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 - 第 3 页/共 5 页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 歌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这等人才, 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爷有福,怎能消受的起?”于是又叫倾人国唱。倾人国便续前腔, 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巾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 人知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是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你 们难为了二人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儿回敬?”诓骗鬼道:“不打紧,我有一个《打 枣杆儿》,唱与他们罢。”于是对面拍着手,一面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材儿俏,还爱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的曲儿天然妙。 一个儿如莺啭,一个儿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一家兄弟 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南京买货会,看着个绝色的姐儿,他就嫖去,将 一千两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儿念相契之情,与他立起个堂子,将他供奉 在里面,只说他是个毛神,凡有客来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见他回家,又拿一百两银 子去寻他哥子。不想追寻不着,却寻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 甚是灵验,但凡客来,都要祭他。’于是收拾祭品,正祭间,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出 来道:‘兄弟,你拿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说是一百两,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 一千两银子,嫖成个毛神,你拿得一百两,只好做个毛毯。’”说罢,跪在地下道: “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别计较,你有的只管说。”丢谎鬼道:“我还 有一个嫖娼的笑话儿说了罢。”又说道:“一个有年纪的,他年纪虽高,春情不减,还 要嫖嫖。怎奈他阳物比皮软,不能入炉。他就生了一计,将篱边的蔑暗暗挈了进去。那 姐儿嫌刺的疼,说道:‘你只叫正身来罢,我不喜欢这些帮客。’”把众鬼说的大笑。 低达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爷,又要把我们拉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 且看你有甚本事与大爷们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分付,交俺怎么俺就怎 么。”倾人城道:“我要你学个驴喊。”那低达鬼就喊了两声,倾人城道:“不美,不 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的样子大喊三声方算。”低达鬼道:“这有何难?”连 忙跪下,高叫三声,把众人笑了个不了。低达鬼奉与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与倾人 国。倾人国道:“你要我吃你这杯酒,除非你跪下顶在头上,叫声亲亲嫡嫡的娘,说 ‘吃了儿子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达鬼道:“死不了人。”真个顶杯酒跪在地下, 叫道:“我的亲亲嫡嫡的娘儿,你吃了儿子这杯酒吧!”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一个孝 顺的儿子。”于是取来吃了。众人道:“夜深了,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 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诓骗鬼走到门外道:“这桩事俺们都不在行,还要求你指 教。”诓骗鬼道:“这有甚难处,只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个大教,就立 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众人都到外边睡去了,这讨吃鬼携了倾人城的手,耍碗鬼携了倾 人国的手,各自进卧房来。那卧房中:
花梨床来自两广,描金柜出自苏杭。桃红柳绿,衣架上满堆衣裳。花缎春绸,炕床 顶高增褥被。梳头匣细描着西湖景致,匀面镜生铸就东海螭纹。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扑鼻, 还有区红绫马骚气逐鼻。正是:姐儿出尽千般丑,杀了许多洒金人。
二人从来未见这等摆设妆饰,喜的心花喜开,就如那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的一般, 又像那猪八戒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当下抬头不知高低,低头忘了故乡。丫环来脱 靴,先赏了五两银子,丫环叩赏,欢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当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机。 这两个姐儿见那二人出手大样,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该死,险些儿连命都 丢了。讨吃鬼与要碗鬼各入卧房不提。且说这丢谎鬼与诓骗鬼、低达鬼说道:“二位大 爷已入卧房去,你我必须个散心解梦得才好。”低达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见那些骨 头还未啃尽,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东西,二来又解心焦。”低达鬼遂啃骨头去了。 他们说独不见倒塌鬼那里去了。于是寻在后园里,鱼池边有个滋泥坑子,他因天气炎热, 又吃上了酒,浑身发烧,倒塌鬼遂躺在滋泥里边不起身了。丢谎鬼与诓骗鬼道:“他们 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的着?不如唤柳妈妈来,问他那里有赌场,咱们去顽钱如何?” 遂唤出柳金娘来就问。柳金娘道:“此处河湾里有一诱人街圈套巷湾人锅家常开赌场, 大爷们要顽钱那里去。”丢谎鬼道:“好个绕蹊名字,如何叫做湾人锅?”柳金娘道: “说起这个名字,有个缘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务正道,每日赌钱,将家产弄尽。后来 学一个抽头放梢的破落户,他家止有三间房,乃是个一堂两屋。一壁厢是儿媳的房子, 一壁厢就开赌场。他儿子又长不在家。”诓骗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卖镟 货哩。”诓骗鬼道:“他就会镟么?”柳金娘道:“他打着个会镟的伙计,他不过跟着 人家瞎镟哩。那一夜要至半夜,众人散了,止有个叫做甚么输杀鬼不曾走了。湾人锅出 外边解手去了,回来时输杀鬼与他媳妇睡哩,遂打闹起来,惊动邻右,问其根由,众人 说道:‘半夜三更,留下个光棍在家,是自己错了。哑子吃黄柏,苦在肚里罢。’说的 湾人锅又羞又气,投井而死。众人凑急打捞起来,浑身衣服都湿成了一个水蛋了。幸喜 没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后来长成个锅子。因他住在河湾,又是个锅子,故叫湾人锅。 至此以后,就扯破脸,又添上这么一桩买卖。”二人听见,甚是欢喜,欣然而去。过了 诱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间屋,拍推开两扇柴门,二人进去。湾人锅一见,甚是欢喜。二 人坐下,言道:“俺们要顽钱,可有顽家么?”话犹未了,从外进一人,但见:
风葫芦帽歪顶头上,双尖靴踏倒后跟。风葫芦帽脑油二分厚,双尖鞋儿尘垢有半斤。 手瓶条子拖着地,褐衫不扣常开怀。行走时左扭右捏,尽他挑调;说话处牙尖舌快,自 觉奇能。耍钱时真个公道,输多少总不红面。只见脸又大又招风,真正是卖地祖宗。
诓骗鬼问道:“此位是谁?”湾人锅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赌,甚是公道, 将万贯家产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个大号叫做输杀鬼。”丢谎鬼道:“这是十八个铜钱 摆两行。”输杀鬼道:“此话怎讲?”丢谎鬼道:“久闻,久闻。”诓骗鬼道:“止三 个人还耍不起,再有一家才好。”湾人锅去不多时,又唤将一个来。此人好生的历害。 怎见的:
颊似猴腮,鼻如鹰嘴。一副脸通无血色,十个指却像铜钩。宁可我负人,莫交人负 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己食其肉,还要吸其髓;妙术受于狐精,一点良心,离阴司早已 丢下。千般计较,出娘胎敢不捎来?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称抠掐鬼。
这是湾人锅勾来一人,名呼抠掐鬼。此人善能抠么坐六四。坐下就耍起来。输杀鬼 一夜输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后,诓骗鬼和丢谎鬼白日陪着讨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间来 此赌钱。不觉数夜,输杀鬼将房屋、土地、老婆、一双儿女俱卖的输了。一夜四个又到 此处,输杀鬼道:“咱们今日是要赊账了。”诓骗鬼道:“咱们俱客对客耍钱,输赢现 耍,俺们不要赊账。”输杀鬼道:“我家房地俱卖尽了,还有一菜园子,里边我着都是 没扎果。我若输了,明日将园子卖上清债。”于是四家又要起来。输杀鬼性情各别,赢 了时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输下些才罢手,于是输下许多赊账。丢 谎鬼与诓骗鬼悄悄说道:“你看输杀鬼那个光景,那里有钱与咱,待弟丢上个谎,将抠 掐鬼的衣服骗上,咱走罢。”于是丢谎鬼与抠掐鬼道:“我见老兄的衣服时行,弟有朋 友访去,借来穿穿如何?”抠掐鬼道:“咱相与半月,借去何妨?”丢、诓二鬼拿上衣 服,故意又饮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时慌慌张张回来,说道:“饮酒误事,将 老兄衣服丢了,这该怎么?”抠掐鬼道:“你丢了得陪我。”诓骗鬼道:“就陪罢,可 值多少?”抠掐鬼暗道:“本不值三两,”却说道:“值五两。”丢谎鬼道:“咱们相 与要紧,不管他罢,将俺们赢下的八两银子你都要去罢,权当俺莫赢下。”抠掐鬼道: “就是这样。”于是丢、诓二鬼去了。抠掐鬼不管输杀鬼有无,当下抠住就要。输杀鬼 道:“我那里有个园子,我输的没扎果了,不与了。”抠掐鬼大怒道:“皮儿草儿都是 钱。”遂将输杀鬼的浑身衣裳,连裤子尽都脱了。抠掐鬼算来不够,输杀鬼亦怒道: “再无别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抠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输杀 鬼气忿不过,见窗台放着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圪嘇一声割将下来,大叫道:“今 日才输了个赤腚无膫,连精屁也落下。”一阵发昏,跌倒在地。唬的个抠掐鬼跑的如飞 去了。自古道:“人不动心难为死。空了半个时辰,方才哼哼过来。湾人锅没奈何,养 了半月有余才好些。说道:“我见你这样子,要钱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会受苦,咱 这里不成寺上缺少个人击鼓敲钟,你往那里敲钟去罢。”输杀鬼没奈何,往不成寺上赤 腚打响铁去了。这正是:
只输的房地妻子都卖尽,
落了个赤腚无膫打响铁。
且说讨吃鬼与要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余。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来 了一个相公,跟着许多家人,乃是本府贾大爷的公子。诓骗鬼扯着他二人,同人都溜将 出来,道:“他来,咱们存扎不得了,走罢。”二人无奈何,只得回去。讨吃鬼将众人 留下,家里坐定,心中好不气恼,对要碗鬼道:“他们做官的人家这等势力,我们没前 程的难过,若是我大小有个前程,这会子也还要那里陪他坐哩。纵然将婊子让与他,我 们也不至于这等没体面往回走。”耍碗鬼叹了一口气,不作声。诓骗鬼便乘机道:“大 爷们要有前程也不难,拿几千两银子来,小人效力,替大爷们去长安打点,说止要前程, 就像他公子和父子,做个黄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时做个官,挣几十万两回家来,要嫖 就嫖,要赌就赌,谁敢说个不字?”要碗鬼道:“官也这等容易做么?”丢谎鬼接住道: “这有何难?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极贪贿赂。只要投在他门下,当下 就有官做。只怕大爷们舍不的银子哩。若舍的时,小人帮扶上俺诓将去,这官要妥当。” 这一席话,说的二人兴头起来道:“立见不知要多少银子?”诓骗鬼与丢慌鬼眼色,丢 谎就不作声,那诓骗故意打算了一会,又吸溜了一声,说道:“二位大爷要做官员,轻 可也得凑万金,少了不济事。”讨吃鬼拉出要碗鬼来,背地里商量了一会,进来安住诓 骗鬼与丢谎鬼,交低达鬼陪坐,他两个凑办银子去了。盖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当日打 发起程的意思。
且说他两个,每人本有万贯家财,这因在柳金娘家时,要在婊子面前做体面,输下 的赌账,不等回家就着人取去,对着婊子与了众人,众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时这五千 两银子便是倾囊而出的。于是一面包封银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装成驮,营待诓骗鬼 与丢谎鬼酒饭,千叮万嘱的打发起程去了。他二人就当起官样来,走步大摇大摆,说话 时年兄长、年兄短,以为顶只纱帽指日就在头上。不想等了三四个月,并无音信。家中 没了银子,凡事渐渐萧条起来。一日正在纳闷之际,丢谎鬼来,却好耍碗鬼也在讨吃鬼 家,二人忙问端的。丢谎鬼道:“谁要事不凑巧,刚刚遇着朱泚作乱,我们商议且回家 来再处。不要路上撞着贼兵,银子抢去,诓骗鬼也叫杀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来。今 日相见,实是再世人了。”这两个败子一闻此言,气的大叫一声,口出鲜血,跌倒在地, 不省人事。丢谎鬼跳起来,一溜烟走了。你说他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与诓骗鬼作成圈套, 将银子驼的走了两程不止,寻了脚家一个不是,打发开又另雇了骡子,改路又往南京去 了。却有朱泚作乱的消息,他们不敢走,就且住在那店中。此时可以动身,他回来虽安 顿家小,端端得在两个败于跟前丢上这等个大谎,依旧赶去与诓骗鬼均分了银子,都往 南边做生意去了。这两个败子死了半日,苏醒过来,无可撒恶去处,却好倒塌鬼进来说: “家中没米做饭,拿小钱来,小的去朵。”讨吃鬼道:“钱在那里,这个米籴不成。” 倒塌鬼道:“没钱籴米,难道该饿着么?”讨吃鬼正在气恼头上,见他说了这两句言话, 拿起棍来照头就打。不料将倒塌鬼才打死了。耍碗鬼道:“左右此等光景,你又弄下个 人命,该怎么处?”讨吃鬼呆了一会,说道:“幸的低达鬼见我们穷了,他又往别处低 达去了。若在时看见,便难遮掩。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要碗鬼想了想:“只 说他是霍乱病死了,与他买上个薄皮棺材装上了,又没有人主,只遮过街坊邻里耳目便 了。”讨吃鬼道:“我这时那有钱买棺材?只好拿席子卷罢。”耍碗鬼道:“不好。席 子卷上露出这个打伤的头来,反不妙。不如咱们将他抬在后园那眼倒塌了的枯井里边, 交他一总倒塌去罢。人问时,只说他逃了。”于是依计而行。看官们着眼,这就是倒塌 鬼的个下落。再说这两个败子日穷一日,把房子也卖了,讨吃鬼刚刚落下一条棍,耍碗 鬼落下一个碗,二人叹道:“还是先人们好,遗下这两件东西,不然我们岂不大失脚?” 于是讨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才做起本分生意来了。
一日正在街上讨吃,听的后边高高叫了一声。二人回头看时,急赖鬼的儿子起名叫 做叫街鬼,讨吃鬼问道:“老兄为何也做这个买卖?”叫街鬼道:“这因先父惟凭急赖, 没有挣下东西,所遗些小薄产,都被人家拆算去了。小弟没奈何,学会这个本事,道也 清闲自在。二位是方便得,为甚半年多不见?怎么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 因将前事诉了一遍,道:“咱们是患难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们益发结拜了, 也好彼此扶持。”说的投机,便同到土地庙中,相磕了几个头,结拜成弟兄果然恩爱异 常,日则同食,夜则同宿,到不像那同胞弟兄们参商的不像样。一日都往天王庙中闲坐, 忽有一人慌慌张张的来说道:“快躲躲,钟馗又来了。”他三人吃了一惊,说道:“他 已走了多日,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道:“你们不知。前去了真山,有个假鬼,本领 十分利害,行事如捕风捉影,说话皆遮天盖地,与钟馗大战几场,被钟馗斩了。斩了回 来,路上又遇着低达鬼。不想这低达鬼不济的很,钟馗将他拿住,他就唬的满口胡说, 竟将三位招出来。钟馗将他罚与阴兵们吮疽舔痔了,如今又寻三位来。我是地溜鬼,专 来报信。”说毕去了。他三个方在疑信之际,只听得号角连天,已将大王庙围了。叫街 鬼道:“此事无可奈何,只得与他对阵。我在这里呐喊,你两个上阵。”那时讨吃鬼拿 上狗棍,扑上前来。钟馗大喝一声,如山崩地塌之状吓得那讨吃鬼骨软节麻,丢了棍, 往回飞跑。钟馗赶来,耍碗鬼接住,举起碗来向钟馗劈面剁去,指望要一碗打死,被钟 尴宝剑一架,可法一声响亮,将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罢了,罢了,把吃饭的家伙 也打了,还不投降,更待何时?”于是三个一齐跪倒,哀告道:“小的们原是好人家儿 子,只因不守本分,弄的穷了,没奈何干只生理,叫人起下些鬼号,望老爷饶命,小的 们非情愿做这样鬼的。”钟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类了,要你们何用?”三人又哀告 道:“这也不尽是小的们的不是,只因祖父们悭吝的怪吝,急赖的急赖,龌龊的龌龊, 仔细的仔细,所以积作下小的们,老爷岂不闻悭吝咎财必生败家之子,急赖东西不昌盛 么?”钟馗哈哈大笑道:“据汝等说来也有理,但只游手好闲,不是常法。”于是每人 打了四十棍,以戒将来。又每人赏了一百文钱,以怜穷苦。三人见钟馗赏罚分明,心中 感服,改过自新去了。这正是:
费尽家资,阿翁枉作千年计。
学会讨吃,好儿也赚百文钱。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册分解。
第六回 驱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交鬼偷尸
词曰:
世事循还何日了,这个才赊,那个随来讨。总是缘人诚实少,苍天故把乾坤小。幸 有钟值心地好,除去那顽,才觉东方晓。任他变化千般巧,当庭一断如包老。
说诓骗鬼骗了讨吃鬼与要碗鬼万两银子,与丢谎鬼两个均分,还怕讨吃鬼与要碗鬼 不肯死心塌地,故意令丢谎鬼回去,一面安顿家小,一面丢上一个大谎,弄的两个讨吃 的讨吃,耍碗的耍碗。他与丢谎鬼到了南京,竟做起生意来了。不想人虽如此,天理不 然,报应循还,一点不错。怎见得,有诗为证:
奸谋巧计切休夸,无义之财岂富家?
江面飘来水面去,苍天报应总无差。
这诓骗鬼合了一个伙计,却是在湾人锅家抠输杀鬼来的抠掐鬼,因有一面之交,故 做了伙计。抠掐鬼记骗衣服之仇,卖了一钱,登帐止上五分,不及三个月,竟将五千两 本钱抠去一半。那日诓骗鬼见没了许多东西,就问抠掐鬼下落。抠掐鬼信口支吾,诓骗 鬼大怒,揪住就打。不想抠掐鬼一般绝技,十指就如钢钩一般,将诓骗鬼先抠其肉,登 时抠见骨头,呜呼哀哉了。保正甲长见他抠杀了诓骗鬼,齐来拿他,他又舒起爪来,抠 的个个皮开,人人血流。甲保不能擒他,逼的来县中禀报。县尹正坐堂上,甲保上前禀 道:“小的系地方甲保。适有个枢掐鬼,把个诓骗鬼抠死。小的们命他,他的十指如钩, 竟将小的们枢的不能拿住。望老爷速差快皂去拿,稍迟恐他逃了,人命关天,带累小的 们。”县尹听了大怒,分付两班快手并值日皂隶:“火速拿来见我。”去不多时,只见 都抱着头,声痛叫唤而来。县尹问道:“怎么你们这等模样?”皂快禀道:“那抠掐鬼 实是厉害,小的们奉了命前去捉他,他舒开利爪,逢着的便伤,遇着的便损,小的们不 能近前,还乞老爷调些兵马去擒他。”县尹摇头道:“非也,量他一人如何敌的你们许 多快皂?我想此人绝非人类,定是妖邪,所提兵马,去也无益。必须你们访个有法力的 高人来禀我,方可除他。”皂快道:“小的们不知有法力的在何处,必须老爷出张告示 招募,那有法力的人自然来应命了。”县尹见说的有理,真个出了一张告示,上写道:
本县正堂,为除邪逐祟,以救生民事。照的光天之下,难容魋魅潜形,化日之中, 未许魍魉弄术。是以律有明条,师巫犹特禁止,况显为民害者耶?近来本县不德,不能 正化民,以致妖邪作祟,竟有抠掐鬼者,具虎狼之姿,恃抠人之术,心如毒蛇,遇之者 家败人亡;手若钢钩,当之者肉枯髓竭。若不早为驱除,势必人尽遭害。为此示仰合邑 军民人等知悉,或有斩邪之勇,或有拿妖之法,或己不能而转荐他人,或此处无有而求 之别县,果然能除害安民,本县不惜重赏,务期合力同心,不可自贻伊戚。特示。
告示才挂出来,常言道无巧不成话,却好地溜鬼过来,见众人围着观看,他也挨入 人丛中,看时,是张招法师要除抠掐鬼的告示。地溜鬼道:“这有何难?”众人问道: “你能斩妖么?”地溜鬼道:“我虽不能,却能请个斩鬼人来。”于是簇拥着地溜鬼来 见县尹。县尹升堂,问道:“你有何术可以杀鬼哩?”地溜鬼道:“小人不能斩鬼,小 人知道斩鬼的人姓钟名馗,是天子封为驱魔大神的,领着一个司马、一个将军、三百阴 兵。老爷要除此恶鬼,料想非他不能。老爷这边差人同小人去请来可也。”县尹大喜, 赏了地溜鬼五十两银子,差了两个快手跟着地溜鬼飞也似请去了。却说钟馗打了讨吃鬼, 其时又是中秋天气,金风渐渐,玉露零零,昔颜潜庵有诗为证:
金风萧瑟楚天长,人世光阴属渺茫。
田舍稻炊云旧滑,蛩结离愁夜正凉。
雁传归信天河远,山园霜熟老木香。
况是江山摇落后,闲居潘鬓渐苍苍。
钟馗领着阴兵缓缓而行,一路上见了些衰柳啼鸦、凉风惊雁。正行之际,忽见三个 拦道跪下,钟馗问道:“汝等有何话讲?”一人跪上前来,说道:“小人是地溜鬼。” 钟馗道:“俺专要斩鬼,你怎么大胆敢来?”地溜鬼道:“小人名虽为鬼,却不害人。 今日来正要请老爷斩鬼。”遂将县尹敦请之意禀上。钟馗甚喜,分付两个快手先回,然 后叫地溜鬼引路,不到县衙,竟寻抠掐鬼去了。且说那抠掐鬼得了诓骗鬼的东西,将诓 骗鬼抠死,又抠了保甲、皂快,知道县尹不与他干休,他又招了许多会抠掐的人当小兵 儿,反上鹰嘴山去做起大王来了。地溜鬼早已知道,引着钟馗竟到鹰嘴山下。小卒报上 山来,道:“山下有个钟馗,领着兵将,口言要斩大王”。抠掐鬼听了大怒,结束齐整, 拿了一条镰银棍,冲下山来。这壁厢富曲出马,舞刀相迎。两个斗了顿饭时候,不分胜 负。抠掐鬼丢了镰银棍,舒起爪来,向富曲脸上乱抠,富曲支架不住,败回阵来。钟馗 见富曲满脸带血,问道:“怎么这等狼狈?”富曲道:“果然抠的厉害,从来未见此等 恶鬼。”钟馗大怒,提剑而去,那抠掐鬼又拿棍来迎。这一场好杀:
镰银棍不离耳畔,青铜剑只在眉峰。那个说:“俺抠死了诓骗鬼,与你何干?”这 个说:“俺奉了唐王命,专斩妖精。”那个说:“俺舒开十个指,人人胆战。”这个说: “俺舞着一口剑,个个心惊。”那个说:“俺和你谁走了,不算好汉。”这个说:“俺 和你谁胜了,才算将军”。正是:两家废尽千般力,试看何人立大功。
那抠掐鬼左支右吾,看看遮架不住,丢了棍,伸出爪来。钟馗知道他的厉害,虚晃 一剑,且回本阵,那抠掐鬼又得胜而回。咸渊道:“看他所恃,唯是十指。何不将涎脸 鬼的那副脸戴上,他自然抠掐不动,斩他有何难哉。”钟值道:“是了。”忙将脸戴上, 又出阵来。那抠掐鬼也不拿镰银棍了,止凭十指来抠。不料此脸坚厚异常,怎能动的分 毫,反将十指头抠的鲜血长流,不能施展,只得缩回手去。钟馗大喝一声,举剑劈头砍 来,抠掐鬼无法支持,逃回山上去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也就都散了。 那抠掐鬼自料不能得生,关上寨门,点起火来,自焚而死,才知道他是个闭门子火烧杀 的。于是地溜鬼飞报与县尹,县尹大喜,率领百姓来请钟馗。钟馗不好推辞,只得来到 衙门,只见堂柱上挂着一付对联,上写着:
百里清风回绿野,一帘明月照琴堂
其时早已设下筵席,铺垫的十分整齐。县尹把盏,让钟馗坐了正席,咸渊左席,富 曲右席,县尹下席分陪。戏子捧上戏单,请钟馗栏戏。钟馗拣了一出《关圣斩妖》,戏 子扮演出来。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请王道士来书符念咒,念出一个妖精。那妖精将王 道士打去了,却好吕纯阳走过来,看见妖精厉害,发起碟文,请将关夫子来,周仓捉住 妖精,关夫子斩了。县尹看到此处,道:“大人今日斩鬼,不亚关夫子矣。”钟馗道: “大人请俺至此,也就是吕纯阳了。”县尹称富曲道:“将军可算的周仓”。富曲道: “不然,不然,他将俺抠得满脸流血,只好算王道士罢了。”满座皆大笑。席终,钟馗 就要辞去,县尹再三款留,说道:“下官有一座小园,屈大人盘桓数日,也不废下官敦 请一场。”钟馗只得应允。县尹邀进园中,只见四壁粉墙,中间三间敞庭,庭后一株绝 大松树,绿荫掩映,潇洒清幽,庭中摆设的极其雅致。宾主坐定,钟馗见天然几上放着 两卷诗稿,取来展玩,却是吟秋风、秋月、秋山、秋水四景绝句两卷。俱是一个题目, 一样韵脚,先将一卷从头展玩。那吟秋风的是:
金风满洒逗窗纱,燕子排空影欲斜。
今夜愁多应有梦,不知吹去到谁家。
那吟秋月的是:
清秋清夜沐清光,散尽天香桂影长。
愿借嫦娥清寂寞,好来窗下舞霓裳。
那吟秋水的是:
丹枫摇落晚烟多,雨后凉风细细波。
窃爱澄鲜如新月,每临秋水忆娇娥。
那吟秋山的是:
白云飞去复飞来,霜叶如花满径开。
最喜谢安高致好,拟逢仙女到天台。
钟馗看毕,道:“此卷才思虽好,但口角轻狂,必放达不羁之人也。”又看一卷, 只见那吟秋风的是:
秋日风来不用纱,街头摇落酒旗斜。
舞雩坐后情犹在,结伴还须味到家。
那吟秋月的是:
月明逢秋分外光,天香先占一枝长。
嫦娥若肯垂青盼,脱去兰衫换紫裳。
那吟秋水的是:
源泉有本水偏多,每到秋来不起波。
孺子灌缨应到此,岂容盥手映娇娥。
那吟秋山的是:
萌蘖才生人又来,秋山所以少花开。
年来王道无人讲,松柏焉能似五台。
钟馗看毕,掩口而笑,道:“好个糟腐东西,令人可厌。”县尹急道:“大人眼力 不差,这是下官所养的两个童生。那卷轻狂些的,才思倒也还看得过。只是为人浮荡, 往往纵情于花柳之间,全无中规中矩的气象。”钟馗道:“看那许每首后二句,其人便 可知矣。”县尹又道:“这卷糟腐的,为人与那个却大相反,开口就讲道,举止俱要安 祥,即出恭之际,犹必正其衣冠,虽冒雨之时,未尝乱其足步。至于世态人情,一毫不 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们两个美号,一个叫做风流鬼,一个叫做糟腐鬼。”钟馗道: “这也罢了,孔子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捐乎。中行原是难得的,古今以来能有 几人。”正谈论间,外面传鼓送进一纸状子来。你道这状子是谁的?原来丢谎鬼与诓骗 鬼自从分开银子,他也就做起财主来,买了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捕风,一个叫做捉影。 这捕风、捉影又替他寻了两个伙计,一个梁山寨上时迁的祖宗,生的毛手毛足,惯会偷 人,叫做偷尸鬼;一个列国时祝驼的后代,生的伶牙利齿,会赖人,叫做急读鬼。这两 个自从入了铺子,就打顺起风旗来,偷尸的偷尸,急读的急读。一日,也是该有事,这 偷尸鬼正是把一宗银子往裤裆里塞,却好教捉影看见,不好当面识破,只得告与主人。 丢谎鬼尚在疑信之间,过了几日来到铺中查验,果然没有许多东西,且有许多长支账。 丢谎鬼问急读鬼道:“东西没了大半,怎么还有许多长支?”急渎鬼道:“长支是我用 了,我日后慢慢还你。若是不还你时,教半天里马踏杀。”说罢,摇着肩,反愤愤不平。 丢谎鬼见这等光景,待要打他,又怕与诓骗鬼一般吃了亏,前车已覆,不敢再行,只得 忍气吞声。回来想道:“此事只得到官。”于是寻了一个代书,打了几壶酒,又送了几 钱银子,只要写得厉害,耸动官府。那代书不管他是虚是实,问了大概,写成状子,他 就拿得来了。县尹同着钟馗看那状子时,上写着是:
告状人丢谎鬼,为明火劫财杀人无数事情。因某一生谨慎,并不妄为。齿积三月有 余,得银五千余两,指望创业垂统,以为子孙万代之计。不料命骞时乖,忽有偷尸鬼与 急读鬼以虎狼之心,恃鲸吞之术,托名伙计,实系盗贼,竟于某月某日,明火持刀,尽 将财物劫去。窃思财为养命之源,彼既劫去,我身必亡,数十性命一时俱毙。似此罪恶 滔天,王章安在?伏乞仁天老爷,速将元凶治罪,以救良善。倘蒙追获,终身鼎感无无 既矣。为此哀鸣上告。
县尹道:“这状子有些不实,既是伙计又是盗子,岂有伙计做明火之事乎?其中必 有缘故。大人少坐,待下官去问他。”钟馗道:“容俺在暖阁后听听何如?”县尹道: “如此最好。”于是打点升堂,唤进丢谎鬼来,问道:“你这状子可是实话么?”丢谎 鬼道:“小人从不说谎。”县尹道:“你三月有余怎么就齿积五千余两银子?”丢谎鬼 道:“其间有缘故,小人别无他能,惟凭说嘴度日。有一个要碗鬼与小人交好,小人费 了许多唇舌,整说了三个月,方才骗得他这五千两到手,岂不是齿积么?”县尹听了, 已是大怒,又问道:“他两个怎么明火你来?”丢谎鬼道:“他们与小人算帐得黑了, 点起灯来,岂不是明火?他将小人银子偷的偷、赖的赖,岂不是劫财?”县尹道:“你 说杀人无数,这有何指证?”丢谎鬼道:“他将小人的银子劫去,小人势必饿死,若小 人有这银子,娶下几房妻妾,生下几个儿子,儿子娶下媳妇,又生下孩子,一辈传一辈, 休说数十,就是数百也不见得。今日将小人饿死,断了种子,是饿死小人一人,就如饿 死无数的一般,岂不是杀人无数么?”县尹见他满口胡言,却待打他,钟馗从暖阁后大 怒而出,手提起剑落,早已发付的往阴司里递谎状去了。县尹见当面杀了,未免有些惊 讶,钟馗道:“大人不必惊讶,这样人杀了痛快。那偷尸鬼与急读鬼也还得叫来审审, 好结此案。”县尹于是出了一支火笺,差了两名吃人的快手,当时把偷尸鬼、急读鬼叫 到。钟与知县也就并坐当堂,看他审间。知县叫上偷尸鬼来,问道:“你为什么偷盗丢 谎鬼的银子?”偷尸鬼道:“小人并没偷他,这是暗中拿些东西,不肯叫他知道便了。 若是偷他的时,小人的妻子岂不告与他?都是他诬赖小人。”捕风、捉影上来道:“小 的们是原告手下人,小人们亲眼看见他们偷。老爷不信,他身上还带着偷上的东西哩”。 县尹令人叫搜,果然搜出许多东西来。县尹大怒,问钟馗道:“此人何以发落?”钟馗 道:“好偷东西,是两手之过,将他双手去了,他再不能偷了。”县尹道:“大人断的 是。”遂分付将偷尸鬼两手剁了。又叫上急渎鬼来,道:“你如何急渎他的银子?从实 招来。”急渎鬼道:“老爷听禀,小人从不胡赖人,只因使上些长支,小人满口应承, 限三限还他,他只是不依,与小人何涉?”县尹道:“是怎么的三限?”急渎鬼道: “现有立下文书在此。”于是双手捧上。县尹看时,上写着:“头一限,王母娘娘转了 汉。若是转过了,再到第二限,天上明星看不见。若当不见,是再到第三限,河里鱼儿 变成雁。若是变过,一总不见面。”县尹拍案大怒,道:“这等你还不是赖他么?”钟 馗道:“此人之舌反正不一,只将他舌头割了。”于是也依法行了。县尹与钟馗退堂。 合邑百姓深感钟馗除害安民之德,遂立起祠堂来,鸠工邶村建盖不提。
且说钟馗与县尹无事闲谈之际,地溜鬼又来禀见。钟馗叫进来问道:“汝又来何 干?”地溜鬼道:“小人打探得西边有两个魅鬼,十分可怜,请老爷安抚。”钟馗便辞 别县尹要行,县尹挽留道:“大人不必性急,过几日从容去何妨?”钟馗道:“大人盛 情,感谢不尽,俺恨不得常常聚首,朝朝领教。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斩妖魔,若只 管因循,岂不怠玩君命,旷官废职乎?”知县道:“适才所说之鬼,不过只用安抚,何 用劳大人亲往?且劳司马一行,大人在此坐镇便了。”咸渊道:“大人分付俺就去走一 遭,主公宽心坐候可也。”于是领了一半阴兵,与地溜鬼走了。钟馗刚刚坐定,见蝙蝠 又向东飞去,钟馗道:“奇哉,难道有鬼么?”县尹道:“大人何以知之?”钟馗道: “俺这蝙蝠,但是有鬼的所在,他就知道。所以俺离他不得,他是俺一员向导官。如今 他向东飞去,必定东边又有鬼也。俺少不得定要走一遭。”县尹道:“这也不必大人亲 往,咸司马往西边去了,再劳富将军往东边,何如?”钟馗向富曲道:“也罢,大人分 付,你就去看看是如何。”富曲得了钩命,将那一半阴兵领上去了。有分交:
五鬼欺心,半夜三更闲舍命。
钟馗无伴,少靴没帽受迍遭。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对芳搏二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诗曰:
莫笑拘迂莫恃才,两般都废圣人裁。
迂腐未必扶名教,才子还能惹祸胎。
好色墙边人不遇,贪杯林下鬼偏来。
请君但看钟南老,才入迷途事事乖。
按下富曲率领阴兵往东边去的话不提。单说风流鬼生的秉性聪明,人才潇洒,也能 吟诗,也能作赋,虽不能七步成章,亦不至抓耳挠腮,且是风流惆说不拘小节,因此四 海有名。所以伶俐鬼离了无耻山前来投他,他一见如故,便以兄弟呼之。一日正是八月 中秋,东洋大海推起一轮明月,清光十分可爱,风流鬼道:“今宵皓月依人,我们何不 请糟腐鬼来与他赏月?”伶俐鬼道:“赏月虽好,奈他非赏月之人,恐他有负清光。” 风流鬼道:“不然,你我二人对酌,似觉索然,请他来作个玩物取笑,有何不可?”冷 俐鬼使了一个小童去请,许多一会方才得糟腐鬼来。那糟腐鬼作了揖,问风流鬼道: “小弟正在读书,盛驾召小弟。侍驾而来,不知吾兄有何见谕?”风流鬼道:“小弟见 月色甚佳,故邀吾兄来同玩。”糟腐鬼道:“吾兄差已,古人囊萤映雪,尚要读书,岂 非不可惜时光乎?且是月者阴之精也,有何可玩?如可玩,那日也可玩了,吾兄何不携 酒一壶,对红日赏玩起来?孟子云:月攘一鸡。即为盗者,尚不负时光,况吾辈功名未 就的老童生乎?”一席话说的风流鬼逆耳难听,道:“吾兄数日不见,益发糟腐至此。 人在世,花朝月夕不可错过。古人秉烛夜游,止为此耳。兄不闻唐明皇上元之夜,随罗 公远步入月宫,亲见仙娥素女舞于丹桂树下,至今传为美谈。我们虽不如明皇,亦不可 辜负了嫦娥美意,吾兄何其拘也。”那糟腐鬼反呵呵大笑道:“这话可为荒唐之至而无 以复加也。《中庸》云:日月星辰系焉。这个月就如水晶球一般系在空中的,那里有嫦 娥?有甚仙女?不过文人弄笔,造此无根之谈耳。所以孟子云:尽亲书,则不如无书。” 风流鬼道:“据兄讲来,月系在空中的了。不知还是麻绳,还是铁索?何处缚结?何人 拉扯?请道其详。”糟腐鬼道:“兄何不通之甚也?那天上没有缚结处,那女蜗氏炼石 补天,却从何处而补起?这等看来,天上定是有人有物,怎么缚结不住。”风流鬼见他 满口酸腐,又欲与他辨白,伶俐鬼捏了一把,风流鬼会的意思,不言语了,让得糟腐鬼 吃了几杯问酒,怅怅而回。不料回至家中不多几日,头上生了一个大疮,脓血并流,流 成深窟。请医人看时,医人道:“人也糟透顶了,不中用了。”果然从此呜呼哀哉,伏 惟尚飨,此话表过不提。
且说风流鬼送得糟腐鬼走了,对伶俐鬼道:“好个腐物,倒把我们兴致头减了。” 伶俐鬼道:“不该请他来,此人只须束乎高阁,岂可与他共风月。”风流鬼道:“我们 不然,趁此月色闲步一回,如何?”伶俐鬼道:“极好。”于是二人携手同出门来,游 了几道街巷,只见一带粉墙,半边一座小门半掩半开,乃是一个花园,十分幽雅,悄无 人声。二人看的心痒,慢慢的挨进门去。垂杨柳下一湾清水,水上一座小桥,过的桥来, 又是茶藦架、芍药栏干、木香亭。绿荫深处一块太湖石,二人坐在石畔,对着月色,看 那花枝弄影,楼阁垂杨,正在清爽之际,只听“呀”的一声,二人抬头看时,重墙里一 座高楼,楼上窗棂开处,现出一个女子。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愈觉娇媚,那女子似有欲 言难言、欲悲不悲之状。这风流鬼看见,早已一片痴心飞上楼边去了。伶俐鬼道:“看 此女子情态,绝非端正者。吾兄素负大才,何不朗吟一首打动他?”风流鬼真个高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