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 第 1 页/共 5 页

新茶花 清 心青   清光绪三十三年上海申江小说社刊本。二编三十回。   作者:心青,生平不详。上编题“锺心青着”,下编题“钟情心青着”。   叙述上海名妓武林林与项庆如悲欢离合的故事,兼叙中日甲午战争至日俄战争十年间上海新党的活动。   作者意在借青楼故事演绎清末政事并揭露官吏的卑鄙无耻。 第一回 错中错悟繁华一梦 情外情谈影事前尘 第二回 交际场中志士争称新党 众香国里野蛮讲得自由 第三回 御史席间谈朝政 京官衙内读英文 第四回 上海县中快识东方亚猛 福州路上闲评南国莺花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第十五回 钟情深处转无情 属望极时偏失望 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 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 第十八回 丧名誉陈元戚反颜 耗资财项庆如落魄 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第二十回 夺学堂同室操戈 翻花样洞房合卺 第二十一回 造谣言词组惊心 除牌子双栖遂愿 第二十二回 新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里惊散烧炭党 第二十三回 义勇队壮志成虚 革命军伪书出世 第二十四回 雷霆万钧封禁苏报馆 松楸一望埋筑莲花泾 第二十五回 奋雄心俄日战争 溺艳情膏肓疾病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华万福行刺 海参崴平公一远征 第二十八回 逞机械密布遮天网 工罗织重演党人碑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侥幸半年黑狱 牺牲幸福伤心一代红颜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彻青楼 平公一归结新茶花 新茶花 [清] 心青 第一回 错中错悟繁华一梦 情外情谈影事前尘   春申十里繁华地,数得巴黎第二。群玉坊头,恩谈街上,一样花魂游戏。湘帘斐几,有白袷才人,青楼妙伎一段,风流尽教播入管弦里。沧桑几番阅遍叹离奇社会,情场转变马克无双,武大绝艳,散出自由种子。   莺花小史,却吸收文明,包罗政见。无限伤心,让美血泪。   调寄齐天乐   话说男女爱情,本是天地生成的,虽说是与生俱生与死俱死,却未生之前,先已有了根柢;已死之后,常留无限波澜。   所以,爱情到了热极之时,觉得天可以倾,地可以陷,山可以崩,好绵绵的情,仍是比金刚愈坚,比以太更具永不磨不灭的样儿。据科学家说,男女身上有阴阳两电,得此吸引就是隔着千年万年、千里万里,电力不减,即爱情不灭,你道永我不永久?所以,男女相遇,除非了不起爱情,不发电力,还可以彼此无关,若是脑海中留了一点影子,就要弄出生生死死、希希奇奇的事来,随便严刑峻法礼的路义防,也不过说说罢了,何会真能够把已起的爱情、已发的电力生生的遏灭了呢?倒是顺其自然,或者代为疏通,尚可以隐藏于密,不致激而生变。但看空中的雷电,顺了防雷铁直流地下,再无轰裂之患。若是不加防备,那高堂大厦,就不免毁于雷火了。   支那自古相传的男女制过严,平日不相交接,不相往来,直至合卺之时,方扭做一堆。不要说配合不由自主,未必得宜,不免生了外心,就使两情爱悦,铢两相称,但是未合卺之前,无论种种拘禁,不过拘得身,如何能拘得心?在男子,有世务萦心,尚可排解;那女子,幽禁深闺,到了花朝月夕,难保不春心暗动,彼此万难排遣,就有乘隙跃墙的事做出来了。就算那女子守礼谨严,不肯跃闲荡检,只是脑电已发,不可复收,便要酿出厌厌歉歉伤春的症候了。并且向来不曾阅历得精透,不免要爱情妄用,钟爱于阘茸不堪、佻(亻迖)无行的男子,迨至时物变迁,郎君薄幸,东流沟水,西去伯劳,可怜那无瑕白璧,已经有不磨之玷了。这其间,怨愤轻生,古往今来不知凡几。   合这两项看来,不知伤多少天地之和哩。倒不知预先放他们男女彼此往来熟习,再加自幼读书,通晓学问,眼光也精了,主意也老了,不要说平常些的男子哪里在他眼上,就真真是个好人物,也要算计得周密,估量得实在,真能个一竹竿打到底,主肯把葳蕤妙质会托于他。白首如新,青蝇无玷,你道不出闺门的女子做得到么?怪不得春情发动,要吃那无边的苦呢。   看官,你道这几句说话,是做书的说的么?呵呵,其实不然。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偶然吃了几杯酒,熏熏然向一只睡椅上横卧,才觉身子已出了门。那路上花明柳暗,尘香真是无穷景致。信步行来,陡见前面一座白玉牌楼,大书着「香海」   两字,里边却有无数金迷纸醉的地方,粉白黛绿的人物,我那时心里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不知历了多少昏朝、多少所在,至今一些想不出,却记得走过一所高楼,明煌煌的写着「茶花第二楼」五个大字,上面却湘帘半卷,花影参差,隐隐约约一个少年在那里引杯痛饮,击节狂歌。不一会,立起身来,在粉壁之上题着一首新词。刚刚写完,顿时酒上涌上来,往后便倒,口角间却流出血来。那里我心中大骇,奔上楼去杯,要想救他。那知上得楼来,楼中却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少年也不见了,只有一本书掉在中间,上面题着「新茶花」的签条,揭开看时,原来便是这少年和那楼中美人的历史,原原本本一览无遗,不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就将少年方题的「齐开乐」   词抄下来,做个弁首倒也相称,便自言自语道:「我好侥悻,走到此处,却得了这本稿子。如今待我携回去,托申江小说社刻印出来,给大家看,只怕也不输次序红生的《茶花女》哩!」正要下楼,不防帘儿一闪,像花间夹蝶一般,飞进一个美人,娇声喝道:「偷书贼!要往那里去?」我心中一样呆,正要诉说缘故,不料那美人忽地不见了,却变成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的向我扑来。「阿呀,不好了!我的性命不保了!」一交跌倒,正不知是失了三魂,还是走了七魄,定睛一看,原来还因在睡椅上,通体汗下如雨。正是:   繁华一梦何时醒?梦里人谈梦里因。   不知梦中这部书里,说的是何种人,载的何等事?待我将记得一一铺叙出来。 第二回 交际场中志士争称新党 众香国里野蛮讲得自由   大凡人脑盘中间,天生有一种电气,各为心电。若是脑筋专注一端,那电力发得多,就成一大电流,不但驱使全体的机关,不可以感动他人的脑电。便和那水里的风潮、空中的天潮一般,大力鼓荡,无论何物,不得不随之而靡。此刻,各国发明的催眠要,也是这种道理。所以,一代中间,只要有脑筋最敏的一个出来,提倡一种主义,天下人就都认定这种主义,附和起来。那时热度的高,直高到极处,好像天地间除了这种主义之处,再没有高似他的。随便有什么阻力,都要冲破,其实这里头的好处,他也未必晓得。不过他的脑电受了他动力,不知不觉,跟人家走罢了。像战国的游说,汉的经学,晋的清谈,唐之诗赋,宋之道,宋之道学,地之词典,明代及国初的科学,近今之洋务,啼是有好有坏,有有用有无用,但是,极盛的时候,都是风行一世,没一个不入其门中的,倘使事后问竟究为什么缘故也要自己不解,哑然失笑呢!你想脑电的感动动力大不大?即如洋务一门,在本朝康熙乾隆年间,大约绝不曾晓得有这两个字的名词,直到鸦片烟一战,圆明园一烧,才算是洋国务院的开幕时代。那时就有李润叔、徐雪人一班人,大声疾呼,做了个西学的哥伦波。说也希奇,初起时人少,不免招了许多嫉妒,许多困难。到后人娄一天多似一天,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恰好又有外交的种种失败,相逼而来到,暗里助力不少,即如琉球之役、台湾之役、高丽之役、越南之役,一次一次国势日微,却党势日盛,便名目也新了,主义也改了,见解也精了。一直到日清大战,更是入了绝大的盘涡,不知有许多人直沉到底,许多人直升上天,真是组织出一个凄风苦雨的历史,却又包括着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看官,你道感慨不感慨,欢迎不欢迎呢?正是:   党会乖张,山河破碎。斗大明珠,钟情彼差。   却说中国自甲午后,朝野上下,都晓得不是变法,不能图存,不是维新不能自立。那新党的势,越发大了。只要表上有名的,随便走到那里,都有人招待他,奉承他,恭敬得了不得。   引得那些人如发狂一般。村里一字不识的乡人,要说两句新名词,自命为道人,不要真真淹贯的了。记得那一年,却下了一道上谕,是叫内外大臣,各各保举洋务人才,破格录取用。这个诏书一下,更不知轰动了多少人。本是非常有举动,所以街谈巷议,当作一件新闻,与相传说。   那一天,苏州城里有几个少年,聚在一处,大家议论这件事。却好外面送进一张新闻报。翻开看时,上面刊着协办大学士龚同和、工部尚书吕端芬、刑部侍郎章荫桓,联名保荐广东在籍工部主事康有为、举人梁启超,才堪大用,奉的朱批,却是着该省督抚送部引见。众人看了此段,内中有一个清华高贵自视不凡的少年,举手加额道:「南海先生师徒登用.中国从此富强了。」对面一个委委琐琐的少年道:「不就是做新学伪经考的康先生么?他学问是中国第一,难怪叔翁先生推许呢。」原来起先发言的少年姓姜,号季霞,单名一个表字,是一个孝廉。   对面那个也是一榜,姓苟,名鹏,号叫钵山,都是新党中表表的。当下季霞便道:「钵山兄,还不知道这康先生,真是孔子以后一人,非颜曾可及,所以他自号长素,就是长于素王的意思。   他门下学生却有超回轶赐的号,是见他自命不凡了。此番既经奉旨出山,想必经过上海,兄弟到想去会他一会,也可以稍慰平生的渴想,并且看看时务报馆里王让卿,真是伊一班人。」当下两人分手。季霞便回去收拾行李,搭了戴生昌的蒸汽船,望上海进发。过了一夜,已抵码头,吩咐家人下了晋升栈,自己却轻身上岸,唤了一部东洋车,直到大马路泥城桥时务报馆里,会见了王让卿,询知康长素已到上海,就住在馆里。此刻却同他高弟良君出门去了。季霞谈了一会,又拜会了几个人,方才回栈。便接了一张请客票,是遁叟的名字。请他到西合兴姚蓉初家吃酒的,那遁叟姓黄名滔,号子诠,是个洋务中前辈,却又有些名士派。譬如半路上出家的和尚,总不脱的酒肉气。季霞刚才也拜过他,便已面约了今晚一局,并且晓得康先生也是在座的,便叫家人回复一个晓得了。一面换了便服,径到姚蓉初家赴宴,一上楼便见一个苍颜白发的伟丈夫,在那里高谈阔论。季霞上前见了,遁叟便道:「季翁来得正好,且听我演述普法一场大战。」季霞笑道:「子翁先生又开了书库了。」一面同众人招呼,却认得一个是山阴吴桂笙,一个是金匮周浣薇,一个就是王让卿,还有一个不认识,请教起来,原来是广东来的辛憨亮,表字即庵,和康先生是一人之交。此次到沪公干,顺便同来的季霞便问康长翁何以尚未到来?即庵答道:「大约即刻就到了。」正说时,楼梯边的药水铃辚辚辚响起来,娘姨晓的有客上来,就到帘外去迎,只见登登的,扶梯上来两个人,便问道:「是黄大人朋友么?」两人点头,娘姨揭开门帘报导:「黄大人朋友来,」季霞抬头看时,前面一人方面大耳,微微有几根发,后面一人虽是少年却十分英俊。遁叟起立大笑道:「康圣人来了。此地难得圣驾降临,大约也可称为圣地了。卓如如何未来?不然倒是个圣贤高会哩。」季霞方知那少年不是良君,便恭恭敬敬的向长素说道,「勾吴下士,倾慕道德久矣。   何意今夕得瞻道   貌?」又和少年殷懃几句,方知也是康先生的高弟,叫什么马孟北,大家招呼了一阵,恰好姚蓉初出局回来,帘衣一掀,香风满座,季霞的眼光觉得一闪,倒闪得花碌碌的看不清楚。但觉轻云薄雾中拥着一轮宝相,香嫣玉软,娇媚十分,便呆了一呆,蓉初转眼一望,也就嫣然一笑,更觉勾魂摄魄,蓉初来敬瓜子,毫不觉得,却被遁叟把他肩上一拍道:「这是申江第一名花,老叟赏鉴得不差么?」季霞吃了一惊,自知失检,红了脸却一句回答不出。蓉初又笑了少顷,台面摆好,主人请客入座。   自然是长素首席了。余人以次坐定,便各各的飞笺叫局。桂笙叫的是陆孟劬,浣薇叫的是凌碧霞,长素推说没有却被众人晓得他的旧好,便写个金媚圣。其余各有新欢旧好,毋庸细说。   当下八人清歌细酌,倒也欢畅,酒至半酣,长素喟然叹道:「子翁我们人生在这个世界,真是古今一大变局,那里还好照着旧法办下去,不是我说句狂话,就是孔子再生也没有不变法的。   况且孔子在周时就是个变法的主儿,你看他做了一部《春秋》就要想实行黜周王,行主义,何尝是一味的迂阔呢?只可恨那一班乱臣贼子,仗着些小聪明将微言大义来涂抹了,留传后世倒成了现在的教科书,你道可恨不可恨,所以兄弟此番进京打定一个变法的主意,无论可行不可行,总要达我的目的为止。   中间倘有阻力,或者要拿出一种强迫的手段,也未可知哩。」子诠未及答言,蓉初正给各人斟酒,听了便笑道:「康大人奈说罗个金四呀,金四是洋行里个刚白度哙。」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方把长素的话打断。少顷席散,季霞便与长素订定趋教之期,然后别去。子诠等众人去后,也就回寓。蓉初送到梯边,叫声走好了,便进去了,接脚上来一个打茶围客人,蓉初见了,登时满面堆下笑来,拉到窗口前面切切私语。娘姨阿金却走出外间坐下,弄那五关斩将的骨牌儿。不防耳边一声阿金姐,抬头看时,却是他的嫂子,笑微微的问道:「先生呢?」阿金将嘴一弩,伸了两个指头,他嫂子会意,便低声道:『俺们的先生,倒真快活呢!他自己赎了身,脱了父兄娘的拘管,成日成夜坐马车,吃大菜,穿好吃好,就神仙也没这般享福,他又喜欢抽几筒烟,每天起得晚晚的,实心足意,也没人敢说他一声,他生意又好,自有一般挥金如土的大人、老爷、大少、阔客前来竭诚报效,他却正眼不觑一觑,偏是越嗔嫌那些人,那些人越肯用钱,他就拿那些人的钱来,送给姚二一班人,你道快活不快活?刚才黄大人他们说的什么自由,只怕俺们先生要算自由到极处了。」   阿金摇头道:「你晓得些什么?自由不自由,那自由两字也是俺们讲的么?你不过听了这一班人的议论,就随口拉来做个口头禅,好不害臊。」他嫂子扑嗤也笑了,正说时,外面又有个姓羊的来叫堂唱,蓉初不得不去,叮嘱姚二在房等候,自己带了阿金出局,到公阳里去。 第三回 御史席间谈朝政 京官衙内读英文   蓉初走到台面上,便问是哪个叫的,主人指着首席一个燕尾须、莺爪鼻、身材臃肿、五十四五年纪的人道:「这位羊大人叫的。」蓉初就挨他旁边坐下,他却瞇着两只眼,捻着两片须,看个不住,那口中涎水一点一点流下。蓉初看他怪样,笑了一笑,那主人便道:「羊大人是京里的御史,势力最大的,他一动笔,外省的督抚都要害怕,你好生招接着罢。」羊大人听这主人一番恭维,顿时欢喜起来,颠着膝盖道:「不是兄弟夸口,在那京都老爷当中,要算兄弟是一个不避权贵的,就像李少荃那么利害,只消寻着他私通外国的凭据,也给兄弟参掉了。所以兄弟在老佛爷面前是狠红的,宫里的黎大叔也狠瞧得起兄弟。说兄弟是个清官王爷是不必说了,却是要算端府里和兄弟最说得来,兄弟受了这种知遇,更是尽心竭力,要想做一番事业,给兄弟的祖宗争口气。此番兄弟进京,第一就要参劾那班吃洋屁瞎吹牛皮的败类,他们放着祖宗的法子不守,专讲什么维新,那新法都是夷狄的法,他们难道连用夷变夏这句话都不晓得么?近来更闹得糟了,又是什么保举人才咧,开设学堂咧,那都是广东妖人康有为造的妖言。京里外许多人跟着他哄,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丧心的药了。」正在说得高兴,那主人却见蓉初在他背后,只管掩着嘴笑,一会又同阿金指指搠搠的扮鬼脸,晓得这位羊大人说开了头,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便用话打岔道:「心翁在京多年,那京师的花事听见说是一年盛一年了,不比从前都叫相公的。」那羊大人又起劲起来,道:「相公有什么玩头呢?兄弟最喜欢的是逛窑子,不过近来又被他们弄坏了,从前是一两吊京钱就要乐一天,近来上海去的赛金花、范桂生一班人,又是海式咧、洋派咧的乱闹,听见一桌酒,就要二三百两,想想我们做京官一年能有多少俸银,多少孝敬,经得起这样花销么?」蓉初哼了一声,也不言语,便命阿金装了水烟,立起身来说声晏歇,一淘请过来,便姗姗的去了。这里众人又闹了一阵,也就散去。   却说今日首座这位羊大人是个江苏常熟人,字心柏,在京里是表表有名的。此番进了京,销了假,到衙供职,那时康长素师徒也都到京了,陛见下来,虽不是连升三级,却也言听计从,举办新政的上谕,雪片似下来,不知是他们请的不是,他们却在外面夸口,如何得君,如何献替,闹得声势越大了,心计越粗了,又汲引了许多同志做个帮手,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霎时间传遍通国,心柏心中不乐,每日在书房里踱个百遍,不知想什么心事,有一天他去上衙门,却是静悄悄的,想来没甚公事。便散步来访同寅,要想谈些闲话,走到一个窗下,只听里头朗朗之声,是些什么瘟士脱里花歪爱夫雪口水失文爱脱奶爱痕探痕,正在读得高兴,心柏一脚跨进道:「紫翁读些什么?」那人道:「是英文一二三四……十个号码罢了。」心柏道:   「原来紫翁如此好学,竟能通达外夷文字,难得难得,只是兄弟愚见,总嫌洋气重些,不是先圣先贤的遗法。」那人正色道:「心翁你说哪里话来,自古识时务谓之俊杰,孔子也是个时圣,哪里好死守书上的话呢。方今西学昌明,人人磨练,以备圣朝驱使,正有绝大的事业哩。不瞒心翁说,兄弟昨日备了贽见去拜康先生为师,他老人家却十分器重小弟,说是可造之才,同卓如差不多呢。临走之时,他给我一本拍拉图,说是西学的奥妙尽在其中。因他看得起我,才肯把不传之秘来传与我,就同尧舜相传的什么十六字还紧要呢。你想康先生是个圣人,他老人家的话就是圣人的话了。我们后生小子,好违背他么?所以我昨日一回来就一夜没命的读这本书,果然极有道理,连天文地理都有在上头,兄弟细细揣摩,明白了好些,真是昨日今天大不同了。心翁你听我再读一遍,就晓得我的学问了。」心柏被他一阵乱说,气得发昏,回身就走,口里喃喃道:「天之将丧斯文也欤。天之将丧斯文也欤。」一径出了衙门直到端郡王府里,不知鬼鬼崇崇商议些什么去了。那人见心柏走,也不挽留,便到康长素寓所拜谒,岂知却是挡驾,那人说之再三,又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对管门的一塞,方才肯再进去通报。等了好半晌,方才出来说个请字,那人顿时像得了九锡一般,摇摇摆摆跟了管门的进去,走到一间洋式的客座,长素穿了一件纱袍,秃着头,脚上却是一双靴子,见了客,拱拱手,先向主位坐下。   那人却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站起来用半个屁股浮在一只椅上,长素问道:「贵姓是松呵台甫呢?」那人连忙答道:「是紫人两字。」说罢,觉有无限言语要说,却头绪纷繁,一时找不出个头,只得用力找话来说。长素却仰着头,竟然不理他,只谈得两句就端茶送客,紫人只得出来,估计没甚指望,无精打采的,见了人却又夸说康先生待他怎样怎样。不料过于数日紫人正在家中闷坐,外头一片喧声,不知何事,叫人去打听,更闹到里头来了。说什么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原来是一伙报子,紫人接过报条看时,上写着贵府大人钦差考察南洋商务事样,一时喜得尽情,知道是康先生的力量,着实感激,连忙具了衣冠,到师门谢了恩下来。应酬了几天,收拾收拾,便出京搭了船,径到上海找客栈住下。 第四回 上海县中快识东方亚猛 福州路上闲评南国莺花   紫人到了上海,拜会了许多朋友,因他是个小钦差,就有人恭维他,接风洗尘的极多。紫人一一应酬,也觉烦得很。那天想起现任上海县项大令,是此间地方官,虽见过几面,未曾深谈,他侄儿项庆如是个绝世英雄,当今才子。他怀着盖代才华,却生在这黑暗世界,因忿生愁,因愁成恨,便有屣视功名,尘视躯壳的意思。而且生性多情,温存体贴,当说道一个人有了神经,就有一种爱好的性质,天地间形形色色,优而美的,就大家欢喜他,恶而丑的,就大家厌恶他,谁也不能逃这个公例。吾看了天上的云,江中的水,变化万状,重迭千层,算是奇绝的了。吾就不得不喜欢云,喜欢水,但是云水还是无机的对象,那花一瓣一萼,五颜六色,娇艳异常;那鸟一翎一羽,光彩华美,十分悦目,我就不得不喜欢花,喜欢鸟,你们想想动植物中尚有这般微妙的物,来引我爱情,何况在京垓动植物之中间是一个全智全能的人,在兆秭人类中间是一个最尊最贵的女子,在亿万女子中间是一个至清洁至高尚的美人,哪里能够真如死灰木石一般,毫不牵动爱情么!所以好色一桩事,真是天地间的公性,无论什么人不能免的,不过圣贤豪杰,爱情真挚格外重些罢了。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但看文王是个大圣人,他爱慕淑女的时候,曾经寝寐反侧,就晓得不是常人可及了。只是好色与爱情却还有些分别,好色是躯壳上的事,爱情是精神上的事,两相比较,自然是精神更重子。所以一个女子虽是姿色可观,思想却十分腐败,那种色就不足好了。如果那女子的性质高尚,富于爱情,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他的丰韵也必与庸脂俗粉不同,岂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恋呢?不过爱情总要彼施此受,两得其平,假如我爱他,他不爱我,或是我不爱他,他却爱我,这叫做有正电没有负电,有阳电没有阴电,断无摄引的一日了。所以必定我自己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又负着一副绝世的痴情,方才可以对于绝世的美人,而用我之爱。不然就是不知自量了。我现在侥悻有了了这副相貌,这副才情,若不于男女界上做些事业,岂不辜负造物一番美意呢?他生平就是这种议论,可算是个奇人,不可不与他相识一番。今日无事,何不进城去拜会他,邀他出城来,不拘何处花丛游历游历,就可看他爱情的热度了。当下紫人计算已定,便唤乘轿子,径进新北门,到县署投贴,单拜侄少爷。少顷传话说请,便有管家引进一间客座,湘帘斐几,不染一尘。正在啧啧羡慕,只听帘外脚步声,帘子一掀,闪进一个人来。神如秋水,态似春山,卓茕不群,顾盼自喜,便知是主人了。两下寒喧几句,紫人将来意说明,庆如叹息道:「紫翁你道这北里中间,能得个知心妙妓么?若辈大都出身鄙贱,自幼沉浸于淫秽世界,饱受下流教育,那思想所到不过是送旧迎新,那目的所在不过是争妍献媚,像从前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李香君的气节,已经渺不可追了。近来欧风东渐,居然平康中大受影响,男女平等,作为轧姘头的口头禅,婚姻自由成了吊膀子的门面话。虽说自由只是野蛮人享的自由,不过野蛮自由罢了。紫翁你还想及时行乐么?」紫人被他一说,如冷水浇头,一团高兴已逃到爪哇国去了,嗫嚅道;「难道偌大申江竟无一个入眼的么?」庆如想了一想道:「今年游戏报花榜状元林绛雪倒还不差。既然紫翁十分高兴,就往那里坐坐罢。」便吩咐备了轿子,一同出城,径到合兴里,下轿入门,庆如是来惯的,一径到绛雪房间坐下。   紫人是初次,便留心细看,只见榻床上面挂着青地金字的匾额,斗大的状元两字,笔势极其飞舞,旁边却是游戏主人,为林绛雪立,两行小字。正看时,袅袅婷婷走上一位校书,颊晕朝霞,眉笼晚翠,十分富丽。便也倾心赏识,坐了一会,庆如吩咐摆席,随意挥了几张请客票,不一刻陆续客到,共得五位,紫人也都认识,便起了手巾,发了局票,入座畅饮。席间谈些国政,内中有一位报馆的主笔陈君,向紫人道:「令师康先生新得督办时务报的差使,不日要到上海了。」紫人诧异道:   「怎么这个消息兄弟一点不知道,出京时也没甚风声,不是风闻罢?」陈君道:「这是时务报馆里得的消息,大约确实,并且报馆的旧总理很不舒服哩。」紫人道:「这也难怪,他创办时本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庆如道:「康先生向用方殷,忽然大才小用,只怕有些变故罢。」紫人再要说时,只见各人所叫的局纷纷来了,这日因紫人要博览名花,所以预先与诸客约定,叫的都是上海有名的红馆人。真是珠围翠绕,鬓影钗光。紫人左顾右盼,心花大开,也就无心再谈了。庆如一一指点道:「这天然秀丽的是林家的小林宝珠;妩媚多姿的是迎春坊的范彩霞;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是琴川沈桂云;那穿月白轻绡衫的是六马路秦薇云。其余像金湘娥、谢倩云、高巧云、祝如椿等都是个中无上上品。」紫人一一领会,心中已有高下了,当下热闹了一会,早已酒阑席散,紫人拉子庆如回寓,抵足长谈,不免提起今日之局来,紫人道:「我看方才这一班人,算是绝色的了,怎么庆翁还说是不足观呢?」庆如叹息道:「中西优劣之分点,就这花世界上也大有轩轾呢。你看过新出的巴黎《茶花女》小说么?那马克格尼尔姑娘不过一个名娼,她的身分也同方才的差不多,就是她的颜色也不见得没人赛过她,只是她待亚猛的一腔爱情,真挚到这般地步,最难的是用情深处,因要保全亚猛名誉,转为不情之举,不但外人疑其无情,即身受的亚猛也怨其薄情,他却仍不肯自   表,情愿牺牲一身,以达其情之目的。这种人可称为情中之圣,我看她一来是由于天性,二来也是欧洲的教育本好,那流风所被,勾栏中人也沐着了。紫翁你想中国的娼家有么?所以兄弟颇想提倡一种花丛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爱情的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会的一分子。只是这种教育,不必定要设立学堂,只消把这个道理日日提倡起来,又物色一两个有爱情的人,奖赞他、崇拜他,自然风靡娼界了。紫翁你道如何?」两人谈了好入,不觉天明,方才睡去,直至晌午后醒来,外面送进一张申报,揭开看时,起首的代论,原是梁君启超,自己叙述办理时务报的一片苦心孤诣,正操那同室戈哩。紫人也是欢喜,正看时,又见县里有当差的来接侄少爷,并有县主密函,折开看时,上写着:   顷得京理由密电,康有为进呈红丸,实行篡弒,事觉潜逃,着一体严拿,勿任漏网等,因此电个分紧急,现道宪已赴淞口查办,速即回署。勿为株连,密。   两人大吃一惊,紫人叫声阿呀,往后便倒,不省人事。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庆如连声叫唤,方才醒来,安慰了几句,便匆匆进城去了。   这里紫人躺在床上,心里如轳辘一般,又悔又恨,悔的不合投在党中,致今日吃此惊吓,恨的康君做出这等泼天大事,牵累他人,筹划了一回,毫无良策,只得卷起铺盖,悄悄的行那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去了。   却说庆如回到县中,打听一番,原来红丸这事却是托言,京内诸王大臣妒忌康有为,用这个大题目来陷害他的。不过康梁两人都已逃出,只拿了谭嗣同他们六个替死鬼。这里却也不十分紧急,除盘查进口的轮船外,还封了一个书局,拿了好些人,幸亏时务报馆有末后一番龃龉,不然也要拿了。过了几日,打听得康梁已到日本,京里便把捉的六个人杀了。庆如闻得,十分嗟叹。数日没有出门,便有他一个友人叫作平君公一的人来找他道:「好险,好险!这番真是一个轰天霹雳,那当道诸公不但是顽固不化,只怕还怀着什么私心哩。不过新党里头也太过分了,一味的兴高采烈,就有许多不合意的人,出他花样了。   我听见这件事都是羊御史串出来的,最可怜的是谭复生一班人尽有毫无干涉的,也牵连在里头,一齐杀了。你道冤枉不冤枉?   谭复生一首绝命诗,什么我是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志气可算极好的哩。」庆如听到这里,忽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幻,你看从前那班附和新党的何等兴高采烈,满口维新变法,到此时一概噤若寒蝉,并有自己具呈,声称并无经济的,最可笑是同康君同乡一鼻出气的,平素何等交情,何等气概,此刻却变了面,着些效忠守正的诗文,作一个反对逆党的确据,这种反复行为,真真令人齿冷。平君我们生在这个恶社会,还有什么做头,倒不如放浪形骸,学那扬州杜牧,或者美人性质,一片天真,不致如世上之魑魅魍魉,也未可知哩。」   平君笑道:「庆翁又发牢骚了,你难道真要学那信陵君醇酒妇人,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国民职任便放弃了么?」庆如正色道:   「那又不然,你看自古英雄谁不好色,难道他是忘了职任么?怎么他又做出天大的事业呢?正因他爱国的心热到极处,旁隘出来,借着女色发挥一个尽致,他这个爱情一定是无论什么不可动摇的,将来移爱国家,决不像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你想想一个美人在人群中自然是最可爱的东西,然而我四万万同胞的祖国自然更可爱些了。爱美人既经竭尽我的爱情,爱国家岂有不竭我的爱情么?这个正比例是确切不移的,所以我说惟有真爱国的方能好色,不好色的必不是真爱国。平君以为何如?」   干君大笑道:「你所说的都是强词夺理,不过为你吃花酒做个护身符,今番且不与你辩,就照着你说的物色花丛,去阅历一番何如?」庆如道:「这又何难,不过近来新到一个雏儿,听说十分好,不但颜色倾城,并且思想出众,我正要访他哩。」平君道:「不是杭州来的武林林么?我也听得如此说,趁今日闲暇同走也好。」便两人出了城,寻到迎春坊,认定牌子,进了门,娘姨接入房间,笑道:「大少对勿住,尼先生勿拉屋里,堂唱去哉。」两人惘然,觉得扫兴,等于一回,不见玉人踪迹,那叫堂唱的却接二连三的来催,晓得难以见面,只得走了出来,心下却十分怅怅。庆如便分路回去了,公一独自往北走去,在三马路转角处,黑暗里被一人拉住,却一言不发,拖了就走,于隔不多路,有一四轮轿子马车,停在那里,那人把公一推入马车,自己也钻进来,关了车门。只听忽喇一鞭,那马便飞驰电掣的去了。一霎间已在旷野,公一不禁骇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