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 第 3 页/共 5 页
想卿慧心人,必知所以自重,若然,殆为仆发乎?仆不敢复造卿之室矣。良缘革草,影事匆匆,临颖涕零,不知所语。
亚猛谨句。
元戚看了大惊道:「怎么又决裂了呢?」庆如不答,元戚怪异不过,便拉庆如起来,叫他一同出外散步。庆如拿好信封叫侍者送到迎春坊,方才同元戚出门,访了几个友,说了几句,庆如终是没精打采的,问他缘故,又不说,叫他到迎春坊,又不肯,只得大家胡弄局,同到江南村去吃番菜,庆如也不叫局,坐了一会,只说身体不好,一个人自回寓来。侍者接着,庆如便问信送去怎么说?侍者道:「送去时,我没有上楼,只在楼下叫娘姨拿上去的,等于一会,娘姨下来说,晓得了。没有回信,你去罢,因此我就回来子。」庆如呆了一呆,又问你听见什么话没有?侍者道:「似乎听见楼上有人说,鸭水臭。也听不清楚,不知是谁说的。」庆如气得发昏,把脚连跳道:「罢了,罢了。」
侍者不知就里,吓得退出去了。庆如便躺在椅上,原来庆如痴心未绝,盼望这封信去后,林林必来赔不是,就可以复归于好,哪晓竟弄得瓦解冰消,不觉又懊悔起来。
第十五回 钟情深处转无情 属望极时偏失望
庆如无可奈何,只得闷昏昏的睡下。这一晚,不知长吁短叹了几千回,捣枕捶床了几千下,何曾闭一闭眼儿,直到天明,忽然想起:武林林既如此不堪,我又何必恋他?想古人到情欲炽时,全亏胸有把握,往往将慧剑割断情丝,我读书至此,亦曾十分仰慕过来,此刻临到自己,何不悬崖勒马,做一个大悟彻呢?想到此处,顿时心地开朗,立起身来,向桌边取出纸笔,立挥一绝道--
花间庞呔陡然惊,驱散鹣鹣比翼盟。悟到色空真妙谛,梵天清净绝无尘。
搁笔躺下,顷刻已入睡乡。午后醒来,却值平氏兄弟、公一、季留同来,入门便笑嚷道:「怎这时候才起来?还不请我们去吃扶头酒么?」庆如含笑道:「事情已经决裂了,你们还讲这话怎的?」季留愕然道:「又有什么变故了呢?」庆如方将是晚鸳梦初回,狺声顿作,陡见隔房踞坐一大腹贾,作种种恶詈,娘姨辈极意劝解,武林林默坐一旁,不发一语,庆如愤火中烧,搴帘径出等情事,一一告诉出来,又笑道:「我起初却是十分恼怒,此刻则已勘破情禅,不作此无益之嗔了。」便将所作一绝,与两人观看。公一拍手道:「陕绝快绝,庆如快人,故能有此快事。我辈自负多情,往往误用,以致堕入情网,造出种种苦脑。
自古大英雄大豪杰,因此失败者甚多。庆如向来不轻种情,此刻又能跳出网外,我素深佩。」庆如正谦让间,季留沉吟道:「这话不然,如果林林是一个寻常女子,此次庆如与之决绝,我亦赞成。但我知道林林实系出奇的人,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们几倍,他又待得庆如好,据我旁观看来,此番变端,他必另有缘故,或者因庆如钟情到极处,就时时要求全责备起来。想庆如心中必以为我们爱情既如此深厚,则你我即为一人,无事不可告我,你不该再有这种事体,这是明明欺我了。于是爱他的心,都变作疑他的心、恨他的心,愈看愈不是了。大约古来痴男怨女,往往有此。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虽说自由,却有许多不能自由处。偌大上海,岂少傻伯爵其人?按着青楼规例来干林林,林林又何法拒绝呢?即使可以拒绝,在林林与你尚是初会,安知当晚不是拒绝那人么?你既不察情由,负气而出,那女子性情,是骄傲不过的,他纵有万千难言之隐,弱者吞声饮泣,强者负气终身,决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书去,要想林林来招赔你,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这一席话,说得庆如如梦初醒,佩服不止。公一也连连点首道:「议论通极!所以花丛中推你为祭酒了。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们复合呢?莫非你要将庆如苦情代诉于林林么?」季留怫然道:「我又不是牵头,又不是蔑片,我如何肯去做说客?庆如既深爱林林,即无所不可,难道不会向妆阁自投么?」庆如跃起道:「是,是,我既情愿牺牲我的性命财产名誉,以殉所爱之人,难道不能牺牲我的身份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膝于美人,尚比乞怜于权贵高几倍呢!两君请暂别,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两人大笑,一同出来,各自散去。庆如一口气奔到林林门首,没有歇一歇,正要入门,却又踌躇起来,心想如何便可进去呢?却被大姐阿珠看见,上前笑问道:「项大少,怎么还肯到这里来?莫非走错了路么?」庆如也勉强笑道;「我为什么不肯来?先生在家么?」阿珠道:「先生么,他两天没有出去,怎么不在家?」庆如听得诧异,便跟
着阿珠上楼来。只见风静帘疏,日斜烟细,房内静悄悄地,林林慵妆懒髻,躺在一张睡椅上,似睡非睡的,听见脚声,开眸一望,见是庆如,便又闭了。阿珠唤道:「先生,项大少来了。」
林林不答,阿珠笑着出去。庆如亲到椅前执着林林的手,口中但说:「卿卿,我负了你了。」一阵心酸,那眼泪落下来,堕在林林手上,林林陡然坐起道:「庆如你知道我的心了么?」庆如回答不出,倒呆呆的看着。林林紧紧把庆如的手握住,叹口气道:「项君你当我心中恼着你的么?其实,我却极是感你大凡一个人爱了一个人,决不愿舍了此人,再爱一人,使那人来夺我脑中位置,但又决不愿我所爱之人又爱他人,被那人夺我在他脑中的位置,这个虽是人之常情,但所争的在爱情,不在肉欲,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梦见。当我没有遇见君时,脑中毫无沾染,无所为爱,无所为不爱。自遇见君后觉爱君之情极大,不是将脑中扫除干净,决装不下君偌大一个人物。所以当日便将时来缠扰我的尽力打发,但其中又有几个强有力的,不免多费嘴舌。所以第一晚,不敢就许君,也是这个缘故。不料君因此又生烦恼,不得不急于解君之怒。但是打发末净,又添出这一段孽障,难怪君要发怒,就寻常人也没有不怒的。但你可知这孽障是谁?他就叫做华中茂,从洋行买办出身,捐了一个道台,刻下要算上海巨富,专门交结官场,无恶不作,并且京里也有他的线索。他却专喜在花丛胡闹,见有合意的,便强娶回去,任情作践,过后又不理了。他曾几次来此缠扰都被我回绝了,还不死心,三天两次的来闲坐,此番听得许了君,他如何肯忍?自然要吵闹了。我本要呵叱几句,但他势焰非常,深恐触怒了他,于你我的事有碍,所以勉强敷衍。然而已经被我冷淡一场,悻悻而去,大约以后也无颜再来了。项君你想如此恶浊蠢物,我如容纳了他,我又自命何等呢?且我虽没有思想,也决不至此。我从前读《茶花遗传》常怪马克这般高洁,却容纳一个傻伯爵,难道区区铜臭物,就能买我这个身体么?所以我向来于这种市侩恶物,从不曾以正眼觑他的。你自昨日发怒去后,我十分怨伤,自怨落在这个勾栏之中,不能样样自主,就想亲来赔罪。后来转念一想,以君爱我之深,而忽作此无情之举,是疑我之不洁也,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即爱我之心一日不复。纵使勉强牵合你,我心中终有芥蒂,这爱情决不能达到美满地位。只有暂缓一二日,等你察访明白,知我不是那种下贱的人,自然容易转圆,那时重温旧好,方能毫无闬隔。
所以你才到时,我竟无从措辞,只好置之不答。果然你今日来了,可见是你我两心相印,别无他意了,叫我如何不感你呢?」
林林说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庆如听了这一番呜呜咽咽的说话,呆一会,愕一会,喜一会,怒一会,竟拜倒在林林膝上,泪含满眶,连连谢罪,从此死心塌地,不敢再有异志了。林林便喊娘姨进来,打水洗脸,说道:「你我话已说明了,从此两心如一,且寻今夕之娱,聊补昨宵之苦罢。」庆如因有扶头之约,即招呼取请客票来,挥毫请客,想起昨日有贾氏弟兄来拜,因心绪不佳,故未晤见,此人虽非同调,然新从日本游学回来,想必程度较高,此刻何不请了他来,也可询问东京留学生情形了,因此又添请了他二人。客票去后,庆如回顾,却见林林正在重匀莲脸,再点樱唇,奕奕精神,与镜光相射。外面即送进一束茶花,说是送花的张妈送来的。庆如接过,但见宝光内蕴,异香袭人,不觉失声赞好。
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
林林回过头来,秋波滴溜,匏犀乍呈,更觉国色无双,名花绝世,庆如方道:「你看这朵花的娇艳真到极处了,却近了你时反觉得他的色香收敛了些,似乎相形减色一般,足见卿的丰姿绝妙。但除了这种茶花,别的花更配不上你,即如牡丹的富丽,维多利亚的奇伟,樱花的烂灿,虽有国粹之名却都与美人不甚相称,譬如一个盛饰的女子,虽是丰容盛髯,但未必为人人所爱,惟有茶花的含烟欲笑,带露如颦,方合那美人身份。所以马克格尼儿姑娘生平喜簪茶花,足见他的赏鉴不同。好在此花中西皆有,安见中土奇葩,不及巴黎异种?我卿会心不远,真令我,心神俱醉了」。林林一面梳掠,一面格格笑道:「你倒说得好,顿时为此花增了许多声价。你既这样说,何不就将此意起个楼名呢?」庆如思想一回,道:「这楼名用『茶花第二楼』五字可好?」林林点首道:「虽是落了窠臼,总算还妥,当就用了他罢。少顷,平季留来,请他写了,就好装潢起来了。」不一时梳洗已完,坐到靠窗一只榻床上来,庆如挨身上来悄言蜜语,领略那温柔的趣味。
捻挪了好一会,所请之客陆续的到了。公一、季留、牧求、齐元戚,共计五人。只有贾氏弟兄未到。庆如因又发票催请。
公一问道:「这两人是谁?何以我们未曾见过?」庆如道:「他们原是同乡,一向游学日本,前日方才回来。因出洋较后,所以没有会见诸君。同我也无甚深交,不过前日曾来拜我,所以不得不应酬他。那个大的号叫新民,听说在法政大学毕业。小的号叫钧人,在士官学校毕业的。」庆如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张上好宣纸,请季留来写匾额。季留高兴道:「写是好写,但是何人给我拂笺磨墨呢?」庆如道:「就让林林来当这个风雅之役罢。」林林低鬟一笑,真个上前按好了纸。季留濡了笔墨,把那相了一相,一气挥成,搁笔大笑道:「今日之乐,真不数李谪仙在沉香亭上也!」大家通笑了。
正说时,外面报客已到。林林忙把宣纸收起,即听得履声橐橐,走上两人。前面一个头戴一顶拿破仑的帽,身穿一件长衫,脚上革靴,却装一根假辫,还挂着极大的辫线,对着庆如请了一个安。后面一个,身上也穿长衫,脚上却是一双快靴,头上戴一顶日本高级武官的军帽,上面盘好几条金线。见了庆如,顿时立正将右手在帽沿上边一举,行了个军礼。他两人见有许多人,便要一个个见礼起来。公一等笑不可仰的,慢慢回转身来连声止住,方才免去大礼,但招呼了几句,须臾坐定。
庆如因时候已晚,吩咐即摆桌面,不及细谈。等到局票去后,大家入席正上菜的时候,只见贾新民轩眉攘臂的说道:「我们弟兄,久仰诸位先生的大名,今日真是幸会。想诸位先生出洋最早呼吸文明空气最多,正值祖国改革政治,预备立宪之时,何故还逗留海上,做那冷淡的生涯呢?大约诸位先生运动的手段,还没有达到极点的缘故。不瞒诸位先生说,兄弟在东京发起了一个政治杂志,极蒙家父第二所赏识,此番奉召入京,大有破格用人之意。诸位先生,如果不弃,兄弟倒可做个介绍,拜在家父第二门下,到明春殿试留学生时,包管状元及第,才晓得兄弟是个政府的间接主动哩。」庆如听了,不觉变色,正要开言,那杜小牧虽是个风流种子,却没有到过东洋,于新学界是个门外汉,听了这许多新名词竟有几句不懂得,不禁问道:「新翁才说家父第二是个什么东西呢?」新民把舌一伸,道:「难怪外人说中国是个野蛮呢,连家父第二,一个政界大人物,都不晓得。他是当今政府最有势力的外相王公,掌着五洲万国来往的大权,却是心地开通,最肯提拔留学生,不比诸位大老顽固的。兄弟因为受恩深重,无可称报,常说道,生我者家父,知我者王公。岂不可以算得家父第二么?论起来称他第二,还是有屈,最好要称做特别的家父呢!」庆如不觉扑哧一笑,只见季留立起身来,向庆如发话道:「今天你安心来害苦我,我要少陪了。」袖子一豁,顿时扬长而去。庆如挽留不及,只望着林林笑。那贾新民正说得高兴,毫不理会,他兄弟贾钧人等均不奈烦,拦着他道:
「算了罢,算了罢!你仗着学了几年法政就想运动政府,又要结连外交官,殊不晓得外交全仗兵力,为其后盾,若不靠我辈一班陆军学生,认真练兵,提倡尚武精神,如何敌得过那武士道与天的骄子呢?」公一听钧人的说话,倒还有道理,但是他说的什么后盾,什么武士道,什么天的骄子,都是不懂便说道:
「钧翁说的有理,中国就是兵力不振,所以吃人欺负,此刻惟有通国皆兵,还可以救亡,但不知钧翁有何高见?」钧人见公一赞他,更加高兴道:「据兄弟的愚见,外国兵都是有学问的,中国兵却是招集市井无赖,目不识了的居多。两边程度,相差得远,就胜负分了。此刻练兵总要教兵士读书识字,最好是仿照日本,将通国划分区域,举行微兵的制度。」公一又不解「微兵」二字,问道:「何谓「微兵」?钧人晓得公一不懂这种制度,更加高兴道:「微兵者,对于募兵的称呼,就说他是招募来的,这是微召来的。」小牧因新民骂他野蛮,骨都着嘴,半晌不言,此刻却忍不住说道:「这两个字我们一向读作「征兵」,原来日本却读作微字。」钧人脸一红,尚未回答,新民接着道:「征字就是微字,日清字典上注明可以通用的。」小牧正要言语,适值他叫的普庆里林翠宝到来,方把话头打断。各局陆续到齐,主宾也不能交谈,等到酒阑局散,新民弟兄都道谢走了。庆如复留公一等论茗清谈,林林先笑道:「季留的脾气,近来更利害了。
本来也是庆如不好,像贾氏兄弟,邀他来做什么?」庆如唯认过,公一微笑不言。元戚道:「他所说运动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一时众人散了。庆如住下,正是新婚第二夕。
次日庆如补作了定情诗七律两首,送给各人。季留于次日说开了,仍行往来。因他要在本籍办学堂,不久也匆匆的回籍去了。
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
转瞬已是仲冬时候,庆如浓情艳福,享受方深,朝夕只在迎春坊,与武林林跬步不离,替描眉黛,代嚼唾绒,做了一个妆台的扫除使,倒也十分自在。那林林自与庆如遇后,谢绝他客,不但生人不容干视,即前度郎也不再许他问津,虽有华中茂屡次缠扰,但俱付之不理,他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收妄念。
这一日,正是长至节的前一日,沪俗称是夕为冬至夜,俗语云:冬至夜,有得吃,吃一夜;没得吃,冻一夜。所以一到是日,北里中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是银烛高烧,玳筵广启,大家以酒席多者为荣,时髦者总有十余起,冷淡者亦必有一席,聊以解嘲。往往于前数日,预先约定客人为之报效。这一日客人的犒赏,也较平日为丰。此刻林林既无别个恩客,自然是庆如的席面了。庆如却与林林商议道:「我们若是照例摆席,岂不落了窠臼,有何趣味呢?不如索性大开筵宴,做一个群芳大会,也不枉这连底冻的日子。」林林也答应了。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凡校书应局来的,不准饮食,但可为客代酒,惟有用客票请的,却与客人一样,随意饮啖。庆如因想于这一晚,除请了男客外,并将此客的相好一并请来,作为女客,一同入席,谓之团圆会。却又仿照西例男主人陪女客,女主人陪男客,其余亦须此男陪彼女,此女陪彼男,互相错乱,谓之「颠倒鸳鸯」。
席中如有高兴献技的,或歌或舞,亦由主人预先配成对子,略仿泰西跳舞会之例。这种举动,为上海向来所未有,风流香艳,可传为佳话。庆如屈指算了客人,用了一个传单,说明这个意思,派人到各处投递。岂知公一、季留回籍未来,元戚不知何故,竟是辞了。只有小牧求齐是赞成的。庆如一想,人数太少,却好有两人来访,一个姓贝,号叫君实,一个姓何,号叫子青,都是卓尔不群的少年,却性情各别,君实是沈潜一路,专心理化一科,已经深造有得,近来愤世妒俗,渐成厌世派;子青却是高明一路,不求甚解游戏三味,近于乐天派。两人都从家乡来沪,闻得庆如一番奇遇,行装甫解,即来访问。庆如大喜,将今日之局说了,两人自必赞成,庆如取了笔墨,开出单子,少顷小牧求齐也到了,与贝何两人见过。本系至交,各寒喧了几句,便来看庆如的单子,上面写着求齐的相好,是三马路金小宝;小牧的相好,是普庆里林翠宝;君实的相好,是西安坊小花四宝;子青的相好,是尚仁里梅妃雪;庆如的相好是迎春坊武林林,共计男女宾主十位。庆如一面写起请女客的票来,立刻发出,一面吩咐摆下两席,用两张桌子拼长,上铺白布,如大菜台的格式。西边放了许多圈椅,所有向例的红烛泥香尽行删除,却供了许多名花鲜果,并嘱少顷大菜上来,也不准他头戴大帽,口称恭喜的事。正布置间,只见跳进两人,口里嚷道:「庆如,好别致的举动呀1」庆如看时,却是公一与季留,不觉喜逐颜开道:「你们几时来的?怎么却晓得了?」季留道;「你有此盛举,不写信来请我,要我自己找来,亏你还说怎么晓得的呢。」
林林接口道:「这个真是冤枉庆如,这个意思昨日才发表,如何来得及通信,却实是曾到你们寓处请过的。」季留啧喷道:「足见你们的爱情深,就庇护到这样。」林林尚要回言,公一连忙说道:「我们即刻才到,在寓处看了客票,知系难得之举,所以赶来。」庆如道:「你们来得正好。」就把单子上添了公一的相好,公阳里盛月娥;季留的相好,迎春坊谢凤仙。补了两张客票。
季留高兴起来,说道:「今日我是总归要林林陪的了。」林林含笑不言,庆如道:「不要慌,待我来定一个公平的判断。」于是写出道:「男宾第一位平公一君,第二位贝君实君,第三位何子青君,第四位孙求齐君,第五位杜小牧君,第六位平季留君;女宾第一位盛月娥眉史,第二位梅妃雪眉史,第三位小花四宝眉史,第四位谢凤仙眉史,第五位金小宝眉史,第六位林翠宾眉史。除男宾第一位,由女主陪坐,女宾第一位,由男主陪坐外,余均按次男女列坐。」当下大家无语,惟有季留道:「吾与小花四宝有缘,不如请四宝陪我罢。」子青也答应与他对调。庆如又将第三第六女宾的位置调过了。
那时各眉史陆续到来,听于此事,莫不眉飞色舞。向来局到总在已入席之后,各局即坐于客人之后,此次尚未入席,林林招呼在椅上坐了,命青衣献上茶来。金小宝先笑道:「我们真个来做客了。」谢凤仙抢说道:「难得主人这般用情,我们须尽兴才好呢。」庆如不禁击节道:「凤兮凤兮,仙乎仙乎!」原来这两句是平季留送凤仙的联语,用八分书写在澄心堂纸上,十分古朴。凤仙珍重,悬诸座右的。当下排定了席次,一一入座,觥筹交错,履为纵横。吉日良辰,美人名士,真个十分欢畅。
清饮了多时,庆如发议要挨对的献技,不准抢前落后。第一挨着盛月娥,大家说道:「月娥的琵琶,是春申独步,今夜务要弹个大套。」月娥欣然,取过擅槽和准弦索,背过脸去铮铮镓镓弹子一个「龙舟竞渡」,真觉金铁举鸣,万人簇拥。听到后来,铿然一声,满座悄寂,大家齐声赞好。庆如笑道:「让我来吹只铜箫奉陪罢!」顿时取了一只笛,吹了一回,亦颇好听。以下便是梅妃雪的梆子,林翠宝的东乡调,金小宝的昆曲,小花四宝的二簧。各男宾或歌或曲,或笑话,各有所长,惟有第四位谢风仙道:「我不会唱,我只会吃酒,倒不如我来猜拳,打个通关罢。」大家听了,都伸出手道:「赞成,赞成。」凤仙喜得花钗乱颤,站起身来,向着求齐道:「先是你来你来。」于是从求齐起,一一豁过,虽是有输有赢,都也饮了十许觥酒,有些醉意,便乱了令,要与季留再豁十拳。季留虽是狂傲,却在美人跟前是极小心的,不敢不遵,且也投他所好,便五魁八马的高声乱喊起来。林林吃吃笑道:「还有我哩,我想填首小词,只是没有题目。」庆如道:「就是即事罢。」林林道:「未免太泛。」庆如道:「今日之事与寻常不同,只要发挥本旨,何乏之有?」君实道:「你们不要吵,我来额外画一张画,就写今日的大概,名为良辰美景图,你就题画罢。」林林大喜,取过鲛消的纸,兔鬃的笔,糜眼的墨,当下作画的作画,按拍的按拍。顿时写就。画的甚是精妙,题的是阕「风光好」,出自美人之口,尤为香艳。那时凤仙已经酣然,斜倚在一个侍儿身上,醉眼朦胧的说道;「我醉欲眠。」庆如失声道:「芍药眠茵憨云醉态恍惚见之。」小牧悄悄的走来,折了一枝花插在凤仙鬓边,别人都不理会,惟有翠宝躲在一旁,抿着嘴笑。季留也醉了,只是寻人猜拳。子青君实勉强对垒,也吃了许多酒,不觉已是更深。人人东倒西歪,支持不住。金小宝年纪最大,便先向求齐丢个眼色,一同起身告辞。庆如不放道:「就是连底冻尚早呢。」求齐不觉脸上一红。林林嚷道:「瞎三话四,小宝姐尽管请便罢。」这才散了席面。林林叫做醒酒汤来,与凤仙、季留吃了,取出镜匣亲为凤仙整妆,就有他家中人来接了回去。季留也同公一等走了。
庆如送客回来,向林林笑道;「今日之会,可称极盛,只怕数千年无此乐了。」林林道:「花月痕上,不是常有这种的事,不过不在上海罢了。」庆如又道:「最难得的是在座无一俗客,像公一的俊伟,小牧的风流,求齐的奇倔,子青的高华,君实的沉着,已是我辈中杰出之人。我最爱季留的清狂绝俗,真令人心折。」林林首肯道:「就是曲中诸姐妹,也都是上品。其中自以凤仙为最,又爽快,又风流的,系豪品。此外如金小宝可评为丽品,梅妃雪可评为清品,小花四宝可评为逸品,林翠宝可评为俊品,盛月娥可评为能品,你以为何如?」庆如也点头道:「我们一时的品评,却也未可作为定论,往后给他们看,让他们自己斟酌罢。只是元戚今日不来,少了一人未免美中不足,不知他为什么缘故?」林林道:「元戚自姗姗故后,没有遇着得意的人,逢着酒筵,只是乱叫。他怕的是相形见绌,怅触抒怀,自然不来了。」庆如叹道:「人生的艳福,真是不容易消受的。」
说着走到林林面前,低低说道:「难得今日良宵,千金一刻,我们不如安歇了罢。」林林啐了一声,大家归寝,一宵无话。
次日庆如来找元戚,却不在他的馆中。询问起来,方知有一个湖北同乡,犯了事关在警署,请元戚去作保去了,庆如只得出来。谁知就弄出一件大事来。原来那元戚的同乡,姓屈名受,是一个湖北初派出洋的学生,却是列国时大夫屈原的后裔,人是有些呆头呆脑的。初到上海,一切不谙。那一天,到四马路上一家小钱庄上去兑换鹰洋,店伙见是哑板,要折他一角洋钱,他又拿出一块,又是哑的。店伙见他可欺,跳出来一把拉住,就说他是个私铸铜洋的罪犯。上海的小钱庄,都是流氓开的,专一欺诈外来的客商,是其长技。那屈受急了,打起湖北的乡谈,叽哩咕噜,一字不懂。店伙的意思,只要吓得他把洋钱送了他,就好了结了,谁知屈受又呆又板,只觉自己受了屈,乱跳乱骂,一定不肯。早有巡街捕来,问起情由店伙见敲诈不遂,索性想办他出气,便咬定说是个私铸铜洋的人。那中国巡捕,大半同流氓通的,又见屈受是乡人,谁肯帮他,便一抓辫子,拉了就走。店伙跟了去,却拿了一包铜洋,说是在他身上搜出的。屈受只道理直气壮,自然无碍,谁知进了巡捕房,那华捕见了捕头,打了英国话,不知说些什么。那外国人最恨的是私铸,顿时把脸都涨红了,走下来对着屈受腿上就是一脚。
上海的俗语,叫做吃外国火腿。那皮靴又尖又硬,好不疼痛。
屈受连忙分说,外国人一毫不懂,只叫管押起来,着店伙回去。
明日早堂到新衙门听审。那店伙欢欢喜喜去了。早有门差来牵屈受,到一个监门口,交与管监印捕。印捕拿手向内指指,叫他进去。屈受不肯,被他一掌打得满面流血,只得掩着脸勉强进去。原来是个乞丐牢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乞人,一股臭气熏天,正是难受,不防印捕走来,拿一付西式铁铐,把屈受的手铐住了。屈受只得倒在地下,不能展动,却被几个乞丐拿他当做玩意儿,把恶臭的痰,吐在他脸上。屈受只得滚来滚去的避,好像一只元宝。这一夜的苦真受足了。
第十八回 丧名誉陈元戚反颜 耗资财项庆如落魄
到了明日清早,就有许多中西探捕,将他提了出来。同了许多犯人,把链子连做一块,径解到新衙门来。却没有除去手铐。路上看的人,都指点笑骂。屈受只得把头低了。等到中西官升座,审了几起案件,方是屈受上去。正要伸说冤苦,只见昨日捉他的华捕,对西官说了一阵话,西官便叫押起来重办。
屈受还要说时,被旁边一个通事,大喝一声道:「不许开口!」
就有原差上来,要仍行带去管押,幸亏一个华洋同知,见屈受不像下流人物,便喊他走上前,问他是什么。屈受含着眼泪,把自己本是湖北新派的留学生,路过上海,在小钱庄换洋受诈的事,一一伸诉出来,那通事接嘴道:「老爷不要听他的话,看他这个贼形,还是学生么,方才领事大老爷已经断定的了。」那官儿不听,又喊店伙上来,问了几句话,方同西官说了几句。
西官连连点头,那华官便喊屈受又上去说道:「你说你是个上等体面人,我却有些不信。你须要找一个在上海的上等体面人来保你,方可作为你是留学生的证据,那铜洋就不是你的了。如果没有人来保,就要押在捕房三个月还是从轻办的哩。」屈受一想,回道:「学生初到此地,人地生疏,找不到什么体面人,只有一个叫做陈元戚的,听说在一家印刷局里做事,又是同乡,又是有些交情,不晓得可请他来做保人么?」华官喜道:「那元戚先生是此间一个大新学家,又本是一个留学生,他肯来保你,足见你也是留学生了。这是顶妥当的保人,有何不可?只是你不要扯谎,拿不认得的人,当做认得,那是要罪上加罪的。」屈受答应下来,就有一个巡捕带他出去,叫他写一封信,去请元戚。一面暂时仍押回捕房。屈受料道立刻可以出去,也觉欣然,不似来时的愁苦了。
却说元戚,接到这信,吓了一跳,晓得是一个湖北留学生,虽非十分要好,却也相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便赶到巡捕房来,要想保他,忽地转一念道:「他不知犯的是什么罪,如果案情重大,我保了他岂不是我同他是一党,把我在上海的名誉,都毁坏了。还是先去问明事由,再作计较的好。」便一口气跑到巡捕房来,刚进大门,走过一个铁栅窗口,恰好屈受在窗内瞧见,好像失乳的羔见了母羊一般,直着嗓子大喊:「元戚!元戚!」元戚回过头来,见这囚首垢面的形状,吃了一吓,拔脚就跑,一抬头已到了写字房,方才立定,兀自心头乱跳,捕头问他认得这姓屈的么,元戚连忙摇手道:「不认得,不认得。」
又问:「你肯同他作保么?」又连连摇手道:「不保!不保!」
即转身出来。走到半路想起究竟他犯的什么罪,没有问明,又想起究竟是个同乡,如何就说不保了?心下很过不去,要想折回再保,却已不及,只得怏怏回馆。
看官听说,这件事就是元戚失败的关键。后来屈受整整的管押了三个月,方才释放。赶到东京那边的同伴,已等得不奈烦,屈受诉出情由,大家切齿道:「元戚枉是个同乡中表表的,原来如此势利!」当下愤愤不平,开了一个湖北留学生的同乡会,推屈受上去报告被难情形,便有一个提议要把元戚逐出湖北学生界。当下诸同乡因元戚太无公德,都赞成此议,印了许多传单,报告各处。那时庆如、季留、公一等也知道了,暗道:「原来元戚冬至夜不到,是为这个缘故。」心下鄙薄其人,从此来往得疏了。
却说元戚得知此事,又是懊悔,又是恼恨,又是气苦,正是万难消受,忽地把脚一跺道:「他们既经不留我的体面,我也要对不起他们。日暮途远,只得要倒行逆施了。」晓得庆如们疏远他,他就不来聒噪。打听朝延主张立宪,重用法政学生,连贾新民也得了极阔的差使,心下很是羡慕,自忖上海存身不住,不如翻过脸来,到京里去运动运动,不怕不升官发财,那时你们几个穷酸,那在我的眼里。主意打定,收拾行李,一溜烟上京去了。庆如因不晓得这个事,尚未去送行。后来有人来告诉了,庆如向林林叹道:「元戚这个人是极聪明极多情的,只可惜宗旨有些不定。像我既定了这个主意,无论什么横逆,如何能夺得去。」林林道:「你难道不想上进了么?你出洋的时候,难道不想图个出身么?」庆如大笑道:「你如何沾了《红楼梦》中薛宝钗的习气呢?出洋留学为的是求些文明学问,岂是为了做官才去么?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人,拿留学头衔当做加捐,八成尽先补用花样一般,就把留学界污秽了。」林林道:「有了学问,原为图谋公益起见,做了官,岂不更易做些事业?难道一定要发财么?」庆如道:「这句却通,但必须国家真真立宪,大家热心公益,那时方才可以做官,方才有些事业做出来。若政府仍是腐败,社会仍是恶浊,就叫做一木不能支大厦,任你英雄好汉,做了官,也就一筹莫展了。」林林笑道:「你这句话,我要驳了,古人常说英雄造时世,时世虽不好,果是英雄,自然能把他翻过来。若个个不做官,如何能造时世呢?」庆如鼓掌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英雄造时世,这个造字,好不烦难,决不是做官就可以造的,必须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方算得是再造世界。若是做官,就有职守拘束,纵能小小补苴,仍是无裨大局。只怕风会所趋自己也把持不定,不免随波逐流,那时自命英雄者安在?这造时世两字更说不上了。比方此刻政府,虽是隆重留学生,但是于苞苴女宠,依旧是喜欢的,那就不啻悬此一格,以诏留学生,合格者进,不合格者退。于是留学生中要做官的,不得不钻门路,不得不进贿赂,不得不请安磕头,不得不胁肩谄笑,更不得不千方百计购求美色,以博显者之一乐。你想有气节的人肯么?然而如果大家不肯去做,那政府无可如何,或者降格以求,无如自有一班下流种子,枉是受过文明教育,一般也蝇营狗苟起来,那政府得了手,自然更高不可攀了。这种既经失节于前,就有学问,也决不能施展于后。倘使稍稍施展,只怕就削职而归,前功尽弃了。所以现在一班得意的留学生,都是从舐痔吮痈中得的功名,难怪我但愿作青楼的狎客,不愿为朱门的走狗也。」林林不服道:
「这是你愤世妒俗之谈,难道人人瞩望的中国主人翁,竟如此不堪么?我虽是青楼贱货,自揣也不肯为此,难道他们肯么?」
庆如大笑道;「你的人格,本高出他们百倍,何苦自轻自贱呢!」
林林还要说时,听得阿招说道:「怪道天这般冷,原来竟下雪了。」
庆如推窗一看,果然搓棉扯絮的降下一天大雪。林林也亭亭的过来,与庆如并立窗前,只见琪树瑶花,内外一白。庆如觉得丰韵清绝,低徊了好久,陡地身上冷起来,方想未着大毛衣服,便思回寓添衣,并看看外间雪景,便与林林说了,匆匆的踏雪回寓。原来庆如的寓所,是赁在一家书铺楼上,用了一个侍者服侍,此时侍者接住,便送上许多账条来,庆如看了道:「怎么这般早,就送起账条来了?」侍者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一下,今年又是小年,离年底下只有九日了,所以各处账条俱已发出。」庆如一惊道:「怎已这时候了。我当还有好几日呢。」
只得细细检点。只见江南村大菜馆有一百余元,公大的马车行有二百元,谦吉的衣庄有三百元,庆和的银楼有三百余元,连零星小账,共一千二百余元,吓得目瞪口呆,道:「怎么有这许多?
我只当不过五六百元罢了。」因又细细核对,却又不差。原来庆如家本中资,颇多现蓄,所以任情挥霍,加以生性慷慨,不较锱铢,谁知半年之间,已欠下这些巨债。当下搔首摸耳,筹思无计,检点行箧,只剩二百余元,心下盘算道:「此次开销各账,再加上武林林处一切开销,总得一千八百元,方能敷用。我前日已寄信回家,嘱将今岁所收秋租尽数寄出,大约可得千元,却尚不敷五六百元,这便怎处?」
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只好向朋友处拉扯的了,但是不很熟习的人,不犯着向他开口,就开口也是无用。向来来往的人,如公一、季留等,却因年尽,都已回家度岁。只有求齐在此,他是湖州大家,或者可以商量?便找到求齐处来,谁知一进了门,只听得求齐长呼短叹,问起情由,原来因为求齐流荡不归,家中不肯寄钱出来,此刻债务逼迫,无法可施,正要来找庆如,正是同病相怜。庆如把来意说了,大家倒抽着一口气。庆如先叹道:「早知银钱如此易去,当日何不少用掉些?」求齐道:「此刻懊悔也没用,不如再去找找朋友罢。」庆如道;「同志诸人,都已散去,在此者不是市侩,就是官场,他们只知道奉承得势的人,整千整百,拗着要送给人用,像我辈无钱的人去找他,恨不得挥之门外,那里肯通融一文呢?」求齐道:「事已如此,难道束手待毙不成?且让我姑往求之倘能如愿,当分润于君。」庆如只得回来。过了两日,求齐处因是无望,家中也只寄得六百元出来,道是家乡水淹,秋收歉薄的缘故。那时庆如真个急了,到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侯,连迎春坊也不敢去了。当晚在寓所,把脑筋都想碎了,实在毫无计较。原来庆如在东京,没有学得经济学,听以一点不会理财。次早正是闷坐,只见阿招含笑进来随:「少爷,为甚昨晚没有回来?俺们先生等到四点才睡,也没有睡着,只当你病了,急得很,一早就着我来看望的。」庆如听得,只因区区阿堵物,致使我最钟爱的美人,抛弃他最甘美的睡乡,又是惭愧,又是气苦,只得说道:「我因料理节账,所以没有回去,此时立刻就来了。」当下就携了阿招的手一径到林林处来,林林接着道:「庆如,你昨晚不来,我只当病了,原来还好,只是脸上何以清减了好些?况且你这两日,愁眉不展,必有什么心事,何不告诉了我,待我与你分解呢?难道你我还有不好说的话么?」庆如一想果然,此事本不能对所欢的说,但林林的交情,岂比寻常,况且他的计较又好,何不告诉了他,或者倒有法想,便把资用竭蹷的事,一一的说了。林林就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忧愁,倒使我一夜不安。」庆如愕然道:「这是损坏名誉的事,如何说不要紧?」林林笑道:「亚猛真童骏也。」拖庆如坐下款款的说道:「你可晓得上海的规矩,是店账可以少还些的?只因上海的店铺最多,所以竞争最烈,他恨不多拉几个主顾,保全自己的铺子,只要图下次往来,也不计目前出进。如果声名显赫,即分文不付,也不要紧。你的名誉,是他们晓得的,况且这几家都是资本殷实,不在这几个钱的,你只说一时未接到家信,先付一半,其余明年再说,他们必然相信不疑。你此刻尚有八百余元,付去一半店账六百余元,尚可多得二百元,可以开销此地的节赏,至于我处的酒局账不过三百元光景,谅我还不急用,等你有钱时,我要用一千八百,又算什么事呢?这样一办,岂不过年很宽裕了么?」庆如听了,如梦方醒,将林林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一个能手,将来我如果娶你回去,那时的家政必定可以井井有条了。」林林笑道:「正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你家中已有家眷,我将来嫁了你,虽说是个妾,但我是不到你家乡去的。一来不愿做那两重的奴隶,二来自由惯子,不能受这拘束。好在你总要在上海做些事业,你可拿我当作一个外室,就住在上海寻一个幽僻所在,享些清福。你往来两处,既不寂寞了正室,又遂了我的自由,你道好么?」庆如答应了。林林又道:「我本来想下节就除去牌子,不出局子,但此节挥霍了些,还有许多未完,本想你替我还的,此刻你既有店账未了,搬出去时不免又有些费用,看来只好再做一节,端午后再说的了。但你下节,必须格外撙节,还要预备过后的用度哩,总要打算周密,不可像马克的货去肩衣,依然不了,只得重为冯妇呢。」庆如道:「这个不妨,我家中还有些田产,除去家用,每年可余二千元之谱。本年却是用得多子,所以不敷。一到明年,我拿银钱都交托于你,你与我管着,做一个经纪人,就不怕我浪费了。」林林含笑应许。当晚过了一晚。
次日庆如回寓把各店账一一折半还了,果然毫无难色,但嘱明年仍来照顾而已。庆如大喜,把余下的二百元袖了,回到迎春坊。叫齐娘姨大姐,本家相帮,一总赏了百元,顿时欢声雷动,称项大少爷不止。庆如又将百元交林林藏了。此时心无牵绊,也不出去,安心乐意的住下。又值年底,林林不去出局,蛾眉坐对,乐不可言,只是记念求齐不知如何,心想把百元赠他,便与林林说明,来到求齐寓所。岂知那边人回说已动身赴日本了。庆如十分诧异,当是他避债的口诀。心想金小宝必知他的踪迹,何不到小宝处寻他?当下便到三马路来。小宝接住,问起求齐,小宝道:「他么昨日动身到日本去了。」庆如道:「如何去得怎快?」小宝笑道:「项大少你们是至好,瞒不得你,只因求齐在上海欠得债务太多,此翻竟是周转不来,他家中又不肯寄钱与他,急得什么似的。那天到我处来,说起愁苦,我见他久留上海,无有了局,劝他不如仍到日本留学。他又恐怕无费。我说你如果到得东京,那时你家中见你仍是留学,自然肯给你出费,那是不用忧的。至于此刻的盘川,与那上海的未完,我与你担代便了。他才打定主意,在我处取去二百元,收拾行李去了。这一去,或者可以巴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哩。」庆如听了,大喜道:「小宝先生,你的侠骨,早已名重青楼,不道你与吾辈也是这般有情,真令我五体投地了。」小宝道:「这一两百块的事,算得什么?我近来也很喜欢亲近你们一班人,比小报馆人强多了,明年我还想到女学堂去读书哩。」庆如代求齐谢了,便回来向林林说知,还笑道:「这金小宝是有名的四大金刚,难得他弃释崇儒,从此龙华寺前少了一尊护法了。」两人笑了一回方罢。后来金小宝果然改名景肖豹,在南方女学堂里充作女学生,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庆如过了年关,那上海的新年,是繁华异常的。三街六市,家家闭户,不作生理,只听得锣鼓喧天,接连不绝,谓之敲年锣鼓。一到午后,泥城桥的路上,马车接成一字,尽载着貂裘贵人,明铛美女,一齐向张园进发。加之自初一至初五,这五天内,凡北里中人,一例须系红缎百襉裙,上飘着许多飘带,好像花蝴蝶一般,在那园林草木间一闪一闪,分外显得暄烂。至于四马路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开。两旁的茶楼书馆,笙歌鼎沸,粉黛成群。最得意是那些值书场的,直着嗓子,高唱先生上来,东西相应,声闻十里,真是说不尽繁华富丽。庆如同着林林也天天去坐马车,虽应有尽有,却适可而止,不肯十分放纵,以为预备收场地步。原来堂子的规矩,凡新年客来,妓家例以果盘为敬,那客人必须以十六元至五十元,谓之开果盘。那些悭吝的人,不愿出此重赏,就大家裹足,直至十六方去,谓之十六大少爷。林林相识的阔人最多,如华中茂辈,来开果盘的络绎不绝。但是不相干的人,究竟少了。林林趁着清闲,与庆如蜜意幽欢,更是不同,惹得华中茂醋意重重,不知造了许多谣言。林林只是不理,却也无可如何。转瞬元宵已过。
公一到沪来访庆如。季留却因学堂业已开课,不能出来。公一说起政府看重留学生,格外施恩,命各省督抚,保送日本毕业学生,齐集京师,听侯考试,「听说要赏举人进士的出身,还要破格重用哩!庆如你何不也去走走?庆如未及回言,林林先说道:「平大少,你还说哩,前天我过这么一句,倒惹他说一大篇的胡言。」公一问故,林林把庆如前番言语述了一篇。公一道:
「庆如太愤激了,我看元戚此去,是必得意的,他不是辈中人么?」庆如笑道:「公一总是这个议论,所难家不叫你平公一,只叫你平公议也!」公一也笑了。过了些时,果然聚了十三个留学生,在京师考试,又殿试,又殿试了一遍,却是一榜尽赐及第。贾新民高高的考在一等第一,赏了翰林,其余了也有赏进士的,也有赏举人的。元戚也得了一个举人出身,留京听用。
这信息传到上海,庆如毫不理会,却因此哄动了通国。大家一盘算,从前考试科举,用了十年苦功,三年辛苦,仅仅得一举人,还没有官职,尚是千万中选一,尽有皓首不得的。论他费去的钱,更是盈千盈万,此刻只消三年的功夫,到东洋去一躺,所费不过千元光景,却考试起来,没有一个不取的,起码也是有个举人。当起差来,每月总朋一二百元的薪水,不是一年就出本了么?却白赚着一个出身,以后便都利息了。这种买卖,哪个不要做?便拼命的出洋,或是自费,或是运动官费,如蚁赴膻,如蝇逐臭。顿时把东京学生的人数,从四五百人,不消一年,增添到一万人以上。照这样比例起来,只要五六年功夫,可以把中国四万万人,尽数搬到东洋去做留学生,真是个奇观哩!
第二十回 夺学堂同室操戈 翻花样洞房合卺
却说项庆如耽于艳福,绝意进取,人人代为叹息,他却绝不为意。终日深居简出,做那京兆画眉故事,闲时亦教林林学习洋琴,自己做些新鲜曲调,拍入琴里唱起来。这种乐处,人也赶不上他的。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心想到龙华踏青一回,又想起季留的学堂,离龙华不远,要顺着一访。正同林林说,不想帘衣一掀,闯进一人,正是季留,却满面怒容,一言不发。
庆如诧异,连忙让坐道:「我正要同林林来奉看,不想你却来了,好久没有来沪,学堂如何发达?」季留击案道:「你还说学堂哩!已经散了。」庆如愕然道:「听说办得很好,怎么就会散了呢?」
季留太息道:「都是鲁耀青这下流种子弄坏的。」庆如更加奇异道:「耀青的学问极好,如何会弄坏呢?」季留气已稍平,便慢慢的告诉出来。原来他这学堂,名字叫做观海学院,学生也有百余人,十分发达。所以请的教习,也是留学生为多,内中最出尖的就算鲁耀青了,他的教法又好学问又好,学生已是心服,加之笼络学生的手段,说来倒是一般教习的秘诀。他一到学堂诸事还在其次,先查学生中,问那个是学问好的,程度高的,有思想有志气的,拣了几个,就用全付的本领去笼络他。先在讲堂吹一阵牛皮,夸奖自己怎好怎好,把几种普通学问演述一遍,说是不传之秘,再把他们学生,也称赞几句,奉承几声,推之为大豪杰,许之为真国民。一顿拍马庇,已经把学生迷得昏了,一面又私下把几个学生约到自己房间里来,密切的谈心,或是互换照片,或是唱和诗句,甚者还要置酒饮宴。那时这个教习,已算得全堂物望所归了。过了些时,就同学堂总理及办事人,意见不合了。据他的意思,以为像我这样深得人心,这总理就该我做,你有什么本领倒要掌握全权?这样一想,便事事反对起来,面子上还是照旧,却暗地撺掇学生道:『本堂的功课虽是还好,但管理及庶务,却腐败到极点。我不过稍为说说,总理就同我不对。我们事权不属,只好空叹气罢了。』有时又夸说:『如果我做总理时,便如何整顿,如何改良,必不像现在这个样子的。』几句因风纵火的话,把学生挑拨得心里热刺刺,就要大起风潮了。此番鲁耀青,就用这种法子,把一个观海学院,顿时吵得家翻宅乱起来。如果总理实在腐败,或是不识学务,只好含着眼泪忍气吞声的告退了。无如季留这个总理,本是个留学生,加之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也不肯让他。彼时有几个没有煽惑的学生,却代总理打抱不平,顿时学生也分为两党,互相攻击。看官,这是季留做了总理,所以如此若换一个次一些的,早已一窝蜂跟着走子。却说季留起初还不晓得谁的主动力,后来晓得是耀青了,他的性子那里耐得,立刻找到耀青,当面着实责备一番。耀青红着脸正要强辩,只听拍的一声,左脸上早吃季留一掌,还未闪开右边又是一掌,打得脸上越发红起来。要想回手,早有许多教习劝住。季留转身就走,顿时辞职。耀青立身不牢,便把学堂搬到上海新马路,改名新民学校。
果然做了总理,遂了他的心愿。那季留一面的学生,自然是四散了,当下庆如听季留说罢,不觉鼓掌道:「快哉!此击真千古第一击也。」林林笑道:「怪道那鲁大少到了台面上,板板六十四的不肯叫局,原来这样阴险。可见肯在堂子里玩的,那心地倒是光明正大的呢。」季留也笑了,庆如正色道:「季留,此刻的学务,真是愈趋愈下了。据表面看来,从前人办的学堂,专用压制手段,觉得野蛮,自然是此刻办得文明了。殊不知一味放任的,却也算不得文明。如你所说教习奉承学生,这弊病已经如此。还有办事人奉承学生的哩!他只图学生说他一声好,他就可久握大权,恣其侵蚀,所以一切不问,任他们出入自由,无恶不作。讲堂好像茶楼,操场变作赌场。学生觉得比家里舒服,自然愿意来就学了。就有几个矫矫不群的,住了几日,不怕你不同流合污。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那办事人看见学生日多,自以为办有成效,越发要奉承学生,把功课当作一种附属品了。你想这种学堂,要算做文明,那赌场茶馆,更要算做文明的祖国了。做父兄的,与其送子弟到学堂,不如送到赌场茶馆,学些秘诀,倒还直接爽快呢!」季留道:「罢了,罢了!我从此跳出学界,不做这种事了。我们且说闲话罢。你可晓得君实要结婚?快了,听说就在上海举行,我们去吃几天喜酒才是。」庆如道:「他昨日已有请帖来的,到了那时,想我们几个同志又可以一聚了。」一面说,一面叫林林取出些酒食来。三人对花小饮,夜深而罢。
到了结婚那日,庆如、公一、季留、子青、小牧陆续的来到。只见堂开锦绣,地迭氍毹,收拾的十分富丽,君实一替一替的,正叫人催请伶隐汪筱侬来。不多时只见一个短男子背了一个大包、一个大笼,踅着进来,君实大喜接住。庆如等问是什么东西,君实笑道:「少停自知。」须臾间筱侬到来,与众人见了。这筱侬直求人氏,自幼读书,深通时势,只因名场蹭蹬,弃儒而优,却最喜与诸志士交往,时常做些愤世嫉俗的诗篇,以日本的宫崎寅藏自比。论他的思想,即士大夫中也不可多得。
却有一椿事不好,是爱吃鸦片烟。当下筱侬叫君实将外衣脱下,便在包中取出大红圆领角带皂靴,笼中取出纱帽一顶。先用网巾把君实的头扎了,眼角涂些脂,把眉毛画长了,带上乌纱,穿了红袍,系了角带,登上了方头靴,又插了两朵金花。顿时把君实打扮成一个前朝状元的样。大家看了,拍手道:「妙,妙!亏君实如何想出这个花样,果是新鲜别致。」君实道:「我见新娘穿了凤冠霞佩,觉得新郎的箭衣外套有些不称,所以同筱侬借了这几件衣服,取其互相配对的意思,有甚深意呢?」众人也觉得这个喜酒来得出奇,格外起劲。少顷,花轿到了,请出新娘,一般的参天合卺。就这新郎的古衣古冠,越显得堂皇富丽,美满姻缘。众人吃了一夜酒,也就散了。让他们掇拾古欢,圆全新好,不在话下。
第二十一回 造谣言词组惊心 除牌子双栖遂愿
却说庆如,自君实处出来,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这番创举,却见小牧自后赶上道:「庆如,今日香海报上,不知那个叫化子造你谣言,你曾见么?」庆如愕然道:「没有。」小牧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报来,庆如接过,只见上写着道:
「迎春坊茶花第二楼武林林,与东方亚猛,水乳交融,恩情固结。闻节后决计从良,奉来贿迁,其乐何如?惟闻东方亚猛,为会党中人,将来不无株连之虑,我为武林林危之。」
庆如看罢,不由不怒气上冲道:「什么人这般胡说?!我同会党宗旨不合,毫无干涉,如何说我是会党中人呢?」小牧道:
「我到报馆里问过,原来就是华中茂叫他上的,他们怕他的势力,不敢不上。据说原稿还要利害,经他们改轻了才上的。据我看来,这华中茂与你结怨甚深,大有倾陷之意。他的机械百出,你要格外小心方好。」庆如听了,身上冷了半截,只得谢了小牧。
匆匆回来,一一的告与林林,林林大怒道:「这华中茂,真不是东西!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造这种谣言干甚?至于我不肯与你要好,那是你程度不够。你不怨自己,反怨别人。庆如,我从前拿他比那傻伯爵,此刻看来伯爵不过是傻子罢了,却没有他这种阴险。我倒要奋发我的才智,要与他大做一场呢!」庆如劝道:「忍些气罢,这个人岂是好惹的?他一动手,连外国人都怕他的,我们还是收敛些为妙。」林林沉吟道:「也罢,此刻端节快了,一过节,我们就除去牌子,搬到公馆房子里去住,那时深居简出,就不怕他了。」庆如点点。
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所有欠出的酒局账,都是按三节收取,却决不能收到十成。只因上海的滑头最多,他们虽是穿着的好看,其实不名一钱。平日大吃大喝,招摇过市,一到节间,都是匿迹消声,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把酒局等账付之一漂。
好在这种债务,是不能经官控追的,所以放心胆大,毫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