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载繁华梦 - 第 7 页/共 8 页
繁华享尽千般福,性命翻成一旦休。
要知周乃慈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留遗物惨终归地府 送年庚许字配豪门
话说周乃慈托称取龙井茶,遣香桃出房去了,便闭上房门,欲寻自尽。那香桃忽回,望见他把房门闭了,实防周乃慈弄出意外,急的回转叫门,一头哭,一头大声叫喊。家人都闻声齐集,一同叫门。周乃慈暗忖:若不开门,他各人必然撬门而入,纵然死也死不去。没奈何,只得把房门复开了,忍着泪,问各人叫门是什么缘故。各人都无话可说,只相向垂泪。周乃想道:“我因眼倦得慌,欲掩上房门,睡歇些时,也并无别故,你们反大惊小怪,实在不成事体。”各人听罢,又不敢说出防他自尽的话,只得含糊说几句,要进来伺候。周乃慈听了,都命退出,惟侍妾香桃仍在房子里不去。
周乃慈早知其意,亦躺在烟炕上,一言不发。香桃垂泪道:“人生得失有定,若一时失意,何便如此?老爷纵不自爱,亦思儿女满堂,皆靠老爷成立。设有不幸,家人还向谁人倚靠?万望老爷撇开心事,也免妻妾彷徨,儿女啼哭才是。”周乃慈听了,叹一口气道:“自从十哥把库书事托某管理,只道连年应有个好处。不想十来年间,纵获得百十万,今日便是祸患临头。从前先我在库书成家的人,便置身事外。某自问生平,无什么亏心事,只做了几年库书,便至性命交关,岂不可恨!倘若是兄弟相顾的,各人把三几十万报效,将来尽可没事。今枉说从前称兄称弟,只某一人独受灾磨,生亦何用?”说罢,更想起自己生平的不值处,倍加大哭起来。香桃便拿出绣帕,替周乃慈拭泪,随道:“既是如此,趁事情还未发作,不如打迭细软,逃出外洋,图个半世安乐,岂不甚好?”周乃慈道:一某初时也作此想,只想到兄弟朋友四个字,多半是富贵交游,及祸患到来,转眼便不相识,纵然逃往他处,更有谁人好相识,即自问亦无面目见人。且金督帅说我们是侵吞库款,若在通商之国,只一张照会,便可提解回来了,这时反做了一个逃犯,反是罪上加罪,如何是好?”香桃听罢,亦无言可说,惟再复安慰一回而罢。自此一连日夜,都轮流在周乃慈左右,防他自寻短见。凡有朋友到来拜会,非平日亲信的到,一概挡驾,免乃慈说起库书的事,又要伤感起来。惟周乃慈独坐屋里,更加烦闷,只不时通信各处朋友,打探事情如何。
忽一日接得一处消息,说道畲子谷现在又禀到粤督这里,说道海关库书,历来舞弊,如何欺瞒金价,如何设真假两册房,欺弄朝廷。凡库款未经监督满任晋京,本来移动不得的,又如何擅拿存放收息。又称自洋关归并,及鸦片自入海关办理以后,如何舞弄。把数十年傅、周两性经手的库书事务,和盘托出。又称数十年来傅、周两姓相继任海关库书,兄弟甥舅,私相授受,互为狼狈,无怪近来关税总无起色,若库书吏役,反得富堪敌国,坐拥膏腴。当此库款支绌之秋,自当彻底根究,化私为公,以裕饷源,而杜将来效尤积弊等语。金督帅见了,登时大怒。又因当时囗囗军务正在吃紧,军响又复告竭,仰屋而嗟,捋肠捋脏之际,忽然有悟,想得一计,就在傅、周两姓筹一笔款项,好填这项数目,却也不错。因此就立刻传畲子谷到街,检齐账项卷宗,交畲子谷逐一盘驳。一来因周庸佑已经有旨放了钦差,出使囗囗国大臣,若不从速办理,怕周庸佑赴任去了,又多费一重手脚﹔又防周乃慈仍达海外而去。便一面令人看管周乃慈,一面令畲子谷从速盘核库书数目。
此时周乃慈更如坐针毡,料知这场祸机发作,非同小可,抄家两字是断然免不得的。谁自己看淡世情,早置死生于度外,单是妻妾儿女,将来衣食所靠是紧要的。便欲把在内地的生理产业,一概改转他人名字。偏是那时金督帅为人严猛,又是不徇情面的,凡与周乃慈同股开张生理的人,皆畏祸不敢使周乃慈改易名字。便是所置买的产业,亦无人敢出名替他设法。周乃慈暗忖这个情景,内地的家当料然不能保全,悔当时不早在海外置些家业,谋个退步。想罢叹了一声,只得打发妻子暗地携些细软珠石等贵重物件,先避到香港居住。这时香港总督与粤省金督帅又很有点子交情,更防香港产业亦保全不得,即令把在香港所置的产业改换姓名,即金银玩器生理的囗昌字号,亦改名当作他人物业去了。那妻子们有些避到香港,有些仍留在省城光雅里大宅子里,伺候周乃慈,并听候消息。前时周乃慈犹函电纷驰,到周庸佑那里催他设法,只到了这时,见周庸佑总舍不得钱钞斡旋,但天天打算赴京莅任,正如燕巢危幕,不知大厦之将倾,因此周乃慈更不与周庸佑商量弥缝的法子,只听候金督如何办法,作个祸来顺受也罢了。还亏那时看守周乃慈宅子的差人,得些好意,只作循行故事的看守,所以周乃慈也不时令人打探消息。
那一日,忽见傅成的次子傅子育到来,乃慈料知有些机密事故,即出厅上相见。看见傅子育仓皇之象,料然不是好的消息。坐犹未定,傅于育即附耳说道:“近日声气更自不好,闻家父从前经手的事都要一并发作来了。试想二十年来,家父已把库书的名让给贵兄弟做去,这回仍要发作,如何是好?”周乃慈听罢,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暗想傅家且不能免罪,何况自己现当库书的?
原来傅家自失了库书一席,家道中落之后,傅成长子傅于瑞中了举人,出仕做官,家道复兴,这时家当不下有百万上下,所以金督帅要一并查办起来。傅子育听得消息,正寻周乃慈商议,今见乃慈没句话答,心中十分着急,便又问道:“不知贵兄弟近日有什么法子打点?”周乃慈摇首答道:“哪里还打点得来?只听得如何办法便是。”傅子育道:“天下哪有敛手待毙的?不如合同三家,并约潘氏,各出些款项,报效赎罪,你道何如?』凋乃慈道:“小弟早见及此,惜家兄为人优柔寡断,凡事只听马氏嫂嫂主裁。那马氏又是安不知危的,只道拜得权臣门下,做了钦差,就看事情不在眼内,雷火临头,还要顾住荷囊呢!”傅子育道:“昨日小弟打个电报到四川家兄任上,据家兄口电,亦作此想。如我们三家及姓潘的凑集巨款,他准可在川督那里托他致电粤督,说个人情。足下此时即电与今兄商酌,亦是不迟。”周乃慈道:“原来老哥还不知,家兄凡有主意时,就求北京权贵。说个报效赎罪的人情,那可使不得。他却只是不理,只道他身在洋界,可以没事。不知查抄起来,反恐因小失大,他却如何懂得?我也懒和他再说了。”傅子育听罢,觉报效之事,非巨款不可,若周氏不允,自己料难斡旋得来。亦知周庸佑是个守财虏,除了捐功名、结权贵之外,便一毛不拔的,说多也是无用,便起辞回去。
这里周乃慈自听得傅子育所说,暗忖傅家仍且不免,何况自己,因此更加纳闷,即转回房子里去。香桃更不敢动间,免至又触起周乃慈的愁思。乃慈独自思量,党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日怕查抄家产之外,更要拘入监牢,若到断头台上,岂不更是凄惨?便决意寻个自尽。意欲投缳,又恐被人救下,死也死不去。便托称要吃洋膏子解闷,着人买了洋膏二两回来。日中却不动声息,仍与侍妾们谈天,就中也不免有安慰妻妾之语。意欲把家事嘱咐一番,只怕更动家人思疑,便一连挥了十数通书信,或是嘱咐儿子,或是嘱咐妻妾,或是嘱咐商业中受托之人,也不能细表。
徐又略对香桃说道:“此案未知将来如何处置,倘有不幸,你当另寻好人家,不必在这里空房寂守。”香桃哭道:“妾受老爷厚恩,誓死不足图报,安肯琵琶别抱,以负老爷,望老爷安心罢。”说罢,放声大哭。周乃慈道:“吾非不知汝心,只来日方长,你年尚青春,好不难过。”香桃道:“勿论家业未必全至落空,且儿子在堂,尚有可靠﹔纵或不然,妾宁沿门托钵,以全终始,方称妾心。”周乃慈道:“便是男子中道丧妻,何尝不续娶?可见女子改嫁,未尝非理。世人临终时,每嘱妻妾守节,强人所难,周某必不为也。”香桃道:“虽是如此,只是老爷盛时,多蒙见爱,怎忍以今日时蹙运衰之故,便忘恩改节。”周乃慈道:“全始全终,自是好事,任由卿意,吾不相强。”说罢,各垂泪无言。将近晚膳时候,周乃慈勉强喝了几口稀饭,随把手上火钻戒指除下,递与香桃道:“今临危,别无可赠,只借此作将来纪念罢了。”香桃含泪接过,答道:“老爷见赐,妾不敢不受。只老爷万勿灰心,自萌短见。”周乃慈强笑道:“哪有如此?卿可放心。”自此无话。
到了三更时分,乃慈劝香桃打睡,香桃不肯,周乃慈道:“我断断不萌短见,以负卿意,只是卿连夜不曾合眼,亦该躺歇些时。若困极致病,反惹人懮,如何使得?”香桃无奈,便横着身儿躺在烟炕上。周乃慈仍对着抽大烟。香桃因连夜未睡,眼倦已极,不多时便睡着了。乃慈此时想起前情后事,懮愤益深,自忖欲求死所,正在此时。又恐香桃是装睡的,轻轻唤了香桃几声,确已熟睡不应,便拿那盅洋膏子,连叫几声“十哥误我”,就纳在口里,一吸而尽,不觉双眼泪流不止。捱到四更时分,肚子里洋烟气发作将来,手脚乱抓,大呼小叫。香桃从梦中惊醒,见周乃慈这个情景,急把洋膏盅子一看,已是点滴不存,已知他服洋膏子去了。一惊非小,连唤几声“老爷”,已是不应,只是双眼坦白。香挑是不经事的,此时手忙脚乱,急开门呼唤家人。不多时家人齐集,都知周乃慈服毒自尽,一面设法灌救,又令人往寻医生。香桃高声唤“救苦救难观音菩萨”。谁想服毒已久,一切灌救之法统通无效,将近五更,呜呼一命,敢是死了。
府中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大哭,连忙着人寻喃巫的引魂开路。是时因家中祸事未妥,一切丧礼,都无暇粉饰,只着家人从速办妥。次早,各人都分头办事,就日开丧。先购吉祥板成殓,并电致香港住宅报丧。时港中家人接得凶耗,也知得奔丧事重,即日附轮回省。各人想起周乃慈生时何等声势,今乃至死于自尽,好不凄惨!又想乃慈生平待人,颇有义理,且好恩恤家人及子侄辈,因此各人都替他哀感。其余妻妾儿女,自然悲戚,就中侍妾香桃,尤哭得死去活来。但周乃慈因畏祸自尽,凡属姻眷,都因周家大祸将作,恐被株连,不敢相认,自不敢到来祭奠。这都是人情世故自然的,也不必多说。因此丧事便草草办妥,亦不敢装潢,只在门前挂白,堂上供奉灵位。家人妇子,即前往避香港的,都愿留在家中守灵。
次日,就接得香港马氏来了一函,家人只道此函便算吊丧,便拆开一看。原来马氏的三女儿名唤淑英的,要许配姓许的,那姓许的是番高人氏,世居囗囗街,名唤崇兰,别号少芝。他父亲名炳尧,号芝轩,由举人报捐道员,是个簪缨门第,世代科名。当时仍有一位嫡堂叔祖父任闽浙总督,并曾任礼部大堂,是以门户十分显赫。周庸佑因此时风声鹤唳,正要与这等声势门户结亲,好作个援应。马氏这一函,就是托他们查访女婿的意思。惟周乃慈家内正因丧事未了,祸事将发,哪里还有这等闲心替人访查女婿?香桃更说道:“任我们怎样懮心,他却作没事人。既要打点丈夫做官,又要打点儿女婚嫁,难道他们就可安乐无事,我们就要独自担懮不成?”便把那函掷下,也不回复去。
且说周庸佑自从得周乃慈凶耗,就知事情实在不妙,只心里虽如此着闷,惟口中仍把海关事不提,强作镇定。若至马氏,更自安闲,以为丈夫今做钦差,定得北京权贵照应,自不必畏惧金督。且身在香港,又非金督权力所及。想到这里,更无懮无虑。惟周庸佑口虽不言,仍时时提心吊胆。那日正在厅上纳闷,忽门上呈上一函,是新任港督送来,因开茶会,请埠上绅商谈叙,并请周庸佑的。正是:
方结茑萝收快婿,又逢茶会谒洋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赴京城中途惊噩耗 查库项大府劾钦差
话说周庸佑那日接得港督请函,明日要赴茶会。原来西国文明政体,每一埠总督到任后,即开茶会筵宴,与地方绅商款洽。那周庸佑是港中大商,自然一并请他去赴叙。次日周庸佑肃整衣冠,前往港督府里。这时港内外商云集,都互相欢笑,只周庸佑心中有事,未免愁眉不展。各人看了他容貌,不特消瘦了几分,且他始终是无言默坐,竟没有与人周旋会话。各人此时都听得金督帅要参他的风声,不免暗忖,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其中自然有怜他昔日奢华,今时失意的﹔又有暗说他财帛来的不大光明,应有今日结果的﹔又有等不知他近日惊心的事,仍钦羡他怎么豪富,今又由京卿转放钦差的:种种议论,倒不能尽。
说不多时,港督到各处座位与外商周旋。时周庸佑正与港绅韦宝臣对坐,港督见周庸佑坐着不言不语,又不知他是什么人,便向韦宝臣用英语问周庸佑是什么人,并做什么生理。韦宝臣答过了,随用华语对周庸佑说道:“方才大人问及足下是什么名字,小弟答称足下向是港中富商,占有囗囗银行数十万元股本,又开张囗记银号,且产业在港仍是不少。前数年曾任驻英使署参赞,近时适放驻囗囗国饮差,这等说。”那韦宝臣对他说罢,周庸佑听了,抵强作微笑,仍没一句话说。各人倒知他心里事实在不了,故无心应酬。
周庸佑实自知这场祸机早晚必然发作,哪复有心谈天说地,只得随众绅商坐了一会,即复随众散去。回家后,想起日间韦宝臣所述的话,自觉从前何等声势,今日弄到这样,岂不可恼2又想这回祸机将发,各事须靠人奔走,往时朋友,如梁早田、徐雨琴及妻弟马竹宾,已先后身故,只怕世态炎凉,此后备事更靠何人帮理?不觉低头一想,猛然想起还有一位周勉墀,是自己亲侄子,尽合请他到来,好将来赴京后交托家事。只他父亲是自己胞兄,他生时原有三五万家当,因子侄幼小,交自己代理。只为自己未曾发达以前,将兄长交托的三五万用去了,后来自己有了家当,那侄子到来问及家资,自己恐失体面,不敢认有这笔数,想来实对侄子不住。今番有事求他,未知他肯否雇我?想罢,不觉长叹一声。继又忖俗语说“打死不离亲兄弟”,到今日正该自海,好结识他,便挥了一函,请周勉墀到来,商酌家事。
时周勉墀尚在城里,向得周乃慈照拂,因此营业亦稍有些家当。这回听得叔父周庸佑忽然要请自己,倒觉得奇异,自觉想起前根后抵,实不应与他来往,难道他因今日情景,见横竖家财难保,就要把吞欠自己父亲的,要交还自己不成?细想此人未必有这般好心肝。但叔侄份上,他做不仁,自己也不该做不义,今若要不去,便似有个幸灾乐祸之心,如何使得?计不如索性走一遭才是。便即日附轮到港,先到坚道大宅子见了周庸佑,即唤声“十叔父”,问一个安。时周庸佑见了周勉墀,忆起前事,实对他不住的,今事急求他到来,自问好不羞愧,便咽着喉,唤一声“贤侄”,说道:“前事也不必说了,只愚叔今日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道?”周勉墀听了,只强作安慰几句,实心里几乎要陪下几点泪来,徐又问道:“十叔父,为今之计,究竟怎样?”周庸佑道:“前儿汪翰林到来,求充参赞,愚顺托他打点省中情事,今却没有回报,想是不济了。随后又有姓日的到来,道是金督帅最得用之人,愿替俺设法。俺早已听得他的名字,因此送了二万银子,托他在金督跟前说个人情,到今又统通没有回复,想来实在危险。不知贤侄在省城听得什么风声?”周勉墀道:“畲子谷那人要发作叔父,叔父想已知得。少西十二叔且要自尽,其它可想。天幸叔父身在香港,今日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
说到这里,可巧马氏出来,周勉墀与婶娘见礼。马氏问起情由,就把方才叔侄的话说了一遍。马氏道:“既是如此,不如先进京去,借引见赴任为名,就求京里有力的官场设法也好。”周庸佑听了,亦以此计为是,便决意进京,再在半路听过声气未迟。想罢,即把家事嘱托周勉墀,又唤骆子棠、冯少伍两管家嘱咐了一番。再想省城大屋,尚有几房姨太太,本待一并唤来香港,只恐太过张扬﹔况金督帅纵然发作此事,未必罪及妻孥,目前可暂作不理。是夜一宿无话。
次日即打点起程,单是从前谋放钦差,应允缴交囗囗囗万元,此项实欠交一半,就嘱马氏及冯、骆两管家打算预备此项。如果自己无事,即行汇进北京﹔如万一不妥,此款即不必再汇。一面挪了几万银子,作自己使用,就带了八姨太并随从人等,附轮望申江进发。那时上海还有一间囗祥盛字号,系从前梁早田的好友,是梁早田介绍周庸佑认识的。所以周庸佑到申江,仍在这囗祥盛店子住下。再听过消息,然后北上,不在话下。
且说金督帅因当时饷项支绌,今一旦兼管海关事务,正要清查这一笔款项,忽又得畲子谷到街帮助盘算,正中其意。又想周庸佑兄弟二人,都在香港营业的多,省城产业有限﹔若姓傅的家财,自然全在省里,不如连姓傅的一并查抄,那怕不凑成一宗巨款。便把数十年来关库的数目,自姓傅的起,至周乃慈止,统通发作将来。又忖任册房的是潘氏,虽然是由监督及书吏嘱咐注册的,惟他任的是假册房,也有个通同舞弊、知情不举的罪名。且他原有几十万家当,就不能放饶他。主意已定,因周庸佑已放囗囗国的钦差,恐他赴任后难以发作,便立即知照囗囗国领事府,道是“姓周的原有关库数目未清,贵国若准他赴任,到时撤他回来,就要损失两国体面,因此预先说明”。那囗囗国领事得了这个消息,即电知驻北京公使去后,囗囗驻京公使自然要诘问外部大臣。金督又一面令幕府绝招,电参周庸佑亏空库款甚巨,须要彻底清查。并道周某以书吏起家,侵吞致富,复夤缘以得优差,不特无以肃官方,亦无以重库款,若不从重严办,窃恐互相效尤,流弊伊于胡底等语。招上,朝廷大怒,立命金督认真查究,不得稍事姑容。
时周库书自抵中江,抵与八姨太同行,余外留在省港的朋友,都不时打听消息如何,随时报告。这会听得金督参招考语,魂不附体。随后又接得京中消息,知道金督上招,朝廷览奏震怒,要着金督认真查办。周庸佑一连接得两道消息,几乎吊下泪来。便又打电到京,求权贵设法。无奈金督性如烈火,又因这件事情重大,没一个敢替他说情,只以不能为力等话,回复周庸佑。
那庸佑此时如坐针毡,料北京这条路是去不得的,除是逃往外洋,更没第二条路。只目下又不知家中妻妾儿女怎样,如何放心去得?适是晚正是回祥盛的东主陈若农请宴,先日知单早已应允赴席,自然不好失约,惟心里事又不欲尽情告人,只得勉强应酬而已。当下同席的原有八九人,都是广肇帮内周庸佑往日认识的朋友。因是时粤中要发作库书的事,沪上朋友听得,都是半信半疑,今又见周庸佑要赴京,那些朋友倒当周庸佑是个没事之人,自然依旧巴结巴结,十哥前十哥后,唤个不绝。那周庸佑所招的妓女,唤作张凤仙,素知周庸佑是南粤一个巨富的,又是花丛中阔绰的头等人物,便加倍奉承。即至娘儿们见凤仙有了个这般阔绰的姐夫,也替凤仙欢喜,千大人万大人的呼唤声,哪里听得清楚。先自笙歌弦管,唱了一回书,陈若农随后肃客入席。那周庸佑叫局的,自然陪候不离,即从前认识的妓女,也到来过席。
这席间虽这般热闹,惟周庸佑心中一团积闷,实未尝放下。酒至半酣,各人正举杯递盏,忽见囗祥盛的店伴跑了进来。在别人犹不知有什么事故,只是周庸佑心中有事,分外眼快,一眼早见了囗祥盛的店伴,料他慌忙到来,不是好意。那店伴一言来发,即暗扯陈若农到静处,告说道:“方才工部局差人到店查问,是否有广东海关库书吏,由京堂新放囗囗国钦差的,唤做周庸佑这个人,当时店伴只推说不识此人。惟工部局差人又说道:『姓周的别号栋臣,向来到沪,都在你们店子里出进,如何还推不识?』店中各伴没奈何,便问他什么缘故。据差人说来,原来那姓周的是亏空库款,逃来这里的,后由粤东金督帅参了一本,又知他走到沪上,因此密电本埠袁道台,要将周庸佑扣留的。今袁道台见他未有到衙拜会,料然不在唐界,所以照会租界洋官,要查拿此人。后来说了许多话,那差人方始回去。”陈若农听了,一惊非小,暗忖这个情节,是个侵吞库款的私罪重犯,凡在通商的国都要递解回去的,何况这上海是个公共租界,若收留他,也有个罪名。且自己原籍广东,那金督为人,这脾气又是不同别人的,总怕连自己也要拖累,这样总要商量个善法。便嘱令来的店伴先自回去,休要泄漏风声,然后从长计算。
那店伴去后,陈若农即扯周庸佑出来,把店伴说的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周庸佑听得,登时面色变得七青八黄,没句话说,只求陈若农怜悯,设法收藏而已。陈着农此时真是人面着情,方才请宴,怎好当堂反脸?且又相识在前,不得不留些情面。惟究竟没什么法子,两人只面面相觑。陈着农再看周庸佑这个情形,实在不忍,不觉心生一计,即对周庸佑说道:“多说也是无用,小弟总要对得老哥住。但今晚方才有差人查问,料然回去下处不得,若住别处,又恐张扬。今张凤仙如此款洽,就当多喝两杯,住凤仙寓里一宿,待小弟明天寻个秘密所在便是。”庸佑答声“是”,随复入席。各朋友见他俩细语良久,早知有些事情,但究不知得底细,只再欢饮了一会,周庸佑托称不胜酒力,张凤仙就令娘儿们扶周大人回寓里服侍去后,陈若农又密嘱各友休对人说周某离在那里。次日,陈若农即着人到工部局力言周庸佑不在他处。工部局即派人再搜查一次,确没有此人。若农即暗引周庸佑回去,在密室里躲藏,待要逃往何处,打听过船期,然后发付,不在话下。
这时粤中消息,纷传周庸佑在上海道署被留,其实总没此事。金督帅见拿周庸佑不得,心中已自着恼,忽接北京来了一张电报,正是某王爷欲与周庸佑说情的。那电文之意,道是“周某之罪,确是难恕,但不必太过诛求,亦不必株连太甚”这等话。金督帅看了,越加大怒,暗忖周庸佑全凭得京中权贵之力,所以弄到今日。屡次劝他报效赎罪,种种置之不理,实是待着王爷,就瞧自己不在眼里。我今日办这一个书吏,看王爷奈我怎么何?因此连忙又参了一本,略谓“周庸佑兄弟既吞巨款,在洋界置买财产,今庸佑闻罪先遁,作海外逍遥,实罪大恶极。除周乃慈已服毒自尽外,请将周庸佑先行革职,然后抄查家产备抵”等语。并词连先任库书傅成通同舞弊,潘云卿一律查抄家产。招上,即行准奏,将周庸佑革职,并传谕各省缉拿治罪。正是:
梦熟黄粱都幻境,名登白简即危途。
毕竟周庸佑怎能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潘云卿逾垣逃险地 李香桃奉主入监牢
话说朝廷自再接得金督所奏,即传谕各处关卡,一体把周庸佑查拿治罪。周庸佑这时在上海,正如荆天棘地,明知上海是个租界,自己断然靠这里不住,只朝廷正在风头火势,关卡的吏役人员,个个当拿得周庸佑便有重赏,因此查得十分严密,这样如何逃得出?惟有躲得一时过一时罢了。且说金督自奏准查抄周、潘、傅三姓家产之后,早由畲子谷报说姓潘的是管理假册房事,又打听得傅成已经去世,惟他产业全在城里,料瞒不去。除周乃慈已经自尽之外,周庸佑在逃,单恐四家产业,或改换名字,立即出了一张告示,不准人承买周、潘、傅四家遗产,违的从重治罪。又听得四人之中,潘云卿尚在城内,立刻即用电话调番禹县令,率差即往拿捕。县令不敢怠慢,得令即行。还亏潘云卿耳目灵通,立令家人将旧日存在家里的假册稿本抛在井里,正要打点逃走。说时迟,那时快,潘云卿尚未逃出,差勇早已到门。
初时潘云卿只道大吏查办的只周、傅二家,自己做的册房,只是奉命注数,或在法外。迨后听得连自己参劾了,道是通同作弊,知情不举的罪名,就知自己有些不便,镇日将大门紧关。这会差勇到来,先被家人察悉,报知潘云卿。那云卿吓得一跳,真不料差勇来得这般快,当令家人把头门权且挡住,即飞登屋面,逾垣逃过别家,即从瓦面上转过十数家平日亲信的下了去。随改换装束,好掩人耳目。先逃走往香港,再行打算。
是时县令领差勇进了屋里,即着差勇在屋里分头查搜,男男女女俱全,单不见了潘云卿。便责他家人迟迟开门之罪。那家人答道:“实不知是贵差到来,见呼门紧急,恐是盗贼,因此问明,方敢开门的便是。”那县令听罢大怒,即喝道:“放你的狗屁!是本官到来,还说恐是盗贼,这是什么话?”那家人听了,惶恐不过,惟有叩头谢罪道:“是奉主人之命,没事不得擅自启门,因此问过主人,才敢开放。”那县令道:“你主人潘云卿往那里去?”那家人道:“实在不知,已出门几天了。”县令又喝道:“胡说,方才你说是问过主人才敢启门,如何又说是主人出门几天了呢?”那家人听得,自知失言,急的转口道:“小的说的主人是说奶奶,不是说老爷呢。”
县令见他牙尖口利,意欲把他拿住,见他只是个使唤的人,怪他不得,即把他喝退。随盘问云卿的妻妾们:“云卿究往那里去了?”妻妾们都说不知,皆说是出门几天,不知他现在哪里。那县令没奈何,就令差役四围搜查,一来要查他产业的记号,二来最要的是搜他有什么在关库舞弊的凭据,务令上天钻地,都要控了出来。即将屋里自他妻妾儿女以至家人,都令立在一处。随唤各人陆续把各号衣箱开了锁,所有金银珠宝头面以至衣服,都令登志簿内。随又把家私一一登记,再把各人身上统通搜过,内中有些田地及屋宇契纸与生理股票,都登注明白,总没有关里通同库书舞弊的证据。那差人搜了又搜,连板罅墙孔都看过了,只哪里有个影儿?那屋又没有地穴,料然是预早知罪,先毁灭形迹的可无疑了。县令即对他家人妇子说道:“奉大宪之命,除了身上所穿衣服,馀外概不能乱动。”那些家人妇子个个面如土色,更有些双眼垂泪,皆请给回些粗布衣裳替换,县令即准他们各拿两套。正拟把封条黏在门外,然后留差役看守,即拟回衙复命,谁想那差役仍四处巡视,巡到那井边,看看井里,见有碎纸在水上浮起,不觉起了疑心。随禀过县令,即把竹竿捞来观看,觉有数目字样,料然是把舞弊的假册凭据抛在井里去了。立令人把井水打干,看看果然是向日海关库里假册子的稿本,落在井里,只是浸在水底,浸了多时,所有字迹都胡涂难辨。县令没奈何,只得把来包好,便嘉奖了这查看井里的差役一番。即留差役看守,把门外黏了封皮,即回街而去。
是时周、傅各家,皆已分头多派差人看守。因傅家和周庸佑产业最多,惟周乃慈是现充库书的,罪名较重,傅成、周庸佑两家已派差役把守,随后查封,同时又令南海县先到周乃慈屋里查验。这时周乃慈的家眷,因乃慈死未过七旬,因此全在屋里,没有离去。那南海令会同警官,带领巡勇,先派两名在门外把守,即进屋搜查。那周乃慈家眷见官勇来了,早知有些不妥,只有听候如何搜查而已。当时后厅里尚奉着周乃慈灵位,烟火熏蒸,灯烛明亮。南令先问家里尚有男女若干名口,家人一一答过,随用纸笔登记了。南令又道:“周乃慈畏罪自尽,生前舞弊营私,侵吞库款,可无疑的了。现在大宪奏准查办,你们想已知道了。家内究有存得关库里向来数目底本没有?好好拿出,倘若匿藏,就是罪上加罪,休要后悔。”家人答道:“屋里不是库书办公之地,哪有数目存起?公祖若不见信,可令贵差搜查便是。”南令道:“你们也会得说,只怕大宪跟前说不得这样话。乃慈虽死,他儿子究在哪里?”
时周乃慈的儿子周景芬,正在家内,年纪尚轻,那周乃慈的妻妾们,即引周景芬出来,见了南今,即伏地叩首。南令道:“你父在生时的罪名,想你也知道了。”那周景芬年幼,胡混答道:“已知道了。”家人只替说道:“父亲生时在库书里办事,都承上传下例,便是册房里那数目,倒是监督大人吩示的,方敢填注,合与不合,他不是自作自为的。”南令怒道:“他的罪过,哪不知得,你还要替他强辩吗?”家人听了,不敢出声。南令又道:“他在库书里应得薪水若干?何以家业这般殷富?门户这般阔绰?还敢在本官跟前撒谎!怕大宪闻知,你们不免同罪呢!”家人又无话说。南今又问周景芬道:“周乃慈遗下在省的产业生理,究有多少?在港的产业生理,又有多少?某号、某地、某屋,当要一一报说出来。”周景芬听罢,没言可答,只椎不知。家人又替他说道:“他只是个小孩子,他父兄的事,他如何知得?且罪人不及妻孥,望公祖见谅。”南令听了,更怒道:“你好撒刁!说那罪人不及妻孥的话,难道要与本官谈论国律不成?”随又道:“本官也不管他年幼不年幼,他老子的事,也不管他知与不知,本官只依着大宪嘱咐下来的办理。”说罢,即令差勇四处查缉。先点查家私器具之后,随令各家人把衣箱统通开了锁,除金银珠宝头面及衣服细软之外,只余少少地屋契纸及占股生理的股票。南今道:“他哪止这些家当!”再令差勇细细检查,凡片纸只字,及亲朋来往的书信,也统通检起。随令自他妻妾儿女以至家员婢仆,都把浑身上下搜过,除所穿衣衫外,所有小小贵重的头面,都要掷下来,家里人一概都出进不得。这时差勇检查,虽然当官点视,其暗中上下其手的,实所不免。
正在查点间,忽衙里打电话来报道:“番令在潘云卿屋里捞出册子。”南令听得,急令人把井里捞过,独空空没有一物,只得罢了。随把记事簿登彔清楚,即着差人看守家人,随拟回衙,要带周景芬同去。那家人听了,都惊哭起来,纷纷向南令求情道:“他年纪幼小,识不得什么事。”南令哪里肯依,即答道:“此是大宪主意,本官苦奉行不力,也有个处分。”那家人听了,倒道南今本不为已甚,不过大吏过严罢了,便苦求南令休把周景芬带去。那周景芬只是十来岁的人,听得一个拿字,早吓得魂不附体。意欲逃进房子里,怎奈差役们十居其九,都是马屎凭官势,一声喝起,即把周景芬执住,那周景芬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家人妇子,七手八脚,有跪向南令扯住袍角求饶的,有与差役乱挣乱扯的,哭泣的声,哀求的声,闹作一团。南令见这个情景,即略安慰他道:“只带去回复大帅,料是问过产业号数,就可放回,可不必懮虑。”家人至此,也没可奈何,料然求亦不得,只听他罢了。
南令正拟出门,忽一声娇喘喘的哀声,一个女子从里面跑出,扯住周景芬,伏地不起。周景芬又不愿行,那女子只乱呼乱叫,引动家人,又复大哭起来。南令听得,也觉酸鼻。细视那女子年约二十上下,穿的浑身缟素衣裳,裙下那双小弓鞋们着白布,头上没有梳妆,披头散发,虽在哀恸之中,仍不失那种娇艳之态。南令见他如此凄惨,便问那个女子是周乃慈的什么人。差勇有知得的,上前答道:“这女子就是周乃慈的侍妾,唤做李香桃的便是。”南令听了,觉有一种可怜,只是大宪嘱示,哪里还敢抗违,惟有再劝慰道:“此番带他同去,料无别的,问明家业清楚,就可放回了。倘若故意抗拒,怕大帅发怒时,哪里抵当得住?”时香桃也不听得南令说什么话,惟凄楚之极,左手牵住周景芬,右手执着帕子,掩面大哭。不觉松了手,差役即扯周景芬而去。香桃坐在地上,把双脚乱撑的哭了一会,又回周乃慈灵前大哭。家人见他只是一个侍妾,景芬又不是他所出,却如此感切,自然相感大恸,不在话下。
且说周景芬被南令带了回署,随带往见金督帅缴令。金督把他盘问一切,凡是周乃慈的产业,周景芬有知得的,有不知得的,都据实供出。金督又问周乃慈是否确实自尽,也统通答过了。金督帅随令把乃慈从前侵吞库款数目拿了出来,这都是畲子谷经手,按他父乃慈替充库书若干年,共吞亏若干数彔出来的,着周景芬打印指模作实。周景芬供道:“先父只替十伯父周兆熊(即栋臣充库书之名)办库书事,也非自己干来。”金督怒道:“你父明明接充库书,纵是替人于的,也是知情不举,应与同罪。且问你们享受的产业,若不是侵吞巨款,究从哪里得来?还要强辩做什么!”那周景芬被责无语。金督又勒令打印指模,周景芬又道:“纵如大人所言,只是先父干事,小于年轻,向没有知得,应不干小子的事,望大人见恕。”金督拍案大怒,周景芬早已心慌,被强不过,没奈何把指模打印了。
金督即令把周景芬押过一处,并令将周庸佑、周乃慈家属一并拘留。南令得令,即回街里,旋又再到光雅里周乃慈住宅,传金督令,将家属一并拘留。家人闻耗,各自仓皇无措,有思逃遁的,俱被拘住。其余使唤的人,力陈不是周家的人,只受工钱雇用,恳恩宽免拘究,都一概不允。各人呜呜咽咽啼哭,神不守舍,只香桃对各家人说道:“罪及妻孥,有什么可说!且祸来顺受,哭泣则甚?只可惜的是景芬年少被禁,他父当库书时,他有多大年纪,以没有知识的人,替他父受苦,如何不感伤!至于老爷自尽之后,七旬来满,骨肉未寒,骤遭此祸,不知怎样处置才好?”说了,自己也哭起来。
这时警勇及南差同时把各人拘住,惟李香桃仍一头啼哭,一头打点灵前香火。差勇喝他起行,他却不怕,只陆续收拾灵前摆设的器具,又再在灵前添住香烛,烧过宝帛,一面要使人叫轿子。差役喝道:“犯罪的人坐不得轿子!”香桃道:“妾犯何罪?你们休凭官势,当妾是犯人来看待。没论是非曲直是老爷子来,我只是个侍妾,罪在哪里?若不能坐得轿子,叫妾如何行去?”说了即坐着地上不行。南令听了,见他理直气壮,且又情词可悯,就着人替他叫一顶轿子,一面押他家属起行。那香桃听得轿子来了,就在灵前哭了一场,随捧起周乃慈的灵位。各人问他捧主的缘故,他道:“留在屋里,没人奉侍香火,故要携带同去,免他阴魂寥落。”说罢,便步出大门外,乘着轿子而去。正是:
有生难得佳人义,已死犹思故主恩。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奉督谕抄检周京堂 匿资财避居香港界
话说周乃慈家里,因督帅传示南今,要押留家属,李香桃即奉了周乃慈的灵位而出。南令见他如此悲苦,亦觉可怜,也体谅他,准他乘着轿子而去。所有内里衣箱什物,黏了封皮,又把封皮黏了头门。南令即令差役押着周乃慈家属,一程回到署内,用电话禀过大吏。随得大吏由电话覆示,将周乃慈家属暂留南署,听候发落﹔并说委员前往查抄周庸佑大屋,并未回来,须往察看﹔至于傅成大屋,已由番令查封,待回禀后,然后一并发落这等说。南令听了,不敢怠慢,即令差役看守周乃慈家属,自乘轿子直到宝华正中约周京卿第里。只见街头街尾立着行人,拥挤观望。统计周庸佑大屋,分东西两大门,一头是京卿第,一头就是荣禄第,都有差役立守。南令却由京卿第一门而进。
这时周庸佑府里,自周乃慈自尽之后,早知有所不妙。因日前有自称督署红员姓张的打饥荒,去了五万银子,只道他手上可以打点参案,后来没得消息,想姓张的是假冒无疑了。至于汪太史,更是空口讲白话,更属不济。即至北京内里,凡庸佑平日巴结的大员,且不能设法,眼见是不能挽救的。只心里虽然惊慌,外面还撑住作没事的样子。奈周庸佑已往上海,府里各事只由马氏主持,那马氏又只靠管家人作耳目。冯、骆两家即明知事情不了,只那马氏是不知死活的人,所以十分危险的话也不敢说。
那日骆子棠早听得有奏准查抄的消息,自忖食其禄者忠其主,这会是不得不说的,即把这风声对马氏说知。马氏听了,暗忖各处大员好友,已打点不来,周庸佑又没些好消息回报,料然有些不妥,把从前自高自大的心事,到此时不免惊慌了。自料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又不好张扬的。但当时周庸佑因钻弄官阶,已去了百十万银子,手头上比不得往时,因此已将各房姨太太分住的宅子都分租于人,各姨太太除在香港的,都迁回宝华正中约大宅子一团居住。马氏因此就托称往香港有事,着各姨太太在大屋里看守,并几个儿子,都先打发到港,余外家里细软,预早收拾些。另查点金银珠宝头面,凡自己的,及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已经身故的,那头面都存在自己处,共约八万两银子上下,先把一个箱子贮好,着人付往香港去。余外草草吩咐些事务,立刻离了府门便行。偏又事有凑巧,才出了门,那查抄家产的官员已到,南今随后又来。家人见了,都惊慌不迭。委员先问周庸佑在那里,家人答道:“在香港。且往上海去了。”又问他的妻儿安在,家人又答道:“是在香港居住。”委员笑道:“他也知机,亦多狡计,早知不妙,就先行脱身。”说了,即将家人答语彔作供词。
这时家人纷纷思遁,都被差役拦阻。至于雇用的工人佣妇,正要检回自己什物而去,差役不准。各人齐道:“我们是受雇使用,支领工钱的,也不是周家的人。主子所犯何事,与我们都没相关,留我们也是无用。”南今道:“你们不必焦嚷,或有你们经手知道的周家产业,总要带去问明,若没事时,自然把你们释放。”各人听了无话,面面相觑,只不敢行动。委员即令差役把府里上下人等浑身接过,男的搜男,女的搜女,凡身上查有贵重的,都令留下。忽见一梳佣,身上首饰钏镯之类,所值不赀,都令脱下。那梳佣道:“我只是雇工之人,这头面是自己置买的,也不是主人的什物,如何连我的也要取去?”那差役道:“你既是在这里雇工试用,月内究得工钱多少,却能买置这些头面?”说了,那梳佣再不能驳说。
正在纷纷查搜,忽搜到一个仆妇身上,还没什么对象,只有一宗奇事,那仆妇却不是女子,只是一个男身。那搜查的女投,见如此怪事,问他怎地要扮女子混将进来。那仆妇道:“我生来是个半男女的,你休大惊小怪。”那女役道:“半男女的不是这样,我却不信。”那仆妇被女役盘问不过,料不能强带,只得直说道:“因谋食艰难,故扮作女装,执佣妇之役,较易谋工,实无歹意,望你这瞒罢了。”那女役见他如此说,暗忖此事却不好说出来,只向同事的喁喁说了一会子,各人听得,都付之一笑了事。统计上下人等,已统通搜过,有些身上没有对象的,亦有些暗怀贵重珍宝的。更有些下人,因主人有事忙乱,乘机窃些珍宝的,都一概留下。
委员即令各人立在一隅,随向人问过什么名字,也一一登记簿里。随计这一间大宅子,自京卿第至荣禄第相连,共十三面,内里厅堂楼阁房子,共约四十余间,内另花园一所,洋楼一座,戏台一座,也详细注明。屋内所用物件,计电灯五百余火,紫檀木雕花大牀子十二张,金帐钩十二副,金枕花二十对,至于酸枝台椅,云母石台椅,及地毡帐幕多件,都不必细述。随后再点衣箱皮匣,共百余件。都上锁封固,一一黏了封皮。随传管家上来,问明周庸佑在省的产业生理,初时只推不知。南令即用电话禀告查抄情形。督帅也回复,将上下人等一并带回,另候讯问。南今依令办去。并将大门关锁,黏上封条,即带周氏家属起行。统计家里人,姨太太三位,生女一口,是已经许配许姓的,及丫环、梳佣、仆妇、管家,以至门子、厨子,不下数十人,由差役押着,一起一起先回南署。
那些姨太太、女儿、丫环,都满面愁容,甚的要痛哭流涕,若不胜凄楚,都是首像飞蓬,衣衫不整,还有尚未穿鞋,赤着双足的,一个扶住一个,皆低头不敢仰视,相傍而行。沿途看的,人山人海,便使旁观的生出议论纷纷。有人说道:“周某的身家来历不明,自然受这般结果。”又有人说道:“他自从富贵起来,也忘却少年时的贫困,总是骄奢淫佚,尽情挥霍,自然受这等折数了。”又有人说道:“那姓周的,只是弄功名,及花天酒地,就阔绰得天上有,地下无,不特国民公益没有干些,便是乐善好施,他也不懂得。看他助南非洲赈济,曾题了五千块洋银,及到天津赈饥,他只助五十块银子,今日抄查家产,就不要替他怜惜了。”又有人说道:“周某还有一点好处,生平不好对旁边说某人过失,即是对他不住的人,他却不言,例算有些厚道。只他虽有如此好处,只他的继室马氏就不堪提了。看他往时摆个大架子,不论什么人家,有不像他豪富的,就小觑他人,自奉又奢侈得很,所吸洋烟,也要参水熬煮。至于不是他所出长子,还限定不能先娶。这样人差不多像时宪书说的三娘煞星。还幸他只是一个京卿的继室,若是在宫廷里,他还要做起武则天来了!所以这回查抄,就是他的果报呢!”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谈前说后,也不能记得许多。只旁人虽有如此议论,究有人见他女儿侍妾如此抛头露面,押回官街里去,自然有些说怜惜的说话。这时就有人答道:“那周某虽然做到京卿,究竟不会替各姨太太打算。昔日城里有家姓潘的,由盐务起家,署过两广的盐运使,他遇查抄家产的时候,尚有二十多房姨太太。他知道抄家的风声,却不动声色,大清早起,就坐在头门里,逐个姨太太唤了出来,每一个姨太太给他五百银子,遣他去了。那时各姨太太正是清早起来,头面首饰没有多戴,私己银两又没有携在身上,又不知姓潘的唤自己何事。闻他给五百银子遣去,正要回房里取私己什物,姓潘的却道官差将到了,你们快走罢,因此不准各姨太太再进房子。不消两个时辰,那二十多房姨太太就遣发清楚,一来免他携去私蓄的银物,二来又免他出丑,岂不是两存其美么?今周某没有见机,累到家属,也押到官衙去了。”旁人听得那一番说话,都道:“人家被押,已这般苦楚,你还有闲心来讲古吗?”那人道:“他的苦是个兴尽悲来的道理,与我怎么相干?”一头议论,一头又有许多人跟着观看,且行且议,更有跟到南海衙里的,看看怎么情景。
只见那南令回衙之后,覆过督院,就将周庸佑的家属押在一处。只当时被押的人,有些要问明周家产业的,要追索周庸佑的,这样虽是个犯人家属,究与大犯不同,似不能押在羁所。南令随禀过督院,得了主意。因前任广州协镇李子仪是与周庸佑拜把的,自从逃走之后,还有一间公馆留在城里,因此就把两家家属都押到李姓那公馆里安置,任随督院如何发落。
这时南令所事已毕,那番令自从抄了潘家回来之后,连傅家也查抄停妥。计四家被抄,还是姓傅的产业实居多数。论起那姓傅的家当,原不及周庸佑的,今被抄的数目反在姓周之上,这是何故?因傅姓离了海关库书的职事,已有二十年了,自料官府纵算计起来,自己虽有不妥,未必与周姓的一概同抄,因此事前也不打点。若姓周的是预知不免的,不免暗中夹带些去了,所以姓傅的被抄物产居多,就是这个缘故。
今把闲话停说。且说南、番两令,会同委员,查抄那四家之后,把情形细覆督院。那督院看了,暗忖周庸佑这般豪富,何以银物不及姓傅的多,料其中不是亲朋替他瞒漏收藏,就是家人预早携带私遁可无疑了。便令道:“凡有替周庸佑瞒藏贵重物件及替他转名瞒去产业生理的,一概同罪﹔并知情不举的,也要严办。”去后,又猛忆周庸佑虽去了上海,只素闻他的家事向由继室马氏把持,今查他家属之名,不见有马氏在内,料然预早逃去,总要拿住了他才好。便密令属员缉拿马氏,不在话下。
只是马氏逃到香港,如何拿得住他,因此马氏虽然家里遭此祸患,惟一身究竟无事,且儿子们既已逃出,自己所生女儿已经嫁了的,又没有归宁,不致被押,仍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下逃到香港回坚道的大宅子里,虽省城里的大屋子归了官,香港这一间仍过得去。计点家私齐备,还有一个大大的铁甲万,内里藏着银物不少。转虑督帅或要照会香港政府查抄,实要先行设法转贮别处才好。独是这甲万大得很,实移动不得。便要开了来看,只那锁匙不知遗落那里,寻来寻去,只是不见。心里正虑那锁匙被人偷了,或是在省逃走时忘却带回,那时心事纷乱,也不能记起。只无论如何,倒要开了那甲万,转放内里什物才是好。便令人寻一个开锁的工匠来。那工匠看那大大的甲万非比寻常,又忖他是急要开锁的,便索他二百银子,才肯替他开锁。马氏这时正没可如何,细想这甲万开早一时,自得一时的好处,便依价允他二百银子。那工匠不费半刻工夫,把甲万开了而去,就得了二百银子,好不造化。
马氏计点甲万里面,尚有存放洋行的银籍二十万元,立刻取出,转了别个名字。一面把家里被抄,及自己与儿子逃出,与将在港所存银项转名的事,打个电报,一一报与周庸佑知道,并要问明在香港的产业如何安置。不想几天,还不见周庸佑回电,这时马氏反起了思疑。因恐周庸佑在上海已被人拿去,自己又恐香港靠不住,必要逃出外洋,但不得庸佑消息,究没主张。那管家们又已被押,已没人可以商量,况逃走的事,又不轻易对人说的,一个妇人,正如没爪蟹。且自从遭了这场家祸,往日亲朋,往来的也少。马氏因此上就平时万分气焰,到这会也不免丧气。正是:
繁华已往从头散,气焰而今转眼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闻示令商界苦诛求 请查封港官驳照会
话说马氏把被抄的情形,及将香港银两安放停妥的事,把个电报通知周庸佑,总不见覆电,心里自然委放不下。这时冯、骆两管家都被扣留,也没人可以商议各事的。还幸当时亲家黄游击,因与大吏意见不投,逃往香港,有事或向他商酌。奈这时风声不好,天天传粤中大吏要照会香港政府拿人,马氏不知真假,心内好不慌张。又见潘子庆自逃到香港之后,镇日不敢出门,只躲在西么台上大屋子里,天天打算要出外洋,可见事情是紧要的无疑了。但自己不知往哪里才好,又不得周庸佑消息,究竟不敢妄自行动。怎奈当时风声鹤唳,纷传周庸佑已经被拿,收在上海道衙里,马氏又没有见覆电,自然半信半疑。
原来周庸佑平日最是胆小,且又知租界地方原是靠不住的,故虽然接了马氏之电,惟是自己住址究不欲使人知道,因此并不欲电覆马氏,只挥了一函,由邮政局付港而已。
那一日,马氏正在屋子里纳闷,忽报由上海付到一函,马氏就知是丈夫周庸佑付回的,急令呈上,忙拆开一看,只见那函道:
马氏夫人妆鉴:昨接来电,敬悉一切。此次家门不幸,遭此大变,使
廿年事业,尽付东流。回首当年,如一场春梦,曷胜浩叹!差幸港中产业
生理,皆署别名,或可保全一二耳。夫人当此变故之际,能及早知机,先
逃至港,安顿各事,深谋远虑,儿子亦得相安无事,感佩良多。自以十余
年在外经营,每不暇涉及家事,故使骄奢淫逸,相习成风,悔将何及!即
各房姬妾,所私积盈余,未尝不各拥五七万,使能一念前情,各相扶持,
则门户尚可支撑。但恐时败运衰,各人不免自为之所,不复顾及我耳。此
次与十二宅既被查抄,眷属又被拘留,回望家门,诚不知泪之何自来也!
古云“罪不及妻孥”,今则婢仆家人,亦同囚犯﹔或者皇天庇佑,罪亦无
名,未必置之死地耳。愚在此间,亦与针毡无异,前接夫人之电,不敢遽
覆者,诚惧行踪为人所侦悉故也。盖当金帅盛怒之时,凡通商各埠,皆可
以提解回国,此后栖身,或无约之国如暹罗者,庶可苟延残喘而已。港中
一切事务,统望夫人一力主持,再不必以函电相通。愚之行踪,更直秘密,
待风声稍息,愚当离沪,潜回香港一遭,冀与夫人一面,再商行止。时运
通塞,总有天数,夫人切勿以此介意,致伤身体。匆匆草覆,诸情未达,
容待面叩。敬问贤助金安。
愚夫周庸佑顿首
马氏看罢,自然伤感。惟幸丈夫尚在沪上,并非被拿,又不免把愁眉放下。一面派人回省,打听家属被官吏拘留,如何情景。因为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统通被留去了,自不免挂心。迨后知得官府留下家属,全为查问香港自己的产业起见,也没有什么受苦,这时反不免悲喜交集。喜的是女儿幸得平安,悲的就怕那些人家,把自己在港的某号产业、某号生理,一概供出,如何是好?还亏当时官吏,办理这件案实在严得一点,周氏两边家人,都自见无辜被拘,一切周家在香港的产业都不肯供出。在周乃慈的家人,自然想起周乃慈在生时待人有些宽厚,固不肯供出,一来这些人本属无罪,与犯事的不同,也不能用刑逼供,故讯问时都答话不知,官吏也没可如何。至于周庸佑的家人,一起一起的讯问,各姨太太都说家里各事向由马氏主持,庶妾向不能过问的,所以港中有何产业,只推不知。至于管家人,又供说香港周宅另有管家人等,我们这些在省城的,在香港的委实不知。问官彔了供词,只得把各人所供,回复大吏。
大吏看了,暗忖这一干人都如此说,料然他不肯供出,不如下一张照会到香港政府去,不怕查封他不得。又看了那管家的供词,道是管理周家在省城的产业,便令他将省城的产业一一彔了出来,恐有漏抄的,便凭他管家所供来查究。因此再又出了一张告示,凡有欠周栋臣款项,或有与周栋臣合股生理,抑是租赁周栋臣屋子的,都从速报明。一切房舍,都分开号数,次第发出封条。其生理股本及欠周氏银两的,即限时照数缴交善后局。因此上省中商场又震动起来。
大约生意场中,银子都是互相往来的,或那一间字号今天借了周栋臣一万,或明天周栋臣一时手紧,尽会向那一间字号借回八千,无论大商富户,转动银两,实所不免。因当时官府出下这张告示,那些欠周栋臣款项的,自然不敢隐匿。便是周家合股做生理的,周家尽会向那字号挪移些银子,若把欠周家的款项,及周家所占的股本,缴交官府,至于周家欠人的,究从那里讨取?其中自然有五七家把这个情由禀知官吏。你道官吏见了这等禀词,究怎么样批发呢?那官吏竟然批道:“你们自然知周庸佑这些家当从哪里来,他只当一个库房,能受薪水若干?若不靠侵吞库款,哪里得几百万的家财来?这样,你们就不该与他交易,把银来借与他了,这都是你们自取,还怨谁人?且这会查抄周家产业,是上台奏准办理的,所抄的数目,都报数人官,那姓周的纵有欠你们款项,也不能扣出。况周庸佑尚有产业在香港的,你们只往香港告他也罢了。”各人看了这等批词,见自己欠周家的,已不能少欠分文,周家欠自己的,竟无从追问,心上实在不甘,惜当时督帅一团烈性,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所以商家哪有不震动起来。偏是当时衙门人役,又故意推敲,凡是与周家有些戚谊,与有来往的,不是指他私藏周家银物,便是指他替周庸佑出名,遮瞒家产,就藉端鱼肉,也不能尽说。所以那些人等,又吃了一惊,纷纷逃窜,把一座省城里的商家富户,弄成风声鹤唳。过了数十天,人心方才静些。
一府两县,次第把查抄周、傅、潘国家的产业号数,呈报大吏。那时又对过姓周家属的供词,见周庸佑是落籍南海大坑村,那周庸佑自富贵之后,替村中居民尽数起过屋子。初时周庸佑因见村中兄弟的屋子湫陋,故此村中各人,他都赠些银子,使他们各自建过宅舍,好壮村里观瞻,故阖村皆拆去旧屋,另行新建。这会官府见他村中屋子都是周庸佑建的,自然算是周庸佑的产业,便一发下令,都一并查抄回来。这时大坑村中居民眼见屋子要入官去了,岂不是全无立足之地,连屋子也没得居住?这样看来,反不若当初不得周庸佑恩惠较好。这个情景,真是阖村同哭,没可如何,便有些到官里求情的。官吏想封了阖村屋宇,这一村居民都流离失所,实在不忍,便详请大吏,把此事从宽办理,故此查封大坑村屋宇的事,眼前暂且不提。
只是周庸佑在香港置下的产业,做下的生理,端的不少,断不能令他作海外的富家儿,便逍遥没事,尽筹过善法,一并籍没他才是,便传洋务局委员尹家瑶到衙商议。囗大吏道:“现看那四家抄查的号数,系姓傅的居多,那周庸佑的只不过数十万金。试想那四家之中,自然是算周庸佑最富,不过因傅家产业全在省城,故被抄较多。若周庸佑的产业在省城的这般少,可知在香港的就多得很了。若他在港的家当,便不能奈得他何,试想官衙员吏何止万千,若人人吞了公款,便逃到洋人地面做生理,置屋业,互相效尤,这还了得!你道怎么样办法呢?”
那尹家瑶听了,低头一想,觉无计可施。原来尹家瑶曾在香港读过英文,且当过英文教习,亦曾到上海,在程少保那里充过翻译员,当金督帅过沪时,程少保见自己幕里人多,就荐他到金督帅那里。还亏他有一种做官手段,故回粤之后,不一二年间,就做到天字一号的人员,充当洋务局总办。他本读英文多年,只法律上并未曾学过,当下听得金督帅的言语,便答道:“香港中周庸佑生理屋业端的很多,最大的便是囗囗银行,占了几十万的股份,但股票上却不是用他的名字。其次,便算那一间囗记字号,比周乃慈的那囗囗昌字号生意还大呢!只是他用哪一个名字注册,都无从查悉。其余屋业,就是周、潘三家也不少,究竟他们能够侵吞款项,预先在香港置产业,好比狡免三窟,预为之谋,想契纸上也未必用自己名字了,这样如何是好?”金督帅道:“不如先往香港一查,回来再行打算。”尹家瑶答道:“是。”金督便令草了一张告示,知照港督,说明委员到港,要查姓周的产业来历。
尹家瑶一程来到香港,到册房,从头至尾,自生理册与及屋业册,都看过一遍,其中有周、潘名字的很少,纵有一二,又是与人暗借了银款的,这情节料然是假。惟是真是假,究没有凭据。胡混过了两天,即回到省里,据情口覆金督。自经这一番查过之后,周、潘两家人等,少不免又吃一点虚惊。因为中、英两国究有些邻封睦谊,若果能封到自己产业,因是财爻尽空﹔且若能封业,便能拘人。想到这里,倍加纳闷,只事到其间,实在难说,惟有再行打听如何罢了。
过了数日,金督帅见尹家瑶往香港查察周、潘产业,竟没分毫头绪,毕竟无从下手,便又传尹家瑶到街商议,问他有什么法子。尹家瑶暗忖金督之意,若不能封得周、潘两家在港的产业,断不干休。但他的性情又不好与他抗辩,便说道:“此事办来只怕不易,除是大帅把一张照会到港督处,说称某项屋业,某家生理,是姓周、姓潘的,料香港政府体念与大帅有了交情,尽可办得好,把他来封了。且职道又是亲往香港查过的,算有些证据,实与撒谎的不同。此计或可使得,未知大帅尊意如何?”金督听了,觉此言也有些道理,便问尹家瑶道:“究竟哪号生理、哪号屋业,是姓周、姓潘的,你可说来。”尹家瑶便不慌不忙的说道:“坚道某大宅子,西么台某大宅子,及周围与合股囗囗银行,囗荣号,囗记号,此人人皆知。至于某地段某屋铺,统通是姓周的。又西么台某大宅子,对海油麻地某数号屋铺,以及港中某地段屋,某号生理,统通是姓潘的。”源源本本说来,金督一一彔下。
次日,即再具一张照会,并列明某是周、潘的产业,请港督尽予抄封。港督看了,即对尹家瑶道:“昨天来的照会,本部堂已知道了。论起两国交情,本该遵办,叵耐敝国是有宪法的国,与贵国政体不同,不能乱封民产,致扰乱商场的。且另有司法衙门,宜先到桌司衙门控告,看有何证据,指出某某是周、潘两家产业,假托别名,讯实时,本部就照办去便是。”尹家瑶满想照会一到,即可成功,今听到此话,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没得可答,只勉强再说两句请念邦交的话。港督又道:“本部堂实无此特权,恕难从命。且未经控告,便封产业,倘使贵部堂说全香港都是周、潘两家产业生理,不过假托别人名字的,难道本部堂都要立刻封了,把全个香港来送与贵国不成?这却使不得。请往桌衙先控他罢。”尹家瑶见此话确是有理,再无可言,只得告辞而去。正是:
政体不同难照办,案情无据怎查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情冷暖侍妾别周家 苦羁留马娘怜弱女
话说尹家瑶递照会到香港总督那里,请封周庸佑在港的产业,港督因法律不合,要他先到桌司衙门控告,原是个照律新法。尹家瑶见无可如何,只得跑回省城里,把情由对金督帅禀知一遍。这时属员人等,都不大懂得法律的,都道香港政府包庇周庸佑产业。更有些捕风捉影之徒,说周庸佑在香港的产业,实有四五百万之多,因此金督见拿不到周庸佑,又拿不到马氏,也十分愤奴
原来周庸佑的家当,平日都不过二百万上下,只为海关库书里每年有十来万银子出息,所以得这一笔生路钱,也摆得一个大架子出来。旁人看的,就疑他有五七百万的家当,谁知他除了省中产业,在香港的生理股票,约值十五六万左右,屋业就是有限。其余马氏手上有三十万上下,及各姨太太也各有体己私积五七万不等,且自省中传出有查抄的风声,他早将各产业转了名字,或按了银两,统通动弹不得。只那些官员哪里得知,只道周庸佑有五七百万身家,在省城仅抄得数十万,就思疑他在港的产业有数百万了。
当下金督帅愤怒不过,便务要拿获周庸佑或马氏,一面打听周庸佑现在哪里。这时周庸佑亦打听金督帅如何举动,是风头火势,仍躲在上海,约过了十数天,觉声势渐渐慢了,正拟潜回香港一遭,然后再商行止。忽见侄子周勉墀已到上海来,直到日样盛,见了周庸佑,把被抄的情形说了一遍。周庸佑听得,回想前情,不觉凄然下泪。周勉墀安慰了一会。庸佑道:“今正要回香港一转,见见贤任的婶娘,再行打算。”周勉墀道:“上海耳目众多,实不是久居之地,趁此时正好逃走。但不知往哪里才好?”周庸佑道:“我前儿做参赞时,听得私罪人犯实能提解回国的,除是未有通商之地可以栖身。这样看来,推以走往暹罗为上着。”周勉墀道:“叔父说的很是。叔父若去,小侄陪行便是。”庸佑道:“这倒不必。此间通信不易,我有事欲与马氏细说,以防书信泄漏风声。不如贤任先回香港,对你的婶娘马氏先说我的行踪。明天就是船期,贤侄当得先行,我从后天的船期回去,贤侄替我约婶娘到船上相会便是。”周勉墀应允,越日就起程回港,按下慢表。
且说周庸佑已决然起程,那日就乘轮南下,船中无事可表。不一日已抵香港,也不敢登岸。马氏早得周勉墀所说,就料到庸佑那日必到,即与勉墀到船相会,夫妻之间,见面时不免互相挥泪。勉墀从旁劝了一会,料他两人必有密语相告,只得回避出去。周庸佑劝马氏道:“看人生世上,抵如一场春梦,还亏香港产业尚能保全,不至儿孙冷落,都是夫人之功。”马氏道:“今香港地面料难栖身,放着全家数十万口,不知从哪里安置。试问你当时置了十多房侍妾,今日要来何用?”周庸佑半晌才答道:“当时十多名丫环,若早些把他们嫁去,岂不省事?”马氏道:“这事我岂不知?只可惜你家门不好,那些丫环都被人说长说短,出尽多少年庚,且做媒的也引多少人来看,偏是访查过就没人承受。若不然,那有不把他们来嫁的道理?”周庸佑听罢无语,随又说道:“各房侍妾,尽有积存私己的银两首饰,不如弄个法子,取回他们的也好。”马氏道:“你说得这般容易!九房自迁到湾仔居住,人人说他行为不端,有姓何的认作契儿,被人言三语四,我又没牙箝,管他不住。七房居住坭街的屋子,镇日只管病,前天正请了十来名尼姑拜神拜鬼,看来不是长命的。他们纵有私积,哪里还肯拿出来?亏你在梦中,还当各房侍妾是个上货,平日乱把钱财给过他们,今日他们哪里还顾你呢?”周庸佑道:“前事也不必说了,我今要往暹罗,只是香港往暹罗的船只全是经过汕头的,那汕头是广东地方,我断不能从这等船只去,是以从这船先往显加坡,然后转往暹罗会罢。我前程你不必挂虑,待我到暹罗后,或者再寻生理,复见过一个花天锦地,也未可知。但我到暹罗后,即须汇几千银子,交我使用才是。”马氏答允,周庸佑又嘱咐些家事。
不多时,香港各亲友也有到船相见的,所有平日交托在香港打点自己生意之人,都令周勉墀寻他到船相会。其中有念庸佑平时优待自己的,自然好言相慰,请他安心放洋,自己愿竭力替他管理商业。其中有怀着歹意的,或因周庸佑有些股票,转了自己名字,恨不得周庸佑早些离港,便说道:“我们知交已久,是万金可托的,只管放心前去,待没事回来,总一一二二把账目清算,交回阁下便是。”周庸佑也当所托得人,倒觉安乐。说罢,各人散去。马氏在船上过了一夜,然后回家。次日,那船就起程望星加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