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载繁华梦 - 第 1 页/共 8 页
廿年繁华梦
作者:黄世仲
廿载繁华梦(又名《粤东繁华梦》)
版本:
光绪乙巳(1905)年在香港《时事画报》连载,光绪三十三(1907)年出版单行本。四十回。
作者:
黄世仲,号棣荪,别署禺山世次郎、世次郎、嵎次郎,又号黄帝嫡裔、世界一个人等。广东番禺人。少颖悟,家贫好学,以居乡不得志,弱冠即赴南洋谋生。参与革命党活动,1911年武昌起义后,任广东民团局长。1912年春,被军阀陈炯明以“侵呑军饷”罪名杀害。其小说著作丰富,大多暴露清廷腐败,鼓吹民族民主革命。
内容:
以广东海关库书周庸佑从发迹到败逃二十年为题材,描绘真人真事之作。
序
第一回 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
第二回 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
第三回 返京城榷使殒中途 闹闺房邓娘归地府
第四回 续琴弦马氏嫁豪商 谋差使联元宴书吏
第五回 三水馆权作会阳台 十二绅同结谈瀛社
第六回 贺姜酌周府庆宜男 建斋坛马娘哭主妇
第七回 偷龙转凤巧计难成 打鸭惊鸳姻缘错配
第八回 活填房李庆年迎妾 挡子班王春桂从良
第九回 闹别宅马娘丧气 破红尘桂妹修斋
第十回 闹谷埠李宗孔争钗 走香江周栋臣惧祸
第十一回 筑剧台大兴土木 交豪门共结金兰
第十二回 狡和尚看相论银精 冶丫环调情闹花径
第十三回 余庆云被控押监房 周少西受委权书吏
第十四回 赖债项府堂辞舅父 馈娇姿京邸拜王爷
第十五回 拜恩命伦敦任参赞 礼经筵马氏庆宜男
第十六回 断姻情智却富豪家 庆除夕火烧参赞府
第十七回 论宝镜周家赏佣妇 赠绣衣马氏结尼姑
第十八回 谮长男惊梦惑尼姑 迁香江卜居邻戏院
第十九回 对绣衣桂尼哭佛殿 窃金珠田姐逮公堂
第二十回 定窃案控仆入监牢 谒祖祠分金修屋舍
第二十一回 游星洲马氏漏私烟 悲往事伍娘归地府
第二十二回 办煤矿马氏丧资 宴娼楼周绅祝寿
第二十三回 天师局李庆年弄计 赛金楼畲老五争娼
第二十四回 勤报效书吏进京卿 应恩闱幼男领乡荐
第二十五回 酌花筵娼院遇丫环 营部屋周家嫁长女
第二十六回 周淑姬出阁嫁豪门 德榷使吞金殉宦海
第二十七回 繁华世界极侈穷奢 冷暖人情因财失义
第二十八回 诬奸情狡妾裸衣 赈津饥周绅助款
第二十九回 争家权长子误婚期 重洋文京卿寻侍妾
第三十回 苦谋差京卿拜阉宦 死忘情债主籍良朋
第三十一回 黄家儿纳粟捐虚衔 周次女出闺成大礼
第三十二回 挟前仇畲子谷索资 使西欧周栋臣奉诏
第三十三回 谋参赞汪太史谒钦差 寻短见周乃慈怜侍妾
第三十四回 留遗物惨终归地府 送年庚许字配豪门
第三十五回 赴京城中途惊噩耗 查库项大府劾钦差
第三十六回 潘云卿逾垣逃险地 李香桃奉主入监牢
第三十七回 奉督谕抄检周京堂 匿资财避居香港界
第三十八回 闻示令商界苦诛求 请查封港官驳照会
第三十九回 情冷暖侍妾别周家 苦羁留马娘怜弱女
第四十回 走暹罗重寻安乐窝 惨风潮惊散繁华梦
序
序一
沧桑大陆,依稀留劫外之棋﹔混沌众生,彷佛入邯郸之道。香迷蝴蝶,痴梦难醒﹔悟到木犀,灵魂已散。看几许英雄儿女,滚滚风尘﹔都付与衰草夕阳,茫茫今古。此金圣叹所谓“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乐梦事,众生梦魂”者也。然沉醉仙乡,陈希夷千年睡足﹔迷离枯冢,丁令威今日归来。人间为短命之花,桃开千岁﹔天上是长生之树,县现剎那。从未有衣冠王谢,转瞬都非﹔宫阙邮亭,当场即幻。就令平波往复,天道自有循环﹔无如世路崎岖,人心日形叵测。虽水莲泡影,达观久付虚空﹔然飞絮沾濡,识者能无感喟?此《廿载繁华梦》之所由作也。
黄君小配,挟子胥吹箫之技,具太冲作赋之才。每拔剑以唾壶,因人抱忿﹔或废书而陨涕,为古担懮。自昔墨客词人,慷慨每征于歌咏﹔懮时志士,感愤即寄于文章。况往事未陈,情焉能已?伊人宛在,末如之何。对三秋萧瑟之悲,纪廿载繁华之梦。盖以宋艳班香,赏雅而弗能赏俗﹔南华东野,信耳而未必信心。于是拾一代之蜗闻,作千秋之龟鉴。或写庸夫俗子,弹指而佩玉带金鱼﹔或叙约素横波,转眼而作囚奴灶婢。长乐院之珠帘画栋,回首何堪?未央宫之绿鬓朱颜,伤心莫问。乌衣旧巷,燕去堂空﹔白鹭荒洲,鱼潜水静。今日重经故垒,能不感慨系之乎?更有根骈兰艾,熏莸之气味虽殊﹔谊属葭莩,瓜蔓之灾殃亦到。休计冤衔于圉马,已连祸及乎池鱼。可怜宦海风潮,鲸鲵未息﹔试看官场攫噬,鹰虎弗如。
嗟乎嗟乎!廿年幻梦,如此收场﹔万里故乡,罔知所适。若论祸福,塞翁之马难知﹔语到死生,庄子之龟未卜。叹浮生其若梦,为欢几何?抚结局以如斯,前尘已矣。二十载繁华往事,付与茶余酒后之谈﹔数千言锦绣文章,都是水月镜花之影。丁未重阳后十日华亭过客学吕谨序。
序二
吾粤溯殷富者,道、咸间,曰卢,曰潘,曰叶。其豪奢暄赫勿具论,但论潘氏有《海山仙馆丛书》及所摹刻古帖,识者宝之。叶氏《风满楼帖》,亦为士林所珍贵。卢氏于搜罗文献,寂无所闻,顾尝刻《鉴史提纲》,便于初学,文锦亲为作序,则卢氏殆亦知尊儒重学者。虽皆不免于猎名乎,其文采风流,亦足尚矣。越近时有所谓南海周氏者,以海关库书起其家。初寓粤城东横街,门户乍恢宏,意气骄侈。而周实不通翰墨,通人亦不乐与之相接近。彼所居团去万寿宫弗远也,周以此意示某,嘱为撰门联。某乃愚弄之,其词曰:“宫阙近螭头。”是以周之室比请王宫也。且句法实不可解,而周遽烂然雕刻,悬诸门首。越数日,某友晓之曰:“此联岂惟欠通,且欲控君僭拟宫阙,而勒索多金也。”周乃怵然惧,命家人立斲之以为薪,然人多寓目矣。以周比潘、卢、叶,则潘、卢、叶近文,而周鄙野也。
东横街家屋被烬后,迁寓西关宝华正中约。该屋本郭氏物,而顺德黎氏拆数屋以成一大屋。黎以宦闽也,售诸周氏,周又稍扩充之。虽阔八间过,然平板无曲折,入其门,一览可尽。且深不逾十二丈,以视潘、卢、叶,又何如也?河南安海,所谓伍榜三大屋者,即卢氏故址。近年来虽拆为通衢,顾改建二三间过之屋,弥望皆是,则其地之恢广殆可知。潘氏除宅子不计,海山仙馆宽边数亩,老圃犹能道及。叶氏宅与祠连,有叶家祠之称。第十甫而外,自十六市以至旋源桥下,皆叶氏故址也,是以房屋一端而论,又潘、卢、叶广而周隘矣。
呜呼!周之繁华,岂吾粤之巨擘哉?但以官论,则周差胜。盖潘得简运司,以为殊荣,而卢、叶则不过部郎而已,未若周之由四品京堂而三品京堂也。虽然,其为南柯一梦,则彼此皆同。潘以欠饷被查抄,卢、叶亦日就零落,甚至弃其木主于社坛,放而不祀。迄今故老道其遗事,有不欷嘘感咽,叹人生若梦,为欢几何者乎?彼周氏者,旋放钦差大臣,旋被参籍没,引富人覆没之历史,又有不以潘、卢、叶为比例者乎?顾播、卢所享,约计各有五十年,潘、卢则及身而败,与周相同﹔叶则及其子孙,繁华乃消歇,与周小异。而计享用之久暂,则周甚暂,而潘、卢、叶差久,盖彰然明矣。此所以适成其为二十载繁华梦,而作书者于以有词也。囊有伍氏者,亦以富称,然持以与周较,则文采宫室,皆视周为胜,享用亦稍久。至今衰零者虽过半,而园囿尚有存者。推伍氏官爵不逾布政司衔,逊于周之京卿。顾今尚可以此做庸人也,则胜于周之参革矣。
嗟夫!地球一梦境耳,人类胥傀儡耳,何有于中国?何有于中国广东之潘、卢、伍、叶及周氏?然梦中说梦,亦人所乐闻,其有于酒后,或作英雄梦,或作儿女梦,或作人间必无是事之梦,而梦境才醒之际,执此卷向昏灯读之,当有悲喜交集而歌哭无端者。光绪丁未中秋节曼殊庵主叙。
诗曰:
世途多幻境,因果话前缘。
别梦三千里,繁华二十年。
人间原地狱,沧海又桑田。
最怜罗绮地,回首已荒烟。
第一回 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
喂!近来的世界,可不是富贵的世界吗?你来看那富贵的人家,住不尽的高堂大厦,爱不尽的美妾娇妻,享不尽的膏粱文绣,快乐的笙歌达旦,趋附的车马盈门。自世俗眼儿里看来,倒是一宗快事。只俗语说得好,道是:“富无三代享。”这个是怎么原故呢?自古道:“世族之家,鲜克由礼。”那纨絝子弟,骄奢淫佚,享得几时?甚的欺瞒盗骗,暴发家财,尽有个悻出的时候。不转眼间,华屋山丘,势败运衰,便如山倒,回头一梦。百年来闻的见的,却是不少了。
而今单说一位姓周的,唤做庸佑,别号栋臣。这个人说来倒是广东一段佳话。若问这个人生在何时何代,说书的人倒忘却了,犹记得这人本贯是浙江人氏,生平不甚念书,问起爱国安民的事业,他却分毫不懂。惟是弄功名、取富贵,他还是有些手段。常说道:“富贵利达,是人生紧要的去处,怎可不竭力经营?”以故他数十年来,都从这里造工夫的。他当祖父在时,本有些家当,到广东贸易多年,就寄籍南海那一县。奈自从父母没后,正是一朝权在手,财产由他挥霍,因此上不多时,就把家财弄得八九了。还亏他父兄在时,交游的还自不少,多半又是富贵中人,都有些照应。就中一人唤做傅成,排行第二,与那姓周的本有个甥舅的情分,向在广东关部衙门里当一个职分,唤做库书。论起这个库书的名色,本来不甚光荣,惟是得任这个席位,年中进项却很过得去。因海关从前是一个著名的优缺,年中措办金叶进京,不下数万两,所以库书就凭这一件事经手,串抬金价,随手开销,或暗移公款,发放收利。其余种种瞒漏,哪有不自饱私囊的道理?故傅成就从这里起家,年积一年,差不多已有数十万的家当。那一日,猛听得姐丈没了,单留下外甥周庸佑,赌荡花销,终没有个了期。看着他的父亲面上,倒是周旋他一二,才不愧一场姻戚的情分。况且库书里横竖要用人的,倒不如栽培自己亲朋较好。想罢,便修书一封,着周庸佑到省来,可寻一个席位。
这时,周庸佑接了舅父的一封书,暗忖在家里料然没甚么好处,今有舅父这一条路,好歹借一帆风,再见个花天锦地的世界,也未可定。便拿定了主意,把家产变些银子傍身,草草打迭些细软。往日欠过亲友长短的,都不敢声张,只暗地里起程,一路上登山涉水,望省城进发。还喜他的村乡唤做大坑,离城不远,不消一日,早到了羊城,但见负山含海,比屋连云,果然好一座城池,熙来攘往,商场辐辏,端的名不虚传!周庸佑便离舟登岸,雇了一名挑夫,肩着行李,由新基码头转过南关,直望傅成的府上来。到时,只见一间大宅子,横过三面,头门外大书“傅离”两个字。周庸佑便向守门的通个姓名,称是大坑村来的周某,敢烦通传去。那守门的听罢,把周庸佑上下估量一番,料他携行李到来,不是东主的亲朋,定是戚友,便上前答应着,一面着挑夫卸下行李,然后通传到里面。
当下傅成闻报,知道是外甥到了,忙即先到厅上坐定,随令守门的引他进来。周庸佑便随着先进头门,过了一度屏风,由台阶直登正厅上,早见着傅成,连忙打躬请一个安,立在一旁。傅成便让他坐下,寒暄过几句,又把他的家事与乡关风景问了一会,周庸佑都糊混答过了。傅成随带他进后堂里,和他的妗娘及中表兄弟姐妹一一相见已毕,然后安置他到书房里面。看他行李不甚齐备,又代他添置多少衣物。一连两天,都是张筵把盏,姻谊相逢,好不热闹。
过了数天,傅成便带他到关部行里,把自己经手的事件,一一交托过他,当他是个管家一样。自己却在外面照应,就把一个席丰履厚的库书,竟像他一人做起来了。只是关部的库书里,所有办事的人员,都见周庸佑是居停的亲眷,哪个不来巴结巴结?这时只识得一个周庸佑,哪里还知得有个傅成?那周庸佑偏又有一种手段,却善于笼络,因此库书里的人员,同心协谋,年中进项,反较傅成当事时加多一倍。
光阴似箭,不觉数年。自古道:“盛极必衰。”库书不过一个书吏,若不是靠着侵吞鱼蚀,试问年中如许进项,从哪里得来?不提防来了一位姓张的总督,本是顺天直隶的人氏,由翰林院出身,为人却工于心计,筹款的手段,好生了得。早听得关部里百般舞弊,叵耐从前金价很平,关部入息甚丰,是以得任广东关部的,都是皇亲国戚,势力大得很,若要查究,毕竟无从下手,不如舍重就轻,因此立心要把一个库书查办起来。
当下傅成听得这个风声,一惊非小,自念从前的蓄积,半供挥霍去了,所余的都置了产业,急切间变动却也不易。又见查办拿人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计不如走为上着。便把名下的产业,都称混写过别人,换了名字,好歹规避一时。间或欠人款项的,就拨些产业作抵,好清首尾。果然一二天之内,已打点得停停当当。其余家事,自然寻个平日的心腹交托去了。正待行时,猛然醒起:关部里一个库书,自委任周庸佑以来,每年的进项,不下二十万金,这一个邓氏铜山,倒要打点打点。虽有外甥在里面照应将来,但防人心不如其面。况且自己去后,一双眼儿看不到那里,这般天大的财路,好容易靠得住,这样是断不能托他的了。只左思右想,总设一个计儿想出来。那日挨到夜分,便着人邀周庸佑到府里商酌。
周庸佑听得傅成相请,料然为着张总督要查办库书的事情了,肚子里暗忖道:此时傅成断留不得广东,难道带得一个库书回去不成?他若去时,乘这个机会,或有些好处。若是不然。哪里看得甥舅的情面?倒要想条计儿,弄到自己的手上才是。想罢,便穿过衣履,离了关部衙门,直望傅成的宅子去。
这时,傅成的家眷早已迁避他处,只留十数使唤的人在内。周庸佑是常常来往的,已不用通传,直进府门到密室那里,见着傅成,先自请了一个安,然后坐下。随说道:“愚甥正在关部库书里,听得舅父相招,不知有什么事情指示?”傅成见问,不觉叹一口气道:“甥儿,难道舅父今儿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周庸佑道:“是了,想就是为着张大人要查办的事。只还有愚甥在这里,料然不妨。”傅成道:“正为这一件事,某断留不得在这里。只各事都发付停妥,单为这一个库书,是愚舅父身家性命所关系,虽有贤甥关照数目,只怕张大人怒责下来,怕只怕有些变动,究竟怎生发付才好?”
周庸佑听罢,料傅成有把这个库书转卖的意思。暗忖张总督这番举动,不过是敲诈富户,帮助军精。若是傅成去了,他碍着关部大臣的情面,恐有牵涉,料然不敢动弹。且自己到了数年,已积余数万家资,若把来转过别人,实在可惜。倘若是自己与他承受,一来难以开言,二来又没有许多资本。不如催他早离省城,哪怕一个库书不到我的手里?就是日后张督已去,他复回来,我这时所得的,料已不少。想罢,便故作说道:“此时若待发付,恐是不及了。实在说,愚甥今天到总督衙里打听事情,听得明天便要发差拿人的了,似此如何是好?”傅成听到这里,心里更自惊慌,随答道:“既是如此,也没得可说,某明早便要出城,搭轮船往香港去。此后库书的事务,就烦贤甥关照关照罢了。”说罢,周庸佑都一一领诺,仍复假意安慰了一会。是夜就不回关里去,糊混在这宅子里,陪傅成睡了一夜。一宿无话。
越早起来,还未梳洗,便催傅成起程,立令家人准备了一顶轿子,预把帘子垂下,随拥傅成到轿里。自己随后唤一顶轿子,跟着傅成,直送出城外而去。那汽船的办房,是傅成向来认得的,就托他找一间房子,匿在那里。再和周庸佑谈了一会子,把一切事务再复叮咛一番,然后洒泪而别。慢表周庸佑回城里去。
且说傅成到了船上,忽听得钟呜八句,汽筒响动,不多时船已离岸,鼓浪扬轮,直望香港进发。将近夕阳西下,已是到了。这时香港已属英人管辖,两国所定的条约,凡捉人拿犯,却不似今日的容易。所以傅成到了这个所在,倒觉安心,便寻着亲朋好住些时,只念着一个库书,年中有许多进项,虽然是逃走出来,还不知何日才回得广东城里去,心上委放不下。况且自己随行的银子却是不多,便立意将这个库书,要寻人承受。
偏是事有凑巧,那一日正在酒楼上独自酌酒,忽迎面来了一个汉子,生得气象堂堂,衣裳楚楚,大声唤道:“傅二哥,几时来的?”傅成举头一望,见不是别人,正是商人李德观。急急的上前相见,寒暄几句。李德观便问傅成到香港什么缘故。傅成见是多年朋友,便把上项事情,一五一十的对李德观说来。德观道:“老兄既不幸有了这宗事故,这个张总督见钱不眨眼的,若放下这个库书,倚靠别人,恐不易得力。老兄试且想来。”傅成道:“现小弟交托外甥周庸佑在内里打点。只行程忙速,设法已是不及了。据老兄看来,怎么样才好?”李德观道:“足下虽然逃出,名字还在库书里,首尾算不得清楚。古人说:『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个库书让过别人,得口银子,另图别业,较为上策。未审尊意若何?”傅成道:“是便是了,只眼前没承受之人,也是枉言。”德观道:“足下既有此意,但不知要多少银子?小弟这里,准可将就。”傅成道:“彼此不须多说,若是老兄要的,就请赏回十二万两便是。”德观道:“这没打紧。但小弟是外行的,必须贵外甥蝉联那里,靠他熟手,小弟方敢领受。”傅成道:“这样容易,小弟的外甥,更望足下栽培。待弟修书转致便是。”德观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然后握手而别。
不想傅成回到寓里,一连修了两封书,总不见周庸佑有半句口覆,倒见得奇异。暗忖甥舅情分,哪有不妥?且又再留他在那里当事,更自没有不从。难道两封书总失落了不成?一连又候了两天,都是杳无消息。李德观又来催了几次,觉得没言可答,没奈何,只得暗地再跑回省城里,冒死见周庸佑一面,看他怎么缘故。
谁想周庸佑见了傅成,心里反吃一惊,暗忖他如何有这般胆子,敢再进城里来?便起迎让傅成坐下,反问他回省作甚。傅成愕然道:“某自从到了香港,整整修了几封书,贤甥这里却没一个字回复,因此回来问问。”周庸佑道:“这又奇了,愚甥这里却连书信的影儿也不见一个,不知书里还说甚事?可不是泄漏了不成?”
傅成见他如此说,便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周庸佑道:“这样愚甥便当告退。”傅成听罢大惊道:“贤甥因何说这话?想贤甥到这里来,年中所得不少,却不辱没了你。今某在患难之际,正靠着这一副本钱逃走,若没有经手人留在这里,他人是断不承办的了。”周庸佑道:“实在说,愚甥若不看舅父面上,早往别处去,恐年中进项,较这里还多呢。”傅成听到这语,像一盘冷水从头顶浇下来,便负气说道:“某亦知贤甥有许大本领,只可惜屈在这里来。今儿但求赏脸,看甥舅的面上就是了。”周庸佑道:“既是这样,横竖把个库书让人,不如让过外甥也好。”傅成道:“也好,贤甥既有这个念头,倒是易事,只总求照数交回十二万两银子才好。”周庸佑道:“愚甥这里哪能筹得许多,只不过六万金上下可以办得来。依舅父说,放着甥舅的情分,顺些儿罢。”
傅成听罢,见他如此,料然说多也不得,只得说了一回好话,才添至七万金。说妥,傅成便问他兑付银子,周庸佑道:“时限太速,筹措却是不易,现在仅有银子四万两上下,舅父若要用时,只管拿去,就从今日换名立券。余外三万两,准两天内汇到香港去便是。愚甥不是有意留难的,只银两比不得石子,好容易筹得,统求原谅原谅,愚甥就感激的了。”当下傅成低头一想,见他这样手段,后来的三万两,还恐靠他不住。只是目前正自紧急,若待不允,又不知从哪里筹得款项回去,实在没法可施,勉强又说些好话。奈周庸佑说称目前难以措办。没奈何傅成只得应允,并嘱道:“彼此甥舅,哪有方便不得。只目下不比前时,手上紧得很,此外三万两,休再缓了时日才好。”周庸佑听罢,自然允诺,便把四万两银子,给了汇票,就将库书的名字,改作周耀熊,立过一张合同。各事都已停妥,傅成便回香港去。正是:
资财一入奸雄手,姻娅都藏鬼域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
话说周庸佑交妥四万两银子,请傅成立了一张书券,换过周耀熊的名字,其余三万两银子,就应允一二天汇到香港那里。傅成到了此时,见手头紧得很,恨不得银子早到手上,没奈何只得允了,立刻跑回香港,把上项情节,对李德观说了一遍。德观道:“既是这个库书把来卖过别人,贵外甥不肯留在那里,这也难怪。只老兄这会短收了五万两,实差得远。俗语说得好:『肥水不过别人田。』彼此甥易情分,将来老兄案情妥了,再口广东,还有个好处,也未可定。”傅成道:“足下休说这话。他若是看甥舅的情面,依我说,再留在库书里,把来让过足下,小弟还多五万两呢。他偏要弄到自己手上。目前受小弟栽培,尚且如此,后来还哪里靠得住?”说罢,叹息了一番,然后辞回寓里。
不提防过了三天,那三万两银子总不见汇到,傅成着了急,只得修书催问几次,还不见有消息。又过了两天,才接得周庸佑一封书到来,傅成心上犹望里面夹着一张汇票,急急的拆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仅有一张八行信笺,写了几行字,倒是说些胡里胡涂的话。傅成仔细一看,写道﹔
舅父大人尊前愚外甥周庸佑顿首:曩蒙不弃功为栽培,不胜铭感。
及舅父不幸遭变,复蒙舅父赏脸,看姻谊情分,情愿减收五万两,将库书
让过愚甥,仰怀高厚,惭感莫名。所欠三万两,本该如期奉上。奈张制帅
稽察甚严,刻难移动。且声言如购拿舅父不得,必将移罪库书里当事之人,
似此则愚甥前途得失,尚在可危可惧也。香港非宜久居之地,望舅父速返
申江,该款容后筹寄。忝在姻谊,又荷殊恩,断不食言,以负大德。因恐
舅父过稽时日,致误前程,特贡片言,伏惟荃鉴。并颂旅安。
傅成看罢,气得目定口呆,摇首叹一口气,随说道:“他图赖这三万银子,倒还罢了,还拿这些话来吓我,如何忍得他过?只眼前却不能和他合气,权忍些时,好歹多两岁年纪,看他后来怎地结果。”正恨着,只见李德观进来,忙让他坐下。德观便问省城有怎么信息,傅成一句话没说,即把那一封书教德观一看。德观看了,亦为之不平,不免代为叹息,随安慰道:“这样人在此候他,也是没用,枉从前不识好歹,误抬举了他。不如及早离了香港,再行打算罢。且此人有这样心肝,老兄若是回省和他理论,反恐不便。”说罢,傅成点头答一声“是”,李德观便自辞出。傅成立刻挥了一函,把周庸佑骂了一顿,然后打迭行程,离了寓所,别过李德观,附轮望上海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周庸佑自从计算傅成之后,好一个关里库书,就自己做起来。果然张总督查得傅成已自逃走,恐真个查办出来,碍着海关大臣的情面,若有牵涉,觉得不好看,就把这事寝息不提。周庸佑这时好生安稳,已非一日,手头上越加充足了。因思少年落拓,还未娶有妻室,却要托媒择配才是。暗忖在乡时一贫似洗,受尽邻里的多少揶揄,这回局面不同,不如回乡择聘,多花几块钱,好夸耀村愚,显得自己的气象。想罢,便修书一封,寄回族中兄弟唤做周有成的,托他办这一件事。
自那一点消息传出,那些做媒的就纷纷到来,说某家的女儿好容貌,某家的好贤德,来来往往,不能胜数。就中单表一个惯做媒的唤做刘婆,为人口角春风,便是《水浒传》中那个王婆还恐比他不上。那日找着周有成,说称:“附近乐安墟的一条村落,有所姓邓的人家。这女子生得才貌双全,他的老子排行第三,家道小康,在佛山开一间店子,做纸料数部的生理。那个招牌,改作回盛字号,他在店子里司事,为人忠厚至诚,却是一个市廛班首。因此教女有方,养成一个如珠似玉的女儿,不特好才貌,还缠得一双小足儿,现年十七岁,待字深闺。周老爷这般门户,配他却是不错。”周有成听得答道:“这姓邓的,我也认得他,他的女儿,也听说很好。就烦妈妈寻一纸年度过来,待到庙堂里上一炷香,祈一道灵签,凭神作主。至于门户,自然登对,倒不消说了。”
刘婆听了,欢喜不尽的辞去,忙跑到姓邓的家里来。见着邓家娘子,说一声:“三娘有礼。”那邓家三娘子认得是做媒的刘婆,便问他来意。刘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句话要对三娘说。”三娘早已省得,碍着女儿在旁,不便说话,便带他到厅上来。分坐后,刘婆道:“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对娘子说一声。这个人家,纵横黄鼎、神安两司,再不能寻得第二个。贵府上的千金姐姐,若不配这等人家,还配谁人?”三娘道:“休要夸奖,妈妈说得究是哪一家,还请明白说。”刘婆道:“恐娘子梦想不到这个人家要来求亲,你试且猜来,猜着时,老身不姓刘了。”三娘道:“可不是大沥姓钟的绅户不成?”刘婆道:“不是。”三娘道:“若不然,恐是佛山王、梁、李、蔡的富户。”刘婆道:“令爱千金贵体,自不劳远嫁,娘子猜差了。”三娘道:“难道是松柏的姓黄,敦厚的姓陈吗?”刘婆笑道:“唉!三娘越差了,那两处有什么人家,老身怎敢妄地赞他一句?”三娘道:“果然是真个猜不着了。”刘婆道:“此人来往的是绝大官绅,同事的是当朝二品,万岁爷爷的库房都由他手上管去。说来只怕吓坏娘子,娘子且壮着胆儿听听,就是大坑村姓周唤做庸佑的便是。”
邓家三娘听得,登时皱起蛾眉,睁开凤眼,骂一声道:“哎哟!妈妈哪里说?这周庸佑我听得是个少年无赖,你如何瞒我?”刘婆道:“三娘又错了,俗语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他自从舅父抬举他到库书里办事,因张制台要拿他舅父查办,他舅父逃去,就把一个库书让过他,转眼二三年,已自不同。娘子却把一篇书读到老来,岂不可笑?”三娘道:“原来这样。但不知这个库书有怎么好处?”刘婆道:“老身听人说,海关里有两个册房,填注出进的款项,一个是造真册的,一个是造假册的。真册的,自然是海关大臣和库书知见﹔假册的,就拿来虚报皇上。看来一个天字第一号优缺的海关,都要凭着库书舞弄。年中进项,准由库书经手,就是一二百万,任他拿来拿去,不是放人生息,即挪移经商买卖,海关大员,却不敢多管。还有一宗紧要的,每年海关兑金进京,那库书就预早高抬金价,或串同几家大大的金铺子,瞒却价钱,加高一两换不等。因这一点缘故,那库书年中进项,不下二十万两银子了。再上几年,怕王公还赛他不住。三娘试想,这个门户,可不是一头好亲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