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 - 第 5 页/共 10 页
正想间,那史老实道:“先生这样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称足了银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赏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称银便了。”又定睛细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诧异,抬头起来向轩辕镜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却与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时,真个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还好!还好!我始初见了这几句诗,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并的竟是我,补的景又是尼庵前后一派,苍峦碧涧,红芳绿树,是春间会时即景。这段疑心,此时终得释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顾,怎样看得真切,背后就摹想出来?真个是绝世无双的聪明伶俐人也!”
想罢,乃叹一声道:“我卫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爱不忘。这样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实见他只管自言自语,如醉如痴的看个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该得罪取笑说小店一日这样主顾遇了两三个,不要说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着,也没工夫吃饭。”说罢,竟向旭霞手中夺来收好了,藏过匣中,取这银子放在柜上道:“相公,若要买就买,不要买请收了银子。”
旭霞被那史老实劈手夺去,倒吓了一吓,乃低声下气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为何恁般性急!敢问要许多价钱?”史老见他像了要买的光景,放下脸来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讨虚价?只要得五两。”旭霞道:“可让得些么?”史老实道:“小老浑名叫做史老实,再不肯说谎价的。”
旭霞此时,惟恐史老实再说出“不卖”两字来,乃讨等子来称这包银子,准准恰好五两,双手付与史老。史老接在手里一看,块块细丝;略称一称,道是不少,心里暗喜无任,遂去连匣取来,揭落了票头,授与旭霞道:“相公,就是这个绢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钱银子,不要轻觑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里喜不自胜,忙把扇儿藏好匣中,袖了,飞奔的出了阊门。
由枫汶而走,迤逦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径上山,步至庵前。但见那禅门半开半掩在那边,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觉得阒寂无人,心里踌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声。香火婆子听得了,走出来见了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卫相公,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旭霞答应过,问道:“你们两位师傅可在庵里么?”婆子道:“今日俱在昆山去了。”
旭霞听得了这句话,蓦地里吓得进退无门,心中惶惑了一回,又问道:“有什么正经去的?”婆子道:“不要说起!近日,我们了凡师傅生出一场急病来,死去还魂。如今要坐关受戒,去化那邬老夫人,做一斋筵进关。又要去约他还受生这一项,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里去的,不是我催出门,目下晚了,快快该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进来望你们两位师父。不道无缘,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里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们两个出去时吩咐道:“不论男女,认得的,不认得的,一概不许作主招留过宿。”旭霞听了这番说话,更见得红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为要尼姑传信而来,原欲急于归去的,岂知为着这把扇子,淹搭了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这里,不道又是这个局面。那婆子执性得紧,我那里不去借宿了,何苦与他歪缠?”对婆子道:“我自去也,你关好了门。”
说罢,遂欲动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径去了,要他传示我中解元的信儿,可不竟成虚话?如今不免持素琼扇上所题之诗和他一首,写于斗室壁间;更于款上明写出折桂意思,待他们来还受生时,少不得那素琼小姐原要到这室中下榻的,使他见了,一则暗暗传知折桂消息,二则这把扇儿晓得着落于我,不以我为无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桩美事。”乃对婆子道:“你可晓得有笔砚在那里?”婆子道:“笔砚想是里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认得的。要写什么,请进去写。”旭霞答应一声,径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个端端正正摆于桌上。喜得砚地中有水,随研起墨来,蘸饱了笔,捻管细想,步成一绝,书于壁上:
一晤天潢难再逢,相思海样积于中。
蓝田应去求双壁,莫许牛郎窃驾通。
写毕,念过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卫彩和答前韵并书”的款,阁了笔。走到外面,见得天色昏黑起来,对婆子道过一声,走出山来。
此时正是九月下旬,金乌已是西坠,仰见星河灿烂,静听落叶凄其,四顾无人,路径难辨,旭霞不觉心中凄怆起来。正想间,远远望见天平拗里,一盏路灯徐徐下岭,乃三脚两步的趋迎上去,劈面撞着一个和尚。旭霞道:“我是读书人,因天暮途穷,失路无投,正在此凄惶无措。”那和尚举灯一照,见是一个怯怯书生,启口道:“居士,你要到那里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渎去的,因有事盘桓,路径又生,走了许多屈路,行至此间。”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云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应道:“若得师父不弃,提救穷途之苦,当图衔结以报。”说罢,随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说出是新科解元。这起和尚们是最势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肴美酒,将来奉承。旭霞此时,正处枵腹之际,见和尚又是殷殷相劝,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来,又留过朝饭,旭霞作揖而别。出了山门,一径到木渎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穷途客况足徘徊,进出无门天涯者。
绝处常逢接引去,叹为观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诗儿,后日素琼看时怎样举止,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买扇,罄尽囊中之金换来,我以为值极矣。暗中自有神灵襄助矣,卫生乐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巫女相思远,萧郎企慕遥。丹青难觅恨春桃。彀谷课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娇。起来怀愧询春桃,反被话相嘲。
右调寄《巫山一段云》
却说那了凡与云仙两个,要到昆山县邬老夫人家去,化他设斋进关、做预修这两项事,备下四盒素品,雇下一只小船,双双登舟,解维而行。正遇着了顺风,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个舟人挑了盘盒,一径走进门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厅上闲玩,见了云仙、了凡两个进去,老夫人不胜之喜道:“两位师父,今日何缘到此?”了凡、云仙俱问讯过,了凡启口道:“一向牵挂奶奶、小姐,日欲到来亲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场急病来,死了一日一夜,还魂转来,几乎不能见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余生了。”老夫人道:“敢问师父患什么病症,急骤若此?”
了凡道:“说起来甚是话长,待小尼细细的述与老夫人听。小尼欲做一西资会,一日,与云仙替老夫人诵了几卷受生经,闲坐佛堂,商量定了。停过两日,支值停当。到五月朔日,请了道友,拉了念佛的来到堂中诵经拜忏。至日中之时,小尼忽然头眩起来,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时节怎生害怕?到十八层地狱重重游遍,受尽千般惊骇。幸遇龙图大王查我阳寿未绝;更考功过格簿,并无作孽之事,竟是释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来师父受此一番疾苦。我这里因路远了,影儿也不晓得,有失问候。正处不安,今日为何倒要备礼送来,使我受之不当?”了凡道:“些须小菜粗果,送来与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权收了,容日补答罢。”说罢遂叫春桃收过一边。又问道:“所烦的受生经儿,不知诵过许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师弟朝夕课诵,一总诵过是矣。”老夫人道:“重劳之极。但是生日已近,还是几时到庵来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来,原非为别事。一来要问老夫人主意,二来尚有一事干渎。不知老夫人肯发心否?”老夫人道:“什么事体,莫非要装塑佛像么?”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么?”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内之务,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轻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尽说,何必如此?”
云仙在坐,乃替了凡对老夫人道:“师兄说的也不是装塑,也不是改造,是思这场疾病,死而复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个斋筵进关,苦无护法资助,意欲要老夫人喜舍。恐言之取厌,故将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师父一片诚心,修行善果。不要说我曾与两位往来的,就是素无相识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乐助。这个小事,你但放心。我来做预修的时节,替你备斋便了。”了凡听见慨然而诺,遂立起身来,问讯谢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还受生事,只见外面走两个穿青的进来,立在阶下道:“我家相公来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苏州侄儿中了举人来拜望,乃对素琼道:“你表兄来了,可同两位师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这里,服事一回,就叫他进来。”素琼听了吩咐,领着两尼一径到绣房中去了。
却说吉彦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厅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启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侄儿恭喜!尚尔欠贺,今日又要劳你。”彦霄道:“岂敢。”老夫人道:“前日这报喜的来时,晓得侄儿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这样青年,就能耀祖荣宗,你父母两个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彦霄道:“偶然侥幸。论起做侄儿的才学来,那得有个中日?”老夫人道:“这个也不要谦逊。比着解元差得一名了。”
彦霄道:“若看起那解元来,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与侄儿不相上下,不知为什么被他占了头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处人,得与侄儿同寓?”彦霄道:“就是苏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长圻,姓卫名彩,号旭霄,是一个青年。向与侄儿曾在东禅寺看书,结过盟的。”老夫人道:“原来也是苏州人。”说罢乃对彦霄道:“我同你到里面去坐,待我吩咐厨下,收拾点心。”彦霄立起身来,叫家僮住在外厢,自己随着姑娘,一径到内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厨下去了,彦霄在内,想起那卫旭霞芳姿遗照一事,乃暗里思索道:“怎的方才说他,姑娘略不谈起?想是原不认得的。既如此,我想那卫旭霞是虚空想思,不过是走马看花。又何由晓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昆山人?这段狐疑,真个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个缘故。”正思想间,老夫人忽然走进来,引了彦霄到书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进酒肴,极其丰美。姑侄两个在那里说说话话的饮酒。不题。
却说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边,听了彦霄说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晓,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说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这尼姑时运到了,待我进去报与他们知道。”遂飞奔的走到小姐房里,对了凡道:“师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说与你听?”
素琼见得春桃气□□的,说:“小贱人,又来没些规矩!你有什么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诬言,实实是个喜信。只恐说了不但老师父们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琼道:“小贱人,你莫非见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骂他,待春桃说来。”春桃道:“师父方才在外边,看见来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侄儿,住在苏州,因中了举人来拜望。他与老夫人在厅上闭话,说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长圻人。”
素琼听得春桃说,乃接口道:“姓甚名谁,那吉相公可曾说明白么?”春桃道:“怎的不说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诧异,竟是春间相会了凡的弟子。”素琼、了凡、云仙三人听了春桃之言,一时惊喜无任。了凡道:“不信有这等奇事?我们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见在外边,若不信去问他就是。他还说向者与他结盟弟兄,今日又与他同下处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里来报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惊动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个举人,我们做尼姑的,也不便去问他。”素琼道:“这个何妨?但是此时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琼道:“师父,倘令弟中了,你虽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尽矣!”云仙道:“小姐,说便如此说,但目今世态炎凉之极,他或者道是我们师兄是个尼姑了,恐玷辱他们,竟不肯复来认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听了云仙之言,道是讥诮他,乃对着云仙番个白眼。素琼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师令弟来,不是这样薄幸人品,不必疑虑到这个地位。”了凡道:“难道他是这等薄情?况且他有怀佳丽,尚欲藉我帮衬。”素琼道:“什么佳丽,要你帮衬?”了凡道:“这句话与小姐说不得的。”素琼道:“怎的说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启口直言,因云仙、春桃二人在侧,恐素琼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栏干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间与小姐相会,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门的时节,他询我来,我对他道:小姐尚未许嫁。舍弟此时嘱付小尼道:若有寸进之日,要我与小姐做媒。”素琼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实是暗喜,却不好明言回答,只红着脸儿,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边忽送投机话,欲答含羞不敢言。
却说老夫人进去陪彦霄吃过点心,也点检几簋素肴与两尼吃了,随到绣房中来,安放他们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发付侄儿回家,又与了凡商量,做预修设斋之事。约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这四幅吊挂送与他,也打发归庵去了。唯有素琼小姐问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顿起相思,镇日寝食不忘,几乎害起病来。
一日,恰好老夫人烧香出去了,素琼独坐绣房,把他的诗笺玩味一番。忽然想着了画扇,乃叹息道:“这世间的事情,吉凶必有一个先兆的。我想这日画扇的时节,才要动笔落墨,只听得檐外鸦鸣几声,此时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虑了一回,岂知今日遗失了,兆应若此。”正思想间,春桃走进来,见得小姐长吁短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自然道是在那里愁这把扇儿,心上也觉着呆,乃不言不语的立于跟前。
素琼见了,启口道:“教尔寻扇,缘何不肯与我寻着?真个可恨之极!”春桃心上又吃一惊,只得硬着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里变出来还小姐呢?”素琼暗里也道春桃说得是,竟不疑虑他,遂道:“依你如此说来,真个没寻处了。我如今无可奈何,想着一计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里,替我到门首去,看一个卖卜先生,唤他进来问一课儿,有无就好放下念头了。”
春桃答应而去,走到门首,立过一回,等得脚酸腿软,并不见有什么起课的来。正欲转身进去回覆,忽听得一声报君知响,乃走出门去,东西两头一望,见一个带巾的瞎子走来。春桃叫一声:“算命先生,可会占卦的么?”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这两样通会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课,请进来。”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阶头,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厅堂,教他坐下,慌忙进去报与素琼知道。
素琼遂于盆中净了手,包了钱方银子,轻移莲步的走到厅上。见得是个双瞽的,也不去回避他,遂叫春桃点了炷香儿,讨出金钱,接来暗中祷告过,付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来放在课筒里,摇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风。瞎子问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么?”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晓得了。问卦先须看用神,失物以才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发动,是远方人得去了,似乎难寻着的。喜得日辰合着动爻,卦体又是以阴遇阳之象,不知为什么道路爻动,又临文曲青龙,依我看起来,是一个贵人得在那边。目下秋归冬旺,子孙卦身临第二爻亥宫,又是伏才属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间,水能生木,扶出才爻,当有着落之兆也。”
素琼道:“若得先生之卦灵应,就好了。”瞎子道:“不瞒小姐说,小子是苏州人,浑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个个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后日应验起来,自然道我不是夸口了。如今闲话少说,课金只要一钱纹银,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担搁小子的工夫。”素琼遂将这纸包叫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在手里,捻过一捻,觉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门去了。
春桃转身进来,收拾了香案,随了素琼到绣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课不知可着否?”素琼道:“他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我想起来,何由得到外厢去?他说是远方人得着了,又是什么贵人,那几句话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见竟没有了,连这十月间之言也是虚话耳。”春桃乃假意劝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烦了。我道这把扇子值得几何?今日倒出脱了钱方银子。且到十月里看应验不应验,再作区处。”素琼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厢去看看来。”春桃答应一声,竟自出去了。
且说素琼在闺中,闲思杂想。想着了自己年方及笄,尚无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语的道:“古礼有云:‘男大须婚,女大须配。’可笑我家母亲竟然日日与这起尼姑、道婆他来我往,烧香念佛,全不以择婿配婚为念,使我忧心如醉。未审何日得遂桃夭之愿也。依我想来,那了凡说他的弟子在那里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个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说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确否?若非讹传,他果然有意于我,竟央了凡来做媒,或者我母亲势利他是一个解元,指望后边发达,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称的。只怕我命薄,没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个落落书生,那时节,纵使有心向慕,央媒说合,母亲毕竟鄙薄他不相称,决不肯俯就的。这便怎生是好?”想罢,乃道:“苍天苍天,求你撮合他来成就百年姻眷?”素琼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觉的屈下双膝,深深礼拜。
恰好春桃进来,被他见了,乃道:“小姐为何在此拜天?”素琼忽然惊起,觉得惭愧无地,问道:“春桃,你几时来的?可听得我祝告些什么来?”春桃见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见小姐礼拜,并没有听见祝告。”素琼亦假意说道:“我也没有什么祝告来。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寿诞,在此祝告苍天,愿他身躬康健,寿命延长。”春桃道:“小姐缘何倒忘却了自己?依我起来,也当祝告一番。”素琼道:“当祝告恁般?”
春桃道:“愿配一个美貌才人,朝夕偎红倚翠,得遂芳心,这也是小姐身上毕竟要祝告的。”素琼道,“小贱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归来,不回覆我,倒讲这派乱言!”春桃见得小姐发怒了,乃慌忙接应道:“老夫人已回,请小姐出去,商量择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琼听得,急急的踅转到老夫人那边去了。正是:
一闻卫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肠九回。
那素琼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择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彦霄传卫生解元消息,了凡传卫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画。
春桃甚灵甚快,所云绰约丫头也。
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闲坐山亭心事绕。想起佳人,对扇频呼叫。痴情正浓奴至扰,朋侪入幕情偏恼。计赚成婚洞房闹。花烛相辉,照耀鸳鸯好。五夜坐怀不曾乱,孤帆渡去湖滨渺。
右调寄《蝶恋花》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后归家,未免到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边,通去投刺拜过,我往他来,准准也闹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独坐,想到了窃题作稿,自己中了,背着卿云,如坐针毡的不安,心里着实懊恨道:“为人在世,负义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辙!那母舅、表兄,就如儿子、兄弟一般待我,况且若无他牵引去看书,那里有凑巧处?我这日自然该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岂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
想罢,又道:“目下因这些应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却了,不免去取那素琼小姐的画扇,并这芳姿遗照出来,亲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遗照,念过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亲笔真容,这几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着矣!”随即袖了,将那画扇轻轻揭开,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的乱呼乱叫起来,道:“小姐,小姐,这样千娇百媚的芳容,与小生并着香肩,立于红芳曲径之中,好一幅‘刘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痴境,忽见山鹧儿进来报道:“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过,遇春启口道:“前承新贵光顾,因有事往云间,致失倒屣,兼拜贺迟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驾枉过,茅舍生辉。”寒温过,乃道:“遇春兄几时不曾到凤老先生处去了?”
遇春听见旭霞启口就问及凤来仪,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晓得凤老要与他联姻,有所慕而问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机说去,这个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罢,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来。敢问旭霞兄,问凤来仪怎么?”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见他园中橘有千头之富,不亚巴邛乐境。”遇春道:“吾兄还不曾到他内园去,真个竹林药圃,有灵仙之乐。中有四宜堂,春则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夏则竹阴漏日,桐影抉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间赏玩,亦可称陆地神仙矣!”
旭霞道:“这也是他修来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间之事,尽有许多不平处。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与他一个儿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与他往来,倒不晓得他无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过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个瑞珠小姐,年将及笄,意欲招赘,正在那里拣择。”旭霞道,“也是他正经处,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拣择,非一日了。向来原有许多巨富豪华,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择一风流才子。这起膏粱子弟,纵衣文绣之美,不过是羊质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轻诺。如今不知那里想着了吾兄尚未求凰,竟尔属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执柯,不识尊意可否?”
旭霞道:“这也是蒙他垂爱。但小弟孤贫,枯朽茑萝安敢仰附乔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个折桂客,看遍长安花在即日矣,何谦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与当道轩冕联姻,不愿与退归林下者缔秦晋耳!”旭霞道:“遇春兄说那里话来!弟虽侥幸,亦何足道?岂不闻‘饥来一字不堪煮,寒到何书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误了他令爱的终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来,若俯就了,后日真个享用不尽的呢!不是得罪说,莫要当面错过了。”旭霞道:“承兄雅爱,极该从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会试,纵允也不及了。来春场后归家,再作区处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缓几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过洞房花烛的小登科,到京去赶这金榜题名的大登科,岂不是人生的至乐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坚执,其实还有个隐情,故尔不敢轻诺。”遇春道:“什么隐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旭霞道:“小弟也粗知书理的,这样桑间濮上、私期密约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轻薄待弟?”遇春见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谑浪之言,冒渎了。看起尊意来,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强,只怕凤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为决辞,勿再劳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别了。”旭霞遂送他出门。遇春闷闷不乐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拚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发一次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幸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
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遇春道:“领尊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辞,执意不诺。”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以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
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倒有一计在此。”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至了席,到黄昏时,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
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久,就难成了。”来仪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诘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僮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扬扬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穿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
想罢,遂扣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鹧儿道:“在里边。”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块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
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
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让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踌蹰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辞。”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辞得,代辞不得?”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雅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
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堂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肴,聊作祖觞,幸勿鄙罪。”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僮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蹰,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帐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
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黄昏时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这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
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画此策,请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了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唱起礼来。
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了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帐些罢。”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宾相唱起礼。
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年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
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间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僻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鹧儿一声,启了护书,取出张紫阳的丹药来,佩在汗巾头里,带了几钱银子,恐他们追至,连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细一看,岂知日日装载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儿也不见有。但见扁舟一叶,坐个白头老翁在上。
旭霞启口道:“老官儿,你的船可是摇载的么?”老翁答应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苏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请上船来。”旭霞走到舱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风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请安置里边,待我摇去。”说罢,把芦席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舱里,随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不题。
却说那凤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鱼似水的欢娱,谁知蓦地里起出这样风波来。那凤来仪夫妻两个晓得了,都气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画的策,也觉呆了,恐怕缠出是非来,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实信,知是去了,谅无复来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径不去报知来仪,亦自抱头鼠窜的去了。凤家不见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几个家人,到卫家追问,询得苏州去的实情,来回覆过。
却说那凤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着自己命薄,竟自把这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这时节,凤来仪夫妇闻之,也只好暗里气闷。正是:
为惜英才开雀屏,岂知坦腹似展禽。
鸡晨潜遁逢仙渡,笑杀周郎计不灵。
那卫旭霞不知着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绝妙口才,虽为凤老设计,然在卫生处亦不毒。
卫生逃婚,在凤老、花生处通不妨,但难为小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