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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姐来到胡小姐房中,胡小姐下在那里临《兰亭帖》,见方小姐来,连忙收拾。方小姐道:“姑娘书法如此精工,还在这里临帖,定做卫夫人。”胡小姐道:“随意涂鸦,嫂嫂休笑。”二人坐下,邬妈烹起好茶。二人啜茗闲谈,就论起诗来。方小姐乘机问道:“前日那首回文诗,可真是姑娘佳作?”胡小姐见他问起回文,便笑道:“嫂嫂,你笑我做不出回文么?”方小姐也笑道:“岂敢说姑娘做不出,姑娘做的还该好些。”胡小姐道:“如此也够好了。”方小姐见他如此说,便道:“姑娘不要耍我,果系何人所做?姑娘从何处得来?”胡小姐只笑不出声。方小姐愈觉疑心,便道:“姑娘,只问这诗为何却在你处?”胡小姐见他如此说,也疑心起来,说道:“这首诗是嫂嫂的么?”方小姐笑道:“你不要管是我的、是谁人的,只问姑娘是何处得来的?”胡小姐也笑道:“你且不要管我从何处得来的,你先对我说是何人的?”两个小姐正在那里说,只见丫头、养娘都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小姐不好了。”一齐问道:“甚仔不好?”养娘道:“不知甚么人报了何太监,说我们家里藏着两位小姐。如今吴县太爷同本府太爷大闹,说何太监就要自来。”两位小姐大惊失色,同走出来见夫人商议。
只见远远喝道之声,说何太监自己来了。原来厉兵科因求亲不允,又听了媒婆的话,心中大恼,晓得闻生不在家里,胡小姐尚没人家,他就对何太监说有两个国色隐在闻家。何太监分咐吴县知县来选,门上帖了上用票子,闻公与知县争执起来,知县去回了何太监。何太监大恼,自己来到厅上。闻公只得出去接见,方古庵听见,也连忙赶来,一同坐下。府、县官坐了一厅。何太监向闻公拱一拱手道:“闻先儿,咱奉旨出来点选,皇上当面分咐:不论乡绅士庶都要点选。你家里就藏着两个美人儿,你也做朝廷官儿,如何不遵法度?”闻公道:“老公公此语从何处得来?小儿闻友娶媳方氏,久已成亲的了。”因指方公道:“这就是敝亲家。虽有一个舍侄女,系金陵人,前日偶然到此,已回籍去了。”何太监就问方公道:“方老先儿,果然是令爱么?”方公道:“怎么敢欺?实是小女。”何太监道:“方老先儿,自从你赴山东的任,辞朝的那一日咱们相会了,直到如今。既然是令爱,就罢了。那个姓胡的,定要瞧瞧儿。”闻公道:“舍侄女乃胡敬庵之女,他原是金陵人,果然回籍去了。”何太监道:“咳,果然岂有此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难道你大似朝廷么?闻先儿,再说没有,咱就要得罪了。”不由分说,要叫人搜府。县官对闻公道:“令侄女若在,请出来见一见,这是奉旨的事,老先生不要太执。”何太监又发话道:“你是个乡宦,儿子是个举人,就这般大?咱就要动个疏儿了。”
闻公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隐瞒,只得进来与夫人说。胡小姐听见,就大哭起来,要去寻死。两位夫人与方小姐都哭起来,一片哭声,直达厅上。何太监坐定要看,胡小姐抵死不肯出来,竟向房中去剪头发。被邬妈夺住道:“小姐要剪头发了!”正是:
无心归帝阙,有意向沙门。
毕竟不知胡小姐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爱词赋诗擢英才 用权宜又更姓氏
词曰:
花外莺声柳外楼,泪丝红漫旧茓筷,□□□乱夕阳愁,无那春风响玉钩。
话说胡小姐因太监要看,就去剪头发出家,被邬妈夺住剪刀。方小姐进来拭泪,对胡小姐道:“姑娘且不要哭,我对你说话。”就同两位夫人一起回房里说了一会。闻夫人又请闻公进去密语了几句。闻公出来对何太监道:“舍侄女亦是一黄堂之女,闺中弱质,如今许多公祖父母在此,舍侄女如何肯出头露面?”何太监便道:“也罢,咱们进去瞧瞧儿罢。”
闻公领了何太监进来,穿堂坐下。等了一会,只见养娘扶着小姐出来,向何太监拜了一拜,低头流泪。正是:
微波侵茁蒿,细雨湿芙蓉。
何太监见了便道:“好,好!好个人品儿,是个贵人。”因见他哭,便道:“不要哭,看哭坏了身子,如今是贵人了,你不晓得俺们皇宫里受用多着哩。”因对闻公道:“闻先儿,你如今是皇亲了,咱和你一家。你劝劝贵人,叫他不要哭”。一边说,一边走出来,对府、县官道:“好个人品儿,做得贵人!”就要叫官媒婆:“叫轿子送到皇厂里去,好生服侍着!”自己也要起身。闻公留他少坐,何太监道:“怎样好扰?也罢,明日闻先儿到京师来,咱们回席罢。”又笑道:“只怕做了皇亲,那时节又不肯吃咱们的酒哩。”说罢哈哈大笑。闻公就叫家人摆桌子,府、县官都辞去了,只有何太监同方古庵与闻公陪着饮了数杯。何太监道:“闻先儿不要烦恼,做朝廷的亲好多着哩。你不晓得,戚娘娘原是妃子,如今册立了西宫,好不宠幸!皇上常幸他,家里一个月赏赐也不知多少。”闻公道:“学生哪有此福。”何太监道:“说哪里话,都是个人。皇亲不是人做的么?”大家饮了几杯,何太监就起身辞去,当晚就要抬小姐。方公道:“今晚太急,明日也是一样。”何太监道:“也罢,也罢。只道咱不通些情儿。”一拱,上轿了。方公也就别了。
闻公进来,大家哭哭啼啼,七忙八乱了一夜。到得次日,就有官媒婆来催促进身。二位夫人无奈,挨到傍晚,只得打发上轿,大家哭别。闻公打发一个养娘去服侍,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方小姐尤其哭得凄惨。街上的人都一传两、两传三,说胡茜芸小姐点去了。
却说闻生因等胡朋来审,所以耽身在京。一日无事,想着醉雅雅,就往他家来。只见醉雅雅也才到家,下了轿,见闻公来,就请到里面卧房坐下。雅雅道:“这几日相公为何不来走走?”闻生道:“我前来望你,说你往戚皇亲家去了,几日不曾回去。为何去这几时?”雅雅道:“都是相公的琵琶词害了我,还要说哩。”闻生惊问道:“怎么是我的琵琶词害你?”雅雅道:“前日到戚皇亲家去弹了,他称赞不已,问我何人所作,我就把相公的尊讳对他说了。他就要我教他的女乐,关在家里,直等学会了才放出来。”闻生道:“你既在皇亲家,如今外面传说要点淑女,可真么?”雅雅道:“这是真的。宫里出来的信,我们浙、直两省差了司礼监何公公去点选。相公家里可有令妹么?这一番点选倒比不得往常。”闻生听罢大惊,就立起身来道:“我且奉别,改日再来望你。”雅雅道:“相公果是有令妹,怎么就这般样要紧?且再坐坐去。”闻生道:“不坐了。我有要紧事。”就一拱手而别。急回见胡公道:“适才闻得朝廷要点淑女,浙直差了何太监。恐怕舅母在家着忙,如何是好?”胡公道:“你我都不在家,舅母如何盖得住?你不如速速回去完了姻罢。”闻生道:“外甥也如此想,只是舅舅此处无人。”胡公道:“我这里事已至此,外面事大,你且作速回去的是。但是听见胡朋早晚就到,如今何太监当未起身,你且一边收拾等何太监起身,同去不迟。”
又过了几日,打听何太监起身了,提胡朋的人尚未曾到。闻生只得起身,御了牲口,拜别胡公,出了彰义门。行了半日,只见后面一骑马飞跑赶来,口时叫道:“前面闻相公不要行,小的是莫老爷差来的,有要紧话禀。”闻生住了牲口,只见那人跑到面前,跳下马来,跑得气急,马也喘个不住。闻生连忙问道:“你是哪个莫老爷?”那人才说:“小的是翰林院莫之芳老爷的长班。早间差小的到相公下处来请,说有要紧话讲。”闻生才知是大座师,便道:“我家中有要紧事,所以星夜回去。我前已别过你老爷,此时如何又有话说?”长班道:“老爷分咐,断要请相公回去的。”闻生道:“我归心如箭,况且已起身了,如何又回?烦你去回复老爷,只说赶我不上罢。”长班道:“小的来得迟了些,老爷将小的骂了一顿,求相公方便小的罢。”闻生无奈,只得同长班转牲口回来。
就来见莫翰林。莫翰林大喜,出来相见。坐下,莫翰林道:“昨日皇上御朝,问诸相公说:“一个书生闻友,卿等知道么?”诸相公一时不知何意,后来细问近侍太监,才晓得说皇上幸戚皇亲府,听见他女乐中的弹词,知是贤契所作。皇上大悦,所以召见,大有特用之意。果些是大作么?”闻生道:“是门生一时乱道,不晓得达了御览。”莫翰林道:“明日贤契同学生入朝,不可有误。”闻生领纳而归,只得又回到寓所。心下焦燥道:“偏生有这样的事。万一我回去迟了,表妹点了去,就钦赐我状元也不情愿。”翻来复去,一夜无眠。
到了五更,同了莫翰林进得朝来。但见:
祥云笼凤阙,端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阶帘垂翡翠。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闻生同莫翰林过了棋盘街,进得朝来。只见那些进朝的官一人一盏纱灯,纷纷而来,闻生不曾奉旨,在午门等候。隔了半日,传出旨来宣举人闻友。闻生低颈进去,俯伏朝拜已毕,只见皇帝问道:“朕前幸戚皇亲家,听尔弹伺甚佳。朕今日面试,如果有才,朕当有不次之用。”闻生俯伏领旨。只见一个太监传下题目,上面写道:
《文华殿赋》(何晏体)
《平番凯歌》李白《清平调》体
闻生俯伏奏道:“左思《三都》一纪方成,张衡《西京》十年始就,况臣才远不及古人。一时奉诏,恐不能就,伏乞圣裁。”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文华殿赋》可回去做〔完〕献上,《平番凯歌》朕要叫宫人吹入乐调,你可用心做来。”闻生叩头谢恩,俯伏金阶写道:
鼓角喧天玉垒秋,王师十道下梁州,
旗遮剑阁千重栈,鞭断巴江万里流。
乌啼京观戍楼闲,铜柱新标战马还,
锁甲金铙歌管沸,三军齐出剑门关。
彤庭晓阙献降俘,缇绮霜刀队队扶,
黄纸金鸡传放赦,太平天子坐披图。
闻生一笔写完,近侍献上。皇帝大喜,传与诸相公看,说道:“不减唐朝李白!朕今也封你翰林学士,赐进士出身。”闻生叩头谢恩,出得朝来。正是:
有势闲人趋奉,无钱亲戚生疏,
丈夫身居斯世,不取富贵如何。
胡公闻之不胜欣喜,相交的人都来贺他。只有闻生心里因点选之事,十分在念,又不得回去,拜客吃酒,忙了月余。心下想道:“我虽得这一番殊遇,但不知表妹在家如何?万一点了去,则我因功名而〔误〕表妹,虽腰金衣紫亦非所愿。不如上一个归娶的本,倘得恩准,岂不两全?”正要上疏,只见一个家人来说道:“小的今日在打磨厂见一个苏州人,说我们府里点了一个贵人去。”闻生道:“胡说,家里又没有小姐。只忧的是舅老爷家小姐。”家人道:“小的正如此说。他说亲眼见的。”闻生心下狐疑道:“你再去打听来。”家人去了半日,说道:“小的又去问他,他说亲看见何太监在我们家里点去的,姓胡,说是舅老爷的小姐。”闻生听了心下着急,口里嚷道:“胡说,舅老爷小姐为何在我家?”正在那里疑心,只见又是一个家人来说道:“胡朋提到了,老爷请姑爷商量。”闻生即刻来见胡公,就把传言说了。胡公心下也有些着急,但道:“他们为何得到苏州?只怕还是传言之误。如今胡朋已到,少不得就要审,须得先有一人去见他,叫他听审之时,不要攀害才好。但无心腹之人可托。”闻生心下想道:“闻得此人是方古庵女婿,我一向疑心此事。不知他假冒我的鬼名,不知他真是胡朋?不得一个明白,不如且去见他。”就向胡公道:“无人可托,让外甥自去见他。”就换了衣服,叫长班跟了,竟往刑部狱里来。
管监的人认得长班,让他进去。问到胡同监口,胡同出来见了。不认得闻生,便问道:“小弟素未识荆,不知有何见教?”闻生因要问明方公之事,便道:“小弟姓阮,新任翰林。闻相如乃家表兄,与兄同案。胡敬庵老先生乃家表兄母舅,又是岳丈。明后日刑部就要审此事,家表兄所以特命小弟先来会兄。钱科尊疏内参兄有献齐王之诗,说叔侄通情,所以将胡敬翁也参在内。如今胡敬翁已辩非一家,兄若真有与齐王之诗,只一身做事一身当,也不要攀累无辜。若无其诗,则辩白之时也不可说胡敬翁是叔子。至于上面之事,家表兄自当料理。”胡同道:“承令表兄见教,无有不遵,况且小弟没有与齐王的诗。这件事都是方古庵老贼叫钱推官捏造出来的”。闻生大惊道:“闻得方古庵是令岳,怎么说是他之故?”胡同道:“小弟在家叔任上——。”闻生道:“令叔是哪一位?”胡同道:“胡敬翁了。”闻生道:“明日切不可说!”胡同便道:“小弟在胡敬翁任上定了,约小弟到家做亲。及到嘉兴时,他又定了一个贵客,就要赖起婚事,小弟不允,与他理论,他所以托钱推官参小弟与敬翁。”闻生道:“原来如此,钱推官与他通同作恶。”又问道:“这便是了。但不知方古庵何所见而与兄联姻,又何所见而背盟?”胡同是个伶俐的人,至死也不肯说出真情来,就说:“方古庵素与小弟相知,小弟有些拙作都极蒙他鉴赏,所以就把女儿许我。后来见小弟不中,又有富贵求他,他就趋势之念重而怜才之念轻矣!”闻生点头叹息道:“如今的人大都如此!事便如此说,但面日审的时节,这些话恐不可以对法司讲。”胡同道:“小弟一则并不曾有诗,二则小弟当初原名叫做胡朋,后来改为纳监,叫做胡同。我如今只说我并不叫胡朋,并没有诗,也不认得胡敬翁便了。但上面之事,要求令亲照拂。”闻生道:“如此极妙!小弟就去回复家表兄,不劳费心。”胡同又问道:“适才听说令表兄是胡敬翁之婿,不知敬翁有几位令爱?令表兄可曾完姻?”闻生道:“止得一位,不曾完姻。”胡同道:“小弟前日浪游吴门,听见敬翁一位令爱点了去,可就是么?”闻生连忙问道:“正要请教。家表兄闻了些信,寝食俱废。不知敬庵令爱何以在吴门?”胡同道:“这到不知,前日偶有一个敝友言被之事甚详,也是方老贼之故。”闻生大惊道:“怎么又是方老贼之故?”胡同道:“兵科厉畏轩是方贼同年,方古庵与他儿子做媒,求敬翁之女,夫人不允。所以方贼与厉兵科对何太监说了,就选了去。”闻生听了大怒,骂道:“此老如此作恶,誓不与之俱生!”就对胡同道:“学生就是闻相如,适才之语兄要留心,一应上面之事,俱在学生身上。”胡同听得就是闻相如,连忙打恭道:“原来就是闻老先生,晚生不知,得罪,得罪!明日之事,全仗老先生大力,晚生一字不敢干涉令母舅。”闻生道:“领教,领教。”就别出来。
一路想道:“胡同的话语语真情,不是他冒认鬼名可知。只是方古庵老贼如此可恶,只因他叫钱推官参了母舅,所以把我的婚姻迟至今日;如今他又把我的表妹害了。为人如此,只前日之事,也尽非贾有道之故了。断不与他干休!”正是:
唯有感恩与积怨,千年万代不生尘。
毕竟不知闻生与方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听谗言公庭参岳丈 走捷径私室说椒房
词曰:
香影处,风弄小池波不卷。绣帘看燕子,满盘珠露落新荷,无奈睡情多。
右调《望江南》
话说闻生听了胡同的话,不肯与方公干休,便道:“他如此可恶,竟使暗毒。我偏明做。为了这个官误了妹子,我如今就把这个官拼着他。”左思右想,说:“我不如参他一本,方出我之气。”就连夜草起疏稿,其大概道:
翰林院侍读闻友,为真陈谏臣不职、贿赂夤缘、比常不法事:山东道御史方正性原刚愎,学复诡异,广布爪牙,大作威福,视正直为仇敌,置奸邪而不问。与礼科给事中钱宸交通不法,比党作奸,既贿赂以置之巍科,复夤缘而援这同列,假朝廷之大法,报一己之私仇。此二臣者,皆不当列之纳言、置之要地者也。伏气皇上着法司提问,如果臣参不实,乞加臣罪云云。
闻生写完了本,竟往通政司去上,宰相看了本道:“闻友新进翰林,怎么就参起言官来?”欲待批坏他的本,又见皇上十分殊遇,只得将本阁着,不发下来。
闻生上本之后,虽然出了气,又不见旨意下来,心中思量胡小姐,悲悲切切,就上本告病,一连两疏不准。起初假病,后来竟成真病起来。自胡公审后,就来见沈刑部。沈刑部道:“前日胡朋口中一语不涉及令母舅。只是他说不唯没有诗,且并不叫做胡朋。我因老钱面上不好意思,将他夹了两夹,他抵死不招。后来到国子监去查他名字,果然是胡同。我如今就复本上去。”因拿出书稿与闻生看,写道:
刑部一本,为交通逆藩、意图不轨事:前准刑科抄出礼科钱一本参济南知府胡宗尧与侄胡朋交通齐王,奉旨着刑部勘问。等情到部,臣部审得胡宗尧系直隶上元人,并无子侄。胡朋系徽州歙县人,现有国子监籍贯可查。姓字偶尔相同,叔侄更属子虚。虽胡朋作奸不轨,胡宗尧似不知情;况胡明今已改名入监,科臣所参胡朋赠答之诗,臣部严刑重究,抵死不认,似难悬坐。胡宗尧并不知情。合行仍〔复〕原职。胡朋亦应释放。臣部未敢擅便放宥,伏候圣裁云云。
闻生看了,谢了沈刑部,回报胡公。〔胡公〕大喜。过了几日,旨意下来:“胡宗尧既不知情,着原官起用。钱宸指参不实,本当重处,姑念谏职,着降调外任用。余依议。胡公看了旨意,不胜大喜,立刻出狱。
只有闻生的病一日重一日,茶饭不餐,恹恹待毙。医生说道:“此系七情所伤,非药石解愈。”胡公见此光景,十分感激他,又十分着忙,只得泥佛儿劝土佛儿,说道:“贤甥,事已至此,你也要自己宥解。我自己亲生女儿,况且止得一个,难道我心中不苦?只是无可奈何。”说着又哽咽起来,不指望劝人,自己已先哭起来,引得闻生愈发悲恸。胡公没法处置,与花引贤商量,叫他设法解劝他。花引贤道:“心病还须心病医,令甥老爷为令爱的情真,叫晚生也设法处置。他素与醉雅雅相好,如今做了官,一向不曾去走动。不如劝他去走走,或者好了也不可知。”胡公道:“随你怎样,只要劝解得他便好。”花引贤千方百计,说了许多鬼语,劝他到醉雅雅家去。闻生道:“我向来不过无事,偶然游戏,如今方寸已乱,哪有心想花酒。”花引贤见他不肯去,又对胡公说道:“令甥老爷连去都不肯,如今我去请雅雅来罢。”胡公应允,便把雅雅请来。
闻生见雅雅进来,就在卧房中坐下。雅雅道:“老一向不会,为何有些贵恙?”闻生叹了一口气道:“不要说起,这是我前生之事。”雅雅道“适才老花对我说,老爷因胡小姐点了去,所以如此。夫妻之情,难道老爷不苦?但事已至此,苦也无益。况且老爷又未曾成亲的,老爷如此人才,又是玉堂贵客,别寻亲事,自然也有与胡小姐一样才貌的。”闻生道:“说哪里话!晋人说得好: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表妹选去,我有誓在先,情愿终身不娶。随他甚么人,我也总不娶了。”雅雅道:“不是我离间你骨肉,你如今如此为他,小姐明日进了宫,皇帝宠幸起来,只怕也未必如此为你。”闻生道:“他也断不负我。纵使他负了我,我也断不负他!我生来多情,与曹孟德相反,宁使天下人负我,无使我负天下人。如今男子薄倖的多,不要使人说我也是薄倖之辈。”雅雅点头叹惜道:“难得,难得!听老爷这一番话,使天下女子都要感泣。前面的话,是我唐突了。”仆人恰好送粥来,雅雅劝他吃粥,闻生道:“我胸中塞着一团,一粒也吃不下。”雅雅见闻生如此光景,大是不忍,想了一会,忽然道:“老爷,我倒有一计在此,未知何如?如今戚娘娘最承宠幸,我思想让我去说他一说。明说茜芸小姐十分才貌,天下无双,若一入宫,恐怕要夺了娘娘之宠。他是闻翰林原配,若得内中降一道旨意出来,还了他,他又十分感激,岂不是好!此计如何?”闻生听了便道:“雅老若果如此,则闻友举首加额,终身不敢忘大德了。”雅雅道:“老爷好说。明日是戚太太生日,就去对他说,再来回你的话。”别过了闻生。
回到家中,打点了礼物,次日绝早,就到戚皇亲府里来拜寿。只见车马填门,拜寿的人挨挤不开。雅雅素常在他宅里来往,迳到里面来,见了戚夫人,叩下头去,说道:“太太千秋大寿,没甚么孝敬,几件粗点心与太太赏人。”戚夫人道:“你来就是了,怎么还要你拿东西来?”雅雅道:“有甚么好东西,只好谈个寿词儿孝顺太太罢了。”因问道:“今日娘娘里面可曾赐出甚么来?”戚夫人道:“还不曾。”又过了一会,只见家人进来说道:“娘娘差出孔公公来了,要进来与太太拜寿哩。”就把御赐的物件搬将进来,〔有〕元宝十锭、彩缎二十匹、御酒等许多物件。到了午后,外面一班戏子唱起《长生记》来,戚皇亲陪着许多公侯驸马并众官员们喝酒。里面又是一班女戏并杂耍跳对子,戚夫人陪着许多夫人小姐。那个富贵热闹,真个无比。正是:
东阁邀宾,西园载酒。鸾笙凤管,歌如流水行云;玉钿金铺,宴尽山珍海措。公侯陪侍,相向称觞。真是天子之下一人,果然万民之上无比。
那日饮酒直到半夜才散,雅雅就在戚皇亲家歇了。到了次日,雅雅就拿起琵琶来唱了一套。夫人不住的赞好,因对雅雅道:“前日做琵琶词的那个举人,圣上到俺们家里来,听了他的词,说他做得好,问了他姓名,就与他一个官儿做了。前日来拜谢俺们老爷,我在屏风后瞧他,原来小小年纪,好个人品儿。”雅雅就乘机道:“如今害病在家里,只是早晚要死了。”戚夫人道:“三五日前还在俺们家里吃酒。害甚么病,就要死起来?”雅雅道:“他害的病卢医、扁鹊也是难医的,只好死罢了。却也怪他不得。”戚夫人道:“这怎么说?”雅雅道:“他有一个表妹,是胡知府的女儿,名字唤做茜芸,今年十七了,真真十二分标致,随你什么人见了他,都是爱的。我前年在苏州时见了一面,连我也直想到如今。琴棋书画不消说起,诗词歌赋件件皆精。自小许与他的,因母舅缘事同在这里,不曾做亲。前日听见点选淑女,就赶回去做亲,不想朝廷授了他官,不得回去,被何太监强选了,他闻了这个信,所以害起病来,如今只愿自己早死。”戚夫人道:“世间有这样有情的男子。他如今做了官人儿,又生得好,另娶一个怕没有似胡小姐的?”雅雅道:“闻爷虽然有情,胡小姐的才貌果然天下无双。天下男子只爱的是标致,我们走得人家多,从不曾见有如得胡小姐的,他如何肯要别人?譬如圣上,如今因娘娘美貌尊宠起来,连六宫粉黛都不要了,你看明日胡小姐进宫,圣上也要宠幸他。”说到此处,就住了口。戚夫人道:“宠幸得怎样?怎说一句、留半句?”雅雅也不出声。戚夫人道:“有话便说。”雅雅道:“太太不要怪我多嘴,如今娘娘的宠幸,六宫第一,无有出娘娘之右者。万一胡小姐入宫,圣上一时看中意了他,不要说宠幸得与娘娘一般,只分了娘的宠却也不好。皇帝的性格有甚准绳,又不好与他争、又不好与他闹。太太是博通古今的,古来多少宠冠六宫的,后来被新进夺了宠去,冷落长门。如令世上男子不好,只是不要把标致的与他看见,才不生心。如今娘娘在深宫不知,太太在外面晓得了,也该与娘娘虑个万全才是。”这一番话,说得个戚夫人目瞪口呆,正是:
莫说苏张辩,闺中亦有然,
好凭三寸舌,说就百年缘。
戚夫人被雅雅说得如梦方觉,说道:“你的话句句有理,只是如今如何是好?”雅雅道:“这有何难!只消娘娘里面分咐太监,说胡茜芸原有元配,系大臣之妇,着给还了他,不要使他进宫便了。闻翰林又终身感激太太与娘娘之恩,岂不为人为己,一举两便!”戚夫人道:“有理,有理!我就寄信进去,与娘娘说知。”雅雅要等他回报,就住在他家。得到傍晚,宫中秘密传出一个信来,说:“此事十分要紧,但里面不便无因降旨。教他丈夫自上一个疏来,我叫司礼监批还与他便是。”雅雅得了这个信,连忙来见闻生。
闻生自雅雅去后,病就好了些,因两日不见回信,正在那里着急。听见雅雅来,连忙跑出来迎着,问道:“事体怎样了?”雅雅欲待急他一下,因见他着急得可怜,便笑出了声。闻生见他笑,便道:“雅老,妥当了么?”雅雅就把这些话细细说了一遍。闻生快活得手舞足蹈,说道:“雅老妙法,真是当今陈平、陆贾,何异我前世的亲娘!”雅雅道:“今日听见了这些话就如此快活,昨日将人家理也不理。我们也曾有情在你身上,可见着鬼?”闻生道:“是我不是,过会儿请罪罢!”雅雅道:“你心里哪有我们,不要假惺惺。”闻生笑道:“你如今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忘你?”就来与胡公说了,彼此大喜,连夜草成一书,次日上去。到第二日,就有旨意,闻生抄出来一看,旨意道:“胡氏系闻友元聘,着司礼监传旨给还成亲,该衙门知道。”闻生与胡公看了旨意,十分欣喜,单等何太监来。
过了几日,何太监到京,闻生连忙来拜何太监,就将旨意与他看了。何大监不敢有违,就叫小内侍传与胡小姐。闻生别了回来,登时要打轿去迎。闻生之意就要成亲,又不好说,在花引贤面前微露其意。花引贤就对胡公道:“老爷此番之喜非同小可,令爱选了去,又钦赐回来;闻老爷害了这场大病又好了。死而复生,离而复合,真是老爷之福!如今奉旨成亲,不可待慢圣旨,今日日子甚好,就成了亲罢。”胡公道:“成亲也使得,只是他母亲不在,如今也罢了。”就对闻生道:“今日既奉了圣旨,你就成了亲罢,若再耽阁,恐怕有变。虽然不告父母,也可以从权。”闻生大喜,当时备了花轿、鼓吹,自己穿了公服,胡公也穿了吉服,在家里等候。许多同年、同寅听了此信,都来贺喜。
少顷,轿子到了,闻生就象拾得异宝一般。一同拜了花烛,送到房中。闻生自揭方巾,一面揭,一面说道:“妹妹,这几时愁坏了我。为了贤妹,我也几乎不起。”小姐一言不答。闻生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你不是胡小姐!何太监这厮可恶,如何换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