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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门首,马车却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车来,只见门前挂一盏灯,昏暗不明,灯下恍惚站两个人,装束不很清楚,大约十分雄武,见了面不发一言,便往门里一闪,却看见门里是一条黑漆漆的路,微露灯光,那人便向公一换了一副和蔼的相貌道:「请到里面一谈。」公一也猜知八九,便跟他直进门来,经过几重门坎,方推开一个小门,看里面时,虽有许多人却都静悄悄的,内中一个少年站起身来,连声道:「平君受惊了。」公一向前执手为礼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么?闻名久矣。」少年道:「严君真快人也。」便给各位引见道:「这位是黑浪君,这位是史坚如君,这位是陈千秋君。」公一一见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为提议一椿大事,必须借重干君,不知平君肯允许否?」公一鞠躬道;「诸君侠肠热胆,钦佩实深,今日有所见教,倘不碍中国治安的事件,无不应命。」那少年四顾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国能够不破坏就可以享治安么?」平君道:「破坏虽是有时可以做治安的基础,然而能够不破坏岂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样式太旧,就不免要改一个新样,假使那房子已经腐败,必须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旧屋,却是很不容易呢。那将断未断的梁,将坍未坍的壁,虽是没用,若惊动他,他就要倒下来,不知要压死多少人。那时就有几个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药把旧屋概行轰去,免其倒塌,好虽好,只是药性猛烈,将地皮轰陷成了一个池,带累旁观的死了许多,那预备新建筑的木料也一齐坏了,木石飞到四面,连邻舍都受损害,赶来费气,把屋基都占去了,那个木工本是要好,岂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听了那和平的计算,只消用大木撑住四围,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来,拆去一根旧的便换上一根新的,不多几天也就可以全新了。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见,孙君以为何如?」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平君志愿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送他出去罢。」干君也就告辞道:「无知妄谈,尚乞孙君恕之。」便走了出来,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门,坐了马车,一霎时已到大马路停车。那人送公一下车,叫声「乎君保重,后会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里十分纳闷,一夜没有睡着,翻来复去,直至天明,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外面送进一张传单,却是保皇会的广告,正不晓得是何人发起,便又有人来约他,到张园听演说会。公一也答应了,吃过饭爽朗,正领略间,倏地后面赶上一辆镂金象皮轮的双马车,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绝世佳人,涡印双圆,黛痕一点,真是十分美丽,见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处来此尤物,却见那马夫丝缰一领,便超出前面去了。随手跟上一辆钢丝的自由车,追风逐电一般,坐着一个美少年,带一顶麦边凉帽,压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戏园里的孙三儿,暗道:「原来是他,那前面马车上的,一定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了。他们倒这般快乐呢!不一时到了张园,停在安垲地门首,慢慢的进去,只见会场上已经开会,上面挂了一幅龙旗,一个人正在台上演说,认得是崔鹤卿,此次演说的主义为的是设立女学,原来上海的女学堂,从前都是教会中设立一二处,不好算做发达。此刻却有电报局的总办金君连三倡议创办,就在沪南桂墅里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赁了一座房屋,请了许多女教习,择期开办,赞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阔人,今日一会是商量办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执,十分致敬,金君就请公一也上台演说一回,当下议定纷纷各散。公一却从东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树背后嗤的一声,公一吓得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裙衫悉索的进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后形,便是孙三儿、曹梦兰两人,因他踪迹诡秘,不觉失笑,便也出园,上车回去。走至半路,后面辚辚萧萧的仍是他们两人赶上前去,公一只吟了两句「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细细揣摹语意,却已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当差的回道:「项少爷在里头等侯呢。」公一进来见了,闲谈一回,便把今日所见的告诉庆如,庆如笑道:「听你这般言语,是很羡慕他们了。其实这种缘,只好叫做孽缘,不过是肉欲上的事情罢了。那真真爱情一点都说不上哩。」说罢又叹息道:「茫茫尘海,谁足为我想象中的美人,只好付诸虚愿的了。」两人慨叹一回,外面闯进一人,却是湖州孙求齐,年少英奇,才华卓越,因他亲戚徐念劬在湖北当差,写信来叫他去投考武备学堂,路过上海,特来看望,当下握手道故,欢若生平,寒喧了一会,公一慨然道:「求齐你听我说,中国最缺的是军人性质,自古迄今算当兵是个贱役,从军是个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国家看得轻了。那唐宋人的诗集大半是描摩行军的苦处,劳人思妇怨谤重重,这般的人民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呢?所以汉族与他族竞争,没有一回不败的。那皇祖逐鹿大胜的功勋久矣,不可寻了,现在湖北张制台创这武备学堂,却专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军人资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贱视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砺精神,做一个第一的完全军人,休负了自己的灵明呢。」求齐领诺了,庆如也嘱咐一番,当晚便同他祖饯,亲自送至小东门金利源码头招商局的江永轮船上,方叮咛郑重而别。求齐送他们上岸,也就胡乱回舱中睡下,一时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卖食物的,出出进进,闹个不清头,听见说船上扒手极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过,轮船开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行了数日,已到汉口,便渡过江来,进了武昌城,去见徐念劬,谈些家乡的事,便在公馆住下,等到武备学堂招考日期,预备去考,居然取了,便入堂。那时总持湖北学务的就是辛即庵,他待学生的笼络本领,是极高的,求齐便也常去谈谈,好在学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少年英俊的人,颇还寂寞,时时结几个会,演说演说,十分兴头。一日有人介绍他去访一个湖南人陶笏臣,真是一见如故,便成了刎颈之交,不时来往,那天笏臣来辞行,说要到上海运动,要求齐介绍几个上海朋友,求齐便写了一封致项庆如信,托他招待一切,一面留他上午饭,邀了几个同志密切长谈。笏臣席间太息道:「方今政府……」说到此地也咽住道:「唉,现在腐败的情形不必说了,只可惜的那般平日口里只管说要牺牲身命,倘果然有牺牲的机会,他又说这等事没有什么大影响,我们要留着身命,干那大的有影响的,于是天天说运动却天天运动不成功,这时侯连说运动的都不说了,如今我们在座兄弟固然比那般新党不同,究意这等事非同儿戏,总要力戒我以上所说的毛病罢了。」大家一齐拍掌,举起杯子来道:「我等大众同心,誓听公的教训,赴汤蹈火,有所不避。今日我公赴沪谨祝速达目的,共享幸福,中国前途兴盛在此一举,并愿我公为国自重,满饮此杯。」笏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道:「谨竭驽钝,勉赴事机。」一面也还敬一杯,便告辞去了。当晚下船,一路上耽搁,招呼了许多会友,在安庆大通住了些时,方才到上海来布置一切,便来找寻庆如,谁知庆如已到日本游学去了。原来日本步学西法,事事在精神上讲究,不像中国专门的讲形式,所以那国势臻臻日上,自甲午战胜连英国这样强国都要与他结了同盟,订个互相帮助的约,他却毫不满意,只记念俄德法三国于预辽东的事,当做第一大耻辱,通国上下大家预备着要报此仇,就是小学生的课本上都有这些话头。因此越发打起精神,整理得十分美善,拿中国人鼾睡不醒的样子去比他,真有天渊之隔了。不想夜长梦多,也有几个翻身醒了的,便一纵身跳过东洋吸些新鲜空气,免得常打呵欠,那就要算一班留学生了。留学生中间第一个破天荒的说不出是那个,这庆如同他的好友何子谦、张颂和也是先前的班次了。
庆如抱了一腔孤愤,无处可伸,听得有这般一个极众国,好像下界凡人得了上天的路径,又像黑暗地狱的鬼魂有了投生的望,岂有不欢欣鼓舞的么?便告知父母,别了朋友,收拾琴剑,剪去头发,换了服色,居然头带呢帽,身披大衣,足穿革履,胸间打了一个绝美的领结,等到礼拜六那一天,趁了三菱公司的邮船,乘风破浪的去了。恰恰是笏臣到的前一天,真是不凑巧。
笏臣跑了一个空,只得回来,却也被他运动了许多人,东边演说西面立会,忙了几个月,声气也广了,名声也大了。什么正气会、国会,立了不晓得好多。朋友中间除了同乡的湖南人外,很结识几个。那天有人请他在一品香吃大菜,主人姓章,是一个郎中,是湖南人,本是很熟的,不过所请的客,却有一大半不认识,内中有一个大眼睛、白面孔的招呼得很亲热,便问他姓名,原来就是上海有名的大滑头,叫做褚世升的。笏臣向来晓得他的大名,因为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鬼鬼祟祟骗人的勾当,同自己宗旨相去万里,所以不大同他交谈,那世升却因他是个名士,要想求他做一篇序文,赞扬他戒烟丸的功效,就笏翁长笏翁短,不住的奉承。看官大凡上海的滑头有两种绝大的本领:
一种是拍马屁,一种是吹牛皮。这两种相辅而行,是缺一不可的,假如你只会拍马屁却不会吹牛皮,那人家虽然喜欢你的恭维未必肯上你的当,假如你只会吹牛皮却不会拍马屁,那就要惹人家的厌,没心肠来听你了。所以上海滑头都练就这两副工夫,都到了绝顶,方才哄得住人家。当下世升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对笏臣道:「笏翁贵省是本朝中兴元勋的珂里,山灵水秀,代产奇才。笏翁应运而生,将来一定也是一个大大的元勋,兄弟今日幸识荆州,将来一定要求提拔的,至于贵省人丰功伟烈、彪炳寰区,中国人民尽受福荫,所以簪缨相继、青紫连绵,不说别的,就这两江总督一缺别省人如何做得来。真是东南半壁倚若长城的了。像现在刘岘帅尤其老成持重,身系安危,并且礼贤下士,识拔人才,记得兄弟前番到省,循例禀见,也没有什么格外孝敬,他老人家因兄弟在上海略略有些声名,顿时传见谈了有五六点锺,方才辞了出来,以后又便衣传见四五次,因为兄弟稍知医理,便要委一个医学堂总办的差使,又因为兄弟在南洋开了一个机厂,便要委到南洋考察商务,倒是兄弟接了家里电报,有些要事,所以竭力辞了,如今还时时有信来问能去不能去哩。真算得是生平第一知己了。」话末说完,对坐一人却扑嗤一笑道:「大约岘帅久闻足下的大名,因此必须借重呢。」世升见此人讪笑他,不敢再说,回转头又同别人讲他的丸药去了。笏臣也付诸一笑,不来理他。不多时席已散了,那天因没有叫局,所以散得快些。笏臣临走又被世升拉住,一定要请教住址,明天准来奉候,还有戒烟丸要仰仗大笔做一篇赞哩。
笏臣含糊答应,匆匆坐上车去了。世升又同别人一个个拉拢几句,直到主人都走方才坐了包车回南路来。一面盘算,一面留心细看路上的行人,却见电光底下对面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像跟班模样,前面一个老者四方面孔,赤黑的胡须,认得是一位观察公,慌得跳下车来,上前请了一个安,叫声:「大人卑职伺候。」便往旁边一站,那大人定睛一看,约略有些认得,点了点头道:「不用客气。」世升连忙招呼道:「难得大人降临敝地,卑职斗胆攀留宪驾,到迎春坊林宝珠家花酒替大人洗尘。」那大人道;「也好。」世升见大人允了,喜得尽情,立刻唤了一部马车,同大人坐上,把包车让给跟班坐子。在车中刚问得大人何时在省中启行,行轩在那里两句话,已经到了迎春坊口。
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世升便同那大人进了三弄,认定小林宝珠牌子,进门恰好宝珠在家,上前请叫过了,让在榻床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来,吩咐道:「今天我请这刘大人在这里用酒,你们要格外巴结些才好。刘大人是公侯门第,到这里来真是赏脸给你们,该要晓得。」阿金听了慌忙吩咐账房里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维道:
「宪驾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职请几位上海的阔人坐陪大人谈谈。不瞒大人说,这班阔人因卑职办事还好都同卑职来往的,很亲热。」一头说,一头已写了许多请客票,什么严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记不清许多,怕相帮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车夫去请,说务必要请赏光。谁知去了半日回来,却说是一概谢谢,急得世升抓头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时候太晚了,倒劳大人久候。也罢,就请卑职的几个同事来,将就陪侍罢。便又挥了几张请客票,刚刚发出,门帘外一阵脚步声进来许多人,都是头上前刘海卷得很长,脚上外国的黑色线袜,齐道:「老褚你难得请客呵。」世升忙丢了几个眼色道:「这位刘观察新从省里下来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叙,邀诸位作陪。」众人听了都吃一吓,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点头的。有一个要想学官场的请安,却把脚拖得忒长了,立脚不定,几乎吃跌,挣的面孔通红,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随便吩咐摆起台面,一面开写局票,世升对着刘大人道:「这小林宝珠倒还不差,去年游戏报馆,取过他曲榜状元,大人就叫他一个本堂罢。」刘大人道:「那是你的贵相好,怪难为情的,使不得。」世升忙道:「这个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刘大人便点了点头。世升又给众人开局票,张三、李四、大少爷的姓都写了,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出倌人的名字来,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见他们都唧唧哝哝了一会,方才出来说了名字。世升一一写了便起手巾入了座,这不用说,一定是刘大人第一位了。宝珠上来斟了酒,便换了出局衣裳,坐到刘大人背后。娘姨阿小妹装烟已过,喊了乌师进来,挨起胡琴,唱了一只二进宫。刘大人是北边人,深通音律,提着嗓子高喊起好来。世升十分得意又凑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讨了回去做个姨太太罢。」刘大人微笑却不说什么,阿小妹接口道:「刘大人肯讨俺们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气到了。」宝珠听了抿着嘴笑笑,通席一齐附和了几声。台面上已上了许多菜,只不见外面一个局来,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见来,急得众人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象样,便叫娘姨吩咐催局,众人更加着急,递了好几个眼色过来,叫他不要催。那知刘大人却问道:「怎么许多局还不来?这些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世升见刘大人发话,便顾不得众人,叫娘姨快差相帮去催,一面免强打起精神,找些话来说,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几个局仍不见到,急得众人说话都没了。好久好久相帮的来回报,内中有两个是说谢谢,余者有的说老旗昌转局过来,有的说转十七八个过来,只有兆富里王寓说是来的。大众听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亏还有王寓到来,还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么这几个人连局都叫不出一个枉自穿着得好看。正在轮算,偏偏刘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么东西,逼着要问个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个坏嘴大姐道:「老旗昌转过来就是不来的意思罢了。」众人更加置身无地,刘大人还盘问什么缘故,恰好帘子一闪,走进一个先生,问是何人叫的,是那一个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对不住是我叫的。」王寓看见哼了一声,原来是你叫的,扭转身便走,到帘外大声道:「人都不像,便要想来叫局,真正鸭水臭。」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红一块白一块,万分难过,勉强坐了一回,托个头痛溜之乎也了。刘大人还只管问那个先生怎么没有坐,世升自觉无颜,支吾了几句,便复干稀饭草草散席,众人存身不住,谢了世升,纷纷各散,刘大人却躺在榻床上叫娘姨装烟,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烟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只白银长圆的烟盒来,约装有一两多烟,直等瘾过足了,世升陪着小心动问此番来沪的贵干来。来这刘大人号仲芬,是一个直隶世家,在江南候补,狠当过几回阔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采办军装,以及开矿机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宝珠,便把公事置之脑后,看见世升狠是巴结,便都托了他,又答应了阿金明天吃个双双台,直坐到更深夜静,方才回栈。
世升亲送到栈房里,回明天一早来伺候,自回去了。这里刘大人直睡到午后两点锺方才起身,世升已来候过五六次,着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刘大人起来了。世升请过早安,谈起机器的事,禀道:「卑职有个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里做买办,卑职方才告诉他,他很愿意效这个劳。据说他行里各种军装、机器都有,只消看了图样,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内可以送到,价钱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个九扣。叫卑职请示,可否赏他一点饭吃?」刘大人道:「价钱倒不在贵不贵,横竖不是我们的钱,只要用钱大些就再买些也不要紧,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赚些扣头也是该的。」世升连忙立起请一个安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恩不尽,卑职一下去就关照他,叫他把价钱开大些,再拿来请大人过目。」刘大人点点头,世升告辞出去。刘大人约他在小林宝珠家回话。世升应了几个是走了。
刘大人叫当差的雇辆马车,正要望迎春坊来,却有一个同寅王大人来拜,只得请会,谈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带了一班学生到日本去留学的,就派他做个监督,两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刘大人便约他今晚酒叙,王大人答应了,一起坐了车,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带来的学生住在栈房里,专等王大人来要去打船票,换日本洋钱,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间两点锺方才醉醺醺的回栈,家人上去请示明天走不走,却一顿王八蛋的臭骂,竟是睡了。学生们因是官费,不敢触犯他,忍气吞声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约了刘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这班人趋奉,不消细说。看看又是礼拜五,他还恋恋不舍离开,又怕上司晓得,只得狠了心肠,搭了邮船会社的船动身,一路却不曾闹甚笑话,因为他见于外国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样儿去待,外国人见他怪可怜样子,就不同他计较了。等到了东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会了本国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着溜到长崎去玩了。那时庆如在日本学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见本国的学生不多,很盼望多来些人,学些技艺回去,好帮助国家,听见江南派了这一班来,喜欢得了不得,连忙赶来访问,却见监督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同学生们谈了一会,内中却有几个思想很高尚的,便结成了知己之交,时常聚会,这是后活。
一日庆如因系校中放假之期,闲暇无事,便约了几个同志到上野公园里游眺,他们都已改装,革靴绒里,倒也很像个日本人,但日本人总看得出是个中国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嘲笑,他们也不介意,一程来到公园,只见仕女如云,青翠匝地,正可发抒胸襟,作个海天长啸,看见绿阴丛中青草地上有一只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树,新绿欲滴,不觉心旷神怡,浑忘身在海外,庆如口里微吟道:
蜻岭洲是神仙窟,无限风光在此间,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莱亲到不曾还。
同来一人笑道:「不要说得太高兴了,惹出无限感慨来。」
庆如也笑道:「这也叫做落得说嘴哩。」正谈论间,花外有人走来,便都住口张望,却见一个绅士装束的人同了一个女子像是大家闺秀,携着手一头走一头说笑,那一种绮丽风光,令人目迷心醉,庆如不觉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们走进一个草亭,望不见了,方才叹一口气,又长吟道:
黄金世界灿精英,极乐园林峡蝶盟。偏我羁愁消未得,海天飘泊可怜生。
同来一人大笑道;「算了罢,算了罢。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罢。」庆如快快的走出园来,一步几回头的盼望,意兴萧条,回到寓中,倒头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人闯进来道:「庆如醒来,醒来,天崩地坼的事来了。从此我们做了亡国之民,哪里再望享自由的权利。咳,罢了!罢了!」
说罢掉下泪来,庆如大吃一惊。
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看时却是湖北的留学生陈君元戚,便道:「有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元戚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看这上海的新闻报。」
说罢将报掷下,庆如拾起看时,上写着道:
北京来电册立端郡王之子溥为大阿哥云云。
庆如看了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皇位继续问题,这是保皇会的事,你待要怎样?」元戚道:「你还不知道哩,上海电报的总办金太守,就是发起女学堂的人,得了这信马上联合了一千多同志,打一个电报到北京去,请王大人代奏,收回成命等语,这个电报到了京,顿时有电报来,把金太守革职拿问,还要查抄家产,金太守已经是瓮中的鳖了。幸亏上海县中一个朋友赶去通信,诈了他一万银子,才放他逃走,此刻听说逃到澳门,家产已被抄去了。顿时一家星散,你道可怜不可怜?」
庆如道:「你又来拿这过头的事来吓我怎的,我只为这几日心绪不佳,没有出门,朋友们晓得我有心事都不来缠扰,所以倒挨着你来报新闻了。」元戚也笑道:「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不过没有个知心着意的美人儿,伴你朝夕可是不是?想我们生在这文野过渡的时代,虽是要学那文明人的结婚,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难道好弃了她,再娶一个么?如果这般行为,先已违背了道德上的契约,还成个人么?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最难要求两全之计,还是在北里中寻个知心红粉,同她周旋一番,聊以抒发爱情,倒是无上的消遣法儿。庆兄你道何如?」庆如喜得拍掌道:「英雄所见略同,足见我两人一鼻孔出气,只是此地新桥一带佳丽虽多,苦于我们要守学生的规则,一跬步都有报馆中人监察,稍有不慎,明日便有朝日报上注销来,这正是说不出的苦,其实学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就算到青楼稍为阅历,也不值什么,何必如此认真呢?」元戚也笑道:「重洋远涉,为的是求学问,自然不该涉足花柳了。这倒不必坏自己的名誉,去博一时的快乐,还是上海地方,金迷纸醉粉黛之丛,真是温柔乡哩。」庆如连忙摇头道:「罢!罢!你提起上海,连我头都涨痛了,我在上海混了多年,何曾看见;个真有爱情的妙人儿。
那下等的无盐嫫母,自然不必说了,那上等稍须有些姿色,也不过矫揉造作,并非天然,却只要生意一好,便自尊自大起来,任意的慢客,姘戏子、轧马夫,无所不为,算是时髦的起点,最可恶的自己任意放荡,马车大菜用度浩繁,还要倒贴给姘头,自然身上的债越积越大了。她们却有个好法子,只消拣一个有钱的主儿,假意同他要好,愿意嫁他,说的都是恩深义重的话,等到那人着了迷,倾家荡产的娶她回去,那时债也还了,身子也轻松了,哪里肯受人家的拘束,便顿时翻转一副脸儿,终日间吵吵闹闹,这样又不好了,那样又不好了,不是争骂,就是哭泣,还有一种利害些的,更做出许多丑行,却有意给外人晓得,等到他丈夫怕得了丑名,不得不放他出去,就是他的心愿足了,依旧的迎张送李,乱花乱用,到急时再行前法,这个法子,在他们口头禅叫做泡浴。你想这种家伙,值得用真爱情待他么?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兴远不如前了。」元戚不信道:「这是你一人造的谣言罢了。他们虽是堕落烟花,原来本是个女子,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挚不过的,想洋场十里间,岂无一二小家碧玉洁身自好的;岂无一个绝世美人偶堕尘劫的。我定要物色出来,一证你说话的真假呢。」庆如大笑道:「你本来快要回国了,且到上海试验试验,也是一桩学问,只不要自寻烦恼便了。」元戚道:「你看就是了。」便匆匆的别去,过了几日,听见梁启超在横滨设了一个清议报,以后又改了新民丛报,联合了许多人,捐了许多钱,说是保皇,其实不曾办一件事,只多做了几篇文章,多打了几个电报是真的。元戚同他们本来宗旨不合,便不去睬他,一到毕业,收拾收拾,别了庆如,径回上海来。一下了栈,就有许多同志来看他,元戚一一应酬,也曾开了几次的谈话会、演说会,不觉过了几个月,那时元戚要发起一个印书局,也成功了,便搬入局中住。料理些笔墨事件,倒也清闲自在。一日同一个朋友闲谈,说起同庆如在东京打赌一事,那人道:「目下上海的花事虽是阑珊,却不至于像庆如所说的,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三马路的谢珊珊,只怕也算是个美人胎了。」
元戚道;「我也恍惚听见有人说起过,这两个你都认得么?」那人道:「武林林我不曾见过,这谢珊珊是极熟的。」元戚高兴道:
「我们就去访珊珊何如?」那人道:「那样罢,今晚我们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叙,我做介绍,你就去叫他来。那边楼底下就是马车必经之处,也可看看如水如龙的景况。」元戚道:「那也好,谢珊珊的历史你可晓得么?」那人道:「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中东一战他丈夫以诸生从戎,死在阵上,噩耗回来,珊珊痛不欲生,却又为大妇所不容,逐出门来,幸亏她大伯是一个大员给他些银子,叫他寻一所庵堂,焚修度日。不料出来之后,又被奸人哄骗,依然堕落花丛,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怜得很呢。」元戚也慨叹一回,那人便先去了。这里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天有傍晚,接到金谷香的请客票,下面写个杜字,知道就是方才那个人了。原来那人姓杜号叫小牧,是一个风流的班首,上海倌人没一个不认得的。当下元戚坐车望金谷香来,上了楼,找到房间,见先有了几个客,问起姓名却都是有名的名士,有
号山人的,有号词客的,有号亭长的,一一寒喧过了。那日正是礼拜,从张园、愚园回来的马车在楼下经过,不知有许多,凭栏一望,但见衣香鬓影,散绮流芬,那繁华真算到极处了。
元戚一眼瞥见北头来了一辆雕轮绣毂的轿车,马夫两人,一色杏黄缎的号衣,红缕大帽,驾着新金山的大马,飞一般来,车中一个粲者,穿一身月白的衫裙,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耀得人不敢正视。正要定睛细看,只听得杂沓蹄声,早已抹过转角了。一阵香风随着气浪漂过来,迷迷糊糊的,脑中映片未减,似乎仍有一个绝妙美人站在面前,半晌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问小牧道:「那是何人,竟有这般美丽?」小牧转问旁人道:「这就是武林林了。」元戚踊跃道:「何不就叫她来看看?」小牧咋舌道:「这武林林的局好难叫哩。你具了这种才貌,便自命不凡,看世上一班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哪一个在他的眼,他却并不待慢,只是嘻笑怒骂,旁若无人的数说一阵,谈论一阵,也不懂有许多人会说会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没有了,再不消说去狎他了。所以他倒很自由的应局的。迟早都听他自便,没有人去责备他的。他最喜欢坐马车,在家的时候极少,人去那边寻不着他,他常常说人家来恭维我、奉承我,却是假的,其实他们看我是个妓女,看不起我是真的。我为什么冶容装饰去受他作践,我只消像行云流水一般,自寻我的乐处就是了。直要等有真爱我、真敬我的,我方肯把真爱情报之呢。这是他平常的议论,你道容易请教不容易请教呢?」元戚默默然半晌,方把念头打断,不一时客已到齐,主人替元戚开了一张谢珊珊的局票,旁边添写着杜荐两个字,其余的客也一一写了,便叫细崽发出,一面点菜吃起来,到第三道菜上时,众局都到了。谢珊珊却是最后一个,一进门便问那个叫的,小牧用手对元戚一指道;「这位陈大少叫的。」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亭亭的走到元戚身边坐下,元戚回头一看,顿觉魂灵儿飞去半天,只管呆呆的看。珊珊被他看不过,低鬟一笑,更是有一种幽情,从眉梢眼角荡漾出来,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人姿色虽比不上刚才的车上人儿,也算是美的了。我陈元戚一腔情绪,只怕要网着他了。珊珊也想:这个客人举止有些与众不同,不可轻慢。便两心相映,坐到席散方走,去时叮咛叫元戚到他那里。元戚答应了,当晚就与少牧同去,自有一番情致,从此时相往来,成了一个鹣蝶缘了。
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有一日元戚馆中没事,觉得无聊,便往三马路谢寓来,上得楼梯,静悄悄的楼下喊着客人,却没有娘姨出来接住,门帘下着,也不知里头做些什么,晓得有异,便蹑手蹑足走到后房,张望时只听正房似有两个人,切切私语的声音,掀开一角帘子看时,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穿了一身元缎衣服,打了一根油松大辫,辫有四五两重,坐在榻床上,低低的说道:「我听见你此刻做了一个没辫子的恩客,可是有的么?」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见没辫子?不过剪过头发罢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里赶得上你呢。」元戚听了气往上伸,要想进去,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帘子,回身下楼,登登登走了。惊动里面珊珊,赶快出来,已经不及。原来那时娘姨们回避出去,落得逍遥自在,干他们的事去了,所以一时楼上无人,元戚上来,他们竟没有听见,当下动问客堂,晓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无及,那人也觉没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馆中,一腔怒气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这样高贵的人,如何却同这种下等人结缘,莫非真应了庆如的话么?我当初不肯相信,谁知今日却临到自己身上。咳,罢了!罢了!只当前天没有认得他是了。这样一想,便心中清净许多,仍旧干他的事业不提。只是酒后茶余,予怀怅触,不知洒了多少临风涕泪呢?
过了几日,三马路娘姨大姐一天来请几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无聊,拿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只听耳边一声大少,俺们先生来了。睁眼一望,外头冉冉的进来,正是珊珊。看她眉颦敛翠,涡印消红,比前清减了好些,却更添十分丰韵。气早平了一半,站起身来道:「你来做什么?」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这两天一次不来,倒在外头造许多谣言,你,你……」说时哽咽起来,元戚连忙道:「没有的事,这两天我事忙,所以没来,今天正想来走走,恰好你来了,何曾造什么谣言呢?」珊珊掩泪道:「别人不知我的心,也还罢了,你也这个样,教我有什么活头。」元戚拦道:「好了,不用说了。算我差便了。」娘姨从旁插嘴道:「不来是你陈大少差呀。俺们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晓得在哪里听了闲话,却来放野火,照你们这样交情,可是该的?」元戚认过不遑,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这一晚百样奉承,自不必说。从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马路来,看见客堂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烟容满面,穿的衣服也是旧幌幌的,正在那里谈天说地,谁家的先生好,谁家的先生多,说个不了。珊珊也坐在那里,见元戚来了,方走进正房来陪。元戚问是何人?珊珊道:「就是为开花榜的事,他们正议论哩。」坐了一回,外头娘姨进来,问珊珊道:「他们要走了,问你所说的话,作准不作准?他们好去做。」珊珊道;「作准就是了,只叫他们不要搭我的浆。」娘姨出去回复,那两人走子。珊珊也没有送,过了两天,香海报上开了一个花榜,第一名状元便是谢珊珊,住三马路。那评语是什么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立刻拿了报跑到三马路来,想要报喜,走进门只见黑压压拥着一屋的人,语言庞杂,上面点着大红蜡烛,香烟缭绕,中间挂了一副描金彩画,大红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院先生谢印珊珊奉
香海报馆大主笔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状元,择日上匾庆贺
元戚看罢,走上楼来,只见前天所见两人又坐在客堂房间里了。又是什么榜眼怎样好,探花怎样好,传胪怎样好,但是都不及状元的好。又是名贵哩,高华哩,说不尽许多好处,却只有几个姨娘在那里跟着打哄,不见珊珊在彼。心中诧异,径进房中,却见绣幕低垂,银钓不上,一个小大姐上前道:「陈大少来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吓,走近床前看时,果然杏脸失妍,桃腮少润,伸吟床褥,宛转衾绸。元戚便在床沿坐下,低声的问道:「怎么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头见是元戚,便道:「也没有什么病,不过早晨起来觉得怪烦的,后来又被底下人声一吵,更是头昏脑胀,睡了一回,倒觉好些。」说罢气喘不止,元戚把他的头一摸,热得似火一般,不觉大惊道:
「你这病不轻呢!须要请个医生才好。」珊珊道:「东面有一个姓胡的医生,听说很好,已经叫相帮去请了。」无戚便不肯走开,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进来说:「那两个人要走了,东西预备了罢?」珊珊叹口气道:「早知这般没福,要这状元做什么?东西在箱子里,你们开出不,给了他们罢。」娘姨答应,自去打发。」元戚也不理会,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时医生来了,元戚便陪着诊脉,已毕,请到厢楼里开方,元戚动问病源,那医生摇头道:「病势非轻,只怕要发喉痧。」元戚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发出来么?」
那医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够不发?只要发出来不十分利害,已中侥幸。」又摇摇头道:「看来竟是极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学吃不住他呢。姑且了这方再看,如果无效,还是另请高明为是。」元戚听了更加吃惊,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繁密,秽气熏蒸,新鲜的空气极少,又加饮食不慎,饮水不洁,每当春秋之交,疫疠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风,往往传染开来,一家要死掉几个,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宝珠就死在这个病上,所以元戚着急,当下医生走了,一家人惊慌自不必说。元戚道:「这个医生未必靠得住,还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张襄云、巢崇山、羊月樵他们请几个来,听得说街阁陈莲舫也在这里,要打听地址,赶快去请才好。」床上珊珊听了倒说:「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马车到张园一般,走走又不是张园了,只见一片汪洋,竟是一条大海,一下里你又不见了,海中跳出许多鬼怪来拖我,我吓得大喊,就此惊醒,照这梦看来大约不久于人世了。」元戚竭力抚照一番,从此元戚日夜在珊珊处侍奉汤药,跬步不离,看看日重一日,喉间腐烂,饮食不进,无戚忙得发昏,一连几日没有回馆。谁知北方却闹出一桩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马路有一个馆里头人来请他,说朋人在馆立等,叫他一定回馆一次。元戚摸不着头脑,只得嘱娘姨服侍,我去去便来,回到馆中,原来却是唐笏臣,仓皇的说道:「你如何此刻才来?你可晓得北京义和团起事要扶清灭洋,学习什么拳法,又有大师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闹得糟透,京里头杂乱无章,德国的公使、日本的书记生都给他们杀了。上头五大臣信了他们的邪术,一意主张排外,许景澄、袁昶好意去劝他,反拿来正法,洋兵已联合了八国,打破了大沽口,要进京去救使馆。看来大事不妙,中国亡在目前,我们若不趁此做些事业,将来沦为奴隶,永无翻身日子,我已预备一切,刻下先在上海开一个会,搜罗些人才,你快来帮一帮忙。」无戚大惊道:「我这两天有事没有出来,那里晓得竟闹了出这般大事。你想动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与闻的,一来有些事务牵缠,二来近来身体也不好,只好过几时看情形再说。」笏臣着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什么事?
好把别样来推却么?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实说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时回答不出,笏臣也气愤愤的走了去。自赶他事不题。这里无戚仍回到三马路来,尽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卢扁复生也无可挽回了。
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那天晚上将近三更,珊珊的运命快千终了。大家瞧着不好,都已预备后事。元戚睛肿肿的,坐在床前,只是掩泪,看珊珊时,一丝两气,兀是喘哩。眼睛虽是睁着,像是哭泣的光景,却没有眼泪,一只手指着元戚,想要说话,也没有声音,元戚此时心痛万分,忙执了珊珊的的手,低低叫唤,一阵眼泪都落在手上,不及拭干,只见珊珊拚命的挣了一声陈郎,便两手一伸,动也不动了。脸上颜色渐变,气息停了,元戚知道不好,连声叫唤,也都无用,不禁号淘大哭,几乎晕去。便有几个娘姨上来劝道:「俺们先生已经过去,就哭死也不中用了。陈大少你还保重身体,如果心下不忍,发送得好看下些,就是你陈大少的情了。等下节我们再跟一位先生,包替陈大少中意。」元戚听了毫不理会,拭拭泪出去办理后事,尽心尽力办得十分丰厚妥帖。租界规矩是不准停柩的,当日成殓了,就抬出去了,也用了一付五梅花执事,元戚送过回来,重到三马路,只觉得零脂剩粉,触目伤心,日影照帘,恍惚仍有人在那里凭栏远眺一般,又不觉哭起来了。一时存身不住,径回馆中,那一夜间何曾睡着,在枕上千思万想,要替珊珊做个追悼的会,好让他名传不朽。一天明就爬起来托人借地方,那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元戚盼得心焦,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无聊得很,不免拿些报纸来解闷,一瞥眼看见上面载的联兵入京,两宫西狩的话,仔细一看原来拳匪只吵自家几个人,等到洋兵一到,没见过一仗就跑的跑、死的死,一个不剩,倒带累得京里百姓吃了两番兵荒,真是会惹祸的主儿。无戚彼时看了,失惊道:「怪道几日里,哪知道有这许多变,不晓得笏臣的事发动动没有?」便翻了许多报章,看见今日的紧要的新闻内有一条题目是汉口会党起事,吓了一跳,仔细看时上面大略说有人在汉口发卖票布,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样,定于某日起事,幸亏前两天捉了他们的党羽,供出为首的住址,登时发兵去围住寓处,一概擒获,没有走掉一个,此刻已经解到武昌去了。以下便是如有续闻再行报告等说话。元戚看了心下慌张起来,一时坐立不住,边忙出门去打听,遇见一个朋友邀到家里密谈,方晓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此刻捉了去,党羽都已四散,只有他同志数人住在一块的,都捉去了,听见有什么姓傅的、姓关的在内,大约不久都要正法了。元戚听了好像冷水浇背一般,半晌不曾言语,辞了出来,惘惘的回馆,那借地方的人已回来了,报说已借定四马路海国春地方准于后日时开会,明日要先预备起来,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一心办追悼会的事。先去登了各种小报,一面差人去铺饰起来,多做几个花圈,扎得青翠扑人,取出珊珊旧日一个小照,预备供奉,正在忙时,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汉口正法的信,越发伤感,当夜睡在床上,做了一副挽联道:
自问尚有爱情,谁知道皓月难圆,彩云易散。年来最多憾事,更那堪碧血痛友,红泪哭卿。
明日一早起来同了几个朋友径到海国春来,只见栏杆上扯起两面白旗,门口扎成一座花山,尽是冬青柏子,扎就异样花头,进门连扶梯上都结了彩,楼上挂满各种挽联挽额,有的是美人黄土、有的是玉陨香消,都是些洋场才子、租界词人的大笔,挽联更记不清,只记得有一个叫什么倚天长剑楼主,他那一联道:
恨我来迟,未领略苏小腰肢,莹娘媚妩。贺卿死早,好消受英雄眼泪,才子词章。
也还看得。元戚走到台前,只见花香酒洌,果洁泉馨,咳笑难闻,音容如在,那眼泪如散了珍珠一般,直挂下来,几乎放声大哭,便命馆供了一朵鲜花、三杯美酒,展开祭文读过,行了三鞠躬的礼,退过一旁,随后几个朋友上来行礼,元戚等一一拜过于,便走上演说台,将珊珊的容貌、性情,着实表扬一番。后来又把自己同珊珊的爱情以及今日追悼会的本旨说了出来,随后也有几个人上去演说,不必细记。演说完毕,敦请众宾宴饮,却又各各叫了局来,请他们同饮,入座之先,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礼,然后觥筹交错,肴炙纷陈。元戚觉得此举总算哀感顽艳,心上宽了好些,就添了些兴致了。散会回来,身子因哭泣劳剧之后,未免困乏,便自睡了。又过几日,方才出门散散,那时汉口的会党杀的杀、跑的咆,上海的国会也散了。出洋的留学生也吓得不敢开口了。武昌武备学堂里出了许多缺额,仍旧招补两湖总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刻了板分送各处。元戚余痛未忘,一概不闻不问。
那一天晓得拳匪的事议和将成,各国索办罪魁都已如愿以偿,赔款也议妥了,正大有重睹升平的希望,欣欣得意,暗想道:
这番两宫回京,怕他再不举行新政,若使重用起留学生来,我是个老前辈,更有何人越得过我去?正在心中得意,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走进一个人来,不觉大惊失色。
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原来那人正是孙求齐,元戚跳起来道:「你怎么会得回来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见你的了。」求齐摇头道:「一言难尽,我此番真是死里逃生,十分侥幸,若没有林观察一番好意,仗义释放,真要不得见你了。」元戚道:「林观察是不是江苏候补道,湖南林子桃么?」求齐道:「不是他还有谁人?我那天从上海赶到汉口,恰恰得了凶信,马上扭转身就走,那时船上盘查已是十分紧急,我又是改了西装,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听天由命,后来渐渐的我坐的房舱外面,窥探的人越多,也有侦探装束的,我出去走动走动,都有人跟着,正在着急,忽然一个当差的走来,说是我们大人,请到官舱一谈,我想事体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进官舱,却见是一个伟丈夫,同我见礼坐下,便问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实告诉了他,他却流起泪来道:『时事如斯,诸君热血可敬,刻下虽然失败,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当代为设法。』就吩咐当差的将我行李取来,与他同房居住,有人来问,只说是他亲戚到了南隶,他雇了一乘轿子,将我抬进他的公馆住了些时,听见风声稍好,方才动身到上海来。你道险不险呢?」元戚也替他庆幸道:「这种冒险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后谨慎些,不要再同他们乱哄了,倒是上海青楼中,很有几个侠妓,可以发抒壮怀。」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诉了求齐,求齐深悔来得迟了几天,没有遇见国色,心中也存了一个访寻的意思子。当下求齐就住在元戚那里,渐渐跟着出门游散,把复仇之念忘了。那时北京匪乱早已平定,八国联兵,分据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静,那些排外的大师兄、二师兄到了这时候都挂起某某国顺民旗,打了几句外国话,洋大人洋大人喊个不住,还要仗着洋势,去讹诈人家,却忘记了自己原是个义和团。这种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实在精明,只要晓得他做过拳匪,便拿来杀了、打了,算为报仇,往往有达官高宦,被人告发,拉去为牛为马,真是衣冠涂炭,那也不用说了。只是留京的官员,倒是个极难处之事,那洋人战胜之后,威风十足,如何肯来就我范围,不要说办事,连酬酢都是难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钉子地方。哪里晓得香国中间,却出了一个豪杰,运着一双纤腕,洋人应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谁?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他一生的事实,自有他的历史,到那个时候,已经半老徐娘了。谁知他从前曾经跟着使节,到过德国,能说德国的言语,恰好此时在京,张着艳帜,便放出他的手段,运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员弄得随手而转,天天的车马盈门,到成了一座极热闹的外务部了。
有一天,有一个大员,在他家里请客,请的是联军中的几位将帅,还有治理地面的官员。这一席一来是联络邦交,二来是乞怜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样,又弄这样,闹一个不清头,又怪他当差的不会办事,大骂了几句。
梦兰正在梳洗,听见了皱皱眉头道:「成什么样子呢?」便出来劝道:「你老人家歇歇罢!他们有一回儿来呢,也不犯着这般起忙头呀!」那主人直跳起来道:「你晓得些什么?那洋人是好将就的么?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梦兰笑道:「洋人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总有个情理可讲,何必那样怕呢?据我看来,应酬一道,虽是不可不讲,却也要有个分寸,不然倒要给他们看轻的。」那人被他抢白一阵,正要发作,恰巧洋官到了,赶快出去迎接,对面就请了安,侧身引导,直接到房间里,请在上首坐了。吆喝着泡茶倒酒出来,一面斜着身子侧坐相陪,什么天好呀、路远呀乱闹,洋人也不答言,尽着张望,那时梦兰不慌不忙的,说声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来,洋人连忙躬身回答,也拿手伸出,曳了两曳,晓得他能操洋话,便蝈蝈咕咕说起来。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边干急,要说一句话,通事也不替他翻译,只好罢休。等到酒席摆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谈笑自如。梦兰却侃侃的讲些难民的苦楚,市面的败坏,谈一阵,笑一阵,到后来洋人也答应相机办理。通席没同主人讲一句话,竟是走了,主人仍旧恭恭敬敬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回来,把梦兰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来有这种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儿具一个门刨占子,来拜你做老师,学些洋务的经络,你可肯收?」梦兰笑道:
「你们这一班外交官竟这等没出息,见于洋人吓得什么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时候,看见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软的,有用刚强的,各有各的手段,一个赛过一个,哪里像我国这种铲头。」那主人听了大为无趣,又不敢触犯他,怕他告诉洋人,只得讪讪的走了。梦兰回头对他的娘姨说道:
「你看这样人可笑不可笑,冤枉还是个官,只晓得到窑子里来吃花酒,发脾气,使足他的官腔,见了洋人便像小鬼见于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说现在的国势,实在不兴,难怪洋人欺侮,但终究是一个自主国,哪里好由着人作主呢?」正说时,又有人来打茶围,便止住了。那打茶围人姓石号叫耕朱,是一个江苏人,在京里警察局里当差,捐了一个官在身上,同梦兰是在上海便相识的。当下坐了一回,便辞出来,径回寓处,只见家人禀道:「上海来了一位客,说是老爷的旧交。今天来拜过,住在西河沿客店里。」便把名片呈上来,耕朱看是纪永业三个字,晓得是南方一个豪杰,此番到京,必有什么运动,便去回拜了他。原来这纪君号铁山,上海举人,曾在武备学堂毕业,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高才博学,大节英风,所以各处志士,都推他做个领袖,他却不事生产,不事冶游,终年奔走,都是国民的大事业。这次到京,是为要到日本游学,想运动些官费,谁知此时正是大难方定,疮痍满目的时候,两宫虽已回京,李傅相却又死了。大小臣工,着急的是趋承洋人,诛除瓦砾,哪有心情来识据寒酸,做那没要紧的事。铁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权贵,所以竟白跑一趟。当下与耕朱见了,说明就里,便搭船回到上海,幸亏有几个朋友,大家帮助了些,择定日期出洋,一到东京,就有庆如一班人来接洽。
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那时庆如已将次毕业,几年海外,祖国萦怀,不料竟有许多变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国来察看一回。看见铁山到东京,便时常过来,问些中国的事。过了几时,收拾回国。庆如一到上海,此时上海县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来访元戚,相见之下,寒喧了几句,庆如笑问道:「我看见那些小报上说的什么追悼会,是你开的,这中间怎么一个情节?且请说来。」元戚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这一番因缘,总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后的悲苦,加利偿还不止,难道红颜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么?」庆如摇着头道:「那却不然,从前中国男女错配的多,往往有骏马驮痴的事,酿成疾病,更有家庭专制,郁郁不得纾的。所以古谚相传,把薄命两字,作了女子的徽号,其实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缘故。是人作的,并不是天派的。不过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见解,不归咎于人之立法不善,却归咎于天之造命不齐,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国,自由结婚之后,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于像珊珊的早卒,大约由于反动力过巨,恣纵极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听了,方不言语。庆如又问道:「我听上海还有个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吗?」元戚跃起道:「怎么不晓得那人的历史?我都打听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亲也是一个秀才,平日训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来投亲,遭了诓骗,以致堕落烟花,转徙到沪。
有一个秦姓客人,很赏识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过于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张艳帜,生张熟魏,云集其门,她却比前更觉生得风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许多。还听得他在家里,最喜欢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常说青楼中爱情最深的,要算是马克格尼尔姑娘,却并世又生了一个亚猛,两美相台,演出这一桩韵事,可惜东方偌大一个繁华世界,却没有这样两个人,岂不使花丛减色,所以他立志要学马克,那一本小说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还没有知心的,也可当那亚猛的,也是一桩缺憾。」
庆如听了,跳起来拍手大笑道:「那东方亚猛除了我,还有谁人,我们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晓得亚猛初会马克,是在戏园里么?这武林林最爱听戏,常到丹桂里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约他必在那里,我们何不也去听戏,作个不期而遇呢?」庆如踊跃愿往,当下就在元戚处晚饭,先着人去定一个厢,大约八九点锺的时候,便同行往湖北路来,到得戏园,就有案目领入包厢,却是三包,靠着戏台顶近,庆如没有坐下,先向两边厢房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已到了许多大家眷属、青楼荡妇,也有挂着花篮的,也有装着水果盆子的,最阔绰的还点着一对水月电灯。却紧靠他们厢房的里面一间,装饰得更整齐些,客还没有到,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缎背心,已发出黄色了,赤着脚却穿一双黑布鞋子,在那里呆等。庆如看是龟奴模样,便不理会,元戚却问案目,间壁包厢是谁定的?案目说一声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别人去了。庆如听了暗喜,看台上时,正做夏月润的花蝴蝶,跳五张台,一时台上台下喝采的声音,如春雷振蛰一般,以下便是七盏灯的二进宫,孙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戏。庆如暗想:时候已有十一点了,那人怎么还不见来?正在盼望,接着就是打花鼓出场,小子和扮凤阳女子,虽是荆布裙钗,越显得花娇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龟子,插科打诨,诙谐入妙,那时千百只眼的视线,齐集在台上,口里叫好,眼里出神。庆如也觉可观,便抬着头望,只觉着鼻管里有一阵异香透人心里,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来的,不料一回头,却有一个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儿,端端正正,坐在隔厢,庆如反觉糊胡涂涂的,问元戚道:「是不是那人来了?」元戚一回头,恰好林林也回过头来,正打个照面,见他两人交头接耳的光景,不觉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拋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
半晌半晌,开不得口,直到一出戏做完,老旦出场,戏客纷纷的散出,方才惊醒。看隔厢时已空空的了,便问元戚:「那人几时走的?」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么?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锺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
觉得眼中还是花花绿绿的,怔了一会,正待转身,只听一人叫道;「大少还没有走么?」原来那个大姐,又走回来呼招他呢。
庆如如获至宝,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个的?」大姐笑嘻嘻道:「我们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见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来一趟,有话对你说。」庆如大喜道:「晓得,晓得,吾晚上必来。」大姐又叮嘱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庆如连连答应,大姐方笑着去了。庆如得了这个信息,喜从天降,回步出来,恰好林林已上了车,回头对着庆如一笑,就风驰电掣的去了。庆如才见她腮边有两个涡儿,含着无限风流,心中一动,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车来,吩咐速即回寓,胡乱吃些晚饭,等到天晚,三脚两步,赶到迎春坊来。认明门口,走了进去,上得楼梯,娘姨们出来招待,却一个不认识,问先生时,出堂唱去了,问大姐时,跟堂唱去了。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庆如自觉存身不住,正要出来,却有一个娘姨乖觉,连忙拖住衣襟,问道:「大少贵姓?刚才可是从张园里碰见先生的?」
庆如道:「我姓项,方才从张园回来。」那娘姨满面堆下笑来道:
「几乎误了大事,大少请里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庆如道:「停歇再来罢。」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时,先生要怪我们的。」一面叫声阿宝快些开开花门,便引庆如从后门里直走进正房间来。庆如见各处房间,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热闹,偏是正房间里,门帘下着,寂寂无人,不禁诧异道:
「怎么倒是正房间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过的,今天这正房间要留出来,我在张园已约了人了,所以来做花头的,都回他正房间不空,他们便都在小房间坐了。」庆如心里一动,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却倒茶装烟,宽马褂,敬瓜子,异样殷懃,坐下来又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一会儿,只听楼梯上脚声,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烟袋进来,见是庆如叫一声:「大少。」回转身迎着林林,低低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林已进房来,向着庆如一笑,便拿着瓜子盆子,上前来敬,说了一声「大少尊姓?」
庆如连忙站起道:「不敢,姓项。」林林便袅袅的在边头一只椅子上坐了,庆如方才细细打量,比前两番清楚许多,只见神如秋水,韵比春花,瓜子脸儿,长身材儿,前留发海,覆到额角,显出粉装玉琢的肌肤,颊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宝气闪烁生光,鬓边排几十枝白兰花,一阵阵香气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锁子结骨。庆如此时入幕,竟作刘郎之视,欣幸之怀,不言可喻了,当下寒暄了数语,林林便道:「大少你知道我相请的缘故么?」庆如耸然请教,林林道:「那天在丹桂里看见大少见了我时,竟是全神倾注,毫不他顾,那时朋友问你说话,你却如不听见一般,想我负了这般姿容,在交际场中倾倒我的多,但都是些嘻皮笑脸,一肚皮都是狎视我,奴蓄我的意思,我如何肯受呢?像你昨天这样恭容肃貌,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真爱情,没有丝毫假处,那时我心中感激,几乎落下泪来,想我流落风尘,吃尽辛苦,原来今日之下,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这一喜也喜到尽情,若使当面错过,以后更不想有好日子过,本来就想过来招呼的,又想上海最坏的风气,是在戏园子里头,做些闇昧的事,俗语叫做吊膀子,我原不屑做这事,也恐你看轻,所以当时走了,却叫这大姐打听你的住址,正要想来奉邀,不想又在张园遇见,古人说的马遇伯乐而鸣,就是今日的情景了。」
庆如听了,心中想了几回,半晌回答不出来,只紧紧握着林林一只手,说道:「是,是。」正在促膝密谈的时候,外房客人要走,娘姨进来请先生出去,林林只叫回说先生又堂唱去了,庆如煞是感激,那爱情越高一度,却越无话说,只好极力找些闲话,不一会楼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大姐收拾烟袋荳蔻匣伺候起身,庆如也立起身来道:「我且回去,明日再来。」
林林道:「也好,我们相于以心,不在形迹,只要此心不变,天荒地老,也无如我的心。」庆如辞了出来,一路上盘算这事,又是侥幸,又是奇异,猛然醒道;「不要是梦么?」沉思一会,只觉神思飞越,倒反疑疑惑惑起来,只得步到元戚处来要想同元戚商量,一进门来,只见元戚正同一人长谈,那人姓于,号叫季留,是平公一的兄弟,也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本是至好,不回避的,庆如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季留连声恭喜道:「庆兄得此绝代丽妹,倾心结纳,足为我辈之光,不想风尘巨眼,却在青楼红粉之中,更令人愧死。」元戚却哈哈大笑道:「何如你在东京说的话,一般也有不应口的,那时怎么责备我呢?」庆如不禁也笑了,当下三人谈了一会,庆如便约了明晚的局,元戚、季留都答应了。
到了明天傍晚,庆如先到,林林正在晚妆初罢的时候,一圆宝镜静弄铅华。庆如坐在旁边,看她画眉掠鬓,调粉捻脂,很为得意,心想这梳里中间,也要有规则,有条理,倒不容易呢!林林妆罢,便请庆如进房去坐,庆如却找些不要紧的话来,引逗她道:「今天你没有张园去么?」林林道:「本想去的,因起得晚些,所以不去了,我想上海地方,只有这张园花木扶疏,有些公园的意思。本来游览的所在,也是地方一桩要政,缺不来的。最怪那些迂腐的人,说什么游园,是艳容诲淫,自己不许妻女出来,也还罢了,偏又说我们去,是吊戏子、马佚膀子,你道可气不可气?我们一班姊妹,偏又怕他说,吓得极口的说没有去,也是何苦呢?那茶花上的马克,不是常坐马车么?」
一席话说得庆如很为倾倒,那日唧唧哝哝说了许久,郎情若水,妾意如云,缠缠绵绵,正在分拆不开,外面说声项大少朋友来,只见元戚、季留拉了公一一同进来。庆如让坐,林林也上前招呼了,只认得季留,便道:「原来是于三少,却同项大少是一淘的,好极子。」季留笑笑,便将庆如家世人才表扬,又道:「伶隐汪笑侬有诗赠你,可送来了么?」林林道:「有的,我最爱他当中两句是什么茶花有奇节,莲子多苦心,恰恰道出俺的心事。
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却被他说着了。」季留笑道:「所以外面很有人说道你是茶花第二呢,如今是好了,有了亚猛来相配哩。」说着指指庆如,林林一笑,又说道:「三少你的字写得最好,请你把这两句替我写一副对联罢。」季留应允,叫取出笔墨拿一副长笺,用心写好,上面却题为东方亚猛书赠茶花第二。
一览之下,那茶花两字,有些不好,改了又改,约有二盏茶时,方才写好,终是不惬意。季留道:「草草涂鸦,留着补补壁罢。」
林林道:「谢收了。」此时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便吩咐摆起台面来。相帮答应上来,用两只方台拼长,当中凑两只茶几,白布摊起,一样样的白壳盆子摆好,庆如写了局票,拱客入座,彼此都是至好,脱略形迹,各欢呼畅饮起来。林林却也插在中间,高谈阔论,思想很高尚,议论很透癖。那些座客大半从日本留学回来,也没有他的见解,都惊服起来,也有羡慕的,也有妒忌的,不必说他。谈了一会,局都到齐,庆如一看,都已不认识了。问起从前几个人,嫁的嫁,走的走,风流云散,感慨一会。等到席散以后,客人一哄而散,庆如心中忐忑不定,躺在榻床上沉思一会,便叫一个娘姨,叫做招姐的过来,附耳小语几句,招姐点头,扯了林林到后房去,却切切促促,不知说些什么?少停出来,也不回复庆如,径自去了。庆如知道无望怔怔良久,只得立起身穿马褂,林林说声:「还早哩。」庆如道:「我要回去。」林林说声:「明天来。」庆如大失所望,怏怏的走出,一路毫无兴头,径回寓处来,无情无绪便自睡了。明日起来,外面交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上写着:东方亚猛君赐睐,今有一女子,自知拂君之意,思假园游,以为乞恕之地。
君如许我者,下午三时,请驾油碧以俟。
茶花谨白
庆如喜极,看锺上只有十点锺,便催饭来吃了,竭力的修容饰貌一回,用清水嗽了口,梳一根光光的辫,穿了一套新衣服,在镜子里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正想出门,又想时候只有一点锺,去早了恐人要笑,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神,便倒在床上。哪知竟睡不着,反复了好久,索性起来,出门数步,只见日光绚烂,天气晴和,路上行人,个个欣欣有喜色,像助我欢喜一般。檐头的鸟声,树上的叶色,也都有精神,盘桓了约有一个锺头道:「是时候了。」一径走到迎春坊来,走近门口,林林接着道:「看见我的信么?」庆如道:「看见,特来敬践玉人之约。」林林笑道:「还早呢?」庆如一看表,原来只有一点半锺,心里也诧异起来,怎么我兜了这许多圈子,只去了半点锺功夫,便笑道:「原来还早,我们谈谈也好。」今天林林因为要出去,所以起来得早,已经在那里梳头了,庆如坐在旁边,见一时无人,便至身边,低低说道:「昨天阿招姐不晓将曾把鄙意对君说么?」林林顿时脸上起一阵红晕,半晌不言。庆如又说道:「不是仆敢生妄想,实是敬仰芳姿几于患病,若使卿还不许我,我怕要疯了。」林林沉吟半晌,欲言不言。庆如又催道:「是否请卿速言。」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亚猛君,君的深情我已早晓,君有命令,我是不敢推却的。」说罢把一只手伸出来,庆如照着西礼,用唇去亲了一回,口里说道:「感极感极。」林林却又叹道:「亚君,此地不过如马克在恩说街的时候罢了,至于匏止坪之乐境,我生平没有过,能得找一块清静地方,你我两人闲处其中,日日的看花饮酒,这种境界,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时,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如愿了?」庆如道:「你要享这种清福,却也不难,只消过了节,除去牌子,或是新闸,或是爱文牛路,或是仁寿里,租几间房子,住上几个月,岂不同匏止坪一样,我又没有什么事,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只是要盼到天长地久,不要像马克末后便好了。」林林笑道:「只要你没有家庭的阻挡,这末后一着是不怕的。」庆如道:「我家里倒不要紧,只怕什么公爵伯爵,要来缠扰呢?」两人密切的说话,不觉头已梳好,庆如又点子菜,交付大姐,叫厨房预备起来,便一同出来,坐上马车径往西来。庆如因听得人说,王家库辛园景致清幽,吩咐一径到辛园,在木树中坐了一会,直到日落西山,方趋着夕阳西去,已兜了一个圈子。庆如此时如腾云一般,觉艳福无双,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请客叫局,一如昨日。庆如却无心于此,不多时已散了席,客人陆续走了,庆如便没有回去,真是魂销宝帐,春透红心,也算是姻缘美满了。
次日下午元戚去找庆如,谁知娘姨回道:「不在。」元戚诧异,又到他寓处来,只见庆如一人躺在睡椅上,只是发呆,见元戚进来,也不招呼,元戚望到桌边,见有一封信搁在各里,看时上写道:
茶花慧奎,昨晚不揣,冒触玉人,自知非分之福,灾祸立至。果也同梦方酣,乃有他人入室。仆不足惜,如卿之名誉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