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 - 第 1 页/共 5 页

《斩鬼传》(清)刘璋 回目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鄷都府舍鬼谈人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第三回 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第四回 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第六回 驱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交鬼偷尸 第七回 对芳搏二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第八回 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第九回 好贪花潜移三地 爱饮酒谬引群仙 第十回 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序   昔阮胆作鬼论而求辨之,今烟霞散人著此鬼传,独不惧鬼来与之为敌乎?然而无惧 也。《无鬼论》论已死之人,《斩鬼传》传未死之鬼。夫人而既名之曰鬼矣,则必阴柔 之气多,阳刚之气少。聆其当斩之条例,思其被斩之因由,畏念起而悔心生,方且退阻 避藏之不逞,尚敢与之为敌乎?是无论当斩之与否,使其果斩之也,已无此等鬼矣。无 之而谁与敌乎?即未必斩之也,而斩既有传,则其魂已丧,其骨已寒,又何虞其敌?或 者曰:鬼未必可概论。如昔鲁公谈说,而一鬼来听。喝曰:“汝为人去罢。”其鬼答之 曰:“做鬼令经春秋也,无烦恼也。无愁禅师劝我为人去,只恐为人不到头。”此鬼之 安于鬼者也。宋列伯龙历任九卿、郡守,而贫困尤甚,其廉止可知也。一旦思营什一之 利,不可谓非易。厥初操也,适有一鬼在旁,鼓掌大笑,伯龙因之而止。此鬼之化人贪 心者也。若此之鬼,方礼之敬之不暇,而迁敢日斩乎哉?予曰:此真鬼也。若者人而鬼 矣,未鬼而人其尚假,不尽人道而趋鬼途也,已非人也,乌得与安已分、化人贪之真鬼 比?实是斩绝此等,始见清平世界。《传》中剿抚并用,犹为网开一面,不凡又增一等 侥幸鬼,遗一等漏网鬼乎?不知天地之气,春温秋肃;帝王之治,德感刑威。人趋于鬼, 鬼复化为人。鬼而人也,宁得仍目为鬼?人而鬼者乎?昔有为君而呼宫中阉寺为鬼者, 赵日赵鬼,李日李鬼。余以为此等鬼更利害,其阴险惨毒甚于鸩、漏脯,有明之魏忠贤, 尤其明征也。贼害忠良,破坏宇宙,凌迟不足以尽其辜。但贬守望陵,死后阴曹收入十 八层狱中,与十帝侍、刘瑾等同完割根鬼之数,永不放出,使钟馗飞斩而不可得。是阴 曹之护短也,亦无不可。                    瓮山逸士题于兼修堂 自叙   余囊不解明王为佛何如,但见其三头八臂,身缠毒蛇,怪状奇形,不敢正视。问老 僧曰:“此何神也?”老僧曰:“佛也,非神也。”余不禁嗤然笑曰:“此岂有如是之 佛乎?吾闻佛以慈悲为本,意必垂眉落眼,善气迎人,使天下可亲可爱,不欲令人畏而 恶之也。若以为佛,则诸魔恶鬼皆得以佛名之矣。”老僧曰:“若独不观王者乎?王者 礼乐政刑之设,礼乐所以绳天下之善人,政刑所以戒天下之恶人也。飞究之,绳善人者 是一副大慈悲心,即戒恶人者,亦是一副大慈悲心。知乎此,而垂眉落眼者佛也,即三 头八臂者,亦佛也。子何以为非佛耶?”余不禁绎然思,恍然悟,曰:“是矣。但善者 独非王政之得尽绳,恶者亦非王政之所得尽戒也。彼夫天下之大,四海之广,为盗、为 奸、为其显然为不善者,或徒或流,或绞或斩,王法得以戒也。若夫捣大、诓骗、仔细、 龌龊、风流、糟腐甚至好酒贪色等事,王法亦得以戒之乎?”老僧曰:“此固非善,亦 非不善者也,奈何以王法绳之乎?”余曰:“子以为非不善,抑亦安在其为非不善乎? 且夫王者之治天下也,在维其风俗。即如捣大之风倡,而人无诚实;诓骗之风倡,而人 多作伪;仔细、龌龊之风倡,骨肉寡恩。夫人而至于无实,至于诈伪,至于骨肉寡恩, 尚得以为善乎?即如风流、糟腐、好酒、贪色未可以为不善也,似也。然风流也,而玷 污名教;糟腐也,而泥滞鲜通;好酒贪色也,而败坏威仪,淫乱风俗。夫人而至于玷污 名数、泥滞鲜通、败坏威仪、淫乱风俗,尚得以为善乎?”夫人之所以为人者,善于人; 而至于不善人也,而实鬼也。夫人也,而可以鬼乎哉?夫人也而既为鬼,则又安忍坐视 而不思,所以超度之哉。故作此传者,亦是一副大慈悲心,行慈悲事,盖以继王政之所 不及,而学明王佛之使人知所畏而为善也。弟权其心也,而不能操其权,故重事。俨如 钟馗,而其功归于咸、富。及不知者。或谓余故以骂人也,余敬以质诸众。               辛巳仲冬夏烟霞散人题于清溪草堂   昔人有问画师曰:“天下何物易画?”画师曰:“莫如鬼。”人曰:“鬼无形者, 何以易画?”画师曰:“正以其无形者,所以易画也。”且夫天下之物,莫不有形,即 莫不期肖其形。苟有一之不肖,不可以为画师矣。若夫鬼,则无形容者也,增之不见其 长,减之不见其短,任意率笔,通无考证,此其所以易画也。然则余之为是传也,亦始 取其易也云尔。                    烟霞散人再识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鄷都府舍鬼谈人      世事浇漓奈若何,千般巧计出心窝。止知阴府皆魂魄,不想人问鬼魁多。闲笔题, 谩咨嗟,焉能个个不生魔?若能改尽消邪状,常把青锋石上磨。   这首诗单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赋五行,何尝有甚分别处?及至受生之后,习 于流俗涸于气质,遂之迥然各别。好逞才的流于轻薄,好老实的流于迂腐,更有那悭吝 气的半文不舍,捣大的满口胡诌。奇形怪状,鬼气妖氛种种不同,人人既有些鬼形,遂 人人都起些鬼号。把一个化日光天,半是阴曹地府。你道可叹不可叹?在下如今想了一 个消魔的方法,与列位醒一醒脾。   话说唐朝终南山有一秀士,姓钟名馗,字正南。生的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甚是丑 恶怕人。谁知他外貌虽是不足,内才却甚有余,笔到时,篇篇锦绣,墨到处,字字珠玑。 且是一生正直,不惧邪祟。其时是德宗皇帝登基,年当大比。这钟馗别了亲友,前去应 试,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到了长安,果然好一个建都之地。怎见得:      华山朝拱,渭水环流,宫殿巍巍,高耸云霄之外。楼台叠叠,排连山水之间。做官 的锦袍朱履,果然吓惊人。读书的缓带轻衣,真个威仪出众。挨肩擦臂,大都名利之徒。 费力劳心,半是商农之辈。黄口小儿,争来平地打筋头;白须老者,闲坐阳坡捣喇。   这钟馗观之不尽,望玩之有余,到了店门口。那店小儿一见,吃了惊,说道:“我 这里来来往往,不见了多少人。怎么这位相公生得这等丑恶?”钟馗笑道:“你看俺貌 虽恶,心却善也。快安排几间洁净房儿,待俺住下,以便进场。”这店小儿将钟馗留下, 收拾晚饭,钟馗吃了。只见长班赵鼎元禀道:“明天买卷,该银贰两。”钟馗道:“怎 么多少?”赵长班道:“卷子该要壹两二钱,写卷面要壹钱,投卷要五钱,结状要贰钱, 共该贰两之数。”钟馗打开行李,称出贰两雪花官银,付与赵鼎元。赵鼎元接了银子, 道:“明日投文,后日准备进场,相公不可有误。”钟馗点头应喏。一宿晚景题过。次 日起来,礼部投文书毕,走到十字街上,见一伙人围着一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谈相。这 钟馗挨入人丛,看那先生怎生模样?眸如朗月,口若悬河。眸如朗月,观看处忠奸立辨; 口若悬河,谈论时鬼皆惊。戴一顶折角头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双根朱履,仿佛浑 如张果老。龟壳扇指东画西,黄练縧拖前束后。向在两河观捋相,今来此地辨英雄。   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元孙袁有传是也。因时当大比,故来此谈相。钟馗待众人相毕, 先生少暇,方走进前说道:“俺也烦先生一相。”那先生抬头一看,只见钟馗威风凛凛, 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了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无超群出众之才。这人 来的十分古怪。”于定睛细看了一会,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钟馗道:“俺姓钟名 馗,特来领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更有两权朝拱兰台,自是大 贵之相。只是印堂之间现了墨气,旬日内必有大祸。望足下谨慎才好。”钟馗道:“君 子问凶不问吉,大丈夫在世,只要行的端正,当于死生祸福,听天而已,何足畏也。” 于是举手谢了先生,佯长去了。到次日进场,鱼贯而入。原来唐朝取士与汉朝不同。汉 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诗赋。钟馗接的题目,却是瀛洲待宴应制五首:《鹦鹉》一 篇。钟馗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点。钟尬又自从头 看了一遍,着实得意。于是交卷出场。你道当日主闱的是谁?原来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 韩愈;副主考学士陆蛰。两人同心合力,要与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阅来阅去,不是庸庸 可厌,就放荡不羁;更有那平仄不调,韵脚不谙,还有那信口胡诌,一字不通的。间有 一贰可视,亦不过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肿口歪,不禁攒眉叹息道:“如此之才,怎生 是好?”忽然间到钟馗这卷,喜的双手拍案连声,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 后一人而已。清新俊逸,体裁大雅,盛唐风度,于斯再见矣。”二人阅了又阅,赞了又 赞,取为状元及第,专候德宗皇帝金殿传肿,以为盛朝得人之庆。到了那日五鼓设朝时 候,果然是皇家气象,十分整齐,但见:      九间金殿,金殿上排列着银钺金瓜。两道朝房,朝房内端坐着青草紫缓。御乐齐鸣, 卷帘处,香烟缭绕,隐隐见凤目龙姿。静鞭三响,排班时,纱帽缤纷,个个皆鹓班立。 站殿将军圆睁着两只怪眼,把门白象齐排着四个粗牙。   正是:      九天阊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钟馗等俯伏金阶,不敢仰视。只听的鸿胪寺正卿高声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钟馗。 引见官将钟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扬龙目,开凤眼,将钟馗一看,心中甚不悦,道: “我朝取士全在身言书判。这丑态如何做得状元?”韩愈见龙颜不悦,俯伏奏道:“臣 等职司文衙,止知阅卷,不得阅人。此人赋诗句句琳娜,篇篇锦绣,陛下不可因人而弃 其才。且人才之优劣,全不在貌。晏婴身矮,而能相齐;周昌口吃,而能辅汉。若必以 貌,我朝张易之、张昌宗,非其明鉴耶。孔圣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德 宗道:“卿言虽是,但我太宗皇帝时,十八学士登瀛州,至今传为美谈。若以此人为元, 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识人才,将如之何?”话犹未了,只见班部中闪出宰相卢杞,幞头 象简,玉带蟒袍,俯伏奏到:“陛下之言诚是。状元必须内外兼全,三百名中岂少其人? 何不另选一名,而烦圣心踌躇耶。”钟馗闻言大怒,跳起来道:“人言卢杞奸邪,今日 看果然。”于是舞笏便打。此时闹动了金銮,混乱了朝仪。德宗皇帝龙颜大怒,喝令金 瓜武士,将钟馗拿下。钟馗气的暴嗷如雷,竟将站殿将军浑瑊腰间宝剑拔出,自刎而死。 德宗惊的目瞪口呆,众官唬的面如土色。只见陆蛰怒气填胸,向前奏道:“宰相怜才而 反害才。他说钟馗丑恶,做不的状元,他今现称蓝面鬼,岂可做宰相;奸邪误国,罪不 容诛,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时如嚼橄榄,方才回过味来,说道:“寡人一时不明,卿 言是也。”遂将卢杞发配岭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钟馗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 邪,仍以状元官职殡葬,众官方才喜悦,皆呼万岁,德宗退朝,不在话下。却说钟馗受 了封号,空中谢恩毕,悠悠荡荡,提着宝刀,插着笏板,向东南而走。走勾多时,远远 望见一座城池,好生险恶:      险风惨惨,黑雾漫漫。阴风中仿佛闻嚎哭之声,黑雾间依稀见魑魅之像。披枷带锁, 尽道何日阴山脱。知解臼杵,不知甚时苦海离。目莲母斜倚狱四盼孩儿,贾充妻呆坐奈 何等丈夫。牛头马面簇拥曹瞒才过去,丧门吊客勾牵王莽又重来。正是:人间不见奸邪 辈,地府垒堆受罪人。   钟馗正在观看之际,只见一个判官领着两个鬼卒飞来,高声问道:“汝是何方魂魄? 来俺这鄷都何干?速速讲明,俺放你过去。”钟馗看那判官时,却与自己一般模样,也 戴着一顶软翅纱帽,也穿着一件肉红圆领,也束着一条犀角大带,也踏着一双歪头皂靴, 也长着一部落腮胡须,也睁着两只灯盏圆眼。左手拿着善恶簿、生死笔,只是不曾带着 宝剑。钟馗暗自思道:“奇哉!奇哉!难道此人也像俺负屈而死的么?”遂向判官道: “俺姓钟名馗,本中唐朝状元。只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论文字;又被卢杞逢君,要将 淹革退,俺愤气而死。唐天子怜俺苦死,封俺为驱魔大神,遍行天地之下,以斩妖邪。 俺想妖邪唯汝鄷都最多,今既到此,烦你通报阎君,指点与俺,以便驱除,庶不负唐天 子封俺之意。”判官听说此言,遂拱立道旁,说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远迎。” 于是别了钟馗,飞跑至森罗殿上,禀道:“小判把守鄷都,忽有一人自称唐状元,姓钟 名馗,唐王嫌他貌丑,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为驱魔大神,他今特来斩鬼,要见大王。” 阎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请!”那判官于是迎请钟馗,进了大门,两边排列的都 是些狰狞恶鬼。到了殿上,又见殿上柱一副对联,上写着:      “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休大胆,烊钢熟铁,摸摸心头 怕不怕,仔细思量。”   阎君下座相迎,钟馗倒身下拜,阎君双手扶起,让钟馗坐定,问道:“尊神至此有 何相教?”钟馗道:“俺奉唐王天子之命,遍斩妖邪。妖邪此处必多,伏祈指出一二。” 阎君说:“俺阴司妖邪固有,然都是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饿死鬼。鬼馗虽多,经 理神灵却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还有秦广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 泰山王、平康王、转轮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并无一个游鬼敢于做祟。 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钟值听了大笑道:“阳世间乃光天化日, 又有王法绳制,岂容此辈存站耶?”阎君道:“尊神上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 分,只在方寸间。方寸正,鬼可为神。方寸不正,人即为鬼。君不见古来忠臣孝子,何 尝不以为鬼为神乎。若夫曹瞒等辈,阳问莫测,岂得谓之人耶?”钟馗闻之,豁然大悟, 曰:“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阎君揪然道:“此等儿最难处治。欲加之以 王法,彼无犯罪之名,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习深成 性的罪孽。”叫判官将此等鬼簿拿来,与大神过目。判官递上钟馗展开一看,只见上面 记的都是些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抢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 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尸鬼、不通 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渎鬼、丢谎鬼、七斜鬼、 撩乔鬼,还有风流鬼、色钱鬼,临了一个是楞睁大王。钟馗看毕,惊讶道:“不料世间 有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处?”阎君:“无有定处,大抵地方繁华的所在,捣大抢渣等 鬼多些,其余散处四方,总无定踪。尊神当随便驱除可也。其驱除之法,亦不可概施。 得诛者诛,得抚者抚,总要量其情之轻重,酌其罪之大小,只在尊神酌量行之乎。”钟 馗道:“虽然如此,但阴间鬼魅,有十殿阎君经理,又有左之曹、右之曹协助,阳间协 助,阳间鬼魅单委小神一人,诚恐独力难支,将如之何?”阎君道:“孤家这里有两个 英雄,一个唤做成渊,一个唤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随便驱使,再发三百 名阴兵,着他二人统领,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钟馗道:“如此最好。”阎君于是速 传咸、富二人听旨,二人俯伏殿前。钟值举目观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样:      头戴儒巾,论脑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估尘垢少煞三升。满腹文章,怎奈饥时难 煮。填胸浩气,只好苦处长吁。白眼亲朋,反说穷酸骨傲。离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 正是:失意猫儿难比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钟馗看了咸渊,再看富曲时,却又不同。怎见得:      举止方刚,形容古怪。虎背熊腰,两臂有力千斤。海阔天空,一心私无半点,身能 扛鼎,怎奈无鼎可扛。气可冲天,其如有天难冲。烂箭拆引怎好向人前卖弄。大韬之略, 只落得纸上谈兵。正是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难逢推毂人。   阎君对钟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钟馗道:“文谟武略,料来不差,得此二 人足矣。但小神无骑可乘,亦觉亵体。”阎君踌躇一会,道:“只也不难,俺阴山中有 一白泽,他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只因奸邪,后又害了伍于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 白泽。数百年来自怨自艾,颇有改邪归正之心。此物堪与尊神骑坐,成功之日,以可以 升天矣。”遂叫鬼卒将白泽牵来。阎君分付道:“伯嚭,你既为人兽,颇有心,可与驱 魔大神骑坐,建功立业,忏悔生前。”只见那白泽摇头摆尾,有欣然欲往之状。钟馗起 身,称谢阎君。谢毕,飞身上了白泽,提着宝剑,插着芴板。咸、富二人亦骑上骏马, 率三百阴兵,浩浩荡荡往阳世而来。过了枉死城,只见奈何桥上站着一个小鬼,拦住钟 馗去路,大喝道:“何处魔神,敢从俺奈何经过?”钟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为神, 阎罗王助俺兵将,你是何人,敢大胆拦路?”那小儿听说,道:“原来是位尊神。敢问 尊神往那里去?”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斩鬼邪。”小鬼道:“尊 神既要遍行天下,俺下鬼情愿相随。”钟馗道:“汝有何能,要求随俺。”小鬼道: “禀上尊神,俺这鬼形是适才变的,俺的原身是田间鼹鼠,曾与鹪鹩赌赛,他欲巢遍林 上,我欲饮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过一枝,俺饮不过满腹,俺自饮之后,身边生了两翅, 化作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诛妖邪,俺情愿做个向导。”钟馗听了大 喜:“俺正少一个向导。你试现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现了原身,往前飞去,果然好一 个碗大的蝙蝠。钟馗甚喜,跟定蝙蝠,勇跃而去。这才是:      魑魅攒眉,鹤泪风声皆是将,   魍魉破胆,山川草木总成兵。   不知此去到阳间如何斩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词曰:      漫说子云才,无见帮扶志已灰,弹铗回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冷眼怕 睁开,满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谈谈捣大,欺人为甚来。                    右调《南乡子》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世。其时正是三春时候。大家 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红柳绿,山碧水清。远远看见绿柳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 飞向前去了。钟馗道:“俺们不免到那寺里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齐声应诺。于 是渐渐走近前来,只见寺门上悬着一面匾额,上写着“稀奇寺”三个大字,里面怎生修 盖?但见: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云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的 整整齐齐。山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大天 王,托着塔,拿着伞,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右一带地藏尊神, 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佛,莲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参手禎衣。便有那弥 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小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 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馗道:“俺路 过到此,因见上刹庄严,故来瞻仰。”知客进引着钟馗拜了佛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 殿,谒了弥勒大佛。随喜了一会,才请入方丈。待茶以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 恭备斋馔。只因新来了一个火头,情懒异常,斋撰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足。”钟馗道: “咱家从不吃素,你只替俺买些肉来,打些酒来便了。”知客一见如此说,只得忙去买 了几块肉,打了几瓶酒,送到方丈。这钟馗挽着袍袖,用剑将肉割了粉碎,撩起长须, 露出一张大嘴,如狼吞虎咽得一般,一面吃肉一面吃酒。咸、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时间 风卷残云,杯盘狼藉。钟馗歇了歇,方问成、富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不 曾细问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贪走路,此时闲暇,二神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 这咸渊叹口气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苦零仃,终日只是吟诗 作赋。本不想此时与彼时不同,吟下盈千累万,却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赋与彼 富相悬,作了满案盈箱,却立不的产业,当不的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记全无。看看 的穷到底,待要投亲戚,那亲戚不能怜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 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无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远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 流的嫌我迂疏,糟腐的嫌我放荡。后来游至部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比, 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交他儿子做元,贺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 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明。朝廷就把贺老先生罢职, 将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画饼,命薄如帛,活他何益?因此气忿不过, 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辅。俺今辅佐主公,亦可谓得见 天日矣。”说罢,号陶痛哭。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与俺无异。俺今日全拜你为 行军司马,待成功之后,奏知上帝,那时再讨封爵如何?”咸渊含泪拜谢。只见那富曲 早已在那里落下泪来,钟馗道:“据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是艰难的了。”那富曲揩了 揩泪,说道:“俺本是将门之子,自幼受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怎奈时乖运蹇, 屡举不第。后来投了哥舒翰。那年土蕃作乱,哥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从军。安禄山 失了机,陷入败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哥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情面,向 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稗不用力之过。遂将俺斩了。这段奇冤,无处伸诉。今日 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债也。”钟馗道:“可怜,可怜!俺今拜你为开路先锋 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谢毕坐下。两神又问钟馗始末,钟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神 不胜叹息。正是:      愁人莫对愁人话,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歇了一晚。次日起来,正欲整动阴兵向前面走,只见一个小沙弥, 慌慌张张,拿着一个帖往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拿来俺看。”那小沙弥 递将过来,钟馗一看,上写着是“年家眷侍教生独我尊顿首”。钟馗道:“此人来拜 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 勒古佛岂是人拜得的。”小沙弥道:“老爷不信,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看拜谁。”钟 馗于是闪在一旁等候。只见果有一人进来。钟馗看时怎模样,但见: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生于头顶心中;一双瞪眼,长在眉棱骨上。谈笑 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内任彼峥嵘。满意快心,俨然 四海中容他不下。戴一顶风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屹蚤皮,止算的设其衣裳。 两个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马,那里肯漫走缓行。正是:猫儿得意欢似虎,蟋 蟀装腔胜如龙。   原来此人一生好捣大,今日来此原是要捣骗大和尚,不料正好撞着钟馗。钟值看了 他举动,又看了他装束,勃然大怒,提起剑来劈面就砍,说道:“我把你这一字不通、 诌断肠子的奴才,輙敢大胆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 与俺作对?你且说俺如何不通?若说的是便罢,稍有不是处,和你决不干休。”钟馗道: “且不要说你的衣冠僭佞,举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眷侍 教生帖拜他,岂不是不通文达理、谦恭自处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噉。若说起俺 的根由,只怕有俺坐处,并没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洞讲经。 后来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尊无二上,撑天立地大 将军,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皆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 星官以及四渎、五岳龙王等众,从不敢正眼觑俺。俺如今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只因他 是个和尚,不好写眷第,且又下个教字,这还是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钟 馗听了他许多荒唐言语,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领,心中踌躇一 会,只的说他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只是无兵无将,俺若杀了你,显得俺欺你孤 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俺交锋。”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俺 再来拿你不迟。”说毕,竟脚不踏地,从半空中去了。   钟馗对成、富二神道:“看他这去法,只怕他果有什么神通也未可知。”咸渊道: “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富曲道:“有何可疑处?”咸渊道:“他拜弥勒古佛, 弥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动容周施,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说他是撑天立地 大将军,以人爵中论,《缙绅》上查,并无此等官衔,《幽怪录》亦无此等神号。此其 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谓尊之至矣,就该有仪卫侍从获 法诸神,怎么止匹瘦马、两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难凭 处。”钟馗道:“司马所见甚是。俺如今待要寻的去,将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 俺便干犯天条。待要不斩,又怕将来作祸。如之奈何?”咸渊道:“这也易处。俺便如 今扮作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实,诛他来迟。”钟馗道:“有理, 有理。”咸渊于是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条黄丝线縧,换了两 只猪嘴方履,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吊衬,别了钟馗,信步而去。走数里远近,只见 前面一溪清水,数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栏,甚是清雅。怎见得,有诗为 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坐,不羡儿家彩漆床。   这成渊正走的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清风徐来绿水潆洄的光景。忽有一个白 须老者走上桥来,将咸渊相了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黄之术么?”咸渊道: “公公问俺怎么?”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号仙根,就是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 岁,并无子嗣,上生一女。不知怎么近日只见发寒潮热,自言自语,倒像着了魔的。敢 屈先生一诊,何如?”这成渊正要问他消息,遂口应吮,随着通风一步一步走入村来。 但见:      几间茅屋一带墙。厨房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白犬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钢炉 摆设。枣牌谷穗,犹充着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木中,几群鸟雀闹斜 阳。还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妇头蓬爱戴花。   那通风将成渊引到他女儿房中,咸渊不暇看他女儿容貌,只顾低着头假诊脉息。诊 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然有些邪气,药也无益。现今你这里有个撑天立地大将军, 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遣遣妖气,何烦俺医人调理?”通风道:“俺这里并无什么撑天 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了?”咸渊道:“俺亲眼见过,怎错记了。”通风道:“见 他模样怎生?怎生打扮,说来俺听。”咸渊遂将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 说了。通风笑道:“原来又是此鬼捣大。”咸渊道:“怎么是个捣大?”通风道:“此 人名为捣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说的齐人的后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 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去到俺这里来。初来时,凭着他那捣大的伎 俩,致使人人尊重,个个仰拔,后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都不理他,他又到远 处地方,吓斥过往的客人,骗财物或图些酒食。是你们正气,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尝是 什么大将军。”咸渊道:“他既是这等样,他戴的紫金冠,穿的花袍,一定有个话说 了。”通风道:“他那穿戴,说来一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官战吕布的故事, 向戏班赁了些衣服。及至赛完,要还戏班,中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 死不肯承认,只得众人赔了。他离过敝村,到别处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是 他前日才向俺当铺里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讨,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马、那小童又是何处骗 来的。他只在捣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饿死了。”咸渊听了这一席话,已明白 了那捣大鬼的底细,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吧,这捣大鬼往稀奇寺拜弥 勒佛时,寺中正有一位钟老爷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钟老爷辅佐。钟老爷见他行径,就要 斩他,被他一篇大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俩,便求你授 俺个破他的法凭。”通风道:“破他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捣大怪了,决不肯善罢, 定要纠合些伙伴来与钟老爷作敌。等你交锋之际,老汉去站在个高处,高声报与他妾死 之信,就向他索讨衣服,将他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 德薄,实欲为敝村除此一害。”咸渊听了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吊衬,作别了通风, 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钟馗道:“为何这等 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么。”咸渊笑着说道:“待小神细讲。”于是将怎么遇着通 风,怎么看病,怎么说起捣大鬼,怎么匿金冠,怎么借衣服,细细说了一遍。钟馗与富 曲都忍笑不住。   正在笑说之际,捣大鬼引着一伙鬼兵,施施而来,在寺前叫骂。钟馗闻之大怒,于 是调阴兵,排阵势。左有咸渊,右有富曲,并立旗门之下。钟馗伏剑喝道:“那来者莫 非捣大鬼乎?”捣大鬼闻言吃了一惊,暗暗的道:“他怎么知俺的大号。”只因勉强答 道:“此不过是孤家一混名,何劳你称。你有甚本事,敢与俺大战三百合。”钟馗并不 回答,摧开白泽,舞着宝剑,飞也似杀将过来。那捣大鬼使一口遮天晕日刀接住。两个 一来一往,战够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捣大鬼正在酣战之际,忽听的高声大叫道:“捣 大鬼,你身上穿的那一件白花袍,是由俺当铺中借的,这几日还不还俺,穿着在此厮杀, 快些脱下来吧。”捣大鬼闻言,知是通风老人,佯装不理,与钟馗又战,这通风又叫道: “捣大鬼,这衣服还是小事,有一个凶信报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饿死了。等你去 骗个棺木装他。”那捣大鬼见把他履历一一都被通风念出,便不觉得骨软筋麻,口呆目 瞪,早有富曲一骑马刺斜里飞来,捣大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众鬼兵一哄而散。 通风见拿了捣大鬼,欣然而去。钟馗得胜回寺。富曲绑过捣大鬼来,钟馗道:“你今被 俺拿住,又有何说?”捣大鬼道:“不过是俺娘娘驾崩了,老爷心上门郁,被你拿住。” 钟馗道:“俺体上帝好生之心,不忍杀你。”于是将他眼睛用剑剜去,竟生吃了。命松 了绑,推出寺门,饶他去罢。那捣大鬼得了命,只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来他还有两个 结义兄弟,一个唤做抢渣鬼,一个唤做寒碜鬼,自幼与他情投意合,声气相符。当日抢 渣鬼同寒碜鬼正在一块不老石上坐着闲谈些捉风捕影的话,忽见捣大鬼摸揣将来,惊问 道:“长兄为何如此?”捣大鬼听着是他二人声音,说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终日家 捣大,今日捣片了,遇着什么钟馗,将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亏你老哥有些本事, 还不曾被他杀坏。二位贤弟何不与兄报仇。”随又长叹了一声,说道:“俺面上少了两 只眼睛,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说到伤心之处,三人共哭, 流下四行泪来,抢渣鬼道:“俺三人结义以来,无论天地神灵,宰相官员,也都要看照 俺几分。什么钟馗,敢这样欺心胆大。兄长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 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骚羊胡吃柳叶,俺就不服羊上树。”寒碜鬼道:“二歌说的是, 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们如今就点起兵来,围住稀奇寺,杀他个寸草不留, 才教他知俺兄弟们手段。”这捣大鬼听见他二人出力,又壮起胆来,真个调些鬼兵,杀 将稀奇寺来。怎见他二人兵势:      三声纸炮震地,一股碜气冲天。裹足旗、围裙旗迎风飘荡,剃头刀、割脚刀耀日光 辉。抢渣鬼头戴着紫绒冠,尽他得意。寒碜鬼脚踏着罗圈橙,自觉威风。中军帐没眼睛, 还要掖着兵书。正是:稀奇寺前排战场,弥勒堂中有结果。   巨说钟馗正与咸、富二神笑说捣大鬼故事,这小和尚两足如飞跑来报道:“老爷, 不好了,祸事、祸事。”钟馗道:“有何祸事?”小和尚道:“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 说是抢渣鬼和什么寒碜鬼,领着许多兵来,将寺围的铁桶相似,怎么是好。”钟馗怒道: “俺道饶他,他反来寻俺。”手提宝剑,便要出去。咸渊向前止住,道:“主公不必动 怒。俺想此鬼虽然剜去眼睛,究竟廉耻未发。小神前去劝谕一番,教他改过自新,也是 消魔一法。”钟馗道:“也罢,你试走一遭,待他不改时,俺再斩他。”咸渊于是上马 出寺,高叫:“捣大鬼上前答话。”只见一人飞上前来,头戴绒巾冠,身穿短服,手中 拿着一杆白锡枪,来与咸渊见阵。你道是谁?乃抢渣鬼也。向咸渊道:“与你往日无冤, 近日无仇,因甚将俺兄长眼睛剜了?俺今日与你见个你死我活。”举枪就刺。咸渊架住 道:“俺且与你讲说。大凡人生在世,全以信义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 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苦人有?’你们这伙人,通 无信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抢渣的抢渣,寒碜的寒碜,在你们为得意,在人者来看实厌 弃。稍有廉耻者,即当差死,尚敢扬眉瞪眼,白昼欺人耶。”只见抢渣鬼全无羞愧,反 哈哈大笑,道:“汝欲学孔明骂王朗耶?古人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你教俺老实守分, 谁来揪采。像俺这等抢渣起来,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们虽养 高自重,见了俺吃的,只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见了俺穿的,只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见了 俺使的,只怕想的你心上生疮。俺们如何体统?你就敢来欺胆大。”这一席话说的咸渊 牙痒难当,只得败下阵来。钟馗道:“为何司马一出便回?”“不知怎么,他那里说话, 我这里就牙痒起来,实是难当。”富曲道:“此辈非言词可下,还是相战一番,方见高 低。”钟馗道:“先锋之言是也,就劳一往。”这富曲结束整齐,提刀上马而去。   且说抢渣鬼得意回阵,愈觉威风,向寒碜鬼夸张。寒碜鬼道:“待他来时,俺也替 大哥出出力。”正在矜夸之际,鬼兵来报道:“外面有一将来了。”这寒碜鬼听了,戴 了一顶灯盏高盔,穿了付札花销甲,拿了一把割脚短刀,冲出阵来。富曲问道:“来者 莫非是抢渣鬼?”寒碜鬼道:“你真正有眼无珠,就不看俺穿的什么东西,拿的什么物 件。且不论俺的武艺高强,人才出众,这顶盔是通身贴金的,这付甲是南京清水札花的, 这双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这口刀是折铁点钢细磨的,这匹马是十五两细丝银子买的, 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碜老爷对敌。”话犹未了,只见富曲跌下马来。众阴兵急救回寺, 钟馗道:“先锋为何落马?”富曲道:“奇怪紧,他正在浪夸之际,不知怎的将俺的筋 裂的生疼,就跌下马来。”钟馗道:“你们不济,还是俺亲自出去。”于是提了宝剑, 跨上白泽,到了阵前,高声索战。   且说捣大鬼道:“二位贤弟俱有功劳,俺不免再和那钟馗杀一阵如何?”二鬼齐声 道:“兄长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战?”捣大鬼道:“不妨、不妨。这叫做剜了眼睛 不算瞎。”二鬼拦不住,只得放他出去。钟馗见是捣大鬼出来,说道:“你已是被俺剜 了眼睛,怎么还要来瞎捣。”捣大鬼道:“孤家只因你娘娘驾崩了,一时心绪不宁,被 你拿住。今调了两个御弟,率领大将干员,雄兵百万,尚何惧你?你若早早回去,是你 的造化,若说半个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将你拿住,发在阎君那里,教你满世不得人 身。方才说着,钟馗不觉一阵恶心,几乎吐了,只得扶病而回。咸、富二人踌躇道: “我们牙痒的牙痒,裂筋的裂筋,恶心的恶心,倘他杀进寺来,如何抵敌?”正踌躇间, 只见:      一个光头,两只肥足。一个光头,出娘胎并未束发。两只肥足,自长大从不穿鞋, 吃饭时,张开大口,真个像个红门。哂笑处,眯缝细眼,端得赛两勾新月。肚腹朝天, 胀胀膨膨,足可以撑船荡桨。布袋拖地,圪圪塔塔,都是些烧饼干粮。正是:任他贵贱 贤愚辈,尽在哈哈一笑中。   这和尚笑嘻嘻走进门来,向众神道:“你们为何这等狼狈?”钟馗道:“禅师有所 不知,如今寺前来了三个鬼,与俺对敌,弄得俺三人一个牙痒,一个筋疼,一个恶心, 无法胜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随俺来,看俺制他。”于是同出寺门, 和尚对他兵卒道:“叫你家头目们出来见我。”那鬼兵连忙逃进营去,禀道:“钟馗又 调了一个肥和尚来了,要与三位大王见话。”这三个鬼道:“是甚么肥和尚敢来见俺。 俺们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处野僧,敢来与俺们见 话。”这和尚并不理他,只当不曾听见一般。他们见如此模样,拿抢就刺,用刀便砍。 只见这和尚笑了一笑,张开大口,咕咚一声,竟将三个鬼咽下肚去了。钟馗惊讶道: “禅师有此神通。”和尚道:“你们不知,此等人与他讲不的道理,论不的高低,只以 大肚皮装了就是,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钟馗道:“便是这等说,装在肚里,未免渣碜 难当。”和尚道:“贫僧自有处治。”不多时候,只见这和尚出了一个大恭,三个鬼化 作一堆臭屎屙了。尽毕,化阵清风而去。钟馗道:“奇哉,奇哉,怎么一瞬就不见了, 莫非佛祖来助俺么?”咸渊道:“是了,是了,后殿弥勒大佛正是这模样。”于是一齐 去到后殿,拜谢去了。有两句话道的好:      三个邪魔,生前作尽千般态,   一堆臭粪,死后不值半文钱。   不知后来又有何鬼,再看下回明白。 第三回 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诗曰      花影当帘日正长,闻评人事费商量。   因循既短豪梁气,冒失还疏训戒方。   不断多情绵似带,自千有面厚如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