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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公归到舱中,夫人、小姐接着。问道:“今日何故归来得迟?”原来夫人综氏,单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岁,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绝色佳人。女工针指,不消说起,就是诗词歌赋,也无不佳妙。有诗一首,单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绝贮琼楼,美玉从来不暗投,   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颊和琥珀偏增媚,腰着轻罗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独步,于今仕女说班头。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妇十分珍惜,要与他择一个风流佳婿。选了许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迟到如今。当日所见闻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访问。方公见夫人、小姐问,遂将前事说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闻生的诗来,递与小姐,说道:“你看这诗何如?”小姐接着,看道:“此诗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题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闻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诗来,适才我偶然看见。闻他年纪才得十七岁,去年案首进学的。我叫富生约他同来一会,若相貌出众,我就要招他为婿。”小姐听见“招婿”二字,就把头低了下去。又将诗稿看上两遍,低低说道:“字也写得丰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归寝。小姐到了自己寝处,又把闻生的诗细看几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隽逸,心中十分爱慕。   只有贾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乐,你道为何?原来贾有道有个表亲,姓缪,叫做缪文甫。儿子缪成,买得个秀才,会写得两个“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标致,因老贾在他门下走动,便一心要想天鹅肉吃,与贾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谢银三百两。”贾有道便叫缪成拜在方公门下,又央人做了些诗文,请教方公,老贾便把亲事的话透了一番。方公择婿甚急,见贾有道十分称赞,要当面试他一试后回复,所以贾有道只道有几分成了。日间听见方公的说话注意闻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缪家亲事不成,我三百两银子就没有了。须设一计破他才好。”踌躇了一夜,说:“且看他来,我随机应变便了。”正是: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毕竟不知贾有道如何设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议婚姻年侄执柯 图钱财陪堂定计   诗曰:      共说乘龙好,门阑喜若何。   怜才宁一日,选貌待双蛾。   道蕴犹憎怒,郗郎世岂多?   最怜逢按剑,佳偶事偏磨。   话说贾有道为缪成亲事,思量要破败闻生,一夜不寐。次日早起,到了官船上来见方公。方公因对他说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话,不知闻生今日来否?”老贾道:“正是!老爷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该来拜。”正说间,只见长班报道:“富相公来拜!”方公连忙叫请进来。   富子周上船见了,投了帖子,送过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册诗稿。相送坐下,方公道:“昨日多扰!年丈曾会那闻兄么?”富子周道:“适才在敝友处道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极感,渴欲进谒。因病未痊愈,一好即来奉候。”方公道:“学生就要开船,而此公又不得一会,奈何?”因留富生小酌。富子周道:“昨日〔那位〕贾令亲在么?小侄有一刺奉拜。”方公叫:“请贾相公出来!”贾有道出来见毕,也彼此叙了几句闲文。少顷,摆上酒来,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诗文,连声赞道:“诗文皆妙,而文更精熟,今秋断抢元矣!”因说道:“诗与举业,虽系两途,以学生看来,原不相害。再没有会做诗的人不会做文章也,没有文字通的到会做诗,总之,才人无所不可。”富生道:“老年伯高论,是破世俗之疑。”方公因道:“学生偶有一近刻请教。”叫家人取两部诗稿出来,递与富子周道:“一册请教年丈,这一册烦转致闻兄。”因问:“闻兄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富子周道:“敝友尊公曾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为人潇洒出尘,真是鸡群叔夜。”方公听了,越发大喜,对富子周说:“学生有一小女,年才及笄,也会吟哦几句。等闻兄来会过,意欲烦年文执柯。”富子周道:“此乃美事,小侄自当效劳!”   正要说话,只见家人传进手本,禀道:“苏州府推官钱爷要见。”方公看了手本,对富子周道:“此乃敝门生,年丈曾会过么?”富子周道:“钱公祖下车以来,小侄因无事不敢干谒,不曾会过。小侄别过,再来领教罢了。”遂告辞而去。   方公接钱推官进舱。〔钱推官〕行过了礼,递了下程、请启,打一恭道:“门生今日才闻老师到此,候迟得罪!”方公道:“学生假满入都,因限期已过,星夜进发,所以贵上台皆不及往拜,怎么又劳贤契见顾!就要开船,盛情欲不能领。”推官又打一恭道:“虽然老师急于进发,定要屈留一日!”方公道:“学生不欲入城,心沃盛情罢!”钱推官道:“既然如此,门生移席到尊舟。”又吃了一道茶,告辞起身。   却说贾有道在船舱里,心下想道:“这头亲事,老者已有几分肯了。如今他要了小闻,难道我这三百两银子真没有了不成!须得设个计,打退他才好。”正在那里胡乱想,只见方公送了钱推官进来,对他说道:“适才钱推官来了,恐怕城里当道都要晓得。我就要开船,只等那个闻生,不曾见得一面。据富家年侄说来,可谓佳婿。但毕竟亲见其人,我才放心。”贾有道便说:“老爷所见极是!婚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须才貌双全为妙。况且老爷如此门楣,只得这个小姐!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过。如今少年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动。前日敝府一个老先生也看得一个诗中意,不妨仔细,就把女儿许了他。不想是抄袭来的。后来悔又悔不得,误了终身大事。如今老爷既不进城,他又说有病不出来,不如让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众,不是轻薄之辈,老爷再作商量。不然,我们就开船便了。”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带一个帖子去回拜富年侄,说我不进城,不及回拜,就问他闻生住处。今日晚了,明日去罢。”贾有道欣然领命。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竟往闻生家来。到了书房中坐下,闻生出来见了。富子周道:“兄意好了?”闻生道:“勉强起来,尚不能出履。”因问道:“拜过贵年伯么?”富子周道:“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开船,渴欲吾兄一会。”因向小使手中取诗稿过来道:“这是他的诗稿,叫小弟寄来请教的。”闻生接过来,看了几首道:“此老之诗甚佳!”因笑道:“纱帽中一般也有通的。”富子周也笑道:“纱帽头肯替我们相与,自然通些。”二人大笑。富子周因说道:“方公酷性好诗,他一位令爱,也善吟咏,又生得有倾城之色。方才对小弟说,等兄去会过,要小弟执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因笑道:“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扶病而去!”闻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富子周道:“不听见小姐,你如何肯行!”说罢又笑。   闻生就留富子周小饮。富生道:“这个算不得请媒,明日还要另吃。”闻生道:“小弟岂以富贵之女动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富子周因说道:“明后日寒族扫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闻生道:“扫墓自是正事。但他船在何处?只要说了,便好问去。”富生道:“在码头上。舡上有复命的牌,极好认的。”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饮至傍晚而散。   闻生归到房中,心下想道:“如今的人都是瞎子,哪里有认得真才的,方公如此殷殷,真可谓知己。”又想道:“他一见我的诗,就要把女儿许我,此老真是怜才!我虽未见他小姐的才貌,想方公如此选择,料也不是等闲。”就把方公的诗文拿来看了几首,因有笔砚在手头,就圈点了几句。见题目上有《美人病春》的诗,因笑道:“老道学也做此风流题目。”正翻看时,只见中间夹着一张花笺,写得十分精楷,却是一首回文诗。闻生拿起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亭边过雁塞天遥,日极晴楼倚细腰。   庭满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潇潇。   青山远共愁痕黛,绿柳纤同病态娇。   瓶坠井空钗断股,屏云冷艳偻金销。   闻生看了,不觉赞道:“好诗,好诗!字字清秀。且看倒读何如!”又倒读了两遍,越发大喜道:“倒读更佳,真可谓灵心妙手!”原来这首诗是方小姐做的,因误夹在方公的诗里,却被闻生翻着。道:“此诗辞既秀媚,字亦婉丽,是个女人的手笔。难道是方小姐的诗?不该遗失在内的!”又想道:“莫不是老者故意要卖弄女儿的才华,故意放在里面的?也未可知。总之如此佳句,就是男子做的,也算得个才子,何况女人!”又拿起来看了一回,十分爱慕,说:“若里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为妻,也不枉我一生求凰之念。”吟诵几遍,恐怕夜深,就去睡了。   却说贾有道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过来对方公说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厮,竟先到梁家来。原来这缪家住在章阊门里大街上,是个暴发的财主,家里是开丝行的,有数万之富。梁文甫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舍的。自己穿也不舍得穿,吃也不舍得吃,四季只是一领青布道袍,穿得又不像蓝,又不像黑,直到六月里,才换一领粗夏布的道袍。如此吝啬,偏生好奉承势利,穷的亲戚他一钟茶也舍不得请,若是个势宦,就肯大块拿出来。儿子缪成买进了学,那些先生骗他,说令郎高才,决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点,他就信为实然,一心要替他定个做官的丈人。因与贾有道有些亲,就想起方小姐来。只见这一日缪文甫同着几个乡下人,正在那里秤丝,贾有道走进厅来,把扇子在他肩头上打了一下说道:“文老好忙!”缪文甫正秤着丝,不知是哪一个,口里浑说道:“不敢!大官。”回转头来,看见是贾有道,连忙说:“原来是贾先生。得罪,得罪!”放下布衫袖子,替贾有道唱喏。就叫家人来富秤丝,自己陪贾有道坐下,说道:“前日小儿回来,说方老爷好个人品,又多谢你盛情,亲事全仗大力!”贾有道说:“如今令郎在何处?”文甫说:“在学里。”忙叫来贵:“你到学里请大相公来,说方老爷那边贾相公在此。”小厮应诺去了。   不多一会,只见缪成摇摇摆摆回来,向贾有道作揖坐下。缪文甫道:“你留贾相公吃饭,我去完了首尾。”因向贾有道说:“失陪!得罪!”竟自去了。缪成问道:“姻事何如?”贾有道说:“前日自你别后,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极力称赞,老者也有几分肯了。不意去游虎丘,遇着富子周,看见了一个〔叫〕闻相如的诗,就要把女儿与他起来。”缪成道:“闻相如我晓得的,果然通的。旧年进学,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如今难道竟成了么?”贾有道说:“成虽未成。昨日富子周天杀的来拜,又十分称赞小闻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说得老者十分动火,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诗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哪处?”缪成出神道:“如此怎了?还得你生个妙法,学生决不忘报!若破得他,学生私下先送一百两。”贾有道说:“我已有一条妙计在此。”缀成道:“什么妙计?”贾有道说:“如今老者就要开船,小闻又病在家里,不得来见。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说他相貌丑陋,做人轻薄。再帮衬老者几句,叫他开了船,你就来送他一副下程,这事就有几分了。”缪成听见道:“妙极,妙极!是个好计!”就叫来富快烫酒来。贾有道说:“慢着!我如今要往富家与小闻家去,且回来吃酒。”   二人拱手出门,缪成叮咛道:“在舍下专等。”贾有道应了,竟往富子周家来,富子周上坟去了,贾有道就对他门上说:“我贾相公是嘉兴方老爷船上来的,特来回拜你家相公。”又拿出方公的拜帖来说:“这是方老爷的名帖。方老爷因不进城,不得来回拜,你可多拜上你相公。”又问说:“管家,你晓得闻相如家里住在何处?”家人道:“闻相如住在胥门里,这里,过了申衙前一直走,右手转弯,进巷第三家。门前有几株柳树,大金字牌匾便是,极好问的。”贾有道依着家人的话。一路走来,果然进得巷,有一座大墙门,门前有几株柳树,一个旧金字牌匾,写着“尚书第”三字。贾有道走进大门,只见一副对联,写道:      投闲栽五柳 积德植三槐。   走进二门,不见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半老家人来,问道:“相公何处来的?我家老爷在庄上养病,一概不敢领帖。”贾有道说:“我贾相公不是拜你老爷的,我是嘉兴方老爷那边来,拜你家相公的。快些去说!”家人接了帖子,说道:“相公厅上请坐。”进去了一会,出来回道:“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贱恙不能起来,所以连方老爷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处?明日一同回拜。”贾有道说:“你去对相公说,我在方老爷船上,方老爷特托我来,定要见的。”家人又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既然如此,请相公书房里相会罢。”就从厅旁边开一环洞门。   贾有道同着家人进去,只见一所大园,花木萧疏,亭池精雅。转过花屏来,三间小厅,面前一座牡丹台,开得正盛。贾有道先到厅上,只见上头挂着一幅赵子昂的真迹,旁边一副金笺对联,写道:      家徒四壁,犹存司马风流,   腹有藏书,直拟龙门著述。   贾有道坐下,只见闻生从左边出来,口里连声道:“得罪,得罪。”二人作揖坐下,贾有道举目把闻生看时,只见生得:      面如傅粉,唇似涂脂,头带飘巾,身穿儒服。丰姿奕奕,似掷果潘郎,逸致翩翩,如鸡群叔夜。真是相如再世,不减张绪当年。   贾有道看了,心下暗惊道:“果然生得标致!若把老方看见时,必中东床之选,不消说了。”因向闻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处讽咏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东翁极其心服。”闻生道:“不敢。拙作俚鄙,过蒙方老先生谬加赞赏,知己之感,铭心刻骨。因抱残恙,未及奉拜,怎么又劳先生远顾!明日力疾出来,一同奉候。”贾有道说:“社翁既有贵恙,到不敢动劳,我辈相知,何必拘此形迹。况且舍亲明日绝早就要开舟,到不敢动劳罢。”闻生道:“岂也。自然要出来奉候。”因说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见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当代作者。小弟大胆,妄加圈点在此。”就叫燕喜取来与贾相公看。闻生之意,要贾有道看了,去对方公说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计。贾有道看了,假意道:“经老社翁一评,更加妙了。”因说道:“闻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赐教一二么?”闻生道:“前偶刻一册,正要请教。”就叫燕喜取一册诗稿,送与贾有道。又吃了一杯茶,作别起身。   贾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说他有病不能出来,回去说他相貌丑陋、人物轻挑就罢了。如今他明日要来。老者一见,这事就要成了。须得另生一计方好。”一头走,一头想道:“有了,有了。他圈点了方公的诗,拿出来我看。老方生性从来极喜欢人赞他的诗,极恼的是人扫他的诗。我如今拿他一本,尽行抹坏,只说是小闻抹的,他请我到书房中,被我看见袖了来。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从旁下他几句火,明日若是小闻来时,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闻送我的诗稿也抹坏了,只说老方涂的,叫家人丢还他,不怕他两家不恼。”   正想之间,已过缪家门首。只见缪成正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见了贾有道,忙问道:“小闻生得如何?”贾有道说:“好。”缪成道:“比学生如何?”贾有道说:“你是极标致的了。看起他来,觉得又比你好些。”缪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间还有标致如我的!”老贾道:“你且不要闲说,我有一条妙计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计,告诉了一遍。缪成拍掌道:“妙计,妙计!陈平之所不如也。这位小姐听起是学生的了。”贾有道说:“你且不要欢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诗同笔砚来。”二人就坐在库房里,一边吃酒,一边乱抹乱叉。缪成道:“我又不晓得诗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时,岂不露出马脚!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顷刻之间,早已批完,立起身来说道:“我去了。所许之物,见赐了如何?”缪成果然取出一百两银子,送与贾有道。贾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归。正是:      美色人人爱,黄金易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未知贾有道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富家儿当场出丑 穷秀才暗地遭秧   诗曰:      千古无人解爱才,伤心国士几寒灰。   苏秦憔悴人多丑,张俭飘零实可哀。   有笔空题鹦鹉赋,无家独上凤凰台。   悠悠行路何须问,好向花前复酒杯。   话说贾有道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欣然而归。回到船上,方公问道:“你回来了,曾见闻生么?其人何如?”贾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将就,只是太轻薄些。”就摇了一摇头道:“也没有如此轻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见得他轻薄?”贾有道说:“恐伯老爷动恼,晚生不好说得。”方公越发疑心起来,嚷道:“他的轻薄与我何干?你快说来!”贾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诗来,说道:“老爷送他的诗稿,他意如此乱抹,岂不可恶!”方公道:“你怎么晓得?这诗从何处得来?”贾有道说:“他推病不出来相见,被晚生再三说,请晚生到书房里去。只见摊在桌上,被晚生袖来。老爷的诗果然不好,也不该如此乱抹。况且老爷尊作,天下皆称。所以说,如今少年轻薄的多。”   方公听了此语,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来一看,不觉大骂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哪晓得他到如此狂妄!”贾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爷不在眼里,所以不肯来拜。”方公道:“如此轻薄小子,要他来拜甚么。”贾有道便说:“依晚生愚意,若是他来拜时,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见家人禀道:“钱老爷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请进来。   钱推官行过了礼,只见方公怒气冲冲,推官打一恭道:“老师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风浇薄,适才受一轻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觉忿忿。”推官又问道:“敢问何人得罪老师?”方公道:“就是此地闻友。”钱推官道:“原来就是闻友。去年考个案首,还会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师?”方公就把前事说了一遍,因叹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钱推官道:“这有何难。目下文宗就到,待门生对文宗讲,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应他,也不止他,便问道:“学生明日开舟,贤契有何见教?”钱推官移近椅子道:“门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满,要求老师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学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断无不竭之理。”方公也没心吃酒,谈了一会儿,钱推官告辞起身。   〔方公〕将批坏的诗稿递与小姐道:“你说有如此轻薄少年!”遂将闻生之事,说了一遍,说着又怒气冲冲。小姐十分不安,说道:“少年轻薄,诚为可恨。”回到寝处,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负有才,看爹爹的诗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开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恨了一声道:“纵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为我择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来见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恶,爹爹该处治他一番!孩儿想宗师是父亲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对钱推官说了,托他转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亲之气。”方公道:“适才钱推官正如此对我说,我因心中不乐,未曾应他。”小姐道:“我们如今就要开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嘱咐他。”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草一书稿起来,叫贾有道誊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灯下写就一书,写道:      两承惠顾,玉谊稠叠。仆因王命严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门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别论,自当铭心。狂生轻薄,诋毁过情,拙作虽非明珠,亦何至按剑如此!督使按临,想扶进淳风,主持名教,门下亦有与责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写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来,就叫家人传与贾有道誊写。贾有道〔见〕正中他计,就立刻写完,请方公用个图书,着人送去。   只见一乘小轿沿河而来,抬近船边,问道:“这是方老爷船么?闻相公来拜。”家人还不知就里,请进帖来。方公见帖上写道:“眷社晚生闻友顿首拜”,不觉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对小姐道:“他还来拜我,岂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却折身从纱窗里一张,只见一个书生从轿中出来,衣冠儒雅,举止风流,缓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却被家人将帖子劈面掷去,说道:“甚么闻有闻无!我家老爷并没有你这个相知,不劳赐顾。”闻生见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爷自要见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订,故特带病而来,你为何如此可恶!”家人一齐道:“甚么可恶,把他两个耳刮子才好!”闻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们怎敢如此放肆!贾相公可在船上?快请出来,我有话说。”家人道:“贾相公哪有闲工夫出来见你!”贾有道听见问他,便叫家人进去,把闻生的诗叫家人丢上岸来,说道:“老爷说:你这样不通的诗,奉还!”闻生越发大怒,见他豪奴众多,谅不能理论,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寻了富相公,再与他讲理。”就叫家人拾了诗稿,竟上轿而去。正是:      本是相亲意,如何反作仇?   谁知个中计,宵小弄权谋。   方公正在船上,见如此光景,十分不乐,就叫点鼓开船。   却说方小姐见了闻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轻薄的。况他既已涂坏了诗,如何肯与贾有道袖来!既被他袖来,岂有不知,又如何带病来拜,讨此耻辱?其中必有缘故。”就把批坏的诗稿,又拿来细看一番道:“越发可疑。如何好处乱抹,不好处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写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诗来一对,笔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该;若还不是,岂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岂不说我的恶薄?”又不好对方公说得,只是以心问心,沉吟不语。一个侍儿,叫做柳丝,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随着小姐读书,亦颇通些文墨。看见小姐如此沉吟,便问道:“小姐,你看两岸桃红柳绿,何不赏玩赏玩,只是纳闷!”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无锡,吹打住船。只见一只浪船歇将拢来,一个人同了贾有道到了大船上来,原来是缪成来送,并送礼物。家人传了帖子,方公说:“请进官舱。”见了道:“不及奉别,何劳远送。”缪成十拘束,唯道:“不敢。”贾有道替他送上礼帖。方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