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士传 - 第 9 页/共 13 页

看官听说,那常奇既做了山寨大王,要掳掠别个妇女上山,有何难处?他偏要寻这一个旧相知的妓女,虽冒险有所不辞,可谓不负心的男子。马二娘既是名妓,要寻别个王孙公子从良,有何不可?却偏为着一个犯罪在逃的常胡子,杜门谢客,甘心出家;及相会之时,知他做了草寇,又见他改了身相,也并不弃嫌,一径相随而去,可谓识英雄的妇人。不知其事者,只道马二娘一向假意出家,今日忽随了和尚私逃,青楼中人,其言语总难准信。有好事的编成一只《驻马听》的曲儿笑他道: “假意修行,笑杀青楼那有真?挥残珠泪,烧尽香疤,誓遍神灵,一朝怜取眼前人。从前旧约浑无准,奉劝王孙大家仔细,莫把烟花信。” 又有好事的,笑那些出家的妇人,凡一应尼姑道姑,都不足信,亦照前腔,编成一只曲儿道: “假念弥陀,笑杀尼姑与道姑。极乐世界,和合多僧,无凝恒河,色空空色意云何?慈云法雨凭施布,悟彻虚无,把灵山撇却,进入巫山路。” 又笑那沙有恒的,说他向来把路小五的妻子门氏留宿庵中,以致路小五唆拨喊人扳害;今番拐马二娘的和尚,不是他是谁?只照前腔;编成一曲道: “照命托星,笑杀游方沙有恒。一宵盲妇,几夜青楼,百口难分,慧刀未断雨云情。菩提水向红莲浸,马去门存,今接徐府,好把前欢订。” 这几只由儿传将开去,各处流播。此时董闻已将至南京,于路听得有人传诵此曲,因想到:“马二娘果然可笑!他既与常兄有终身之约,初时杜门谢客,后来矢志修行,我只道他是个有烈性的女子,却怎的忽背前盟,随着游方僧人去了?正不知这游僧是何人,拐了他到那里去。我今到南京,须对徐国公说务要跟寻马二娘,缉拿这游僧来重加惩治。一来可为和尚宣淫,青楼薄幸之戒,二来不虚了徐府之求,三来也辨明了沙有恒的心迹。”意中计策已定,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国子监到了任,京中大小各衙门,应投揭投帖的,一一都投到了。见过徐老国公,便来与小国公徐绳祖相见。各道契阔。国公称谢道:“前者贵座师庄太史来,称道先生相念之意。又承附致书-赐贺,不胜愧感。”董闻逡巡逊谢,130-快士传因说起沙有恒之事,国公道:“前接台翰,已致老父并不曾难为他。”董闻道:“马氏实非有恒拐去。但那游僧,必须缉拿正法。若拿获游僧即获马氏,便可应尊翁老国公之命,而有恒心迹始明矣。”国公点头应诺。董闻别后,国公即差人黄文往开封府投递,要跟寻妓女马氏并缉那拐他的和尚。董闻也写书一封,寄与虞二府,要他致意本府太守与捕厅,广差捕役,缉访马二娘并游僧踪迹。虞二府得书,随即转致府厅。本国又奉了徐国公之命,便一面差役缉捕,一面遍张告示,稽查游僧。寺院中凡有游方和尚,务必要查询来历。如来历不明,即是奸僧,立时拿解又移文各处省会一体严行稽察。正是: 楚国亡猿,祸延林木。 开封失妓,累及诸秃。 好名归道,道士受福。 恶名归僧,僧人命促。 且说常奇在山寨中,早有操事的小唆华,把这各处查察游僧的消息报上山来。常奇闻报,便对马二娘说道:“我今剪须剃发妆了和尚,没人认得。正要下山去走,不想他们又扯游方僧盘法起来,教我怎好下山去?”马二娘道:“你如今又要下山去做甚么?”常奇叹口气道:“我今虽取得你来完续旧盟,只是这山寨里怎做得你我安身立命之处?若论我胸中抱负,纵不能学虬髯翁独帝一邦,称孤道寡。也须如班超万里封侯,威震边疆。如何区区作赤眉铜马的勾当,却不辱没了我?就是你这般才色纵不学飞燕玉环侍奉至尊,也须做一品夫人,受五花官法,如李靖,韩世忠之妻,才不枉了你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如何区区做个山寨中的压寨夫人,却不又辱没了你?为此我一心要离了山寨,移名改姓,图个出身。”马二娘道:“相公所言,正合妾意。既有此心,何不仍旧蓄发?原作在家人打扮,只剩了胡须料也没人认得了。”常奇道:“这又使不得。现今官府画影图形的拿我向年我又在江湖上走过,人都认得我形貌。虽剃了须,只怕像曹孟德战败割须之时,起初认长须的是曹操,后来便认短须的是曹操,如何是好?”一时左思右算,苦无长策,好生忧闷。正是: 为僧既不可,还俗又堪危。 进退维谷处,英雄空自悲。 两个正说话间,忽有小喽-报上山来道:“朝廷差内官二员,往各处采办御用东西。现有许多跟随的小太监在前山经过。”常奇听说,便分付小喽-传下号令与山前桓陆两家饭店中,“如有小太监到店来,可密拿一个来见我。”小喽-领命而去。至次日,桓家饭店里早拿到一个小太监并五七个从人,解上山来。原来桓家奉了常奇号令,恰好有一个小太监,同着一行从人入店歇脚。桓家把蒙汗香点将起来,又把蒙汗药的酒与他们吃了,一个个都昏迷跌倒,便用绳索缚绑,解投山寨。比及他们醒觉时,已解到山上了。常奇看那小太监身边有一面牙牌,上面刻着“太监府奉差内官平易”九个字,又有内监府印信路引一纸。常奇看了沉吟半响,叹道:“这太监姓平名易,平者常也,易者变也,倒像我常善变移名改姓的。”便取了他的牙牌,路引,分付将他并从人们都软监在寨后,马二娘问道:“相公拿这小太监何用?他的牙牌,路引,要他做甚么?”常奇道:“我得此牙牌,路引,倒是我下山的机会。如今有个计策在此,但恐你心上不悦。”马二娘道:“你且说有何妙计?”常奇道:“我若顶了这太监的名色,把牙牌,路引做了护身符,便冲州撞府,再没人阻挡了。只是要顶冒太监,必须割势,不能再与卿为云雨之欢,恐非卿之所愿耳。”马二娘听罢,慨然道:“妾昔年与相公别后,便杜门谢客。后闻你犯罪脱逃,即矢志修行,已不望此生再得与你相会。不想今日重得聚首一番,我愿已足。你既英雄气盛,自当儿女情轻。妾何敢贪恋朝云暮雨,误你冲霄之志乎?”常奇听说,大喜道:“你若不以此为嫌,足见高明。”两个计议定了,常奇便对寇尚义与习风说知此意。 寇习二人好生惊讶。定尚义道:“当初司马迁被汉武帝把他来下了蚕室,是君命难违,不得已受此刑法。今兄长幸得脱逃在此,正好山头望廷尉。何故无端阉割,自比刑人?”常奇道:“我今郁郁居此寞寞无闻,不能雄飞,无异雌伏。若借内监名色,下山远游,倘有际遇,博得个功书竹帛,名垂钟鼎,是身虽失了犬夫之形,人却建功立业之意,何不寺待朝廷招安?却欲急离山寨,先把身体来伤残了。”常奇道:“资弟所见差矣!我辈啸聚山泽,安得朝廷降诏招安?除非攻城掠地,割据州县,使官兵无可如何,那时朝廷方肯下招安之诏。但若如此做作,必至杀人害命,伤民病国,又岂仁人君子所忍为?我今决意离此山寨,别作商议。不是我无意要抛撇二位贤弟,其实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不想个长策。”寇习二人苦劝再三,常奇却决意要行,取酒与马二娘对酌,喝得酩酊大醉,竟把那话儿一刀割落了。寇尚义忙去寨后唤出那小太监来问道:“你内官家,必知医救阉割之方,快说出来!医好了,我这常大王饶你性命。不然就要砍了。”那太监惊慌,果然把内务府医治割势的妙法一一说出。寇尚义忙请医生依方合药,替常奇敷治调理,一面蓄起发来。不上两月,便已无恙。蓄发已长精神如旧,须根尽脱,声音也都变了。常奇笑道:“古人欲变声音,至吞炭为哑。我今不须吞炭,声音已变。这番下山,更无人识我矣。”便教把平易一行人依旧软监起来,休要放走了。自己顶了平易姓名,把他的牙牌,路引藏在身边,打扮做太监模样。众人看时,竟宛然是一个太监。但见: 大和尚虽蓄了发,小和尚倒割了头。从前上胡子的须虽然剃了,还有下胡子的须依然无恙。如今下胡子的根一朝脱却,连那上胡子的根一旦都休。梁山泊上鲁智深,忽换了童枢密的角色;平妖传中蛋和尚,顿做了雷兄恭的同俦。一向出家未尝无家,倒把美妓取来压寨;今日还俗实为断俗,反把色根斩绝不留。若教仍去出家,决不学怀义的勾当;倘若选他入侍,断无有缪毒的风流。那知他剃发不入丛林,原不为空门所纳;到如今净身不栖宫禁,也不为大内所收。一扮唐三藏,再扮鱼朝恩,初不改虬髯公的豪性;既非晋支遁,又非秦赵高,仍怀着尉陀王的雄谋。踪迹真如魔怪幻,机权能使鬼神差。 常奇既净了身,即择日下山。寇尚义与习风治酒送行,就请马二娘出来一同话别。寇尚义道:“兄长去后,我等便请大嫂做山寨之主,听其节制。”马二娘道:“寇叔叔说那里话?我是个妇人,又没武艺,如何做得寨主?”寇尚义道:“大嫂无武艺却深通笔墨,正好运筹帷幄。不必推辞。”当日便请马二娘与常奇居中而坐,寇、习二人列坐两倍。酒行数巡,习风道:“兄长此去,若有好处,必须带挈我们。”寇尚义道:“兄长之意,莫非谓近来内侍们少有贤者,故不惜身为内侍,将学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乎?今朝廷好尚文墨,要内监读书识字,特命司礼监选太学生去教习他们。以兄长之才,得侍天子,必能深受圣眷。那时请一纸诏书,招安山寨,我等俱受光荣矣。”常奇道:“贤弟不知我心。我虽净了身,决不屑与貂-为伍。不过借作藏身之法,使过都越国,没人讥察耳。”习风道:“如今兄长待要到那里去?”常奇道:“目今天下太平,车书一统,惟百粤一带,闻常有外邦犯顺。此志士立功之地也,我欲往那边走走,务要烈烈轰轰做出一段事业来,才显得我英雄作用。”寇尚义道:“兄长高见非他人所及。我等今后只谨守山寨,听候好音便了。”当下席散之后,常奇与马二娘并寇、习二人别过,选心腹小校五六人,扮做伴-,鲍雨等在其内。身边暗藏利器,仍带着弹弓,弹丸儿,骑着马下山而去。所过之处,有牙牌路引为照。人都认是上用的人,奉差往各处采办物件的,谁敢道个不字?常奇于路无阻,急急前行。不则一日,来到粤中地面。闻得往来行人传说关外有个番邦,叫做华光国,颇有犯顺之意,常常有兵卒近关窥探。常奇听知这消息,暗喜道:“若果有外国犯顺,正是我建功立业之秋了。”却又想到:“我已改了形相,顶了姓名,不便去投军效用。不若走出关去,闯入番邦,相机而行,倒可图个出身。”算计已定,来到关津界口。此时正值初秋天气,常奇在守关将士面前,只说奉差往关外采取蟋蟀。众将士都晓得宣德皇帝好斗蟋蟀的,又见有牙牌,路引,谁敢拦阻?连忙开关放出。常奇出了关,又行过了几日,看看出了中国地界,将到番邦上了。常奇把随从伴-鲍雨等五六人都打发回来,分付他们只说是内监府差回之人,赚入关去,仍回山寨,“拜覆寇习二头领和马二娘,说我往外国去了。将来若闻百粤之外有异人举快事,是我奋志之时也。后会有期,各自保重!”鲍雨等领命拜别而去。常奇独自一人一骑望前而行。又行过了许多路,但见: 平沙漠漠,野草凄凄。飞鸟翔而不下,走兽挺而靡依。昆仑不知何处,宿海杳其难稽。遥瞻京关千重隔,回首家乡万里余。征夫到此皆掉泪,壮士当斯也皱眉。独有英雄心似铁,掉须前往更无疑。 常奇正行之间,忽见前头尘头起处,一簇人马约有一二百骑,蜂拥而来。仔细看时,都是些奇形异相的番兵,手中都拿着弓箭。后面簇拥着一位少年女子,骑在一只大白鹿上。那女子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秋水为眸玉作肌,一弯貂尾鬓边垂。 丰神绰约谁堪比,疑是昭君出塞时。 常奇看了,正勒住马让他,那打前队的番兵,早开弓发箭,朝着常奇射来。常奇眼明手快,把鞭稍只一拨,箭已落地。那番兵打着番语道:“好蛮子!”一头说,一头又射一箭来。常奇不慌不忙,将身闪过,用手只一绰,把箭绰在手中。众番兵都喝声采。早惊动了队里一员番将,跃马向前,也来射箭。常奇却取出弹弓,弹丸儿,扣得端正,等他箭来时,刺斜里放一弹去,正打中那箭杆,把箭儿横打开去,众兵将不觉齐声喝采。那女子骑在鹿上,望见常奇这般做作,也暗暗称奇。分付众人,休要只顾放箭,自己拍鹿角一拍,跑向前来叫道:“那汉子可过来相见。”常奇便下了马,进前声喏,那女子见常奇是内官打扮,便问道:“看你像是京师里上用的人,为何来到这里?”当下常奇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波翻浪起,人情反复堪惊。路转峰回,世事变迁难料。正不知这女子是谁,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雪愤恨外国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诗曰 雄名义词耀殊方,豪杰由来不可量。 却笑世人无具眼,偏从转盼起炎凉。 却说常奇所遇骑鹿女子,不是别人,就是那华光国里一个公主。那华光国四面有千余里广阔,国富兵强,依山为险。山中多产白鹿,其大如马,可作战马之用。那国王止生一子一女。其子尚幼,已立为太子。其女年已及笄,母亲产他时,梦明月入怀而生,因指月为名,叫做月仙公主。不但姿容美丽,又聪慧异常,且才兼文武,能使两口宝剑,番将中无能敌其勇者。国王爱如掌珍。国中大事常听其裁决。几次欲为择配,怎奈国中没有配得他的人。别国来求亲,公主又心中不愿,所以蹉跎岁月,未得匹耦。他闻中华文物之盛,甚有仰慕之意,时常借出猎为由,到关津界口往来窥探。凡守关将吏,并关内百姓,有出关行走的,多被他掠入国中。因便习了中国语言,又能通中国文字。那一日正出来游猎,恰遇着常奇,他见常奇接箭打弹,甚有武艺,却又是内侍打扮,遂呼近前来,问其姓名,为甚到此。常奇道:“我虽冒顶内侍平易姓名,其实不是平易,也并非内侍。我本姓常,名奇,江西人氏。幼曾读书,深通文墨。后来弃文就武,中过武举。不幸犯罪在逃,权时啸聚山泽。因念山泽非英雄久栖之所,中国又无可安身,故发愤自宫,变相改妆,冒作内侍,假托采办为由,赚过关津,欲向殊方异域,建功立业,展我生平大志。今日幸得与贵人相遇,未知能识拔英雄否?”公主听了,笑道:“说得好大话!你们中华人都言过其实。我才见你手脚儿虽也快便,只不知果然有大本事么?”常奇道:“若问我本事,不是夸口说。捻着一管笔,蘸着几点墨,随你要做甚文字,可倚马而待。若拿着刀枪弓箭,骑着快马,虽百万军中,往来驰聚,如入无人之境。”公主道:“据你这般说,是文武全才了。我华光国中,最肯招贤纳士,我便是本国的公主。你若果英雄,我当荐引。但你的武艺,我虽略见一二,也还未全试。至于文墨,口说无凭,你可随我到国中去,见我父王,面试一番。果系奇才,即便重用。”常奇谢道:“若得公主引荐,深感知遇之恩。”说罢,便上了马,杂入番将队里,随着公主,一齐回骑。来至那华光国中,到得国门,看那地方形势十分雄壮,城郭完固,城门上有许多兵将,森森排列。城内百姓们攘攘往来,且自热闹。常奇暗想道:“不料化外荒远之地,却有这一个大都会,竟与中华气象相去不远。有诗为证: 极目荒寒处,俄然有路通。 建牙窥胜概,带巾见英风。 城郭依山固,人氏上国同。 小邦堪借力,远连绿林中。 当下公主引常奇入朝门内,参见国王,把常奇所言一一奏闻。国王遂宣常奇上殿,给与纸笔,先试他文字,即命公主出题。公主指所乘白鹿为题,要常奇作赋一篇。常奇援笔立就,语皆精工,中有数联警句云: “白者非马,素衣宜孔子之裘。角者非牛,荒服备姬王之贡。光比充庭之鹭,指之则在獐边,色似入开之鱼,分之则有蕉梦。灵台咏其濯濯,真与鹤鹤之鸟而齐辉;萍野赋其呦呦,堪偕皎皎之驹而并重。依稀类虎,无异蓐收之神;仿佛疑麟,可作终军之颂。” 公主看了,大加称赏,启奏国王道:“他自夸文才,果非虚语。至其武艺,孩儿已见他接箭放弹,两般都妙,但未见其全技耳。”国王道:“且待明日再试他武艺便了。”当日赐与筵宴。次日,国王与公主引着许多番兵番将齐集教场,召常奇到来演武。常奇抖擞精神,放出平生本事,乘着番马,好像骑熟的一般。于马上放箭,无不中的。至于枪刀剑戟等器械,般般演使,尽皆入妙。国王与公主俱大喜,众兵将也都啧啧欢服,国王宣常奇近前。问道:“卿具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得志,至于阉割?据你说犯罪在逃,发愤自宫,不知你所犯何罪,可与寡人言之。”常奇遂把自己犯罪的缘由细细陈奏。公主在傍听了,奋袖而起,奏与国王道:“常奇为母舅报仇,可称义士,他母舅为方孝孺而死,也是个正人。孩儿向闻燕邸兴兵,建文逊国,靖难之役,屠戮忠臣,极其残酷,人心甚为不平。今若提师入关,直抵冀北,申明大义,以纾众愤,有何不可?”国王道:“此诚快心之事。但恐兵微将寡,力不从心,为之奈何?”公主道:“自古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有常奇为助,既可画策运筹,又能推锋陷阵,若使孩儿亲统大兵,而以常奇副之,何患众寡不敌?”国王便依公主之言,即日拜常奇为元帅,管辖众番兵,辅佐公主出征。又在教场选兵练将了月余,然后择日起行。常奇奏闻国王,自改其名为常更生。引军旗上,大书“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公主在后,常更生在前,统领马步士卒共十余万,浩浩荡荡,杀奔前来。 不则一日,来至关津界口,时值霪雨连绵,人马难进。常更生叫且安下营寨,等候公主大队人马来到,商议攻取之策。公主便要打关,常更生道;“目今天降淫雨,人马难行,且宜养威蓄锐,未可轻进。况吾国既兴仁义之师,当先驰布檄文,告谕关中将士,使之共矢忠心。若其恃强不服,然后攻打未迟。”公主依言,即命常更生草就檄文一通,于向日擒来的兵卒之内,选一个精细的,教他持檄而往。那时守关将士,因外国入寇,早已飞报各上司,随有本处总兵官统兵,到关防御。忽报关外有人送檄文来到,持檄文者即先年被掳去的兵。总兵官使教放之。取那檄文来看时,上写着“华光国大元帅常更生”名字。檄中说建文君躬无失德,忽道培难之师,致国亡身窜,远近同悲。又说忠臣被祸,人心不平。中有数联云: “以天潢之戚,托靖难之名,顿令天子蒙尘,遂致大宗失继。服袈裟而袍去衮,闻者吞声;读楞严而磬懒敲,言之流涕。乾坤有恨,悲深暗雨愁云;江汉无情,肠断新蒲细柳。虚无金殿,怅群鸟之晚朝;想像翠华,泣六宫之夜月。萧条长乐,寂寞昭阳。周公此来,成王安在?更痛一时忠烈,遂使十族摧残,妻女皆入教坊,文字悉加禁斥。古人于敌国效忠之士,犹赠恤以励众心,今日于本朝尽节之臣,反诛戕而无遗种。德昭之死于匡义,东宫鲜被戮之官;济王之毙于理宗,太湖无尽坑之卒。未若今兹之其惨实为远近所同悲。吾国虽云小邦,颇知大义。闻此伤心之事,不禁奋臂而前。今来翰旅陈师,非欲割州据县。将求衲子于遐域,仍复正位于中朝。上慰先正先贤,用浩多方士云。” 总兵官看了,摇头道:“外方小国,怎敢出此大言?”因问来人道:“你可听得那常更生是何等人,有何本事?”来人禀道:“闻他原是中国一个太监,前日公主出猎,遇见了他,因试他有文武全才,奏知国王,特加重用。今公主奉国王命,提兵前来,就用他为大元帅。”总兵官惊讶道:“太监中如何有此等人?他既是太监,只该出入宫禁,怎的到了外国去?好生奇怪。”遂把檄文,并绿来人口词,飞报本省抚按,星夜表奏朝廷。一时多传以为异事。正是: 善变果然能变,姓常却是非常。平易既为借用,更生亦属荒唐。平果平乎?平而适行其险;生则生矣,生而不免于伤。遭际了月仙公主,抛撇了幽仪二娘。向为母舅报仇,谊切于亲戚;今为先皇发愤,义动于往常。外邦安得有此内侍,中国又岂有此貂-?闻名者入耳而震震,见檄者触目于皇皇。只道是阉官中之豪杰,那知是罪人内之忠良。 檄文传送京师,宣德皇帝见了,勃然大怒。集廷臣会议,都道:“蛮邦无礼,宜特遣大将,出师征剿。”天子问谁可为大将,着廷臣各举所知,以凭选择。于是翰林院学士庄文靖特疏,保荐新袭爵的魏国公徐绳祖,堪任征蛮之事。天子想起徐绳祖为世子时,曾于御前侍卫,果然人才出众,武艺超群;今日庄文靖荐他,诚为不谬。遂准其所奏,遣官星驰至南京,赐魏国公徐绳祖尚方宝剑一口,征蛮将军印一颗,即日督师,征剿华光国叛蛮。诏使去后,庄文靖又纠合了众词臣,并科道各官,今词上疏,为请降恩赦事。其略云: “臣等伏念文皇靖难之日,一时被戮之臣,如方孝孺、铁铉、景清、练子宁、黄子澄等,辱及妻孥,禁及文字,处之之法,未免过当。原其获罪之由,不过各为其主,君子不以人发言,即使其人不正,而言有可取,犹当采录。况彼为国捐躯,以忠义自矢者乎?先臣姚广孝,宽文字之禁,此天下所仰望于陛下者也。至于铁铉等,妻女有入教坊者,咸宜赦出;其子孙有箴匿他处,未经诛杀者,亦宜宥免,或量加录用。昔文皇曾云:‘练子宁若在,吾当用之。’然则使文皇在今日,子宁等本身犹可赦可用。何况其子孙?是又不独天下所仰望于陛下,亦文皇在天之灵所深望于陛下者也。夫汉高不杀雍齿,光武不杀朱鲔,史书称其大度。英明如文皇,岂度量不及高光?其初动于一时之忿,厥后已自追悔,但情未即行肆赦耳。今蕞尔蛮邦,敢出妄言,毁灭先帝,诚可痛恨。然为今之计,不若先布恩诏,追复建文年号,并优恤死难众臣之后,然后命将出师,殄彼小丑。则宇内决心,士气百倍矣。抑臣更有疑者,外国之人,何敢狡马思逞?或亦被戮诸臣所株连之宗族、亲友,逃入彼处,遵之使然。此辈本系无辜,朝廷求之太急,致铤而走险。今一旦见恩诏下颁,彼且幡然改图,束身归命,不劳师武臣之力,亦未可知也。臣等冒死上奏,仰候圣裁。” 天子览奏,随降恩旨,追复建文年号,并复被戮诸臣官爵,存其后人,大赦天下。又传圣旨,着廷臣于文官内举一知兵者协同徐国公出征。庄文靖便上疏,奏称南京国子监博士董闻,文武全才,可以委用。恰好徐国公也有表文到来,奏请董闻为参谋。天子见二人所奏不约而同,即降特旨,命董闻为监军道,与徐国公一同征进。正是: 才向成均论文字,旋从幕府典戎兵。 话分两头。不说董闻加官晋秩,从军出征。且说柴白珩自见董闻南京赴任之后,甚觉热中,选官之兴勃勃,便收拾些银两,再往北京。仍通司礼太监鄢宠的线索,用了好些钱钞,得选广州府东莞县县丞。要紧回乡夸耀邻里,一领了凭,随即起身出京,从水路而行。当其出京之时,尚在庄翰林未荐董闻之前,及出京以后,但闻朝廷遣徐国公领兵征蛮,并不知董闻升官一事。他在路行了几日,那一夜,泊舟河边。月明如画,因上岸闲步。忽遇着一个人,月光下,认得是东厂的差役,向在京师时,曾与厮熟的。白珩问他从何处来,今往何处去。那人道:“我奉差往南京拿一个人。今已拿到,要解到京师去。”因用手指着前面一双歇下的船说道:“这就是我的船。”白珩道:“所拿者何人?其人所犯何事?”那人道:“此人是你极认得的。他假了庄翰林的书帖,到司礼监来投递,被庄翰林查出,对鄢公公说了,因此差我去拿他。”正说间,前面船上有人招呼那人上船。那人应了一声,回身便走。白珩赶上前去问道:“此人是谁,可对我说知。”那人一头走,一头答道:“是杜龙文。”白珩听不仔细,把“杜龙文”三字认做“董闻”二字,因声音厮混,一时听错,便又问道:“可是董博士么?”那人已走远了,遥应道:“正是杜博词。”原来杜龙文别号博词,恰好又与“博士”两字相混,大家都认错了。正是: 厮混声音处,差讹姓与字。 龙文认做董,词又误为士。 说话的,那龙文、董闻,博词、博士,声音混误,还不足为奇。只是杜龙文为何恰好从南京提来,以致柴白珩愈加错认是董闻,看官有所不知。杜龙文在北京,假了庄翰林的书,骗了鄢太监;随又假了别个官府的荐书,往南京应天府去打抽丰。为此东厂差役缉捕到南京拿获。柴白珩不知就里,只道是董闻被捉,满心欢喜。回到舟中,拍手大笑。想道:“董家妹夫先我做官,何等兴头!前在我家吃酒之时还话取笑,何等骄慢!谁知今日我做了官人,他却做了犯人。”又想道:“我初进学时,捏造口号笑我的一定是他;指使学师诈我多金,也定是他。后来我在京候选,被两个醉汉阻隔;及把二人告到兵马司,又是徐国公差人来讨去,料也是他的所为。今日天理昭彰,有此现报。”便向仆徒们说知其事,取酒畅饮,吃得大醉,走到船头上,远远指着前面歇的船叫道:“董闻,董闻!你今日不羞么?你当初几番暗算我,欺慢我。好个董博士,谁知也有今日!”那边杜龙文在舟中远远的听着,也因声音厮混,认做笑他。因问船上人道:“前面是甚么船?那叫着我名字笑骂的是谁人?”差役答道:“是你极相知的朋友柴白珩。”杜龙文听了,恰好当初曾暗算白珩,今正合着白珩的言语。只道白珩已识破机关,故今日把他来嘲笑,又羞又恼,正是: 谈笑微中,暗合适妙。 两边认差,可发一笑。 不说杜龙文误认柴白珩笑他,因羞变怒,记恨在心。且说白珩次日还想要到那船上去,见了董闻,当面嘲笑。那知杜龙文的船已早开去了,不及相见,因此白珩到底认是董闻被捉。归到家中,便把这话报与父亲知道。柴昊泉道:“我说这畜生那里有富贵在面上?他与丁推官相知,丁推官已死了;与庄翰林相知,如今又假书弄出事来,眼见得这条门路已断,连官也做不成了。至若与徐国公相知,今徐国公领兵在外,远水不救近火,我如今须不怕他了。”便写起一张告示来,分付家人把去,贴在董家门上。告示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