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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西车马羽书驰,胜败兵家不可期。 圣世即今多雨露,怜君何事别天涯(音遗)。 待有感而作诗云: 自怜深院得回翔,百啭流莺绕建章。 至德无瑕阉宦习,为郎憔悴却羞郎。 常奇看了,笑道:“量我岂肯做内侍的?不意欲以此见召。多亏庄学士与董尚书保奏,故用我为将帅,不用我为宦官。今日得到此间与你们相会,皆二公之力也。”因便劝寇尚义及早受了招安,博得一官半职,好替我家出些力;不可久据山寨,负固不服,致劝刀兵。寇尚义平日也常听马二娘劝喻,及习风回寨,报说常大哥已归顺朝廷,他也有意投降。今闻常奇之言,便欣然允从,即日散遣众喽。止有鲍雨情愿相随,不肯散去,常奇收他为牙将。寇尚义与习风两个随着常奇,并马二娘,一齐来到山东省城中。常奇安顿马二娘于自己衙署内,一面率领寇尚义与习风去参见山东抚按,一面具文申报兵部,说寇尚义等已受招安,地方已平静。董闻见了申文大喜,随启奏朝廷,山东抚按也具疏奏闻。天子降旨,即擢常奇为镇守山东总兵官,挂武功将军印;寇尚义为参将,习风为游击一同镇守山东。正是: 既从异域为元帅,又向中朝作总戎。 保奏全亏良友力,不随阉宦入宫中。 常奇虽做了总兵官,天子还道他是闭割的必无妻室,故马二娘未有封诰。董闻正同奏天子,替他讨封,恰值徐国公因赐婚之后,入朝谢恩天子。天子置酒于御苑中,召诸大臣一同赐宴,庄文靖与董闻俱在席。时有华光国贡来白鹿,其大如马,天子令其内侍乘之,往来驰骋,与马一般。天子大喜,命诸臣作《白鹿赋》一篇。国公遂把常奇所作《白鹿赋》奏之,天子击节欢赏。国公奏称此系常奇系华光国时所撰,天子道:“既常奇有此文才,岂可使居武职?朕当召之入宫,着他教众内侍读书,朝夕趋承左右,以备顾问。”董闻奏道:“常奇原非内监出身,有妻马氏,未蒙封诰,正欲仰祈恩典。今若使之弃妻孥而入宫禁,在陛下以为宠异之,而在彼则反以为苦矣。”庄文靖奏道:“常奇有归命之诚,又有平寇之绩。若使与奴婢同列,恐非朝廷奖义报功之意。”国公亦奏道:“彼异域之君,犹知重常奇才略,使为元戎,不使为宦侍,岂天朝用人,反屈辱才略之士?”天子闻奏,犹豫未决,沉吟不语。三人不敢再奏。宴罢,谢恩而出。董闻才回私第,只见有一个小内监来拜指。董闻叩其来意,原来是司理太监鄢宠差来打话的,要常奇送与黄金一千两,便保他不召入宫。董闻满口应承道:“只要不召入宫,待我通信与他,教他把黄金送来便了。”小内监应诺而去。正是: 近人会弄权,远人拗不过。 小人要索贿,正人没摆布。 董闻打发小内监去后,心中暗想道:“鄢宠瞒着天子,勒索重贿,殊为可恶。若不依他,奈他是君侧之人,又常得宠之时,须恶他不得。若要依他,莫说常善变是个疏财好美,急切里没有这千两黄金,就使措处来送与他,他将来必定诛求无已,那里应负得许多?若稍不遂其欲,到底要弄出事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连忙修下密书一封,差心腹家人李能,星夜去山东去寄与常奇,教他依计而行。常奇看了书大喜,道:“此计甚妙!”便密唤宿积进来。那时宿积已经阉割,做了常奇的伴-,相随在山东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个亲随,并不曾有甚用你处,今日却要用着你了。”宿积道:“山人本是该死的人,幸得性命。在老爷麾下,蒙老爷看顾,没甚报功。今日有何使令,情愿不辞辛苦做去。”常奇道:“我当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个小太监,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挂着,出去行走,并无人盘诘。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还留下。今与你衣褂,我要差你到北京去干一件事。”宿积道:“老爷要干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积领诺。常奇即便写书一封,付于宿积藏好,又给与些盘费,教他一径望京师去了。说话的,毕竟董闻书中传的计策,是甚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是甚言语,何不明明道出?却露尾藏头,费人猜想。看官不须性急,从来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若先对你说了,便不见得后来的奇幻。你且侧着耳朵,待我慢慢的说与你听者。正是: 奇文未许常人测,妙计还须侧耳听。 且说宿积星夜奔至京师,打扮做太监模样,挂着腰牌,来到鄢宠门前探望。人见他是个太监,便不来盘问。太监府中是没女眷的,内外防闲原不甚紧,况鄢宠手下小太监甚多,出入行走的络绎不绝。宿积混在家内监中,闪入府里。守到黄昏以后,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手段来,先跳上屋梁,向黑暗处一堆儿伏着。等至更深人静之时,把他那伙司理监的印儿偷取,向屋上一道烟走了。鄢宠天明起身,只见印匣已开,不见了印,大骇道:“卧榻之前,有谁来到?此必本衙门人偷去的。”便将合府的人逐一查拷,略晓得些故事,因对心腹小内监说道:“当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惊惶,也不追寻,过了半日,那印仍在旧处放着。人问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偷去何用?不过要私印什么文书耳。印毕,自当见还。我若求之太急,彼将俱罪,欲减其迹,势必投之水火,不可复得矣。今我听其自然,不去追寻,那人便好把来还我。’于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见。我如今也学它,不去追寻。过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见便有了。”众内监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宠起来,看印匣中依旧空空如也。那时才慌了手脚,想道:“不好了,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书,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这印,万岁爷知道,发怒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怎生是好?”一时没奈何,且托病闭门至夜间,睡不安席,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闻小内监传闻道印已在后堂屋梁上寻获。鄢宠听得,分明拾了珍宝,忙教取来。只见印上缚着一封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山东总兵官武功将军常奇,再拜书于司理鄢公麾下。这有客从京师来,持老公公宝印一颗奉献。某不敢隐匿,随令赍还,伏乞检收。前闻老公公欲索某黄金千两,今此印已足当之。嗣后宜相忘于汪湖矣。专此附达,统希台照。” 鄢宠看了,吓得魂飞天外,摇头吐舌,半晌做声不得。想到:“怎么常奇手下有这样异人,到我卧榻之前,如入无人之境。山东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却只一日拿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来。想那人有剑术的。曾闻剑术通仙,能剑显通身,游行空中,顷刻千里。他眷这样人在身边,便若取我的头,也如探囊取物。这偷印取印,明明送个信与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该降心抑气的去结交他才是。”便写下一封婉转致谢的手书,差的当人到山东,面见常奇叩谢。常奇厚赏来人遣回,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宿积偷印之后,果然于两日内到了山东,又取了常奇的书,来到北京,恁般迅速么?不知常奇这封书,就是宿积在山东起身时,预先付与他藏着的。宿积偷了印,并不曾回山东,只在京城里伏了两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却把这封书缚在印上,仍飞身至鄢宠府中后堂屋梁上放下。前日董闻书中传的计策,便是这条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便是这言语。鄢宠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东,一日到北京,往来如风。好像田节度床头,被薛仆射家的红线盗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中,被崔千牛家昆仑奴盗了红绡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残句言语说得好,道是: “一个大阉人,失落一个小阉人,本来姓平。一个真阉人,换出一个假阉人,改号更生。一个自阉人,再收一个被阉人,却是贼精。一个活阉人,又顶一个死阉人,潜出京城。一个文阉人,愿做一个武阉人,在外典兵。一个贪阉人,偏向一个穷阉人,问他要金。一个奇阉人,羞于一个贱阉人,入内趋承。一个内阉人,却被一个外阉人,吓碎了心。” 若论宿积前日的罪犯,本该斩首。董闻因想着董济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有用他处。孟尝君收养狗盗在门下,亏他盗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关。虞诩治朝歌,募取偷儿,以贼攻盗,遂成平盗之功。可见君子用人须把眼界放宽些。也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前盗床头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难饶。今盗床头印,是君子使他吓小人,其功已立。前穷途中饷,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几受其殃。今奉书中计,是君子使他劝君子,颇得其力。同一盗而正用之,则为义盗。犹是贼而善用之,则为佳贼。劫银还银,在二柳之下,义矣常奇。取印还印,只两日之间,佳哉宿积。 闲话休提。且说鄢宠分付手下太监,把失印一事隐过,不许走漏消息。将常奇这封书私自焚毁,以灭其迹。一日侍天子,见天子命一个小内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赋》背诵来听。鄢宠候天子听毕,从容奏道:“常奇这人虽有文才,却是个狂烈之士。初时杀人报仇,后来逃入异国,兴动干戈。今虽归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禄,并封其妻,使居于外。彼志得意满,自能为国家捍围备患。若欲召之入宫,使趋侍左右,彼抑郁不得志,必心怀怨望。万一生出变故来,恐非所以保护圣躬,安全王国也。天子平日本是极听信鄢宠的,即准其所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虚名亦足千秋;豪杰扬声,佳话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结束,且听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诗曰 殉义岂容无善报,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头感应君知否,天道人心两不差。 却说天子听了鄢宠所奏,从此不想召常奇入宫了。董闻知了这消息,不胜欣喜,因便具疏,奏称常奇归命立功,宜更从优褒赏。又称伊妻马氏,当其夫发愤自宫,远适异国之后,而能守身无二,贞操可嘉,今应给与封诰。天子传旨,赐常奇金印一颗,玉带一条,蟒衣一袭,加敕一道,使兼督运东都指挥使,司各卫兵马,诰封其妻马氏为夫人。敕命至山东,常奇大喜,与马氏拜受恩荣。正是: 乾妻蒙赐命,闭帅美虚名。 看官听说,常奇虽然没了鸡巴,却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诰封了浑家,真是一段绝奇的事。一时,闻其事者,都称叹常奇是个奇男子。有诗为证: 司马多才下蚕室,千秋共叹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颦真足奇。效颦割须犹自可,效颦割势何太苦?势虽去兮封诰华,老妻实去名还嘉。 又有称叹马二娘的,说他是个奇女子。为常奇困难,为马氏尤难。到今日虽无朝云暮雨之乐,却博得凤冠霞帔之荣。青楼中岂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诗一篇为证: 竖习白宫欲入宫,君今自宫意不同。不甘没没声名遏,发愤便将势自割。当其割兮妻在傍,妻若悲兮应涕滂。青楼侠气如男子,慷慨听之贞独矢。今日名成恩命来,是夫是妇真奇哉。 又有轻薄的,说马二娘虽从了良,却有名无实,因作七言绝句一首嘲笑道: 惆怅青楼命本孤,命中到底是无夫。 夫当昔日无为有,夫在今朝有若无。 闲话少说。且说常奇夫妇深感董闻周旋之力,备下些礼物,修书一封,遣人送与董闻,聊表谢意。董闻也甚欢喜,想道:“常善变慷慨义侠,不但能为其母舅报仇,并能为方正学诸公吐气。我结义得这个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几番画策,保全了他的性命,今日又画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浑家马二娘讨了封诰。他结义得我这个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为人须为彻,今我为人既彻,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升与恩兄董遐施军前显圣一事,尚未奏闻天子。我想前日国公坠马之时,若非二公阴灵相救,必被擒捉。纵使月仙公主有归顺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体面何在?二公显圣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因即具疏奏闻其事,并将丁士升开河尽瘁,与董济阴助河工之事,一一奏闻。天子降旨,追赠丁士升为工部郎中,董济为太常寺寺丞,立庙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为生交效肝胆,更于死友竭情。 过了几日,天子有诏访求山林隐逸之士,命诸辅臣各举所知。那时杨士奇已告老回籍,庄文靖入阁办事。董闻便对庄文靖说,举荐计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准奏,召二人入京。计高应召而来,诏拜翰林院编修。金畹却不愿出仕,坚辞不赴召。董闻知其志不可强,因于奏封之时,婉转奏道:“上有尧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强之出仕。”天子听了,遂不复召之。一时间者都道金畹人品之高,比杨士奇更觉高一步。有无名子题诗一首,慨叹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问有调-手段无? 若使梅花终隐逸,高风更比二杨殊。” 不说金畹不肯赴京。且说董闻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亲。天子准与休沐一年,驰驿还乡。董闻辞了朝,别了庄文靖、计高二人,并同僚各官,起身出京。马前打着两面金宇牌,上书“钦假”、“省亲”,所遇之处,官府迎送趋承,自不必说。及回家中,恰值父亲董起麟、母亲郝氏六十双寿,贺者填门,十分热闹。此时本府同知虞龙池已升了本府太守,亲到门来拜贺。总兵余建勋与守备卫人豹也来祝寿。常奇在山东闻知,特遣习风送礼来称祝。徐国公也差沙伏虎来送礼。董家大排筵宴,款待贺客。习风与沙伏虎饮酒中间,说起董闻辞婚的高义。原来此事董闻与常奇密书往来,只有习风知之,沙伏虎是国公亲随家将,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没外人知道。董闻回家,并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说起,家中的人方才晓得。淑姿因对董闻说道:“贵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独能矢义如此,可敬可羡。”董闻道:“你当初既能守志,我今日何忍负心?”淑姿道:“相公归家之后,为何并不提起?”董闻道:“今公主已为国公夫人,我若说起这话,于国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点头道是。董闻因分付家中,把这话隐过,不可宣扬。习风与沙伏虎告别之时,董闻嘱付道:“辞婚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后切莫再言,当为国公隐讳。”习风与沙伏虎闻言,爽然自失,悚然叹服,一发敬重董闻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从来假清与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当下董家宾客满堂,往来不绝,只有金畹足迹不肯轻至。董闻愈服其高雅,因常到他家拜望。情礼交至,并不敢自恃富贵,简慢旧友。有时敦请他到家中相叙。一日叙谈间,董闻说起:舍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择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说道:“有一个少年,姓黄,名绣,字东衮,乃建文时靖节忠臣黄子澄之后。一向藏匿在这里亲戚家中,今始出头。此兄英俊不凡,后日必成大器。但今正当久屈未伸之时,若不嫌其寒素,可备东床之选。”董闻道:“择婿但论人才,不论贫富。先生赏鉴的人,自然不差。况是忠臣后裔,将来必然显达。但家君于择婿一事极其详慎,敢屈先生于明日与此兄同来,待家君亲炙一番,方可议婚。”金畹道:“要他突然造宅,颇觉形迹。不若待我先约他到合下,贤乔梓也到舍下来,如不期而会者方妥。”董闻道:“如此甚妙!小弟明日便随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约下黄兄。”金畹应诺而去。董闻把这话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黄绣已先在那里了。金畹引他与董家父子相见,果然生得器宇轩昂,神情潇洒。董起麟见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内才若何,要试他一试。因问话间说道:“今年正月里立春,中间又闰了个八月,到十二月终又遇立春。一年有了两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着个现成对句道:‘岁遇二春双八月,一年两度春秋。’只是没人对得出。”金畹未及回言,黄绣接口道:“要对这一对,也不甚难。”因想了一想,道:“闻太老先生今年六秩大庆,只此便可生发出了对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对?”黄绣道:“历过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金畹、董闻齐声称赞,起麟心中大喜。少顷,金畹命酒小酌。董闻与黄绣都起身逊谢道:“怎好叨扰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难得与黄兄相会,便借先生的酒肴,叙谈片刻也好。”于是四人依次就坐。酒行三巡,金畹取过色盆来,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试黄绣的才思,因说道:“不如行个口令儿,或说一句诗,或说一个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金畹会意,便道:“既如此,就请出令。”起麟饮了一杯酒,说道:“要说《四书》一句,暗合后代古人姓名在内。”因先说一句道:“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合着唐人阳城。说罢,就要黄绣说。黄绣谦让,不敢占先,起麟道:“总是要请教的,黄兄说过,才依次轮将去。”黄绣不敢过辞,便吃了酒,说道:“王勃然变乎色。”合着唐人王勃。起麟赞道:“说得甚妙!”董闻因是父亲出的令,逊金畹先说。金畹说了“丕承哉武王烈”,合着汉人王烈。董闻说了“尔何曾比予于是”,合着晋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起麟道:“令已完,学生罚一杯。”起麟一面吃酒,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书》上只有这几句,不知可更有了么?”黄绣道:“还有一句未说。”起麟道:“还有那一句?”黄绣道:“何晏也。”合着三国时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赞道:“好个何晏也!”金畹叹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黄兄占去了。”起麟道:“学生已僭妄了,如今请黄兄行令。”黄绣逊谢道:“晚生幼辈,在先生长者之前,岂敢行令?”金畹看着董闻道:“黄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请老盟兄先行罢。”董闻道:“家君在此,小弟岂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难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起麟道:“这倒绝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便呼童子快送令酒。金畹道:“那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么令,譬如拟一个题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彼此?”金畹推不过,只得吃了酒,说声“僭了”,道:“我今要说一句诗,含着个词名或曲名在内。”董闻道:“请教程文。”金畹说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合着曲名《朝天子》。轮到起麟说,起麟说一句唐诗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着词名《西江月》。董闻也说一句唐诗道“打起黄莺儿”,合着曲名《黄莺儿》。董闻说过,轮该黄绣说了,黄绣说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着曲名《玉芙蓉》。董闻赞道:“此是金华殿中语。”金畹看着董、黄二人道:“小弟倒先僭过,如今须二位行令了。”黄绣逊董闻行令,董闻推说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还要试黄绣一试,因倒对董闻说道:“既是黄兄这般谦先,此时总没外人在此,你就胡乱说一个什么便了。”金畹道:“说得是。老先生可先饮一杯酒,好时令即出令。”于是起麟饮了酒。董闻告过无礼,说道:“今要席面上生风,说两个故事,须要各不相干的,牵合来做一处。”因指着盘中的鱼说道:“武王白鱼入舟,赵盾以之为餐。”金畹、黄绣都赞说:“好今!”董闻请金畹说,金畹因盘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许田射鹿,赵高指之为马。”董闻笑道:“常善变在华光国中把鹿当马骑,鹿原可以当得马的。”金畹道:“如今该董老先生说了。”起麟假意道:“学生一时想不起,多吃杯酒,求黄兄代说罢。”黄绣只得应承了,因见盘中有鸡,便道:“孟尝君鸡鸣出关,刘琨闻而起舞。”董闻赞道:“此事豪杰有志之事。”起麟道:“这只算代老夫说的,黄兄自己还不曾说。请再说一句。”黄绣见盘中有鹅,因道:“盖大夫受生鹅之馈,王右军爱而畜之。”金畹笑道:“右军是东床坦腹之人,黄兄说起右军,有坦腹东床之意了。”董闻也笑道:“-上之鹅,可当雍上之雁。”于是大家欢笑。金畹还要黄绣行令,黄绣再三逊谢。时天色已晚,起麟道:“本当候黄兄尊令,但日暮酒阑,愚父子不得奉陪了。”黄绣道:“晚生也就此告别。”遂一齐起身,向金畹致谢,揖让而别。起麟看得黄绣十分中意,回家与老妻郝氏说知,郝氏也甚欢喜。次日,金畹又索得黄绣平日所作文字与董闻看,董闻大加赞赏。起麟遂央金畹为媒,选定吉期,将黄绣赘入家中,与女儿彩姑成亲。是年彩姑十七岁,黄绣十九岁,真好一对少年夫妇。当时闻者都道黄绣造化,遇了不势利的丈人、阿舅,比董闻当初遇着柴昊泉父子大不相同。正是: 善择婿者论人才,不善择婿论家财。 试看黄生今遇董,大异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闻得董家父子于酒席间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将黄生所说酒令,编成一双《西江月》词儿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齐。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帐里。既具一双义爱,还添两对家鸡。莫嫌二物太轻微,可作右军聘礼。” 说话的,你忘了一边了。董家庆寿纳婿,恁般热闹,第一个势利的是柴昊泉,为何不见他来称贺,又不见董闻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时昊泉夫妇两个都不在家,已起身往广州去了。你道他因何远出,几时去的?原来柴白珩自往广州东莞县赴任之后,有人从广州来,讹传白珩为解粮差误,被徐国公与董监军处斩了。昊泉听了这句话,举家惊惶,老夫妇两个日夜啼哭。此时董闻正在出征之际,音问未通,没处打听实信。淑姿遣人传话,安慰父母道:“这消息多应不确。若果解粮差误,我家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凶信,为何不见一个家人回来报知?且嫂嫂在彼,为何不见回来?据此必系讹传,不须愁虑。”昊泉那里肯听,终日慌慌乱乱,求神占卦。先请一个善卜的先生来问卜,那先生叫做詹绝康,昔年柴家与董家联姻,是他卜吉的。当即昊泉教他占卜儿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说是“地火明曳卦”,外三天都发动,变了“天火问人”。“曳者伤也,未免有些灾难,然到底没事。此文王囚于-里之象。文王后来终得无恙,况游魂卦变了归魂卦,即日想当归来也。”吴泉道:“据这等说,不至伤身么?”那先生道:“包管没事。今日是乙亥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宫之卦,坎宫以申西为父母爻。父母当头克子孙,今喜得父母落空,子孙必然安稳,不须过虑。”昊泉半信半疑。又去寻一个相面的来看自己面上气色。那相士姓时,自称时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庞,说道:“尊官面上有黑气,那黑气谓之墨。当初吴王夫差与诸侯大会于潢池之日,面有黑气。晋大夫对晋君说道:‘肉食者无墨。今吴王有墨,国胜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国里被越王攻破了,太子被越王杀了。这黑气是极不祥的,须要小心。”昊泉听听这些话,倍加吃惊,不忖量自己绰号唤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闻时相士之言,越发慌乱起来。再请了算命先生来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谭近理。算了一回,说道:“令公郎命宫里虽有灾星过度,亏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昊泉犹豫未决。正是三人说了九头话,不知听那一个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极信师巫的,因去请一个赵师娘来问问吉凶。那师娘不但会关亡召魂,又会肚里说话。原来那肚里说话的鬼,有浑名叫做什么灵姐。当下艾氏问那灵姐道:“我家大爷可安稳?在那里?”灵姐道:“不好了,他已不在世了。”艾氏听说,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赵师娘:“快与我关召亡魂来问。”赵师娘教取一个大瓮来,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围遮了,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瓮内嘤嘤的有哭声。艾氏惊问道:“你是那个?”瓮中隐隐的答道:“我便你的儿子,我死得好苦。”艾氏带着哭再问时,只听得隐隐的哭去了。艾氏号淘一恸,昏晕在地,半晌方才苏醒。举家老幼,都弄得惊惶无措。殊不知从来师巫邪术,总是虚妄,以神合人,以气合气。妇人女子,往往被他骗信。有一曲《寄生草》为证: 灵姐何曾有?师巫总是邪。止因他瓮中合着腹中诈,便认做生人已说亡人话。更不信思星能把灾星化,凭你游魂且喜变归魂,只道是有灾占却无灾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