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联珠 - 第 5 页/共 10 页

却说方古庵自到了任,按院事忙,他又认真做好官的,拿访贪官污吏,剪除势恶土豪的事,忙了月余。到了七月中旬,心下忽然想道:“前遇的那个胡生,我替他起课,说六、七月间有信,若不与他一信,只说我课不灵。万一另定亲事,岂不失此快婿?我如今不妨就对胡知府说。”主意已定。   到了次日,却好济南张推官来见。就留茶,对他说道:“本院有一事相烦。”推官连忙打恭道:“老大人有何分咐?推官自当竭力。”方公道:“闻生胡知府有一位令侄,名唤胡朋,本院曾见其诗文。有一小女,欲招他为婿。烦贵厅对他一讲。”推官打一恭道:“卑职就去。”告辞出来,就打轿去见胡公。胡公出来见了,张推官道:“适才见方老大人,说闻得老堂翁有位令侄,方老大人曾见过尊作。他有一位令爱,愿附莺萝,特托晚弟执柯。”胡公道:“蒙方大人见爱。小弟并无子侄,虽有寒宗几人,皆不读书,莫非方大人错了,不是小弟之侄?烦老寅翁转达。”张推官道:“按君言之凿凿,老堂翁却如此说,令晚弟不解。”胡公道:“不是小弟推托,实无其人。叫小弟怎么应承?”张推官“既然如此,晚弟去回复按台便了。”作别起身。   胡公进私衙来,对夫人、小姐道:“适才方按台托张刑所见我,说我有侄儿,曾见过他的诗文,要把女儿与他。我何尝有个侄儿,岂不可笑?”夫人道:“想是错了。”正说话间,只见家人禀道:“外面有一个相公,说是老爷同宗,因上京乡试,要求见老爷。”胡公拿帖一看,上面写道:“小侄同顿首拜。”胡公道:“我并没有这个同宗。”想了一想道:“是了。”对夫人道:“想是胡益交的儿子。”原来胡益交是个徽州人,自己是个挂名监生,家里财主,专一交结当道。儿子胡同,也纳了监。当初胡公在京之时,曾借他银子,所以与他认做弟兄。如今他儿子胡同,因进京乡试,来拜胡公,要打抽丰之意。胡公拿礼帖一看,写着:      古鼎一座 藏烟肆匣   松茗壹瓶 青锁拾开   胡公看毕,收了松茗、藏烟。出堂相见毕,送在城隍庙下了。   却说张推官来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台命,即刻去见胡知府,他说并无子侄,不得如老大人之命。”方公道:“岂有此理!他侄儿胡朋,本院曾亲见其人,怎么说没有?他叫侄儿住在外面包揽,说本院不知道么?”说罢,声色俱厉。张推官见方公声口不好,就打一恭道:“容推官再去细问。”告辞出来,又来见胡公道:“昨承老堂翁之命,即去回复按台。按台说令侄胡朋曾亲见过,怎么说没有,后来着恼起来,有几句大不乐的话。我想按台为人甚是执拗的,我们做他下司,凡事要委屈从他,况且如此美事。老堂翁何故太执?”豺公道:“小弟不是托辞,实无其人。昨日老寅翁别后,倒有一个连谱宗侄来拜,但他叫胡同,不是胡朋。”张推官道:“想是晚弟错听了,或者是胡同。老堂翁去问他一问,曾会过按台不曾。此是美事。按台之女,人求之不得者,劝令侄成了,岂不两全其美?”胡公道:“老寅翁见教极是,小弟就去。”送张推官起身,连忙打轿去回拜胡同。叙了几句寒温,就问道:“老宗翁在何处曾会过按台么?”胡同专在世情中走的人,巴不得说按台是他相知,好欣动当事。这是如今游客的习套,个个皆然。便说道:“按台可是方古庵?小侄极蒙方老先生见爱,有些拙作,都极蒙赏鉴。”胡公道:“原来如此!昨日按君托张敝同寅来对学生讲,说他曾见过诗文,有一位令爱要与先生定亲。学生不知是老宗翁,就回了他。按台不悦起来,说学生推辞,敝同寅又来讲,所以特来请教。但说是讳‘朋’,不是讳‘同’字。”胡同心下想道:“按台小姐求之不得,我不如将错就错。等定了亲,不怕他翻悔。”便说道:“小侄原讳“朋”,因去岁援例,所以改的‘同’字。”胡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就去对敝同寅讲,老宗翁也去拜他一拜。”说毕起身。   胡公即来对张推官说了。胡同就改名胡朋,来拜张推官。推官又会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之命,又去见胡知府。说虽有一个侄子叫做胡朋,是他连谱的,所以一时忘了。如今进京乡试,昨日来见,方才省得。本生已见过推官,说愿附婚姻,胡知府说不是他亲族,此生自有父亲,知府不敢主持。”方公笑道:“这都是胡知府的饰词。如今此生既已情愿,就罢了。烦贵厅致意此生,说本院爱其才,所以如此。此处不便相会。我辈既一言为定,叫他速去乡试,明岁或在京中、或在敝乡来相会便是。说他前日相赠之诗,‘春草之期’如今应了。”方公又送他拾贰两程仪。张推官领命而去,出与胡公说了。见是按台女婿,好不奉承,连胡公也又敬他几分,只说他诗文好的,所以动得按台。胡同欣欣得意,耽搁几时,就进京去乡试。方按台也只道定了真胡朋,甚是得意。   闲话休题。早是重阳时候,外面传进各省《题名录》来。方公展开一看,只见“应天第十三名富谷,苏州府吴县人。”方公道:“看来富家年侄中了。”又见顺天《题名录》“五十三名闻友”,想道:“难道这个狂生也中了不成?”看来看去,并没有个胡朋。心中想道:“胡郎的文字该中,为何没有?”过了几时,又是秋尽冬初,就去出巡。   到了临清,只见一路上会试举人纷纷北上。一日,下在察院里,传进帖来,禀道:“苏州富相公上京会试,要求见老爷。”方公就叫请进察院来,道:“恭喜年丈,果然高发了!”富子周道:“不敢。春间相晤,不觉又是仲冬。小侄前日因去扫墓,回来即出城奉送,老年伯台族已荣发了。”方公见他说起春间的话,就想起闻生的事来,说道:“如今那个闻生怎么样了?”富子周道:“敝友已北闱战胜。正有一件不明之事,要告禀老年伯:前日春间,承老年伯台命,命小侄执柯,敝友欣然,次日又闻得贾令亲去拜。及敝友来奉谒,被尊管将他叱辱一番,不知为何?”方公道:“年丈不知,他意将学生送他的诗稿涂抹不堪,批着许多‘不通’,岂非狂妄?”富子周道:“老年伯此语从何处来?”方公道:“贾舍亲去拜他,见了袖了来,岂有错误?”富子周道:“自老年伯行后,尊作现在敝友案头,小侄亲见的。如今且不要论敝友生平谨慎,极服膺年伯,岂肯如此!只说敝友既抹坏了尊作,何疏虞至此,使贾令亲看见,又使他袖来?老年伯明烛万里,还求细察。”方公想了一会,对富子周道:“年丈所论亦是,其中之故,令人难解。”富子周道:“人心叵测,曹无伤之故智,老年伯细察便知。”方公道:“年丈有所闻么?”富子周欲待要说贾有道之事,恐怕方公要究起根由,不便说闻生见柳丝说明,但道:“小侄也无所闻。但贾令亲生平为人何如?问他此稿从何处袖来。敝友笔记,小人认得,拿出批坏的诗,一看便知真假。”方公道:“诗不在此,我叫贾有道来见年丈便是。”就叫家人请贾有道出来。   早已有人对贾有道说了。贾有道有些着忙,隔了一会,才走出来,作揖坐下,向着富子周欠身道:“恭喜天贺!”装出许多假恭敬的模样来。富子周也不理他,正色道:“贾兄,为人处世,以正直为主,再没有作奸设谋不败露的,君子自成君子,小人枉为小人。前日敝友之事,其诗稿现在敝友案头,何曾有涂抹之事?请教贾兄,此诗敝友放在何处,被贾兄袖来?”贾有道满面通红,口中含糊,说不出来。方公见他如此光景,便大怒道:“你这狗才!分明是你的奸计了。你为何如此可恶?”就大骂大嚷起来。富子周见方公如此,倒劝道:“事已如此,老年伯息怒罢。”方公就叫家人立刻逐贾有道出去,向富生道:“这样奸人,如此可恶!倒是学生得罪闻兄了。为何他援例北雍?”富子周就把闻生考坏、纳监之事说了一遍。因说道:“前日他有封家信,中侄特到他令母舅任所,方知他北闱战胜。夏间在广陵时,有一札与小侄,叫小侄向老年伯前代他辩明。小侄因试事羁迟,所以迟至今日方得剖明。”方公道:“不是老年丈说,学生如何晓得?”因叫家人备酒。   少顷,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富子周从容问道:“此事既已说明,可见得非敝友之过。如今敝友既已侥倖,小侄意欲复申前好,仍作冰人,不知老年伯尊意若何?”方公道:“此固老夫之愿!只可恨为奸人所误,小女已许了人矣。”富子周道:“令爱定了何人?”方公道:“亦是贵乡。”富子周正要问,只见传进报来,说奉旨撤了巡方。方公听见,沉吟不语。富子周道:“何以忽有此信?”方公道:“学生官情甚淡,原无意恋此。如今既奉旨撤了,学生也就上疏告病,回里去了。老年丈到都门会闻兄时,代学生致意,说为奸人所卖,乞谅老夫之罪。小女已许人,总是无缘。”封十两程仪送出。富子周见他心事匆匆,也就不问他定了何人,相别进京。方公也就上本告病,收拾回家不题。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到了京里。寻了下处,就访问闻生寓所,到报国寺里来见了闻生,二人大喜,叙阔别之情。闻生先问家中之事,说:“老父、老母好么?”富子周道:“宅上尽皆平安。只是所托敝年伯之事,无以报命。”闻生道:“此老还不信贾有道之计、介蒂小弟么?”富子周道:“说到说明,贾有道立时逐出。只是他令爱已许人矣。”闻生大惊道:“定了甚么人?”富子周道:“小弟正要问时,适值外面传进报来,说撤了巡方,他心事匆匆,我不曾问他。总是既已定了人,就不必说了。”闻生叹息道:“他要定我,又被贾有道这厮害了;我去求他,他又定了人家,可谓无缘之甚!只可惜负了柳丝一段殷殷之意。又说了些闲话。”只得同富子周在京会试不题。   且说方古庵自送富子周之后,告了病,圣旨准了,着病痊之日起用。方公急急收拾了回家,不则一日,到了苏州。因归心甚急,也不及访问胡朋,就回嘉兴,来到家中,见了夫人、小姐,彼此说些离别的话。过了一会,笑嬉嬉地对夫人、小姐道:“我这番到山东做官一场,虽毫无宦囊,却选了一个好女婿,女儿大事就可以完,我的晚景也可以娱了。所以无心做官,就告病回来。”夫人便问道:“是个甚么人家!”方公就把自己私行遇着胡朋的话说了一遍。小姐吃了一惊,心里想着闻生之事,低首不语。过了一会,问道:“爹爹回来,贾有道同来么?”方公道:“不要说起贾有道,这厮在我的家里这几时,倒不晓得他如此险恶!”就把假涂诗稿的话也告诉一遍。小姐假意道:“爹爹为何知道?”方公道:“富年侄中了,我路上遇着,方才晓得。”小姐便道:“如此说起来,屈了此生。如今此生不知怎么样了?”方公道:“他到纳监,中在顺天。前日富年侄又来与他作伐,我已定了胡郎,今岁虽然不中,功名断不在我之下。与他盘桓数日,其人之才与貌,只怕当今无二。”说罢欣欣得意,彼此又说了些家务事。   小姐回到房中,叹了一口气,丫头柳丝便知小姐之意,说道:“闻相公果然又托富相公做媒,他又中了,老爷偏生又另许了胡家。如今小姐也不必烦恼,想老爷定的,必然不差。”小姐道:“虽然如此,只是前番错害了他。后来江中相遇,虽我未曾与他睹见,你与他言定。如今虽是爹爹做主,教我无可奈何,此中终是恚然。又未知那个姓胡的果然如何。”柳丝道:“如今也没法了,生米炊成熟饭,想不是姻缘。”小姐恨着骂道:“我与贾有道这贼有甚冤仇,他如此设计害人!”心中闷闷,昏昏过了月余。只见外面传说道:“胡相公来了。”   却说胡同乡试不中,就想来做亲,心下想(后残缺约200字)。       第八回 假装点奸里藏奸 好姻缘错中不错   词曰:      烟片片,雨丝丝,廉里春风廉外吹。芳草不愁人已远,泪痕先教杜鹃知。                         右调《捣练子》   却说胡同来到嘉兴,要央华木臣订纳礼成亲之期,就备了一副厚礼,先来见华木臣。   原来这华木臣,也是嘉兴一个乡绅,见胡同来拜,就出来见了。胡同道:“拜违师范,又已数年,年师道履较前越觉清胜。”华木臣道:“学生解甲以来,就不曾与贤契聚首,今日何故光临敝地?”胡同道:“门生承方古庵先生之爱,去岁在京时,曾有婚姻之订,约门生到此完姻。”木臣道:“是古翁令爱么?他择婿数年,并无得意者。今日东床之选恰是贤契,恭喜!”胡同道:“门生门楣迥异,蒙方老先生知己之感,皆托老师之庇。如今当有一事,求老师玉成。”华木臣道:“有何事见教?”胡同道:“去岁门生入都乡试,在家叔住所,方先生托张刑尊做媒。因门生匆匆北上,他又在住所,是以未曾纳聘,约门生到此相会。如今门生不便就去奉谒,纳采合卺之期,皆要烦老师一订,不知老师台允否?”华木臣道:“已成美事,教老夫做现成媒人,有何不可?”胡同连忙打恭道:“如此甚感,只是动劳老师不当。还有一语,门生已改名胡朋,老师不必说起旧讳。”华木臣道:“原来尊讳改了。如今贵寓在何处?好来奉拜。”胡同道:“在西门内准提庵。”又吃了一道茶,作别起身,又叮咛道:“烦老师就为一行。”华木臣道:“学生就去。”送了胡同出门,心下想道:“我闻得方古庵之女大有才情,选婿数年,并没有中意的,怎么选中了他?此人之才与貌都只平平,家势又甚单寒,为他哪一样?若止要如此选婿,也不必选了。但他说已成之事,我何难一行。”就叫搭轿去拜方老爷。   他是方公乡同年,就出来见了。二人作揖坐下,方公先开口道:“前日奉扰之后,月余不晤年兄,今日何幸赐顾?”华木臣道:“特来做媒人,索年兄喜酒吃。”方公道:“小女已许人了!”华木臣道:“所许者可是胡朋?”方公道:“正是。年兄何以知之?”华木臣见他与胡同的说法一般,便道:“此乃敝门生,昨日到此,不敢轻谒泰山,特托小弟先来,请纳采合卺之期。年兄这个喜酒,可该与小弟吃么?”方公大喜道:“果然胡郎到了么?”华木臣道:“在准提庵作寓。”方公道:“烦年兄致意胡郎:我辈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请胡郎先来相会,然后议纳采之期,寸丝为定也就是了。”华木臣道:“既然如此,小弟去复敝门人。”方公要留他小酌,华木臣道:“当真先吃喜酒?改日一总扰罢。”说毕大笑出门。   也不回家,竟到准提庵里来回拜胡同,胡同道:“劳动老师大驾,门生不安之甚,怎么又劳赐顾。”华木臣道:“承贤契之命,即去晤敝同年。敝同年大喜,说知已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要贤契先去会了面,商纳来之期,只要寸丝为定。”胡同沉吟一会说道:“虽然是家岳之意如此,以门生愚意,还是先纳采、而后登堂的是。纳采之礼门生皆已备来,今日是十五,十七大吉,就是十七行礼如何?烦老师再为一行。”华木臣道:“既如此说,老夫明日再去。只是敝同年生性极执拗的,他的意思如此,定要任性到底,依我夫之意,依他也好。”胡同道:“求老师再去一言,允与不允,再作商量何如?”华木臣道:“领教。”   到了次日,果然又来见方公,把胡同的话说了。方公道:“又来拘了,胡兄快士,何以作此俗套?不瞒年兄说,老夫山左私行之时,与胡兄逆旅相遇,遂订婚姻,此时小弟扮做卜士。如今相别一载,渴欲与之一会,幸年兄拉之同来。”华木臣道:“原来如此。小弟就与敝门人同来奉谒”。说毕,相别而去。   只得又来见胡同,说方公毕竟要先相会的。话说了,胡同没法,沉吟不语。华木臣道:“贤契不必迟疑,方公之意如此,同行甚妙。”胡同无奈,只得应允,进去换了几件新衣服,一顶新方巾,对镜子照了又照。华木臣等了半日,方才一同上轿,往方公家来。   方公听见,连忙出厅迎接。只见一个人同华木臣进来,生得:      脸麻面黑,颈短身长,颊下黄须数茎,口边黑痣几颗,两眼光滑窥人,遍体动摇装俏。飘巾奕奕,顾盼装名士风流;阔服层层,摇摆做当道气象,腹无半字而满口之乎,家有千金而一身势利。果然一派油腔,绝无半点文气。   方公看了,不认得这个人,心下疑惑,〔见〕胡同同了华木臣进来,还疑做胡朋的亲族,相见作揖。只见胡同一头作揖,一头道:“过蒙岳丈大人错爱,感激不尽。”口里糊涂乱说。方公还听不真切,相迎坐下。方公便问华木臣道:“此位何人?”华木臣道:“就是胡兄。”方公还只道是胡朋的同宗,又问他道:“胡郎是贵同宗么?”胡同道:“正是小婿。”方公听了,不觉大怒道:“岂有此理!兄不是胡朋,怎么来冒认?”胡同道:“小婿正是胡朋,天下并无第二个,岳父不要错了。”方公大怒,骂道:“胡说。你是何处来的光棍,如此可恶!胡郎即与我盘桓数日,哪里是你?”胡同道:“岳父不要动恼,这是来假冒我的名的了。可恶,可恶!”华木臣听见此二人争嚷,不解其故,又不好开口。方公道:“你是何处光棍,如此大胆!叫人来与我缚了送官。”华木臣听见要送官,便道:“年兄,这是怎么缘故?小弟不解。”方公才说道:“小弟昨日告诉年兄的,在山左私行之日遇着胡郎,后来托张推官订成婚姻。这个光棍走来冒认,岂不可恶!”胡同也乱嚷道:“我在家叔任上,你托张推官来做媒,要把女儿与我,如何说我冒认?你想要赖婚,故意如此。”方公听了“赖婚”二字,越发大怒道:“你这光棍,满口胡说!请问我在何处见你,肯把女儿与你?你叔子可是胡宗尧?”胡同道:“怎么不是!”方公道:“是了,是了,这是胡宗尧的圈套了。”华木臣听得他两个如此大嚷,便道:“二位都不要嚷,我想这个缘故,其中必然错了。年兄所遇胡郎,想是与此兄同名,未必是胡宗尧之侄。”又对胡同说:“敝同年昨日就对老夫说,他私行之日遇的。如今兄既不曾会过,则非可知。如今又不曾纳聘,彼此既不情愿,不如善解为妙。”胡同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得成,便假意道:“你要赖我的婚,我怕没有老婆?我到长安,自有讲处。”一头说,一头走了。   方公气得面如土色,对华木臣道:“有此奇事。”华木臣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他只不该来认。小弟昨日也就疑心,我说他是个书生,人才也只平平,为何年兄肯把令爱与他?昨见年兄十分欢喜,所以不好言及。”方公恨恨道:“这都是胡宗尧之计。那个胡郎,温温君子,岂有假说胡宗尧之侄?你不肯把侄儿与我也罢了,怎么将此光棍哄我!”说罢,恨恨不已。华木臣告辞起身,方公也就不留,说道:“多劳年兄!”送了华木臣去,进到里面,气得一字也说不出,只是叹气。夫人问道:“出去见了新女婿进来,为何气得这样?”方公隔了半日,方才告诉夫人、小姐如此缘故:“这分明是胡宗尧老贼,将这个光棍骗我。万一我一时接受了他的聘礼,岂不误了女儿终身大事?我决不与他干休!”夫人默默无言,小姐却心中暗喜。   方公受了这场恶气,心里只是不乐,又舍不得胡朋。过了月余,忽然想道:“当初胡郎曾对我说,住在苏州胥门里。我再去访他一番,或者遇着也不可知。”就收拾起身,到了苏州,在山塘上寓了。此时钱推官已行取,正要起身,方公先来拜他。钱推官道:“蒙老师再造之恩,已得行取,刻下就将入都。老师有何见教?”方公就把椅子移近,附了他耳边说了半日。钱推官打恭道:“领教,领教!”   方公逢人就问胡朋的消息,并无一人晓得。差人到胥门里寻访,去了半日,回说胥门内遍处去访,并没有一个姓胡的秀才。方公道:“他说门前有几株柳树的,你如何不寻?”家人道:“门前有几株柳树的是闻家。他家旧年中了一个举人,并不姓胡。”方公听了,心下疑惑,因想道:“我原要定闻生,因贾有道这贼误了。如今他已发北闱,不知会试如何?我不如拜他一拜,说明此事。况且那个胡郎,又说与闻生相好,就问他一声。”连忙写帖子来到闻家。只见家人回道:“相公在京未回,只有太爷在家。”方公道:“就见他父亲也好。”换了一个“眷弟”帖子,门生传了进去。   闻公见是方古庵来拜,心中想道:“他去年不知何故坏了我儿前程,今日又来拜。如今儿子已中,我偏生出去见他一面。”一面怒气走出来。方公见了,连声道:“得罪,得罪。学生去年为奸人所误,获罪贤郎,今日特来负荆。”就把贾有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又欠身致谢道:“是小弟不明之罪。然而一种爱才之心,可矢天日!”闻公见他如此,也回嗔作喜道:“原来如此。小人可恶,一至于此。”方公又问起胡朋,闻公道:“小儿相交,学生不知,若说最相契者,则王、富诸子之外,却是没有。”方公道:“也曾说住在胥门内。”闻公道:“若说胥门内,则一发没有。莫非此生托词的?”方公越觉疑惑,只得别去。   闻公免不得请方古庵吃酒,方公欣然赴酌,就请王楚兰、杜伯子来陪。上了席,杜伯子道:“禀报到了,富子周高捷。相如不知何故反落孙山。”王楚兰道:“功各迟早,自有定数。论起理来,相如也该联捷。”闻公默默不语。隔一会问道:“城内几人都报完了么?”王楚兰道:“想是都报完了。”方公道:“令郎高才,不在迟早,留在下科抡元之意。”吃了一会,又说起贾有道之事,王楚兰便道:“老先生令爱曾出阁否?相如今当未聘,晚生辈执柯,仍旧成此美事如何?”方公想道:“我虽中意胡郎,不想又是萍踪浪迹,前日又被胡宗尧骗了,受了这场恶气。我初意原要闻生,何不了此本愿。”就回道:“小女尚未受聘,如此甚妙!老夫借此以赎前愆。”闻公也大喜道:“只恐不敢仰攀。”王楚兰道:“都不必太廉,冰清玉润,正是佳偶”。说罢,翻席又饮。   到了次日,王楚兰、杜伯子果然二家说合,彼此交拜了,单等闻生回来下聘。方公就回嘉兴,与夫人、小姐说知。小姐大喜,柳丝说:“此可谓天随人愿!”   不说方公在家定亲。且说闻生在京会试,因文章奇了不中,就星夜回去。到了济南,胡公夫妇接着,说道:“又恭喜又冤屈了。”说了些离别的话,闻生仍到旧时书房安歇。少不得置酒接风,闻生在席上又说起场中做梦之事,胡公大惊道:“胡同是胡益交之子,前日他新在此处,方古庵定他做了女婿。不知有何坏阴隲的事,革去举人?”闻生听见说做了方古庵女婿,便道:“母舅认得此人么?怎么做了方古庵女婿?”胡公道:“是你行后,方古庵忽然托张刑厅来对我讲,说我有个侄儿胡朋,他要招他为婿。你晓得我并无子侄,我就回了他。”闻生问道:“后来却怎么被此人定了去?”胡公道:“原来胡益交之子叫做胡朋,他曾与我连宗,所以说是我的侄儿。”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既然他叫做胡朋,为何母舅又说胡同是他?”胡公道:“他原名胡朋,因纳监所以改为胡同。”闻生又沉吟一会,问道:“母舅可晓得为甚么缘故方古庵要定他?何人为媒?”胡公道:“方古庵说见他的诗文。后来我说他自有父亲,不好主持,他就叫张刑厅做媒,如今方古庵告病回去,也好成案了。”闻生沉吟失色。   小姐在旁边见闻生出神,脸色变了,便问道:“胡郎定了方小姐,哥哥何故失色?”闻生见小姐一眼看着他,脸上似有疑心之意,便道:“我因梦中之言奇异,所以如此。”说罢,恐怕小姐疑心,只得强打精神吃完了酒。回到房中,心下想道:“这胡朋明明是我鬼名,难道真有一个胡朋?莫非遇着的卜士就是方古庵?所以说是母舅侄儿。不要被他冒认了去!”又想道:“或者他是真胡朋也不可知,为何不谋而合?但梦中明明说胡同冒认人家婚姻,坏了本心,革去他举人。况且他叫做胡同,怎又原名胡朋,这是冒认无疑了。我想方公逆旅相遇,就肯把女儿许我,也可谓知己。前日江中之事,小姐又殷殷有情,我如今不能娶他,也是我负他了,万一因我的缘故,被光棍冒去,使他失身非偶,岂不是我害他!如今得个明白才好。”心里左思右想,一刻之间,换了几十个念头,弄得一夜不眠。   次日起来,才梳洗了,又想着方小姐之事,放心不下,就拿出那首回文诗来看,看了几遍,不觉长叹一声。只见茜芸小姐立在门外,推门进来,闻生吃了一惊,连忙把诗藏在袖里,小姐道:“甚么诗,看了长吁短叹?与我看看。”闻生不肯拿出来,小姐向袖里来夺。闻生只得拿出来道:“一首回文诗,你看便了。”小姐拿起仔细一看道:“这字不是你写的。分明是女子笔迹,是甚么美人做的?在此看了叹气。”闻生见他有些醋意,便道:“偶然一个朋友处得来,并非美人所作。”小姐道:“你告诉我这个女子姓甚?”闻生道:“不知何人所作,我实不晓得。”小姐道:“你不肯对我说,我也不还你。”一直袖了进去。闻生见他竟自进去了,便想道:“看他大有醋意,我若对他说了,他越发要吃起醋来,莫如不说的好。”也就走进中堂。   只见小姐拿着一条丝带,斗想一个雪里拖枪的猫儿耍子,见了闻生来,故意不理他。闻生道:“这猫倒有趣。美人斗猫,是一佳题,我做一首诗你看。”就叫丫头取笔砚来,写道:      雨过苍苔上碧墀,蜻蜒相逐出花枝。   美人斜映珠帘立,手掷丝毯斗玉貍。   因对小姐说:“你也做一首。”小姐道:“我是不会做,你叫那个会做回文诗的去做。”说罢,微微而笑。闻生道:“无影无踪之事,你就恼起来,不要错怪了人。”小姐道:“你为甚仔不对我说?”闻生正要辩,适夫人走来,就走开了。   又过了一日,闻生心中想道:“方小姐之事,有八九分被人冒认,一二分真有其人。我如今纵不想成就婚姻,也该速速赶去说明,庶不害他。就是表妹的亲事,我在此无益,不如去对父母说了,好来求亲。”小姐听见他说要去,大是不忍,说道:“我昨日与你取笑,你敢是恼了,所以就要回去?”闻生道:“我并不恼。一则因大事未成;二则恐怕舅舅疑心。”小姐道:“虽然如此,我心中只是不忍。”闻生道:“只此一别,就得长久聚首了!”就择了日子,对胡公夫妇说知。小姐私下出来,与闻生执手叮咛说道:“哥哥此去,千万就来,无使小妹有白头之叹!”闻生道:“我已有誓在先,妹妹不必多虑。但你要宽心保重身体,不要又是前日。”说到此处,二人彼此掉泪。闻生就口占一首送他道:      不是经年别,其如情自伤。   心留身已远,目断雁成行。   小姐也就和一首道:      少小不知别,别时心暗伤。   牵衣问郎意,欲语泪千行。   二人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莫过死别与生离。   未知闻生行后事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受无辜舅甥同罪 同患难姑表联姻   词曰:      明月,明月,摇出一天江色。清辉万里,孤灯潭影,花阴闷人。人间,人间,撇下许多秋韵。                          右调《转应曲》   话说闻生别小姐回苏州来。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要等开闸。此时粮船正多,一时不能过闸。心下焦燥,因想起同年孔之裔在临清住,又联捷了,不如去拜他一拜也好。但未知曾回来否,差家人去问,转回来复道:“孔爷前日才回家里,在前边不远。”闻生就来拜孔之裔。   孔之裔出来相见,叙了寒温。说道:“年兄为何此时才归?”闻生道:“因在家母舅住所耽阁了数月。”孔之裔道:“令母舅是哪一位?”闻生道:“家母舅是胡敬庵,现任济南。”孔之裔想了想,吃惊问道:“莫非讳宗尧的么?”闻生道:“正是。”孔之裔道:“年兄几时离省城的?”闻生道:“数日前起身的。”孔之裔道:“令母舅被礼科参了,年兄可知道么?”闻生道:“此信可真?”孔之裔道:“目下的事,有报在此。”就叫家人拿报出来。闻生展开一看,只见“礼科钱一本,为交通逆藩、意图不轨事。奉圣旨:胡宗尧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其案中有名人犯一并拿究。”闻生看了,大惊失色道:“甚么交通逆藩,这礼科可就是敝乡刑尊?”孔之裔道:“这倒不知。山东齐王谋逆,连累许多无辜,年兄不知道么?”闻生道:“闻是闻得,不知为何把母舅参在里面?”就别了孔之裔。回来想道:“舅舅既为事进京,舅母、表妹断然流落山东,不能回来。我想我为方小姐赶回,只恐他已成了,我去也无益。如今表妹现在患难之时,一则母舅被拿,也该看他一番;二则带了舅母、表妹回去,也是我至亲之事。”算计定了,对家人胡仁说知,恐怕船行得迟,就起岸仍往济南来。   晓行夜宿,星飞赶来,不则一日到了济南。进得城门,到府前来问,说老爷拿了进京,家眷就起身回家去了。闻生听说,不觉泪下道:“我又来得不凑巧了。”如今进退两难,望着衙署想起小姐,甚觉凄惨,就口占一词道:      回首处,风暖杏花天。记得月移花影下,翠罗同绾踏春烟。心事泪痕边。                     右调《忆江南》   闻生望着衙署,徘徊一会,想起母舅、妹子已回家去,不知路上何如,几时到家。心下只是想着茜芸小姐,又一心记挂着母舅,在京中不知辩得何如,心下思想不定。只见堪堪红日西沉,仍旧到旧日的饭店里来。只见里面人都下满了,有些差官模样的下在里〔面〕,店主人见了闻生道:“相公一向哪里去来?”闻生道:“我正要回家,在路上知老爷为事进京,特转来接家眷,不想家眷又起身去了。”说得哽咽起来。店主人道:“正是。前日老爷起身的时节,城中百姓哪一个不称冤?极好的一个官,又不要钱、又极明白,不知为着甚事朝廷拿了去?”闻生道:“便是说他交通齐王,可不是冤事?我如今正要进京。”店主人道:“相公该去看看老爷才是。”便叫收拾一问干净房,把闻生歇了不题。   却说京师里,为胡宗尧这件事,因是交通逆藩、欲图篡弑,甚是严密。拿了胡宗尧进京,一边就差人出京,拿他侄子胡朋。这些锦衣卫的官旗,恰好也歇在这个饭店里。也是合当有事,闻生与店主人说话之时,讲甚接家眷进京、看老爷的这些话,早被一个青衣大帽的人听见了。正是: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莫道隔墙无耳听,须知窗外岂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