕、中国巡捕,把主客都围住了,吓得娘姨大姐鬼哭神号。君实见势不妙,恰好座旁有个窗口,便一脚跨上,钻出窗来,喜得就是连着隔壁人家一个露台,往上跳去,伏作一堆静听消息不题。那西探将各人一一用手铐铐,看见季留没有头发,问他是那个人?季留说是中国人,那人不信,道:「你的面孔赤黑,一定是个安南人。如果真是安南人,我可送到法国领事处去保释。」季留发怒道:「我真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冒充那亡国的奴隶?」那西探被他一喝,倒吃了一惊,也不来铐他,一面把马德芳从桌下拖出,只听得马德芳没口的喊饶命道:「我的姊夫是法兰西巡捕房二头脑,看他的面上,饶了我罢!」西探也不理他,拣一付大铐铐了。再查点人数时,只有七个,缺了一人,却见小花四宝的哥哥,拿着一根胡琴,跟着妹子来出局,此时躲在扶梯背后发抖,西探指道;「就是他!」   一把抓过来,吓得那乌龟只是叫。看官,那乌龟本是不会叫的,此刻逼得他叫了,已经杀尽胜会,如何还听得出他叫的是些什么呢?当下把八个人赶下楼来,到了马路上,一个个把辫子连起,幸得季留没辫子,不会吃这一苦。一径押到巡捕房来,关了一夜,等候明天解到公堂去审。   却说君实伏在露台上,听得巡捕已去,慢慢的爬出来,真是弄得漏网余生,心上还跳不住。只见小花四宝还在那里,见了君实一把拉住,只是哭泣。君实十分不安,又见这里历乱翻腾,存身不住,便同小花四宝回家。他家中听说提去龟子,自是慌乱,君实只好安慰一番。出来探信,原来这次举动是捉拿长江盗匪,打听得这晚在百花里吃酒,恰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苦了季留,也凑一个数。到了明天,送到公堂,只因还要听候上宪派员会审,所以并不判断,只将马德方、千季留连那龟子取保候审。一则因是留学生,究竟体面一些,一则因是龟奴,委系误拘。那马德方却因他姊姊姘了一个法国巡捕,他来说情,靠在这裤带的分上,所以一并保出。到后来会审,平季留同龟奴无罪释放,余者杀的杀、监的监,轻重不一,只有这马德芳是个匪首,正要办他,谁知他一保出来,便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办他不动,直到四五年后,才在宁波拿住,死在狱中。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平季留,自经此一番挫折,从此灰心世务,绝意进取,只在家中务农,连上海也少来了。 第二十三回 义勇队壮志成虚 革命军伪书出世   庆如闻得季留有此祸事,便也出力与他打点,幸得平安无事,也很代为侥幸。这日正在教林林学琴,拣那巴黎情爱的歌词翻成中文,用曼声歌唱,以为笑乐,只听门铨响处,侍者引进一人,认得是日本回来的纪铁山。却是从前在东京时相过从的,便欣然迎接出来。问他几时回国?铁山叙述一番,便道:   「我在东京,闻得庆翁在上海,溺于艳情,一味的到青楼索笑。但据我看来,自古英雄,虽大半留心美色,然而因美色而失败的也居其多数,可见并不是好色不碍为英雄,正是因好色把英雄的事业阻碍了。此刻我们这一班人,有的弄得经济上十分困难,有的耗费了有用的光阴,那一个不中了此毒?庆翁你要改革才是!」庆如听了,觉得很不入耳,要想把林林的奇遇表扬一番,又想铁山是个方正的人,于温柔道竟是门外汉,同他说了,不但不能领悟,还要受他埋怨,所以只把话来掩饰,问他回国何事?铁山叹道:「中国国势,已是危到极点了。北边有了那强大的俄国,守了先皇彼得的主义,一心只想蚕食我的土地。东三省已在他的掌握了。却亏得东邻有个新起的日本,晓得唇亡齿寒,他也不能保全,就想用全国之力,同俄人竞争,替中国夺回东三省来,此刻差不多要决裂了。庆翁你想想,东三省是中国的地方,被俄人生生的夺去,日本是个邻国,却愤愤不平的要与我出气,难道中国好坐视不闻么?如果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一任他们相杀,只怕将来就是日本胜了,那东三省也做了他们的战胜俘获晶,决不肯让我分他一杯羹了。兄弟为保全中国疆土起见,想着西国本有义勇队的编制,遇到国家有战事时候,由民间组织一个军队,自己筹饷备械,前往助战,这才是军国民哩。此刻中国学生在日本学习陆军的已经不少,如果联合起来,可以自成一军。只要内地绅商官吏助些器械粮饷,就可以用着国民兵的名义,到东三省去帮助日本,共战强俄。将来战胜之后,也算中国有此一场劳绩。不然东三省的主权不保,即使不胜,也使外人晓得中国大有人在,不是畏葸无能,怯于公战的。我前日在东京把这个主义宣布了,大受陆军学生的赞成,已经联合了四五百人,举了许多将校,日日在那里操演,准备赴敌。因此我回国来,要想运动国内的官民,作个后援。庆翁,这上海一路,我就托了你了,务必把吟风弄月的勾当暂时收拾起来,预备着龙争虎斗罢!」庆如改容道:「铁翁,你的志真算得壮的了。人心不死,大厦可支,我为中国前途贺。但是你要运动内地的官吏,只怕有些做不到罢。那内地的官吏,胆小如鼠,不敢做一点事。看此刻政府的举动,倘使俄日战事出来,是决计中立的。你想政府定了主见,还有谁人敢于违背?你去说他,他那里肯听你呢?至于中国的绅商,是随着官场走的,只要官场一提倡,他们就高兴,官场一查办,他们就吓死了,那里有什么真见识?这募捐一层,也就不容易哩。」铁山道:「我也是这般想,但想现在的直隶总督阮公,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如果能说动了他,那就可使政府改变方针,民间易于号召。所以兄弟想到天津去一次,只等我有信来就知大事已成,即烦庆翁与我在上海提倡起来。」庆如领诺。铁山又嘱咐几句,匆匆的搭船北上。这里林林从屏后笑盈盈的转出来道:「这纪君久闻其名,今日在屏角窥见英风侠骨,真是一个豪杰。只可惜不解风情,未免有些粗鲁。」庆如笑道:「据你这样说,一个人必须在堂子里嫖过,方算得英雄么?殊不知他同他的夫人闺房静好,不肯旁驰外鹜,那才是钟情之至哩。只是他此刻到天津去,这目的一定不能达的,倒可惜只一番壮志,终要变成空虚的了。」林林道:「都像你这般厌世,那天下事尚可问么?此刻他已去了,过后再讲。我们昨天约的夜马车怎样呢?」庆如道:「小牧要来,他是带着林翠宝的,等他来了再说。此刻先把冰水浸的鲜藕鲜荔拿些来吃罢。」正说时,门外铃铃的车声,到门而止。少顷,杜小牧手挽着林翠宝,徐步进来。庆如接着笑道:「你们两人好似出水芙蕖,临风摇扬,真足令蓬荜生辉。」小牧一进来,见有瓜果,抢来就吃,林林笑道:「不到七月半,怎么饿鬼就出来了?」翠宝上前拉住林林不依,林林笑着,自去向冰碗里取出鲜藕,映着玉手,分外觉得雪白。小牧吃了一阵,便道:「天已傍晚,我们就到张园去罢。那边有番菜,可作晚膳的。」庆如点头,与林林重新装束一番,也唤了一部马车,一同出来。到得园时,已经大街火上,阴阴绿树中间,微露电灯闪烁。   四人用了晚膳,便互携了手,向草地上走来。觉得空气清新,夜凉如水,一洗红尘万丈。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稠密,一到夏令,炎威酷烈异常,真是如居炉炭,寝不安席,因此有坐夜马车的风俗,取其纳凉消暑,却是青楼中此风最盛。   因青楼一橼斗大,万难静对名花,借此园游,倒可与素心人共消良夜。好在张园里面,地方清旷,水木萧疏,天然一个纳凉亭墅,所以连鏖接轸,觅姊呼姨,载笑载言,通宵达旦,尽有借此为秘密会者。这日天气甚热,早已聚了许多妖姬狎客,东一簇西一堆,在那黑暗中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事。庆如等拣了一块山石旁边,铺下西式圈椅,随便偃坐。早有伺应的人,送上茶点。此时皓月东升,明星灿烂,大家在树影中穿绰,微微辩些衣香鬓影,遥望安垲地上,人声嘈杂,电光照耀,真觉炎凉顿别。庆如慨叹一回,回头却见林林坐在那里,手按着茗碗,似啜非啜的,眼看着牛女双星,默默如有所感。翠宝手执纨扇,一上一下拍那来往的流萤。小牧张着两张手,正在替他驱逐过来。庆如微笑,便背了手,径向草地边走来。只见树亭里有几人坐谈,只听得一人忽地失声道:「你可晓得老六又要升了?昨天买办对我说的,洋东很欢喜他,不出本月,总要升他一个大写了。」人道:「老六真能干呢,不上两年,从一个光棍,挣上几万家私,好不容易!我们应当学他才是。」又听一人不服道:「老六的英国话还没有我好,只靠着会奉承奉承,得买办喜欢,只说他好,其实他前天一项军装,买办上落了不少,如何对得起买办呢?」先说的那人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正在轰轰烈烈头上,你却在背后说坏话,他如听见了,那肯再提拔你呢。所以在这场面上,第一要通世故,万不可得罪人,再加上一个好把结,没有不得意的,外国话还在其次哩。」这人极其佩服道:「原来要发财,还有这许多讲究,我真不知,以后倒要时常请教呢。」那人高兴,正要开口,只见亭外又走过两人。前面一人哈哈一笑,只说了一声洋奴,便直走入一簇林子里去了。   庆如在星光底下,看见这两人装束异样,前面一人像是西装,后面一人穿着一双皮靴,秃着头,头发是剪去的,身上却穿一件纱衫。便想侦探他们的举动,放轻脚步,一路跟来。见他们钻到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根坐定。庆如便转到树背后,屏声息气的听说话。只听得一人问道:「你的事究竟几时实行呢?」那人摇头道:「难,难!我在首领面前担任了这事,如今想来好不后悔。我不犯着拿我尊贵的头颅,去换那民贼的性命。那如何值得呢?只是我已答应了,又是用了他们会里几千块钱,如果不作此事,我就回去,不得叫我拿什么钱还他呢?所以只好拜托你,如有新出道的雏儿,费心替我找一个,叫他去顶缸。他得了名,我得了利,岂不是好?但这种人,你意中有么?」那人连声道:「有有。(下缺,原书如此。) 第二十四回 雷霆万钧封禁苏报馆 松楸一望埋筑莲花泾   听见他定了监禁,不日仍有出头之日。以他这个才气,如果敛才就范,何愁不成事业?因此也代为侥幸。谁知运蹇时乖,在监中生起病来,不上一年,就长辞人世,去做那鬼界革命之雄了。当下庆如听公一说了,十分伤感,一面派人去料理棺殓,一面知照各友。公一也叹道:「威丹锋芒过露,不能含蓄,所以不寿。如果照文明国民的眼光看来,本来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三大自由,是个人的权利,国家不能过问。就有矫激狂悖的话,只要并不见诸实事,无碍治安,也未尝不可并容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中国还没有到这种程度。至于威丹的宗旨,向来与我不同,我是看天下人都是一种,都是兄弟,不可歧视的,就是粽黑的种,也应有中也养不中也养的职任,何况同在区域中呢。」庆如道:「照你说来,威丹不过狂妄一点,其实是没有罪的。」公一道:「自然即使有罪,已经死了,也就无庸义了。」庆如道:「亲者毋失为亲,故者毋失为故。我们还应尽力办他的丧祭才是。」于是两人亲往吊祭,着实痛哭一番。过于几日,庆如接到季留自乡间信,拆开看道--   庆如足下,仆乡居久矣,回念前尘,都成往事。日惟度门打扫,消遣琴书,致与故人疏于书牍,甚罪甚罪!尔闻周君威丹,忽焉瘦毙,邹阳诚悃,庐梭放言,文人厄运,中外同之。   仆昔年几复,快意雄谈,今日山丘,伤心遣蜕。临风雪涕,痛也何如!窃思威丹,持义过偏,诚足骇人耳目。然其英才卓越,有如天马行空。似此英奇,不为盛世之风麟,反作井中之虎豹,遭时不偶,有激而鸣,夫复何言?窃犹有请,昔日本西乡隆盛,躬为大逆死,作叛人。然日人不忘开幕之功,盛作先河三祀,铸铜为像,刻石作铭,顶礼不遑,瞻拜恐后,何其盛耶!仆恐威丹死后,诸亲友牖于嫌疑,无从顾问,则一棺长弃,千里无归,孤魂夜号,鬼雄为万,不其恫哉?上海西偏,有莲花泾者,其地遍植白莲,清幽独绝,仆本有先人之陇亩在,原分五亩之宫,为威丹一杯之筑。树以短碣,封以崇碑,俾后世凭吊者,犹得于寻春策骑之余,作吊古攀鳞之举。安见大陆上,无未成之南洲翁耶?幸赐玉成,即希裁富于。和顿首。   庆如看了,额手道:「难得季留有此义举,这莲花泾,山明水秀,真足妥威丹之幽魂矣。」那日复了一信,竭力赞成,并请其立即前赴莲花泾地方,布置一切,无须来申。一俟择定日期,即由沪上诸人,运柩前往。果然义声所布,诸同志一来顾念逝者,二来佩服季留,无不尽力相助。不日即在莲花泾上,拣一块清净地方,埋葬了周威丹。那日会葬的人也很多,各人拿一种花,种在墓上。四周围一圈铁栏,面前树一石碑,上刻着「周容之墓」四个大字。疏疏密密,种了许多松树,方才回来。从此,这莲花泾成了上海一个胜迹,春秋佳日,噫嘘凭吊的甚多,可见地以人重了。季留做了这椿事,心下畅快,在家中痛饮了几回酒,竟吃惯了,从此以酒为命,只在醉乡中寻佳趣,不问人世的荣枯了。 第二十五回 奋雄心俄日战争 溺艳情膏肓疾病   却说庆如送葬回来,与林林说了仍旧在新马路居住,转瞬已是深秋天气,那时俄日大战,已经起手,俄人屡败,日人屡胜,皆因日本是个立宪国,人人视国事为家事,那些从征的兵士,都晓得这一次交战,关系本国兴亡,所以舍命上前,无一退缩者,以为牺牲我一己的性命,方能保全祖国的国祚;那俄国却是个专制国,虽是国富兵强,但人人怀着个自私自利的心,拿国家的事,当做别人的事,性命看得重,自然遇阵必逃了。   所以未战之先,照国势论来,自然是俄胜日败,日人那边明晓难敌,但他要报从前的仇,要免将来的灭亡,大家奋起雄心,以必死为目的,自然所向无敌。所以到后来,竟是日胜俄败,出于各国意料之外。直到俄国陆军连连退败,太平洋海军尽数歼除,不得已将波罗海战舰调出,中途又为日人击沉,从此胜负大定。方有美国出来调停和义,将俄人在东三省及高丽所得权利,让与日本,方才罢战。东亚的风云为之一变,真是历史上一大纪念。只可惜铁山的义勇队,没有办成,不然也好立些功绩,使白种人晓得黄种的勇敢。是中东一般的,这也不必讲了。本书却要叙出一人,于这战事上略略有关系的,就是那石耕朱。他在京里当差,倚着曾经到过日本,又是日人为之介绍,颇为得意,所以赚了些钱,就捐了一个知州,心上很感激日本人的好处。趁此战事中间,他也想做些事业,一来报答日人,二来图个升官发财,便纠结了一个姓欧的,动身往东三省来。   一路上逢州过县,都要州县办差伺候,自称是个道台大人,奉了达摩王爷密谕,前来查办事件的。人家见他声势赫奕,不敢待慢,真个当他是小钦差看待。一径到了奉天便去谒见加将军,那将军立时传,见问他的来意,他就回道:「此番是奉远摩王爷的密谕叫来办一椿机密大事。」说罢,又请将军屏退了左右,方轻轻道王爷的意思,因为俄日开战,我们虽不能明助着谁,但究竟日本是个同种同文的国,向来同中国十分亲近,所以必须暗助他们一臂,才是睦邻的道理。不过中国官兵,是不好轻动的,如果一动就要受俄人的责备,王爷因想起东三省,向有一种马贼又叫红胡子,名为盗贼,其实却是义兵,自庚子组织之后,专与俄人为难,也很得过胜仗,如把这种人招抚了,暗暗助些粮械,渝以意旨,叫他们搜寻俄人屯兵所在,攻他不备,或是与日本里应外合,使他腹背受敌,自能操其胜算。功成之后,许他优予爵赏,他们一定勇干效力的,好在他们不在我们权力所到之处,即使助了日本,在俄人也不能责我,而日本必定感激我国的。」说着又凑进一步,轻轻说道:「况且日本公使,曾与职道讲过,如蒙大帅帮助成了此事,那这粮饷军械,是他们出钱,不过由我们转给,并且另外有些孝敬,所以我们王爷叫职道特地来禀过大帅,就好赶紧办理。」那将军见他说话时,鬼头鬼脑,有些好笑,他只当将军喜欢了,越发的摇头摆尾,自鸣得意,加将军一想不好,他这话多分靠不住,我前日接到京里老八的信,说是政府本意,要助俄国的,只因情理上讲不过去,所以宣告了中立,那里会有暗助日本的事,况且俄国待我们政府,总算好的了。那一年不孝敬几百万,就我这里也格外有些好处,那日本不过结交些读书人,不犯着去帮他,只怕这石道,是打着王爷的旗号,来替日本做事的。那就如何容得,但我又风闻石某人确系达摩王爷的红人,又恐是真的,不如暂时叫他留在这里,只消打一个电报,到京里一问,便明白了。   当下想定,开口道:「王爷要办这件事,真是对付强邻的上策,兄弟立刻奉行,但老兄远来辛苦,暂请歇息,等兄弟办好文书,再派几个干员,同老兄前往。」耕朱忙请安谢了,然后退出,岂知加将军立刻发电到京,询明并无此事,并且石某还只是知州,并不是道员。加将军接了回电,方才放心。立刻派人把石耕朱看管起来,解回北京,要治他一个假冒官职招摇撞骗的罪。幸达摩王爷究竟有些不忍,出来关说,只落得削职还乡。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成了一场话柄。   这耕朱回到上海,闻得庆如住在新马路,便来探访,庆如问起行踪,着实揶揄道:「你的官心也太重了,不过这一事,却是为保全领土起见,所以委曲求全,如果办成,其功不小,但是谈何容易呢?此刻四海一身,茫无归宿,不如与我结伴,来作春申之梦吧。」耕朱因想起赛金花,本系京都旧识,此刻闻已回南,要同庆如去访。谁知因虐待幼妓的事,被人告发,经新衙门判定递解安徽原籍去了。一时觉得名士美人,同此身世,存身不住,便也匆匆回去了。庆如送了回来,屈指知心好友,俱已风流云散,仅存公一、小牧,两人却又各有牵绊,不常见面,其余如季留是杜门不出的了,君实是挈眷回籍去了,子青也是回乡婚娶了,元戚是上京当差去了,算来只有林林还是相陪朝夕,真是结绾同心,花开并蒂,觉得莽莽天涯,惟有美人知我,因此更加密合。谁知秋风愈厉,秋雨愁人,那一日晚间,庆如正与林林剪烛西窗,沦茗清话,忽听窗外一阵西风,萧萧瑟瑟,飘下几点冷雨,打着玻璃窗,好像进珠溅玉一般。庆如不觉叹口气道:「青春不再,白发催人,光阴真如白驹过隙呢。想去年在张圆中初会之后,中间经了多少悲欢,却又一年已过,此后茫茫身世,虽不知如何,但据目下看来,世情恶薄,时运崎岖,磨折偏多,修名不立,只怕要长此沉沦,辜负我一腔热血了。」说罢,又叹了几声,林林笑道:「庆如你可晓得人生最易得的,是功名富贵,最难得的是知心良友,此刻你的功名虽是所投不利,但你我实已结了同心,生死不渝,难道不强似万锺驷马么?」庆如又叹道:「你的话虽是,但是我并不是羡慕那恶浊的富贵,如果要他早已去求,何必苦苦的辞脱呢?我只恨我的志愿,重重阻碍,不能发抒一点。生在这个世界,眼见这般社会,却于同胞的幸福,毫无所裨益,岂不是虚生一世么?」   林林晓得他的牢骚大发,只得加意安慰,又坐了良久,方才睡下。明日庆如便觉咳嗽气弱,初起尚轻,渐渐的吐起鲜血来。   林林着急,极意的调理服侍,一面请了四马路上博爱医院里一个佐佐木医生前来诊治,服了许多药,过了一月,方能渐渐痊可。从此身轻于燕,骨瘦如柴,豪云壮气,已消磨于无何有之乡了。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庆如经此一番大病,费用已经十分拮据,免不得典衣贷马。   原来庆如虽是个大家,中落已久,连年又遭水荒,田租无收,家用尚且不继,自不能寄出来了。林林虽有些衣服首饰,并无现资,所以几个月小房子一住,竟异常竭蹷起来,起先还是东移西借,过后便把首饰来当,等到庆如病好,已经奁箧一空。   娘姨阿宝只好辞别了另招人家,仅用一粗使大姐,庆如自觉过意不去,十分抱歉,林林却处之泰然,不以贫富易意。每日仍是梳的绝光的头,簪的绝艳的花,嘻嘻哈哈像没有心事一般,空窝着庆如寻些欢乐,只叫黄连树下弹琴了。单差房租已欠了两个多月,如再不付,就要钉门,庆如颇为着急,这日来与林林商量道:「房租只在明后日,家中既不寄来,好友都不在此,无可称贷,我想回家一次,变卖些田产,却又缓不济急,如何是好?」林林笑道:「不妨,这个事我在出迎春坊时,已打算好子,因你有病,所以没有实行,如今再缓不来了。我想坐食山空,天下断无此法,免不得要尽些生财之道,只要日进分文,也就够我两人吃着了。论你这个性情,捐官做必不愿意,如果低头下气去做教习或者书记之类,你也干不来的。还不如做些生意,或是开一丬小店,虽然流入市井,究竟还有自主之权。只消稍稍沾润一点,依旧可以琴书自娱,你道如何呢?」庆如道:「好虽好,但赀本无出,也是枉然。」林林道:「不难,我的首饰是已经当了,剩下的衣服虽不多,如果变卖起来,也有五六百金,就好把那当去的首饰赎回,再向银楼珠铺里卖去,大约好得一千四五百金,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开一个店,拿四五百金存在庄上,吃些利息,遇有缓急,也好贴补贴补。我也不望得利,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那就有四百金光景,可以苦苦的度日子。」庆如泪下道:「你这许多东西,都是辛苦积贮,如今为我消化净尽,岂不可惜!想古人说的金屋藏娇,如今我不名一钱,累得你如此蓝缕,教我如何对得起你呢?况且美人丰韵,全在妆饰,如今弄成这个样式,岂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楼的身分?你想想马克是何等富丽呢?」林林摇手道:「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他,男女配合,只要爱情固结,岂在钱财上计论么?这钱财本是公用之物,不论何人,均可有无相通,何况你我是何等交情呢?至于女人妆饰,全在精致,不在富贵。自古美人,他爱装束,也不过洁净适体,方为善于梳妆,若不管合宜与否?只要耀炫人的耳目,何不打了一个金的假头,像戏里罗汉的头一般,套在颅上,岂非更觉辉煌,即使不相称若何?所以无论贫富,既是个美人,总有一个合宜的装束,不因寒俭而减色的。那马克长居匏止坪时,也未尝不是这个打算,只差亚猛生了家庭阻力,所以没有达他的目的,只怕要让我来补他未竟之志哩。」庆如给他说得笑子,只得说道:「好,说得畅快,我只得要敬领厚情了。」林林也觉欣然,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泪,因问道;「你如今想做什么生意呢?」庆如道:「我想别的都是外行,如何做得,惟在文字中打算,闻得近来书铺的生意很好,我们的朋友,也大家有几部译稿要出版。如果开一个书铺,自己印些书来买,再替别人发行发行,到底自己晓得些,只怕倒不会折本到那里去。」林林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速速去办,要紧。」庆如答应了。   从此日日的变卖金珠衣饰,又约了几个股东,在棋盘街上租了一间房,开起一个镜清书局来。人家见他又有了钱,自然又奉承起他来,殊不知庆如这回奉了林林的约束,丝毫不敢乱走,只是日日的早出晚归,尽心竭力料理店务。林林也替他结算账目,估计利息,居然一个当炉的卓文君模样,只可惜书坊的利钱微薄,所赚的还不够所用的,加之上海连年米珠薪桂,房价飞增,新马路的大房子,住不起了,只好退掉,在左近又租一间,局面狭小,比前大不同了。林林此时只穿得洋布的衫裙,只带得包金的钗鬟,却依旧爱茶花如命,天天把他簪在襟上。好在上海的妇女,妆饰是天下第一,无论如何丑妇,只在背后望去,没一个不是小腰细颈,云鬓花颜。只因他的发髻,梳得异样入时,上圆下尖,既长且阔,紧贴颈上,好似乌云映雪一般,更有作堕马妆者,所以必须对面看来,方见庐山真相,不然未有不作天际真人之想。何况林林本系天姿国色,加以梳妆,虽是衣饰减少,越显得素面生霞,清神压水,方信美人淡妆之妙,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日娘姨阿宝拿了几样饼饵来看望林林,却好庆如在店未回,林林正在那里做些针线。阿宝见他身上十分寒俭,不觉叹道:「先生你可记得端午节上我说的话么?如果听了我何至落到这般景象。只是现在回头也还不迟,我如今在华大人公馆里,伺候他第三姨太太,这个姨太太也是堂子里出身,他的相貌,只及得你先生的脚跟,却因嫁了华大人,享了许多福,别的不讲,只他住的、穿的、吃的那一项不称心适意。闲时约几个姊妹叉叉麻雀,斗斗挖花,或是喊一部马车,出去兜兜圈子,那样不好,华大人又同他很说得来,拿他当珍宝一般。那一天我同阿昭闲讲起你,先生如果肯嫁华大人,那怕他不样样奉承你,一定是要盖过三姨太太,何况他还不敢自己讨,是替王大人讨的,你想王府里富贵还说得尽么?只差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如今项大少变成蹩脚先生,你也该走了。前日华大人还对我说,如果先生回心转意,他仍肯照原议的。先生你醒悟了罢。」原来这阿宝不会说话,夹七夹八,伤触了林林,只见林林柳眉蹙起,杏眼睁来,指着阿宝的脸上,直向上去道:「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来管我,我穷我的,与你什么相干?你受了华中茂这贼的指使,要想来说动我,不要做这个梦了。我自己情愿穷,干你屁事。」阿宝吓得倒退几步,忙分辩道:「不是呀。我是为相处多年,见你落薄了,心上不忍,故此劝你几句,是为你好呀。」林林怒气不息道:「我身上虽是落薄,心中却十分安逸,能过这种清净日子一天,便死也是甘心的。若叫我做大人家的姬妾,与主人性情不合,虽是享受富贵,譬如金笼养鸽,那里有天空高飞的舒服呢?所以无论如何苦楚,我总情愿,要我离子项大少,是万不万能的。」阿宝道:「先生立志如此,我也不敢再劝,只是华大人谆谆的差我来,如何回复他呢?」林林道:「你去叫他死了这条心罢,说武林林今生就此定局,不可改移的了。」阿宝没趣,只得怏快回去,告诉了中茂,中茂大怒道:「这妮子如此可恶,苦到这般田地,还是倔强,我若不把他收伏,不用在上海住了。」因想了一回道:「有了,阿宝你且去歇息。我自有收拾他的法子。必要把他弄得来,才显我的手段,看他逃到那里去。」阿宝诺诺退出,华中茂自去办理不提。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华万福行刺 海参崴平公一远征   却说庆如回来,林林告诉阿宝的事,大家伤感时世一回,也就罢了。次日,庆如到店,料理一天,到傍晚时,接到一张金谷香的请客票,请庆如去吃番菜。主人名字是万福两字。庆如一想,这人大约是新民学校里华万福了。前日我到他校里,因访耀秦,虽曾见过这华某几次,但并非深交,还是去好不去好呢?沉吟一会,只得又打听还有何客?那侍者递上一张条子,却请的是已革广西巡抚黄棠,下面署名,却是一个姓胡的。庆如心想这黄中丞虽是去位,但生于怕与大员往来,便决意辞了,说声谢谢。自回家去,谁知当夜金谷香却发生一桩奇事。却说黄中丞名棠,表字少春,虽曾做过广西抚台,却因办理军务不善,只落得削职而回。他与学界中也大为反对,据说他在广西时候,曾议借法兵来平匪乱,学界中定他一个丧失国权之罪。   他却极口呼冤,说是并无此事,究竟不知谁是谁非,不必深论。   当下他接到姓胡的客票,心想借此交通些声气,也好为开复地步,便带了一个当差,坐了马车,径到大新街来,刚走进金谷香,只见迎面楼梯上倏地下来一人,走得迅疾,还没有看清,只见那人一只手把他揪住,一只手举起来,袖中露出一枝尺余长的手枪,对准了他,扳机便放,那黄棠惊得叫喊不出,只得瞑目待死。谁知过了些时,耳中只听得机簧的声音,不见有弹子出来,也觉诧异,莫非我已死了么?睁开眼时,只见一个巡捕,正一把揪了那人,那人还很命的挣扎,那巡捕把口笛吁烈烈一吹,顿时有几个印度巡捕,狠巴巴跑上来,把那人横拖倒曳的去了。黄棠晓得已经没事,却惊得移脚不动,好像鬼门关放转一般。呆了好久,早有他当差来请他坐马车回去,他方才醒了些,问道:「这这这是什么人呢?」他当差回道:「那就是请大人吃番菜的,不知为了何故,竟要行刺起大人来。幸亏他手枪的机簧,已经锈住放不出弹子,没有闹出大事,这是大人的洪福。」黄棠又呆了一呆道:「难道这人就是胡大人么?」他当差道:「这人不是胡大人,胡大人是家人认得的,据金谷香说是姓华叫万福,是新马路什么学堂里的教习。」黄棠大惊道:「我同他并不认识,怎么无缘无故要起我老命来?此刻这人怎样呢?」他当差道:「那时家人见他行凶,一时不及救护,就回身喊了巡捕,一同上来捉住的,此刻人是已经解到巡捕房了。巡捕们晓得是你大人,不敢惊动,只讨了一张片子去,说明天叫家人到堂上去对质,楼上也没有胡大人,请大人就回公馆去罢。」黄棠道:「这样说来,真是亏了你,我若再做到督抚,一定把你升做个武巡捕,就不怕那些匪党了。」他当差的屈膝谢谢,一同回去,自有他姨太太置了酒与他压惊,不在话下。   那华万福白白的举动一场,毫无成效,只落得身为重犯,幽禁囹圄,还牵连了新民学校,一道封皮,封禁起来。次日到了堂上,华万福直供与黄棠并无嫌怨,只因他在广西任上借外人兵力,屠戮同胞,既已被罪还乡,又复不安本分,潜行来沪结连外人,运动开复,将来许以特别利益,故冒用胡某之名,邀他出来,为同胞四万万人杀之,事之不成,命也云云。问官因他所说黄某俱属暖昧,并无实据,又说他扰害租界治安,所以定了他一个监禁西罕二十年之罪。后来这华万福永无出头之日,只当在监中过了一世,却没有做成功事,何能甘心?谁知因他这一提倡,从此中国出了许多刺客,都是闻风兴起的,就说他是个刺客的先声,也无不可。   却说那年政府里听了几个新进留学生的说话,也着实醒悟了,说是不立宪不能自强,便派了五个大臣,到东西洋去考察宪政,以便仿照办理。谁知又激动了一个刺客,姓胡名越,是专门主张革命的,他一想,如果当今的政府,真个立了宪法,那时民心归附,国本坚牢,便摇动他不得了。就想趁五大臣出京时,一炸弹炸杀他娘,吓得他们不敢出洋,考察不成,便立不成宪,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是他们的私心,不必讲他,谁知五大臣的命运还高,不该死在这炸弹上,所以胡越胸前怀着炸弹走到火车上,恰好五大臣上车,却被护卫诸人盘诘了好久,药性发了,顿时炸烈,把胡越炸成两段,其余不过伤了些闲人,连五大臣一根头发,也没有损着,那顿时就震动天下,暗杀,暗杀,喧哗不已。当下政府急了,便要穷治党人,除灭后患,各省督抚奉了上命,真个缇骑四出,瓜蔓株连,拿了许多没要紧的人,吓得上海这班假新党,消声息影,远走高飞。还存些走不掉的,只得把放浪的形骸,收拾了些,没有辫子,装了一根假辫子,脚上穿皮靴的,换了一双布鞋,真个街市肃清。看官大凡做留学生的人,虽是有好有歹,都有些事业做出来,上等的挣了一个官,发财发福,或是厕身学界,谈忠谈孝:下等的索性入了会党,无法无天,倒也海阔天空,十分快乐;最苦是这班中等的角色,他的性情倔强,既不能纡紫拖青,手段低微,又不敢违条犯法,只落得蹲在上海,吃吃花酒,谈谈嫖经,却又要被认做党人,提去杀的杀,监的监,好不可怜。也是他们自作的孽,谁教你不良不莠呢?却说平公一当时得了这个消息,他是方正不过的人,十分看不过,便想作避地避人之举。   恰好海参崴地方,有人来请他去当报馆主笔,他想借此游历,也无不可,便答应了。收拾些琴书,走来与庆如作别,庆如大惊道:「你再一走,真要寂寞死我了,你想从前我等知已往还,何等热闹,如今只剩了几人,如何再经得你走呢?」公一叹道:   「驰驱奔走,自古皆然,我们都是寒士,自然不能常聚一处哩。」庆如道:「听说他们在京里的,倒很热闹,大家靠了留学生的头衔,当了章京丞参的差,终日只韩家潭等堂子窑子里玩,那才舒服哩。」公一道:「他们自有他们福,我们万万及不来的,倒不必讲他,只是我去了,我也要打算得长策方好。这里也不是你久居之地。」庆如笑道:「你叫我到那里去呢?只怕我的性情还是此地算最合宜哩。」大家慨叹一回,庆如要想替他饯行,此刻是穷了,请不起大菜与馆子,只得邀他到家叫林林亲自弄两样菜,倒也清甜可口。一面折柬叫他的伙计出店,去请杜小牧来陪,谁知小牧因酒色过度,生了一场伤寒大症,几乎死去,幸亏救活,此刻还是委顿床褥,不能出来,只得叫林林也坐了。三个人低斟浅饮起来。 第二十八回 逞机械密布遮天网 工罗织重演党人碑   直到酒阑灯灺,公一方醉了出来,明日便动身走了。又过了好些时,正是隆冬时候,庆如料理过年事务,忙一个不清头,结算店账,却又是折的,甚没好气。只见店外闯进一人,向他拱手道:「项兄请了。」庆如一看,那人有些面熟,只叫不出他姓名,便也说:「请了,尊驾何来?」那人道:「项兄怎么忘怀了?俺姓王,今年不在贝君实席上会过一面的。今日来此,却是有一桩买卖来作成宝号。便是有个舍亲,他家里住在小东门内,是个癫子,不能出门一步,但是很喜欢看些新书,说是可以开通智识,因闻得宝号里新书最多,所以叫俺来问,可有几种新书,大约他都要买些,不过舍亲是个精细不过的人,最好请项兄到他家中,把这书中的好处,说给他听,他听住了,必定有一桩大买卖在后头,不知项兄肯屈驾同着俺一去么?」庆如听了,晓得此事成了,有许多利息,可以做过年开消,怎么不愿,便道:「这又何妨,左右只在城中,又不是出口,便同你去见见令亲,好多认识一友。」那人大喜道:「如此即请同行罢。」庆如叫店伙照料店务,自己整顿衣冠,便同那人一径到小东门来,一进了城,被那人引到一条僻静小巷,早有四五人雄赳赳、气昂昂,在那里等候。一见来了便蜂拥上前,不问情由,一脚把庆如绊倒,庆如正在走路,没有留心,吃这一绊,早已仰面朝天,被他们按住,把他两手翻到背后,用绳绑了。   庆如只当是断路的,喊道:「我又没有钱,你们绑我怎的。」一人就拿一掌道:「胡说,你是个匪党头目,咱们奉了制台扎子在此找你多时了。」说着又有一人,手拿一卷字纸,塞在庆如衣袋中,也不知是甚东西。庆如急道:「我是个留学生,怎么说起我是匪类来?那是你们差了。」他们道:「差与不差,你到南京去辨,与我们无干。」说着又把他揪起来,颈上套一根铁链,拖了就走。庆如没法,只得跟他,觉得身上被踢的地方很痛,勉强来到道署,他们上去禀知,捉了一名巨匪,那道台吩咐立刻带进,见庆如是个瘦弱书生,便道:「这人是个读书人,难道是会匪么?」那先前来请他的那人抢上打一千道:「回大人,此刻的读书人,做贼的多哩。只搜他的身上,看有叛逆证据没有。」道台道:「也罢,你们便去,细细搜来。」就有几个人上来搜寻一遍,在衣袋里取出一卷字纸,呈上去道:「这纸上不知写些什么?请大人过目。」道台接看时,原来是革命军大统领孙致总督淮扬等处兵马副元帅项的照会一通,不觉吃了惊,便喝问道:「你是项国瑞么?」庆如答道:「正是。」道台道:「你既是留学生,如何私通会党,图谋不轨,从实讲来?」庆如道:「我如果真是会党,也不给你们容易捉住了。」   道台把这封纸掷下道:「证据现在,难道是诬你的么?」庆如道:「这是方才拿我时,塞在我衣袋里的,如何好算证据?」道台道:「赖得好干净,我只问你,与会党究竟来往不来往?」庆如道:「他们有他们的宗旨,我有我的宗旨,向来不合,如何会往来?」道台道:「这等说,你是冤枉的了。但上海的人也很多,他们为什么单要拿你呢?」庆如道:「这个明明是有人与我作对,来诬陷我的。」道台道:「此刻我也不来细问,你是大帅密札严拿的人,我只把你解到南京,听候大帅发落,你到那里去辩罢!」便吩咐把他发上海县,暂行严禁,明日起解。就有人牵了出来,径送县署,自有当值的,把他押到外监,钉镣收禁。庆如一进了监,只觉得秽气触鼻,阴风袭人,一片凄惨气象,十分难受。却是事到其间,亦无可如何。只得蹲在一块地上,细想何人与我作对,把这种谋反大逆的事来陷我:看来既经入此网罗,自己又无钱无势,只怕要性命送在此处了。   正在悲苦,只见外面走进数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如何吃了这个天大的冤枉?」庆如一看,却是上海县里几个书吏,他叔子做上海县时认识的。真是昔日衙齐贵介,今为狱底囚徒,愈加气愤。便拖住他们尽行告诉了,内中一个姓朱的经承道;「大少爷你细想一想,有什么人与你有仇的?俗语说得好,解铃还仗系铃人。仍要走这个原路,方好宽缓下来。   不然,这个案是个重案,向来不照例办的,靠自己一张嘴,决然分辩不清,只怕要性命不保。」庆如道:「我一向忠厚待人,其实并无他隙,只好容我慢慢想来。」朱经承道:「或是游戏中间,彼此抵触,你还不觉,人家到结了怨,也是有的。你只想着了告诉我便是。此刻,你在上海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好说与我听,替你代办,或是有什么至交好友,可以出些力的,也好替你送信。」庆如叹道:「那些好友,此刻是走的走,』病的病,一个都不能出来,其余都是泛交。听见我遭了事,躲避还来不及,那肯出力,倒是家里有个小妾,费心去知照一声,方好带些便费来奉送。」朱经承道:「我们受过令叔大老爷的恩典,那个要你使费,不过道署里是要些的,我替你去说便了,只是这个如夫人不是有名的武林林么?」庆如点头道:「是。」朱经承对同伴眨眨眼道:「这药线头就是他了。」说着便告辞出来。这里自有人来照料,因是署中有人招呼过,所以格外要好。庆如只得暂且住下。   却说林林那天晚上,正备了一个火炉一壶酒,要等庆如回来消寒。不料直到更深夜静还不见回,又没人去找,真是满腹忧疑,只得睡下,不防次日天明,有朱经承去报信,并嘱速去一会。今天要起解的。顿时急得个林林把平日的千伶百俐不知何处去了,收拾了那样,又忘了这样,好容易打丁一个包,也不换衣,请朱经承领了,径到县前打听。谁知已有道衙里人来提去了。只得又赶道前,谁知已解上兵轮去了,只得又赶到江边。原来这个兵轮是专一伺候差使,今天早晨奉到密饬,早已预备人犯一到,立时起碇向南京进发了。真是来迟一步,进退维谷,也顾不得什么,便放声大哭起来。朱经承再三劝住,把他仍送回家中,安慰了许多话,自去了。林林哭了许久忽地想起我平日自命是何等人,今日遭了这等无妄,家亡人散,难道就像庸俗女子一般,一味哭泣不成,毕竟要出了主意,救出他来,方是道理,不然便死也死在一处,也博得同穴同归。算计定了,便将店关了,叫一个店伙看守,觑便盘出,一面收拾些银两行李,打算今晚搭了长江船赶去,正在忙乱,只见阿宝笑嬉嬉又从外面进来。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侥幸半年黑狱 牺牲幸福伤心一代红颜   林林要紧收拾也不理他,阿宝自己坐下了,便笑问道:「阿呀,先生你这般忙碌,可是要动身到那里去了?」林道:「正是。」阿宝又问道:「什么事,这等要紧?」林林见他聒噪不过,只得把庆如受屈的事,告诉了他。阿宝失惊道:「原来果真有这件事,我还当是华大人的谣言哩。」林林听他话中有话,便问道:「华大人怎么讲?」阿宝郑重道:「先生你是我的旧主人,你的事我有不关心的么?这件事不是我来多嘴,本来你先生太过分了,自然要惹出祸来,倒害丁项大少枉送了一条性命。」林林着急道;「你啰嗦什么?快讲你的1」阿宝道:「说起来话长哩,就是你先生早先不肯听我的话,被华大人听见了很见怪你,便写信到京里去,一概告诉了王大人,自然又加上些激怒的话,大概说你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除非把项大少除去了,那人就是我们的了。又说项大少是个会党,要除去是好下手的。这信去后,前天忽然京里来了一个电报,华大人正在书房里,看过之后,只听他呵呵大笑道:「这番看项庆如还能夺我口里的肉么?」便把我叫去,一一告诉了我,说是王大人如何着恼,如何发电到南京制台那里说项大少是个匪党,要他拿住严办。南京制台如何发急,便发电到上海道叫拿人。他们如何商量,一定要治死项大少;如果项大少不肯招认,他们如何要严刑逼供,那夹棍梭子,如何利害,如项大少再不招认,他们要如何在狱中谋毙,报个病死了事。王大人又如何嘱托华大人叫把你硬抬进京,华大人又如何买嘱巡捕包探,四处侦察你的举动,恐怕你要逃走,王大人又如何许华大人的官升三级,如何许你如到京,就封为侧福晋,享受荣华富贵。」   阿宝滔滔不断的说了,林林一言不发,竟软瘫在椅上,那眼泪不住的流下,阿宝又接上说道:「华大人还叫我关照你一句话说,本来是就要这般做的,但他与你相好在先,究竟不忍,他说如果你肯从此断绝项大少一边,安心乐意嫁与王大人,他也不肯害人性命,就可以替项大少想法,把他救回来,包你毫无伤损,先生你道如何?肯不肯说明了,我好去回复他。」林林听了,正在沉吟,阿宝又道:「先生你这一句话,关系项大少的生死,你如再不肯,休想再救得项大少的性命。只落做个含冤之鬼,你想想如何对得住他呢?你不如答应了,虽是从此不能相见,也算报答过他的恩情了。」林林听到此处,觉得脑筋一动,异常感触,便问道:「你能保得项大少平安回来么?」阿宝笑道:「先生又来了,这是何等大事,我能胡乱说的么?自然可以作数的。」林林把手一拍道:「罢,罢,只要救得庆如性命,就牺牲我的幸福,也说不得了。」便对阿宝道:「你去对华大人说,叫他赶快想法,去救出项大少来,只要项大少有了释放的信,我就听凭他们摆布便了。」阿宝赞道:「好爽快,我说先生没有个不明白的,只是还有一说,也是华大人说的,他恐怕先生见放了项大少又要反悔,虽是不怕,但如果执意不从起来,他们也无可如何,所以要预先说明,如果先生这样,仍要照旧去害项大少的。」林林笑道:「我一应许了人,从没有反悔的,叫他放心。」阿宝才笑容满面的去了。   过了几日,两边均已说妥,上海道署又接南京来电,是昨奉京电,项国瑞系属误拘,可即释放等因,仰即觅保来保释,勿延。次日新闻纸上登了出来,自有庆如家属叫人去保不题。   阿宝先一日已来送信,便约定明日放辆马车来接林林到华公馆暂住,再行定期进京。林林当下又哭了一场,想起巴黎茶花女,因要保全亚猛名誉,仍为冯妇,我此刻为庆如的性命,也另嫁他人,情事十分相类,可见得我取这个楼名时,已经有了谶了,又想马克当诀绝亚猛时,已将自己当作已死,我此刻何尝将死的人,然则今天便是我的死期。自今天以后,只当另是一人,另过一生并且自誓不再以人道自居,不再以爱情待人,不再享人生幸福,则今天不可不自祭一番,以为我今生结果的纪念。   又想庆如那里,不可不留一封信,以为我的临终遗嘱,于是拭干了泪痕,从新靓妆起来,换了一身鲜艳衣服,将自己的小照,供在中间,向瓶中取了一枝茶花,奠酒三爵,自己作了一副挽联,是集的曲文:   一代红颜为君绝三生遗恨在人间   又铺纸命笔,作致庆如的札道:   茶花第二,谨致书于东方亚猛君执事前:日已矣,我亚猛所挚爱之茶花,其自此长绝矣。我两人之姻缘,其自此永诀矣。   我作此书时,我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昏绝复苏者屡矣。以我之哀痛如是,知我亚猛读我书时,亦必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也。呜呼!我书至此,我心亦碎矣。自君被祸,我无日不在泣血中,固不若今日之为最痛也。君知之乎?   君之祸起于近日,而其根实种于我俩情固结之时,情者祸之媒,其信然耶。我既以情祸君,我又忍视君之独就祸耶,我欲以死拯君,而君不可拯,则仍我祸君也。我常深思极计,苟有以拯君者,虽碎割我之体肉,至如粉米,如细沙,复经风扬作无量数之小体,或灭绝我之生命,使死而为鬼,我均甘之。君被祸之次日,阿宝复来,始悉彼奸人之谲计,复盛其势以挟我,君试思之,我以一茕独无告之妇人,何足以抵抗彼之势力者,然而我心至坚,刀锯鼎镬何畏者,乃彼奸复以甘言舐我,迫我以不得不允之势,则谓我允之足以拯君也。嗟乎!我待死久矣。   所以忍须臾者,欲拯君耳,处无可如何之时,等之死耳。允之何害,此我所以允之而不顾也。嗟乎!亚猛,自我允之,而我两人之间,遂树一万丈之坚墙,永永不得复接矣。我不复接君,我生,何乐?固即死耳。而彼奸又恫我,谓我死,仍将不利于君。嗟乎!我又何敢遽死耶!今我与君绝矣。此后之岁月,当如入阿鼻之狱中,非复人生所有,然我之脑中,仍深印亚猛小影,非利欲所能灭也。由此一念,自一年以至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永永不灭也。亚猛勖哉。以君才调,努力当世,何患不足千古,幸无以我为念,临命仓卒,不尽欲言,垂死之茶花武林林绝笔。   林林作了书,掷笔就寝,明晨交于隔壁一个邻居,托他候庆如来时交与他,便自梳洗。少顷,阿宝坐了马车来,林林收拾收拾,即登车而去。正是:   侯门一入深入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庆如自被拘到南京,押在上元县里,虽问过几堂,但本无实据,并未定案。整整坐了半年的监,那日得了京电,又有人来保,便把他放出来,赶紧搭船回沪,赶到茶花第二楼,一进了门,只见景物萧条,美人已去,不觉吃了一惊。那邻居过来,将林林留下的信交与他,并将大概情形,约略说了,』庆如不听犹可,听了登时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跤望后便倒,不省人事。好容易灌姜汤,掐人中,救醒了,他也没有心绪再留,立刻搬入一家客栈,踌躇了一夜,打定一个厌世派的主义,收拾琴剑,竟自飘然长往,不知到天之涯,还是海之角去了。   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