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载繁华梦 - 第 4 页/共 8 页

第十五回 拜恩命伦敦任参赞 礼经筵马氏庆宜男   话说潘学士劝令同周庸佑预备礼物,好来拜谒王爷。周庸佑就猛然想起自己在上海携带了两个绝色的佳人,又随带有二十来万银子,正好作为进见王爷之礼,因此拜托潘学士寻条门路,引进王爷府去。那时正是宁王当国,权倾中外的时候,王府里就有一位老夫子,姓江名超,本贯安徽的人氏,由两榜翰林出身,在王府里不下数年,十分有权有势,因他又有些才干,宁王就把他言听计从。偏是那王爷为人生性清廉,却不是贪贿赂弄条子的人,惟是有个江超在那里,少不免上下其手,故此求见王爷的,都在江翰林那里人马。叵耐宁王惟江翰林之言是听,所以说人情、求差使的,经过江翰林手上,就没有不准的了。这时潘学士先介绍周庸佑结识江超,那江超与潘学士又是有师生情分,加以金钱用事,自然加倍妥当。   闲话休说。那一日,江翰林正在宁王面前回复公事,因这年恰是驻洋公使满任的时候,就中方讨论何人熟得公法,及何人合往何国。江翰林道:“有一位由广东来的大绅,是从洋务里出身的,此人很懂得交涉事情,只是他资格上还不合任得公使,实在可惜。”宁王道:“现在朝里正要破格用人,若然是很有才干的,就派他前往,却也不妨。但不知他履历是个什么底子?”江翰林道:“正为此事,他不过一个新过班的道员,从前又没有当什么差使,晚生说他不合资格,就是这个缘故。”宁王道:“既然是道员,又是新过班的,向来又没有当过差,这却使不得。只若是他有了才情,还怕哪里用不着?究竟此人是谁呢?”江超道:“晚生正欲引此人进谒王爷。他是姓周,名唤庸佑,年纪不上四十,正是有用的时候。王爷若不见弃,晚生准可引他进来拜谒。”宁王道:“也好,就由你明天带他来见见便是。”江超听了,拜谢而出。   次日,江翰林即来拜会周庸佑,把昨儿宁王愿见及怎么说,一五一十,对周庸佑说来。周庸佑听得王爷如此赏识,心上早自欢喜,就向江翰林说道:“这都是老哥周全之力,明天就烦老哥一发引小弟进去。但有点难处:因小弟若然献些礼物,只怕王爷不受,反致生气。若没有些敬意,又过意不去,怎么样才好?”江超道:“这事都在小弟身上,改日代致礼物,向王爷说项便是。”周庸佑不胜之喜,江超就暂行辞别。   次日,即和周庸佑进谒。原来那宁王虽然掌执全权,有些廉介,究竟是没甚本领的人,只信江超说周庸佑有些能耐,他就信周庸佑有能耐。所以周庸佑进谒时,正自惊惧,防王爷有什么盘问,心上好不捋上捋落。谁想王爷只循行故事的问了几句,不过是南方如何风景,做官的要如何忠勤而已。周庸佑自然是对答如流,弄得宁王心中大喜,即训他道:“你既然到京里,权住几天,待有什么缺放时,自然发放去便是。”周庸佑当堂叩谢,即行辞出,心里好生安乐。次日,即把从上海带来的妓女小霞小宝二人,先将小霞留作自己受用,把小宝当作一个选来的闺秀,进侍王爷﹔又封了十万银子,递了一个门生帖,都交到江超手上。那江超先将那妓女留作自己使用,哪里有送到王府去。随把十万银子,截留一半,适是时离宁王的寿辰不远,就把五万银子,说是周某献上的寿礼送进。宁王收下。   自古道:“运至时来,铁树花开。”那一年既是驻洋钦差满任之期,自然要换派驻洋的钦使。这时,就有一位姓钟唤做照衢,派出使往英国去。那钟照衢向在北洋当差,又是囗班丞相李龙翔的姻娅,故此在京里绝好手面,竟然派到英国。自从谕旨既下,谢恩请训之后,即往各当道辞行。先到宁王府叩拜,宁王接进里面,随意问道:“这回几时出京?随行的有什么能员?”那钟照衢本是个走官场的熟手,就是王爷一言一语,也步步留神。在宁王说这几句话,本属无心,奈自姓钟的听来,很像有意,只道他有了心腹之人,要安插安插的,就答道:“晚生料然五七天内准可出京了,只目下虽有十把个随员,可借统通是才具平庸的,尽要寻一个有点本领的人,参赞时务,因此特来王爷处请教。”宁王一听,就不觉想起周庸佑来,即说道:“这会十分凑巧,目下广东来了一位候补道员,是姓周的,向从洋务里出身,若要用人时,却很合式。”钟照衢道:“如此甚好,倘那姓周的不弃,晚生就用他作一员头等参赞,只统求王爷代为转致。”宁王听罢,就点头说一声:“使得。”   钟照衢拜辞后,宁王即令江超告知周庸佑。周庸佑听了,实在欢喜,对着江超跟前,自不免说许多感恩知己的话。过了一二天,就具衣冠来拜钟照衢。钟照衢即与他谈了一会,都是说向来交涉的成案,好试周庸佑的工夫。谁想周庸佑一些儿不懂得,遇着钟照衢问时,不过是胡胡混混的对答。钟照衢看见如此,因忖一个参赞地位,凡事都要靠他筹策的,这般不懂事,如何使得?只是在宁王面前应允了,如何好翻悔?惟有后来慢地打算而已。因说道:“这会得老哥帮助,实是小弟之幸。待过五七天,就要起程,老哥回去时,就要准备了。”周庸佑答一声“是”,然后辞回。一面往叩谢宁王及江超,连天又在京里拜客,早令人打了一封电报,回广东府里报喜。又着冯少伍派人送香屏姨太太来京,好同赴任。   这时,东横街周府又有一番热闹,平时没事,已不知多少人往来奔走,今又因周庸佑做了个钦差的头等参赞,自然有那些人到来道喜,巴结巴结,镇日里都是车马盈门。因周庸佑过班道员时,加了一个二品顶戴,故马氏穿的就是二品补褂,登堂受贺。先自着人覆电到京里,与周庸佑道贺,不在话下。   慢表周庸佑到伦敦赴任。且说马氏自从丈夫任了参赞,就嘱咐下人,自今只要称他做夫人了,下人哪敢不从?这时马夫人比从前的气焰,更加不同了。单恼着周庸佑这会赴任,偏要带同香屏,并不带同自己,心上自然不满意。有时在丫环跟前,也不免流露这个意思出来。满望要把香屏使他进不得京去,惟心上究有些不敢。原来马氏最憎侍妾,后来又最畏香屏,因马氏常常夸口,说是自己进到门里,周庸佑就发达起来,所以相士说他是银精。偏后来听得香屏进门时,也携有三十来万银子,故此在香屏跟前,也不说便宜话,生怕香屏闹出这宗来历出来,一来损了周家门风,二来又于自己所说好脚头的话不甚方便。所以这会香屏进京,只好埋怨周庸佑,却不敢提及香屏。   那日香屏过府来辞别,单是二房姨太太劝他路途珍重,又劝他照顾周大人的寒热起居,说无数话,惟马氏只寻常应酬而已。那香屏见马氏面色不像,倒猜出九分缘故,就说道:“这会周大人因夫人有了身孕,不便随去,因此要妾陪行。妾到时吗,准替夫人妥妥当当的料理大人就是了。”马氏听了,就强颜说一声“是”,香屏自口屋子去了。马氏即唤冯少伍上来嘱道:“这会子大人升了官,府上就该庆贺,且亲串们具礼到来道贺的,也该备些酒筵回敬。从后天起,唱十来天戏,况且戏台建造时,本不合向的,皆因择得好日子,倒要唱多些戏,那家门自然越加兴旺的了。”冯少伍领诺退出来,一发备办,先行发帖请齐各亲串,说什么敬具音樽。   果然到了那日,除亲串外,所有朋谊及那些趋炎附势的,男男女女,都拥挤望周府来。除骆念伯和冯少伍打点事务,男的在东厅,就请周少西过来知客,马氏就亲自招呼堂客。这堂客又分两停,凡各家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在西厅上,是马氏招呼﹔余外为妾的,却令二房伍姨太在厢厅招呼。先分发几名跟人,伺候男客。丫环使妈梳佣们都伺候堂客﹔若打茶打水,便有侍役掌执。到下午五打钟时候,宾客到齐,略谈一会,所有男女客,便都去外衣,然后肃客入席。男的是周少西端了主位,冯、骆两管家陪候,其次就是官家裴鼎毓、李子仪、李庆年,亲谊是马竹宾,绅家的就是潘飞虎、苏如结、刘鹗纯之类,不一而足。女的是马氏端了主位,二房伍姨太陪候,其次就是潘家太太、陈家奶奶、周十二宅大娘子,也不能胜记。   饮了一会,兴高采烈,席上不过说些颂扬周府的话,有的说:“今儿做了参赞,下次自会升钦差的,自不难升到尚书的地位了。”又有说:“这时候外交事情重得很,人才又难得很,怕将来周大人还要破格入阁呢。”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马氏喜得笑逐颜开。又好几时才撤席,都请到后园里听戏。男客依然是周少西招待。只是用过膳,马氏正赶紧抽洋膏子,招待堂客的事,虽然不可怠慢,只抽洋膏是最要紧,因此实费踌躇。欲使二房伍姨太代劳,又因他只是个侍妾,似乎对着那些太太奶奶们不甚敬意。没奈何,只得令周十二宅的大娘子招待各家奶奶们,仍令二房招待各家侍妾。   各进座位后,马氏就在戏台对面的烟炕上,一头抽洋膏,一头听戏。那时唱的是杏花村班,小旦法倌唱那碧桃锦帕一出。马氏听得出神,梳佣六姐正和马氏打洋膏,凑巧丫环巧桃在炕边伺候着,转身时,把六姐臂膊一撞,六姐不觉失手,把洋烟管上的烟斗打掉了,将一个八宝单花精致人物的烟灯,打个粉碎。马氏看得,登时柳眉倒竖,向巧桃骂一声“臭丫头”,拿起烟管,正要望巧桃的顶门打下来。巧桃急的脆地,夫人前夫人后的讨饶,马氏怒犹未息。二房见了,就上前劝道:“小丫环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也又不是有意的,就饶他罢。”马氏反向二房骂道:“你仗着有了儿子,瞧我不在眼内,就是一干下人,也不容我管束管束。怪得那些下人,恃着有包庇,把我一言两语,都落不到耳朵里!”且说且骂,两脸上好像黑煞神一般,骂得二房一句话不敢说。不想马氏这时怒火归心,登时腹痛起来,头晕眼花,几乎倒在地上,左右的急扶他回房子里。在座的倒觉不好意思,略略劝了几句,也纷纷托故辞去了。   是时因马氏起了事,府里上下人等,都不暇听戏。冯少伍就令骆子棠管待未去的宾客,即出来着人唤大夫瞧脉去了。好半天,才得一个医生来,把完左手,又把右手,总说不出什么病症,但说了几句没相干,胡混开了一张方子而去。毕竟是二房姨太乖觉,猛然想起马氏已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料然是作动分娩,且二房又颇识大体,急令人唤了稳婆来伺候,府上丫环们打茶打水,也忙得了不得了。果然作动到三更时候,抓的三声,产下一个儿子来。马氏听得是生男,好不欢喜,就把从前气恼的事,也忘却了。又听得是二房着人找稳婆的,也觉得是二房还是好人,自己却也错怪,只因他有了儿子,实在碍眼。今幸自己也生了儿子,望将来长成,自己也觉安乐。正自思自想,忽听锣鼓喧天,原来台上唱戏,还未完场。马氏即着人传语戏班,要唱些吉样的戏本。因此就换唱个送子、祝寿总总名目。当下宾朋个个知得马氏产子,都道是大福气的人,喜事重重,又不免纷纷出来道贺。正是:     人情多似春前柳,世态徒添锦上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断姻情智却富豪家 庆除夕火烧参赞府   话说周府因庆贺周庸佑升官,正在唱戏时候,忽报马氏产子,这时宾客纷纷出堂道贺,正是喜事重重。又因马氏望子心切,今一旦得如所愿,各人都替他欢喜。这一会子的热闹,比从前二房生子时,更自不同了。连日门前车马到来道贺的,纷纷不绝。马氏为人,又好铺排的,平时有点事,都要装装潢潢,何况这会是自己有了喜事。就传骆子棠上来,嘱咐道:“现在府里有事,每天大清早起就要点卯,分派执事。大凡亲串朋友送礼物来的,就登记簿上。所有事情,总要妥当,休可惜三五块钱,就损失了体面。”骆子棠听罢,答一声“理会得”,随下去了。   随见冯少伍进来回道:“方才到一位星士那里,查得小孩是有根基的﹔但十天内要禁冷脚,月内又不宜见凶喜两事,且关煞上不合听锣鼓的声音。这样看来,却不可不信。”马氏听了道“是”,先令后园停止唱戏,支结了戏金,再弥月后,方行再唱。冯少伍下去了。又见六姐来回道:“适承夫人命,已寻得一位乳娘,年纪约三十上下。这人很虔洁的,月前产了一女,因家贫,送女到育婴堂去了,放他准可过府来。他前后共产过男女五胎,抚养极为顺手,这样雇他,着实不错。”马氏道:“月钱多少,也不用计较,既是抚养顺利,就是好了。”六姐道:“他要月钱十两,另要食物给他家的儿女。”这等讲说了,马氏一一应允,即令六姐速寻那乳娘过来。   马氏因日来分发各事,且又产后身子越加疲倦,就躺在牀上,令丫环瑞香捶腿。六姐道:“夫人精神不大好,休再理事,免劳神思。”马氏道:“此言甚是有理。”故这一月内,府里的事务,都由二房打点。因自己初生了一个儿子,正望他根基长养,少不免多凭神力,就令各仆妇分头往各庙堂炷香作福,契神契佛,混混帐帐,自不消说。又付自建了戏场之后,老爷也升了官,自己也生了子,喜事重重,若不是堪舆家点得好坐向,料然是兴工时择得好日子,料将来家门越加昌大,故就将儿子改了一个名字,唤做应昌。   过二十天上下,又将近弥月,是时亲朋道贺的,潘飞虎家是一副金八仙,兼藤镶金的镯子一只﹔周乃慈家是一个金寿星,取长生福寿之意,另金镶钻石的约指一只,及袍料果物﹔刘鹗纯家的是一只金镯子,另珍珠缀花的帽子一件﹔裴县令那里更有金练子,随带一个金牌。其余李庆年、李子仪等,都来礼物相贺。单是清水濠内舅家马子良未到。原来马家已经门户中落,这会妹子生了儿子,本应做个人情,只因偌大门户,非厚些礼仪,体面上就不好看。只是手头上不易打算得来,正在要寻个法子。马氏早知他的意思,就着心腹的梳佣六姐,挽着篮子,作为探问外家,暗藏一张五百元的纸币,送到马子良的手里。马子良会意,登时办妥礼物,金银珠石,不一而足。一来好争自己体面,二来周家里各房姬妾,倒知得马氏外家困乏,落得辉煌些,免被他们小觑自己。   统计具礼物来道贺的,不下百来家,就中一家姓邓的,是前室邓氏外家。马氏此时猛然想起,自己原是个继室,即俗语所说的填房,看来自己算是邓舅的妹妹,奈向来没有来往,自问倒过意不去。怪得自己年来身子蹇滞,就是邓氏在九泉,或者是埋怨自己的,也未可定。偏是自己忘却了邓家,那邓家的又向没有到来府里,大抵古人说贫贱的常羞人,因此或不敢来到这里。就唤冯少伍到来问道:“周大人前室邓氏,现究有什么人在城里?”冯少伍说道:“也听得佛山镇上那邓家的纸店仍依旧开张,只邓亲家年前已经弃世,现他的儿子唤做邓仪卿,就是邓奶奶的兄长,在城外一间打饷的店子雇工。惟向来与他不认识,不知夫人问他作甚?”马氏道:“邓奶奶虽然弃世,究竟是个姻亲,怎好忘却?况他们近来家道不像,别人知得是我们姻亲,倒失了自家脸面。你听我说,好寻着邓仪卿到来坐坐,我要抬举他,好教邓奶奶在九泉之下,也知我有姊妹的情分。”冯少伍道:“这是夫人的厚道处,怎敢不从命?”   遂辞了下来,忙出城外,转过联兴街,寻着一间打饷馆子,先唤一声“老板”,问道:“邓仪卿可在那里么?”可巧邓仪卿正在厅子里,听说有人来寻自己,忙闪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向不相识之人,就上前答道:“老哥要寻那姓邓的究有什么贵于?”冯少伍道:“小弟是周家来的,要寻他有句话说。”邓仪卿听了,就知有些来历,即答道:“只我便是。”冯少伍大喜,仪卿忙迎少伍到厅子坐下,茶罢,即问来意。少伍道:“马太太因想起邓奶奶虽然身故,惟自己填继了他,与足下就是兄妹一般,都要来来往往,方成个姻戚的样子。故着小弟来请足下到府里一谈,望足下枉驾为幸。”邓仪卿道:“小弟虽家不甚丰裕,然藉先人遗积,亦仅足自活﹔且小弟亦好安贫食力,不大好冲烦。敢劳老哥代覆马姐姐,说是小弟已感激盛意了。”冯少伍听罢,犹敦致几番,东邓仪卿不从,只得退出。   自冯少伍去后,同事的因见周家如此盛意,偏邓仪卿不从,也觉得奇异,都问他有怎么意见。邓仪卿初犹不言,及同事问了几次,邓仪卿才答道:“这事非他人所知得的,实在说脖入的自然悻出。自周庸佑随着前任监督晋祥进京回来后,我邓家早绝了来往。老哥们请放开眼儿看看,恐姓周的下场实在不大好呢。”各人听了,反不以为是,就有说他是嫌钱多的,又有说他是愿贫不愿富的,邓仪卿种种置之不理而已。   且说冯少伍回到周府里,把姓邓的不愿进来的话口覆马氏。马氏道:“这又奇了,他既不愿进来,还有什么话说?”冯少伍道:“他没有怎么说,但说道他父亲遗积还自过得去,不劳打搅的话。”马氏道:“想是嫌这里向来没有瞅瞅他,因此他就要负气,这都是我们的不是。我满意正趁着有点喜事,好请来和他相见,今他既不愿,也没有可说,由他也就罢了。”时梳佣六姐在旁答道:“依俗例说,夫人进门时,本该先到邓家行探谒邓奶奶的爹娘,谓之再生亲女。今他不愿来,或者见夫人从前未曾谒过他们,就当是夫人瞧他不起,因此见怪未定。”丫环宝蝉啐道:“六姐哪里说,只有他来谒夫人,哪有夫人先见他门的道理?”马氏听得,只露出几分喜意。此时六姐反悔失言,因马氏为人最好奉承的,且又最喜欢宝蝉,今他如此说,自然欢喜。马氏就乘机说别话,不再提邓家的事。一面令冯少伍退出办事。   是时去弥月之日,不过几天,马氏困身子不大好,镇日只在房子里抽洋烟,却不甚理事。因此丫环们也像村童高塾一般,无甚忌惮。况自马氏产子而后,各丫环都派定专一执事,比不同往日在马氏跟前,拘手拘脚,故干妥自己分内应办的事,或到后花园里耍戏,或掷骰子,或抹叶子。二房伍氏,为人又过宽容,丫环们还忌哪一个?   恰是那日一班丫环到后花园里,坐着一张石台上,谈天说地。巧桃道:“偏是一个阎罗太太,竟能添丁,可不是一件奇事?”瑞香道:“这想是周老爷的福气罢了。”碧云道:“说怎么福气不福气?前儿马夫人临盆,痛得慌,叫天叫地。俗话又道是:『儿女眼前冤。』看来生子有怎么好处?”瑞香道:“口儿对不着心里,怕姐姐嫁了时,又天天要望生子了。”巧桃道:“可不是呢!我们虽落在这个人家,天天捱骂,不过做奴做婢﹔将来嫁了,又不过是个侍妾。俗语说:『有子方为妾,无子便是婢。』哪有不望生子的?”小柳道:“看邓奶奶殁了,又没儿子,那周家和邓家的就如绝了姻亲,这般冷淡,可知儿女紧要的了。”正在说得高兴,忽然花下一声骂道:“你们没脸的行货!小女儿家没羞耻,说怎么嫁了人?说什么生儿生女?外面事务正闹得慌,却偷懒到这里来。明儿我见马夫人,好和你算账!”各人听了,都吓得一跳,快跑开来一望,见是宝蝉,心才放下了。瑞香道:“一时不做贼,便要作乡正,鬼鬼祟祟来吓人。”说罢,大家笑了一会。宝蝉道:“实在说,现在外头还多事,你们不合躲到这里。二姨太太着我来寻你们呢。”于是大家散了出来。   原来周少西家的大娘子来了,瑞香即回马氏的房子里伺候。因这几天象完冷脚,各家来往渐渐多了,都由二房接待堂客。马氏还自过意不去,因见来往的都是大娘奶奶,仅用一个侍妾来招待,如何使得?奈自产后神气未复,撑持不住,也没得可说。还幸过了三两天,就是弥月,各事都办个妥当。只见骆子棠来回道:“现在预备各事,姜子买了五百斤,鸡卵子三千个,还恐不足用,已赶紧着人添买了。至于酒席,早定下了,男客四十席,堂客五十席。另有香港及乡里来贺的,或不来省赴宴,须别时另自请他。到那日想要请少西老爷进来知客,至于招待堂客的应用何人,还请示下。”马氏道:“本意要请少西家的大娘来,只是他昨儿来说,近日知得身上有了喜,口中作问,不思饮吃,故没甚精神,不便行动,难以使他。余外统通是宾客,不合着人代劳。若是大人乡里来的,又不大懂得礼数,横竖没人,就由二房打点罢。”骆子棠说一声“理会得”,就辞出来。   果然那一日各事都铺摆得装潢,单是关煞上新小儿忌闻音乐,故未有唱戏,仍是车马填门,衣冠满座,把一间大大的参赞府,弄得拥挤极了。所有仪注,都比庆贺周庸佑升官时不相上下。统计这一场喜事,花去不下万两银子,只接来贺的礼物,还多几倍。因平时认识的,见周庸佑有财有势,哪一个不来巴结?这时正是十一月的时候,天气严寒,偏是那一年十一月下旬,连天降下大雪,如大雨一般。那些到来赴宴的,都冒雪而来。马氏向来赢弱,这时只在房子里,穿了两件皮袄,拥着两张鹤茸被子,却不敢出堂来。宴罢,送客回宅。即由乡里来的,次日都打发停妥。   过此之后,又是腊月光景。周府里上下,都打点度岁的事。二房将丫环辈都发给了月钱,又着冯、骆两管家准备各事。一来因有了喜事,比往年的度岁,更加事务多了。且来春又要庆灯,这都是粤俗生子的俗例,在周府里更加张煌。先定制一盏花灯,高约一丈,点缀纸尾的人物花草,都不计其数,先挂在神楼上﹔余外纸钱香烛宝帛,比往年买的还多,都堆在神楼上面。过了祀灶之期,不久又是除夕,家家贴起宜春。周府的辉煌,更自不消说。门外先悬一对金字联,说什么“恩承金阙,庆洽南陬”,又从新换的一对参赞府的灯笼﹔门内彩红飘扬,酸枝台椅摆满中堂及左右厢厅﹔自大厅至左右两廊,都在后花园里搬出无数花草,摆得万紫千红,挂得五光十色。晚上就是四年时候,粤说四年即是结年之意,家家都具酒筵祷神祈福。   可巧那年三十夜亥时节交春,令冯管家嘱咐人役,依时拜了新春,然后打睡。各人都领诺。因周府里的人,哪个不是守旧的?提起神权两字,就迷信到了不得,所以都沐浴身体听候。果然到了亥时,就住香参神。不提防到了焚宝岛之时,丫环瑞香不甚留意,且又因夜深眼倦,看不及,竟被火势飞扬起来,烧着贮积神楼的纸钱宝帛。一切都是惹火之物,一时火烈具扬,瑞香也慌做一团,心口打战,不能呼人灌救。少时火势愈猛,楼下的见得,都一齐呼道救火。正是:     弥月方延姜酌喜,乘风先引火殃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论宝镜周家赏佣妇 赠绣衣马氏结尼姑   话说除夕那一夜,因祀神焚化纸帛,丫环瑞香不慎,失了火,就在神楼上烧起来。这时楼下人等看见了,慌忙赶上扑救。东所贮的都是纸料,又有些竹炮,中有火药,正是引人之物,火势越加猛烈,哪里扑救得来?又因周家里面虽人口不少,然多半是女流,见着火,早慌忙不过﹔余外五七个男汉,拉东不成西。冯少伍看见这个情景,料救火不及,只得令人鸣金打锣,报告火警,好歹望水龙驰到,或者这一所大宅子,不致尽成灰烬。又一面令人搬移贵重对象,免致玉石俱焚﹔又吩咐丫环婢仆等,一半伴着马氏及二房伍姨太,先乘轿子,逃往潘家避火﹔余外人等,都要搬迁什物。怎奈当时各人手忙脚乱,男的或打水桶,或扯水喉,哪里能顾得别样?女的自然是不济事,单是梳佣六姐究竟眼快,约令三五人帮手,急把挂在大厅上的西洋大镜子放了下来,先着人抬出府门去了。其余只有金银、珍珠、钻石、玛瑙对象,马氏和二房携带了,多少衣箱服饰,也不能多顾了。   少时,海关里在库书内受职的人,听得周家遇火,都提着灯笼奔到来。不多时,又有潘家的、陈家的、苏、潘、刘、李官绅各家,都派人奔到,志在搬运对物。怎奈隆冬时候,风高物燥,各座厅堂,都延烧遍了﹔更加那夜东北风甚紧,人乘风势,好不猛烈。虽是夜正是除夕,因商店催收年账,各街并没关闭闸门,行动还自易些。惟是岁暮,各家事务纷纷,所以各处水龙来得太迟,家人束手无策。所有亲友到来,帮着搬运什物的,尔一手,我一脚,纷纷走动。只是周府里的什物,皆是贵重的,西式铁牀及紫檀木雕花牀,固不能移动﹔就是酸枝云母石台椅亦是大号的,哪里搬得许多?那两名管家,只顾收检数部及租部银两银票,忙中不及吩咐搬什物往哪里,真是人多手脚乱,反把贵重台椅,塞拥门户。忙了多时,火势又烈,忽然正厅上烧断梁柱,把一座正厅覆压下来,把左便厢厅同时压陷。此时人命紧要,冯少伍急令各人逃出避火,骆子棠把各数部带齐,先自奔往海关衙门去。   冯少伍见各处都已着火,料然各处什物搬不得,只得令府里人及外来帮忙的,都一齐奔出来。才见水龙赶到,统城内外来的,不下伍拾辆水龙,一同搭皮喉救火。各家食井及街道的太平防虞井,水也汲尽了,火势方自缓些。这时,观火的、救火的,及乘势抢火的,已填塞街道。又些时,才见各营将官,带些半睡不醒的兵勇到来弹压,到时火势已寝息了。因周家的宅子大得很,通横五面,自前门至后花园,不下二百尺深,所以烧了多时,只烧去周家一所宅子,并未烧及邻近。各营兵勇及各处救火的人,已陆续散去,即各家来帮搬运物件的,冯少伍即说一声“有劳”,打发回去了。   总计这场火灾,一座楼阁峥嵘、厅堂富丽的大宅子,已烧个净尽,除了六姐取回那西洋大镜子,及马氏和二房带回些金银珠宝,数部银票亦由管家检回,计烧去西装弹弓牀子八张,紫檀木雕刻花草人物的牀子十张,酸枝大号台椅两副,酸枝云母石台椅三副,酸枝螺甸台椅两副,五彩宣窑大花瓶一个,价值千金,其余西式藤牀子二三号,酸枝台椅搭机子与云母石玳瑁的炕牀,和细软纱罗绫缎绸绉、顾绣的帐褥衣服,以至地毡、大小各等玩器,也不计其数,共约值二十余万两银子。并那大宅子及戏台,建造时费了六七万金,统通付之灰烬。时因各人跑东跑西,倒不知各人往哪里去。不久就是天亮,始纷纷走往潘家,寻着马氏。冯、骆两管家回道:“数部及银票不曾失去。余外因火势太猛,已不能搬运了。”马氏道:“烧了没打紧,拿银便可再买,但不知可有伤人没有?”冯少伍道:“家人仗夫人鸿福托庇托庇,倒先后逃出了。”马氏道:“这便是好了。你快下去,赶置器具,先迁往增沙的别宅子住几时,再行打算。”冯少伍说一声“理会得”,即退下来。   不多时,丫环、乳娘、梳佣也先后寻到,都诉说火势猛得很,不得搬运什物,实在可惜。马氏道:“有造自然有化,烧去就罢了,可惜作甚?”各人都赞马夫人量大。随见六姐也进来,先见马氏回道:“各物倒不搬运了,只我也急令人在正厅上取回那最大的西洋镜子,同数人运送增沙别宅去了。幸亏各街没有关闸门,若是不然,那镜子这般大,还搬得哪里去?”马氏听了,不觉满面笑容。各人倒不解其意,只道数十万的器具,烧了还不介意,如何值千把银子的大镜取回,怎便这样欢喜?正自疑惑,只见马氏对六姐道:“你很中用,这大镜子原是一件宝物。因大人向来虽有些家当,还不像今日的富贵。偏是有这般凑巧,自从买了这大镜子回来,就家门一年好似一年,周大人年年增多几十万家当,生儿子、得功名,及今做了官,好不兴旺!我从前也把这镜子的奇怪对多人说过,都道一件宝物在家里,可能镇得煞,挡得灾,兴发得家门。这会纵然是不幸,但各物倒不能取回,偏是这般大得很的镜子,能够脱离了火灾,可不是一件奇事?这都是六姐的灵机,也该赏你。”便令拿了二百两银子,赏过六姐,六姐千谢万谢的领了。去后,计点各人都已到齐,只单不见了丫环瑞香,查来查去,还没个影儿,就疑他葬在火坑去了。   各人正在叹息,冯少伍即来回道:“哪有此事?自他失了火之后,已扶着他下了楼,在头门企了多时,我叫人避火要紧,他方才出门去了。我因事忙,未有问他往哪里去。只是他出门时,是我亲见的了。”马氏道:“恐是街上往来拥挤,他跑错了路,抑是不知我来到这里,他误寻别家去了,也未可知。”六姐道:“他出时,我也见他是同宝蝉一块儿出门的。”马氏就唤宝蝉来问。那宝蝉初还推说不知,六姐就证着他,马氏怒道:“臭丫头!鬼鬼祟祟干什么?若还不说,怕要打你下半截来了!”宝蝉才说道:“他前儿和李玉哥有了些交情,常对婢子说道:他若除了玉哥儿,今生就不嫁人了。这回火灾,本由他失慎,他一来畏忌夫人见罪,二来想随着玉哥儿同去,故趁这一个机会走了,也未可定。”马氏道:“他可是与李玉同走的么?”宝蝉道:“婢子见他和玉哥儿说了几句,正欲跑时,偏是婢子撞着他,他就哀求婢子,休对夫人说。”马氏又怒说:“你既见他走了,如何不对家里人说,又不来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宝蝉道:“这时府里人忙得很,哪里还顾得他?若寻来对夫人说,怕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马氏想了一会,又骂道:“你既是知他前儿与李玉有交情,怎地不对我说?”宝蝉道:“这事是二姨太太也知得的,他人不说,婢子哪里敢说?”马氏道:“我要来割了你的滑舌头,快滚下去!”宝蝉听了,就似得了命,一溜烟的跑去了。   马氏又唤二房责道:“你既然知瑞香与李玉有这般行径,就该对我说知,好安置他,就不致弄出今儿这点事了。”二房伍氏道:“夫人哪里说?试想瑞香在时,夫人怎地痛他,我纵是说出来,夫人未必见信,反至失了和气,怕那些丫头胆子还加倍大呢。”马氏听得,真没言可容。冯少伍道:“走了一个丫头没打紧,只是失了门风,外人就道我们没些家教了。但现在不必多说了,打点各事罢。”马氏道:“你先到增沙的宅子看看,哪件没齐备的,就要添置,也不必来回我。明儿就迁到那里,安顿家人,迟些时我不如往香港罢。至于那臭丫头,既是走了,休要管他,也不必出花红寻他了,免致被人看得,落得他人说闲话。”冯少伍答一声“理会得”,就令打点买置什物,一面又准备银子,赏给救护的水龙。   马氏在大客厅上,自有潘家大娘子置酒馔陪他抽洋膏子,或抹骨牌,与他解闷。过了一夜,正是人多好做作,什物都买齐,单没有紫檀牀。况是新年时候,各事草草备办,都不暇铺排。马氏到增沙别宅时,就有些不悦。原来马氏生平最爱睡紫檀牀的,因那时紫檀很少,每张牀费了七八百银子,还不易寻得。骆子棠也知得马氏的意思,即来回道:“整整找了一天,寻不着紫檀牀,已到各家说过,托他寻着了,就来这里说。”   马氏方欲有言,忽报十二宅的奶奶来贺年了,马氏即接进里面,先由丫环担茶果进去,马氏即与周奶奶团拜过了。坐后,周奶奶道:“前天听得府上遇了火,昨儿本欲来问候,奈身子不大快,没有出门,不知那些贵重物件可有搬回没有?”马氏道:“烧去也罢了,还亏那大镜子得六姐拿回。前儿用千来银子买了一盏精致花卉人物烟灯,那灯胆子是水晶制成八仙的,周大人也携往谈瀛社去﹔那烟盘正是中间一个圆窝,看来似个金鱼缸一样,也一并携去了,所以不曾遇着火。只有几张紫檀牀,统通没了,况且我向来的那一张雕刻好生精致,又是从来没有的紫檀,今儿烧了去,倒不容易再寻得,实在可惜了。”周奶奶听罢亦为叹惜,徐道:“这是火灾,虽失了二十来万的家当,究竟是神灵庇佑,夫人这里都要酬神送火星,许个平安愿才是。”马氏道:“这是理所本该的。我府里向来托赖,这会虽然遇了火,还亏人口平安。本要酬神,况今儿正是进火,不如一发请几名师傅和几位禅师,开坛念经,超幽作福,是不消说了。我记得长女初生时,垦土说他八字生得硬,要他出家,方能消灾挡煞。只是这样人家,哪里愿把个好端端的女儿抛撇去,所以把长女的年庆八字,送到无着地庵堂里,当作出家,还拜尼姑阿容为师傅。那容师傅生得一种好性儿,不过二十来岁的人,相貌又好,初时还常常来往,奈近来我们家里事多得很,我身子又不大好,好容易挣扎得来,所以来往疏了。像别人看来,似是我们人家瞧他们不在眼内,总是枉屈我了。这会我要请他进来办这一件事罢。”说罢,就着骆管家派人请容师傅去。   当下马氏正和周十二宅的奶奶谈天,也不过是说失火的情形,及烧去的对象。马氏道:“烧去也罢,我也不提,不过去了二十来万。俗语说道是『破财挡灾,人口平安』,也就罢了。”正说着,忽报容师傅来了,马氏即离了烟炕,与周奶奶一齐起身迎接。果然容尼姑随进来,见了马氏,即唤一声“夫人”,道个万福,马氏忙即让坐。周奶奶又与容师傅见礼。马氏先把容尼估量一番,见他身穿马布外衣,束着乌布裤脚儿,即说道:“我近来事务多,也不大出门,许久不见师傅来到这里,却怎地缘故?”容尼道:“因前数月是清水濠姓张的做功德,整整闹了一个月有余。后来又往潮州探师傅去,不过回城数天,早闻贵府失了火。本该到来问候,只是新年光景,我们也少出门的。今得夫人传唤,方敢进来。”   马氏听了,不觉面色变了。自因失火之后,这响应岁,不甚热闹,所以各事忘却了。因当时正是元旦一二天,也不合引尼姑进来。此时已自懊悔,但他是自己请来的,还有何说?只得勉强说道:“也没相干,我不是像俗情多忌讳的。”说了,又把开坛诵经送火灾的事,说了出来。容尼道:“既是如此,目下暂且当天酬拜神灵,过了寅日(即初七日),才做功德罢。”周奶奶道:“还是师傅懂得事,夫人可依他做去。”马氏就答个“是”,容尼就要起辞而去,说称要定制绣衣。马氏道:“近来事烦,也忘却把些对象送给师傅,这件绣衣要怎么样的,让我们尽点薄情罢。”容尼还自推辞,马氏固清不已,方才肯依。正是:     方向空门皈净法,又从华第订交情。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谮长男惊梦惑尼姑 迁香江卜居邻戏院   话说容尼说起要往定做绣衣,马氏就问他要做什么款式,正要自己尽点人情。容尼就答道:“可不用了,我们庵里,虽比不上富厚之家,只各人有各人的使用。且凡替人念经做好事,例有些钱头,哪里一件绣衣,还敢劳夫人厚意?”马氏道:“师傅这话可不是客气呢。我们实在说,你们出家人是个清净不过的,这些小功德钱,只靠着餬口,还有怎么余钱?我说这话,师傅休嫌来得冲撞,不过实说些儿。况小女投师拜佛,也没有分毫敬意,多的或防我们办不起。这件绣衣,就该让人做过人情,若还是客气,可是师傅不喜欢也罢了。”周奶奶道:“就是这样,师傅就不消客气了。”容尼道:“夫人这话好折煞人!说是多的办不起,只除了这里人家办不得,还哪里办得来?夫人既这样喜欢,我只允从便是。”   马氏听了,好不欢喜,随再问绣衣如何款式,如何长短。容尼随道:“款式倒是一样,贵的就用什么也不拘,贱的就用布儿也是有的。单是色要深红,是断改不得了。袖儿拎儿领儿都要金线镶捆,腰儿夹儿自然是宽阔些,袖口儿要一尺上下。所镶捆的金线子,贵重由人,只我身材不大高,不过长的要三尺上下。夫人若记不清楚我,包儿里还带着一件旧的来。”说了,随解开包儿,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绣衣出来,让马氏看。时宝蝉在旁,笑说道:“不知我们穿了来,又怎样似的?”周奶奶道:“试穿来,给我看看。”宝蝉笑着,就要来穿。马氏道:“师傅是清净的上人,我们几身,好容易穿得,师傅料然是不喜欢的,休顽罢。”容尼即接口道:“夫人怎么说,我们出家人,是从不拘滞的,这样夫人反客气起来了。”说罢,即拿过让宝蝉穿起来,果然不长不短,各人看了,都一齐笑起来。周奶奶道:“宝蝉穿来很好看,不如就随师傅回去罢。”容尼道:“哪里说?他们在这等富贵人家,如珠似玉,将来正要寻个好人家发配去,难道要像我们捱这些清苦不成?”宝蝉听罢,忙啐一口道:“师傅休多说,我们倒是修斋的一样,休小觑人!”说罢,就转出去了。容尼自知失言,觉不好意思。   马氏随唤过六姐进来,着他依样与容尼做这件绣衣,并嘱不论银子多少,总求好看。身子要用大红荷兰缎子,所有金线,倒用真金。又拿过五颗光亮亮的钻石,着缀在衣持上,好壮观瞻。这钻石每颗像小核子大,水色光润,没半点瑕疵,每颗还值三四百银子上下。容尼见了,拜谢不已,随说道:“多蒙夫人厚意,感激的了。今儿到这里谈了半天,明儿再来拜候罢。”说了,便自辞出。马氏即令六姐随容尼出去,好同定做这件绣衣,又致嘱过了寅日,就拣过日子,好来禳火灾、做好事,容尼也一一应允。马氏送容尼去后,回转来说了些时,周奶奶又辞去了。   不觉天时已晚,弄过晚饭之后,马氏回转房里,抽了一会洋膏子,不觉双眼疲倦,就在烟炕上睡着了。恍惚间,只见阴云密布,少时风雨交作,霹雳的一声,雷霆震动,那些雷火,直射至本身来。马氏登时惊醒,浑身冷汗,却是南柯一梦,耳内还自乱鸣,心上也十分害怕。看看烟炕上,只有宝蝉对着睡了,急的唤他醒来,问道:“霎时间风雨很大的,你可知得没有?”宝蝉道:“夫人疯了!你瞧瞧窗外还是月光射地,哪里是有风雨?夫人想是做梦了。”马氏见宝蝉说起一个梦字,身上更自战抖,额上的汗珠子,似雨点一般下来,忙令宝蝉弄了几口洋膏子。宝蝉只问马氏有什么事,马氏只是不答,谁自己想来,这梦必有些异兆,因此上肚里颇不自在。过了一会,依旧睡着了。   次早起来,对人犹不自言。只见六姐来回道:“昨儿办这件绣衣,统通算来,是一百五十两银子。昨夜回来,见夫人睡着了,故没有惊动夫人。”马氏道:“干妥也就罢了。”六姐就不再言,只偷眼看看马氏,觉得形容惨淡,倒见得奇异,便随马氏回房子去。忽见二房的小丫环小柳,从内里转出来,手拿着一折盅茶。东跑得快,恰当转角时,与马氏打个照面,把那折盅茶倒在地上,磁盅也打得粉碎。马氏登时大怒道:“瞎娘贼的臭丫头!没睛子,干怎么?”一头说,一头拿了一根竹杆子,望小柳头上打下来。小柳就跪在地上,面色已青一回黄一回,两条腿又打战得麻了。六姐道:“些些年纪,饶他这一遭儿罢。”马氏方才息了怒,转进房里,说道:“这年我早防气运不大好了,前儿过了除夕,就是新年,府上早遇了火﹔我又忘了事,新年又请尼姑来府里﹔今儿臭丫头倒不是酒,又不是水,却把茶儿泼在身上。这个就是不好的兆头。”六姐道:“这会子不是凭媒论婚,倒茶也没紧要。仗夫人的福气,休说气运不好的话。”马氏方才无话,随把前夜的梦,对六姐说知。六姐道:“想是心中有点思虑,故有此梦。夫人若有怀疑,不如候容师傅到时,求他参详参详也好。”马氏点头称是。   果然过了数日,容尼已进府上来,说道:“明儿初九,就是黄道吉日,就开坛念经禳火星罢。”马氏就嘱咐六姐,着管家预备。容尼又道:“昨儿那件绣衣,已送到庵里去,缝的标致得很。只怕这些贵重物,我的空门中人,用着就损了福气。”马氏道:“哪里说?这又不是皇帝龙袍,折什么福?”说了,大家都笑起来。那一夜无话。   次日,容尼又招几个尼姑同来,就在大厅子里摆设香案,开坛念经。都由容尼打点,所有念经,都是各尼在坛上嗷嗷嘈嘈,容尼却日夕都和马氏谈天。马氏忽然省起一事一就把那夜的梦儿,求他参详。容尼一想道:“这梦来得很恶,我们却不敢多说。”马氏道:“怕怎么?你只管讲来便是。”容尼仍是欲吞欲吐,马氏早知他的意思,急唤离左右。容尼才说道:“这梦想来,夫人身上很有不利。”说到这时,容尼又掩口住下,又不愿说了。马氏再问了两次,容尼道:“雷火烧身,自然是不好,只在卦上说来,震为雷,震又为长男,这样恐是令长男于夫人身上有点不利,也未可定。”马氏听了,登时面色一变,徐说道:“师傅这话很有道理,我的长男是二房所出,年纪也渐渐长大起来了,我倒要防备他,望师傅休把这话泄漏才好。”容尼道:“此事只有两人知得,哪有泄漏之理?”说罢无话。自此马氏就把长子记在心头了。   过了几天,功德早已完满,又礼过焰口,超了幽,就打发各尼回去,只容尼一人常常来往。马氏徐令管家把府里遇火前后各事,报知周庸佑,随后又议往香港居住。因自从到增沙的宅里,身子不大快,每夜又常发恶梦﹔二来心中又不愿和二房居住,因此上迁居之心愈急,就令冯管家先往香港寻宅子。因周庸佑向有几位姬人在香港士丹利街居住,因忖向日东横街的宅子,何等宽大,今香港屋价比省城却自不同,哪里寻得这般大宅子?况马氏的性儿,是最好听戏的,竟日连宵,也不见厌,香港哪里使得?若寻了来,不合马氏的意,总是枉言,倒不如命六姐前往。因六姐平日最得马氏的欢心,无论找了什么宅子,马氏料然没有不喜欢的。因此管家转令六姐来港,那六姐自不敢怠慢。   到港后,先到了士丹利街的别宅子,先见了第六房姨太王春桂,诉以寻医迁寓香港之事。春桂道:“这也难说了,马氏夫人好听戏,在东横街府里时,差不多要天天唱戏的。若在香港里,要在屋里并建戏台,是万中无一的。倘不合意,就要使性儿骂人,故此事我不敢参议,任从六姐于去便是。”六姐道:“与人承买,怕要多延时日,不如权且租赁,待夫人下来,合意的就买了,不合的就另行寻过,岂不甚好?”春桂道:“这样也使得。我的儿听得重庆戏院旁边,有所大宅子,或招租,或出卖,均无不合的。这里又近戏场,听戏也容易,不如先与租赁,待夫人到时再酌罢。”六姐道:“这样很好,待我走一遭,看看那宅子是怎么样的,然后口覆夫人定夺便是。”说了,春桂即令仆妇引六姐前去。六姐看了那街道虽不甚堂皇,只那所宅子还是宽大,厅堂房舍也齐备了,紧贴戏院。若加些土木,即在窗儿可能看戏,料然马氏没有不合的。看罢,就即与屋主说合了,订明先租后买。自己先回省城去,把那屋贴挨戏院,看戏怎么方便,及屋里宽敞,一一对马氏说知。   马氏道:“有这般可巧的地位,是最好的了。我自从过新年后,没一天是安宁的,目下就要搬迁。但望到港时住了,得个平安就罢了。”六姐听了,又把附近重庆戏院的宅子从前住的如何平安,如何吉利,透情说了一会。马氏十分欢喜,便传冯管家进来,说明要立刻迁往香港,眼前就要打点,一两天即要搬妥。所有贵重对象,先自付寄,余外细软,待起程时携带。正是:     故府方才成瓦砾,香江今又焕门楣。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对绣衣桂尼哭佛殿 窃金珠田姐逮公堂   话说自六姐往香港,租定重庆戏院隔壁的大宅子,回过马氏,就赶紧迁居,仍留二房在羊城居住。一面致嘱令人在省城好寻屋宇,以便回城。因姓周的物业,这时多在省中,况许多亲串及富贵人家,都在省城内来往惯的,自然舍不得羊城地面。怎奈目前难以觅得这般大宅,故要权往香港。就是在香港住了,亦要在羊城留个所在,好便常常来往。   二房听嘱,自然不敢怠慢,马氏就打点起程。是日又是车马盈门,要来送行的,如李庆年的继室、周少西的大娘子、潘家、陈家的金兰姊妹,不能胜数。先由骆管家着人到船上定了房位,行李大小,约三十余件,先押到船上去了。马氏向众人辞别,即携同两女一儿,分登了轿子。六姐和宝蝉跟定轿后,大小丫环一概随行。送行的在后面,又是十来顶轿子,挤挤拥拥,一齐跑出城外。待马氏一干人登了汽船,然后送行的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马氏一程来了香港,登岸后,由六姐引路,先到了新居。因这会是初次进伙,虽在白日,自然提着灯笼进去,说几句吉祥话,道是进伙大吉,一路光明。有什么忌讳的,都嘱咐下人,不许妄说一句。及马氏下轿进门时,又一连放了些炮竹。马氏进去之后,坐犹未暖,王氏春桂已带了一干人过来,问候请安。马氏略坐一会,就把这所宅子看过了,果然好宽旷的所在,虽比不上在东横街的旧府,只是绿牖珠棂,粉墙锦幕,这一所西式屋宇,还觉开畅。马氏看罢,就对六姐说道:“这等宅子,倒不用十分改作,只须将窗棂墙壁从新粉饰,大门外更要装潢装潢,也就罢了。”说了几句,再登楼上一望,果然好一座戏院,宛在目前,管弦音韵,生旦唱情,总听得瞭亮。心中自是欢喜,不觉又向六姐叹息道:“这里好是好了,只是能听得唱戏,究不能看得演戏,毕竟是美中不足。我这里还有一个计较,就在楼上多开一个窗子,和戏院的窗子相对,哪怕看不得戏?这样就算是我们府里的戏台了。”王春桂道:“人家的戏院,是花着本钱的,哪里任人讨便宜?任你怎么设法,怕院主把窗门关闭了,你看得什么来?”马氏道:“你可是疯了!他们花着本钱,自然要些利。我月中送回银子把过他,哪怕他不从?”六姐道:“夫人也说得是,古人说得好,『有钱使得鬼推车』,难道院主就见钱不要的不成?就依夫人说,干去便是。”   马氏听了,就唤骆管家上来,着人到重庆戏院,找寻院主说项。这自然没有不妥的,说明每月给回院主四十块银子。马氏即令人将楼上开了窗门,作为听戏的座位。又在楼上设一张炕子,好作抽洋膏子之时,使睡在炕上,就能听戏。那院主得马氏月中帮助数十块钱使用,自然把旁边窗门打开,并附近窗前,都不设座位,免至遮得马氏听戏。果然数天之内,屋内也粉饰得停当,又把门面改得装潢,楼上倒修筑妥了。   过了数天,只见骆管家来回道:“由此再上一条街道,那地方名唤坚道的,有一所大宅子,招人承买。那一带地方,全是富贵人家居住,屋里面大得很,门面又很过得去,像夫人的人家,住在那里,才算是有体面。”马氏道:“你也说得是。昨儿接得周大人回信,这几个月内,就要满任回来。那时节官场来往的多,若不是有这些门户,怎受得车来马往?但不知要给价银多少,才能买得?”骆管家道:“香港的屋价,比不得羊城。想这间宅子,尽值六七万银子上下。”马氏道:“你只管和他说,若是好的,银子多少没打紧。一来要屋子有些门面,二来住了得个平安,也就好了。”骆管家答个“是”,早辞下去了。   次日,只见守门的来回道:“门外有位尼姑,道是由省城来的,他说要与夫人相见。”马氏听了,早知道是容尼,就令人接进里面坐下。容尼道:“前儿夫人来港,我们因进城内做好事,因此未有到府上送行,夫人休怪。”马氏道:“怎么说?师傅是出家人,足迹不到凡尘里,便是师傅来送,我也如何当得起?今儿因什么事,来香港干什么?”容尼道:“是陈家做功德,请我们念经,要明天才是吉日,方好开坛,故此来拜谒夫人。”马氏道:“没事就过来谈罢,我不知怎地缘故,见了师傅来,就舍不得师傅去,想是前世与佛有缘的了。”容尼道:“凡出家人,倒要与佛门有些缘分,方能出家。我昨儿听得一事,本不欲对夫人说,只夫人若容我说时,就不宜怪我。”马氏道:“有什么好笑事,说来好给我们笑笑,怎地要怪起你来?”容尼道:“我前两天在城内,和人家做好事时,还有两间庵子的尼姑,同一块儿念经。有一位是唤做静坚,是新剃度的中年出家人,谈起贵府的事,他还熟得很,我就起了思疑。我问他有什么缘故,他只是不说。他还有一个师傅唤做明光,这时节我就暗地里向他师傅问个底细。那明光道:『周大人总对他不住,他就看破了世情,落到空门去。』夫人试想:这个是什么人?”马氏听了,想了想才说道:“此事我不知道,难道大人在外寻风玩月,就闹到庵堂里不成?”   正说话间,忽王氏春桂自外来,直进里面,见了马氏,先见礼,后说道:“今儿来与夫人请安,晚上好在这里楼上听戏。”马氏也笑道:“我只道有心来问候我,原来为着听戏才到来的。”说了,大家笑起来。春桂见有个尼姑在座,就与他见礼。马氏猛省起来,就把容尼的话对春桂说知,问他还有知得来历的没有。春桂一想道:“我明白了,这人可是年纪二十上下的?”容尼道:“正是。面貌清秀,还加上一点白,是我佛门中罕见的。”春桂道:“可不是呢!他从前在这里一间娼寮,叫什么锦绣堂,唤做桂妹的,他本意要随姓张的脱籍,后来周大人用了五千银子买了回来,不过数月间,妾又进来了。他见周大人当时已有了五七房姬妾,还怕后来不知再多几房,故此托称来这里听戏,就乘机上了省,削发为尼。这时隔今尽有数年了,如何又说起来?”容尼听罢,再把和桂妹相遇的原因,说了一遍。马氏道:“原来如此,看将来这都是周大人的不是。他向在青楼上是风流惯的了,若不要他,当初就不合带他回来。今落到空门里,难为他捱这般清净。”容尼道:“夫人说的是,亏你还有这点心,待我回城时见着他,好把夫人的话对他说。”马氏道:“可不是呢,他没睛子浪跟着回了来,今儿还要他捱着苦去,故今年气运就不住了。”容尼点头称是。   过了数日,容尼完了功德,果然回城后,就往找寻桂妹。桂妹见容尼来得诧异,让坐后,就问他来意。容尼把马氏上项的话,说了一遍,并劝他还俗。桂妹听了,想了想才答道:“是便是了,只当初星士说我向儿生得不好,除是出家,才挡了灾。我只管捱一时过一时也罢了。”容尼见他如此说,只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惜落到这样人家,繁华富贵,享的不尽,没来由却要这样。”说了,桂妹只是不答。少顷容尼辞出。   到了夜分,这时正是二月中旬,桂妹在禅房里卷起窗帘一望,只见明月当中,金风飒飒,玉露零零,四无人声,好不清净。想起当初在青楼时,本意随着张郎去,奈姓周的偏拿着银子来压人,若不然就不至流落到这里。想到此情,已不禁长嗟短叹。又怨自己既到周家里,古人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就不该赌一时之气,逃了出来。舍了文绣,穿两件青衣﹔谢却膏梁,捱两碗淡饭。况且自己只是二十来岁的人,不知捱到几时,才得老去?想来更自苦楚。忽然扑的一声,禅堂上响动起来,不知有什么缘故,便移步转过来看看。到了台阶花砌之下,却自不敢进去,就思疑是贼子来了,好半晌动也不动。久之没点声息,欲呼人一同来看,只更深夜静,各尼倒熟睡去了,便拚着胆儿进去。这时禅堂上残灯半明不灭,就剔起灯来,瞧了一瞧,是个斋鱼跌在地上,好生诧异。想是猪儿逐鼠子撞跌的,可无疑了。随将斋鱼放回案上,转出来,觉自己不知怎地缘故,衣袜也全湿了。想了一回,才醒起方才立在台阶时,料然露水滴下来的。急的转回房里,要拿衣穿换,忽见房门大开,细想自己去时,早将门掩上,如何又开起来?这时倒不暇计较,忙开了箱子,不觉吓了一跳,原来箱子里不知何故,那绣衣及衣服全失去了。想了又想,可是姓张的这一个,还是姓李的那一个没良心盗了我的不成?此时心上更加愁闷,又抚身上衣裳,早湿遍了,就躺在牀上,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自忖当时不逃出来,不至有今日光景。又忆起日间容尼的说话,早不免掉下泪来。况且这会失了衣裳,实在对人说不得的。哭了一会子,就朦胧睡去。忽然见周庸佑回来,自己告以失衣之事。周庸佑应允自己造过,并允不再声张。桂妹狂嗟之极,不觉醒转来,竟没点人声,只见月由窗外照着房里,却是南柯一梦。回忆梦中光景,愈加大哭起来。是夜总不曾合眼。   次早日影高了才起来,身子觉有些疲倦。满望容尼再来,向他商量一笔银子,好置过衣裳,免对师傅说。谁想候了两天,才见容尼进来,还未坐下,早说道:“你可知得没有,原来周大人已满任回来了,前天已到了香港。我若到港时,就对马夫人说,好迎你回去罢。”桂尼道:“这是后话,目前不便说了。便是马夫人现在应允,总怕自己后来要呕气。负气出来,又屈身回去,说也说不响的。”说罢,又复哭起来,似还有欲说不说的光景。容尼着实问他因甚缘故,要哭得这样?桂尼这时才把失去衣裳的事说知,并说不敢告知师傅,要备银子再买。容尼道:“备银子是小事,哪有使不得。只不如回家去,究竟安乐些儿。你又没睛子,不识好歹,这些衣裳,还被人算了去。今马夫人是痛你的,还胜在这里捱得慌。”桂尼道:“俗语说得好:『出家容易归家难。』你别说谎,马夫人见气运不好,发了点慈心,怕常见面时,就似眼儿里有了钉刺了。周大人是没主鬼,你休多说罢。”容尼道:“出家还俗万千千,听不听由得你,我把你意思回复马夫人便是。”说了要去,桂尼又央容尼借银子,并道:“你借了,我可向周大人索回这笔数,当时周府题助这里香资便是。”容尼不便强推,就在身上拿来廿来块银子,递过桂尼手上去,即辞了出来,自然要把此事回知马氏。   马氏这时不甚介意,只这时自周庸佑回来,周府里又有一番气象。周庸佑一连几天,都是出门拜客,亦有许多到门拜候的。因是一个大富绅,又是一个官家,哪个不来巴结?倒弄得车马盈门,奔走不暇。   偏是当时香港疫症流行,王春桂住的士丹利街,每天差不多有三几人死去,就是马氏住的左右,也不甚平靖。因此周庸佑先买了前儿说过的坚道的大屋子,给与马氏居住﹔又将春桂迁往海旁囗记号的楼上,因附近海旁还易吸些空气。况囗记字号的生意,是个办馆,供给船上伙食的。那东主姓梁字早田,是自己好朋友,楼上地方又很多。只是生意场中,住眷总有些不便。其中就有位雇用的小厮名唤陈健,生出一件事来。   因周庸佑在上海买了两名妓女,除在京将金小宝进与翰林江超,余外一名,即作第九房姬妾,姓金名唤小霞,也带着随任。这时满任而归,连香屏和他都带了回来。除香屏另居别宅,其余都和春桂一块儿居住。那小厮陈健年方十七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平时服役,凡穿房入屋都惯了。周庸佑为人,平时不大管理家事,大事由管家办理,小事就由各房姬妾着家僮仆妇办理而已。   这时又有一位梳佣,唤做田姐,本大良人氏,受周家雇用,掌理第九房姨太太的梳妆,或跟随出入,及打点房中各事,倒不能细述。那田姐年纪约廿五六岁,九姨太实在喜欢他,虽然是个梳佣,实在像玉树金兰,作姊妹一般看待了。那小厮陈健,生性本是奸狡,见田姐有权,常在田姐跟前献过多少殷懃,已非一日。陈健就认田姐作契母,田姐也认陈健作干儿,外内固是子母相称,里面就设誓全始全终,永不相背的了。且周庸佑既然不甚管理家事,故九姨太的家务,一应落在田姐的手上。那田姐的一点心,要照顾陈健,自然在九姨太跟前要抬举他,故此九姨太也看上陈健了。   自古道:“尾大不掉,热极生风。”那九姨太与田姐及陈健,既打做一团,所有一切行为,家里人统通知得,只瞒着周庸佑一人。那一日,田姐对九姨太金小霞说道:“陈健那人生得这般伶俐,性情也好,品貌也好,不如筹些本钱把过他,好干营生,才不枉他一世。”九姨太点头称是。次日,陈健正在九姨太跟前,九姨太便问他懂得什么生理。陈健听说,就如口角春风,说得天花乱坠,差不多恨天无柱,恨地无环,方是他于营生的手段。九姨太好不欢喜,便与田姐商量,要谋注本钱,好栽培陈健。田姐道:“九姨太若是照顾他,有怎么难处?”九姨太道:“怎么说?我从前跟着大人到任,手上虽赚得几块钱,也不过是珠宝钻石的物件,现银也不大多。自周大人回来,天天在马夫人那里,或在三姨太的宅子,来这里不过一刻半刻,哪容易赚得钱来?”田姐道:“你既然有这点心事,就迟三五天也不打紧。”九姨太答个“是”。自此田姐就教陈健唤九姨太做姨娘,就像亲上加亲,比从前又不同了。   过了数天,九姨太就和田姐计较,好拿些珠宝钻石及金器首饰,变些银子,与陈健作资本。田姐自然没有不赞成的了,果然拿了出来,统共约值五万银子上下,着陈健拿往典肆。田姐又一同跟了出来,都教陈健托称要做煤炭生意,实则无论典得多少,田姐却与陈健均分。田姐又应允唆九姨太匆将此事对周大人说,免至泄漏出来。   二人计议既定,同往典肆。怎想香港是个法律所在,凡典肆中人,见典物的来得奇异,也有权盘问,且要报明某街某号门牌,典当人某名某姓的。当下陈健直进典肆,田姐也在门外等候。那司当见陈健是小厮装束,忽然拿了价值数万银子的对象来,早生了疑心,便对陈健说道:“香港规则,男子不合典当女子对象。你这些贵重物,究从哪里得来?”陈健听说,不觉面色一变,自忖不好说出主人名字,只怎样说才好?想来想去,只是答不出。偏又事有凑巧,正有暗差进那典肆来查察失物,见司当人盘问陈健,那暗差便向陈健更加盘问一回,并说道:“若不说时,就要捉将官里去了。”陈健早慌到了不得,正是:     世情多被私情误,失意原从得意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定窃案控仆入监牢 谒祖祠分金修屋舍   话说小厮陈健拿了金器珠石往典肆质银,被司当的盘问起来,适暗差又至,盘问得没一句话说。时田姐正在典肆门外,猛然省起,一个男汉,不合典押妇人家的头面,便赶进典肆里说道:“这东西是妾来典押的,可不用思疑了。”暗差道:“这等贵重的东西,好容易买得?你是什么人家,却从哪里得来?”田姐听了,欲待说将出来,又怕碍着主人的名声,反弄得九姨太不好看。正自踌躇,只得支吾几句。那暗差越看得可疑,便道:“你休说多话,你只管带我回去,看你是怎地人家。若不然,我到公堂里,才和你答话。”田姐没得可说,仍复左推右搪,被暗差喝了几句,没奈何,只得与陈健一同出来,回到囗记店门首。那暗差便省得是周家的住宅,只因周庸佑是富埒王侯,贵任参赞的时候,如何反要典当东西?迫得直登楼上,好问个明白。   偏是那日合当有事,周庸佑正自外回来,坐在厅子上。那暗差即上前见一个礼,问道:“那东西可是大人使人典当的不成?”周庸佑瞧了一瞧,确认得是自己对象,就答道:“怎么说?东西是我的,只我这里因什么事要当东西?你没睛子不识人,在这里胡说。”暗差道:“我不是横撞着来的,在典肆里看他两人鬼头鬼脑,就跟着了来,哪不知大人不是当东西的人家。只究竟这东西从哪里得来?大人可自省得,休来怪我。”周庸佑听了,正没言可说。   那时田姐和陈健心里像十八个吊桶,魂儿飞上半天,早躲在一处。周庸佑只得先遣那暗差回去,转进金小霞的房子来,像凶神恶煞的问道:“家里有什么事要典得东西?怎地没对我说?还是府里没使用,没廉耻干这勾当?你好说!”金小霞听得,早慌做一团,面色青一回黄一回,没句话可答。暗忖此事他如何懂得?可不是机关泄漏去了?周庸佑见他不说,再问两声,金小霞强答道:“哪有这些事,你从哪里听得来?”周庸佑道:“你还抵赖!”说了,就把那些珠石头面掷在桌子上,即说道:“你且看,这东西是谁人的?”金小霞看了,牙儿打击,脚儿乱摇,暗忖赃证有了,认时,怕姓周的疑到有赔钱养汉的事﹔不认时,料然抵赖不过。到这个时候,真顾不得七长八短,又顾不得什么情义,只得答道:“妾在大人府里,穿也穿不尽,吃也吃不尽,哪还要当东西?且自从跟随大人,妾的行径,大人统通知得了,正是头儿顶得天,脚儿踏得地,哪有三差四错,没来由这东西不知怎地弄了出来,统望大人查过明白,休冤枉好人。”周庸佑道:“这东西横竖在你手上,难道有翼能飞,有脚能行?你还强嘴!我怕要割了你的舌头。”金小霞答道:“你好没得说,若是查得清,察得明,便是头儿割了,也得甘心。我镇日在屋子里,像唇不离腮,哪有什么事干得来?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这几句话,说得周庸佑一声儿没言语。暗忖这东西可不是陈健和田姐七手八脚盗了出来,看来都像得八九分。便道:“若不是,便是狗奴才盗去了,我要和他们算账。”说了,即出房子来,好着找田姐和陈健。   原来田姐和陈健早匿在一处,打听得周庸佑出来了,田姐即潜到九姨太房子里,把泄漏的缘故,说个透亮。金小霞道:“你不仔细,好负累人,险些儿就进不开。你好对健哥说,由他认了盗这东西,也不是明枪打劫,不过监禁三五月儿就了事。这时我不负他,暗地里把回三二千银子过他也罢了。若是不然,大家败露,将来也没好处。你快些会,休缠我,怕大人再回转来,就不好看了。”田姐道:“这也使得,只如何发付我?料大人再不准我在这里,我如何是好?”九姨太无奈,只得应允田姐,赔补一千银子。田姐方才出来,对陈健商妥。陈健暗忖得回三二千银子也好,纵不认盗得来,总不免一个罪案,没奈何只得允了。   少时,周庸佑寻着了田姐和陈健两人,就报到差馆,说道僮仆偷窃主人物件,立派差拿去了。到了堂讯之时,陈健直认偷窃不讳。田姐又供称是陈健哄着他,是主人当押东西,因男汉不合当押妇人头面,叫自己跟随去。当下讯得明确,以田姐被控无罪,陈健以偷窃论监禁六月,并充苦工,案才结了。   那一日,周庸佑回转马氏的住宅,马氏听得此事结了案,便向周庸佑说道:“许多贵重的头面,自然收藏在房子里箱儿柜儿,好容易盗得去?陈健那个小厮,比不得梳佣仆妇,穿房入室的,九丫头不知往哪里去,盗了还不知。你又没主鬼,总不理理儿,镇日在外胡撞,弄出这点事,被外人传将出来,反落得旁人说笑。我早知今年气运不大好,家里常常闹出事,因我命里八字官杀混杂,又日坐羊刃。今岁流年是子午相冲,怕冲将来,就不是玩的。我曾在太岁爷爷处处作福了,虽我妇人家没甚紧要,只横竖是家里人,但望人凭神力得个平安,只大人你偏不管。今儿闹出事,虽然是偷窃事小,只闭门失盗,究不大好听。”周庸佑道:“事过了就罢了,何必介意?”马氏道:“今宵不好,待明朝,我妇人家不打紧,只大人也要干好些。前儿抛撒了五房到空门去,就不是事。我曾着容师傅请他回来,他不愿,也没可说。只今还有句话,你自从离了乡,倒没有回去。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就如衣锦夜行。』哪有知得?大人不如趁满任回来,回乡谒谒祖宗,拜拜坟墓,好教先人在阴间免埋怨你。”周庸佑道:“这话也说得是,我正要回羊城那里走走,一来看少西老弟打理得关库怎么样,二来因宅子烧去了,要另寻一间大宅,将来男婚女嫁,或是在省就亲,倒有个所在。这时就依夫人说,回乡去便是。”马氏道:“宅子不易寻得,你来看有什么宅子,我们能够居住。我没奈何,才迁到这里,既然大人肯回乡,我也要同去。因我进门来没有回乡,过门拜祖,就少不得的。”周庸佑听了,点头称是。于是着骆子棠管理香港的家事,自与马氏和香屏三姨太及儿女回乡,各事都着冯少伍随着打点,先自回了城。   这时粤海关监督自联元满任之后,已是德声援任,库书里的事,都依旧办去。只二房伍姨太住在增沙别宅,周庸佑与马氏一干人等,都先到增沙别宅子来。正是一别数年,二房的儿子,早长多几岁年纪,且生得一表相貌,周庸佑好不欢喜。当下与二房略谈过家里事。到了次日,那些听得周某回来的,兄兄弟弟,朋朋友友,又纷纷到来拜候。   忙了几天,就着冯少伍先派人回乡,告知自己回来谒祖,一面寻了几号艇,择日乡旋。那些谈瀛社的兄弟,愿同去的有几人,正是富贵迫人来,当时哪个不识周庸佑?当下五号画舫,第一号是周庸佑和妻妾,第二号是亲串和乡中出来迎接的,第三号是结义兄弟和各朋友,第四号是家人婢仆,第五号是知己武弁派来的护勇,拥塞河面。船上的牌衔,都是候补知府、尽先补用道、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及出使英国头等参赞种种名目,不能缕述。船上又横旅高竖,大书“参赞府周”四个大红字。仪仗执事,摆列船头,浩浩荡荡,由花地经蟾步,沿佛山直望良坑村而去。那船只缓缓而行,在佛山逗留了一夜。那佛山河面原有个分关,那些关差吏役,自然出来款接。次日晨即起程,不多时,早到了良坑,在海旁用白板搭成浮桥,五号画舫,一字儿停泊。   这时,不特良坑村内老幼男女出来观看,便是左右村乡,都引动拖男带女,前来观看了。河边一带,真是人山人海。周家祠早打扫的洁净,祖祠内外,倒悬红结彩,就中一二绅衿耆老,也长袍短褂,戴红帽,伺候着。选定那日午时,是天禄贵人拱照,金锣响动,周庸佑即登岸,十数个长随跟着,十来名护勇拥着而行,陪行的就是周少西、冯少伍,其余宾客亲友,都留在船上,另有人招待。先由乡内衿耆,在码头一揖迎接,也一齐到了祖祠。但见祠前门新挂一联道:“官声蜚异国,圣泽拜当朝。”墙上已遍黏报红,祠内摆设香案。先行三献礼,祭毕,随在两廊会茶。其中陪候的绅耆,俱是说些颂扬话,道是光增乡里,荣及祖宗。祠外族中子侄,有说要演戏的,有说是风水发达的,有的又说道:“要在祖祠竖两枝桅杆。”其中有懂得事的,就暗地说道:“他不是中举人中进士,哪里要竖起桅杆?”你一言,我一语。又因炮声、枪声、鼓乐声、炮竹声、人声喧闹,哪里听得清楚?少时,各绅耆因周庸佑离乡已久,都要带在乡中四围巡看,此时万人眼中,倒注视一个周庸佑。他头戴亮红顶子,身穿二品袍服,前呼后拥,好不钦羡。其中有想起他少时贫困,今日一旦如此身荣,皆道:“怪得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其中女流之辈,就叹道:“邓氏娘子早殁了,真是没福!”这都是世态炎凉,不必细表。   且说周庸佑自巡看乡中,只见那些民居湫陋,颇觉失了观瞻。又见乡人都奉承得不亦乐乎,暗忖自己发达起来,原出自这乡里,且各乡人如此殷懃,都要有些好意过他。看乡内不过百来家屋子,就与他建过,只费十万八万银子,也没打紧。想罢,就对各衿耆说道:“各兄弟如此屋舍,怎能住得安?”衿耆齐道:“我们人家,哪里比得上十大人?休说这话罢。”周庸佑道:“彼此兄弟,自应有福同享。我不如每家给五百银子,各人须把屋子从新筑过,你们还愿意否呢?”各人齐道:“如得十大人这般看待,就是感恩不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周庸佑大喜,便允每家送五百两银子,为改建屋宇之用,各人好不欢喜。行了一会,再回自己的屋子一看,这时同房的兄弟,又有一番忙碌。他的堂叔父周有成,先上了香烛,待周庸佑祭过先祖,然后回船小憩。一面又令马氏及随回的姬妾,登岸谒祖。因马氏过门后,向住省港,未曾回乡庙见,这回就算行庙见礼。   当下即有许多婶娘姑嫂,前来迎接。但见马氏登岸时,头上那只双凤朝阳髻,髻管是全金,满缀珍珠﹔钗儿镶颗大红宝石﹔簪儿是碧犀镶的,两旁花管,都用珠花缀成﹔两耳插着一双核子大的钻石耳塞儿﹔手上的珠石金玉手观,不下六七双﹔身穿荷兰缎子大褂,扣着五颗钻石钮儿﹔下穿百蝶裙,裙下双钩,那帮口花儿,也放着两瞩钻石﹔其余头面,仍数不尽。就是各姬妾的头面,也色色动人。乡间女儿,从不曾见过,都哄做一团议论。十来名梳佣美婢随着,先后谒过家庙祖祠,然后回船。是晚良坑村内,自然大排筵席,老老幼幼,都在祠内畅饮,自然猜三道四。忽听得一派喧闹之声,直拥进祖祠里来。正是:     方宴祠中敦族谊,陡惊门外沸人声。   要知乡人因何喧闹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游星洲马氏漏私烟 悲往事伍娘归地府   话说周庸佑因回乡谒祠,族中绅耆子侄,正和他一块儿在祖祠内燕饮,因闻祠外喧嚷之声,都跑出来观看。原来周有成因吃醉了几杯,到祠外游逛,这时乡中各人,都向周有成说东说西,有说他的兄弟富贵回来,定然有个好处。有的又说道:“你来看,乡中各人,尚得他几百银子起做屋舍,何况他亲房兄弟?若不是带他做官,就是把大大的本钱过他,好做生意。”说了,谁想周有成就闹起来,嚷道:“你们说得好听,因困穷的时候,可不是识得俺吗?他自从一路发达起来,哪有一个子回来把过我?这会子做了官回来谒祖,各人都有银子几百,也算领得他恩典,对着俺就没有一句说过来。你们不知得,就当我是掘得金窖,种得钱树,怕俺明儿就要到田上种瓜种菜﹔若是不然,只怕饿死了,都没有人知呢!”说了,还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蛮闹。那周庸佑听得,好不脸儿红涨了。当下就有做好做歹的,扶周有成回去,各说道:“你醉得慌了,还不回家,闹怎么?”周有成还自絮絮不休,好容易扶他回到屋子里。周庸佑自然见不好意思,有些人劝两句说:“他是醉慌了,大人休要怪他。”周庸佑略点头称是,遂不欢而散。   次早将各船开行,嘱令冯少伍到省,即打点分发,送与乡中各人得银项,不在话下。只周庸佑在省过了两天,因又在羊城关部前添买了一间大宅子,却把第八房的姨太太银仔,迁回这里居住,香屏三姨太仍在素波巷,自己却和马氏回香港去。来自从九姨太闹出田姐那一案件,马氏却在周庸佑跟前,往往说姬妾们的不是,所以周庸佑也不回九姨太那里去。惟是香港规则,纵然休了妻妾,也要给回伙食的。可巧这时,那囗记的办馆生理,也与周庸佑揭借了十万银子,故周庸佑就使囗记办馆的老板梁早田,将息项每月交一百四十块银子与九姨太作使用,内中六十块银子当是租项,其余八十块,就是家用的了。因此上各姬妾见周庸佑将九姨太这样看待,倒有些不服。因那田姐本是马氏的随侍近身,留过九姨太使用,这回引蛇入宅,马氏本有些不是,这会偏尽推在九姨太身上,又不责田姐,好没道理!只虽是如此,怎奈各人都畏忌马氏,哪个敢说个不字来?   闲话不表。且说马氏生平已是憎恶姬妾,这会儿周庸佑休了九姨太,正如乞儿分食,少一个得一个。那日对周庸佑问起九姨太那里,每月使用给回多少银子。周庸佑就把囗记的揭项利息,交割一百四十块银子的事,对马氏说知。马氏道:“囗记老板是什么人,大人却把十万银子就过信他?”周庸佑道:“那老板是姓梁的,为人很广交的,就是北洋海军提督丁军门,也和他常常来往。其余别的官员绅士,就不消说了。况且又是有家当的人,所以他的生理,还做得很大,不特供应轮船伙食,兼又租写轮船出外洋去,因此就信他,十万八万也不妨的。”马氏道:“原来如此,只他既是常常租写船只出外,我们就乘他船,上外洋逛逛也好,但不知往哪处才好?”周庸佑道:“这都使得,但游北京也好。只北京地面,寒时就雪霜来得利害,夏时就热到了不得了。若要到日本去,惟他国的人,见了缠足的妇人,怕不要哗笑起来吗?至于金山地方,就不容易登得岸去。单是南洋一带,地土温和,到到也好。”马氏道:“果然是好的,不知他何时方有船往那里?”周庸佑听说,就拿了一张新闻纸看看,恰可迟四五天,就是香星轮船开行。这香星轮船,是那梁老板占些股本,现在又是囗记字号料理,不如附这船去也罢。   马氏听罢,好不欢喜,随说道:“但不知去了何时才得回来?”周庸佑道:“这由得夫人的主意,若多两月,就多游三两个埠头,却也不错。”马氏道:“这都容易。但那地方洋膏子究竟怎样?若是不好的,就要一同带去也好。”周庸佑道。“星加坡那埠,是带不得洋膏子的。若到那里时,那船自然有三五七天停泊,不如先将洋膏藏在船上,待登岸时,或托人到洋膏公司那里说个人情,然后带上岸去便是。”马氏听罢,连说有理,就打定主意,要游南洋去。一面着家人打点行李,又嘱管家骆子棠道:“别处的洋膏,不像我们家里的,我将是游外埠去,只现在所存得二百两洋膏,就从今日赶熬五百两上下,随身带去。”骆子棠答声“理会得”,便下来打点。因马氏抽的洋膏,是高丽参水熬的,别的自然是抽不得。果然三两天,就熬了洋膏四百多两,连旧日存的,统通六百两上下。到了那日,即带同丫环宝蝉,及新买的丫环碧霞、红月,及梳佣六姐,并自己一子两女,及仆妇几人,与周庸佑起程,即附香星轮船而去。那船主因他们是老板梁早田的好友,致嘱船上人,认真招待。   自从那船开行之后,马氏本向来不惯出门,自然受不得风浪,镇日里只在炕上抽洋膏。若遇风平浪静,就在窗子外望望海景,真是海连天,天连海,倒旷些眼界。一路经七洲洋、琼州口、安南口,不消六天上下,早到了星加坡埠。马氏令人一面收拾烟具行李,正待将存下的洋膏子交付船上收贮,只见洋烟公司的巡丁,已纷纷登船搜查搭客,有无携带私烟。周庸佑只道他们搜查什么,也不甚留意﹔一来又忖自己是坐头等房子的人,比不同在大舱的,要乱查乱搜。谁想一个巡丁到处一张,只见马氏一个妇人,却有许多婢佣跟随,正在收拾烟具。看那些烟具好生贵重,料不是等闲的人家,定带备许多洋膏,未必到这时就吸个干净,就即上前查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