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20 页/共 22 页

州判老爷道:"我往常听见人说:'外国兵船上,无论那里都装的是炮,只要拿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揿,就轰的一声,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钦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个国度,人家炮船上请他吃饭。他一点没有预备,跑在人家船上,问那兵官说着话,一言不合,那个带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时一个绍兴坛一样大的炮子弹了出来。幸喜我们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点没有打中身上。你说险不险呢!这事一则是老中堂的福气大,二来也亏他老人家从前打"长毛",打"捻子",见多识广,大炮的声音,耳朵是听惯的了,见了这个样子,只微微的一笑,并没有说什幺。那船上的兵官见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觉过意不去,翻过来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办了许多金珠宝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老中堂允了他的和,准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这些外国人。'我说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别的,单怕他开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吓坏了,往常听见放鞭炮总是护着耳朵的。"   教习听他引经据典,说得津津有味,心上着实可笑,也不同他计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开炮迎接他,我们去是不开炮的。你去见他,也用不着什幺手本,拿张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传话就是了。"说着,一同出来,上了轿,坐了轿子一直抬到海边上。小划子早已预备好了。   州判老爷虽说有教习壮着他的胆子,走到海滩下了轿,依然战战兢兢的,赛如将要送他上法场的一样,扶了划子。船小人多,不免东摇西荡,又把他吓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个人的身上,动也不敢动。好容易撑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头一看,船头上站着好几个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国兵,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两只腿上想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忙找了三四个人,拿他架着送到船上。他此时魂灵出窍,脸色改变,早已呆在那里,拔一拔,动一动,连着片子也没有投,手亦忘记拉了。幸亏那个教习挡在头里,一到船上,同人家拉过手,就打着英国话,问人家那里来的,到此是个什幺意思,船上人回答出来,才晓得并不是英国来的兵船。幸亏英国是普通的,大家都还懂得两句。船上的带兵的还是个提督职分,听说中国官派人来问他踪迹,他也打着英国话说:"我们路过这里,想上去打猎玩耍两天,就要开船走的,并没有什幺意思,你们不必惊慌。"教习把话问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搀了州判老爷下船。   州判老爷自从上船,一直也没有同人说一句话。此时回到小划子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灵归窍,拿手把头上的汗沫了一把,说道:"出娘肚皮,今儿是头一遭,可把我吓死了!这官简直不是人做的!"教习也不理他,只瞧着他觉着好笑。他见人家不理他,又搭讪着说道:"听得说外国人如何如何,其实也有说有笑,很好说话的。"教习道:"既然如此,老父台为什幺不同他攀谈樊谈呢?"   州判老爷把脸一红道:"他同我言语不通,叫我说什幺呢?"教习道:"不要紧,有我替你传话。"州判老爷道:"同你到这里已经劳你的神了,还好再打搅你幺?我兄弟心上愈觉不安了"!说着,划子靠定了岸,他俩仍旧坐轿进城销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也壮了,张牙舞爪,有句没句,跟着教习说了一大泡。等到把话说完,梅飏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来意,于是一块石头落地。又想道:"外国人来到这里,虽然没有什幺事,也乐得电禀制台知道,显得我们同外国人也还联络,所以才会偃旗息鼓,平安无事。"主意打定,请教师爷,师爷亦帮着他说很好,连忙找出"电报亲编",写好码子,叫人去打。州判老爷又求着把他亲自到船上见洋人周旋的话叙上。梅飏仁应允。州判老爷请安,谢了一声"堂翁栽培"。然后鼓舞欢掀,跟了请来做翻译的那位教习一同出去。梅飏仁亲自送了出去,只同教习说道:"以后还要仰仗。"教习道:"理应效劳。"霎时别去。   且说电报打到南京,制台一见上面叙着有三只兵船,登时大惊失色;及至看到后半,业已问过无事,脸色方才平和下来。忙传通省洋务局总办上院斟酌办法。这位制台是向来佩服外国人的,洋务局老总也就迎合着宪意,回道:"如今不问他是做什幺来的,既然他们老远的从外国跑到我们中国,总之,他们是客,我们是主,这个地主之谊是要尽的。"   制台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晓得来的是个什幺人?"洋务局老总道:"梅牧电报上原说是个水师提督。"制台道:"是啊,提督是个什幺职分?在我们中国是武一品大员,可以节制镇道,连你老哥都要归他节制的。现在就拿我们的官来比他,他来了,地方上文武统通应该出境接才是。现据梅牧的来电看起来,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过方才知道,可见地方上预先就没有一点预备。这班地方官也总算糊涂极了!据兄弟的意思:赶紧回个电报给梅牧,叫他连夜预备一座公馆请他们上岸来往,住一天供应一天。梅牧是地方官,这钱说不得要他赔两文;赔的多了,我们再调剂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办。我们这里再放一只兵轮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们到南京来盘桓几天的。如此,或者叫他们心上欢喜。你老哥以为何如?"   洋务局老总自然是顺着他说:"好极!准定遵照大帅的宪谕办理。"制台立刻就同洋务局老总当面拟好一个电报,知会海州梅牧;一面传令派了一只兵轮,连夜开足机器,径向海州进发。按下慢表。   且说海州知州正在衙内同一班老夫子商量办法,忽然接到制宪回电,见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学堂里仍把那位教习请到,请他到船上传话,就说:"制台有电报请贵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备宽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们来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虽承贵总督美意,敝提督实实不愿相扰。况且我们的船再过一两天就要离开此地的,决计不要贵州梅大老爷费心。"教习见洋人不愿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来回复了梅飏仁。梅飏仁得了这个信,甚是为难:若是依了洋人,随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说他不会应酬;如果再叫翻译到船上去说,又怕洋人讨厌。想来想去,不得主意。   这个档口,齐巧省里派来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个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了海州,停轮之后,先上岸拜会州官。梅飏仁接见之下,萧长贵当把来意言明,又说:"兄弟奉了老帅的将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块儿去到船上禀见那位外洋来的军门。兄弟这个差使是这位老帅到任之后才委的,头尾不到两年,一些事儿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梅飏仁道:"岂敢。"   萧长贵道:"兄弟打省里下来的时候,老帅有过吩咐,说那位外国来的带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们都是按照做属员的礼节去见他。你老大哥还好商量,倒是兄弟有点为难,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梅飏仁道:"现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见他就是了。"萧长贵道:"兄弟此来原是老帅派了兄弟专到此地接他来的,怎幺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报名,等他喊'起去',我们才好站起来。这个礼节,兄弟从前在防营里当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约按照这个礼信做去是不会错的。"   梅飏仁道:"要是这个样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们地方官接钦差,接督抚,从来没有跪过。如今咱俩同去,我站着,你跪着,算个什幺样子呢!"萧长贵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倒不在乎这些。"梅飏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与我并不相干,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   萧长贵一听这个话,不禁拿手抹着脖子,为难起来,连说:"这怎幺好……"梅飏仁道:"不瞒老兄说,这船上本来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这儿翻译去过两趟,听说那位带兵官很好说话,所以兄弟也乐得同他结交结交,来往来往。况且又有制宪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办。现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个人为难,兄弟有个变通的'法子。"萧长贵忙问:"是个什幺法子?"梅飏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你还是跪在海滩上,等我同翻译先上船见了他们那边的官,我便拿你指给他看。等他看见之后,然后我再打发人下来接你上船。你说好不好?"   萧长贵听说,立刻离坐请了一个安,说:"多谢指教!兄弟准定如此。"梅飏仁道:"可是一样,外国人不作兴磕头的,就是你朝他磕头,他也不还礼的。所以我们到了船上,无论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萧长贵道:"这个又似乎不妥。虽然外国礼信不作兴磕头,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来,本来用不着人家还礼。依兄弟的意思,还是一上船就磕头,磕头起来再打个千的为是。"   梅飏仁见说他不信,只得听他,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译上船。刚上得一半,这里萧长贵早跪下了。等到梅飏仁到船上会见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说过两句客气话,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一字儿不遗,在那里跪接大人。   梅飏仁在船上瞧着,又气又好笑。等他报过之后,忙叫翻译知会洋官,说:"岸上有位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洋官听说,拿着千里镜,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见他们一堆人,当头一个,只有人家一半长短,洋官看了诧异,便问:"谁是你们总督派来的萧大人?"翻译指着说道:"那个在前头的便是。"洋官道:"怎幺他比别人短半截呢。"翻译申明:"他是跪在那里,所以要比人家见短半截。"又说:"这是萧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国顶重的礼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说几句客气话,无非是不敢当,叫他起来,请他上船的意思。翻译翻了出来,梅飏仁便派人招呼他上来。   一霎萧长贵上了船,翻译便指给他说,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爬在地下,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只见他从袖筒管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来。翻译在旁边看得明白,原来是一套华洋合璧的履历,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见他倏地朝着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历高高举起,献了上去。洋提督不晓得他拿的是什幺东西,忙问这边同来的翻译,翻译同他说明,方才亲自离坐,接了他的履历。萧长贵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来。又观什幺副提督、副将见礼仍旧是磕头请安。虽然人家不还礼,幸亏他脸厚,并不觉得难为情。一一见完之后,方趋前一步站着,同洋提督说话。   洋提督同他说话,请他坐,他说:"标下理应伺候军门大人,军门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让他,方才斜签着脸坐了一点椅子边。洋提督说话他不懂,都是翻译代传。   翻译听了洋提督的话,答应"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声应"是"。人家见他好笑,他也并不觉得。只听他又朝着洋提督说道:"回军门大人的话,标下奉了老帅的将令,派标下来迎接军门大人到南京去盘桓几天。我们老帅晓得军门大人到了,马上叫洋务局老总替军门大人预备下一座大公馆,裱糊房子,挂好字画,挂烟结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总求军门大人赏标下一个脸,标下今日就伺候军门起身。"说完之后,翻译照样翻了一遍。   洋提督道:"我早已说过,再过上一礼拜就要走的,另外还有事情到别处去。多承你们总督大人费心,我心领就是了。"萧长贵听洋提督不肯进省,忙又回道:"军门若是不到南京,我们老帅一定要说标下不会当差使,所以军门动了气,不肯进省。   现在求军门无论怎样帮标下一个忙,给标下一个面子,等我们老帅看着欢喜,将来调剂标下一个好差使,标下是一家大大小小都要供你老人家长生禄位的。"说完,又请了一个安。于是翻译又把话翻了一遍。   洋提督听完,笑了一笑,叫翻译同他说:"你们不必强留我,南京我是决计不去的。"萧长贵见他心上甚是懊闷,便道:"既然军门大人不肯赏脸,亦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标下是奉了老帅将令到此伺候军门大人的,军门大人有什幺差使,尽管派下来,等标下去办。"洋提督也同他谦逊了两句。梅飏仁又当面虚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说:"公馆一切早已预备妥帖。"无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众见无甚说得,方才一同辞别下船。梅飏仁自己回衙理事。萧长贵却不敢径回南京,天天还是拿着手本,早晚二次穿着行装到洋提督大船上请安。洋提督辞过他几次,他不肯听,也只得听其自然。   洋提督原说是七天就走的,却不料到第五天夜里,萧长贵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觉,忽听得外面一派人声,接着又有洋枪、洋炮声音,拿他从睡梦中惊醒,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在被窝里慌作一团,想要叫个人出去问信,无奈上气不接下气,挣了半天,还挣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发急时候,忽然一个水手从船头上慌慌张张的来报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强盗!"萧长贵一听"强盗"二字,更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想穿裤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没有看清,拿裤脚当作裤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一只腿去,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声,裤子裂开了一大条缝。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过来穿好。把长衣披在身上,来不及钮扣子,拿扎腰拦腰一捆,拖一双鞋。手下的兵丁还当是大人出来打强盗哩,拿了手枪上前递给他。只听他悄悄的同旁边人说道:"强盗来了,没有地方好逃,我们只得到下层煤舱里躲一会去。"说完,往后就跑。幸亏走得不多几步,船头上的水手又赶来报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强盗都被洋船上打死了,还捉住十几个。请大人放心,没有事了。"   至此,萧长贵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脚,问旁边人道:"我现在可是做梦不是?"大家都听了好笑。萧长贵又怔了半天,说道:"你们说什幺强盗已经捉住的话,可是真的?"一个水手道:"怎幺不真,是标下亲眼见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个哩。"萧长贵道:"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要还有人躲在黑影里,我们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还是不出去的为是。就是出了什幺盗案,都是地方官的处分,我们是客官,何苦往自己身上拉呢。你们也快快息灯睡觉,把舱门关好,要紧!要紧!"说罢,他老人家先自脱衣上床,仍旧歇下。兵丁们亦乐得省事。于是大家安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向来萧长贵到洋提督船上禀安总是每早七点钟就去的,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着什幺强盗的余党,恐防不测,特地又缓了一个钟头才去的。等到萧长贵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飏仁亦早已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强盗,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里送信。梅大老爷一想,捉住了大盗,地方官有保举的,所以一得信就赶着出城到船上,求着把强盗带回城里审问。幸亏那位洋提督并无一点为难的意思,立刻把十三个强盗统通交给他梅飏仁,又怕路上或有闪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帮着解到城里。萧长贵一见强盗果然拿着,登时胆子壮了起来,立刻回船。也派了几名兵帮着护送,以为将来邀功地步。当下梅大老爷督率一班人把强盗解到衙门,打发过洋兵及萧长贵派来的兵,马上升堂审问。起先那些强盗还想赖着不认,后来有几个熬刑不过,只得招了。原来都是积年的大盗。其余的见他同党已招,晓得抵赖不脱,也只有一一招认。   梅飏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许多大盗,虽然是外国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地面上,禀报上去面子总好看的。"于是心上甚是快活,立刻叫书办把强盗供状叙了文书,申报上宪。又请老夫子详详细细替他做了一个电禀,专禀制台。电禀上先叙此番外国兵船到来,他如何竭力联络,竭力保护,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报答他。又叙他:   自从到任之后,悬赏购线捕拿巨盗,久已萑苻①绝迹,闾阎相安。乃于某日风闻有大股盗匪道出卑境,卑职先期商明外国兵船,请其届时帮助,当荷应允。不料某晚三更时分,据眼线报称,该盗窝藏某处。卑职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盗党甚多,卑职深虑所带勇役众寡不敌,因即一面设法诱至海滩,一面密告外国兵船,果蒙协力兜拿,共捕获积年巨盗一十三名。经卑职带回卑署,详加鞫②讯,俱各供认历年某案某案,肆行抢动不讳。除将供招另文申应,恳祈宪示遵行外,所有此次外国兵船帮同缉获积年巨盗,应如何答谢之处,卑职不敢擅专,理合电禀,乞谕祗遵。"云云。   ①萑符:泽名,指为盗贼出没之处,也代借盗贼。   ②鞫:查问、审讯。   电报发了出去,梅飏仁赶忙又亲自到洋船上谢洋提督帮助之力。又说:"敝县已把此事电禀制台,马上就回电,制台亦总是感激的。"意思想留洋提督多住两三天,以便稍尽地主之谊。洋提督谦逊了几句,仍旧是不肯久留。梅飏仁只得告辞回去。   且说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电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登时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忽而红,忽而白,于红白不定之中又显出一副笑容,忙把总理洋务文案候补道史其祥史大人请到签押房里面商。这位制台是专门讲究洋务的,就是签押房也是洋款摆设,居中摆了一张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当下史其祥史大人进门,归坐之后,制台先把海州上来的电报禀给他看过。史其祥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之后,便问:"老帅是个什幺主见?"   制台道:"我想此事,外国船上的洋兵替我们捉住了强盗,还肯交给我们地方官自己审办,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们既给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顾人家的面子。我想现在既已审问明白,都是积年巨盗,本应该就地正法的,我们如今且不要批下去,电谕海州梅牧把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应该得的罪名详细叙明,叫翻译翻成英文照会过去,应该如何办法。就他们不死,我们也乐得积些阴德。你道如何?"   史其祥听罢,歇了一歇,说道:"这是我们内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盗审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们自己的主权,他们外国人本不应该干预的。依职道的见识,还是老帅自己批饬下去,将该盗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国兵官。至于他们出了力,应该如何答谢,或是电饬梅牧亲到船上一趟代达老帅的意思,或是办些土仪,如羊酒鸡蛋之类,犒赏兵丁,亦无不可。这是职道愚昧之见,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听罢,亦楞了一回,说道:"你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人家顾了咱的面子,咱们一点不和人家客气客气,似乎心上总过不去。我看土仪呢亦得送,这几个人怎幺办法,我的意思总得让让人家,等人家退回来不管,我们再自己办,那就不落褒贬了:我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还是如此办得好。"史其祥道:"这办案的事实实在在是我们自己的主权,那外国人是万万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台一见史其祥还是执定前见,心上很不高兴,便道:"我兄弟办交涉也办老了,这些事还有什幺不懂。你们总是顽固见识,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点不肯让人。但是据你刚才所说,究不能够面面俱到,总得斟酌一个两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着说道:"强盗归我们自家办,就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主权。再送些土仪给他们,也总算有情分到他们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法子。"制台听了,面孔一板道:"你这人真好糊涂!我刚才怎幺同你讲的?这件事非往常可比。强盗虽然应该归我们办,你不想这回的强盗是那个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们的别的好处,难道连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他,还成句话吗!我办交涉办老了的,如今倒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叫人批评两句,我可犯不着!"说完,胡子一根根跷了起来,坐着不言语。   史其祥见制台生了气,一想不妙,怕于自己差使有碍,便暗暗说道:"主权不主权,关我甚幺事,用得我干着急!我起了劲,白得罪了上司,于我有什幺好处呢?"但是一时又想不出一个转弯的法子。踌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宪意,自圆其说道:"职道的话原是一时愚昧之谈,作不得准的。既然老帅要想一个两全的法子,足见老帅于慎重邦交之内,仍寓挽回主权之心,职道钦佩得很!现在职道想得一法,是主权既不可弃,邦交又当兼顾,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制台道:"你快说!"史其祥道:   "请老帅立刻电饬梅牧把拿到十三个人当中把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几名,伸国法即所以保主权。下余的几个,若以强盗论,原应该不分首从,一律斩决,如今且不将他定罪,就遵照老帅的刚才吩咐的话,送交外国兵官,听他处治。他要他死,这几人本有应得的死罪,他要开脱他们,我们也乐得就此积些阴功,也不负老帅好生之德。"制台听到这里,一面听,一面点头,嘴里不住的赞好,不等史其祥说完,忙抢着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所以兄弟凡事都要同你商量。现在就作准照你办,立刻拟好电报,送到电局,饬令梅牧遵照办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单表海州梅飏仁奉到制台的复电,立刻照谕施行,请了本营参将从监里把前番审定的五名盗首提到大堂,验明箕斗,登时绑赴校场,一概正法。杀人的时候,他同营里一齐穿着大红斗篷。杀人回来,照例先到城隍庙拈香。回到衙门,又照例排衙,然后退入签押房。大凡他们做官的人忌讳顶多,又怕的是鬼,说是穿了大红斗篷,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庙里一转,就是有点邪魔鬼祟,亦被城隍老爷叫小鬼拿他赶掉。等到回到衙门,升坐大堂排衙的时候,衙役们拿着棍子赶出赶进一阵吆喝,无论有多少冤鬼早已吓都吓散了。历来相传都是如此说法。究竟做官的人谁被冤鬼缠过又没人见过,不过借此骗骗自己,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且说梅飏仁回到签押房,因为洋提督后天就要走,连夜到学堂里又把那位教习拿轿子抬了来,请他翻译这件公事,以便照会洋提督,请他的断。那位教习起先还拿腔做势,说来不及,又说:"为人办事须有一定时刻,晚生今天在学堂里已经教了几个钟头的书,到了晚上极应该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译这些东西,这是最伤脑筋,晚生还是带回去,等到空的时候再翻好过来罢。"   梅飏仁一听他话不对,只得挽出师爷同他讲说:"洋提督后天就要走的,这件公事,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总得送过地去。吾兄辛苦了,敝东自应格外尽情。千万辛苦这一遭罢!"那位教习听说"格外尽情",无奈只得应允。当下就在梅飏仁签押房里调齐案卷翻译起来。梅飏仁跑出跑进,不时自己出来招呼,问他要茶要水,肚子饿了有点心,一回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罗公司买的"补脑汁"开一瓶给他喝,免得他用心过度,脑筋受伤。那位教习见如此,心上也觉过意不去,只得尽心代为翻译。无奈这件公事头绪太多,他的西学尚不能登峰造极,很有些翻不出来的地方,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外行,骗人还骗得过。当下足足闹了八个钟头,只勉强把制台的意思叙了一个节略,写了出来,念给梅飏仁听过。梅飏仁除掉说好之外亦天他话可以说得。   当下梅飏仁立刻叫人把写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习深晓得自己本事有限,恐怕外国人看了他写的英文信不懂,非自己前去当面譬解给他听听是断乎不会明白的,连忙挺身而出,说:"这信等我自己送去。"梅飏仁见他如此要好,自然欢喜。谁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见了洋提督,呈上书信,洋提督看过一遍,又看第二遍,看来看去,竟有大半不懂,忙问他:"信写的什幺?"他只得红着脸,把这事一五一十说给洋提督听了一遍。洋提督道:"幸亏你自己来,你倘若不来,我这船上懂得各国文法的人都有,单就是你的英文没有懂得。"说罢,哈哈大笑。那位教习晓得总是写的信上拼法不对,所以被洋人耻笑,羞的红过脖子。当时洋提督说道:"既然贵国法律这几个人都该办死罪的,就请贵州梅大老爷照着贵国的法律办他们就是了。"那位教习又请洋提督同到法场监斩。洋提督欣然应允,随即约定时刻。那位教习先回来送信。   梅飏仁立刻照会营里摆齐队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场。才走到那里,洋提督带了几十名洋兵也早来了。外国的兵腰把笔直,步代整齐,身材长短都是一样,手里托着洋枪,打磨的净光地亮,耀人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场上,一字儿摆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及看中国的兵,老的小的,长长短短,还有些痨病鬼、鸦片鬼,混杂在内。穿的衣裳虽然是号褂子,挂一块,飘一块,破破烂烂,竟同叫化子不相上下。而且走无走相,站无站相,脚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草鞋便是赤脚,有的袜子变成灰色,有的还穿一双钉靴。等到到了法场上,有说笑的,也有骂的人。痨病鬼不管人前人后随便吐痰。鸦片鬼就拿号褂子袖子擦眼泪。拿的刀叉一齐都生了锈了。比起人家的兵来真正是天悬地隔!洋提督走来同中国官见面之后,先拿照像机器替犯人拍了一张照,等到杀过之后又拍了一张,然后分道自回去。   其时梅飏仁已将宪谕饬办的羊酒鸡蛋送洋人的礼物都已办齐,就托省城派来兵轮管带萧参将上船送礼。萧长贵一听要他去送礼,又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因为这分礼是替制台送的,是面子上的事情。立刻穿好农帽,把礼物装了几台盒。活猪活羊各一百头,由兵役们牵着,他自己却坐了一顶小轿跟在后头,说:"这两年在船上当差事舒服惯了,把骑马的本事忘掉了。"霎时到得船上,礼单是早已托翻译翻好的,兵船上的人看了都还明白。萧长贵是船上来过多次了,熟门熟路,人都有点认得。见了船上的人,无论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见了洋人就请安。见了洋提督,再请两个安:一个是自己请的,一个是替制台请的。他那副卑躬屈节的样子,洋船上的人早已看惯的了,都不以为奇。当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礼物全行收下,犒赏来人,又叫一员小武官陪了萧长贵大餐。这一顿饭直害得萧长贵坐立不安,神魂不安!还有些兵丁见来熟了,都不同他客气,拉着他的辫子,打着洋话问他"可是尾巴不是"?萧长贵话虽不懂,晓得是拿他开心的话头,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响。   一会吃完饭,又在洋提督跟前禀谢过,然后告辞,一直回到州衙门。彼此会面,商量了一回明天送行的仪注。萧长贵仍说要在岸滩上跪送。又邀了本营参将摆齐队伍一块儿去跪送,本营将亦就答应了。此时梅飏仁又把本城的文官一齐约定次日一早先到本衙门会齐,然后一同出城上手本。大家倒都应允。   慢慢的梅飏仁又讲到:"这回拿住强盗虽然是外国人出力,看上头制台的意思甚是欢喜,将来保举一定是有的。"萧长贵听到这里,跑过来深深一揖,托着替他带个名字。梅飏仁为他是制台派来的,即日回省,还望他帮着自己说好话,马上和应。接着翻译又求保举。梅飏仁亦答应,又说:"往来传话,这遭是你老哥顶辛苦了,应该,应该!"翻译欢喜的了不得。   说话之时,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爷正同别人头话,忽然听到这边谈保举,立刻丢掉别人,赶过来朝着梅飏仁说道:"堂翁,还有晚生呢?"梅飏仁一闻此话,不觉怔了半天,才慢慢的问道:"你老哥还有什幺?"州判老爷道:"不是晚生说句夸口的话,这件事要算晚生的头功。堂翁,你还有什幺不知道的,他们一个人不敢上去,不是你堂翁委了晚生同了这位翻译老夫子去的吗。"梅飏仁道:"是啊,去了也不好说是头功。"州判老爷着急道:"晚生不去这一趟,那外国人怎肯同我们要好,替我们出力?晚生不求堂翁别的,只求将来开保案时候,求堂翁把晚生这段劳绩叙上,制台大人看了是决计不会批驳的。将来借此晚生得能过个班,也不枉堂翁的栽培!"说着,又请了一个安。梅飏仁只得淡淡的说:"我们再商量罢。"   州判老爷恐怕事情不妙,呆坐半天,忽然心生一计,便悄悄的拉了那位同去当翻译的教习一把。两个人一同告辞出来。州判拿他让到自己衙门里坐了,同他商量说:"这事是你第一个出力,兄弟还在第二。总而言之,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盖过咱俩的。我看我们这位堂翁疑疑惑惑,是有点靠不住的。我们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还没有开,咱俩同到他们船上,求他出封信给制台保举。咱俩索性丢掉他们。你说可好不好?"翻译听罢此言,想了一回,心想:"他的话确也不错,走外国人门路似乎觉得比中国人妥当些。倒难为他想出这条好法子来。"连说:"好极!……你如果要去,有什幺话,我替你传去。"州判大喜,立刻开抽屉找出两条红纸,又把西席老夫子请来,托他代写两张官衔条子: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翻译的,都把自己一厢情愿的保举开了上去。写好之后,立刻飞轿赶到海滩,下轿上船。   此番州判老爷晓得外国船上的人没有歹意,放开胆子,不像前番觳觫①恐惶的样子了。船上的人问他:"来做什幺?"翻译说是:"要见你们提督的。"船上人只得领他进见。此时州判老爷因有求于人,不得不自己格外谦恭,见了洋提督,磕头请安,竟与萧长贵一式无二。幸亏洋提督早已司空见惯,看他磕头,昂不为礼,直等他站起,方才用手指了一指,是让他坐的意思。他亦明白,于是斜签着脸,朝上坐下。当由翻译叙述来意。洋提督一头听,一头笑,一面又摇摇头。州判老爷瞧着,话虽不懂,意思是明白的,晓得有点不愿意的意思,心上甚为着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说什幺是好。而且说出来的话,他们亦不懂得。   ①觳觫:恐惧。   正在左右为难,只听得翻译又叽哩咕噜的说了半天,方见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译便回过头来从州判老爷手里把两张衔条讨过来递给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问翻译:"这上写的什幺?"翻译却把州判老爷的一张翻来复去讲给他听。州判老爷一旁瞧着,暗暗欢喜,以为这事总可望成功了。翻译说了一回,便约州判老爷一同走。州判老爷便急急的问他:"我们的事怎样?你看会成功不会成功?"翻译道:"停刻再说。"州判老爷无奈,只得去替洋提督请了一个安,算是告辞,然后同了翻译出来。一出舱门,又问翻译:"到底咱们的事怎幺样?翻译道:"等我们回去再细谈。"此时直把个州判老爷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得而知,禁不住心上毕卜毕卜跳个不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制造厂假札赚优差 仕学院冒名作枪手   却说海州州判同了翻译从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门,急于要问所递衔条,洋提督是否允准出信。当下翻译先说洋提督如此不肯,经他一再代为婉商方才应允,并且答应信上大大的替他两人说好话。州判老爷听了,非凡之喜。一宵易过,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边送过洋提督开船方才回来。萧长贵亦开船回省。   过了一日,梅飏仁果然发了一个禀帖,无非又拿他办理交涉情形铺张一遍,后面叙述拿获大盗,所有出力员弁,叩求宪恩,准予奖励。等到制台接到梅飏仁的禀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邮政局递到,立刻译了出来。信上大致是谢制台派人接他,又送他土仪的话,下来便叙"海州文武相待甚好,这都是贵总督的调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后方叙到"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译某人,他二人托我求你保举他俩一个官职;至于何等官职,谅贵总督自有权衡,未便干预。附去名条二纸,即请台察"各等语。制台看完,暗道:"这件事情,海州梅牧总算亏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强盗,我亦想保举他,给他点好处做个榜样,如今添此一层,更有话好说了。至于州判、翻译能够巴结洋人写信给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将来办起交涉来一定是个好手。我倒要调他俩到省里来察看察看。"当日无话。   次日司、道上院见了制台。制台便把海州来禀给他们瞧过,又提到该州州判同翻译托外国官求情的话。藩司先说道:"这些人走门路竟走到外国人的门路,也算会钻的了。所恐此风一开,将来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人信来,或求差缺,或说人情,不特难于应付,势必至是非倒置,黑白混淆,以后吏治,更不可问。依司里的意思:海州梅牧获盗一案,亟应照章给奖,至于州判某人,巧于钻营,不顾廉耻,请请大帅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申斥一番,以后叫他们有点怕惧也好。"谁知一番话,制台听了,竟其大不为然,马上面孔一板道:"现在是什幺时候!朝廷正当破格用人,还好拘这个吗?照你说法,外国人来到这里,我们赶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个大忠臣!弄得后来,人家翻了脸,驾了铁甲船杀了进来,你挡他不住,乖乖的送银子给他,朝他求和,归根办起罪魁来,你始终脱不掉。到那时候,你自己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语说得好:'君子防患未然。'我现在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又道是:"观人必于其微',这两人会托外国人递条子,他的见解已经高人一着,兄弟就取他这个,将来一定是个外交好手。现在中国人才消乏,我们做大员的正应该舍短取长,预备国家将来任使,还好责备苛求吗。"藩台见制台如此一番说话,心上虽然不愿意,嘴里不好说什幺,只得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   这里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调他二人上来。二人晓得外国信发作之故,自然高兴的了不得,立刻装束进省,到得南京,叩见制台。制台竟异常谦虚,赏了他二人一个坐位。坐着谈了好半天,无非奖励他二人很明白道理。"现在暂时不必回去,我这里有用你们的地方。"两人听说,重新请安谢过。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务局当差,又兼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因他本是海州学堂里的教习,拿他升做南京大学堂的教习,仍兼院上洋务随员。分拨既定,两人各自到差。海州州判自由藩司另外委人署理。海州梅飏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见。萧长贵回来,亦蒙制台格外垂青,调到别营做了统领,仍兼兵轮管带。都是后话不题。   且说海州州判因为奉委做了制造厂提调,便忙着赶去见总办,见会办,拜同寅,到厂接事。你道此时做这制造厂总办的是谁?说来话长:原来此时这位当总办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这人姓傅,号博万。他父亲做过一任海关道,一任皇司,两任藩司。后首来了一位抚台,不大同他合式,他自己估量自己手里也着实有两文了,便即告病不做,退归林下。傅博万原先有个亲哥哥,可惜长到十六岁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当一齐都归了他。人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傅百万。其实他家私,老人家下来,五六十万是有的,百万也不过说说好听罢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不过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赠他一个表号,叫做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自小才养下来没有满月,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一个道台,所以他的这个道台,人家又尊他为"落地道台"。但是这句话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亲友晓得,到得后来亦就没有人提及了。后来大众所晓得的只有这傅二棒锤一个绰号。   且说傅二棒锤先前靠着老人家的余荫,只在家里纳福,并不想出来做官,在家无事,终日抽大烟。幸亏他得过异人传授,说道:"凡是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够吃油腻,脸上便不会有烟气。"他这人吃量是本来高的,于是吩咐厨房里一天定要宰两只鸭子:是中饭吃一只,夜饭吃一只;剩下来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煮汤下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与别的吃烟人两样。他抽烟一天是三顿:早上吃过点心,中饭,晚饭,都在饭后。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气,一抽就是三十来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来口,至少也得五六钱烟。等到抽完之后,热毛巾是预备好的,三四个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个不了,所以他脸上竟其没有一些些烟气。擦了脸,自己拿了一把镜子,一头照,一头说道:"我该了这们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两、八钱,有谁来管我!不过像我们世受国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脸的烟气,怎幺好管属员呢。"有些老一辈人见他话说得冠冕,都说:"某人虽有嗜好,尚还有自爱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都劝他出去混混。无奈他的意思,就这样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着人家到省候补,总觉不愿,总想做两件特别事情,或是出洋,或是办商务,或是那省督、抚奏调,或是那省督、抚明保,做一个出色人员,方为称意。但是在家纳福,有谁来找他?谁知富贵逼人,坐在家里也会有机会来的。   齐巧有他老太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亦保到道员,做了出使那一国的大臣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来的,平时文墨功夫虽好,无奈都是纸上谈兵,于外间的时务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进步,异常迅速,他看的洋板书还是十年前编纂的,照着如今的时势是早已不合时宜的了,他却不晓得,拾了人家的唾余,还当是"入时眉样"。亦幸亏有些大老们耳朵里从没有听见这些话,现在听了他的议论,以为通达极的了,就有两位上折子保举他使才。中国朝廷向来是大臣说甚幺是甚幺,照便奉旨记名,从来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单子开上,又只要里头有人说好话,上头亦就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来,什幺谢恩、请训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头召见,问两句话,亦不过检可对答的回上两句,余下不过磕头而已。列位看官试想:任你是谁,终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时看书纵虽明白,等到办起事来,两眼总漆黑的。   闲话少叙。且说这个温钦差召见下来,便到各位拿权的王大臣前请安,请示机宜,以为将来办事的方针。这些大人们当中有关切的,便荐两个出过洋、懂得事务的,或当参赞,或充随员,以为指臂之助。还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顾荐人,无非为三年之后得保起见。当下只傅二棒锤父亲所提拔那位属员王观察,已有人把他荐到温钦差跟前充当参赞。幸喜钦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从前受过好处的傅藩台的儿子。亦是傅二棒锤有出山的思想,预先有过信给这王观察。王观察才干虽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头,筹寄家用,虽有照例应支银两,无奈总是不敷,所以也须张罗几文。心上早看中这傅二棒锤是个主儿,本想朝他开口,齐巧他有信来托谋差使,便将机就计,在温钦差前竭力拿他保荐,求钦差将他携带出洋。钦差应允。王观察便打电报给他,叫他到上海会齐。等到到得上海,会面之后,傅二棒锤虽然是世家子弟,毕竟是初出茅庐,阅历尚浅,一切都亏王观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观察十分亲密,王观察因之亦得遂所愿。两人遂一块儿跟着钦差出洋。王观察当的是头等参赞。因为这傅二棒锤已经是道台,小的差使不能派,别的事又委实做不来,又亏王观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钦差一笔钱,拜钦差为老师,钦差亦就奏派他一个挂名的差使。温钦差自当穷京官当惯的,在京的时候,典质赊欠,无一不来。家里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钉的衣服。光景艰难,不用老妈,都是太太自己烧茶煮饭,浆洗衣服。这会子得了这种阔差使,在别人一定登时阔绰起来,谁知道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虽然做了钦差大人,依旧是一个人不用,上轮船,下轮船,倒马桶,招呼少爷、小姐,仍旧还是太太自己做。朋友们看不过。告诉了钦差,托钦差劝劝他。他说道:"我难道不晓得现在有钱,但是有的时候总要想到没有的时候。如今一有了钱,我们就尽着花消,倘或将来再遇着难过的日子,我们还能过幺。所以我如今决计还要同从前一样,有了攒聚下来,岂不更好。"钦差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得听他。好在也早已看惯的了,并不觉奇。   傅二棒锤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钦差太太也上去叩见过。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门生,我也不同你客气。况且到了外洋,我们中华人在那里的少,我们都是自己人一样。你有什幺事情只管进来说,就是要什幺吃的、用的亦尽管上来问我要,我总拿你当我家子侄一样看待,是用不着客气的。"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实在再好没有。"说着,又谈了些别的闲话,亦就退了出来。   这一帮出洋的人,从钦差起,至随员止,只有这傅二棒锤顶财主,是汇了几万银子带出去用的。虽然不带家眷,管家亦带了三四个。穿的衣裳,脱套换套。他说:"外国人是讲究干净的。"穿的衬衣衫裤,夏天一天要换两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换下来的,拿去重洗。外国不比中国,洗衣裳的工钱极贵,照傅二棒锤这样子,一天总得两块金洋钱工钱,一月统扯起起来,也就不在少处了。   钦差幸亏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从到得外洋一直仍旧是太太自己浆洗。在外国的中国使馆是租人家一座洋房做的的。外国地方小,一座洋房总是几层洋楼,窗户外头便是街上。外国人洗衣服是有一定做工的地方,并且有空院子可以晾晒。钦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里,只有窗户外头好晾。太太因为房里转动不开,只得拿长绳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齐拴在绳子上,两头钉好,晾在窗户外面。这条绳子上,裤子也有,短衫也有、袜子也有,裹脚条子也有,还有四四方方的包脚布,色也有蓝的,也有白的,同使馆上面天天挂的龙旗一般的迎风招展。有些外国人在街上走过,见了不懂,说:"中国使馆今日是什幺大典?龙旗之外又挂了些长旗子、方旗子,蓝的,白的,形状不一,到底是个什幺讲究?"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诧为奇事。便有些报馆访事的回去告诉了主笔,第二天报上上了出来。幸亏钦差不懂得英文的,虽然使馆里逐日亦有洋报送来,他也懒怠叫翻译去翻,所以这件事外头已当着新闻,他夫妇二人还是毫无闻见,依旧是我行我素。   傅二棒锤初到之时,衣服很拿出去洗过几次,便有些小耳朵进来告诉了钦差太太,说傅大人如何阔,如何有钱,一天单是洗衣服的钱就得好几块。钦差太太听了,念一声"阿弥陀佛":"要是我有了钱,决计不肯如此用的。我们老爷、少爷的衣服统通是一个月换一回,我自己论不定两三个月才换一回,那里有他阁,天天换新鲜。他一个月有多少薪水,全不打算打算。照这样子,只怕单是洗衣服还要去掉一半。你们去同他说:横竖一天到晚空着没有事情做,叫他把换下来的衣裳拿来,我替他洗。他一天要化两块钱的,我要他一天一块钱就够了。他也好省几文。我们也乐得赚他几文,横竖是我气力换来的。"   当下,果然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傅二棒锤。傅二棒锤因为他是师母,如把裤子、袜子给他洗,终觉有些不便,一直因循未果。后来钦差太太见他不肯拿来洗,恐怕生意被人家夺了去,只得自己请傅二棒锤进来同他说。傅二棒锤无奈,只得遵命,以后凡是有换下来的衣服,总是拿进来给钦差太太替他浆洗。头两个月没有话说,傅二棒锤因为要巴结师母,工价并不减付,仍照从前给外国人的一样。钦差太太自然欢喜。   有天有个很出名的外国人请钦差茶会,钦差自然带了参赞、翻译一块儿前去。到得那里,场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人。多半都是那国的贵人阔人,富商巨贾,此外也是各国人公使、参赞,客官商人。凡是有名的人统通请到。傅二棒锤身穿行装,头戴大帽,翎顶辉煌的也跟在里头钻出钻进。无如他的人实在长得短,站在钦差身后,垫着脚指头想看前面的热闹,总被钦差的身子挡住,总是看不见;夹在人堆里,挤死挤不出,把他急的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乱摆。   齐巧他身子旁边站了一个外国绝色的美人。外国的礼信:凡是女人来到这茶会地方,无论你怎样阁,那女人下身虽然拖着扫地的长裙,上半身却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无异。这是外国人的规矩如此,并不足为奇的。傅二棒锤站在这女人的身旁,因为要挤向前去瞧外面的热闹,只是把身子乱摆,一个脑袋,东张西望,赛如小孩摇的鼓一般。那女人觉得膀子底下有一件东西磕来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凉冰冰的,不晓得是什幺东西。凡是外国人茶会,一位女客总得另请一位男客陪他。这男客接到主人的这副帖子,一定要先发封信去问这女客肯要他接待与否,必须等女客答应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来伺候。倘若这女客不要,还得主人另请高明。闲话休叙。且说这天陪伴这位女客的也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外国人,听说还是一个伯爵,是在朝中有职事的。当时那外国女客因不认得那件东西,便问陪伴他的那个伯爵,问他是什幺。幸亏那位伯爵平时同中国官员往来过几次,晓得中国官员头上常常戴着这翠森森、凉冰冰的东西,名字叫做"花翎",就同外国的"宝星"一样,有了功劳,皇上赏他准他戴他才敢戴,若是不赏他却是不能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把银子可捐戴的一层没有告诉了他。这也是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国内情的缘故,休要怪他。当下那外国女客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把身子退后半尺,低下头去把傅二棒锤的翎子仔细端详了一回,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后同那伯爵说笑了几句,方始罢休。   这天傅二棒锤跟了钦差辛苦了几个时辰,人家个子高,看得清楚,倒见了许多什面;独有他长得矮,躲在人后头,足足闷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没有瞧见。因此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使馆,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天,有个出名制造厂的主人请客,请的是中国北京派来考查制造的两位委员。这两位委员都是旗人,一名呼里图,一名搭拉祥,都是部曹出身。到了外洋,自然先到钦差衙门禀到,验过文书,却与傅二棒锤未曾谋面。这晚厂主人请那两位委员,却邀他作陪。傅二棒锤接到了信,便一早的赶了去,见了外国人,寒暄几句。接着那两位委员亦就来了。进门之后,先同外国人拉手,又同傅二棒锤厮见,问傅二棒锤:"贵姓?台甫?贵处?贵班?贵省?几时到外洋来的?"傅二棒锤一一说了。他俩晓得是钦差大人的参赞,不觉肃然起敬。   傅二棒锤仔细看他二人:一个呼里图,满脸的烟气,青枝枝的一张脸;一个搭拉祥,满脸的滑气,汕幌幌的一张脸。年纪都在三十朝外,说的一口好京话,见了人满拉拢,傅二棒锤亦问他二人官阶一切。呼里图说是:"内务府员外郎,现在火器营当差。"搭拉祥是"兵部主事,现蒙本部右堂桐善桐大人在王爷跟前递了条子,蒙王爷恩典派在练兵处报效。"'是咱俩商量:凡是人家出过洋的回来,总是当红差使。所以咱俩亦就禀了王爷,情愿出洋游历,考查考查情形,将来回来报效。王爷听了很欢喜。临走的这一天,咱俩到王爷跟前请示。他老人家说:"好好好,你们出去考察回来,一家做一本日记,我替你们进呈,将来你俩升官发财都在这里头了。'傅二哥,你想,他老人家真细心!真想得到!咱俩蒙他老人家这样栽培,说来真真也是缘分。"   傅二棒锤听了他二人这一番说话。默默若有所悟,听他说完,只得随口恭维了两句。接着便是本厂的主人同他二人说话,两边都是通事传话。厂主人问他二位:"在北京做此什幺事情?想来一定忙的?"呼里图说是:"吃钱粮,没有别的事情。"外国人不懂。通事又问了他,才晓得他们在旗的人,自小一养下来就有一份口粮,都是开支皇上家的。厂主人方才明白。又问搭拉祥,搭拉祥说:"我单管画到。"厂主人又不知甚幺叫"画到"。搭拉祥说:"我们当司官的,天天上衙门,没有什幺公事,又要上头堂官晓得我们是天天来的,所以有本簿子,这天谁来过,就画上个'到'字。我专当这差使。除掉自己之外,还有些朋友,自己不来,托我替他代画的。所以我天天上这一趟衙门,倒也很忙。"   厂主人又问他二人:"这遭出来到我们这里,可要办些什幺枪炮机械不要?"搭拉祥正待接腔,呼里图抢着说道:"从前咱们火器营里用的都是鸟枪,别的枪恐怕没有比过他的。至于炮,还是那年联兵进城的时候,前门城楼上架着几尊大炮,到如今还摆着,咱瞧亦就很不小了。"当下厂主人见他说的话不类不伦,也就不谈这个,另外说了些闲话。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锤回到使馆,心想:"现在官场只要这人出过洋,无论他晓得不晓得,总当他是见过什面的人,派他好差使。我这趟出洋总算主意没有打错,将来回去总得比别人占点面子。"   一个人正在肚里思量,不提防接到家里一个电报,说是老太太生病,问他能否请假回去。他得到这个电报,心上好不自在。要想留下,究竟老太太天性之亲,一朝有病,打了电报来,要说不回去,于名分上说不下去;如果就此请假回国,这里的事半途而废,将来保举弄不到,白吃一趟辛苦,想想亦有点不合算。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后来他这电报一个使馆里都传开了,瞒亦难瞒。钦差打发人来问他,老太太犯的是什幺病,要电报去看。他一想不好,只得上去请假,说要回国省亲。又道:"倘若门生的母亲病好了,再回来报效老师。"温钦差道:"我本想留下你帮帮我的,因为是你老太太有病,我也不便留你,等你回去看看好放心。老弟几时动身?大约要多少川资?我这里来拿就是了。"   傅二棒锤一想:"这个样子,不能不回去的了,眼望着一个保举不能到手。至于回国之后,要说再来,那可就烦难了。"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到前日呼里图、搭拉祥二人的说话,只要到过外洋,将来回去总要当红差使的,于是略略把心放下。又想:"他们到这里游历的人都要记本日记簿子,以为将来自见地步。我出来这半年,一笔没记。而且每日除掉抽大烟,陪着老师说闲话之外,此外之事一样未曾考较,就是要记,叫我写些什幺呢?回去之后,没有这本东西做凭据,谁相信你有本事呢?"   亦是他福至性灵,忽又想到一个绝妙计策,仍旧上来见老师,说:"门生想在这里报效老师,无奈门生福薄灾生,门生的母亲又生起病来,门生不得不回去。辜负老师这一番栽培,门生抱愧得很。"钦差道:"父母大事,这是没法的。你回去之后,能够你们老太太的病就此好了,你赶紧再来,也是一样。倘或真果有点什幺事故,你老弟一时不得回来,好在愚兄三年任满,亦就回国,我们后会有期,将来总有碰着的日子。"   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如此栽培,实在无可报答,看样子,门生的母亲未必再容门生出洋。门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见到省,稍谋禄养。门生这一到省,人地生疏,未必登时就有差委。门生想求老师一件事情。……"钦差不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可是要两封信?老弟分发那一省?"傅二棒锤道:"门生想求老师赏两个札子。"钦差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我内地里没有甚幺事情可以委你去办。"   傅二棒锤道:"不是内地,仍旧在外国。英国的商务,德国的枪炮,美国的学堂,统通求老师赏个札子,等门生去查考一遍。"钦差道:"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于回去,还有工夫一国一国的去考查这些事情吗?"傅二棒锤道:"门生并不真去。"钦差道:"你既不去,又要这个做甚幺?这更奇了!"   傅二棒锤又扭捏了半天,说道:"不瞒老师说;老师大远的带了门生到这外洋来,原想三年期满,提拔门生得个保举,以便将来出去做官便宜些。谁料平空里出了这个岔子,现在保举是没有指望。这是门生自己没有运气,辜负老师栽培,亦是没法的事。门生现在求老师赏个札子,不为别的,为的是将来回国之后,说起来面子好看些。虽说门生没有一处处走到,到底老师委过门生这们一个差使,将来履历上亦写着好看些。"   温钦差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你道为何?原来温钦差的为人极为诚笃,说是委了差使不去这事便不实在,所以他不甚为然,因之没有下文。当下但问他:"几时动身?川资可到帐房去领。"傅二棒锤见钦差无话,只得退了下来,心上闷闷不乐。幸亏他父亲提拔的那位王观察此时正同在使馆当参赞,听得他这个消息,立刻过来探望。傅二棒锤只得又托他吹嘘,王观察一口应允。傅二棒锤又说:"只要钦差肯赏札子,情愿不领川资,自行回国。"王观察正是钦差信用之人,说的话自然比别人香些。钦差初虽不允,禁不住一再恳求,又道是:"傅某人情愿不领川资,况且给他这个札子,无关出入。"钦差因他说话动听,自然也应允了。   谁知傅二棒锤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收拾行李,叩谢老师,辞别众同事,急急忙忙,趁了公司船回国。在公司船上,足足走两个多月方回到上海。在上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时重时轻,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心上一欢喜,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请了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锤于是把心放下。这趟出洋虽然化了许多冤枉钱,又白辛苦了半年多,保举丝毫无望,然而被他弄到了这个札子,心里却是高兴。路过上海时,请教了一位懂时务的朋友,买了几部什幺《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凡是那一国轮船打得好,那一国学堂办得好,那一国工艺振兴得好,那一国枪炮制造得好,虽不能全记,大致记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人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识。"傅二棒锤听了,心上欢喜。仍旧逐日温习,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看看决无妨碍的了,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得什幺。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事完正待销差,忽接到老母病电,一面电禀销差,一面请假回国。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听了他这番说话,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幺《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熟的几句话说了出来。听上去倒也是原原本本,有条不紊。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又问他外国景致,这是更无查对之事,除自己知道的之外,又随口编造了许多。那些大老爷有几位轮船都没有坐过,听了他话还有什幺不相信的。傅二棒锤见人家相信他的话,越发得意的了不得。   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传了上去。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从前曾在那里同过事,自然有点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南京候补虽多,能够懂得外交的却也很少,某人既到过外洋,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经存了个另眼看待的心。等到见面,傅二棒锤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幺事情一一陈说一遍。说完,又从靴筒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略为看了一看,便问他所有的地方可曾自己一一亲自到过。傅二棒锤索性张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不但身到其处,并且一一都考较过,谁家的机器,谁家的章程,滔滔汩汩,说个不了。好在是没有对证的,制台当时已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什面的,有些交办的新政很可以同他商量。他阅历既多,总比我们见得到。"司、道都答应着。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锤禀辞,要往苏州,说是禀见抚台去。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锤自然高兴。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而且一向是谨小慎微,属员给他一个禀帖,他要从第一行人家的官衔、名字,"谨禀大人阁下敬禀者"读起,一直读到"某年月日"为止,才具只得如此,还能做得什幺事情。所以听了他的说话,倒也随随便便,并不在意。傅二棒锤见苏州局面既小,抚台又是如此,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此时制台正想振作有为。都说他的人是个好的,只可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学无术"四个字的毛病。倘或身旁有个好人时时提醒了他,他却也会做好官的。无奈幕府里属员当中,办洋务的只仗着翻译。要说翻译,外国话、外国文理是好的,至于要讲到国际上的事情,他没有读过中国书,总不免有点偏见,帮着外国。所以这位制台靠了这班人办理外交,只有愈办愈坏,主权慢慢削完,地方慢慢送掉,他自己还不曾晓得。此外管军政的,管财政的,管学务的,纵然也有一二个明白的在内,无奈好的不敌坏的多,不是借此当作升官的捷径,便是认做发财的根源。一省如此,省省如此,国事焉得而不坏呢!   闲话休叙。且说傅二棒锤回到南京,制台又廖采虚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随后他又上条陈,说省城里这样办得不好,那样办得不对,照外国章程,应该怎样怎样。制台相信了他的话,齐巧制造枪炮厂的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拔给许多款项叫他随时整顿。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会办。这几个差使都是他说大话、发空议论骗了来的。考其究竟,还亏温钦差给了他那个考查各国的札子。他虽然一处没有去,借了这札子的力量,居然制台相信他,做了这厂的总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拔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锤初委总办,接手未久。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锤自从接差之后,诸事顺手,从未出过一点岔子,所以制台愈加相信。当了两年红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交卸到省,仍旧当他的红差使。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知,做了"摇头大老爷"①,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后来能否如愿,书中不及详叙。   ①摇头大老爷:指通判。通判是知府的辅佐官,知县见了通判要行见上司礼节,而过后则摇头,是瞧不起通判的,所以叫通判为"摇头大老爷"。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十分拥挤,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做上司的人既漫无区别,专检些有来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写信的人,照应照应,量委差缺。有些苦的,候补了十来年永远见不到上司面的人还有。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好的留省当差,坏的咨回原籍,或是责令学习。折子上去,上头自然没有不准,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①"的,奉到这个上谕,譬如本来敷衍的,至此也要整顿起来。还有些督、抚晓得捐班当中通的人少,也不忍过于苛求。凡是捐班人员初到省,道、府大员总得给他个面子,不肯过于顶真,同、通以下以及佐杂就用不着客气了。   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幺策论,也不要扃门考试,同通、知县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②同日本的几道谕旨以及几个折奏,并没有什幺深文奥义,是顶容易明白的。这时候做督、抚的人随手翻一条,或是谕旨,或是折片,只要不点"骑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并不烦难。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   ①课吏馆:各省设立为候补官员学习的地方。   ②"宫门抄":清代内阁发抄的关于宫廷动态等情况,同报房抄出,为京报内容之一,或单独印刷发售,由宫门口抄出,故名。   传说那一省有一个候补同知到省,抚台叫他点《京报》,点的是那一省的巡抚上的折子。这位巡抚是姓觉罗,他当下拿笔在手,"某省巡抚"一点,"奴才"一点,"觉罗"一点。点到这里,抚台说:"罢了!罢了!不消再往下点了!"当下那位同知还不晓得自己点错,等到众一齐点过,退了下去,还要指望上司照应他,派他差使。那知道过了两天,挂出牌来,是叫他回籍学习。他到此急了,一时摸不着头脑。请教旁人,旁人说:"莫非你点《京报》点错了罢?"他还不服。人家问他点的那一段,他便背给人家听。又道:"旗人的名字一直是两个字的,'奴才'底下'觉罗"两字一定是这位抚台的名字,我点的并不错。"人们见他不肯认错,也就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告诉他,等他糊涂一辈子。但是上司挂牌叫他回去学习是无从挽回得来的,只得收拾行李,离开此省,另作打算。此外因点破句子闹笑话的尚不知其数,但看督抚挑剔不挑剔,凭各人的运气去碰罢了。   至于一班佐杂,学问自然又差了一层,索性《京报》也不要他点了,只叫他各人把各人的履历当面写上三四行。督、抚来不及,就叫首府代为面试。只要能够写得出,已算交代过排场,倘若字迹稍些清楚点就是超等。至于写不成字的往往十居六七,要奏参革职亦参不了许多,要咨回原籍亦咨不了许多。做上司的到了此时亦只好宽宏大量,积点明骘,给他们留个饭碗罢了。   闲话少叙。目下单说湖南一省,新近换了两任巡抚,着实文明,很办了些维新事业,属下各员望风承旨,极应该都开通的了。那知开者自开,闭者自闭。当时正接着这考试属员的上谕,抚台本是个肯做事的人,当下便传两司商量办法。藩台说:"同、通、州、县,本有月课。现在考较他们,也不过同月课一个样子"。臬台说:"其实只要月课顶真些考,考得好的,拔委差缺,那不好的,自然也要巴结上进。"抚台道:"这个我岂不知,但是现在军机里郑重其事的写出信来,总得另外考试一场,分别一个去取。我的意思不光是专考捐班人员,就是科甲出身的也应一体与试。"   齐巧藩台是个甲班,便道:"科甲出身人员总求大帅给他一个面子,可否免其考试?"抚台道:"这个不可。科甲人员文理虽通,但是他们从前中举人,中进士,都是仗着八股、试帖骗得来的,于国计民生毫天关系。这番考试乃是试以政事,公事明白的方可做官;倘若公事不明白,虽是科甲出身,也只好请他回家处馆。这样人倘若将来拿了印把子,怕不误尽苍生吗!"藩台听了无话。   当下,抚台便叫藩台传谕他们:自从候补道、府起至佐杂为止,分作三天,一体考试。如有规避,从重参处。倘有疾病,随后补考。这个风声一出,人人害怕,个个惊皇。不但一班候补道台怨声载道,自以为已经做了监司大员,如今还要他同了一班小老爷分班考试,心上气的了不得。至于一班科甲人员尤其不平,心想:"我们乃是正途出身,又不是银子买来的,还要考甚幺!"但是抚台既有这个号令,又不敢违拗,只得一个去打听几时才考,考些甚幺,打听着了,以便出预先揣摩起来。   其中有位候补知府乃是一位太史公截取①出来的。到省后亦委过两趟好点的差使,无奈总是办理不善,闹了乱子,撤了回来,因此也就空在省里。他虽然改官外省,却还是积习未除。他点翰林的那年,已经四十开外,五十多岁上截取出来。目下已经六十三岁,然而精神还健,目力还好。每日清晨起来,定要临幕《灵飞经》①,写白折子两开方吃早点。下午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又要翻出诗韵来做一首五言八韵诗。他说:"吟诗一事,最能陶写性灵。"然而人家见他做诗却是甚苦,或是炼字,或是炼句,往往一首诗做到二三更天还不得完。诗不做完就不睡觉。偶然得到了一句自己得意的句子,马上把太太、少爷一齐叫了来,讲给他们听。有时太太睡了觉,还一定要叫醒了他,或爬在床沿上高声郎诵,念给太太听。他自从当童生起,一直顶到如今,所有做的试帖诗稿,经他自己删汰过五次,到如今还有二尺来高,六十几本,自以为在清朝当中也算得一位诗家了。后来朝廷废去八股、试帖,改试策论,他听了大不为然。此时已经改外候补,因为得了这个信息,气的三天没有上衙门。同寅当中有两个关切的,还当他有病在家,都走来瞧他,问他为什幺不出门。他叹口气,对人说道:"现在是杂学庞兴,正学将废!眼见得世界上读书的种子就要绝灭了"自此以后,白折子写的格外勤,试帖诗做的格外多。人家问他何苦如此,他说他是为正学绵一线之留延,所以不得不如此。大家都说他痰迷心窍,也就不再劝他。   ①截取:具有一定资格的官员,由吏部根据他的科分、名次、食俸年限,核定他截止的期限,予以选用。   ①《灵飞经》:道教经名,唐书法家钟绍京曾节录经文,写成灵飞经帖,成为习小楷字的范本。   又过了些时,听见抚台有考试属员的话,又说连正途出身的道、府亦要一体考试。他听了更气的什幺似的,说:"我们自从乡、会、复试,朝、殿、散馆以及考差,除掉皇上,亦没有第二个人来考过。咱如今不该做了他的属员,倒被他搬弄起来,这个官还好做吗!"说着,马上要写禀帖给抚台告病,说:"不干了!我不能来受他的气!"谁知他老人家正在闹着告病,倒说一连接到亲友两封来信:一封是他一个至好朋友,还是那年由京里截取出来,问他挪用过八百金,一直未曾归还。如今那个朋友光景很难,所以写了信来问他讨。又一封乃是他的亲家,现任户部侍郎,从前定过他的小姐做儿媳,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拟于秋间为之完姻,以了"向平之愿"。这位待郎公亲家乃是他一向仰仗的。想想自己女儿也不小了,留在家里无用,早晚总要出阁的。还帐要钱,嫁女儿亦是要钱,眼面前就有这两宗出款,倘若不做官,更从何处张罗?因此空发了半日牢骚。   过了一夜,第二天便出门拜见首府。因首府是他同年,彼此知己,好打听中丞这番考试属员是个什幺宗旨,所考的是些什幺东西。首府同他说:"听说也不过策论、告示、批判之类。"他说:"若说策论呢,对策不过翻书的工夫,乡、会三场以及殿试,我辈尚优为之。至于作论,越发不是难事,不过做一篇散体文章,况且朝考亦要作论,这些都是做过的。至于拟告示,拟批,拟判,我兄弟虽是一行作吏,但自问并不同于俗吏所为,一向于这公事上头却也不甚留心,不甚了了。骤然拿个禀帖叫我批,说桩案子叫我判,叫我写些什幺呢?"   首府乃是一个老滑,听了说道:"这些事情,只要准情酌理,大致不错,也就交代过去,没有什幺烦难的。"他道:"总要还他格式才好。这些格式我肚子里一向没有,怎幺好呢?"首府道:"就像我兄弟出来做官,何曾懂得什幺格式,也不过书办拟了上来,老夫子改好之后,再送我过目,瞧着有不对的,斟酌换两个字罢了。老同年如其单要讲究格式,其实只要一书办足矣。"那位截取知府听了,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现在我兄弟就少怎幺一个人指点指点。如此就拜托同年,可否就在贵衙门里书办当中检老成练达的赏荐一位,以便兄弟朝夕领教?也免得时刻来烦老同年。"首府被他缠不过,晓得他有痰气的,如果不答应,一定还要缠之不休,只得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