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 - 第 4 页/共 5 页
“风微棂静月高空,石畔遥观思不穷。
想是嫦娥怜寂寞,等闲偷出广寒官。”
那女子听的有人吟诗,低头一看,看见风流鬼仪容潇洒,举止飘逸,十分可爱,心 下就有于飞之愿了。只因碍着伶俐鬼在旁,不好酬和他诗句,只得微笑一笑,将窗子掩 住了。风流鬼已魂飞魄荡,恨不得身生两翼,飞在那女子身旁作一块儿。伶俐鬼道: “咱们回去罢,倘有人来,不当稳便。”风流鬼无奈,只得低头缓步而回。那一晚睡在 床上捣枕,翻来覆去,如何睡的着,于是又作诗一首道:
“寂寂庭荫落,楼台隔墙斜。
夜凉风破梦,云静月移花。
魂绕巫山远,情随刻漏赊。
那堪孤雁唳,无赖到窗纱。”
次日起来,发寒潮热,害起木旁日、田下心之病来。伶俐鬼道:“吾兄何以若此? 想是昨夜冒风了,如不然服些药,表表汗。”风流鬼叹口气:“我的病非药可治。若要 好时,除非昨夜晚那美人充了大医,拔去邪火,滋以真阴,方得平复。”伶俐鬼笑道: “这等说来,吾兄竟害上相思了。”风流鬼道:“那等一个美人,相思焉能不害?”伶 俐鬼道:“吾兄此病只怕空害了,既不知他姓名,又不知他行径,兄虽如此慕他,这段 深情怎么令他知道?”风流鬼道:“我也知道无益,但此心恋恋,终不能释。如果姻缘 无分,老兄当索我于枯鱼之肆矣。”说罢,哽哽欲哭。伶俐鬼道:“这件事我若不与他 周全,若真个想死了,岂不辜负他待我之情。”于是想了一会,说道:“何不写一封书, 备陈委曲,弟去送与那美人,或者他怜你,嫁你也未可知的。”风流鬼道:“人说你伶 俐,如何这等冒失?我们非亲非故,这书怎么送的?岂不惹祸招灾?”伶俐鬼道;“我 自有法,必须如此如此,既不交他知道我们姓名,又显是我们送书。只要美人得了书, 或有意,或无意,自然明白了,何自惹祸加灾?且是昨夜我看那光景,亦是有爱爱慕慕 的意思,此去必有好音,你只管放心写起书来就是。”那风流鬼大喜道:“老弟果然伶 俐,所谓名不负其实也。”于是欣然提起笔来,展开花笺,磨起浓墨,写道:
“昨夜园林步月,原因潇洒襟怀,敢曰广寒宫里遽睹姮娥面乎?不意美人怜我,既 垂青眼,后蒙一笑,何德何能,爱我至此?天耶,人耶?亦姻缘之前定耶?自垂盼以来, 量减杯中,红销脸上,恨填心头,烦撮眉端。无心于褥史耕经,有意于吟风弄月。云气 重重,尽化成胸中郁结,风声飒飒,都变作口内长吁。然则昨夜之怜我者,皆今日之害 我者也。吁嗟乎,天台花好,阮郎无计可收。巫峡云深,宋玉有情空赋。神之耗矣,伤 如之何?伏乞垂念微躯,急救薄命。西厢月下,少分妙趣于张郎。银汉桥边,熟晚芳姿 于织女。专望回音,慰我渴念不宣。并前诗奉上,此希玉音和我。”
风流鬼就书与诗写就,付与伶俐鬼。伶俐鬼买了许多翠花,扮成货郎,依着旧路走 到花园门首。摇着唤娇娥,东蹴到西,西蹴到东,蹴来蹴去的。那美人上楼来了,使梅 香叫进园门,要买翠花。伶俐鬼不胜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来俺小姐要买。” 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将那书包了翠花,递与梅香。梅香拿上楼来,那小姐展开包 儿,见是一幅有字花笺,细看时却是一封情书,后随那首道绝句,情知是昨夜那人了。 这女子本来有意,又见此书写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泪,如何不动心?于是向梅香道: “我忽然口渴得紧,你且烹杯茶来。”将梅香支吾去了。这楼上文房四宝俱全,摆设便 宜,遂忙取花笺,写成回书,又依韵和诗一首在后面。刚刚写完,梅香烹将茶来,那女 子忙将原书藏起,将回书包了翠花,使梅香送与货郎儿说:“花样不好,再有好的拿 来。”伶俐鬼着手接了一看,掉了包来,知是回书,满心欢喜,说道:“花样原也不好, 待有了好得,只管与小姐送来便是。”于是背了花箱,欣然而回。进了门便高叫道: “吾兄恭喜了。”风流鬼正在闷愁之间,听说恭喜二字,精神长了一半,忙问道:“想 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着将回书取出来,道:“这不是恭喜是什 么。”二人展开细看,上写着:
“妾寂守香闺,一任春色年年,久不着看花眼矣。不意天台之户未肩,使我刘郎直 入。楼头一盼,遽认夙世姻缘。承谕承谕,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谁其隔 之也;白云无心而出岫,风则引之矣。即蒙婚姻之爱,愿订山海之盟。家君酷爱才华, 郎君善寻机会,果然绣户相通绮户,自尔书楼可接妆楼,幸勿谓尔家门户重重闭,春色 缘何入的来也。谨覆。
外依原韵奉和,并求斧正:
闲情浓态本来空,偶会园林计转穷。
但愿上天收薄雾,姮娥方出广寒官。”
二人看了书之言,无非是乃翁心愿风流鬼得移寓园中,就好相会得意思。风流鬼道: “知乃翁姓甚名谁,如何会他欢喜?”伶俐鬼道:“这有何难。那座花园平素我们不晓 得是谁家的,如今只去左右一问便知,园主自是他乃翁无疑。他书中说酷爱才华,自然 不是糟腐鬼那样闭门不出得死货,定是个问柳寻花、游山玩景的高人。我察听的他到何 处游赏,便好亲迎他,凭吾兄这般才华,愁他不爱?”风流鬼道:“全伏老弟周全,愚 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时,回覆道:“访着了。这花园原来就是乡绅尹进家的, 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儿。但不知他何日出门,何时游赏,得我时常打探,有信便来告兄。” 不想事偏凑巧,刚刚隔的一天,伶俐鬼来报信:“那尹乡绅今日要到东园赏菊,那东园 在僻静处,所在地方虽狼狈,菊花却开的茂盛。兄快随笔砚书箱,小弟扮作书童,到那 里假作读书等他。”于是二人先到东园来了。果然那日尹进傍午时候骑着一头墨黑的骡 子,跟着两个小童,挑着一个小盒,携着几瓶美酒,走入园来。见风流鬼在那里拿着一 本书读,人物生的风流俊爽,那尹进已是有些喜欢,遂举手道:“老兄在此读书么?此 处虽有菊花,地方其实狼狈。”风流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进择了一块洁净的 地方坐下,一双眼只顾看风流鬼。伶俐鬼拿一柄扇来,向风流鬼道:“求相公与我画 画。”风流鬼道:“你画甚么?”伶俐鬼道:“就画菊花罢。”风流鬼展开扇子,几笔 画成,递与伶俐鬼。尹进道:“借来一观。”伶俐鬼连忙奉与,尹进接在手中,见画的 老干扶疏,不比寻常匠作,满心欢喜,道:“王维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过来,向风 流鬼道:“既已画了,再题上一首诗才好。”风流鬼恃着才华,不慌不忙,将扇子那面 写起。尹进见他用笔飞舞,又不假思索,走过来接着,高声念道:
“群芳落后独奇葩,潇洒不同处士家。
囱画自题还自赏,时时青眼对黄花。”
喜得尹进极口称赞道:“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古今称雄,可谓当世又有此 人也。”于是问了姓名,便邀在一处赏菊。尹进道:“老夫有一小园,颇觉清雅,足下 不弃,早移来那边读书,老夫也朝夕领教。”风流鬼连忙打恭道:“谬蒙老先生见爱, 但恐搅扰不便。”尹进道:“说那里话了,我们就是文墨相知了,何消见外。”风流鬼 谢了坐下,尹进又问些古今事迹,风流鬼对答如流,喜不自胜。须臾夕阳在山,各自散 归本家。尹进又叮咛了后来之话,先骑骡子去了,然后风流鬼与伶俐鬼欢喜而回。次日 早起来,打扮的衣帽鲜洁,写了一个晚生帖子,竟到园中来。尹进接着大喜,于是待茶。 茶罢,席就安在三间亭子上。做了书房,这风流鬼何尝有心念书,每日在墙边走来走去。 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条汗巾,抖开看时,上面写着绝句一首:
“自从消瘦楚王腰,盼得人来愈寂寥。
今夜明月堪一会,莫教秋水溢蓝桥。”
风流鬼就如得了活宝一般,连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看看 到了黄昏时候,宿鸟金喧,花枝弄影,柳荫处那女子冉冉而来。风流鬼远远望见,喜不 自胜,正欲上前相迎,谁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隶闯入园来,道:“相公果然在此,老 爷有急紧话要讲,立等请去。”那女子见有人来,闪入角门内去了。风流鬼对皂隶道: “我身上有些不快活,明日早去罢。”皂隶道:“相公使不得,老爷分付定要请去,我 不敢空回。”风流鬼无可奈何,只得随着皂隶来见县尹,道:“老爷唤童生有何教渝?” 县尹道:“有一位钟大人,见了你的诗稿,心中喜悦,今日要与你相会相会,可随我到 园中来。”风流鬼到了园中,参拜了钟馗,县尹道:“旁边坐了。”钟馗见他举止飘逸, 却也喜欢,只因他鬼名戴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还没有斩他的心事。县尹 立起身来,对风流鬼道:“你陪钟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办,办毕就来。”说毕辞去。 钟馗与风流鬼谈论些诗文,风流鬼虽心不在焉,也只得勉强对答。钟馗又言及他的诗稿, 道:“足下才情极好,只是微带些轻薄气象,犹非诗人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面赐一 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风流鬼道:“老大人分付,敢不应命。不知何以为题?”钟 馗想了想,道:“就以俺这部胡须为题罢。”那风流鬼满肚牢骚,便借此发落,当下口 吟一律道:
君须何事这般奇,不像胡羊却像谁?
雨过当胸抛玉露,风来满面舞花枝。
要分高下权尊发,若论浓多岂让眉。
拳到腮边通不怕,亏他遮定两旁皮。
钟馗听了大怒,道:“小小言生,焉敢出言讥刺?”提起剑来就要诛他,那风流鬼 急冉冉而退。钟馗随后赶来,赶至牡丹花下,忽然不见。钟馗左右追寻,并无踪迹,惊 讶道:“难道说钻入地中去了?若然则真鬼也。”于是命人来掘,果然掘出一副棺木来, 棺头上写着“未央生灵枢”。钟馗道:“怪道他举止轻狂,原来此人所化。”这里叹息 不题,县尹闻之亦骇为异事。且说伶俐鬼听的风流鬼死于县衙,大哭一场,说道:“我 向日见楞睁大王无能,涎脸鬼不济,故来投他,以为托身得所。不料他又被钟馗逼死, 我与替他报仇才是。”于是做起那延揽英雄的事业来。一二日内就招致四个朋友来,一 个叫做轻薄鬼,生的体态轻狂,言语不实,最好掇乖卖巧,一个叫做撩乔鬼,极能缘墙 上壁,上树爬山,就如猢狲一般;一个叫做跷虚鬼,一个叫做得料鬼,也都是撩蜂踢蝎、 吹起捏塌之辈。连自己共凑成五个鬼。伶俐鬼问他四个道:“你们知道掐抠鬼与丢谎鬼 死的缘故么?”四个道:“只因他两个掐抠丢谎,所以被钟馗斩了。”伶俐鬼摇着头道: “不然,不然。皆因他们尊号上有个鬼字,所以才来斩他。这钟馗是专一要的斩鬼哩。 我们不幸也都有个鬼号,岂不也都在斩之之列么?”跷虚鬼大惊道:“我们可以逃之夭 夭。”伶俐鬼道:“不可,我们若是这等闻风而逃,岂不是惹人笑话?我打听得那司马、 将军都不在他旁,县尹今日又与那尹乡绅家吊丧去了。吊丧毕还要到城门去有甚么踏验 的事体,二三更方可回来。钟馗独自一人间坐,我们打扮成县中衙役,去鬼混他一场。” 撩乔鬼道:“尹乡绅家有甚乡丧事,县尹去吊?”伶俐鬼道:“你可知道,只因敝友风 流鬼与他小姐有约,那小姐听的敝友死于县衙,他也就抑郁而死,所以县尹去吊。”跷 虚鬼道:“那钟馗,我们与其鬼混他,不如将他杀了,岂不是永绝后患?”伶俐鬼道: “这个使不得。我们杀了他,他那司马、将军回来,怎肯与咱们干休?我们只可用酒灌 醉他,偷剑的偷剑,脱靴的脱靴,弄的他赤脚不能走路,空手不能杀鬼,岂不妙哉。” 于是买了一坛好菊花美酒,他五个就扮作衙役,竟到园中来。钟馗正在松树下闷坐,见 他们进来,问道:“你们何干?”伶俐鬼道:“小的见老爷闷坐,沽的一杯美酒与老爷 解闷。”钟馗道:“这等生受你们了。”于是将酒用荷叶大杯奉上,唱的唱,舞的舞, 笑的笑,跳的跳,把这个钟馗劝的酪酊大醉。伶俐鬼道:“老爷酒大了,将靴脱了凉凉 脚,如何?”钟馗伸出脚来,跷虚鬼与伶俐鬼一人一支脱去了。得料鬼偷了宝剑,轻薄 鬼偷了笏板,撩乔鬼上树去,手扳着树枝伸下脚来,将纱帽勾去。弄的钟老爷脱巾露顶, 赤胆袒怀,甚是不成模样,所以至个传下五鬼闹钟馗的故事。跷虚鬼与伶俐鬼一人拿了 一只靴往出正走,却见富曲领兵回来。跷虚鬼看见,唬的屁滚尿流,就要逃走。毕竟是 伶俐鬼有些见识,道:“莫慌莫忙,跟我来。”于是故意迎着富曲走,富曲认的是钟馗 的歪头皂靴,大喝道:“这是钟老爷的靴,你们拿的往那里去?”伶俐鬼不慌不忙说道: “蒙钟老爷诛了抠掐鬼,与地方除害,百姓们顶感不过,如今与钟老爷建起祠堂。恐钟 老爷早晚驾行,着小的们脱靴去供奉,以留遗爱。”富曲听了,想道:“言虽有据,事 属可疑。”道:“你们且不要走,随我到园中来见过钟老爷,然后再去。”跷虚鬼闻言 大惊失色,伶俐鬼正欲支吾,跷虚鬼已是慌了逃走。富曲大怒,命阴兵一齐拿了,索进 园来。只见得料鬼拿着宝剑,左右舞弄,富曲大喝一声,那得料鬼丢了就跑,富曲赶上, 一刀斩了。唬的那轻薄鬼举着笏板,只管叩头乞命。富曲手起刀落,也就挥为两段。乃 至走到钟馗面前,却是酩酊大醉,跌足抖头,不醒人事。富曲大怒,将跷虚鬼剁为两截, 伶俐鬼摘出心肝,方才与钟馗穿上靴,扣上带,只不见软翅纱帽。正在四下搜索之际, 却好成渊也来了。问其所以,富曲说了备细,只是不见纱帽。咸渊周围一看,道:“要 寻纱帽,多是在松树上边。”撩乔鬼正在叶密所在藏着,一听此言,便就打战起来,将 树叶摇的乱响,富曲抬头看见撩乔鬼戴纱帽在树上发战哩。富曲手挽雕弓,一箭射将下 来,取纱帽与钟馗戴上,那撩乔鬼已是射死了。此时钟馗方才酒醒,二神将适间光景说 了,钟馗未免赧颜。正是:
后花园中五鬼戏弄抖头汉,长松树下二神整理赤脚人。
要知咸富二人东西两边如何斩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词曰:
多愁多害,寸心无奈。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讲难吸海。家贫须耐,家贫须耐。 你若是赌胜争强,惹祸招灾,终久有安排。少不的再整诛邪手,重修灭鬼才。
话说成、富二神诛了五鬼,扶醒钟植,其时县尹也就回行了。询问其详,又问二神 前去斩鬼之事。咸渊道:“承大人与主公之命,到了西边,原来是个心病鬼。他因偶过 太华山,见层岩峭壁高插云天,山下有华阴庙并许多居民,他动了一点过虑之心,恐山 塌下来,压坏居民庙宇,终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看看病入骨髓,小神也不用人参、 附子、宫桂、良姜,只与他一服宽心丸,他就好了。”钟馗道:如此怎么耽延许多时 日?”咸渊道:“小人治好他便急急回来,路上又逢着一鬼,实实可怜,住着半间茅庵, 并无家伙在内,头上戴一顶开花帽子,身上穿一件玲珑衣裳,炊无隔宿之米,炉无半星 火。更可怜者,到一家,一家就穷。走一处,一处就败。因此人都叫他是穷胎鬼。那些 粗亲俗友都不理他,甚是可怜。”钟馗道:“如此破败人家,就该杀了。”咸渊道: “杀不的,他虽如此,相交的却是一般高人,伯夷、叔齐、颜子、范丹、闵损、袁安, 皆与他称为莫逆。惟有钱神可恶,终年家不肯见他,因此他做了一篇祭钱文。小神爱他 做的好,抄得稿儿在此。”遂取出来,递与钟馗、县尹,上面写着是:
“呜呼钱兮,君其怪我耶?何终年未睹其面耶?君其畏我耶?何一见而辄去耶?噫 嘻,我知之矣。盖予赋性恬淡,致行孤洁,无狼毒之心,无奔波之脚,无媚世之好颜, 无骗人之长策,因致子之无由,故交予之不屑。况尔形虽圆,其性甚坚。尔心虽方,其 党万千。安肯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从我耶?呜呼钱兮,君之不来,我其奈何?寒则待 子而衣,饥则待子而食,亲友待子而交游,负欠待子而补足。子既不屑以下交,予又安 得不仙仙倪倪以招于乎?闻君爱饮者白酒,爱食者鸡蛋,今则有酒盈樽,有蛋在豆,裁 短章以祭之曰:维我钱神,内方外圆。像天地之形体,铸帝王之宝号。非富贵而不栖, 非勤俭而不至。羡文皇之贯朽,珍重故来。嗟武帝之藏空,侈情故耗。爱子之灵兮,神 鬼可通。羡子之势兮,爵禄可至。须动而谄者近侧,非子而谁?足举而伺者侯门,岂我 而致?然君则君子,为用大矣。今日子实是维艰,披诚切诉,改阮籍之白眼,对子垂青。 化嵇康之傲骨,逢君不怒。韫匵而愿永贮于千年,用之则期相逢于异日。我欲常常见子 其源源而来,唯鉴此日之殷勤,莫记从前之疏忽。须臾祭毕,倦而偃卧,有黄衣人损予 而信曰:‘子果能改弦易辙,吾且引类而呼朋友矣。但子仁义尚存,廉耻未去,无致我 之术,奈何?’予爽然而醒,豁然而悟。念仁义之难忘,知廉耻之必顾,起视其酒,酒 尚盈樽。再视其蛋,蛋犹在更。予将醉饱以乐天,君尔其唯唯而退后。”
钟尴、县尹道:“果然做得好。”随问咸渊道:“此鬼如何治他?”咸渊道:“小 生欲与他请个医生医医他,他只是穷骨症候。奈何如今庸医多而明医少,还是小神量其 病势,察其沉浮,与了他两服元宝汤,也就好了。”钟尴道:“实是奇才,世医那晓 得。”又问富曲道:“他治得如此,你斩的若何?”富曲道:“小神所斩之鬼,与司马 所治之鬼大不相同。这东边的那鬼名叫急急鬼。”钟馗道:“名色甚奇,你且说他本事 如何。”富曲道:“那日小神领兵前去,还未扎营寨,他就杀来,只的与他相战。战了 一日未分胜负,各归营垒。少停一刻,他也不戴盔,也不穿甲,点起火把又来夜战。俺 二人就如张飞战马超的一般,杀了半夜。他见战不过小神,竟急的一头撞死。”钟馗道: “如此性急,正所谓急急鬼也。”富曲道:“这个还不为奇。又有一个甚是异样,俺自 阅人以来,见够有千千万万,从来未见。他那个黑眼鬼也就够了,又跟上两伴档,一个 叫做死大汉,一个叫做不惜人,都是一般绝顶黑眼的。”钟馗道:“这想必就是薄子上 所载的黑眼鬼了,你怎么斩他来?”富曲道:“小神见他黑眼异常,脸也掉不过去,怎 么斩的他?所以领兵回来。”钟馗变色道:“岂有此理。昔日孙叔敖见两头蛇,犹恐伤 人,还要斩面埋之。况此等黑眼鬼,惹的人人黑眼,个个低头,你何竟轻轻放过?”说 的富曲满脸通红。钟馗道:“罢了,我明天去斩。”次日早起,点起阴兵,辞了县尹, 县尹与百姓直送至十里之外方回。钟馗往东浩浩荡荡而来,远远望见一座小庵,钟馗问 道:“那是甚么所在?”富曲道:“叫做悟空庵,小神前日曾在这里边住过。”咸渊道: “悟空庵是取色即是空的意思了么?”钟馗道:“正是。”须臾到了庵前,钟馗下了白 泽,进去观看。果然一座好庵,有诗为证:
红尘飞不到,钟罄集弥陀。
古柏倚丹鹤,苍松挂碧萝。
人来惊犬吠,客至遗鹦哥。
曲径通幽处,禅房女色多。
原来这庵中住持就是色中饿鬼,若论他的本领,到也会钻狗道、跳墙头,嫖的娼妇, 要的龙阳,正所谓舟车并至,水旱兼行,不分前后,不论南北者也。钟馗见他举止轻狂, 就知他不是正经和尚,只是一心在黑眼鬼身上,不暇理论他,就在庵中宿了一夜。次日 整动阴兵,要与黑眼鬼厮杀。那黑眼鬼亦整兵来迎,戴一顶黑油盔,穿一领乌油甲,拿 一对黑漆锤,骑一只挨打虎,左有死大汉,右有不惜人。钟馗看了他一眼,回顾富曲道: “我错怪你了,真个此人异常,我也不待理他。”富曲道:“小神试与他战上几合看如 何?”于是提刀上马,冲过阵去。那边不惜人出马,二人战未三合,富曲终是不待见他, 拨马而回。他只当富曲败了,随后赶来。富曲按下宝刀,拽满雕弓,回身一箭,正中咽 喉,不惜人死于马下。黑眼鬼见射死了不惜人,心中大怒,便欲出马,死大汉道:“主 人息怒,看区区去杀他。”黑眼鬼道:“你怎么称起区区来?”死大汉道:“我于大模 样儿?岂不是区区。”说毕拿了一条酸枣棍,大踏步走出阵来。钟植舞剑相迎,只一合, 将死大汉当腰一剑,砍为两段。正是:
站在阵前八尺高,跌倒尘埃两截腰。
钟馗斩了死大汉,方欲回阵,只听的后边一声高叫,黑眼鬼冲过阵来。钟馗回首一 看,黑眼色异常,且不论他的五官不正,四体歪邪,只那副性情也与人各别。人说好他 偏说反,人说长他偏说短,遇着斯文他故意显些粗疏,遇着豪杰他故意装些精细。且不 通文,偏要满口书袋,本来贸易,偏要假充经纪。正所谓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自 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者也。钟馗本不待理他,无奈勉强交接,战了一合,钟馗 道:“俺委实嫌你黑眼,不战了,饶你去罢。”那黑眼鬼听的说他黑眼,他就使出他的 神通来,将身子缩小,故意往钟馗眼里直钻,竟钻进去了。疼得钟尬满眼落泪。富曲看 见大怒,要用剑往出剜他,咸渊道:“不可。古人云:投鼠忌器。剜他恐伤着主公眼睛, 我们只得恳他便了。”于是再三祝赞道:“黑眼鬼,黑眼鬼,再不与你赌胜争强,再不 与你冲锋对垒,但愿你不来理俺,俺也不愿理你,任你纵横施为,还买公鸡谢你”。祝 赞的黑眼鬼满心欢喜,一个斤头去了。钟馗揩了眼上泪说:“如此黑眼,怎生是好?还 求司马想一妙计制他。”咸渊想了一会,道:“行兵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为今之计, 地利、人和倒用不着了,是要讲天时了。”钟馗道:“天时怎么讲?”咸渊道:“天时 不过是用相生相克的道理。既叫做黑眼鬼,我们须要以白制黑,以眉压眼,以神伏鬼方 可。由此论来,须得一位白眉神降他方好,但不知这白眉神是何职品?何处居住?”钟 馗道:“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这白眉神想是马良么?”咸渊道:“也还未必。主公须 出一号令,交阴兵们暗暗四下访问,自有下落。”于是号令阴兵访察不题。
且说低达鬼自从钟馗罚他与阴兵们吮疽舔痔,时刻不敢离营。一日一个阴兵正起来 痔疮,叫低达鬼来舔,低达鬼只得与他舔起。正舔得有滋有味,只见一个阴兵来说道: “老爷有令,交访问甚么白眉神住处,可交我们何处去访?”低达鬼道:“访得何干?” 阴兵道:“我们也不知道做甚,只是要得甚速,说访着了的有赏。”低达鬼道:“这话 是真么?”阴兵道:“现有号令,怎么不真。”低达鬼想道:“我举出白眉神,他说有 赏,或者将功折罪,放我去了。或者因我这件功劳,升我一级也未知。”主意已定,遂 对阴兵道:“这白眉神我知道住处,你引我见钟老爷,说了详细,好去寻他。”那阴兵 连忙引低达鬼到庵前,进去禀道:“白眉神低达鬼知道,小的引他来见老爷,在庵外伺 候。”钟馗大喜,叫进去问道:“你果然知道白眉神吗?”低达鬼道:“小人知道。” 钟馗又问道:“他是何等出身?”低达鬼道:“他的出身小人未的查问,只是小人当日 跟着讨吃鬼在柳金娘家嫖时,见他家供养的一尊神道,眉是白的。小人问他是何神道? 他说是他的祖师白眉神。因此小人知他在柳金娘家住。”钟馗道:“这等时,你就引司 马去请,但他不过是供养的一尊像,怎么个请法?”咸渊道:“既有供像,自有灵气, 自能运动。待小神到那里问明来历,作一篇祭文,请的他灵气时,自然中用。”于是引 了十数个阴兵,低达鬼引道,竟往烟花寨去了。其时初冬时候,黄菊残叶,白梅舒蕊, 朴朴孤松当道,青青瘦竹迎人,板桥底水作成冰,山头上树皆脱叶。正行之间,飞飞扬 扬飘下一天大雪,怎见的:
初如絮,继似鹅毛。扑面迎人眼昏花,满道堆积,马蹄滑溜。楼台殿宇,霎时间银 妆裹成;草木山川,尽都是玉尘铺就。富贵家红炉暖阁,频斟美酒祛寒。贫穷汉少米无 柴,恨怨苍天度日。映雪寒儒读麟经,不用明灯。烹茶韵士煮雀舌,何须甜水。正是: 纷纷麟甲飞,想是玉龙斗。
咸渊道:“如此大雪,我们到庵观寺院借杯茶吃,避避寒冷才好。”低达鬼四下一 看,满眼昏迷,那里看的出庵观寺院来,只得往前又走,走够半里之遥,方见一座小小 庙宇。阴兵上前扣门,里面走出一个道人来,阴兵道:“师傅,我们是过路的人,因天 气寒冷,我们主人借杯茶吃吃。”那道人睁圆怪眼,大怒起来,骂道:“你走路也要有 个眼睛,我这里又非茶坊酒肆,我又不是你们的奴才庄客,怎么问我要起茶来?老爷与 你们应不成。”这咸渊终是个斯文人,见他骂,倒反有几分没趣,笑道:“无茶罢了, 何必发怒。”那道人越见人软,他就越硬起来,一跳一丈高的怪骂,把庵中闲坐人等看 的有些不忿,对成渊道:“你不知道他的脾胃,他叫做发贱鬼,纸不知轻,磨不知重, 你只打起他来,他就软了。”咸渊也忍住怒气,便令阴兵将他绑在柱上,脚踢手打。果 然他软了,连忙央告道:“老爷饶了小人,休说是茶,要饭也有。只管小人奉事,就是 不周备,再打也未迟。”咸渊笑道:“正所谓发贱鬼也。”遂分付解放下来。那发贱鬼 连忙作揖叩头毕,让到房中,先是松罗好茶,茶毕,又是香油素菜,细面薄饼,曲尽殷 勤之态。咸渊只得扰了。他起身送出十里外方回咱此微知轻重,稍不发贱。这也是咸渊 教训之功,按下不题。
且说柳金娘家自从接了贾知府的儿,只说是呆头公子,肯撒漫银钱。不料悭吝异常, 住了半月有余,止赏两匹小绸,三两银子。柳金娘倒想起讨吃鬼并耍碗鬼来。后来听的 他们穷了,方才不想。这一日正在门首闲坐,却好低达鬼走来,柳金娘道:“你一向在 何处?面也不见见。”低达鬼道:“有一位钟老爷,我一向在他那里。他交我引一位司 马爷来请你家白眉神,我先来报你知道。那司马目下就到,你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话犹未了,咸渊已到门首。下马进去,坐在庭中,柳金娘过来叩头,咸渊问道:“你家 有白眉神吗?”柳金娘道:“上面供的是就是白眉神道。”揭开幕子一看,果是一尊神 像,两道的白眉。咸渊又问道:“这尊神是何出处?姓甚名谁?”柳金娘道:“小妇人 也不知其详细,只听的当年老忘八说是甚么盗跖。”咸渊点了点头,发柳金娘去了,一 面分付备办祭品,一面就作祭文。来到次日清晨,陈设祭品,朗读祭文道:
维神春秋豪杰,周末英雄,不王不帝,非伯非公。以和圣而为弟,无大贤而为兄, 习成武艺,不乐斯文。当日临潼斗室,敢来劫路行凶。诸侯闻之而胆落,众将见之而心 惊。孔仲尼不能教化,秦穆公任尔峥嵘。子胥之钢鞭颇畏,秋胡之巧舌难伸。暴横一世, 千载为神。生前不甘淡薄,死后享受无穷。多见些油头粉面,常观些绿袄红裙。老忘八 杂剧快目,小婊子连像钻心。广吃些粉汤烧饼,每听些胡拍弦筝。兹者有事以干渎,所 望听我而显灵,尔作当年冯妇,我作昔日陈臻。黑眼鬼猖狂难制,白眉神本领素钦。伏 维速逞豪梁之气,暂离花柳之丛,果其如响而应,尚其来格歆。
刚刚祝毕,那白眉神竟跳下地来,道:“司马请俺何干?”咸渊道:“就是适才祭 文中所言之黑眼鬼,敢烦足下诛之。”白眉神道:“俺放着受用之地,不在此潇洒,又 真个做那下车冯妇耶?不去,不去。”咸渊仰天大笑,往外就走,白眉神拉住道:“司 马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咸渊道:“俺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白眉神道: “愿司马明以教我去。”咸渊道:“向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今见将军,不过花柳中 人耳,哺啜中人耳,不足有为,是以去也。”原来白眉神受不得激,暴跳起来,道: “你量俺不能诛他黑眼鬼乎?”咸渊道:“但不为耳,非不能也。”白眉神于是整动盔 甲,提了宝刀,与咸渊并马而行。进了悟空庵,钟馗降阶相迎,说道:“为此小丑,有 劳大驾。”彼此谦坐定,白眉神问钟馗道:“那黑眼鬼怎生模样?”钟馗道:“难以说 形容,将军到阵前便见。”于是白眉神骑上马,钟馗骑了白泽,并立阵前,便令阴兵骂 阵。那黑眼鬼骑了挨打虎,得意而来。白眉神看了看,道:“如此而已,何足为奇。” 钟馗道:“如此黑眼鬼,将军犹以为平常耶?”白眉神道:“俺在娼妇门中,见那些乌 龟们享宝要草鞭,吃胡须,擅红擅黑,姐儿们俏的还好,那些丑的,他也要噘嘴上抹了 胭脂,疤脸上盖上油粉,肥脚上穿了花鞋,扭腰捩胯,备极丑态。偏那班子弟们反要喜 他,本是打他以为亲,本是骂他以为爱。离别之时,还要鼻涕两行泪落。以拿犁捉耙的 身品,做才子佳人的模样,这些黑眼俺看的稀熟,何况此区区一鬼乎?”钟馗道:“将 军不嫌他黑眼,便易诛了”。白眉神提刀出马,黑眼鬼舞锤来迎,战了数合,黑眼鬼敌 不过白眉神,只的弃了锤,跳下挨打虎来,将身一纵,往白眉神眼里一钻,不料白眉神 的眼是磁的,钻不进去,跌下地来,虎已被富曲打死,无奈逃回洞中去了,手下鬼卒各 自逃散。白眉神急令阴兵取些柴来,将洞门烧起来。那烟都冒入洞中去,黑眼鬼存不得 身了,跳出洞中,白眉神上前拿了。此时黑眼鬼已变化红眼鬼了,白眉神将他脖项上麻 绳套上,交与阴兵看守,与钟馗四至庵中,摆起庆贺筵席。钟馗问道:“将军不杀黑眼 鬼,留他何用?”白眉神道:“俺自春秋以至今日,娼妇人家家家顶感,个个供奉,竟 如祖宗一般。俺无以为报,如今将这黑眼鬼牵去,与他家做个手下人,也算俺一分人 情。”钟馗道:“将军在春秋时何等英雄,为甚不建立功名,传家立业,反亨娼妇供奉, 岂不有玷将军乎?”白眉神道:“你知道和尚无儿孝子多么?俺今日与忘人做了祖师, 那龟子就如俺的儿子,粉头就是俺的女儿,每日享他些供奉,也就受用无比,何必爬爬 挣挣与儿孙作马牛乎?”钟馗道:“如此说来,将军竟男盗女娼了。”白眉神作色道: “是何言也?”于是起身,牵了黑眼鬼,与忘八家捞毛去了。这正是:
黑眼鬼从此得所,白眉神到底甘心。
要知后来又有何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好贪花潜移三地 爱饮酒谬引群仙
词曰:
劝尔莫贪花,贪花骨髓灭。劝尔莫恋酒,恋酒肠胃裂。肠枯髓竭奈如何?哀哉无计 躲阎罗。我今悟得长生诀,时请钟馗斩二魔。
话说白眉神牵的黑眼鬼去了,钟馗见蝙蝠不动,也就停在庵中。咸渊看些六韬三略, 富曲演些弓马枪刀,钟馗无事,在庵中各处随喜,看些白衣大士,送子张仙。游到后殿, 见一座小门用锁锁着,钟馗道:“此处未有随喜。”于是将锁扭落,推门进去,曲曲折 折竟走够半里之遥,方是一个小院,三间禅屋甚是清雅。揭起帘子,上面一张金漆条桌, 钢炉内焚着降香,花瓶内插着稀稀的几朵梅花,清香扑鼻。东边一座衣架上搭着偏衫, 西边一张藤床上挂着纱幔,墙上一幅雪景山水。钟馗正在观玩之际,那雪景画忽然张起, 伸出一个妇人头来,见钟馗,缩将进去。钟馗一见,心中已是明白。揭起画轴,一个小 小洞门,往里看时,又是一所房屋,里边聚积数十个妇人。钟馗喝道:“我已识破,还 不出来?”那些妇人见钟馗凛凛杀气,先是胆落,那里还敢躲避?都出来跪下。钟馗问 道:“你们在此何干?从实说来。”那些妇人战战兢兢,不敢应声。一个大胆些的跪上 前来,说道:“小妇人俱是庵中和尚收揽。也有竞作佃户的,名虽佃户,实是嫁和尚。 也有烧香施舍,名虽行善,实图欢乐。也有饥寒所迫,名虽周济,实来还帐。也有外走 出,本为避难,也有混水的。日积月累,所以聚积了许多。此是真情,望老爷饶恕。” 钟馗道:“如今那秃贼那里去了?”妇人们道:“他将小妇人们窝藏在内,不分昼夜轮 流取乐,犹不足尽意,又在外边勾搭上许多私案子娼妇、小官人,许久不回,丢的小妇 人们七颠八倒,在此替他守节。老爷若见他时,劝劝他须要雨露均沾,不可教南枝向暖, 北枝受寒也。”钟馗听了大怒道:“这伙淫妇,要你们何用?”于是一剑一个都杀了。 正是:
悟得空时原有色,谁知色后又成空。
钟馗杀了众妇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须要除此恶物。”正在愤恨之际,地溜鬼来 了,见杀了许多妇人,情知是和尚得浑家,对钟馗道:“总说和尚是色中饿鬼,这个和 尚真真是色中饿鬼无疑了。”钟馗道:“来何干?”地溜鬼道:“小人专来与老爷查访 这色中饿鬼的落脚处,查访得实,老爷好去斩他。”说毕去了。钟馗至夜定之时,还在 床上坐着,等他回来便好斩他。却说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几道街巷,见一个小和尚坐在 一家门道,敲着木鱼,念诵着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类,上前问道:“你在此化斋吃?” 那小和尚不答应,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饿鬼定在这家,这小和尚是替他观风的。”正 行论间,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着空儿溜将进去,听的房中有笑话之声。地溜鬼 走在窗下细听,你道听着些甚么:
不说山盟,不说海誓。这一个紧敲木鱼,高声唤救命菩萨。那一个双拍板铙,低声 唤肉身罗汉。那一个金莲高举,恍如乱坠天花。这一个银枪频施,酷似点头顽石。霎时 魂入西方,须臾游极乐。那个的像了夹鹬老蚌,这个的成了入洞高僧。说不的未央生坐 破肉蒲团,只是海阁梨夜宿销金帐。
这色中饿鬼与那私窠子妇人顽了一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妇人问道:“你今晚回 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着钟馗,甚不方便。我就在这里歇了罢。”于是又饮了几 杯酒,二人抱头交股而睡去了。地溜鬼听了这个明白,溜将出去。此时已是三更时候, 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见。地溜鬼回来报与钟馗,钟馗也不引兵,也不领将,也不骑 白泽,提了宝剑,跟着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来。小和尚不肯放入,钟馗令地溜鬼将小和 尚锁回庵去。钟馗推那门时,却是虚掩着哩,于是排闼直入大呼道:“秃贼在那里?” 惊的那妇人赤条条跳下地来,不敢做声。钟馗撞入房中,不见和尚,问道:“秃贼躲在 何处去了?”妇人跪下道:“适才与小妇人同睡,他又想起小伙儿来,说去顽顽就回。” 钟馗大喝一声,将妇人杀了,想:“他就要回来,我不免在些等他。”钟馗刚刚坐定, 那和尚果然来了。一面往进走,口中说道:“亲亲,你睡着了,我还高兴和你再顽顽。” 钟馗也不作声,等他来,举剑就砍。那色中饿鬼吃了一惊,回身便跑。钟馗恐他跑了, 急急举剑赶上。正赶之间,“扑咚”一声响,跌倒在地。正是:
触天怒气高千丈,扑地肥躯跌一堆。
原来醉死鬼吃了个大醉,睡在道上,黑地里将钟馗绊了一跌。色中饿鬼得了此空, 脱身去了。钟馗起来看时,却是一个醉汉在此睡了大坑。曾有个《驻云飞》曲儿形容这 醉汉:
闭目摇头,一股顽痰往外流。哇儿吐一口,都是馍馍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难消 难受。反覆翻肠,不怕尘和垢,量小何须揽大瓯。
且说醉死鬼绊倒钟馗,钟馗爬将起来,又要赶那和尚,却被这醉死鬼一把拉住,口 里喃呐呐骂道:“你是甚么人?敢踏老爷这一脚。”钟馗待要杀他,他又是一个醉汉, 只的说道:“俺姓钟名馗,你待怎么?”醉死鬼道:“你是大钟是小钟,实告俺,俺大 钟也不怕,小钟也不怕。”钟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杀人。”醉死鬼道:“你要掷 骰儿么?俺就一点一钟买上,任你赶老羊、起抢、夹蛋蛋、打罗罗、翻么、打正快、丢 狗头、拍金都不怯你。”钟馗急得暴跳,他只是不放。钟馗伸起拳来,正要打他,醉死 鬼道:“你不掷骰,要猜拳么?”于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个不住。钟馗又恼又笑,只 得尽力撒开。回到庵中,带过小和尚来问大和尚得下落。小和尚道:“小僧委实不知。 小僧在灰葫芦山草包营楞睁大王手下,倒也言听计从,甚是相得。来了一个亿斜鬼,与 他义气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怀不忿。闻的老爷到此。指望投了 老爷,引兵剿除了他,俺做个山中大王。来时老爷正与黑眼鬼厮杀,被黑眼鬼钻入眼中, 老爷没法,俺就起了个别图之念。忽然遇着色中饿鬼,他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产 业,二者想谋他得的老婆,所以与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帐,俺便观风,至于他的下 落,实是不知。”钟馗道:“你既托身与人,就该始终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 既来投人,又迟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秃贼收你,你要图他产业,又谋他妇人,其罪三 也。非奸鬼而何?”说毕,一剑斩了。忽听庵外呐喊摇旗,如有千军万马之状。阴兵报 道:“一群醉汉不计其数,竟将庵门围了。为头的自称为醉死鬼,要与老爷见阵。”咸 渊道:“此辈无大罪恶,诛之不可胜诛。待俺上前劝他一番,再来定夺。”于是走出庵 来,叫醉死鬼答话。那醉死鬼东倒西歪走将过来,道:“请老爷怎么?”咸渊说:“你 衣冠不整,廉耻不顾,沉酣于曲蘖之中,潦倒于怀军之内,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尔。 昔夷狄作酒,大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且必亡,况子身乎?譬如快斧 伐枯枝,吾未见其颠扑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说俺饮酒不是么?吾闻天有酒星, 地有酒泉,人有酒缘。当日尧帝千钟,孔子百瓢,圣人何尝不饮酒?至于竹林七贤,莫 非饮酒为高?我朝李太白、贺知章等,皆称饮酒中八仙,果若饮酒不好,就该人人唾之 骂之,为甚么今人称之颂之耶?俺虽不能称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 莫为醒者传。”说毕,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骂,闹个不了。咸渊无法可制,只得回 庵对钟馗道:“为今之计,正有一着,须向这边太守讲了,教他出张禁止屠沽的告示。 这叫做三日无粮不聚兵。这伙人没有酒吃,自然散了。”钟馗道:“说的有理。”于是 整冠束带,骑了白泽,竟到府中来。知府接到堂上,问道:“大人至此,有何见教?” 钟馗道:“贵治醉鬼甚多,俺欲斩他,于心不忍。敢求大人出张告示,禁止屠沽,此辈 可以不诛自散。”太守道:“大人分付,但此时方在腊底,非祈雨之时,怎么禁止屠 沽?”钟馗道:“腊雪占三白,大大何妨祈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请回,下官目 下就出告示。”钟馗回至庵中,知府将告示随刻张挂出来。不及两三日,这些人没了酒 吃,个个都醒,各自散去,只有醉死鬼犹然醉着。你道为何?原来他吃成了酒脾胃,无 酒三分醉。他见众人都醒了,他起来一步一跌,走入酒乡深处去了。这酒乡深处你道如 何:
不分贵贱,并没尊卑。事大如天,尽教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动酒旗 摇,何须征战?酒马常猜兵马歇,若个操戈?平原督邮应是窖前吏部;青州从事,无过 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独尊李白,酒泉都没奈何还让刘伶。不识不知,恍若唐虞世界, 如痴如梦,俨然混沌乾坤。路虽远而频来。只要三杯到肚,城不关而自入,也须两盏穿 肠。
醉死鬼到了醉乡深处,只见李青莲、崔宗之、毕吏部、贺知章,还有山涛、向秀、 阮籍、阮咸、刘伶、稽康等,或弹琴于松荫之下,或敲棋于竹林之中,或抱膝长吟,或 观玩宇宙,或临水以羡鱼,或仰止而看鹤,见醉死鬼踉跄而来,众仙问道:“汝是何人? 至此何干?”醉死鬼道:“小人颇能饮酒,不意醉了,干犯钟馗,所以逃遁至此。”众 仙道;“你既能饮酒,便不俗了,你何不与他讲讲我们酒中的高旷,他自然另眼相觑。” 醉死鬼道:“不讲还好,只因讲了一番,他反禁了屠治,弄的俺粮草俱绝,把一伙同伴 都散了。他还要恶言恶语,拿着一口宝剑,只是要杀我,怎么敌的他过?”众位酒仙大 怒道:“这等可恶,我们去与他辨论一番,交他也晓的我们饮酒的非常可比。”于是离 了醉乡深处,竟到悟空庵来。钟馗问道:“列位先生何以至此?”李青莲道:“足下甚 薄我辈,特来辨之。”钟馗道:“欲领教。”李青莲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 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我等花朝月夕,但以饮酒为事,博眼前之欢娱,消胸中之块垒。足下俗物,焉能知此酒 中之趣哉?”钟馗道:“先生爱饮酒,诚高矣、旷矣。当日安禄山之乱,先生何不以酒 退之,而反为永磷王所缚也?向使无子仪、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无补于国事, 下无救身家,亦恶在其为高旷乎?”李青莲羞渐而退。毕吏部道:“你说李青莲饮酒无 益,那《清平调》三章,何莫非酒中来者乎?足下不饮酒,请问诗稿如青莲否?”钟馗 道:“你莫非槽前盗酒儿乎?以朝庭一命官,潦倒无赖,为口腹之欲,趋狗盗之行,尚 敢扬眉吐气,向人辨论乎?”毕吏部满面通红,不敢再说。崔宗之、贺知章一齐愤然道: “毕公盗酒,正是文人韵事,你反以为狗盗,是何解?”钟馗大笑道:“圣人云:细行 不矜,终累大德。若以盗酒为韵事,何莫非韵事乎?”崔、贺二人无言可答。山涛等齐 声道:“你说饮酒败德,古今帝王就该禁止。为甚冠婚丧祭总不废酒?”钟馗道:“冠 婚丧祭,礼饮也,不过三爵,岂若你等终日沉醉,败坏威仪?山公大节不亏,犹有可恕。 至于公等,或居丧而饮,或荷婚而饮,或缘饮而丧其身,至李核必钻,锱铢独擅,而犹 托身高旷,惑人听闻,非祖士雅、陶士行诸公,安能救晋室之败乎?只可算名教中罪人 而已。”说的众仙个个羞色,人人赧颜,一齐都回去了。
那醉死鬼那里还敢,也跟着回去。众仙埋怨道:“我们原是酒仙,几乎被你累 成酒鬼。速速远去,再休胡缠。”可怜这醉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仰前舍后, 独自一个踉踉跄跄。走够多时,却好来在草包营地方。此处非太守所管之地,所以有酒 家卖酒。这醉死鬼数日未饮,正在难为之际,一闻酒香,两股顽涎直流出口,连忙进去, 拣副坐头坐下。酒保提上酒来,便没眉没眼得吃起来,看不见坐的是甚么人物。三杯到 肚,打点住五脏神,方才将眼一转,只见那边坐着一个风流和尚。那和尚不住的看那醉 死鬼,醉死鬼沉吟道:“看我怎么?不要管他,且吃酒。”他是惯了脾胃,一壶酒后就 抓起糟来,恨道:“好个钟馗,天杀的,竟将俺晒了这好几天。俺今日吃了酒,再去和 你大闹一场。你就是金刚,也要剥你一片泥皮。”说着又哈哈大笑道:“不要怨他,不 是他交的俺禁酒,俺今日焉能到这里吃些佳酿。”又恨道:“如此好酒,他那司马又劝 我休吃,难道我吃了你家的么?这样可恶,你若知道了这滋味,还怕想断你的肠子哩。” 高一句,低一句,说一会,又哼哼吱吱的唱起来。你道他唱的是甚么?他唱的:
“酒呀酒,我爱你入诗肠能添锦绣,我爱你壮雄心气冲斗牛,我爱你解愁烦扫清云 雾,摇头轻富贵,冷眼笑王侯。这样的清香,钟馗呀为甚鄙薄酒。”
那和尚听着钟馗长、钟馗短,由不得走过来问道:“老施主只管怨着钟馗怎么?” 醉死鬼矇眬着醉眼,把和尚看了一会,道:“师傅,你不知道。前日俺醉了在街上,正 睡着在地,他将俺踏了一脚,俺将他绊了一跌。他说要杀甚么人,因此俺调了些兄弟们, 围住悟空庵,与他讲理。他不省事,反说俺吃酒的不好。俺气忿不过,请了一班酒仙与 他辨论。他执迷不悟,终不信神佛,倒交那些酒仙们连我也不要了。所以俺到了这里自 饮自唱,你问我怎么?”和尚道:“老施主原来是我的恩人。”醉死鬼道:“俺止晓的 吃酒,并不施甚么恩,怎么就是你的恩人?”和尚道:“你不知其详细。那日钟馗赶我, 看看赶上,若不是老施主绊了他一跌,我已作无头之鬼矣。他说杀人,就是要杀我,亏 老施主救了我的性命,岂不是恩人?”醉死鬼焦燥道:“他要杀你,为甚么事要杀你?” 那和尚欲说不说,只是支吾。醉死鬼益发焦燥,道:“你要说个明白,何必隐匿。”那 和尚只得实说道:“不瞒施主,贫僧生得带着一点色心,见了妇人就如性命一般,因此 人都叫我是色中饿鬼。那日正在私窠子家混帐,不知他怎么知道,就来杀我。亏我又混 小官去了,回来时妇人已被杀死。他还要杀我,我连忙逃走。他随后赶来,不是施主绊 倒他时,我这葫芦已是输作成瓢了。”醉死鬼道:“该杀,该杀。一个出家人,经不念, 心不修,只要嫖婊子,倘然惹上歹疮,性命不保。再不然弄上一男半女,就是你家骨血, 儿子便作忘八,女儿便当粉头,这就是你出家人积下的阴功。”和尚道:“那里一下就 能种胎?”醉死鬼道:“你说不能种胎么?你看那婊子们抱的娃娃,难道自己的不成? 快些改了,再不可如此。”和尚笑道:“施主说的真个醉话了。人生秉性,怎么改得? 施主说我好色,施主为甚好酒?施主能改好酒,我也能改好色了。”醉死鬼点点头,道: “真个也难改,倒不如咱两个均匀起来,将你的色分与我些,我的酒分与你些,咱两个 酒色兼全的人,不要这等偏枯,惹的世人笑话。”和尚道:“讲的有理。”从此两个酒 色齐全起来。不知酒色最是齐行不得,齐行就要伤命。看官着眼,再表钟馗辨倒了众酒 仙,唬退了醉死鬼,与咸渊商议:“如今色中饿鬼不知下落,何不先去灭了楞睁大王, 省的耽搁工夫。”咸渊道:“主公算计极是。”于是点起阴兵,一把火将悟空庵烧了, 竟征楞睁大王而去。此时腊尽春至,正是新正佳节,家家贴门对,户户挂钱章。白须老 者无语点头辞旧岁,青春小儿齐声拍手贺新年。钟馗引着阴兵往前正走,只见道旁酒旗 飘荡,向成、富二神道:“咱们不免聊饮几杯,避避风寒再走。”二神领命下马来,钟 馗下了白泽,同入酒店。却好色中饿鬼与醉死鬼在那里一递一碗纵情畅饮。钟馗见了大 怒:“俺只当你逃去了天外,原来还在这里”手起剑落,打发的阿鼻地狱中念受生经去 了。醉死鬼见杀了和尚,他东倒西歪的说道:“该杀,该杀。他要的人家老婆多了。” 话未了,头已落地,死于富曲刀下。正是:
除去淫僧,闺中自少游庵妇。
诛了醉鬼,道旁不见躺街人。
不知楞睁大王又是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词曰:
世人皆趋巧,老实些才好。老实若过头,便是现世活宝。活宝独有正南偏恼,计计 将他害了。一概妖气尽扫,尽扫却亏谁,还是唐家钟老。钟老钟老,这个功劳不小。
且说那楞睁大王生的橡懂,秉性从容,虽然尊严若神,却是木雕泥塑。他正在灰葫 芦山门坐,迷糊老实报道:“大王,祸事到了。有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前来征讨大 王。”那楞睁大王白翻白翻着两只眼,竟如听不着的一般,并不回答。迷糊老实又重说 了一遍,他楞睁睁的说:“甚么呀?”迷糊老实道:“钟馗杀大王来了。”他大睁着眼, 把脸睁的通红的,道:“我比你不知道。”又猛然叫乜斜鬼道:“过来。”乜斜鬼乜乜 斜斜也不理他。又有顿饭时候,又大叫道:“过来。”迷糊老实问道:“大王叫谁过 来?”楞睁大王道:“我教你打探钟馗。”迷糊老实得令去了,乜斜鬼乜乜斜斜才过来。 楞睁大王又道:“好奇怪,怎么又有一个乜斜鬼了。”乜斜鬼道:“止有一个,那里还 有第二个像我脊骨的。”楞睁大王又定了一会,说道:“错了。”乜斜鬼道:“错了甚 么?”楞睁大王道:“使他打听钟馗,错使了你了。”乜斜鬼道:“我在这里,怎么又 错使了我了?”楞睁大王看了两眼,点点头,道:“又错了。”乜斜鬼道:“错了甚 么?”楞睁大王道:“使你打探钟馗,错使了他了。”那乜斜鬼方才领了令出来。下了 灰葫芦山,出了草包营,慢慢走。中间只听的笙萧聒耳,十分可听。乜斜鬼道:“不要 管他,我且在此看看。”走近前来,只见一所大庄院,庭堂台榭,盖的着实整齐。大门 外一班乐工不住的吹打,二门外又是鼓乐。庭院内锣鼓喧天,一班男戏,一班女戏,一 边一句唱的起来。左边厢房中和尚诵经,右边厢房中道人诵经。席间婊子斟酒,管家上 菜,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日,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主人坐在上面,穿着无数衣裳, 皮袄上又是皮袄,暖耳上又是暖耳,还恐怕穿不了,把衣裳又在衣架上搭着。饮的酒无 味不美,吃的菜无色不精。包斜鬼心中想道:“此必是公侯人家,不然这等奢华?”因 悄悄的问众人道:“这家老爷是甚么人家,今日做甚事?这等热闹。”那人道:“甚么 老爷,是个白丁。”乜斜鬼道:“白丁怎么这般体统?”那人道:“叫做扢施鬼,今日 是他的生日,年三十了,念受生经哩。你看他这等措施,家财却也有限。今日这样受用, 只怕明日就没米吃了。”乜斜鬼道:“原来是一位捣悬,没有实落。”这乜斜鬼整整看 了一夜,竟忘了打探钟馗,天明才走回来。楞睁大王问道:“你来了么,钟馗果是如 何?”乜斜鬼道:“一味捣悬,没有实际。”楞睁大王道:“如此不足畏矣。”乜斜鬼 道:“你当我说谁捣悬?”楞睁大王道:“不是钟馗捣悬,难道孤家捣悬不成?”乜斜 鬼道:“你两个都不捣悬,只有措施鬼捣悬。”楞睁大王大睁眼道:“怎么叫你打探钟 馗,你又扯出扢施鬼来了。”乜斜鬼啐了一口,道:“我就忘了打探了。”楞睁大王气 得半日不说话。乜斜鬼乜乜斜斜呆站了半日,楞睁大王道:“饥了。”乜斜鬼道:“饥 敢吃饭。”又站了半日,方才走到厨下,先把一盘呆瓜菜上来,然后是一盘死狗肉,又 是一碗腌鸡脖子,又是一碗老羊肉,随着一盘大馍馍。楞睁大王正吃的受用,迷糊老实 禀道:“大王快上膳,准备厮杀,钟馗已到草包营了。”楞睁大王吃毕饭,揩了嘴,从 容问道:“钟馗利害么?”迷糊老实道:
“手执青铜宝剑,头戴软翅纱巾。到处便斩妖精,不交一个余剩。率领兵牢数百, 还有司马将军。须臾踏破草包营,不怕大王楞睁。”
楞睁大王两眼大睁道:“交乜斜鬼出阵。”迷糊老实道:“他不知那里去了。”楞 睁大王叹道:“奸巧鬼与伶俐鬼在此时,我嫌他不老实,如今把乜斜鬼又走了,这该怎 处?”睁了一会,少不得披盔贯甲,出来接战。这边富曲出马问道:“你就是楞睁大王 么?”原来这楞睁大王他有桩绝妙本领,任你骂他、唾他、打他、杀他,他总是瞪了一 双白眼,半声不出。富曲问之再三,并不回答,富曲舞刀砍来,他分毫不动。富曲大奇, 不知他是何伎俩,不敢动手,只得收回刀来,勒马归营,报与钟值。钟馗道:“这又奇 了。”于是提着宝剑冲出阵来,试去砍他。他果然分毫不动,就泥塑木雕的一般。钟馗 想道:“此人必有异术,不可轻犯,且回去再处。”于是带转白泽,回到营中,对富曲 道:“我想此人,他的那身子与涎脸无异,定是个杀不了的;不然何以这样不怕刀剑? 必须要想个法子制他才好。”地溜鬼走上前来道:“小人去将他头上栽一尾大炮,点燃 将他震死,如何?”钟馗道:“就如此去试试看。”这地溜鬼拿了一尾大炮,往他头上 去栽,他也只是不动。地溜鬼将炮点燃,一声响就如山崩塌之状。看那楞睁大王,不但 未曾震死,益发成了个睁头了,更觉端正。咸渊道:“这样人,杀他也污了俺的名目。 只须将后身掘一深坑,我们暂且回兵,留下地溜鬼看守。他见我们去了,他自然回去, 将他闪在坑中,活埋了就是了帐。”于是差遣阴兵在他背后掘了深坑。
那楞睁大王只顾在那里睁着两只白眼,那里管身后消息?安排停当,钟馗留下地溜 鬼打探,拨转阴兵往后而退。远远望见一所庄院,甚是阔大,钟馗道:“俺就在此驻 马。”于是竟进庄院来。你道这庄院内住着何人?原来就是扢施鬼。他庆毕生辰,果如 人言,次日便没了使用。和尚、道士、戏子、乐人、吹手都来要钱,少不得将暖耳、皮 袄、衣服等项一并当卖,还了众人,止留下几件纱衣。此时钟馗已到门首,他没奈何, 穿了出来迎接,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