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 - 第 8 页/共 10 页
包赵两相逢,做媒心,个个雄。忽生嫌隙奸心动,浑名儿自攻,丑声儿自同。喧哗攘臂相争勇,气冲冲。头蓬髻乱,沫血尽颜红。
此时老夫人和春桃,见他们两个势甚枭勇,也不去解劝了,任他打得气叹,各自歇了,寻簪拾髻一回。包、赵两婆遂辞过老夫人,一头骂一头走的出门去了。
却说那春桃道是这两番相打,来得希奇,忙奔进房去,欲说向素琼知道。只见他闷昏昏的睡于床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说小姐心中只有个卫生,别家是不愿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红帖就回了。如今这个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还要弄出些别样事情来。”
想罢,遂走近身去,叫一声“小姐”。素琼在梦里直跳起来,道:“不好了,身子热,头眩得紧。快快拿茶来与我吃!”春桃见得小姐忽然生起病来,急得魂不附体,连忙走到外面,对老夫人说了,拿了壶茶,一齐进房来。酾一杯,递与小姐,吃了下去,随即尽情一吐。
此时吓得老夫人心惊胆颤,慌忙问道:“我儿,你生什么病儿?”素琼懒垂垂的睡在床上,竟不答应一声。老夫人见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将手去摸他身上,觉得热如火烧。心里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里相伴,不要出来了。待我出去延医占卜。”竟到外厢去了。
却说这春桃身也不转,立于床边服侍,见他昏昏沉沉,时常叫几声儿,只是不肯答应。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声,如今原是这样,为何半日上边生起病来,恁般凶得紧!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请医人到来?”
不多时,只见老夫人陪了一个女医进来。春桃去收拾好了床前,那女医走近身去诊了脉;又仔细看看面色,见他双瞳不转,两颊通红;问他言语,并不回答。女医对老夫人道:“令爱的贵恙,方才奶奶说是初起的,怎么六脉俱沉,动而不移,身热面红,虚阳泛上,是里实表虚,胸中气促,又无胃气,看来皆因郁结所致。不是得罪说,要成噤口痼疾了。”
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不觉扑簌簌的堕泪,问道:“若得肯定妙方医好了,自然重重相谢的呢。”女医道:“老夫人纵铺满了银子,无方治症,难赚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剂,退了他的热,是使得的。其余实没本事。”说罢,撮了两剂,吩咐这服法。老夫人送过几星药资,遂起身作谢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里来,唤碧霞、春桃两个小心煎好,付与素琼吃过。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语。老夫人心中忧闷,含着泪眼,走到外边,叫柳儿出去请一个起课的来。起了课,断过些神佛,你道好不诧异!课断大象,竟与那女医口中相似。此时老夫人也觉没奈何,只得依着他断,献过了些神祗。以后又请几个名医来看过,纵使药便吃了无数,你道怎个肯好?竟依了女医之口,一个如花似玉、能言能语的小姐,遂成了一个暗哑之症。以后身体不热了,喜得饮食原是如常,无害于命。只可怜那侍女春桃,日日与他你说我话惯了,觉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难过,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长要短,只得耐着心儿服事。
至于这老夫人,见了女儿如此,镇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忧闷,乃思想道:“我也是肯布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儿子没有一个,夫君又早弃了,只守着这个女儿靠老,又罚他生这样恶疾起来,如今弄得如弃物一般了。”
正想间,忽见碧霞领了包说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见了,说道:“奶奶一向好么?”老夫人道:“不要说起!自你在这里相打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为什么生起病来,势头甚凶,连忙烧纸服药,有名的郎中请了几个看过,你道怎肯脱体?不知不觉的竟成了哑疾。如今已有两个月了。我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
包婆听了这番说话,呆了一回,才开口道:“小妇人在外,但闻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见说起,只道好了,岂知这样事不凑巧。前日传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尔特到府上来。”老夫人道:“纵使占得好了,小女这样光景在那边,也骗不得他家,只好再处。”包婆心里还道老夫人不愿,假意推辞,乃道:“待小妇人进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领了包婆,走进房去,见得素琼头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于床边。
包婆道是真情,心里料想这头媒人做不成了,走出来叹口气道:“枉却前日与花嘴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对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妇人告别了。奶奶耐心些儿。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万不要听这赵花嘴哄骗,却了小妇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妇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两人说说话话,走到厅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门,正欲转身进来,只见门外走一个戴孝的人,气疹疹进来,竟是吉彦霄的家人。老夫人吃惊问道:“你为何头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爷昨夜死了,特差小奴来接奶奶。”老夫人听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觉流泪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该去送殓的。你不晓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场急病来,要亲自调理,顷刻不离,怎出得门?只得要你去回覆一声,待小姐病体稍可,当来祭太老爷也。”说罢,进去叫厨下收拾点心与他吃了,连夜打发他下船归去。
是夜,老夫人细细思想女儿病体不能痊可,只有得一个胞兄,今日死了,不觉自己愁闷一番,嗟叹几声,睡了。不知那个素琼小姐的病症,何日痊愈,且听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赵、包两妪,如此煞风景,冰人亦须刘铁面敲他几下才是。
素琼喑哑,焉知非假妆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瞒过。
第十八回 金昆联榜锦衣旋
石室思归上,仙携出洞天。万重沧海渡如烟。顷刻燕京,相遇至亲缘。鏖战争先捷,锦衣两两旋。门庭裘马自翩翩。知己倾怀,丹药救婵娟。
右调寄《南柯子》
却说那卫旭霞在云林夫人宫中宴罢,紫阳引归石室,一连住了五、六昼夜。一日,心中焦躁起来,乃对张紫阳道:“蒙大仙渡凡子到来避灾脱厄,今已五、六日,不识灾星曾过也未?欲往京都会试,去迟有误功名。请问大仙,归期定在何日?”
紫阳道:“目下你的灾星已退,荣华渐至。今试期将迫,若到了家里起身,一时去不及了。莫若一径送你至京,会试了归家,倒觉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爱,是极妙的。但乏盘费怎处?”紫阳道:“我护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忧虑盘费的。我且问你,昔日在雨花台授你丹药,如今回去要用着他了呢。”
旭霞听了这句话,惊讶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这几日,竟不晓得竟是紫阳大仙。”连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赐金丹,岂敢有违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这四句仙机,难于解悟。未审大仙肯明示否?”紫阳道:“那个玄机,你的姻缘该成就时,自当显然应验,不必先晓得的。我今原备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时,并无亲戚故旧,弄得进退两难,何以为计?”紫阳见他迟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随机变化的,目下难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时节,自有奇遇,不必细究。”旭霞听罢,遂拜谢了。
紫阳仍化作舟人模样,引了旭霞,纡回曲折的走出山坡。将近水之际,真有一叶泊于岸边。紫阳说请登舟,旭霞心里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来时泊船的所在了?”更远远一望,但见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来,乃问张紫阳道:“莫非要从此海面渡去?”紫阳道:“正是。”旭霞战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
紫阳道:“我这里艨艟巨舰是用不着的,只有那小小轻舟,倒觉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来时一般的睡在舱里,包你稳便到京。”旭霞听了,只得颤巍巍心惊胆战的下了船;遵着紫阳之言,睡于舱内。那紫阳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云帆,如飞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风去,弱水蓬莱顷刻过。
看官们,你道张紫阳渡卫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诧异,才住下五、六日,凡间已是三足年。到京时,谁知已是下科,那个吉彦霄已发甲去了;杜卿云也乡荐了,带了鹧儿,来京等会试;作寓于莲子胡同。其时二月中旬,卿云在寓无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鹧儿在外看门。
那张紫阳竞将卫旭霞从空负至门首,对旭霞道:“这便是你安身会试处了。”旭霞此时,正惊疑未定,回头一看那张紫阳,忽不见了,心里暗想道:“怎的几千里之遥,如此迅速,真个是飞仙,变幻莫测。但是他许我有安顿之处,如何并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
踌蹰四顾,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见一家门前,坐一个人在那里打盹。近前细看,竟像自己家僮鹧儿的模样。旭霞想道:“这里既是京师,去苏州有三千里路,缘何我家鹧儿得到此间?但面貌何故十分厮像?”欲待要叫一声“鹧儿”,又恐不是,便觉不好,只得走近门首,观其动静。
谁知那鹧儿一个瞌睡撞在门上,撞痛了头皮,这才醒来。张眼一看,只见那门首立个人儿,俨然家主模样,蓦地吃惊,如拾绝世异宝,不觉乱跳乱嚷,急奔进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边!”卿云道:“青天白日,又来见鬼!”鹧儿道:“真个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
卿云见鹧儿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时,实是旭霞站在那里,将要上前开口。岂料旭霞始初见了鹧儿,还着些狐疑;至此见了卿云,遂想着紫阳所嘱“到时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云表兄,你如何在这里?”卿云亦问道:“表弟,你一向在何处?”旭霞道:“做表弟的几乎死于他乡,不想今日在这里得见亲人之面!”卿云道:“这也奇怪得紧!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处,今日缘何知我在此,得以寻来?”遂同旭霞进去相见过。那个鹧儿也不免来家主前殷勤一番,旭霞亦不免抚怜他几句。
卿云道:“表弟,这三足年亏你在那里过日?”旭霞听他说了“三足年”,呆了。卿云见他如此光景,问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难道年、月、日、时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说起来甚是可骇。我为本山凤来仪家诱去,强逼成婚。余心不愿,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岂知是早航船尚未出来,见一白头老翁,泊舟岸侧,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舱冒好,教我睡在里边。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觉得神思疲倦,竟尔睡去。不知不觉,被他渡至一僻幻之处,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云中住下。后复引至一万仞山椒上边什么云林夫人宫中去,有无数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进去,赐宴赋诗。后复引归石室。据他道,我这时有难,渡去避脱。目今灾星已退,试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盘桓,只得六日耳,缘何表兄方才说三足年?”
卿云道:“你若不信,待我细细述与你听。目今这会试,不是老弟发解后之春闱,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为何在京?因去秋乡试侥幸了,故在此挨候入场,岂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这等事?还道是我那科的会试耳!如此说起来,表兄亦是个春元了,恭喜恭喜!但愿我和表兄两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云道:“便是。”
旭霞又问道:“那个吉彦霄如今如何?”卿云道:“他己是上科发甲,入过词林。迩来丁了父艰,回在家里。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为着表弟。不料你不见了,遂尔中止。”旭霞道:“什么事情?”卿云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枫叶,偶有兴同到那尼庵里去,望望了凡。谁料适有昆山乡宦人家的老夫人领了小姐,在庵做预修。那个老夫人是彦霄的嫡亲姑娘,叫他进去相见过。出来返棹时,在路上谈及他们这些衷曲。他的表妹闺字叫做素琼。”
旭霞慌忙问道:“这素琼便怎么呢?”卿云道:“彦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为执柯。我实欢喜无任,着实从臾他几句。他便特至昆山与姑娘说了,竟是一诺无辞,遂写年庚付与。彦霄持归,即到舍来,转叫我送到贵山,恰恰是表弟做新闻的时候。询之鹧儿,晓得了这些情由,遂去拜见凤老。他把始末根由细细述与我听,道这节事体,都是那花遇春画的计。这日不免埋怨着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后我归来回覆了彦霄,即差人四下找寻表弟,没有寻处。这时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寝食不安。又怜着鹧儿在家,孤形吊影,命我到山去,将宅子封锁好了,烦地邻看守过,随领尊使来我家住下的。”
旭霞听了那番说话,道是:“这样好机会,当面错过了。今已过三载,谅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觉放命的捶胸跌脚,一急一气,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吓得卿云,鹧儿面如土色,乱吼乱叫一番,才得气息恹恹的醒转来。
卿云道:“表弟岂不闻‘书中有女颜如玉’?若是命里该娶佳人,不用心去求,无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该配丑妇,随你着意拣选,那里有美貌的到你?我道还该看淡些儿,何必如此着相?”旭霞道:“这也不是为他。只恨着这花遇春狗才,算这样事来,弄得七颠八倒,不惟负了彦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凤小姐的终身,于心何忍!”卿云道:“那个花遇春,当时不过撺掇成了,要赚些花红钱钞,谁料表弟如此执性,弄出这大风波来。去冬被尊使在刘御使案下叫喊了,责过二十板,拟杖在狱,等候表弟着落定罪。”
旭霞又听了这一席话,愈觉希奇,不免细细查问卿云。卿云遂把鹧儿阴告遇官并瑞珠死信,细细述与旭霞听了。旭霞乃赞叹道:“不料这鹧儿蠢然一物,倒有一片义心!那个花遇春邪谋诡计,害了凤家,也该受罪一番。但是那个瑞珠小姐,为了我含愧而死,归去时必要拜祭他一番,以盖前愆。”卿云道:“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该行的。”说罢,叫鹧儿出去买办。收拾酒肴,与旭霞压惊遣闷,不一时,掇来摆于桌上。
两人饮过一回,卿云乃道:“表弟在仙家饮了琼浆玉液,只怕凡间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说那里话来!若是今日相遇不着,就是一饮一酌,望那一家去设处?”卿云道:“正是!这个机缘来得奇怪异常,连我也还道在梦中哩!”又饮过几杯,天色已晚,吃过些饭食,收拾毕,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离别重相见,万种风波一刻顷。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云熟睡,那边先穿了衣服起来,坐在窗边,袖中取出画扇摊开,对了素琼之面,哭一回,叹一回;想到伤心之际,几乎又死了。
正在痴思呆想,恰好卿云起身下床来,只得袖过,拭干泪眼,乃对卿云道:“表兄也起身了么?”卿云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觉十分睡着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云道:“我与表弟别离三载,顷刻之间,原得同堂相叙,联床夜话,纵使铁石人儿,也不免快活!”
乃叹口气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见爱,真正视为己子、胞弟,并无异情。不知何日报答此恩!”卿云道:“试期甚迩,表弟之才艺,虽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禅,手生荆棘,当着实研穷一番,进场时博得个纱帽笼头,回去尽有许多得意事儿,所以轻觑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说罢,两人各自的钻研文史,日去夜来,无少间断。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开南选之期,旭霞同了卿云连进三场,幸得文章俱中试官,并登黄榜。候殿试过,卿云授了户部主事,旭霞授了嘉兴司李,荣归故里。正是。
他乡重遇别离亲,共跃龙门拜紫宸。
脱却白袍更衣锦,荣归骇霎又惊神。却说杜老夫妇二人,为着卿云到京会试,因是独养爱子,日日悬念不忘;后来见得报过了,是一天之喜;更是卫旭霞外甥忽然间也来报中,无不错愕喜欣。吉彦霄晓得了,更加快活,亲到门来询问贺过。
杜老夫妇在家商量:“他们两个回来,要备酒邀宾做兴头事。”正说得热闹之际,只见门外那山鹧儿得意扬扬的进来,启口道:“太老爷,小奴快活得紧!梦里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来会试,中了进士,今同大老爷一起归来。”杜老道:“如今在那里?”鹧儿道:“船歇在葑门外灵官庙前。两个家主叫小奴先归,说向老太爷道:快些收拾家里,唤齐乐人、伞夫、旗手,轿马迎接。”
杜老听了,不觉鼓掌踊跃,连忙进去,差人去唤齐役从。支值停当,唤鹧儿领出城去,迎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首,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双贵锦衣旋,闹街坊,鼓乐阗。三檐盖伞随风转。绣鞍儿,色鲜;蓝旗儿,粲然。摩肩擦背人争羡,赛登仙。亲年未老,及第乐无边。
且说杜老夫妇两个,打发了人从出门去,遂欢天喜地,各自换了鲜明色服,走到厅上观望。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那表兄弟两个,纱帽笼头,腰银耀目的走进门来。卿云先在门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来,同旭霞步至厅中,一同拜见了杜老夫妇,各自卸了公服,走到里面去。一家至戚,团团坐了,饮酒叙谈。
卿云将京中遇着旭霞的情由,述过一番。杜老亦备言不见了外甥之后寝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将到仙家之事,从头至尾。说与母舅、舅母听过。那杜老夫妇二人闻之,也道奇异,乃叹息道:“贤甥遇仙而去,虽绝世美谈,但漂流三载,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复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来,万分之幸。目下当归故里去,耀祖荣宗一番;然后寻一头亲事成了到任,乃至紧之事。切不可再有执滞,误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这番教训,愚甥焉敢有违?但婚姻之事,虽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目下论之,稍可迟缓。甥回去时,先要择吉行了葬亲事,然后为此。”杜老道:“这也是。”当时传杯换盏,畅饮几巡。恰好抵暮了,打点旭霞到书房中去睡过。卿云也进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阔别了几时,又且荣贵双全,毕竟各自畅怀,与平日之情兴,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乐,不比苏秦下第时。
却说这吉彦霄是夜晓得他两个荣归了,渴欲会晤,竟自清早起来,打了轿,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点,要到彦霄处谒拜。使者进来通报了,两个连忙出门,迎接进去。各自揖过坐定,叙过寒温一番,彦霄向旭霞道:“谁想年兄三载萍漂,原得与令表兄同登金榜,锦还故里;亲戚朋友,复尔相叙,话旧谈新,岂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随犯颠沛,几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见故人。”彦霄道:“敢问年兄,羁迹何处?请道其详。”
旭霞乃将前事,曲曲折折,述与彦霄听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为弟执柯,岂期吝缘。有负雅爱,至今心实不安。”彦霄道:“这是家表妹没福做夫人也!”旭霞听了,道是素琼已经适人,不觉呆坐椅上,绝口无言。卿云见他如此光景,乃替他问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阁否?”彦霄道:“不要说起,也是一桩极古怪的事。”
旭霞惊问道:“什么古怪呢?”彦霄道:“小弟自从那日闻兄遁迹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艰返舍,乃知前年有个詹乡宦家卜吉了,将及送礼。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哑不能言,延医献神,无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惊问道:“莫非令表妹兰摧玉折了?”彦霄道:“这也倒不曾,竟成一个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听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虽则生病,幸而还未曾适人,犹可稍慰万一。”不觉失声道:“这也还好!”
彦霄又道:“我听见家姑娘说,病虽淹留日久,喜得饮食如旧,容颜不减。若得医他开口一言,依然是个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说,家姑娘因女儿生了此疾,镇日切切愁烦,恍恍惚惚。偶一夜间睡去,梦见一个道人来对他说:‘你家女儿生病,可要医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医好?’那道人道:‘就要医好,也不难。我四句诗词在这里,可以医好。念与你记了,写来贴于门首,自然有人来医。’家姑娘梦中听熟了,觉来遂写贴外边,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来医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两。”卿云、旭霞两个齐声问道:“这诗,年兄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药,云头一段良缘。
舍外无人幻合,携来素口安痊。
旭霞听彦霄念毕,倒吓得魂飞魄散。一头裂开衣带,取这丹药出来;一头向彦霄道:“世间不信有这样奇事!难道令姑娘的梦正合着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语?”彦霄吃惊问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说,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与兄看。”便启金丹纸包,付与彦霄。
彦霄仔细着眼,错愕一回,授与卿云看道:“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转了身,就道是写来哄小弟了。这是家表妹病体当愈,旭霞兄这头姻事原有可成之机!”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见说起,今日忽然拿出来,又是暗合他人之梦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载,亦有了仙术,一时造来哄我们?”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彦霄道:“敢问旭霞兄,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将三年前太白托梦寻仙授药之说,述与彦霄。卿云听过,两人各自惊骇。彦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缘了。我明日就将这丹去,即与兄述这一番奇话,与家姑娘、表妹两个听,必要撮合这头亲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彦霄欲起身告别,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驾,以叙阔别之衷,兼为家表弟作贺。”彦霄道:“既蒙吾兄雅爱,谅不得却,只是有费兵厨,怎处?”卿云乃拱彦霄到园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着,自己进去吩咐支值。
不一时,治就佳肴美酒,将来罗列亭中,三人笑谈畅饮,觥筹交错。一回,彦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这里细想,那四句仙机预藏得巧。”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见得呢?”彦霄道,“依鄙意解起来,奇异得紧!第一句‘九日’,是个‘旭’字;第二句‘云头一段’,是个‘霞’字。这显然是卫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无人’,岂非是个‘吉’字,恰好合着小弟贱姓,又是我今日来谈起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闺字叫做素琼,又是个口病,明明里说小弟将此丹去与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这岂不是仙机预藏得幻妙么?”
旭霞听了,不觉手舞足蹈,说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机凑合,且有彦霄兄一番剖诀,真神仙能发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说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两个,又轮流敬过彦霄几杯,共谈些世事,彦霄起身作别而去了。
却说那杜卿云、旭霞到得来日,就去答拜了彦霄;回家于合郡中乡绅、任官,也都去拜谒了。旭霞遂收拾荣归故里,此时就有许多俊仆来投靠,随意收用几挡,唤了极大的船只,由胥口出湖,一帆风顺的回山去了。以后不知姻缘可就?且听下回分解。
叙旧述话,色色摹神。卫生到京,吉生说梦,令人于此有羽化飘飘之想。
摹写新进士行动,穷措大亦为解颜。
第十九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绎唇已作三缄口,默默无言久,鬓云不理罢妆红,帷拥衾裯,听暮鼓晨钟。金丹吞却字如蚁,询出情人意。萱亲喜气上双眉,嘱语冰人,毋误鹊桥时。
右调寄《虞美人》
却说老夫人为着素琼爱女生了这个哑疾,将及三载,延医服药,不能痊可。自从得了这梦,将来写于门首;又托彦霄侄儿往苏州去察访。将及几个月,并无应验。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穷思极想,忽听得檐头鹊噪几声,乃叹道,“自古来灯花生焰鹊声喧,必是佳兆,难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门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唤了碧霞,同到外面;倚着门儿,立在那边,呆望半日。
将欲转身进去,忽见吉彦霄走进门来,劈面撞着,说道:“姑娘,为何在此倚门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来,因鹊噪檐前,故特走出来观望,不料果应其兆,得贤侄到来。”同了一齐走到厅上。彦霄作过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进去点茶来。彦霄道:“姑娘迩来身子康健么?”老夫人道:“目下为着你表妹,镇日忧愁,饭食也减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
彦霄道:“姑娘怎说这样话来?表妹可能说一言半语否?”老夫人道:“因为再不肯开口,故此心焦。”彦霄道:“姑娘不必愁烦,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见得?”彦霄道:“侄儿记这姑娘梦中的诗句回去,岂料一故友在京会试荣归,去拜望他,无意中说起,将这四句诗念与他听。彼一时惊骇无已,忙向衣带中取出一丸丹药来,付与侄儿。启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样的四句诗,写在纸上。此时侄儿欣喜无任,乃细细查问,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头老人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遂于本山雨花台得遇一个仙人,授他丹药一丸,秘语四句。他恐遗望了,将其语写于药包上,时常带在身边。今适侄儿说着了,即以此药付我,拿来医表妹的病。”
老夫人顿开喜颜道:“不信我梦得如此奇验!若医好了,当以百金谢他。”彦霄道:“这个人不要银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银子?”彦霄道:“就是向年侄儿与他做媒的人儿,如今已中过进士了。他说若医好了,要求表妹为配。”
老夫人听了这话,乃惊骇道:“你说这个卫生不见了,如何忽然又得中进士?”彦霄遂将他遇仙渡去之说,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桩奇怪情由在内。我道今日吃了这丹,必然就能开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彦霄遂将所解诗中暗谜,述与老夫人听了;即于袖中取出这丹,付与姑娘。
老夫人欢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儿如此说来,这样凑巧,暗合仙机,必竟是天缘了。若得痊愈了,当依允便罢。”说毕,同彦霄到内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点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将那丸药进房去,叫春桃化与素琼吃。老夫人立在床边,看了一回,不见动静,对春桃道:“你替小姐盖好了,伴在那边,待他睡一觉儿看。我到外边去支值吉老爷吃了点心,就来看也。”径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却娇儿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却说那春桃听了吩咐,替小姐盖好了,立在床边,作伴呆看。但见素琼真个□□的睡去了。此时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从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难过。今日那吉家老爷,与卫生传递仙丹到来。若他们两个三生有幸,真个灵验,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缘之事,或者连我也挚带挚带,可不是一桩极快畅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艰,苍天怎肯把一个现成夫人,唾手付与我家小姐?”
正想间,只见床上番个身儿醒来,忽然作声长叹。春桃觉得诧异,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声:“小姐。”素琼竟是慢慢的发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紧,快快取茶来吃。”春桃听见他开口说话,一时倒欢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应,拍手拍脚的笑到外边去。
那老夫人陪彦霄在书房里饮酒,听见了,忙唤春桃进去,问他为何如此欢笑。春桃道:“小姐竟开口说话了。”老夫人与吉彦霄听了,齐声道:“有这样奇事,如此灵验?真个是仙丹了!”彦霄乃对老夫人道:“姑娘,你进去看来。”老夫人遂唤春桃,拿了一壶好茶,口里连连念佛,走进房去,乃道:“我儿,你好了么?”
素琼懒垂垂的道:“母亲,不知因甚缘故,方才睡去,梦见一白须老翁向女儿说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几乎凤入鸡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时,原还了你罢。’说完,竟将一个舌头推入我口中,把头来一拍,飘然而去了。醒转来,觉得身体轻松,舌根气软,渐渐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来取茶吃。”
老夫人此时见他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来,筛一杯儿,与素琼饮毕,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几乎愁死。如今喜得苍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为你觅得一丸仙丹到来,方才我化与你服过,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够脱体?”素琼乃惊讶道:“吉家表兄何处觅来的,灵验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说起来甚是话长,恐伤了你神思,又弄出事来。停二日儿对你讲罢。”
素琼道:“母亲不妨,须说向女儿知道了,也晓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烦得,待我述与你听。”乃道:“我自从你得了病后,不知费了许多烦恼!日夜焦心劳思,寝食不安。今年正月间夜里睡去,梦一道人,念诗四句,教我写来贴于门首,自有人来医验。我依了他,贴在外边。又是念与吉家表兄听了,他便牢记在心;回去时,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进士,荣归相会时,无意中谈起。你道好不古怪!这卫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果得遇仙,授与金丹一粒,隐谜四句,写在包内,时刻佩带在身边的。见你表兄念我梦中之句,他听了,道是与他仙人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诸衣带中,慨付与他。今日亲自持来的,现今还在外边。”
素琼道:“原来这个缘故。但方才母亲说梦中这四句诗,可记得了?”老夫人道:“适间这纸包内有得写在上边,春桃可拿来与小姐看。”春桃连忙在桌上去取来,付与素琼。
素琼接来一看,袖过了。又问道:“那个了凡的弟子,记得前年说他漂流在外,生死难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进士回来?”老夫人道:“说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琼乃暗暗惊问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凤家,隐遁他方,学那蔡邕负义,赘人豪门,如今登第荣归么?”
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说他还不曾娶。不见了这三年,你道在那里?竟是被一个仙人渡去,镇日与仙童仙女吟诗作赋,取乐了三秋。今因会试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个表兄,也在京中会试,乃得一同登榜回来。更听见你表兄说,那仙人授的丹、诗,原暗藏姻缘之机在内。如今只等好了,要来求亲,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时,也完却我心上之事。”
素琼听了这番话,觉得心花顿开,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说来,那个卫生,久羁仙界,必有仙风道骨。目今又得发甲荣归,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这仙丹,恰恰将来医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缘,怎能如此凑巧,如此灵验?若是吉爷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烦他去说,快成了罢,省得那包、赵两媒婆晓得小姐好了,又来溷帐。”老夫人道:“我出去时,随即吩咐吉爷,教他归去时,作速去说便了。”又对素琼道:“我出去一回,再来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进来也。”
那老夫人欢天喜地的出了房门,走到书房里去,将素琼言语如故之事,述与彦霄听了。姑侄二人,互相称快一回。老夫人乃唤碧霞烹茶进去;复唤柳儿暖一壶酒过来,连连筛与彦霄,说说话话的饮。正是:
一腔烦恼如云散,顷刻愁容变喜容。
却说那素琼听了母亲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这一派从臾,更快畅自己病痊,暗暗欢喜。想了一回,乃对春桃道:“世间有这样希奇事情!那个卫生,人人揣度他死了,岂料竟在仙家作乐。但不知此说可真否?”春桃道:“只这一丸仙丹,就来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琼道:“我也如此摹拟。想卫生,非谪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与他该是夫妻。仙人授丹时,婚姻之数明明指示,定在那边的了。卫生命中,应迟滞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这些奇境来,敷演过了。目下当成就之时,事事皆凑合拢来了。”素琼听得,不觉失声一笑,乃道:“这个丫头,又是一个当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说话间,老夫人牵挂素琼,复进来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厢去打点彦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来,收拾朝饭吃过,叮嘱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谢过几声,将些礼物送他。彦霄拜别姑娘,出门而去。正是:
三年哑疾默无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缓启朱唇忙运舌,徐徐询出意中缘。
却说那吉彦霄将这卫旭霞的仙丹,来医好了素琼,老夫人情愿将这小姐配与旭霞。不知他回去对旭霞说了,几时来求亲,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晓得卫生不死,又复不娶,又复来求亲,痼疾便当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缔朱陈
隐迹三年远境,一朝衣锦荣旋。故人叙出凤家言,躬祭倾觞消愆。葬枢往探姻事,相嘲惊泪如泉。和盘托出扇头颜,得订雀屏开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