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 - 第 2 页/共 10 页

欲知惜玉怜香思,尽在含羞不语时。   那尼姑说了这些打动人情的话儿,见着素琼含着芳唇,绝口不谈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转口道:“闻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来了数日,尽日在外游玩,不曾到小园去赏鉴,此时趁奶奶熟睡在那里,待小尼陪小姐进去,尽意游一回儿。也当春风一度。待明日归去了,又要到来春相会矣!”素琼道:“这个也好。但是相会也不消来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还要来做预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却了!”说罢,素琼唤了春桃随着了,到后园去。   原来,那园背后就靠着万笏天平峻岭,素琼出了园门,凝眸一望,真个雅致非凡。只见:   巉岩(山则)(身单),腾腾碧气冲霄;虬于螺(虫可),郁郁青阴覆地。鸟啼林里,嘤嘤唤友;莺啭枝头,交交寻匹。风吹飘锦绣,水动乱文章。游蜂对对携香去,舞蝶双双扑鬓来。若去摘花摇日影,偶然移日动云根。   真个好一个圜山带涧的园,不亚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携了小姐的手,走到红芳盛处去,瞥见一对鹁鸠儿在树上打雄,忙指向素琼道:“小姐,你看这对鸠儿在花丛中倒也作乐,真个人而不鸟如。”素琼看了一看,觉得不雅,遂红了脸,别转头儿,不去答应。那个春桃倒来凑这尼姑的趣,说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气,这些飞鸟也觉动春心的。我道师父们遇了春里也难过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说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琼听见了乃道:“小贱人,你没些规矩说什么!”倒是了凡见小姐发嗔起来,乃道:“他不曾说恁的,是小尼与他取笑呢!不干春桃姐事。小姐,我们到池边去看看金鲫鱼来。”   素琼遂轻移莲步,走到池边,坐于石凳上。见池中金鲫鱼着实你赶我赶,送来送去。素琼不解其意,问了凡道:“那鱼儿怎的是这样赶来赶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晓得,这是雌鱼赶骚。这雌鱼撒不出子,要这雄鱼打雄了,就好撒子出来。”素琼觉不雅,也不答应,又是春桃对了凡道:“若依师父说起来,你们没有雄的打雄,肚里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胀死了么?”素琼听见了,又把春桃骂了一句:“成何体统!”又坐了片时,对了凡道:“此时奶奶想起来也,我们该进去了。”了凡随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进去。   素琼走到园门口,见阶缝里一堆萱草,新发嫩芽,绿得可爱,乃问了凡道:“这是什么草?”了凡道:“是忘忧草。”又抬头起来,见墙角一树花开得有趣,又问道:“这是什么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琼道:“那两种花草的名头正宜出家人种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忧恨之际,看看此两种花草,便可忘忧消恨了。”素琼道:“只怕师父说谎。点点花草,怎消得出家人万千忧恨来?”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琼道:“言出无心,莫要认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说罢,一径到里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过,坐在那边,见了素琼、了凡走到面前,问道:“你们在那里游玩多时?”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园里看看花儿。”老夫人道:“园里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饭,待小尼同奶奶进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来如此。”正话间,里面掇出朝饭来吃过,老夫人同了两尼到园里赏玩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经早上盘问了尼姑一番,知道两首诗就是昨日这风流情种做的,心上顿起相思念头;更被那了凡引入园中,见了这些红芳烂漫,物类感人;又听了了凡这一番挑动春心的话儿,遂进房去,取出笺来,细加玩味,觉得心火升起来,口渴难过,叫春桃拿一壶茶来吃了几杯。   见春桃出去了,又对着这两首诗轻轻的道:“卫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窃进此室,遗这珠玉于笺上,以至费我寻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这里,就此海棠花下订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诗,教我怎生样丢这念头?真个是害相思不浅的冤孽也!苍天苍天,我邬氏素琼若不得卫旭霞为夫,誓不别缔姻盟!拼一死永辞人世,到阴司去也罢!”当时愁情如缕,幽恨如山,只得把园中即景咏一首诗,解解闷怀。遂研浓了墨,蘸饱了笔,取出纸来铺于桌上,援笔构思,咏就七言一律。诗曰:   羡杀池鱼戏水涯,悉将幽怨度韶华。   阶前空睹忘忧草,树上徒观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懒画,寿阳应睡髻偏斜。   依依柳线侵窗绿,系我愁肠闷转加。   写毕,念过一遍,藏于匣中,长吁短叹了一回,觉得神思困倦起来。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对他说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时。”春桃答应而去。素琼掩转了门,走到卧榻前,揭起流苏,掀开锦帐,朦朦胧胧的睡入温柔乡去了。   看官们,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琼小姐因私想欲与卫旭霞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岂知惊动了普门大士,命伽蓝土地来托梦于素琼。那伽蓝走近床去道:“素琼、素琼,我乃本庵伽蓝神圣是也。领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嘱付,当细细听我道来。昨日相会的洞庭才子卫彩,原来与你曾订三生石上姻缘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来,题诗挑动,应与汝私盟订姻。岂知中途遇着了一个色中饿鬼的尼姑,冒去云情雨意,少不得还要奏闻玉帝。今大士见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摄那卫彩的神来,同汝会晤一遭,以安杂想。”   说罢,只见卫旭霞飘飘拽拽的立在素琼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觉神魂飞越,但别后不知更何以为情耳!”素琼道:“我亦如此。得会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侧,不便启齿,使我柔肠似绞。今复获把臂,以舒积衷,实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须愁烦得的,我与你必有一段天缘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异日更有相会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难得小姐独自在此,两人的心曲当趁早罄尽。倘有人来,小生就要去了。”   素琼道:“闻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缔姻亲者。”旭霞道:“正是。”素琼道:“我想起来,今日与你相亲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缘的,谅难如此。欲与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缔百年之好,未审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实不敢启齿。今既蒙小姐有怜香之意,小生难道反无惜玉之情?”说罢,两人走下阶去,在花前深深对拜,各自立誓过,走进室来。素琼道:“目下虽订姻盟,更不知何日欢会!”旭霞道:“小姐若肯预赐交颈,小生亦何乐而不为?”两人遂于绣榻上去欢合起来。   素琼梦中正处得意之际,恰好春桃推开了门,走近榻来,看见小姐梦中喜笑,口里咿咿咽咽,似有魇的意思。春桃忙叫一声,掀开被儿去推醒他。只见素琼口中连连叫道“旭霞”。春桃见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这丫头在家里,叫他做什么?我是春桃,不要认差了。”素琼心神恍惚的把眼拭开,下床来着了凤鞋,见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场大梦也。”遂走到桌边,推开了窗儿一看,但见碧天如洗,落红满径,暗里感叹道:“好梦难成!正处欢情浃洽之际,却被春桃这厌品唤醒了。”正是:   无端耳畔声声唤,一枕鸳鸯梦不完。   想罢,乃转身问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时节,怎生模样?”春桃道:“说起来连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与家里碧霞这丫头在梦里有恁好处,觉转来连连叫他。”素琼道:“这桩事情,你不要说与奶奶得知,我归去时重重赏你。”春桃道:“说也不好说,赏也不要赏。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过失来,求小姐不要打骂就够了。”说罢,春桃自出去了。素琼独坐室中,想着梦中情事。不题。   却说老夫人到园中去,尽意游玩了一回,进来看见素琼懒垂垂的坐在那边,问了几句。吃过点心,又同到佛堂里去,坐谈片晌。倏焉日没咸池,星辉河汉,大家进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来,卷了铺盖,发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归,四、五个人一齐登舟,望昆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游春归去恨无边,何日重来续梦缘。   果是三生曾有订,伽蓝嘱语应非愆。   不知那素琼小姐这样思想卫旭霞,到家时作何状貌;更不知那卫旭霞何日到尼庵来问信,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正已在园中做梦,到房中来反是醒时事了。莫认错。   迷离曲折。“草桥惊梦”、“牡丹寻梦”之后,得此而三。   第三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   独坐悄灯前,摹拟婵娟。匣中简得薛涛笺,写取沉鱼落雁,貌如并香肩。剥啄询优禅,十月意传,前缘不识新欢。一夜凤鸾颠倒乐,分袂情牵。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门来,到了卿云家里。卿云出来盘问宿于何处,夜里情由。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几句;是日因卿云妻病未痊,在家赛神眼药,勉强住下帮衬了一日;到得夜来,独坐空斋,想着庵中这两度风流,更信了尼姑诳骗,认真初次偷情实是素琼小姐,乃思想道:“这两番云雨,真个喜自天降,虽尚未入蔗境,被他空腹促回,苦不可言。如今值此更静无人之际,对着这盏孤灯,要去睡,只恐又难入梦;待坐在此,又当不得这样凄凉景况,不免虚空摹拟他一番,以消长夜寂寞。”   想罢,乃叹口气道:“素琼小姐,我卫旭霞不知有何缘分,到此得睹芳容,近香肌。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舍?若是我会丹青的,就想你的仪容出来描于扇上,时刻亲近呼叫一番,也可疗饥充渴。为今之计,描画既是不能,难道不记他芳姿一、二,以存后日物色追想玩味?”想毕,乃道:“有理!”遂在卿云案头翻了一回,拣出一卷纸来,仔细看时,恰好都是薛涛笺儿,取一张来摊于桌上,挑明了灯,援笔沉吟,写一个题头于笺首云:   三月上已,洞庭卫彩,游支硎山,驻足尼庵,萍逢昆山美姝邬氏素琼。因别后思慕之切,渴欲再见,故摹写芳容,以留后日物色。   态若行云,姿同玉立。纤腰袅娜,弱体轻盈。朱唇缓启,堪同解语娇花;美目漫扬,浑似寒思秋水。双眉翠分柳叶,不经张敞描来;两颊红晕桃花,宛似杨妃睡醒。香肩斜倚,栏于外、影上云中惊雁落;玉臂轻舒,池沼里、光摇波面骇鱼沉。绰约嫦娥,避出广寒;娉婷仙子,谪下瑶池。舌尖未启,香气远飘,馥郁几同喷兰麝;凌波初动,苔痕印迹,依稀恰似贴金莲。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将行无杂佩之遗;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临去有秋波之转。实女中之倾国而阃内之淑媛也。   写毕,朗诵一遍,不觉神魂飘荡,痴态迷离,遂手舞足蹈的道:“那素琼小姐被我写他的花容月貌出来,真个是仙姿国色也。玩味时,宛如立在月前,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妆台左右也。”如此者想了一回,把笺折好,系于汗巾头上。   此时想到痴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又叹道:“我卫旭霞若不得素琼小姐为妻,纵生于人世也是枉然的了,必要千方百计的去图。或者是我的姻缘,故尔尼姑赚得成此计,被我破瓜。不然,这个事体就有通天手段,怎做得这样事来?况前日那尼许我,倘复有好音来时,报你知道。或者他贪着自己也有甜头,为我说向他知道,更有可会之期,亦未可知。不免作一妄想,明日再到他庵里探问一番,好歹也释了心上的忧愁。”正想间,忽听得谯楼鼓已三敲,只得脱衣睡了。   挨到天明,起身梳洗,吃过朝饭,谢别了母舅、表兄,竟出了阊门,三脚两步的走至支硎山下,也竟无心去探望景处,慌慌忙忙的轧出人丛,走到尼庵门首。只见:   双扉紧闭松阴里,孤犬横眠竹荫边。   旭霞见得庵门深扃,阒寂无人,此时心里顿起惊疑,乃道:“前日来的时节,门儿洞开的,今日为何牢扃在此?莫非他们通陪着夫人、小姐出去游玩了?”又想一想道:“今日若会他不着,消息从那里去询问?如今也不要迟疑得,且扣他一下,就晓得在也不在。”想罢,四顾一望,恰好无人行走,轻轻的扣了几下,侧耳细听,绝无人声答应;乃坐于石上一回,立起身来又扣了三下。   原来,这些尼姑院里扣门,若乱敲时,纵你敲得臂疼,只是不答应的。岂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着他们的暗号,里面听见了剥啄声,遂叫香火婆子起来启了门,见得是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前日来的小相公,请里面去。”旭霞见了这婆子,启口遂问道:“大师父可在么?”婆子道:“出去了。有二师父在庵。相公请坐,待我去叫他出来。”那婆子进去不多时,云仙走出来道:   “圆关寂静深深扃,何处游人扣入来?”   云仙见了旭霞,打个问讯道:“原来是师兄认下的弟子。卫相公,今日什么风儿又吹得你转来?”旭霞道:“仙姑休得取笑。小生特拗路进来,谢别两位一声,要渡湖归去了。”云仙道:“除非师兄有好处加于相公身上,小尼并不曾敬顺些儿,何须并言谢乎?”旭霞道:“在贵庵叨扰,总是一般的了。”云仙道:“惶愧!惶愧!”旭霞乃问道:“令师兄何处去了!”云仙想一想道:“小尼去拿茶来吃了对相公讲说罢。”   说罢,转身进去,暗地思忖道:“我想前日他来的时节,恰好我到花山去了。他与师兄坐在里边不知做了什么勾当。遂认他为胞弟,以诳那老夫人,骗这小姐与他相见。谅必是上了手,故尔如此肝胆相照。不然,素无相识的,为何叫他弟子起来?那一日,我几乎破了他的网,又是师兄眼色丢得快,才解其意,缩了口。不想他今日又来,恰好我在庵中,师兄他出。或者是天公不偏,遣他来与我们两个互相作乐,亦未可知。这里且再说师兄远出不归,他与我又不甚浃洽,倘或竟自去了,真个是‘天与不取’!况且世间的男子虽多,谅难得似他这样风流俊雅,岂可当面错过?如今出去,只说他在近侧,就回来的,淹他住下牢等,到夜来,促他上挤,亦一美策也。但是可惜我年二十,虽然出家,身尚未破,何可以一时欲念之萌而丧终身之行?论起来只是不可。”   又想一想道:“呸!我的出家,原为父母将身错许蠢子,怨命立志,投入空门。真个什么‘身具佛骨,心种佛心’,必要修彻上西天的,对着这样俊俏郎君,白白里放他过去。我如今暂学那陈妙常的故事一遭再处。”主意定了,遂拿了茶,走到外面,递与旭霞。   旭霞接了道:“仙姑缘何进去多时?”云仙道:“茶炉上火已息了,小尼自去动起火来,故尔迟了些,失陪莫罪。”旭霞道:“原来为小生在此,仙姑特地动起火来,是小生累仙姑了。”说罢,吃了茶,乃问道:“令师兄真个那里去了?”云仙道:“在近侧,就回来的。相公要会他,请到里面去坐。略等一等,待我原去闭了门进来奉陪。”   旭霞听了,一径走到斗室中去坐下,定睛细看,只见,海棠花这间房里洞开在此。移步进去,仔细一看,乃惊讶道:“前日这些艳丽铺设怎的都不见了?止剩得张空榻,一树开残的海棠。我想起来,与题诗的时节止隔得三日,缘何凋落至此?这也古怪。只待云仙进来,细细问他,必有分晓。更不知我在此题这两首诗落于何人之手?亦必要询出根由。才释我心中犹豫。”看了一回,又暗想道:“这个云仙我前日仓促相会,未曾细看其丰姿;目下看起来,倒比了凡俏丽几倍。双眉固结,玉峰未耸,像个不曾破体的优尼。待他来时,调戏他一番,观其动静。若引得他动心,趁这了凡不在,左右我前日已破过戒的了,也收他在部下,旭霞的风流案中,又增一名绝色也!”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云仙换了素服淡妆,妖妖娆娆的走来道:“卫相公在此凝睛细想些什么?”旭霞道:“不想恁的。见这间壁里有海棠花谢得零零落落,暗地感伤他。”云仙道:“相公真个是痴男子!有了这棵树,自然要开花的;开了花,难道教他不要谢的?可晓得‘花无百日红’,感伤他则甚?”旭霞道:“仙姑,你有所不知。岂不闻‘人身小天地,盛衰与花木同’的?古人道得两句极切:   红颜始丽,早随桃李嫁东风;   白面未衰,莫堕桑榆嗟暮景。   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质,皆天所赋,与树木一体的。设使男子生就一个潘安的美貌,自然该寻一个佳人作配;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态度,亦须要拣一个才子成双,大家荣艳一番。犹这棵海棠花,品贵色娇,遇了春里,开出这样锦绣来,摇摇摆摆几日,也当春光一度。即系人生年少时,貌也娇好,性也风流;到得老来,性子也颓了,容貌也枯了,何异花之凋谢?这时节要荣华,非其时矣!怎不教人触景伤情?不是小生冒渎仙姑,说可惜你这样青年美貌,就转几百世人身,也难得生就这样十全的形体,将来削落了这一头青丝细发,放大这两瓣金莲,颈里挂了一串缚性子的数珠,手中捻着一个冷肚肠的木鱼,对着这些泥塑木雕、有影无形的佛像,终日念这几卷骗施主的经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木鱼敲夜月,朝朝铁马响晨风,好不凄楚,好不伤情!谅要荣华的时节,今生莫要去想他,竟与这不开花的朽木一般了。”   云仙被这旭霞一说,心里恻然凄惨起来,不觉也长叹一声。旭霞道:“仙姑这一声叹息,也道是小生讲得明白,不无所感耶?”云仙道:“小尼心里一向便是这样懵懂过了。今日听相公讲得透彻,一来为自己陷入空门无超生处;二来记着前日那个素琼小姐住于此房中,终日对着这海棠花儿长吁短叹,想必也是那个缘故。小尼蠢然一物,不会其意,故发此叹。”   旭霞听得说“素琼”二字,心里想道:“我正要问及,并这两首诗的下落,不想倒自他说起。我如今不免乘机问去,倒也觉得不着相。”乃道:“今日这小姐在何处去游玩了?”云仙道;“昨朝已回去了。”旭霞听得“回去”二字,忽然呆了半晌的道:“原来这小姐已归去矣!方才仙姑说他下榻在此间的么?”云仙道:”正是。”   旭霞道:“这棵海棠花被他赏得彀了。”云仙道:“相公,你前日虽则相见,尚未识其内才,是聪明得紧的呢!出去游玩了归来,静坐在此,手不释卷的看书,倘看到有兴之际,遂寻笺润笔,做首诗儿,画幅画儿,悦性陶情。即如小尼前日见他拟一个诗题,写于笺上,真个十分雅致。”旭霞道:“怎见得呢?仙姑如今可记得否?”云仙道:“些小事情,不记得还好?”乃念道是“露滴花梢鸟梦惊”。   旭霞遂吃了一惊,乃道:“实是清雅莫比。”又问道:“仙姑见了诗题之后,曾赏鉴他这首诗么?”云仙道:“这倒不在意,未曾请教他。”旭霞乃暗想道:“我说这些艳丽铺设,自然不是尼姑用的,却原来是这个缘故。但我那两首诗是匆忙立就的,或有不妥处,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只恐他见时被他嘲笑怎处?”   正定睛凝神之际,云仙会其意思,有慕小姐之情,故意问他道:“相公又想什么来?”旭霞道:“在这里想那话题,恨不能睹其佳作,识其才情!”云仙道:“相公要识他的才情倒也不难,前日他咏一首玉兰诗送与小尼,见今贴在房里,相公不妨进去细看一回,便可知了。”旭霞道:“仙姑的绿房紫舍,小生焉敢轻造?”云仙道:“只恐室陋,不堪佳士所临。倘肯一顾,必然蓬荜生辉。”说罢,旭霞遂跟了云仙,喜孜孜的步进房去。   云仙乃随手掩上了门,走到壁边,指着笺儿道:“这就是了。”旭霞仔细着眼,竟是一手绝细钟、王妙楷。前面写着题目,后面落款是“昆山素琼题并书”,曰:   坐选奇葩细细看,高枝十尺玉为攒。   压檐花密遥先见,小径香多色未残。   试饼何郎欺白粉,淡妆虢国怯风寒。   只愁霪雨来相妒,故惜冰姿常依阑。   念毕,乃赞叹不已道:“这样风藻天葩,真锦心绣口也。”赞过记熟了,乃道:“小生若得与你做了一处,明窗净几之下,诗词唱和,你我二人不亚于蓬莱阆苑之仙也!如今便在此想,只怕今生连这会晤也不能彀了。”云仙道:“相公要会他,真个是水中捞月、火里求泉的难!若肯请我,包你再撮合来相会。”旭霞道:“敢问仙姑,有何妙计撮合得来?”云仙道:“你不要管,请了我对你说。”旭霞道:“此时要请,身边又不曾带得杖头钱。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转一转限,说明白了,容日盛些请你罢”   旭霞就向云仙作揖下去。云仙用力一把抱住了,将自己的面孔贴于旭霞面上。谁知那旭霞此时手段已猾,竟自捧了云仙的嘴亲了几个。此时云仙欲火勃然,不知不觉的将个舌头送放旭霞口中,旭霞遂吮咂了一回。云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茎,竟是翘然坚举。旭霞亦插手去摸那云仙牝户,亦是翕然频动。两人俱脱了衣服上床去,将要交锋,旭霞记起云仙所言:‘了凡不久就回。’恐他来撞见了,乃问道:“倘你师兄归来见了怎么处?”云仙道:“不妨。方才是耍你,实是同了老夫人到昆山去了,还要住数日的,你是放心。”旭霞依了云仙,遂不惊不怕地趴上身去,入温柔乡里。有阕《西江月》词为证,俯见他:   两乳嫩如软玉,双眸黑漆撩人。丁香檀口绛桃唇,肤滑犹同酥润。白璧无瑕牝户,内含杏蕊花心。坚枪利戟整行军,上下欲心皆盛。   旭霞见了云仙粉白身躯,犹似饿虎扑羊,恨不得连皮带骨做一口儿吞下肚。又认错是做尼姑的自然破过体的,把他两脚耸起,望里面一攻进去。不上寸余,云仙直跳起来道:“好好里呢!斯文人何可如此粗卤!你不要认差了,我还似黄花闺女的器具,怎受得你恁般冲突?”旭霞听了乃道:“小生凡夫肉眼,一时不识,唐突了仙姑,不要着恼,以后待小生缓缓行事,奉承你一番,以盖前愆罢了。”云仙道:“那个恼你?但今番斯文些儿,渐入佳境,大家有趣。”   旭霞听了吩咐,遂萌惜玉之心,慢慢的、轻轻的进退抽提。约有半个时辰,见这云仙两颊微红,双眸渐闭,口鼻气粗,牝户渐渐促凑何上来,道是他已入妙境,似有要丢之意,放大了胆,以手拍开双股,紧紧的抵住了花心,用尽平生之力的抵了百来抵。云仙口里咿咿哑哑的道:“怎的要死起来?”旭霞此时,被这云仙的骚态也括动了自己的狂兴,索性顶住了,一个抽,一个送,准准又是百来上下。丢的丢、泄的泄了,两人搅做一团,滚了一回,渐觉苏醒转来。   旭霞伏于云仙身上,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喘息了一口,大家起来,穿上了衣服。旭霞道:“如今把这样好东西与你开了荤,也当得情了。小姐的会期赐教了罢。”云仙道:“左右师兄不在,今夜要你住在这里,做个通宵之乐,方对你说。”旭霞道:“只怕你哄我。”云仙道:“那个哄你!”旭霞乃暗想道:“今我此来,要会了凡,不过是为探素琼的消息。了凡又不在此,云仙又肯与我传消递息,我亦何可执拗?况且归去又是晚了,乐得宿于此间,享一夜之欢娱,有何乐而不为哉?”乃对云仙道:“蒙仙姑留宿,谨依命了。”   云仙道:“你既肯住,我对你说了罢。不是什么设计撮合。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五十寿诞,前者叮嘱师兄,此时准同小姐到庵来拜忏还寿主。你到这时,无意闯来,就可会了。”旭霞道:“承仙姑传此好音,小生三生之幸了!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六个月,怎好教人归去饿眼望将穿也!”云仙道:“你不要轻觑了。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深藏闺阁,任你有想慕之思,那得影儿与你看见?如今这小姐,亏杀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又是师兄与你乍会,不知有什么前世不了之缘,认做胞弟,他不提防得与你觏面,近身作揖,眉来眼去。若是别家的,师兄倘又不认,只好做个梦儿想想。”旭霞道:“小生实是晓得这个缘故的,所以时刻感激两位仙姑。”说罢,云仙同了旭霞,走到庭中一看,你道好不咤异,两人扭捏了这一回,竟是月上桑榆的时候了。   云仙出去,检点些夜膳来吃过,径来打发那婆子睡了。闭好了门,走进房去,倒替旭霞脱了衣服,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勾住了旭霞的颈,立于银蜡之下,你看我,我看你,恰像似一块粉做成的,十分有趣。此时两个亲嘴摸奶了一回,不觉淫兴大发起来,遂上床去。这番云雨,真个你贪我爱,颠鸾倒凤,比日里大不相同了。弄到体倦,各自睡睡再动,实实里做了个通宵之乐。   睡不多时,只听得鹊噪枝头,日穿窗隙。云仙吃一惊道:“不好了,卫生快起来。”旭霞在梦里听得声“不好了”,只道有人来捉破绽,吓得牙齿捉对,连忙去摸衣服来穿,颠颠倒倒,手忙脚乱的,衣穿不上身。云仙见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张,这里是没人来的。”旭霞此时才得凝神定志。云仙道:“今日要归去的,起身得迟了怎处?”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饭吃了,赶到木渎乘船,谅也正妙。”   云仙即忙到厨下去,安排停当,搬到房中,闭上了门儿。待旭霞吃过,然后约定再会之期。一径送他出门,此时两人恰似长亭送别,难割难舍的分袂去了。   一宵云雨两情投,分袂凄凄在西楼。   (下缺页)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春寂寞,芳园绿暗红零落。红零落,佳人成对,平添憎恶。倚阑想起情离索,菱花照写双真乐。双真乐,不禁挥洒,俏庞成却。   右调寄《忆秦娥》   却说那老夫人与女儿素琼,在支硎挈了了凡归来,住下又将旬余。这一回,了凡要归,老夫人检点些盘费,兼之要念受生经的劳金、香炷之资,一并送与他。了凡欣然收了,谢别而归。正是:   若无慈悲,饿杀此辈。   得了经钱,也当忏悔。   不题。   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得了这两首诗,更兼这场痴梦,归将半月,镇日闷闷昏昏,茶饭都无心绪去吃。至于那些琴棋书画、刺绣挑花的事,都阁过一边。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气了,见得红芳零落,鋿绿阴阴;池面鸳鸯交颈,枝头杜宇空啼,愈觉心思撩乱,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睹着游蜂作对,舞蝶成双,来去蔷薇架上,连连的叹口气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春桃见了素琼叹气,乃道:“小姐今日到园中来,本是要赏玩取乐,为着恁的连连叹气,道此两句,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素琼道:“你这丫头,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又无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渐入桑榆暮景;单靠着我闺中柔质,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体渐渐促迫拢来,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便是一个外祖吉家,又住于苏州,路途遥远,不便照管朝夕。当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着恼?”   春桃道:“我的小姐,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为着家中之事,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未必要轮着你来担忧,也还略可缓些。至于老爷乏嗣,事已如此,今间愁他也无益了。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时家事有人撑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预为忧虑?倘愁些什么病来,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反增他一场烦恼。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   素琼道:“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所难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于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择才子成双,岂不难哉?”   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们前日在支硎山尼庵里,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我看他起来,倒像一个风流才子。生得眉分八采,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态侧瘦腰沈约。天既赋他恁样一个俊俏身材,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我想起来,前日那尼姑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进过学的了。这样人材,后日必然要发达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与小姐作配,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   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贱人,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听见了,你讨一顿好打!”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也会意了,随转口道:“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恐奶奶在里边冷静,进去了罢。”   素琼立起身来,轻移莲步,走进厅堂,转入老夫人房里;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惊动他,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道一声:“小姐,园中赏玩多时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儿。”说罢,自进去了。素琼乃吃了几杯,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际,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骕子绒线过来,做洒线消闲,可好么?”   素琼道:“洒线今日不耐烦做。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再找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待我温温笔路,消遣消遣。”春桃听了分付,即寻匙钥启匣,取了金扇,把颜色调匀了,砚子净好了,摆于桌上;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添上些龙涎速香,乃道:“小姐分付都已停当了,请坐了思想动笔。”   紊琼遂走到桌边,坐于椅上,踌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卫旭霞,真个是虚空的单相思也。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想慕他的仪容;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闺女,虽然一面难于希冀,或竟付之东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摹拟出来,画于扇上;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芳容,这般朝夕亲近,岂不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想罢,欲要动笔,又怕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乃对春桃道:“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来。”春桃答应而去。   素琼见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润笔,闭着双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笔,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素琼乃道:“端的这鸦儿古怪得紧!难道画了他,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又想一想道:“古语有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且待画去,再作区处。”想毕,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双眉,腔就何郎粉面,写成沈约腰肢,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脚下加一双粉底靴,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样。   素琼阁笔,细看一番,立起身来,喜不自胜的赞道:“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这也奇怪。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对面坐下落笔,也不能勾如此妙绝。”乃启菱花宝镜,又勾好了颜色,对镜坐下,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笔点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脸,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   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掩了镜台,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素琼尚未答言,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觉有些不悦,且又是娇养女儿,不好去责罚他,乃道:“我儿,你年纪长成了,还该攻些刺绣挑花,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那些丹青词赋,是文人韵士之学,也不必去精他。”素琼道:“母亲之言,岂敢有违?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懒于挑绣。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欲以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夫人道:”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发心,是该画的。至于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闲花,切记不可去画他。”说罢,遂道:“既如此,你自画去,我到外厢去也。”   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转身进来,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这春桃在侧,难于动手,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见奶奶来,把这扇子藏过,将那纸来掩饰;不知为着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独坐在此,痴心妄想,动了春心,难于摆布,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看他的言语,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这柄扇子,可是画完了?今又要图大士像么?”   素琼道:“扇子还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春桃道:“却原来如此。方才我出去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乃又发怒道:“小贱人,谁个由你管!如今你还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