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士传 - 第 4 页/共 13 页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选。奈选期正远,闷坐不过,想要到青楼中去走走,消遣闷怀。因移寓在一个院子里去。那院子里妓女,就是与常奇相知的马二娘,小字幽仪的。他自与常奇相约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见,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几间房屋作寓。白珩闻得马二娘是个聪明妓女,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气,惹他笑话,便也买些书籍搬到寓所,假装读书模样。马二娘见柴家仆人时常搬书到寓,却再不闻曰珩读书之声。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夹壁,只听得白珩叫道:“书童,快拿书来。”书童道:“有三苏文在这里。”白珩道:“太低!”书童道:“两汉书何如?”白珩道:“太低!”马二娘听了,惊讶道:“两汉三苏,尚以为低,不知他喜读什么书?吾闻好古之人,秦汉以下书不读,莫非此人是个奇士?待我张他一张,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缝里窃窥,原来白珩要把书做枕头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见:
眼皮盖地,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难观孔子之篇。缘何汉史三苏,犹谓低而不适于用?原来邯郸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闻所闻而惊若,见所见而哑然。初疑读其书者,不读秦汉以下,今知学古人者,只学孝先之眠。若非亲觉察于窥墙之俊眼,几何不被骇于属垣之高谈。
马二娘见了,忍笑不住,不觉失声一笑。回身进内,戏题《菩萨蛮词》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书作枕中秘,只因素稔书中趣。今效古人颦,效颦羞杀人。未闻开卷读,但见拥书宿。厄运在牙-,——供睡眠。
马二娘题毕,抚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闻得隔壁笑声,今又闻里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于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会。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为居停主人,也须少尽主道。因设一酌于内斋,请白珩赴饮。白珩欣然而至。马二娘出来相见。那马二娘果然生得标致,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比雪肌还润,如云发似描。眼儿带笑心儿巧,眉儿含韵容儿俏。衫儿稳称身儿掉,启口黄莺低叫。举袖移裙玉,玉笋金莲双妙。
这但赞他的色,尚未赞他的技。若论他技艺之精,也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翰墨挥来就,丹青随意描。弹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声声俏。行觞进酒家家到,一局手谈兼妙。演剧登场,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见了,不胜之喜,马二娘却只淡淡相接。白珩抬头见了壁上所题《菩萨蛮》词,假意定睛欢看。马二娘倒-躇不安,想道:“我一时戏题,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见,可不着恼么?”谁知白珩本来认字不清,那壁上字儿又写得连真带草,一发识不出,念不来,却又假装在行,反极口赞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还要把粗扇来请教。”马二娘听说,方知是个真正蠢才,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挂的板对,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十个大真字。这白丁两字,合着他雅绰,他却认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乐。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与他款洽,马二娘托言病体不能久坐,先告辞进去,只教丫环把盏奉劝。白珩欲求与宿歇,马二娘丫环致意,托病坚辞。白珩料难相强,只得起身谢别。次日将白布二匹、青钱三百送与马二娘,要他写一扇。马二娘见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书绝句一首于扇上以谑之。诗云:
嗤嗤抱布合诗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琼瑶相报赠,数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里,只道是好话,每当出游,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辈,夸说马二娘与我相好,题此赠我的,却被众人传为笑谈,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晓得马二娘之诗是讥笑他,十分羞忿,又去与杜龙文商量,要摆布马二娘。龙文心里正与白珩不合,反替马二娘解说道:“此诗并非讥诮。木瓜二字,出于《诗经》。《诗》云:‘投我以木瓜!’又云:‘报之以琼瑶。’是说所投者虽甚轻,报之宜从厚,你把布与钱送他,只算木瓜之投。他把诗词答你,聊当琼瑶之报。他还道愧之琼瑶,甚有谦逊之意,怎倒错怪他?”白珩听说,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么众人都说是讥笑我?”龙文笑道:“这倒是众人戏弄你,不要理他。但我闻马二娘内堂中对联,有‘往来无白丁’之句,此却似乎讥诮你。论起来,你原不该到他家去。你若去时,是‘往来有白丁’了。然此对乃你来到之前,他已先写下,并为你而设,却也怪他不得。”几句话,羞得白珩满面通红,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过了几时,屈指选期将近,谁想又变出一场没兴来。原来礼科上了一本,说大学生在司礼监效劳者,止当免其坐监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选官。圣旨依议,吏部便奉旨出示。凡以前选过者姑勿论,其余候选者,俱不准选。白珩闻知此信,气得目瞪口呆。思量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可笑柴白珩此番到京,只因柴吴泉受了守备卫人豹的气,疑是董闻指使。后又闻余总兵荐董闻入京求取功名,为此心怀妒忌,挟着重资赴京谋干,务要先做一日官,赛过董闻。不想被杜龙文哄弄,白送了许多东西,甘拜了太监为干爷。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号。遍传京师。这不是到京来求官,却是特地到京来出丑。出尽了丑,方才回去。正是:
白珩用尽白银,白丁依然白丁。
笑杀内兄出丑,原让妹婿成名。
说话的柴白珩出丑而归,固不必说了。那董闻又以何因缘便得成名?不知事有凑巧。董闻在徐世子家处馆将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正苦没有机会,恰好天子准了阁臣杨士奇所奏,欲于乡会两试之外广牧人才,特谕天下学臣:除岁贡生外,另行考取拔贡生,一体送京廷试授职。其各省生员游学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结,许于北直学臣处投考,取中者即准作技贡,一体廷试。董闻得了这个好机会,便去求庄文靖保结了,赴北直学院衙门报名听考。其时各省游学生员来考的共有二三百人。及发案,止取得二十余人,却是董闻第一。到得各处岁贡拔贡生齐集了,天子亲自廷试毕,命词臣阅卷,命阁臣杨士奇拟定名次。庄文靖正在阅卷词臣之内,便将董闻试卷首荐。杨阁老见他果然佳妙,即拟定榜首。第二名是岁贡生丁士升,即庄文靖荐去杨阁老家处馆的。榜发后,徐世子与庄文靖俱大喜。不一日,吏部题准廷试首名应援国子监博士,第二名应授国子监助教。时助教正值员缺,丁士升已得选授去了。博士却未有缺出,还要候缺。董闻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亲。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日将上疏乞归。先生且略消停,与不才同行何如?”董闻道:“候台驾同行固妙,但世子蒙圣恩眷注,乞归之疏,未必便允。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时回去,倘迁延时日,选了官,反脱身不得了。”世子听说,知其归心甚切,便不强留。董闻先去谢别了庄文靖与杨阁老,又遍拜了廷试的诸同年,打点起身。徐世子治酒饯行,以二千金相赠,直送出五十里之外。临别,又将通候余总兵的书信一封附寄。相叮道:“不才若得乞归,即从水路回南。当到贵郡奉候,并候家表兄余戎。先生若见他时,先为我致意。”说罢,珍重而别,董闻取路回家。这番也算是锦衣归故里,行色甚壮,自不必说。且说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带归的家信,已知儿子馆在徐府。过了几时,喜音频至门上一连贴起三张捷报:一报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报北直学院取中拨贡第一名,一报廷试第一名,一报钦定国子监博士,候缺即选。起麟合家人都欢喜。那些势力亲友,填门称庆。路小五这小人,也重来趋奉。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恼。却又想博士正管着监生,他今要奈何我们,一发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虑。只得备一副盛礼来奉贺,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起麟笑道:“小儿初入泮时,他丈人说:‘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还恐人嫌他食肠大,不肯请他去坐。如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却又要去坐国子监里的板凳,竟没人嫌他,连他丈人也不嫌他,反来贺他了。真个可喜。”路小五把这几句话述与昊泉父子听了,不胜惭愧。正是:
莫把穷人笑,穷人未可料。
能为国子师,不授蒙童教。
且说董闻在路行了几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后与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见了。把别后之事述了一遍,因说道:“此皆亏遐施恩兄周旋劝勉之力。他今近况若何?”起麟道:“遐施于两月前偶归仪封县故乡,原约就来的,却去久不来。闻说患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我正在这里念他。”董闻听说,甚是惊疑。次日,即入城见了余总兵,谢其荐引之谊,送了一副礼,面致了徐世子的书信,并到各位地方官处投了帖,又去与计高、金畹二人相会,也各送与些京仪,然后到丈人柴昊泉家来。昊泉父子自觉惭愧,都托病不出。董闻付之一笑。随即去探问董济消息。只见他门上用锁锁着,问邻舍时,说道:“董相公在仪封县患病危笃,因此家里人都回去看视了。”董闻听罢,吃惊不小,连忙回家收拾行李,带了银两,叫李能、孙用随着,星夜亲往仪封县探问。不想董济染患伤寒,已于数日前身故。董闻一到仪封,闻此凶信,不由不十分惊痛。急急备了祭礼,到他家祭奠。原来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儿乘董济患病之时,都卖与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间,停柩在内。家人都已散去。幕已不设,吊也不开,既无丧主,亦无吊客。董闻见了这光景,愈加惨伤。排下祭礼,奠酒再拜,放声大哭。拜毕,抚着棺叫道:“兄长阴灵不远,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来,不得见兄长之面。”说罢又哭,哭得众邻舍都走将来环聚而观。董闻仰天跌足道:“老天!老天!如此人,怎么使他无后?”因问众邻道:“死者的侄儿今在何处?”众邻中一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儿叫做董着虚,最是无赖。银子到手,花赌无遗,东撞西撞,无室无家,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里去寻他?”又一个道:“闻他近日往开封城里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寻主顾卖哩。”董闻叹口气道:“侄儿既不可问,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亲友,如何今日也一个不来了?”因命从人取笔过来,题诗四句于壁上道:
堪叹任-空结客,最怜伯□竟无儿。
□□自古皆难问,天道由来不□□。
董闻写罢,掷笔于地,重复痛苦道:“我□□□□济多金,救我患难,成我功名,此恩此德,虽非计利可偿,但我今日略具薄资,欲少酬万一,谁知恩兄已死,又无后嗣,何处展我报私?”一头哭,一头说,旁观者无不-惶。只见众邻舍中走出一个白须老者道:“董爷且休哭。你既有好心,感恩知报,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曾入土。眼见得他的侄儿是不管的了。若董爷肯替他择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这便是以德报德,何须烦恼?”董闻听说,收泪谢道:“承老丈高论,学生领教了。”当下别过了众邻,便就左近寻下寓所,一面遣人讣告各亲友,并报知余总兵,竟是董闻主丧。设幕开吊。一面选择吉地,定期安葬。余总兵闻讣,亦不胜惊叹。适因出巡便道,亲赴丧所予奠。那些亲友,前日一个也不来,今闻董博士主丧,余总兵也来吊,便都赶与,纷纷的来吊孝送葬。人情势利如此,有诗为证:
非为死者吊,还因生者来。
炎凉尽如此,世态实堪哀。
丧葬既毕,董闻又将些银两置买坟傍田地数亩,交付坟丁,收取租利,以为岁时祭扫之用。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坟地坟树,休再为不肖侄儿所卖。又去仪封县里讨了一张禁约告示,张挂墓门上以为防护。诸事完备,方回郡城。恰好余总兵也出巡回来了,董闻即往拜谢。余总兵盛称董闻高义。一时远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结识得董声孟一个人,其余分明喂了猪狗,祭了鬼魅。这叫做千人吃药,一人还钱。有这一个还钱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闲话休题。董闻谢过了余总兵,再到董济旧寓问时,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儿卖了。董闻嗟叹不已。回到家中,父母妻妹也都赞他能知恩报德,不负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董闻又到大力庵中访问沙有恒和尚,也要略略酬谢他。不想他还游方未归。正是:
千金已略酬,一饭尚未报。
总是一片心,难将轻重较。
过了几日,忽见邸报说徐世子因亲老上疏乞归,情词恳切,朝廷准奏,即日出京,从水路南回。董闻见报,即分付李能、孙用不时到马头上去打探。徐世子的船一到,便要去迎候相会。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波起处欲伸知己情-;肝胆浓时弄出通天手段。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诗曰:
副车误中已空还,换月移云转盼间。
算弄机关人莫测,只缘友谊重如山。
却说董闻晓得徐世子将至,遣李能、孙用二人时常往河下探听。忽一日,二人奔回禀复道:“世子爷的前站船已到河下,大船离此尚远,还要过几日才到。小人们方才倒打听得一件奇事,特来报知。”董闻道:“有甚奇事?”李能道:“适见河下一只船上,有许多公差,押着一个犯人,说是江西解来,要见都院的。那犯人不是别人,却是前日在山东饭店里与主人结拜的常老爷。”董闻失惊道:“不信有这些事。莫非面庞厮像,你们认错了?”孙用道:“小人看得仔细,明明是他。正不知犯着何事,做了罪人。”董闻听罢大惊,便叫李能、孙用随着,身边带了些银两,也不及乘舆张盖,只穿便服,骑着马,飞往河下。李能、孙用指点到一只船边,果见一簇公差,押了一个胡须汉子,正从船上起来,同往河头一个酒店里去。董闻看那汉子,果然是常奇。
看官,你道常奇为何犯罪到此?原来他的母舅,就是那江西举人袁念先,前因家藏方孝孺文字,被列应星出首了,以致全家抄没。常奇切齿痛恨,立心要为母舅报仇,一句未得其便。近日列应星同着公子列天纬欲回广州故乡,路径江西,常奇乘此机会,怀着利刃,伏于水次,候其船到,就舟中把他父子的性命都结果了。正欲飞身上岸逃奔,不意被船缆绊脚,失足落水,当被地方拿获,解到官府。常奇一口招承为母舅报仇。官府录了口词,因询知被杀的列家父子从河南来,有家属在开封府,为此把常奇递解到来,要听候河南巡抚审问,拟罪抵命。正是:
慷慨杀人身不惜,报仇有志酬今日。
渭阳之谊何其隆,如此外甥真难得。
当下董闻见了常奇,吃惊不小,连忙下马随至酒店门前。众公差押着常奇拥进店中,占一副座头坐下。董闻等他们坐定,才走将入去,先与众公差拱了手,然后与常奇相见,问道:“兄长,你为了何事,做了犯人,解到这里来?”常奇把自己犯事之由说了一遍。董闻涕泣道:“兄长,你一向说有心事未完,原来为着这件心事。如今犯了罪,性命难保,为之奈何?”常奇拍着胸道:“贤弟休烦恼!我为家母舅报仇,死亦甘心。烈丈夫作事,只要泄却胸中积恨,这颗头颅何足惜哉!”董闻还要细谈,这些众公差却不识董闻是何等人,便一起发话道:“这是杀人重犯,我们只等列家尸亲一到,就要解进都老爷衙门去了。你这人只管在此兜搭些什么?”董闻听说,恐列家的人来,被他认得,不当稳便,遂与常奇作别,走出酒店。回头看见那酒店招牌上写着‘醉春馆’三字。董闻在酒店左右走来走去,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处。又想:“他若解了抚台,发入狱中拘禁,一发难做手脚了。必于此刻设法救得他方妙。”沉吟了一回,忽然心生一计,走到河下,看那徐世子的前站船都泊着,船上人纷纷的上岸行走,却没有一个认得的。少顷,只见两个军牢打扮的人,倒从岸上走来,将近河下。一个立住了脚,对那一个道:“老王,你先上船去,我还要到那边铺子里买件东西哩。”那姓王的应了一声,自望泊船之处而走,董闻等他走过了,赶将上去叫道:“王哥,多时不相会了。”那人回头看了董闻一看,说道:“尊兄高姓?”董闻扯个谎道:“在下姓张,向年在京中,曾与王哥会过,怎就忘了?”那人道:“在下一时失记。”董闻道:“闲话且休说。今有一事要相烦,乞惜一步说话。”便急急引那人到一个僻静小巷里,怀中取出白银十两奉送,说道:“有个敝友,被人扳害,现今众公差押着,在前面酒店里吃酒。只要求你同几个伙伴赶到那里,见了他,只说他欠了徐府的银子,将他抢到船上,脱了公差的拘押,在下就来接他去,再把十两银子相谢。”那人既接了现银,又贪了后酬,便欣然道:“这事容易。只要说明你那贵友怎生模样,我们好认着抢他。”董闻道:“是个长大胡子,江西人口声,最易厮认。那酒店叫做“醉春馆”,有招牌为记。事不宜迟相烦尊驾就去。”那人连声应诺,飞也似去了。董闻便到左近一个酒楼上坐下,等候消息。
没半个时辰,只听得楼下一片声喧嚷。董闻在楼窗里张时,见那姓王的同着五六个军汉,抢一个胡子过去。董闻看得明白,只叫得苦:原来那胡子不是常奇,那姓王的抢错了。你道怎生抢错?只因此时常奇要去解手,两个公差监押他到坑厕上去了,不在酒店中。那众公差里边也有一个胡子在内,却正同伙伴们坐着吃酒。姓王的不知就里,见了胡子便拿。那公差开口分辩时,却又是江西人声口。姓王的一发认定了,把那公差假意打了两掌,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欠了我们国公府里的银子,却躲在这里。”不由分说,押了便走。那公差叫起屈来,众伙伴见是徐府船上人,不敢拦阻,被那姓王的同众军汉直扭到船上,那公差叫苦不迭。姓王的对他说道:“你休着忙,我不是来拿你的,是来救你的。你有个相知,说你被公差拘押在酒店里,央我们抢你出来,还许我十两银子相谢哩。”那公差道:“这那里说起?我便是押解犯人的公差,你认错了。你若不信,现有腰牌与官票在此。”姓王的看了他的牌票,方知是一时拿错,便也不管什么,把那公差推在岸上,自撑开船儿去了。那公差脱身奔回,正遇同伴们来看他,因备言其故。众人失惊道:“原来是抢常胡子的。早是不曾被他抢去。若抢了去,却不是我们晦气?如今快些把他解了官,脱了干系罢!”正说间,恰好常奇解了手,同着监押公差来了,列家的家属也到了。于是众人把常奇上了锁钮,一哄的入城,解到抚院衙门。抚院看了来文,公差又禀说常奇有党羽要设计抢劫他。抚院一面出回文发放公差回去,一面将常奇批发开封府收监,听候本院示期亲审。仰该狱官严加拘禁,不许闲人来探视。又传谕各营武官说:狱中有重犯,务须不时防缉,毋得怠玩。正是:
欲为出笼鸟,翻作陷网禽。
弄巧偏成拙,良朋枉用心。
不说常奇被禁。且说董闻见抢错了胡子,料道事体弄拙,一时没奈何,只得且坐在酒楼中,教李能、孙用去打听。不一时来回报说:“徐府的船已撑开,众公差已解犯人进城去了。”董闻即上马入城,探听官府如何发落,却闻得抚台已将常奇发府监禁,防范甚严。因他一个人进狱中,狱门倍加严紧,连别个犯人的家属也不能出入。董闻跌足叫苦道:“这倒是我害了他了!”又想道:“他今了身系狱,并无银子使用,性命不可保。我须设个法儿,亲往狱中看他一看,送些银子与他做盘费,教他不至吃苦,方好徐商救援之策。只是如何能勾进狱中去?”左思右想,想下一条计来。当晚且回家里。次日,取白银一百两带在身边,仍唤李能、孙用随着,骑马进城,一径往见守备卫人豹。原来那时余总兵又出巡在外,留卫人豹在开封府城中镇守。近因各处有土寇窃发,余总兵传唤标下中军官统率兵马前来剿寇。目下正值军官统兵出城,董闻借此为由,来见卫人豹。只说敝居在乡村,今兵丁过往,恐有骚扰,乞付令箭一枝,前去弹压。俟兵过后,即当交还。卫人豹是平日最敬信董闻的,便慨然以令箭相付。董闻骗得令箭到手,便自己扮作军官模样,身边藏了银子,教李能、孙用一样扮做军牢,资着令箭跟随。等到天色将晚,悄地骑着马,径望狱门而来。董闻一头策马而行,一头肚里寻思道:“我此去只好赚入狱中,送些盘费与他,却救不得他的性命。怎生设个妙法,救得他出狱才好。”正在那里沉吟算计,忽见一个乞儿,身披破衣,手执破碗,在马前走过。董闻看那乞儿时,生得身材长大,一部胡须,面庞,形体却与常奇有几分相像,因陡然心生一计,即勒住马,唤那乞儿来问道:“我看你这人,全不像个乞儿。莫非是歹人,假扮来做甚勾当么?”那乞儿忙告道:“小的实是乞儿,并非歹人。”董闻道:“听你声口,又是别处人,一发可疑。”乞儿道:“小的是山东人,来此做客。因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没奈何,只得在此求乞。”董闻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不像乞儿。”因问道:“你既不能勾回乡,何不依傍着个人度日,却甘为乞丐?我今正少一个亲随伴当。你若肯随了我,不强似求乞么?”那乞儿听了,沉吟未应。董闻又道:“你若要几两银子身价,停会儿回家去与你。我今奉宪差往狱中查看一个犯人,你可便随我去走走。”那乞儿却又作怪,听说要他随往狱中,便欣然道:“小的愿随着爷到狱里边去看看。只是身上褴褛,不像模样。”董闻道:“这不难。”便叫李能脱下身上衣帽来与乞儿穿戴了,打发李能先回去,只教孙用与乞儿一同跟随。乞儿问道:“爷要去查看那一个犯人?”董闻道:“是新解到的重犯常胡子。”乞儿听说,一发欣欣然的随着走。董闻行不多几步,只推要解手,跳下马来,教乞儿看了马,自己却唤孙用同到一个小巷里,教他脱下衣帽,董闻把来卷好,藏在边,也打发他先回。然后独自转来,上了马,只带乞儿做件伴。乞儿问道:“那位大叔何处去了?”董闻道:“狱中多带不得人进去,我已打发他先回,只你一个随去罢。”乞儿更不疑惑。
董闻拿着令箭,奔到狱门前。此时天已将暮。董闻大呼开门,守门的狱卒惊问何人,董闻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差来查看监狱,快开门!”狱卒晓得各武官都奉抚院宪谕,防缉狱犯,今见了守备的令箭,不敢怠慢,忙开狱门,让董闻进去。董闻带着那假伴-走入狱中,问道:“狱官何在?”狱卒道:“方才堂上大爷传去分付什么说话了,不在这里。”董闻道:“新入狱的重犯常胡子在那里?”狱卒道:“在后北监。”董闻道:“守备爷奉都老爷审谕,有机密话要间他,特着我来审问,要取他亲笔供状回复。你快引我去见他,并宽了他的锁钮,等他好写字。”狱卒信以为真,便引到后监一个门首、开了门,向内指道:“常胡子在这屋里边。爷自进去问他。”董闻分付伴档只在这门首等候,自己走进屋里,狱卒也随后而入,把常奇的锁钮都宽了。董闻教快取纸笔来,狱卒忙将纸笔取到。董闻道:“你且回避。”狱卒应了一声,自往狱门上看守去了。董闻与常奇附耳低言了几句。常奇是心灵手快的人,早已会意,便假意低着头写字。转眼间,天色已暮,那屋里已黑洞洞地。董闻忙取出身边藏下的衣帽来。常奇装扮停当。两个一齐走出屋里、董闻低低分付那乞儿道:“你且在此等一等,待我带他到狱。”卒那里说了句话,便来同你出去。乞儿不知是计,依言等候。董闻背了乞儿,便把手中令箭付常奇拿了,假充伴-,随至狱门。天已昏黑,董闻分付狱卒道:“我去了。你们好生看守狱犯。”狱卒见他来时是一主一仆,去时原是一主一仆,跟进来的是个胡须伴-,跟出去的原是胡须伴-,况当昏暮之际,那里辨得仔细,竟让他大落落的走出狱门去了。二人出得狱门,董闻上了马,常奇随着,飞奔至城门首。城门已闭,董闻对守门的军士说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去催趱剿寇军马的,快开城门,放我出城。”军士见有令箭,连忙把城门开了,放二人出去。二人赚出了城,奔至僻静处,喘息甫定,常奇深谢救援之德。董闻取出身边所带百金相赠,嘱咐道:“兄长幸脱大难,前途保重。小弟不得停留,即时奉别,后会有期。”说罢,大家下了一拜,洒泪分手。董闻上马加鞭,奔回家中。次早,原把令箭在左近村坊传了一遍,恰好卫守备亲自出城催趟军马,董闻正与相遇,便交令箭交还。这件事做得混然无迹。正是:
只为朋友情深,桃僵权使李代。
一时换月移云,乞儿只得休怪。
话分两头。且说那乞儿在后监门首呆等了半晌,不见董闻来同他出去,却见狱卒掌着灯走来喝道:“你这囚犯,还不原进后监屋里去,站在此做甚?”一头说,一头便要推他进去上刑具。乞儿喊道:“我不是囚犯,我是差官的伴。”狱卒了听说,吃了一惊,忙把灯细照,见那贼的胡子,果然不是常奇了。一时惊慌无措,把乞儿拿住,直扭到狱官堂上。恰值狱官从府堂上回来。狱卒禀说被假常胡子来换了真常胡子去,狱官大惊道:“方才太爷特传我去面谕,说各处土寇窃发,现今调兵出征,恐有歹人乘机作奸,一应狱犯须要谨防,不可疏虞。才如此分付下来,怎的一个重犯,却被他逃走了?”因喝问乞儿:“你是常奇何人?辄敢大胆来换?”乞儿叫屈道:“我本是个乞儿,那晓其中缘故?”遂将适间路遇差官,收为伴-、随进狱中的话细细禀述。狱官道:“那差官是假的,难道守备的令箭也是假的?”狱卒道:“令箭明明是真的,我们如今只去禀了守备爷,要在他身上查缉。”狱官道:“胡说!如今差官与令箭都不在了,没甚凭据,怎好坐在他身上去?这都是你不小心。本该把你解官处死,今幸有乞儿在此抵罪,我只具文申报罢了。”于是连夜备起文书来。文书中竟说有不识姓名乞儿,系监犯常奇党羽,勾结同伙,假扮差官主仆,赚入狱中。本犯因与乞儿面貌相似,当被脱换逃去。现留乞儿在狱等情。次日,申报府堂。本府据来文转申抚院。宪批:仰府责治狱官、狱卒、以儆疏虞。一面缉捕逃犯,一面将乞儿监禁抵罪。那乞儿有屈无伸,仰天叹道:“常胡子,你去了也罢,只是那假差官何苦害我得不明不白?”说罢大哭。合监的人都晓得他冤枉,却没奈何,只得束手待死。
忽一日,抚院行文下来,提乞儿到台下去亲审。列家的家属,又具呈禀称乞儿系常奇一党,乞即正法。乞儿吓得面如土色,料道此番必无生理。不想抚院鞠问之下,全无怒容,乞儿哭诉冤枉,细禀前情。抚院点头道:“本院详情察理,其中自然有冤屈。”乞儿叩头,哀恳超生。那列家的家属,还手执呈词,在傍折辨。抚院却提起珠笔来,在他呈词后面批道:
“乞儿若果系常奇党羽,何不一并设谋兔脱,乃独徘徊囹圄,以待拘执那?此必因貌与奇类,故为奇党诱到入狱,以李代桃耳。无辜被陷,理合释放。其逃犯仰府严缉,务获缴。”
抚院批讫,即喝令将乞儿劈开刑具,当堂释放。乞儿得了性命,叩谢而去。正是:
从今脱去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看官,你道抚院为何便把乞儿放了?原来这是董闻弄的手脚。董闻因乞儿陷狱抵罪,想道:“我要救常兄,却怎教无辜替死?”心上正不安,恰遇徐世子的船到了。董闻备了礼物,到舟中拜会,少尽地主之情。世子设席舟中留款。饮酒间,董闻说起常奇之事,世子道:“我也常听得先生说,那姓常的是个异人。如今逃出狱去,恐没处拿他了,只是苦了那乞儿。”董闻便乘机进言道:“那乞儿真是冤枉!他若果系常奇一党,何不也逃了去?却在狱中等捉?官府不察此情,要把他抵罪,如何使得?世子若肯替他说个方便,救此无辜,也是盛德之事。况思这乞丐,所谓施恩于不报,正是人人称颂的。”世子欣然允诺,次日往拜抚院,便依着董闻言语对抚院说了。抚院首肯道:“世子明鉴,学生所不及。”于是行文提审,一笔批豁。乞儿因得死里逃生,这岂非前日连累他的是董闻,今日救脱他的也是董闻?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