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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爵特进,银壶一执,杭罗贰端,湖绵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礼,学生断不敢领。”贾有道便替他说:“舍亲竭诚备来,要求老爷全收的。”就叫管家收进舱里。原来这些管家,都是老贾贿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舱内,见收进礼帖来,展开一看,见写着“门生缪成有拜”,道:“原来是老贾的亲,前日来拜门生、求亲事的。我且张他一张。”从窗里看时,只见那人坐在下边,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觉难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实类麻。头戴一顶纱帽唐巾,高耸密珀一块,身穿一领金红道袍,斜扯偏袖半边,两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称不敢。三家村暴发财主,五百两新进秀才。   小姐看了,不觉暗笑。只见方公问他道:“贤契还是从师,还是自坐?”缪成挣了半日答道:“从一个鲁业师,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贾令亲极称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谈;今日舟中无事,正好领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谐图’来。”只见家人持一轴小画,方公就叫展开。原来正是方公夫妇的喜容,上边有许多题咏。方公对缪成说:“这是愚夫妇小影,已蒙诸名公题赠,要求贤契珠玉。”缪成听见,就象青天里一个大霹雳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声,一眼盯定着老贾。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暂别,好让足下构思。”进舱去了。缪成便将手乱扯老贾的衣袖,道:“那处,那处?”贾有道也惊得出呆说:“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缪成见他如此说,越发着忙,急得满面通红,汗流如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来,只得托说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烟走了。   方公出来,不见了缪成,又好恼,又好笑。贾有道自觉没趣,不敢久坐,也过二号船去了。方公进京不题。   却说闻生受了一场大辱回来,分咐家人去请富子周,心中想道:“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来讲,又叫老贾来拜,如何反叫恶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恼。只见家人回来说:“富相公上坟未归。”只得过了一夜。   到次日绝早,自到富家来。富子周连忙出来相见道:“吾兄为何今日恁早?”闻生道:“多谢兄好作成。”富子周见闻生满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闻生就把老贾来拜,自己带病去会,被他叱辱之事细说一遍。便道:“小弟受了这场恶气,难道就罢了不成?原来兄起的祸根,还得兄去问个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觉惊讶道:“这又来奇了!他前日无心见兄之作,十分爱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执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举动?殊令人不解。”就雇了两乘轿子,同出城来。   只见船已开了。问岸上的人,说道:“昨日开船去了。”富子周向闻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们赶上去何如?”闻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时再赶上去,又讨他一场没趣,烦兄一行罢。只问他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来。船家先要船钱,不想二人都不曾带得银子,船家见没有银子,竟撑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银子。二人寻一个观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来,心中十分焦燥。只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呵呀!二位相公还有工夫坐在此处。”原来这人是学里王斋夫。二人见了,齐问道:“老王何往?”王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学院老爷到了,初十日取齐,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来,叫我们如何来得及!”说罢,拱拱手道:“我就要到社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别了。   又过了一会,家人取了银子才来。只见夕阳西下,又无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将晚,明日去罢。”闻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着。来往要数日工夫,万一宗师挂牌,岂不误事!只得罢了。”恨恨而别,富子周就留闻生吃酒,闻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闻生归到家中,闷闷不乐,觉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还未全好,受了这场气,又病将起来。闻公夫妇听见宗师要考,儿子又病起来,十分着急,日夜请医生调治。过了十数日,只见家人来说:“学院老爷挂牌,先考吴县。”闻生只得带病入场。做完两篇文字,颇觉得意,头牌就出来了。闻公夫妇接着,问道:“身子不甚狼狈么?”又叫他念了个破承起讲,闻公道:“大意已见,论起理来,科举还该取得。”过了月余,专等宗师出案。   只见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书房里来,见了闻生,口里只道:“奇事,奇事,真个奇事!”闻生大惊,问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劣等么?”二人都不开口。闻生又问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才道:“天下有如此可恨的事!更甚于此。”闻生道:“难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等,竟是兄考在五等,岂非奇事?”闻生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又问道:“二兄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辈皆在前列。”闻生又问:“同社诸子何如?”二人道:“止有王楚兰三等。”闻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虽不好,也不至于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气他,得失不过偶然,文章自有定衡。赵太尊待见甚厚,何不会见他一见?”闻生道:“也不去见,听他罢了。考了五等,还有甚么面目见人?”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见,让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见,求他对宗师讲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着恼。”闻生道:“极蒙二兄骨肉之爱。”   三人正说间,只见一个小厮走过来道:“老爷请相公。”二人就站起来道:“小弟且别,见过赵太尊再来奉复。”闻生走到里面,只见闻公夫妇各有愠色,对闻生道:“案已发了,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里面,必有差讹。”闻生道:“文虽不好,若论差讹,其实没有。”闻公不语。夫人便道:“你父亲说你平日三朋四友,吃酒做诗,时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社的个个都有科举,唯你如此,岂不被人耻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单望着你。”说到此处,不觉流泪。闻生哀不自胜,大哭起来,闻公也流泪道:“如今也罢了。但自今以后,须低头读书,再不可象前日。”闻生哭了一场,闻公道:“你须自宽怀,不消过悲,且将息身子。”   闻生是个有志气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气傲,今日考坏了,教我如何见人?况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进场。”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道:“前日舅舅有书来,他升了济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请我去一会。我因有事,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见见母舅,问他借几百两银子进京纳监。舅舅至亲骨肉,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对父母说了,决不放我去,不如不说而行。这里到济南不过四、五日,到了那里,再写书回来不迟。”算计已定,叫起燕喜来,对他说了。急急忙忙收拾些书籍衣服,带了几两盘缠,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门。   次日早起,管门的起来,见大门升了,又见园门已开,心里有些疑惑。走到书房一看,只见房门锁着,燕喜与相公都不见了。慌忙报与闻公,闻公道:“他小小年纪到哪里去?不过在别人家纳闷。”差人到相与人家去问,都说没有,闻公才有些着急,差人四下追寻。正是:      游子轻离别,父母□□□。   思儿肠欲断,何日赋归程。   毕竟不知闻生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为守风江中遇美 因步月邗上被偷   诗曰:      世事从来未可凭,寄缘作合一迴文。   人间未许言红定,天上应先系赤绳。   侍女偏能生慧侠,征人何幸得殷勤。   至今犹忆相逢处,江岸芦花月正明。   话说闻生同燕喜出了城,到了码头上,叫了一只船,竟往南京来。   行了几日,到了昌城地方。闻生立在自己船头上观看,只见前头一只小船,扯着满篷,顺流而下,正在船边擦过。那只船上有一人伸出头来,把闻生一看。原来这人正是闻生母舅的老家人胡忠,见了闻生便道:“大相公那里去?”闻生道:“我到南京去。”胡忠道:“老爷正差我到姑老爷那里去。”闻生便问道:“你老爷几时起身?”胡忠道:“老爷就起身了。”说话之间,两船去了一箭,听得含糊了些,闻生少听了一个“就”字,疑心母舅已起身了,便问道:“几时起身的?”胡忠只道问他起身日子,便答道:“前日起身的。”再要问时,船已去得远了,闻生想道:“舅舅既已起身,我又到南京何用?又不好回去。”心中好生烦恼,又想道:“他前日起身,只去得两日,少不得到扬州耽搁;他大船,又行得慢,我不如赶到扬州,到他船上。我原要进京,山东是进京顺路,止同他到了任上,再作道理。”算计已定,就对船家说了,加了他银子,竟往扬州而来。   出得镇江,好一派江景,但见:      万顷银涛,千层碧浪。金焦对立,江心涌出青山;小镇差参,水面远浮素壁。萧萧芦荻,洲前隐只渔船;漠漠黄沙,岸际排许多鹤阵。万里孤帆天际下,一轮红日海中来。   闻生看了江景,不觉感伤。次日开船,正行之间,船家道:“不好了,有飓风来了!我们收拾住船。”刚收入港来,果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只见一只大船,也收入港来。闻生举目观看,但见那只船上,纱窗内有个女子,眉目之间,生得十分标致,身上穿一领秋葵色夹袄,一件玄色背心,一只手托在香腮,斜靠在栏干上,看似真如琼台仙子。闻生见了,不觉目荡心摇,暗暗道:“好标致女子!目所未见。”遂定睛观看。那女子因痴痴看水,忽然抬起头来,看见闻生,连忙把身子闪了进去。又伸出头来一看,若象有个惊异的光景,便隐在纱窗里,也一眼看着闻生。正看之际,又有一个披发丫环出来,一看就进去了。   闻生呆呆看了半日,不见出来,心中想道:“那女子看见了我,若有惊异之状;后来身子虽然退了进去,却把我仔细观看,顾盼之间,似乎有情。但未知谁家女子,让我问他船上人便知道了。”就跳上岸来,见船头上立着许多家人,上面贴着察院封条,不好问得。立了一会,只一个老家人走上岸来,闻生向他拱了拱手道:“借问船上是那一位老爷?到何处去的?”那人答道:“我们是嘉兴方老爷的船,回家去的。”原来方公到了京师,就了山东巡按,因不便带家眷,故此打发夫人、小姐回去。也避飓风,收入港来。小姐因江中无人,靠着窗子看水,抬头见了闻生,心里惊疑道:“这好象苏州闻生。”故此在纱窗内细看。正看之时,那柳丝出来,就进去了。   闻生听了家人的话,回到船中,心下想道:“原来就是老方的船,这一定是他女儿了,如此美丽,又会吟诗作赋,岂非才色兼全!但他进京未久,为何又回家来?我想前日受了他如此大辱,他是我仇人,他的女儿如何肯与我?这又是空想的了。但是小姐顾盼之间,大似有情,况且如此一位美人,岂可当面错过!”又想道:“他前日元是一番美意,要富子周做媒,后来不知为何变卦起来?”心里左思右想,看看红日西沉,也没心吃饭。推窗一看,但见一片长江,半轮明月,四边芦荻萧萧,心下凄惨起来,想道:“我只因考坏,私自出来,在此大江之中,举目无亲。父母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又不知赶得着舅舅否?”十分凄楚,临风长叹数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抬头看那间壁船上,已寂无人声,心里又想着方小姐,就题一首《舟中美人》的词道:      花乱柳初晴,木兰轻,香拥仙娃水面行,盼卿卿。眼角不离秋水,眉边犹带春颦,身影自怜波影瘦,忒多情。                       右调《春光好》   闻生写完,吟了数遍。又想道:“小姐的回文诗,我带在这里,等我再拿出来一看。”看了几遍,又高吟起来。   此时夜静无声,小姐那边也听得十分清切,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回文诗,为何在他身边?”又想了想道:“是了,我前日夹在爹爹诗稿中,想是误带了去。为了这部诗,惹出许多是非,彼此结怨。其中缘故,又不得明白,岂不可恨!”想到此处,不觉叹了一声。柳丝见小姐叹气,便问道:“小姐为何此时不睡,叹起气来?”小姐道:“闻生之事,我一向疑惑。你所细知,适才间壁船上明明是他,又听得他念我的回文诗。我想他果然抹坏老爷的诗,如此一番之后,他就该恨我们了,为何到念起我的诗来?此生可谓多情!其中必然有错。况此时已是五月,试期将近,为何不在家读书,反到此处?必竟是钱推官坏了他前程,所以到此,岂不是我害了他?如今又不得个明白。”柳丝道:“既然如此,问他个明白便了。”小姐道:“痴丫头!你我都是闺中女子,谁去问他?”柳丝道:“老爷又不在船上,就叫人去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问到不妨,但恐传与老爷知道。况且夜静更深,又去叫谁?”柳丝道:“小姐又疑心,又怕事,这事如何得明白?我想此时人都睡静,让我开了窗子,问他一声,料无人知道。”小姐道:“你是个女子,如何好与他说话?”柳丝道:“我们又没甚私情,为正经事,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虽是不妨,但恐被人知道。”柳丝道:“若有人知道,都是我承当。”他就推开了窗,伸出头来。   只见闻生的船紧紧贴着大船。闻生正朝窗子呆呆的看,见了柳丝,便问道:“小娘子,此时开窗做甚?”柳丝故意道:“你是甚么人,在我们窗前窥探?”闻生恐怕又是前日之祸,便道:“小弟偶然看月,所以未睡。大江之中,彼此相傍,并非有意窥探。”柳丝便低声道:“你是苏州闻相公么?为何到此?”闻生见他说出自己姓名,吃了一惊,便问道:“小娘子为何识得?”柳丝道:“相公春天来拜老爷,我们在窗中见过。只是我家老爷见了相公的诗,一片怜才之心,托富相公致意,又送相公诗稿。为何将我家老爷的诗尽行抹坏!我家老爷见了,如何不恼!”闻生道:“这件事正不得明白,今天幸得见小娘子。你家老爷肯把小姐许我,托富相公送我诗稿,我所以带病出来。前日船上这番凌辱,小娘子亲眼看见的,我正不知何故。今日小娘子说我抹坏你家老爷的诗稿,这番话从何处得来?”柳丝道:“贾有道来拜相公袖回来的,如今抹坏的现在。”闻生顿足道:“原来如此!你家老爷的诗,我十分敬眼,前日我圈点了拿与他看,不知他为何降此是非?如今此诗现在家中,极好辩的。我既抹坏你老爷的诗,岂可与贾有道见!既被贾有道袖来,我岂不知,又肯来拜!求小娘子代我向小姐前辩明,生死不忘!”柳丝见他着急,晓得是贾有道弄鬼,便道:“小姐也如此说,只是老爷如何晓得?如今相公为何不在家读书,出来何干?”闻生见他问到此处,提起心事,不觉叹了一声,说道:“小生自从受辱之后,又害起病来;如今万不得已。飘零远出,言之惭愧。”柳丝见他悲切起来,心下明白,便说道:“相公有心事,就说何妨。”   闻生见他问得殷勤,便把考坏与寻母舅要纳监的事说了一遍。柳丝正要回答,只见舱内叫声:“柳丝。”柳丝便对闻生道:“小姐呼唤,要进去了。”闻生道:“小生还有话奉告,求小娘子再来一谈,小生在此专候。”柳丝道:“且看说毕。”闪进身子,对小姐道:“果然不是他抹的。如今弄得如此奔波,好不可怜。”小姐道。“我已都听得了。是我一时错害了他,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柳丝道:“我看此生才貌双全,如今一番之后,又绝不怨恨,可谓多情。老爷当初原要把小姐配他,如今不如叫他去见了老爷,说明此事,依旧成了这段婚姻,岂非美事!”小姐低头不语。柳丝道:“小姐不要错了念头,如此才郎不嫁,异日纵然有像得他的才貌,未必能如此有情。”小姐:“这事你怎么好对他说!”柳丝道:“他如今还有话说,我想必是此事。看他如何开口,我随机应变便了。”小姐点头。   柳丝又走到窗子边来,果然闻生还在那里呆呆的。望见了柳丝,十分欢喜,笑面相迎道:“小娘子可谓信人!”柳丝道:“相公有何话说?快快说罢。夜深了。”闻生道:“小生有句不知进退之言,求小娘子恕罪。你家老爷原要把小姐许我,现有富相公为媒,只因贾有道这厮作奸,你家老爷错怪了我。如今既已说明,求小娘子向小姐前一言。依旧成此婚姻。小生死生不敢忘小娘子大德。”说罢,就在船里深深唱了一个大喏。柳丝笑道:“小姐面前,我可以代郎君说得,只是此事要老爷做主,相公去与老爷说明。小姐的事,都在我便了。”闻生道:“小娘子见教极是!只是我如何见得老爷?如今你老爷在何处?”柳丝道:“我家老爷极是怜才,你只消央富相公说明,再无不肯。”刚说到此处,只见船上有人说话,柳丝道:“有人醒了,我要进去。你用心去图,小姐断不负你。”说罢,身子一闪,就推上窗子,竟去了。   闻生也关了窗,心中想道:“他叫我放心去图,决不负我,他一个丫头,如何敢许!明明是小姐教他的。我想功名容易,美人难得,不如回去央富子周做媒,成了此事,再作计较。但他说方公又不在船上,我且到扬州寻见母舅,他定晓得方公下落,再作计较罢了。”筹画了一夜,将到天明,船家一齐道:“天亮了,我们开船去。”遂各自开船而去。   闻生行了一日,到了扬州码头上,遍访济南知府胡老爷的船,并无踪影。又到骡子行问店主人:“曾有南京胡老爷来御牲口往山东去么?”店主人齐道:“没有。”闻生进退两难,心下想道:“扬州必由之路,想是还不曾到。”只得寻个饭店歇了。   店主人见闻生进来,就把他上下看了又看,替他搬了行李,送在一间干净客房安歇。到了晚间,就问道:“相公可要请一位大姐么?我们这里许一娘、王素素、孟若兰都是极有名的,相公可要请一个来?”闻生摇头道:“不要。”店主人道:“既然相公不要,我们这里埂子上是极好玩的,相公用了晚饭,去步月如何?”闻生想道:“我闻扬州女色驰名天下,今既到此,就去看看也好,况且月色甚佳。”就叫燕喜跟了,步到埂子上来。   只见家家门首挂着几盏红灯,灯下站着些女子,也有一个的、也有两个的,都是乔模乔样。但见:      笑语盈阶,香风指面。朦胧月下远看,个个西施亲切;灯前近视,人人嫫母。面涂铅粉,好似庙里泥人;嘴点胭脂,酷似屠家猪舌。手摇团扇,人前扭捏假风流;鬓插兰花,门前低眉留顾盼。莫言国色天香,都是油头粉面。   闻生见了道:“闻名不如见面。向闻扬州妓女,今不道如此!看了污目,快回去罢。但可笑天下的往往着魔。”只见那些妓女,见一个少年相公,又穿得衣裳齐楚,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也有扯他的,也有扭他的,也有道“相公吃茶去”的,也有道“请舍下坐坐”的……,丑态万状。闻生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急急回店中来。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次日绝早起来,又到码头上问了一番,并无影响。闷闷不乐,心下想道:“我当初只谓功名之事,如今又添了这段姻缘,小姐虽然说明,老方如何晓得其中就里!须得一个人先与他说知,我就好见他。”想一想道:“他原叫老富替我做媒,我不如仍央富子周,但不知老方在何处。我且回去,私下见了富子周,求他替我作伐,功名事且再作处。”主意已定,就要收拾回苏州来。正要拿银子算还饭钱,开得拜匣,吃了一惊,带来〔的〕盘费连包都不见了。就叫燕喜问道:“我拜匣内银子如何不见?”燕喜道:“钥匙在相公身边,我哪里知道。”闻生道:“前日晚间明明在的。这是店主人骗我们看月,盗去无疑。”   原来这店家看见闻生是个后生,又止跟得一个小使,晓得不是老江湖。趁他看月,撬开拜匣把银子偷了。闻生就叫店主人道:“我拜匣内二十两银子,如何一夜就不见了?分明我昨夜看月,你偷了我的,快拿出来还我!”店主人道:“又来奇了。你拜匣内东西,如何问我!又不曾交付与我。我这里来千去万,管不得许多。如何赖人做贼?”闻生道:“不是我赖你,若是贼偷,如何门又好的?锁又好的?不是你是谁!”店主人大嚷大闹,街上人都哄拢来一齐道:“相公你错了。他一个开店的人,岂偷你银子?捉贼见脏,不要冤屈了人。”闻生无言可答,又气又恼。店主人道:“既然赖我做贼,快请还我房钱,请到别处去吧!”就把闻生行李乱搬出来。   闻生正在进退无门之际,只见燕喜道:“王相公走过去了!”闻生道:“哪一个(下缺约200字)。       第五回 因途穷幸逢良友 羁旅店喜遇佳音   诗曰:      飘泊淮扬道,天涯若比邻。   分金征友谊,流水解琴声。   歧路今多泣,青银旧有名。   人生感义气,宁复恋华荣。   话说闻生失了盘费,回去不得,与店主人争闹。正在进退无门之际,只见燕喜道:“王楚兰相公走过来了!”闻生走出店来一看,果然是王楚兰,便叫道:“楚兰兄何往!”王楚兰回头一看,见是闻生,连忙回来作揖。就在店中坐下,王楚兰问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闻兄失意之后,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说兄绝早出门,尚未曾归。次日又去,说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着急。又过了数日,听见令母舅处有人到,说见到令母舅处去。为何却在此间?”闻生道:“一言难尽!小弟原要到家母舅处,因在吕城遇着老仆,说家母舅已前两日起身,小弟赴到此处,又杳无影响,如今敢不知过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却不知到此何干?”王楚兰道:“小弟因没有科举,在家纳闷不过,向有小铺在此,来清理一番。适才走过,听见是兄声音,不料兄在此。却为何与店主人争嚷?”闻生就把失去盘费之事,告诉一遍。王楚兰就叫店主人分咐道:“这闻相公是南京胡老爷的外甥,胡老爷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银子,也不该如此放肆!况且门又不开,拜匣又是好的,这银子不是你偷,此何处去了?你若不还,我就处你。”店主人见了王楚兰,有些着忙,指天立誓,又叩头陪礼。二人只得罢了。   王楚兰就请闻生到自己寓中,备酒对饮。王楚兰道:“兄晓得考坏之故乎?”闻生道:“并不知道。”王楚兰道:“自兄行后,富子周去见赵太尊,求他对宗师讲。宗师回他说:‘此生之文原不该考坏,因有显官见托,不得不然。我怜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线。’小弟细细打听,才知方古庵托钱刑厅对兄下石。世途可畏,一至于此!”闻生听了,呆了半日,口中嗟叹不已道:“这事如何是好?”王楚兰见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见利器。你我既已读书,偶然考坏,何足介意?纵使自己文章考坏,古人季人因贫、孟明三败,尚不可以成败论英雄,况此无妄之祸。兄向来豪爽,今日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态?”闻生道:“兄有所不知,这一顶头巾,岂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时正有求于老方,见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难成,所以咨嗟,为有道所笑。”王楚兰便道:“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闻生道:“知己骨肉,正要与兄商量。”就把贾有道如何设计,江中如何遇着柳丝说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因说道:“小弟如今正要回去见富子周,因失了盘费,所以进退两难。”王楚兰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闻得方古庵点了山东巡按,此时已将到任。他既如此错怪吾兄,一时也难说明。况且试期将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东。依小弟之意,如今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与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闱战胜时,去与富子周一讲,再无不妥。兄此时皇皇道路,恐终无济于事。”闻生道:“仁兄之言,开我茅塞,小弟如在梦中,得吾兄唤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过去;小弟又失去盘费,不能前往,奈何?”王楚兰道:“朋友通财,古人皆然,况你我异姓骨肉!纳监之资,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时不能措处。些须盘费,何须仁兄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遥,兄从来未曾出门,小弟放心不下。让小弟托敝相知觅一只客船,兄附了去方好。”闻生道:“如此更感!”   次日,王楚兰果然为他寻了一只船,赠了他数十金盘费,送他上船。闻生就写了一封家书寄与父母,又写一书与富子周,细说贾有道设计,并要求亲之事。叮咛道:“兄见子周,先将此事代小弟细细一言。”王楚兰道:“不须嘱咐。兄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归了。”二人执手,依依不忍分别。闻生就口占一律送他道:      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别离。   故人怜我去,把酒更题诗。   泪折新杨柳,愁听旧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离思。   王楚兰也和了一首。二人洒泪而别。   闻生开了舡,一路触景伤怀。此时正是六月初旬,一轮赤日当头,两岸蝉声不绝,闻生在舟中纳闷。行了十余日,到了济南。   闻生上了岸,竟到府前问:“新老爷几时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这里太爷还没到任哩,接的才去。”闻生听了十分不乐,想道:“不知在何处耽误?”既到此处,只得寻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气,只说姓胡,是新太爷的亲侄子。住了几日,还不见来,天色又十分炎热,心中焦燥,走出门前一看,只见一个老者坐在一块青石上,同店主人讲话。闻生也没心听他,只见一株大槐树可以纳凉,他也坐在下面。看那个老者,生得:      须发半苍,年纪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举止似有道之人。头带凿子方巾,积有灰尘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着补丁数重。恍似村中学究,俨然市上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