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 - 第 2 页/共 5 页

剑锋不惜诛邪手,才觉青天分外光。   话说钟馗拜谢了弥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说道: “老爷到此,贫僧并无点水之情,今日聊备小斋,少伸寸敬。”钟馗与二神只得坐下, 等了半日,方才放下桌儿,又等了半日,方才托上茶来。看看待至日落时候,又才托上 几碗菜来,急的这知客不住的往来催督,钟馗不觉勃然大怒,道:“汝既留俺,为何这 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爷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来火头懒惰,每日睡至日出三 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后。至于出言行走,都是丢油掀水,就像害痨病一般,所以把斋撰 迟误。望老爷宽恕。”钟馗道:“叫他来,俺看是怎么一个火头。”那知客唤了半日, 那火头才慢条丝缕的走将进来。众神举目观看,怎么模样,但见:      垂眉落眼,少气无神。开言处,口如三缄,举步时,足有千斤。虎没前来,量不肯 大惊小怪,贼如后至,又岂敢疾走忙行。心和气平,好似养成君子;手操足并,真如得 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茎堪作弟,倾粮布袋可为兄。   钟馗看见,便按剑大怒:“汝是何方人氏?从实说来,免汝一死。”那火头不慌不 忙,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念下鬼原非人类,本是冤魂。只因那年做些买卖,要赶程 头,不想众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来时已是红日半天,只得独自前往。谁想路远直 走到黑。忽然遇见一个皮脸鬼贼,将俺的行李尽数夺去。俺正要赶去,又被一条淹蛇将 俺缠住,缠得俺少气无力,不觉死去。指望告诉阎君,不料走到阴司,阎君又退殿了, 只得权在这寺中图些嘴腹。此是实情。”这几句话说了半日,方才说完。钟馗道:“俺 待要杀了你,你又无恶。待要不杀,实实恼人。”正在沉吟之际,一人突然进来,将温 尸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举筋箸就吃。众神见了,俱吃一 惊,看他怎生模样: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话便谈,那里管尊卑上下,见酒就饮,并不解揖让温恭。 东沟犁,西沟耙,说将来全无根据。止这前不遮后,做出去管甚周详。一冲性子闯下褐, 方才破胆;三分粗气弄出克,始觉寒心。正是:但知天下无难事,不信乾坤有细人。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簿子上边所记的冒失鬼是也。当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 饮,这钟馗看的大怒,道:“这人来的这等冒头,俺有个法子在此。”众人道:“有何 妙法?”钟馗道:“他二人温尸的温尸,冒失的冒失,俺将他两个平处一番,叫他温尸 杂上一半冒失,冒失搅上一半温尸,也是个损多益寡之法。”咸、富两神道:“主意固 好,只是怎么平处的来?”钟馗道:“不难,不难。”拔剑来将两个鬼一剑一个劈成四 半,再合合自然易成。只见两个温尸的也不温尸,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对中行君 子。众人无不欢喜,都言钟馗有为天造化之手。只见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为神出世。 二鬼拜谢而去。众僧人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次日整肃阴兵,跟定蝙蝠,作别了众僧, 往前再走,走勾多时,只见通风老人坐在那里叹气,见钟馗众神大喜,道:“老爷们请 到合下献茶。”钟馗道:“老者何人?”咸渊道:“此即通风老人也。前日擒捣大鬼全 凭他。今日因何在此纳闷?”通风道:“一言难尽。自从诛了捣大鬼之后,只当老爷们 驾已行了,绝无相会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咸渊道:“你不知捣大 鬼调了两个兄弟十分利害,和他战几场不能取胜。幸遇弥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才 罢手,所以耽误了许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儿比从前好些吗?”通风道:“说来话长,请 到寒舍细讲。”于是众神跟着通风走入草堂里去,只见亲友庆贺寿幛一副,文理只好半 通,下边放着一张珠红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墙边都是囤,则囤着茭子、黑豆。门背 后放着些农器,无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钟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两旁,通 风下面陪坐,其余阴兵将营扎在村外。须臾,吃了茶,咸渊又问起通风女儿之事,通风 道:“自从老爷去后,一日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汉再三盘问,小女方才说,果有个鬼 魔缠绕。问他根由,原来有个无耻山、寡廉洞,洞中有个鬼王,叫做涎脸大王。那涎脸 大王有四个徒弟,一个叫做龌龊鬼,他专会吃人,真有半毛不拔之本事。一个叫做仔细 鬼,任他贼打火烧,他总不肯舍半文钱,这两个好生利害。还有一个急赖鬼,那个急赖 鬼无甚本事,只凭急赖。又有一个绵长鬼,那绵缠鬼就是缠小女的鬼魅。他这四个鬼领 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益发如虎添翼。如今这绵缠鬼将女儿缠的九死一生。老汉无儿,上 有此女,倘若缠死了,俺老夫妻两个叫何人送终?”说道伤心之处,泪如雨下。钟馗道: “你女儿教甚名字?”通风道:“小女叫赛西施,只因生的有些姿色,与西施相似,所 以取此二字。吴国西施住在西湖苧萝,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儿住在这里,得山之秀而生。 山水虽别,灵气却同,所以叫做赛西施。老汉见他生的娇媚,爱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 赛社,扮些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见,就缠上了。专望老爷 搭救。”说着跪在地下。钟馗道:“斩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儿 动静,方好行事。”   通风于是起来,引着钟馗进了卧房,将他女儿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标致。但见:      眉如新月,新月那里有这般纤细?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没有这样澄清。脸赛桃花, 便桃花犹嫌色重。腰同杨柳,就杨柳还觉轻狂。只可惜生在荒村,一颗珠暗投瓦砾。若 叫他长于金屋,千粉黛难比娇烧。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恹恹愁态,还如出塞王嫱。 便是那王维妙手犹难写,况我老拙无才怎便描。   钟馗看了他女儿,心下想:“怪不道鬼缠他,真个生的标致。”因问通风道:“那 鬼甚时候来?”通风道:“但到夜他就来了。”钟馗:“这等,你备些酒来,俺们就在 你女儿外间等他。”那通风欣然整办去了。须臾酒至,钟馗与咸、富二神就都在外间饮 酒闲谈。果然到更深时候,帘外一阵阴风,那鬼来了。有诗一道,道此鬼形状:      不是风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绵。   若非涎脸习学久,怎的逢人歪死缠。   且说这绵缠鬼跨进门来,见有人在,撤身便走。富曲随后赶来,举刀便砍。那鬼吃 了一惊,闪过身子,随手将一条红丝绣带望空一掷,说是迟,那时快,将富曲缠住。钟 馗看着大怒,道:“小小鬼头,就敢弄此缠人之术。”提着宝剑赶上前来。那绵缠鬼空 手无措,只得打了一个斤头去了。钟馗割断绣带,放开富曲,向通风道:“此鬼必不来 了。”通风道:“不然,老汉也曾毁骂他,他领了涎脸鬼教训,只管歪缠并没廉耻。老 爷不信,倒怕转刻即来也。”话犹未了,只见绵缠鬼果然拿着一条死蛇又来缠绕。钟馗 提剑来迎,上前就砍。绵缠鬼就将那条死蛇当了兵器,只管左右盘放,遮架宝剑。不提 防被他掷起死蛇,又将钟馗缠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个斤头跑了。富曲将缠 住钟馗的死蛇割断,掷于地下。那绵缠鬼又来了,富曲只得又与他交战,竟如此缠了半 日有余。或拿活蛇来缠,或拿死蛇来缠,急的钟馗暴跳如雷,咸渊道:“俺想出一条妙 计来了:与其他缠俺,不如俺缠他。”钟馗道:“他滑溜如油,怎么缠的他住?”咸渊 道:“不难,不难!俺这条计叫做以逸待劳之计,还要用通风的女儿。”通风道:“如 何要用小女?”咸渊向众人附耳低言道;“必须如此如此。”钟馗听了大喜,道:“还 是司马见识广大,虽孙、吴复生,亦不可及也。”通风于是将此计合与妈妈,妈妈转说 与赛西施,赛西施羞羞答答,怎么做出来?妈妈道:“儿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 赛西施只得含羞应允。通风出来回复了钟馗,钟馗与咸、富二神同通风藏在后面,闲谈 饮酒不题。   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 看房中时,灯花半明灭,听时,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问赛 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 房来,叫奴家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只因他们在,不得进 来。”于是双手搂住就要求欢,赛西施道:“你且休要急,奴家因你交欢不久,不能满 奴之意。如今想出一个法儿来,做下一条白绫带儿,勒在那个根上,自然耐久。奴取出 来,和你试试如何?”把个绵缠鬼喜的心上花都开了,亲了一个嘴,道:“谁是亲亲这 等爱我?”赛西施遂将带则取出来,绵缠鬼连忙将裤子解开,赛西施连忙将带儿套上, 尽力一束,绵缠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赛西施道:“越紧越好。”又尽力 一束,打个死结。看绵缠鬼已是疼的发昏,不能脱去,遂高声叫道:“绵缠鬼已被我缠 住了。”富曲拍手大笑,咸渊道:“你笑什么?”富曲指着通风道:“我笑他家专会捉 人根子。那捣大鬼被他抛出根子来,这绵缠鬼又被他女儿捉住根子,怎么你父子二人这 等会寻人根子?”通风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实,不会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从根子 上做起来。”说的众人大笑。这里通风整备酒席,款待钟馗等不题。   且说那涎脸鬼在无耻山寡廉洞中为王,身边有个军师,见识精详,施为妥当,人因 此起个混名,叫做伶俐鬼。这伶俐鬼和涎脸鬼闲谈,涎脸鬼道:“连日不知怎么,不见 绵缠鬼来。”伶俐鬼道:“不消说起他们。自从得了大王法儿,各人只顾各人,何尝孝 敬你来?那龌龊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细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钱。至于急赖鬼,无事不急 赖,绵缠鬼,无事无绵缠,他们不来是你的造化。想念他们怎么?”涎脸鬼道:“你说 他们讨俺的便宜,难道俺就不能讨他们的便宜?俺拿上这副涎脸寻上门去,任他龌龊、 仔细、急赖、绵缠,定要寻他些油水。今日便闲暇无事,你权管山河,待我先寻绵缠鬼 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凭尊便。”那涎脸鬼随了他那副涎脸出了寡廉洞, 下了无耻山,前面还有一道唾沫河,过的河来,远远望见一座破庙,庙旁盖一座茶房, 斋题上写着四个大字,是“施茶结缘”,这涎脸鬼再看那破庙时,十分狼狈,怎见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把门小鬼半个头,他还扬眉怒目。值殿判官没了足,依然是拏肚 撑拳。丹墀下,青蒿满眼,墙头上,黄鼠窥人。大门无匾,辨不出庙宇尊名,圣像少冠, 猜不着神灵封号。香炉中满堆上梁间屋,土供桌上,都拽底花芽。多应是懒惰高僧,不 男不女闲混帐,辜负了善心檀越东奔西走费经营。正是:若教此庙重新盖,未必人来写 踱头。   涎脸鬼走上茶庵,只见两个汉在那里呜喇,这涎脸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 盏茶来,一个问道:“你者茶庵邻着这座古庙,晚间就不怕鬼么?”和尚道:“怎么不 怕?只是关了门,不理他也就罢了。”旁边人道:“你们又说鬼呢,俺那村是通风老儿 家一个女儿,生的千娇百媚,交一个甚么绵缠鬼缠住,缠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 忽然来了一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端端寻着斩鬼。昨晚竟将这绵缠鬼斩了。”诞脸鬼 听了此言暗吃了一惊:“怪道,他许多时不来。”问那人道:“老兄这话可是真么?” 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在他隔壁住,亲眼见的。”这涎脸鬼听得,便忙似丧家之犬, 急急若漏网之鱼,跑回山来。伶俐鬼接着道:“为何这等气色不善?”涎脸鬼道:“俺 闻一桩可虑之事,回来和你商议。”伶俐鬼道:“有什么可虑之事?”涎脸鬼遂将那个 人的话述了一遍,道:“既说端端斩鬼,咱们都有这个鬼号,万一寻将来,如之奈如? 如不如俺们先下手的为强。”伶俐鬼道:“非也,他是过路到此,必不久住。俺们且关 了洞门,躲避几日,待他过去了,再扬眉吐气不迟。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 是兵家要诀,不可造次胡行。”涎脸鬼道:“我的意思,一者与绵缠鬼徒弟报仇,二者 灭了他以绝后患。怎么你总是这等说,岂不是长他威风,灭自己锐气乎!”于是将伶俐 鬼洋洋不采,竟转入后洞去了。这伶俐鬼满面没趣,叹口气道:“向日投了楞睁大王, 指王做些大事,不想楞里得睁不足与有为。今番来到这里,见他脸皮甚壮,可与共事, 不想又是有勇无谋之辈,除了厚脸,别无可取。眼见的祸缘林木,殃及鱼池也。古人云: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闻的风流鬼为人倜傥,俺不免弃此去彼便了。”于是 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风流鬼去了,按下不题。   且说钟馗饮酒中间,说起绵缠师傅乃是涎脸鬼,钟馗道:“俺务必也斩了他才好。 但不知那无耻山在何处?”通风道:“想必也不远,我们慢慢访问。”说话间,只见蝙 蝠早已飞起,钟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导去了。”遂起来别了通风,与咸、富二神率领 阴兵,随着蝙蝠往前竞走,中间一条大河拦路,钟馗唤土人问,土人道:“此河名为唾 沫河。从前本无此河,只因这无耻山寡廉洞里去了一个涎脸大王,惹的人人唾骂,唾骂 积聚多了,遂流成一道大河。河面虽宽,其实不深,老爷只管放心过去。”钟馗听了大 喜,发付人去了。过了唾沫河,前面就是无耻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诚石垒堆满地,没羞岩高耸插天。瞑耳攒蹄,换打虎峰峦偃卧;张扬舞爪,脱水 浪沟壑间行。鬼眼松沿坡遍长,不清柏满麓齐栽。可惜洞纵多廉,避鬼魅于焉远去:山 或有耻,畏涎脸不敢前来。   钟馗领着阴兵上了无耻山,围了寡廉洞,高声叫骂。山鬼报人后洞来,那涎脸鬼大 怒道:“俺正欲灭他,他来的正好。”于是戴了一顶牛皮盔,穿了一领桦皮甲,拿了一 口两刃刀,走出洞来,骂道:“你这个丑鬼,将俺徒弟杀了,俺正要报仇雪恨,你怎么 这等大胆,还要寻上门来。”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杀汝等,怎么不来。” 说毕,舞剑便砍,正砍在他脸上。只见他毫无惊惧,并不损伤,钟旭道:“壮脸也。” 涎脸鬼道:“将就看得过,任你刀劈、箭射、靴头踢,总不心烦。”富曲听的,上前道: “主公退后,待俺就那箭射他。”涎脸鬼道:“咱家贴定凭你射来,只等射丢了,你便 罢。”这富曲自恃着百步穿杨的手段,兜满雕弓,一箭正射到他脸上。众阴兵齐声喝采, 以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动,竟像不曾射的一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脸 上,他又分毫不动。富曲一连射了数十箭,他只是不动,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奇 哉,奇哉。昔日雷万春一矢而不动,人以为难,不料此鬼经数十箭,不惟射不透脸,就 如莫射一般,真从古未有之脸也。”钟馗气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脸乱砍,竟如剁肉 的一般,剁了个不亦乐乎。那脸并不曾红的一红。钟馗见他不动,在白泽脊梁上,依他 不怕踢的话,用油靴踢他。足足踢了一百油靴,只觉平常。钟馗也油不得笑了,问道: “这你笑可是何处来的?这等坚硬。”涎脸鬼笑道:“若说起俺这脸来,却也有原有委。 当日家师娄师德,传俺一个唾面自干的法儿,俺想此不过只要脸厚罢了,因此俺就造了 一副铁脸,用布裹了,漆了,犹恐不甚坚牢,又将桦皮贴了数十层,所以甚也不怕。俺 这一领桦皮甲就是贴脸剩下的桦皮做的,前日俺一时乏用,将脸当在当铺中,后来赎出 去。不想他当铺中当下许多厚脸,辩不出那个是俺的。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对他说 道:‘你只在石头上狠挆,挆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编排,将众脸齐挆,那些脸都 挆破了,惟有俺这副脸再挆不破。俺有些厚脸,实是无价之宝,岂惧汝等这些平常兵器 乎。”钟馗听了,顾富曲道:“似此,当如之何?”只的败回阵来,挂了免战牌。那涎 脸鬼竟得胜回洞去了。钟馗对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脸,怎生破他?”富曲道:“看 他本领却也有限,只是这副厚脸难当。怎么设法儿诱的他那副厚脸到手,便不足畏矣。” 咸渊想了一会,道:“有个法儿。他所凭者那副厚脸,俺也照样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 的加厚些。明日阵前交换,他若肯换时,他那脸俺得了。”钟馗道:“不妙、不妙,失 了一副厚脸得了一副厚脸,穷竟一般,有何损益?俺换将他的来,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 脸。”咸渊道:“不妨,不妨。俺这副脸造时,却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与涎脸 相反的,他换上时,那良心发现,自然把厚脸渐渐薄了。他既脸薄,俺却脸厚,所谓不 战而屈人之兵也。”钟馗喜的拍掌道:“妙哉计也。此惟孙悟空能之,诸葛武候亦恐不 逮。”于是,依着法子造起脸来,先以生铜铸就,中以鞋底铺垫,外用牛皮缦了几层, 又贴了数十层桦皮,只是少副良心。钟馗问阴兵,众阴兵道:“小的们知道良心拿到阳 世间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带来,正有一个阴兵,名唤潘有,他有一付良心。也不是阴间 带来的,是这边有良心的人,见使用不上,气愤不过,撒别丢在街心,他拾的藏起。老 爷只问他要便了。”钟馗遂叫进潘有来要。潘有舍不得掏出来,再三只说没有。众阴兵 道:“他半路里拾的一副良心还要昧了,待小鬼们搜他。”众阴兵将潘有按倒在地,浑 身搜遍,才从他脊梁里搜将出来。钟馗交造脸的装在脸中,看时比涎脸鬼的又厚一半, 钟馗大喜。过了一晚,次早上阵,使阴兵前去叫骂,涎脸鬼带了脸出来,道:“你们昨 日败阵,今日怎么又来纳命,难道还不知道孤家厚脸?”钟馗道:“你有脸,俺就无 脸?”于是将脸戴上,涎脸鬼吃了一惊,道:“怎么他也有副厚脸?怪道他又敢来见 俺。”只得高声说道:“俺以脸你们昨日都领教过了,你的脸俺今日也要领教领教。” “从不吝教,只管来领。”那涎脸鬼走上前来,两只脚丁字站定,举起两刃刀照脸砍来。 只听的格喳一声响,火星乱爆。再砍第二刀时,那刀已卷刃了。涎脸鬼心中打算道: “这等看来,他的脸比俺的厚。这若得了这副脸,可以横行天下。”高声叫道:“你那 睑到也算厚。你敢与俺相换吗?”钟馗道:“怎么不敢?”涎脸鬼心中暗喜,忙将脸取 下来递与钟馗,钟馗也将脸取下来递与涎脸鬼,这涎脸鬼喜的戴上。不多时,良心发现, 看看将脸皮消的薄了,涎脸鬼大惊道:“怎么在那脸上厚,到俺脸上薄起来了?”再摸 时,消的竟如纸一般,想须臾现出一寸良心,涎脸鬼不觉的满面羞惭。钟馗与富曲见他 通红的脸,知道是良心发现了,遂向前弄刀砍他。那涎睑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小鬼 禀道:“大王如今羞的不敢见他们了,为今之计,止有两着,或龌龊鬼,或仔细鬼,大 王择一处去投奔;养脸再来与他们支吾。或行或止,大王尽好。”提出刀来,自刎而死。 这正是:      但得良心真发现,果然有脸不如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词曰      财如血,些儿出,疼如裂。大难何膺?但凭胡说。究竟胡诌诌不着,忽然两地成吴 越,鹬蚌相持,澳人自悦。   话说涎脸鬼自刎而死,小鬼们见没了主人,只的四散逃走,因商议道:“咱们往何 处好?”一个道:“就是适才所言,不是龌龊鬼处,就是仔细鬼家。”一个道:“仔细 鬼家远,咱们到龌龊鬼家去罢。”于是一拥出了寡廉洞,却从山后跑了。一个个走的气 喘吁吁,方才到了龌龊鬼门首。上前扣门,里边跑出一个小鬼来,问道:“你们何处来 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会。”众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么?”那小鬼道: “岂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挟脑风。”众小鬼道:“若说别样病证,我们不知。若这 挟脑风,我们却好晓得个方儿,立刻见效。”那小鬼道:“是何法儿,你们且说说我 听。”众小鬼道:“俺家主人当年也曾患此症,请了一个师巫。那师巫敲起扇鼓,须臾 请将那盗跖来,将俺家主人头打了二十四棍,又交师巫炙了二十四个艾炙,登时就好 了。”那小鬼道:“这是怎么缘故?”众小鬼道:“你不知道么,这叫作贼打火烧。” 那小鬼道:“我当是正话,原来是鬼话。我问你们为甚要见俺主人?”众小鬼道:“实 和你说罢,如今不知那里来了一个钟馗,又有一个司马,一个将军,领着数百兵卒,专 斩天下邪鬼。昨天将俺无耻山寡廉洞的涎脸大王灭了。俺们逃难而来,一者想要与俺大 王报仇,二者就来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听了,慌忙飞报进去。且说龌龊鬼正在那里 想美梦,怎么图人家房产,怎么霸占人家地亩,听了此话,脑后一声响亮,魂已钻入爪 洼国里去了,三万一千毛孔,一齐流汗,二十四个牙齿上下厮打。只得勉强扎住,分付 小鬼道:“有这样事?但他们既来投俺,少不得与他们看饭。每人四十颗米的稀粥,咸 菜一根罢了。”分付此事必须与仔细鬼商量方妥,又想到若请他来商量未免费事,不免 找寻他家里,他自然要管待我,这叫猪八戒上阵,倒打一靶。主意已定,遂走出门来, 竟寻仔细鬼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道又想起甚么事?他想道路途远, 倘然出恭起来,可惜将一包屎丢了。不如回去叫个狗跟上,以防意外之变。于是回来, 又唤了一只狗。走不多时,果然就要出恭。龌龊鬼叹道:“天下事与其忧之后,不若虑 之先。圣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之谓也。”真个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 正走中间,狗亦出起恭来。龌龊鬼看着,气的发昏,骂道:“不中用畜生,交你吃上面 去时,厨在家里粪堆上,怎么在这里屙了。真正鼠肚鸡肠,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 用?”看了看,待要弃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无法可拿,只见道旁有些草叶,忙去 取来,将狗粪包裹住,暗带在身旁。真正成家之子惜粪如金的出处。写至此,忍不住要 待赠他:      人屙之后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须包严当馍馍。   又诗一首:      龌龊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为过。   早知那狗不中用,宁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龌龊鬼不题。且说那仔细鬼,他生来禀性俚吝,情甘淡薄。其时正在家中看守 财帛,听的外边有人扣门,只的走将出来。见是龌龊鬼,少不得让在家中坐下,问道: “兄长何来?”龌龊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有要紧话,特来商议。”遂将无耻 山寡廉洞涎脸鬼并小鬼投的根由说了一遍,道:“我想来,丢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 令兵卒来抢掠你我一生所积,岂不老而无功?”仔细鬼道:“是呀,我们不然把银子打 成棺材,将咱装在里边,他若来时连忙埋了,岂不是人财两得,就死也落的受用?”龌 龊鬼道:“这个主意有些错,这几两财帛原是与子孙的,我们不过与他看守。咱们随去 时,交他们何以过度?”仔细鬼道:“也说的是,但依你说该如何?”龌龊鬼道:“须 得个万全之策方好。”两个人想来想去,总没个好法于。看看想到半夜,饿的龌龊口干 舌焦,只的问仔细鬼道:“老弟,我们饥了。我有带来的一包狗粪,请你如何?”仔细 鬼道:“老兄原来还未吃饭。只是火已封了,怎生处?”想了半日,方说道:“有昨日 剩下的两个半烧饼,还有一碗死鸡熬白菜,如何?不见外权且充饥如何?”龌龊鬼道: “使的,使的。”于是托将出来,放在桌上。仔细鬼陪着吃了一个,这龌龊鬼止吃一个 半烧饼到肚,桌子上落上许多芝麻,待要吃了,又怕仔细笑话。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于 是用指头一面在桌上画着,一面说道:“我想钟馗这厮,他要从悭吝山过来就是抽筋河, 过了抽筋河就是敞村了。”桌画上画一道,拈的几颗芝麻到手,因推间指,将芝麻吃了。 吃了又画,画了又吃,须臾吃个罄尽。看时,桌缝中还有几颗不能出来,又定了一条计, 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大声道:“那钟馗若来,我拿住他时定要判尸万断。”这一拍, 将那几颗芝麻拍出来了,他又用前法吃了。那仔细鬼的小童名叫做受罪鬼的吃了一惊, 将腰缠南瓜条挣断,身穿的葫芦叶落地,漏出那光身赤体。受罪鬼恐怕龌龊鬼见笑,将 包狗粪的草叶急急遮掩身体。仔细看见,打了两下受罪鬼,说道:“如今这时候,还有 你换套穿衣的么?”仔细鬼忽一阵心疼,不能动止。你道为何?他见芝麻落在桌上已是 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龌龊鬼设计吃了,所以心疼起来,龌龊鬼见他心疼,心上有些明白, 只得作谢去了。这仔细鬼疼了一会,转过气来,恨道:“他何尝是商量计策来?分明是 故来讨扰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议,怕他不还我席么?”于是连夜饭都不吃了,等 到天明,竟往龌龊鬼家去。这正是:      龌龊鬼抠龌龊鬼,仔细人寻仔细人。   到了龌龊鬼门首,摇响门环,只见龌龊鬼在门缝里张望。仔细鬼道:“是我来了, 不必偷视。”龌龊鬼开了门,道:“原来是老弟,我只当是吃生米的哩。”仔细鬼: “你老弟从来不吃生米。”龌龊鬼便接着口气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饭了。”因对家 人说:“你二爷吃了饭了,不必收拾,止看茶来罢。”仔细鬼暗道:“又受了他的局套 了。”只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说道:“老兄昨日所言之事,我想此事还与急赖鬼商量, 他还有些急智。”龌龊鬼道:“你提起他来,他去年借了我二斗三升一勺粮食,止还的 贰斗三升,竟欠我一勺未还。我为朋友面上不好计较,你说他可成人么?”仔细鬼道: “可不是怎的,他问我借了二钱三分四厘银子,还短了一毫。我交他写下文约,现在我 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们如今做了大量君子,搁过一边,且与他商量这事可也。” 龌龊鬼道:“你说的是。”于是携了仔细鬼的手,出了门,同到急赖鬼家来。只见门前 围着许多人,都是向他讨债的。急赖鬼挂出一面牌,上写着:“明日准还。”那些人益 发不依,嚷个不了。龌龊鬼道:“他既明日唯还,也就罢了,你们为甚还这等的乱嚷?” 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这个明日是活明日,不是死明日,所以难凭。”仔细鬼道: “总是一个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大凡有行止的,是个死明日。无行止 的,是个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万载常明起来,那里有个底正?”龌龊鬼道: “原来如此,但如今列位们嚷也无益,索性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见说的有 理,也只得去了。   他二人方才进来,见急赖鬼在那里砌墙。仔细鬼道:“外边有许多人叫骂,你还这 等安心砌墙?”急赖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于今见西墙倒坏,我拆东墙补西墙里, 岂是有奈何的么?二位兄长到此何干?”龌龊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特得来 求教。”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急赖鬼道:“我当是甚么大事。若这宗事,有何难处?只 须写一封《吓蛮书》去吓他,他自然不敢来了。”仔细鬼道:“怎么叫做《吓蛮书》?” 急赖鬼道:“兄不知么?是当日外国与唐天子邦下,将一封书来,写的是他那外国的字 体满朝文武官员都认不得。明皇召将李青莲来。那李青莲吃的酷酊大醉,将来书看了, 就用他外国的字体写了一封回书。明皇教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他拿起笔来一挥而 就,写成一封《吓蛮书》竟将那外国吓的服了。如今也只写封书去吓罢了。”仔细鬼道: “此计大妙,正是纸上谈兵。只是叫谁来呢?”急赖鬼:“我已打算下了,我这边八蜡 庙中有个教学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诗词歌赋,再没人比得过他。那一年岁当大比, 题目是风、花、雪、月绝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起笔来就做成了。我还记的,试念与 老兄。那咏风的诗是:      一股冲天百尺长,黄沙吹起斗难量。   任他镇宅千斤石,刮到空中打塌房。   咏花的诗是:      一枝才谢一技开,谁替东君费剪裁。   花匠想从花里住,不然那讨许多来。   咏雪的诗是:      轻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头满面探。   想是玉皇请宾客,厨房连夜褪天鹅。   那咏月的诗益发妙绝:      宝镜新磨不罩纱,嫦娥端的会当家。   只恐世上灯油少,夜夜高悬不怕他。”   龌龊鬼听了,道:“真个做的好,只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赖鬼道: “这正是用意深处,大凡做贼的人,偷风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照 将起来。所以要用这‘不怕他’,三字,可谓奇之极矣。房官见了他的这卷,喜的说道 羽翼已成自当破壁飞去。因怕他飞去了,将文字旁边画了许多道子拦住,犹恐他脱颖而 行,又叉上许多又叉叉住。逞上主考那边,不想主考浅薄,也不懂的‘不怕他’三字, 反说莫有出处,驳了不中。你说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满腹不平,又做了一首感怀的诗, 再念与二位听:      生衙钞短忍书房,非肉非丝主不良。   命薄满眸观鹬蚌,才高塞耳听池塘。   谈诗口渴梁思蜜,论赋心羡孔念姜。   何日时来逢伯乐,一声高叫众人慌。”   龌龊鬼道:“这诗我益发不懂,还求哥哥讲讲。”急赖鬼道:“生衙钞短忍书房者 是作生意无本钱,待要住衙门没顶手,所以忍气吞声入书房。第二句就是说主考驳了他 的卷子,说他吟得诗当不的肉,作的赋当不得丝,又遇主考不良,不中他,故云非向非 丝主不良。第三句是见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奋然说道:我虽命薄,看你鹬蚌相持到几 时。第四句是说下弟以来别无生理,只得教书,那书生们念起书来就如蛙鸣一般,古诗 有青草池塘处处蛙之句,这‘听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便说说教学的苦处,每 到谈诗论赋的时候,讲的口干心羡,当日梁武帝被候景困在台城饿死时,曾思蜜水止渴, 所以说‘梁思蜜’。论语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云‘孔念姜’。‘口渴梁思蜜,心羡 孔念姜’,你看他对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古典,岂不是好诗?至于结尾这二句益发妙 绝了。当日马逢伯乐而嘶,其价倍增,他说‘何日时来逢伯乐’,言没时遇个明眼主考 将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时他把人都吓慌了,所以‘一声高叫万人慌’。这一首诗 无一个闲字,无二句闲话,蕴藉风流,特真异才。怎奈德修谤兴,道高毁人,反起一个 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说这等一个才学,岂是不通之人?”仔细鬼道:“自然大不通之人, 老兄可快叫他写《吓蛮书》。”急赖鬼道:“你们空有几分财帛,道理全然不解。当日 文王访姜太公,先主请孔明,都是亲身请见,岂有个唤来之理?我们必须亲自拜求方 可。”龌龊鬼道:“还是老兄知礼。”于是三人同出门来,转了几个弯,就是八蜡庙了。 上前轻轻扣门,里面走出一个小童问来历,进去通报。且说那不通鬼正与诌鬼讲话,小 童走近身边,低低说了声:“有客相访。”这不通鬼也不问是谁,分付:“请进来罢。” 小童出来道“有请”,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谦逊,先向诌鬼致意,道:“此一位先生 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长诌先生。”他三人先同诌鬼作了揖,然后与不通鬼见礼, 说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会面,实慰平生。”不通鬼道:“学生草茅下士, 幸接高贤,顿使蓬革生辉。”让坐已毕,看他书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没有松来,也没有柏。檐前培二枣,阶下栽双菊。一顶书 柜不是梨木,几卷戏书颇称古籍。砚台堪作字,诗简可装笔。存一点太古心,妆一个稀 奇物。闭门俗客,烹茶待知己,还有一桩缺欠,无钱赊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谕。”龌龊鬼道:“无事来冒渎,今有利害切 身之事,特来恳教。”遂将钟馗之事细说了一番,不通鬼听着斩鬼二字,因自己有一这 个鬼名,未免有些动意。所谓骂着和尚满寺热,只是不肯显露。急赖鬼随又说出求写书 之意,不通鬼道:“学生才疏学浅,只恐有负所托。”只见诌鬼大怒道:“何物钟馗, 这等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社台你将这书写的官冕些,叫他知道俺们的才学,自 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们再动公呈。”不通鬼道:“众位请坐,待学生搜索枯 肠。”于是左扭右捏的,把胡须不知拈断多少,好几个时辰方才写出稿来。你道写的是 甚:      “年家传教生某等书钟馗老先生麾下:盖闻先王治世,各君其国,各子其民,彼此 不争,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闻而来,竟将生等一概要斩。即以斩论,孟子云:君 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其不应斩也,而先生 必欲斩之。先生既欲斩生等,生等独不可斩老先生乎?如其见机而作,乃属其阴兵而告 之日:敌人之所欲者,吾头颅也,我将去之,不亦善乎?若犹未也,生等嚇然斯怒,爱 整其旅,将见弓矢斯张,于戈戚扬。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先生 其奈之何?敬希酌量,勿贻后悔。不宣。”   众人看毕大喜道:“还是先生高才,说的又委婉又刚正。他见了自然卷甲倒戈矣。” 连鬼道:“书词虽好,还待我亲去一番。凭俺三寸不烂之舌,说的他死心塌地,再不敢 小观我等。”龌龊等鬼益发大喜,只得摊钱买酒,与诌鬼饯行。诌鬼饮过三杯,拿着书, 竟昂然而去。且说钟馗自灭了涎脸鬼,因五月天热,且在这山中避暑,时正和咸、富二 神玩赏榴花,阴兵来报道:“外边有个秀才要见。”钟馗道:“令他进来。”只见诌鬼 高视阔步,走到面前,长揖而立。钟馗已有几分怒气,问道:“你来何干?”诌鬼道: “夫兵乃凶器,战乃危事,所以圣人不得已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闻有所不得已之事, 竟将俺名为鬼的人一概要斩。人命关天,上帝宁佑汝乎?我学生不忍坐视,故求敝友修 书一封,专来奉上。倘若执迷,俺们的公呈绝不免也。”说毕,递上书来。钟馗听了他 言词,已是大怒,又看他的书词,满纸胡诌竟无一笔通处,于是掷书于地,大喝一声, 手提起剑落,将他的诌筋诌肠一齐砍断,再不能诌了。于是率领阴兵,竟寻龌龊鬼等来。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喊声震地,杀声冲天。原来是龌龊鬼与仔细鬼因与调鬼饯行,摊钱 不均,龌龊少摊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几个小钱,仔细鬼不依,所以两个斗起气来,率领 家兵厮杀。钟馗不知是谁,将远处看的人叫来问时,方知就是书上写的那两个鬼。钟馗 就要上前去灭,咸渊道:“主公权息怒。这教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待他伤了一个,我 们诛一个更容易。”钟馗于是札下营寨不题。   且说龌龊与仔细鬼正在酣战之际,只听的一声呐喊,看时两家兵都散了。你道为何? 原来他两个平日与这些家兵的口粮不足,已是都有怀恨之心,今又见钟旭扎下营寨,料 想纵有功劳,绝无赏赐,因此散了。他两个愈加气恼,只得拔出生刀子来厮掘。看看两 个俱带重伤,两家儿子出来各救回去。且说龌龊鬼回到家中,料想不能得活,又恐死了 累儿子买棺材,遂于夜间偷跑出来,跳入毛坑里去了。正是:      生前不是干净人,死后重当龄龊鬼。   再说仔细鬼听的龌龊鬼死了,看自己也是一身重伤,料来不能独活,遂分付儿子: “为父的苦扒苦挣,扒赚的这些家私,也够你过了。只是我死之后,要急将我一身之肉 卖了,天气炎热,放坏了怕人不肯出钱。”说着流出两行伤心泪来,大叫一声,呜呼哀 哉了。不多一时,又悠悠复活,他儿子道:“爹爹还有什么牵计处?”仔细鬼道:“怕 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细,不可吃了亏,就是牵计这个。”说毕,才放心死去了。不想他 儿子果然孝顺,不肯违了父命,竟将他碎割零卖,这也叫做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 了。表过不题。   再说那急赖鬼与不通鬼正在那里眼观捷族旗、耳听好消息的时候,忽见小鬼报道: “不好了,钟馗来了,诌先生也教杀了,龌龊鬼仔细鬼都死了。我们只的各顾性命便 了。”说着跑出门了,霎时逃的无踪影了。不通鬼闻的这个消息,丢了三魂,散了七魄, 也顾不的笔砚琴书,跑到后院井边,不通一声做水中秀才去了。只留下急赖鬼一人,急 急走到家中,闭门不出。钟馗率领阴兵将他舍宅围了,昼夜攻打。攻打的这急赖鬼急了, 叫他的儿子树出一面牌来,是将还字改作降字,是“明日准降”。到了次日,使阴兵问 他为何不降,他回答:“写的明白。写的‘明日准降’,为何今日来问?”钟馗听了大 怒道:“看来这厮的明日无底止了。”催兵尽力攻打,那急赖鬼见势头不好,拿了一枝 折戟杀将出来。这壁厢富曲出兵,战够多时,只听的一声响亮,急赖鬼落下马来。众阴 兵上前拿住,钟馗便要斩他,急赖鬼道:“不算,不算,这俺马蹶,非汝等之能。便斩 了,死也不服。岂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为胜者乎?”钟馗哈哈大笑道:“也罢,俺就放 你去,让你再来,量你笼中之鸟,网内之鱼,不怕你逃入离恨天去。”急赖鬼回至家中, 换了一匹银鬃白马,又杀将出来。钟馗也骑上白泽,同富曲相迎。急赖鬼措手不及,又 被富曲活捉过来。急赖鬼又道:“岂有此理,俺止有一人,你却两人,虽然拿住,也不 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单战,不许夹攻。”钟馗笑道:“你果然会急赖,到也美得个 实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时拿住,又有何说?”急赖鬼又回到家中,弃了大折朝,拿 了一口可怜剑,又杀将出来,钟馗便与单战。那急赖鬼怎敌得过,战够数合之后,便就 逃走。钟馗紧紧赶来,赶到没奈何边,前去无路,急赖鬼大惊失色。正在慌乱之际,忽 然绿荫中撑出一只没下稍的船来。急赖鬼指望游过河去再寻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 住船头,跌落水中,变成一个大龟,缩了脖再也不肯出来了。正是:      躲债无方,张口不能胡急赖。   避人有法,缩头权且做乌龟。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诗曰:      为后攒眉日夜忧,金银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儿月,孝子能凶报父仇。   博具有神财摄去,烟花无底钞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应悔当年作马牛。   这首诗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计挣下钱财,后来不肖子孙定要弄个罄尽。 所以古人说得好来:悭吝揝财,必生败家之子。这两句话,便是从古至今铁板不易之理, 惟有司马温公看得透彻,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 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学司马温公做,世 人再无龌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得偏少,学龌龊仔细的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 无数了。怎见得?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相悬绝。自从乃父 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法度,诸事俱要奢华,又随一堆帮闲的朋友, 非嫖即赌,登时弄的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也落下两个美号,那龌龊鬼的儿子叫 做讨吃鬼,那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细细说来。却说钟馗见急 赖鬼变了乌龟,率领兵又往别处去了。这讨吃鬼打听着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里受用, 只是见那房舍摆设俱不称意,反将他父亲骂道:“老看财,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 在世,能有几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场。怎么只管用,今日死 了,你为甚不带去了,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的,岂肯叫他累住?”正打 算之际,只见一个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生怎么模样: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鞋露后这前。遍体琉璃,只怕那拾碎的针钩搭去。满身秽气, 还愁着换粪的马桶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活宝。论不得文,讲 不得武,到大来修炼为稀罕东西。正是:漫说海船钉子广,拔去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的宅上少人使唤,端引他来。 他家当初也是富贵人家,只因从小娇养,没有读书。及至他父亲死后,学了一身本事, 又会饮酒,又会嫖娼,至于钻狗洞,跳墙头,这些都是他的本事。东不管,西不管,又 好吃来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逊,又极有行止。好友送他一个混名叫做倒塌鬼。 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几处都不承揽。闻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领来爷 只管留下,包管诸事称心。”讨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这等一个人,来的正好。”于 是写了一张投身文契,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 “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什么乘凉去处才好。”倒塌鬼道:“大爷要乘凉不难,离此十 里之遥,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面是水,水中满栽着莲花,沿堤都是杨柳,遮的亭子上 一点日色也是无有,且是洁净无比。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鹏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 处,香波滚滚,日来时,杨柳筛金。绝好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 此所在,自然要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 倒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时趋奉的小人甚是喜欢,小人赠了他一个 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此人唤他来如何?”讨吃鬼道:“你快唤去。”倒塌鬼 去不多时,果然唤来低达鬼来了。只见他:      满面春风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一双眼盯着大爷 之腹。身欲坚而却像针,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只愁无腹,叫投 东不敢西,惟取欢心。不避风,那怕雨,岂惮劳碌?更有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 他说道:不打紧,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了罢。”低达鬼再 三谦让多时,才在椅子边上坐了,听讨吃鬼叫了一声,就连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分 付?”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哉亭上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可这样 过谦,只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鬼连忙打恭道:“大爷分付的是。”于是整了一 桌齐整饭,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之数。抱了两坛酒,骑了高头俊马,玉勒金鞍,竟 到快哉亭上来了。只见快哉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细鬼儿子 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鬼。那要碗鬼自从仔细鬼 死后,他的心事与讨吃鬼一样,也甚是怨恨。他的父亲不会做人,所以他就改了当日制 度,每日只是赌饮取乐。今日正在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天之仇, 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长兄也来 此作乐乎?弟久已要负荆请罪,惟恐长兄不容。今日幸会于此,实出望外也。再不消题 起老狗才,只因他们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也未免 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罗圈作揖。彼此俱问大号,讨吃鬼与要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 道:“我说你两家合了席,岂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 无不宜之矣。”真个两家合席而坐,讨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诓骗鬼、丢谎鬼对陪, 低达鬼打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我等, 这亭子上不知快活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话也不消题起,放着眼前风光何等 畅快,二位大爷只管讲他怎么,我们王十九且饮酒。”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叫 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你,我酒虽会吃,却不晓行什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 鬼又让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说。你道却是为何?只因他两家从不宴客,所以他两人 都不曾见过行令。诓骗鬼道:“也罢,我替大爷行起。”于是拿过骰盆,说道:“要念 个风花雪月梅柳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杯。”众人俱求说明些,我们好遵令。那诓 骗鬼拿着骰子说道:“对月还须自酌,春风到处皆然。东摇西拽柳绿绵,花满河阳一县。 梅开香闻十里,雪花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行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却好是个 么。诓骗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小人 替行酒,大爷吃。”讨吃鬼吃了,就该要碗鬼道:“南无爷,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说 一遍。”诓骗鬼只得又说一遍,那耍碗鬼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个四,大家都斟了,耍碗 鬼还罚了大杯。就该诓骗鬼掷了。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 “此大爷的令,我不过替大爷行而已。我敢不遵令?”于是拿起骰子,掷出个六点,诓 骗鬼自然明白,举起杯敬了讨吃鬼一杯,又与丢谎鬼一杯。丢谎鬼道:“这是为何?” 诓骗鬼道:“令是雪花扑琼筵,我所以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么就扑不到我这 里来,只管叫我干着。”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杯来,就该丢谎鬼掷出个二,他 满席都斟起来。诓骗鬼请罚一大缸。丢谎鬼道:“我遵令,怎么罚我?令是春风到处皆 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骰掷二点,你只敬两家 就是了。”丢谎鬼只得受罚,收尾就该低达鬼掷了,他满望要掷个么或四,吃杯酒儿。 不想掷出个三来,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不备,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 了。且说大家正吃的爽快,而红日已沉西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际,又早黄 昏了,怎得有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得夜,大家乐一个通宵方妙。”诓骗鬼道:这有何 难,此处到柳金娘家不远,我们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个甚么人? 我们可以去的。”诓骗鬼道:“大爷不知么,这柳金娘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 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何不相与,相与不枉到此一 游。”讨吃鬼听了此言。不觉身麻了半边,说道:“我们就快些去来。”于是一行人都 离了快哉亭上,往前急走。走不多时,前边一个大镇,讨吃鬼道:“这是什么去处?” 诓骗鬼道:“这此叫做烟花寨。”众人上的寨来,又见一个大坑,上有独木小桥,讨吃 鬼又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的许你来瞧,无钱的不许你 来瞧的意思。二位大爷是有钱的,只管瞧不妨。”二人满心欢喜。到柳金娘家门首,诓 骗鬼高叫道:“柳妈妈在家么?”那柳金娘应着开了门,诓骗鬼引着众位进来。柳金娘 道:“众位老爷面生的紧。”诓骗鬼道:“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两个俱有万贯家财,今 日专来访你家两个令爱。福星来临,你还这等慢待。”柳金娘闻听,喜的屁滚水流,忙 让到家中,坐在上房。只见排设的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的他的白眉神,中间一张方桌, 八把漆椅,两边钢炉古画,极其清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 连忙催得他两个女儿进去,果然生的美貌,但见:      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足儿,直掇掇的身子儿。 上穿的藕合细罗衫儿,下穿着水白广纱裙儿。   两个一样容颜,一样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一般,朝着众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 吃鬼与耍碗鬼喜的满心发痒,无有抓处,目不转睛得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来,讨吃 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诓骗鬼、丢谎鬼依然相陪,两个姐儿打横,低达鬼叙着桌角。又 将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菜之类。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 那倒塌鬼独自一个儿往下边房里坐去了。丢谎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与二位 大爷劝酒。”那倾人城拍着节儿唱了一个《黄莺儿》,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