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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周介山巧结单品纯 费太太误入迷龙阵
话说周太太听了单龙吟一席话,笑道:“你这个乖人,也会有上当的日子。总算你还好,没有被他们骗去。”周凤姑道:“单家弟弟,究竟是老实头,这种鸭尿臭事情,当着人也会讲出来。叫是我,瞒着都不及呢。”周太太道:“康家妹子呢?”周凤姑道:“哎哟,我真昏了,我出来本是邀请你们叉麻雀的,全被单家弟弟讲说新闻故事,讲的我正事都忘掉了。”单凤鸣道:“前天张园大力士比武,你们可曾去瞧。”费太太道:“可就是打擂台?”单凤鸣道:“正是。”费太太道:“我们也曾去瞧过,上了个大当。他们那里打甚么擂台,不过虚张声势,就这么着闹一闹是了。”单凤鸣道:“那是第一回,第二回就真个比赛了,打的着实认真。”费太太道:“我们没有知道,可真错过了。”单凤鸣道:“不曾去瞧倒好,我们瞧得真要唬煞,两个狠得来,拼什么命似的,打了去又打了来,打得连那支台都轧轧作响,好像要坍下来一般,瞧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费太太道:“可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比赛么?”单凤鸣道:“外国人如何敢出手,两个力士都是中国人呢。一个姓霍、一个姓曹。那个姓曹的山东佬,生得又长又大,耀耀照照,四金刚似的一尊,那里晓得竟会败在姓霍的手里。人家都说他败的不应该呢。”费太太道:“外国人事事逞强,怎么轮着比武倒又不敢出起手来。”周太太插言道:“外国人又不懂什么拳捧,光靠着几斤蛮力,济甚事。亏得不曾交手,交起手来一定要鸭尿臭。”费大小姐道:“那日瞧打擂台的人可多?”单凤鸣道:“这日张园的热闹,真是从来不曾有过。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第大门,马车、汽油车停得水泄不通。我们挨挤了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周凤姑道:“不要仅讲闲话了,康家妹妹缺着搭子,要我来邀人呢。”周小燕道:“人很多着,就再坐两桌也可以。”周太太道:“费太太、费小姐是新客,自然先发发利市了。”费大小姐于睹钱一道,本很喜欢。听周太太这么说,回向费太太道:“嫂子,我们不应酬一会子,好似不中抬举了。”费太太笑向马小姐道:“你瞧这赌鬼,偏说得恁地体面。”周太太道:“玩玩打甚么紧,我们又不是真要赢钱,消遣消遣罢了。”于是费太太、费大小姐跟着凤姑走入里间。见康小姐横在炕上正在抽鸦片。还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衔着支香烟,坐在下首闲瞧。中间一只红木碰和台,斜角儿摆着。两角摆着两只方几,牙牌筹码摆列整齐。费太太等走进,那衔着香烟的姑娘早抬起身来,康小姐也忙弃枪坐起。周凤姑从旁介绍,才知衔着香烟的就是王样甫的大女儿珍珠。康小姐道:“凤姐姐你好,邀邀客索性连你都不来了。我向珍姐姐笑说,阿凤这丫头邀客邀客,被客邀了去了。”周凤姑道:“哎唷小姐,丫头原差了,求小姐饶恕过这番。”康小姐道:“要我饶恕,替我装一筒烟我才饶你。”周凤姑道:“我的乖乖,那原我不好,宠坏你了。”说着,果然走过去,把他烧残的那筒烟,发开装好,捏了个精光,调转枪头,凑到康小姐嘴边。康小姐接住枪,呼呼呼一气到底,连声赞道:“装得出色,好丫头,我就饶你。”周凤姑道:“不要七十八十,吃上了瘾才受用。”王珍珠道:“叉麻雀罢,人家候着呢。”于是康小姐、王珍珠、费太太、费大小姐四个人扳庄入座,碰的乃是一百块洋钱一底的,二四麻雀。叉毕四圈,天已凑夜,周凤姑邀请众人到外边去便饭。这席菜是本厨房办的,烧得十分精致。周凤姑亲自陪席,殷勤劝酒。费太太等因为麻雀没有终局,不敢尽量,覆杯,告醉。吃毕夜饭,重行扳庄。费大小姐手色盛起来,连和几副大牌。结末庄轮到费太太,又和下一副倒勒三百和大脾。碰完结帐,费大小姐赢了一百八十五元,费太太赢了九十七元,康小姐最输,输到二百十元,王珍珠只输得七十二元。
看官,赌钱这事情,初出手时光赢钱,是最坏不过的坏事。一切倾家荡产,都由这第一回赢钱酿成功的。倘使一出手就遭着大败亏输,任你冥顽不灵的人,也要醒悟过来,谁还情愿再去赌。只有一桩莫解处,偏是初出茅庐偏又无赌不胜。俗语叫做赌神收徒弟。现在费太太姑嫂两个被赌神收做了徒弟,自然赌味一天一天浓起来,赌兴一天一天高起来。那两位姨太和二小姐,被着费太太的德化,自然而然也都起劲起来,五个人渐渐趋归一路。周公馆里的赌局,原不止麻雀一项。牌九、摇摊、抓摊以及掷老羊、斗挖花种种名色,无一不备,真是诸色俱全,任从客便。
费太太在麻雀里头,起初很是得手。后来不知怎样,风头渐渐转了。五六天工夫,竟连输了二千多银子。输的他心灰意懒,渐渐不大高兴出手了。周太太再三劝驾,说道:“胜败兵家常事,麻雀里输几千洋钱值得甚么,只消牌九里打得重点子,一两记就翻了转来。”费太太道:“叉麻雀尚且输钱,牌九那里打得,打起脾九来,越发要输得利害了。”周太太道:“那倒说不定的。”康小姐前月麻雀里输过三千五百多块钱,一场牌九翻了本不算,还反赢了七百六十几块洋钱。”费太太道:“我现在输顺了手,捏上牌就拿稳输钱,输的我胆子都怯了。”周太太道:“不打也罢,打也罢,今晚单龙吟、单品纯叔侄两个子,在东厢房玩抓摊,我们且去瞧瞧。喜欢打不妨打他几记,不喜欢打就白瞧瞧,他也不会来勉强人家的。”费太太道:“甚么叫做抓摊?倒从没有见过。”周太太道:“抓摊是最公平最好玩最有趣味的一桩玩意儿,是随意模出一把铜钱来,放在一个碟子里,上面罩上一个瓷杯,病人家打开了宝,用手数,恐怕有弊病,却拿一根筷子,一个个钱数给人家瞧。按着一二三四数目,分为龙白进出四门。没有开宝时光,是何门路,连做宝的人都没有明白,真是最公平不过的玩意儿。不信少顷瞧见了就明白了。”费太太本是个好奇的人,听说抓摊用铜钱做宝,便存了个观光之心。随道:“停会子倒要见识见识。”看官,你道这单龙吟、单品纯果是纱厂总办官宦世家么?呸,原来都是著名翻戏,头等(外囗内栾)霸,专行靠赌为生。一手好牌九,拗副巴龙头,褪副巴龙梢,轻圆活泼,任你怎样精细的人,碰着了也难瞧破。
且住,编书的,这翻戏(外囗内栾)霸,到底是外国名色,是中国名色?叽哩咕噜写了满纸,瞧了又一点子懂不出。编书的答道:这种专门特别名词,凡是老于赌界的,自然不用注释,能够一目了然。既劳质问,倒又不能不详解一番。翻戏、(外囗内栾)霸,都是赌棍别号。普通话就叫牌九司务。现在索性把赌界中几个专门名目列了个表,省得看官们事事质问。
叶子--牌
统叶子--带牌进门
急统--骰子挖空中心,全嵌铁屑或水银者
急头--骰子挖空一角,或小半,暗嵌铁屑或水
银者
空子--好户头赌客
老空--同上
老大--同上
阿大--同上
老贵--同上
阿贵--同上
干血痨——没有钱的赌客
梢板——洋钱
血路——同上
足寸丈——十元为寸,百元为尺,千元为丈
劈帐——拆份头
宕头——份头
提客帐——拆份头与知风不在场之人
进门槛——晓得赌经的人
勿进足——略知赌经的人
趁船——有人取巧跟打活门
双龙会——道中人正在动手忽遇同道
阵上失风——动手时偶然失眼输钱
搭台——同道等候空子未来先自开场消遣
扎场面——同上
扮搭客——空子不多道中人凑数陪赌
揩油——同道赢钱之后不肯全数摊派私行干没
吃油饼——同上
上盘——做上风
下盘——做下风
呕吧——赢进的钱重行拿出还给老空
天打——临场失败
看官们瞧见这些专门词,可要疑在下也是(外囗内栾)霸。呵呵,在下倘是(外囗内栾)霸时,早去寻觅老空,弄些梢板,过那逍遥日子,谁耐烦低头伏案的干这笔墨营生。闲言扫开,书归正传。
却说单品纯叔侄,具了这副通天手段,一竟在长江一带,换日偷天。这年不知恁样,认识了周介山,两个人竟然要好起来。彼时介山还不甚得意,听了品纯的劝,也曾扮过几回搭客,劈过几回帐,贴补贴补零用,并且麻雀里头的过门、抽心、挖角、捞浮尸、砌夹四、仙鹤吃食等种种手法,也经品纯指示过,倒颇能够得心应手。介山还要学习牌九、摇摊、抓摊各种秘诀。品纯道:“介兄,并不是兄弟不肯传授,我们这一道,看来不甚希奇,学去却非容易。第一须要眼光好,几个头儿、脑儿、尖儿、顶儿都是自小下死工夫苦练成功的。不要说掏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就这认识几张竹牌,也非一朝一夕学得会的。念书人掉几句文,写几个字,动不动说是十年窗下。像我们才十年窗下呢。像你老兄,不是我小觑你,眼前就摆着乱筋叶子,对筋叶子你也只同寻常叶子一般看待。碰着门槛进点子的老贵,岂不就要尴尬么。”介山道:“你把我说得太不济事了,我也晓得对筋乱筋两种叶子,乱筋是三十二根竹头做成的,张张牌背的竹纹不同,所以张张都有记认。对筋是十七根竹头做成的,一根竹头做一对牌,么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能不分做两样。这两种叶子,都是很容易认识的。”品纯道:“我且拿一副叶子出来,请你瞧瞧,瞧的出我就指教与你。我们翻帮中,现下人才也很缺乏。你如果学的成就,大家也多一个帮手。”说着,便开抽屉拿出三副牌来,倒在桌上,指道:“这三副叶子,一副是乱筋,一副是对筋,一副是寻常的。你瞧瞧两样没有两样?”介山接来一瞧,见三副脾一般的象牙面子白竹背,细腻光滑,那里有甚两样。摇头道:“果然瞧不出,看来此道与我无缘了。”品纯道:“介兄可知非是兄弟不肯指教,你的眼光实是不济了。我们炼这双眼光,全靠着年轻精足,心静志坚。初炼的时候,每在清朝起身,站在天井里先数屋檐上的瓦檐。瓦檐数清了,再数屋楞里的瓦片。瓦片数清了,再数铜钱。那数瓦檐数瓦片数铜钱,都是用眼珠子默数,不能用手指点。等到一串铜钱摆在地下,望下去几个青钱,几个白钱,几个黑钱,一目了然,半点子没有错误。那才可以认识叶子,把三十二张叶子,平铺台上,逐一辨识。白昼认的清楚,晚上再认。逐日把这副叶子打着五关,直到黑暗里点一根纸煤头,一掠就能认识,才可以出得手去。这还光是眼法。若讲手法,还要繁难。手法共有掏、揿、抢、拍、捞五个字,内中掏、揿、抢是正诀,拍、捞是偏诀。正诀里掏字工夫最利害,也最难,随便什么人在推庄,这副叶子并没有经过手见过面的,只消坐下去扳门,每扳一副,就暗暗掏上个暗记。四五方牌九堆过,三十二张叶子,没一张没有我的记号,便能一目了然,旁边人如何会知道。任你再精细点子的人,也拿不着我破绽,又奈何我呢。揿字工夫,就不及掏字多多了。不过靠着砌牌时光,揿两副同点子的牌,或是夹棍。”介山道:“甚么夹棍?”品纯道:“夹棍就是双夹。”介山道:“双夹又是甚么?”品纯道:“夹棍双夹就是劈开对子的别名。这劈开对子,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诀更不及揿字了,全靠着心灵手活,稍一呆滞,就要穿绷。”介山道:“敢就是麻雀里的飞手么?”品纯道:“与飞手差不多,砌牌时光,自己留心这一条牌里,第几副点子最大。怎奈掷出骰子去,偏偏拿不到手。这时候,顺要灵快,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到旁人取牌,趁势把大点子牌抢了进来,随将手指在牌上略略一带,把台上余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子不能被人家看破。”介山道:“这个还容易学步,我麻雀里的抠心、挖角、脱梁换柱经你指点了,行过几回,总算都没有穿绷。”品纯道:“究竟牌九难点子。”介山道:“麻雀里的抠心,不是向旁人打出的牌里抠进一张么?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没用的张子,换取牌上有用的张子,那一样不要心灵手活。”品纯道:“麻雀牌张多,牌九牌张少,牌张多容易浑的过。”介山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许多讲究。”品纯道:“这掏、揿、抢都是正诀,像拍笋头捞浮尸就是偏风文章了。”介山道:“捞浮尸还不难,拍笋头可真不容易。”品纯道:“拍笋头有大过门、小过门两个过门。大过门把牌藏在虎口里头,小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之间。虽是一般的看不出,却是大过门又来得稳当点子。”介山道:“我一个子曾经试演过,想把牌面拍去。无奈镶的坚牢不过,再也拍不去。拍去且不能,何况拍上去。”品纯道:“那原要自小习炼的。”介山听了,知道自己眼光不好,不能再行学习。遂向品纯道:“几时等兄弟搬家到上海,敝内和舍妹眼光都比兄弟好点子,到那时请我兄指教指教他们,或者倒能够得着一知半解,也未可知。”品纯道:“你我虽然知己,只是教授这小术,须日夜聚首在一块儿,这其中未免有点子不便么。”介山忙道:“品兄,你我这样交情,还避甚么嫌疑。老实说,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我的妹子就是你的妹子,只要恳求你尽心教授,让他们略有寸进,那伯……说到这里,便附着品纯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单品纯听了,顿时欢喜起来。却回问介山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我怕你一时高兴,说说罢了。倘真要这么着起来,怕就要不答应了。”介山急得赌神罚咒。品纯知他出于真情,心里愈加欢喜。从此,周、单二人的交情,便更深了一层。
周介山眷属迁到上海后,品纯便实行起条约上职务来。巧宝、凤姑、小燕资质本很聪明,一经明师指点,于赌中三昧,颇多了了。小燕年纪最轻,心也最静,于各种手法尤能升堂入室。所以巧宝、凤姑遇着麻雀临场,还要联合抬轿,小燕靠着手法灵捷,每喜独当一面。翻帮里规矩,徒弟做着了生意,分拆起宕头来,须留出一份孝敬师傅。单品纯坐地分赃,一年中进益倒也不少。有时逢着大一点子的老贵,小燕等吃不住,便纠合了品纯同做。好在恶运亨通,呕吧等事情,一回都没有碰着过。此番邀请费太太入局,一大半也是品纯的划策。
当下吃过夜饭,小燕飞报单家叔侄已到了。周太太道:“这两个真是赌鬼,这么的输,竟输不怕的。”小燕道:“嫂子,你叫没有瞧见品纯呢,一跨进门就喊拢局。瞧他性急的样子,好似坐一会子都不耐烦。”周太太道:“越是性急,越是会输。”费大小姐插问:“单品纯也是输的么?”周太太道:“品纯在我们这里,一二万银子输掉了。”费太太惊道:“竟输到一二万银子,这个人的手段泼极了。”小燕道:“品纯这种赌品,我决的他定,只会输,不会赢。”费太太道:“这却为何?”小燕道:“他赢了几个钱,便心满意足,就要收场。越是输越是火冒,赌的也越泼,你想要输不要输。”周太太道:“酒肉和尚,埋怨人家不吃素,自己不晓得自己,你也是这个性子呢,还要讲说人家。”小燕道:“不要闲话了,快走罢。错过了费太太的发财机会不当的。”费太太道:“你自己想发财,倒拉上了我。我是不想。”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东厢房。只见黑压压围了一间的人,七张八嘴,热闹异常。康小姐、马小姐等一干熟人都在,一个个兴高彩烈,抵桩着立发大财。照他们心思,巴不得我编书的一个儿输钱,他们都不要输。
且住,编书的不在局中,怎么会输钱。书中人与你无仇无怨,怎么会愿你输钱。编书的笑道:他们既然个个想赢钱,在局的人便是都不愿输了。在局的人不愿输,那只好我局外的编书人输了。难道编书人又好把输钱事情,推给看官们不成。当下费太太等走入东厢房,见众人都围在一张桌子上,小燕分开众人,让费太太、费大小姐入内。只见单品纯向外而坐,桌上摆着一只洋漆圆盘,上覆着一个大鸡缸杯。单龙吟拿着支银镶筷子,站在角上,立候开摊。桌上钞票洋钱花碌碌摆了个满。费太太且不出手,周小燕道:“太太为甚不打几下玩玩?”费太太推说身边未带现洋。小燕也不再问,自己在身边模出一卷钞票,也不计点数目,押在青龙门上,笑向费太太道:“且试试财气如何?”品纯开出宝来,龙吟拿着银镶乌木筷,四文四文的数,数了个完毕,恰恰是三四十二文。龙吟把周小燕的注目点了点,见是八十元,照例一配三,配出二百四十元。康小姐道:“小燕姐,财气自来得旺。我们打了三摊,摊摊都输,你一出手倒就赢钱,你这个人真是了不得。”马小姐道:“我们就跟着他打,靠靠他的财气,看是如何?”康小姐道:“跟着他打,恐怕又不能够赢了。前晚子牌九,我一竟跟着他,不知跟掉了多少洋钱。”说着,庄上的宝又做好了。此时周太太、周凤姑一齐出手,打多打少,轻重不一,却总是赢的回数多,输的回数少。瞧得费太太不由不眼热起来,跟着小燕打了记五十块钱白虎单用。小燕笑道:“太太方才说没钱,我晓得是骗我呢。”费太太道:“这是钞票并不是现洋。”小燕道:“钞票现洋有甚分别。”说话时,品纯又开出宝来。龙吟拿筷一数,刚刚十个铜钱,巧巧是个白虎。品纯摇了摇头,把钱配出,重新再做。费太太赢着了钱,顿时鼓起兴来。费大小姐等,也都放胆出手。说也奇怪,这日品纯的庄瘟得利害,竟被众人摸着了滩路,差不多记记打着。不到半点钟工夫,五千多洋钱早输到个干干净净。输的品纯发起火来,叫龙吟回公馆去,拿一册银行支票来。发狠道:“我存在花旗银行逐日支取的三万银子,索性拿来再拼一拼。如果输完了,就此封手不赌。”龙吟不肯道:“我不去拿,你这样的泼赌,传了开去,万一被翻戏晓得了,转起你念头了,可还了得。上海可不比别地方,红眉毛绿眼睛的人多不过。”周太太也道:“此虑甚是。”品纯道:“今天输的简直不服气,一定要拼一拼。我说出倘然再输,从此不赌是了。”龙吟道:“倘然真个肯封手,去掉两三万银子也没甚不值得,就买你个不赌呢。只恐现在说得好听,到那时又要翻悔。”品纯急道:“老叔,就这么着罢,不要尽着教训我了。你肯就替我去拿一拿,不肯就让我自己去。”周太太道:“龙弟,就替他去拿一拿罢,你看他急得什么似的。”龙吟见周太太这么劝说,只得听从,立刻坐马车回公馆,不到一个钟头,那册银行支票早拿了来。品纯大喜,向众人道:“三十页支票,每票支银一千两,共计三万。我单品纯如果再输掉了,从此封手不赌,这三万银子,不限摊数,打多打少,悉随众位。”周凤姑暗把费太太衣襟一扯,悄说:“品纯赌起了火性,必定又要大输。我们这种现成银子,落得赢他几两。少停下起注来,须下得重一点子。”费太太道:“我虽然带了些儿本钱,只是没有提备押打抓摊,不曾多带。”凤姑道:“太太公馆离得又不远,回去取也来得及,不见品纯才叫他老叔回取资本么。”费太太一听不错,回头见大姨太恰在身旁,就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大姨太奉着令箭,果然如飞而去。周凤姑见费太太叫人回去拿钱,快活得什么相似。那知快活未已,忽地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遇寿头稳捉瓮中鳖 行险著飞来天外兵
话说周太太等姑嫂三人,串合了单家叔侄,做弄费太太。这出倒脱靴巴戏堪堪要开场,不意就来了两个意外之人。品纯忙说一声双龙会,周太太回头瞧时,只叫得连珠的苦。原来这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是轮船买办张咸贵一个就是自称江苏候补知府的胡雅士。春泉初到上海时光,曾被他们抬过一回轿子,输掉过六百多块洋钱。第二局约在同春坊沈彩林院中,春泉因为达卿告密的事,把身子缠住了,没有去赴。看官们瞧过第一集《十尾龟》的,谅还记得。你道周太太见了这两个人,为甚要吃惊。这其中很有一段奇妙情节。编书的在初集结梢,曾表过“女翻戏栈房设计”与“纱厂密设女总会”两句话,就是指这桩事故。因为奇闻怪事,络绎奔赴笔端,讲了这端,不免就放过那端,一竟没有详细描写。这会子他们既然突如其来,倒又不能不补写一番了。脱枝失节在所不免,那总要看官们原谅的。
原来周太太姑嫂三个初学会活手时,上海地方,人头还不很熟识,每天便到张园愚园品物陈列所与各家戏馆,诸凡热闹地方,游游逛逛,乘便吊几个膀子,拉几个空子。赌色兼施,无投不利。一日,在春贵荼园看戏,恰恰同包厢碰着一个阔老,这阔老不住的把铜铃般两只眼珠子,瞅着三人,逐个逐个的打量,瞧了去又瞧了来,一瞬都没有瞬,一停都没有停。小燕与他恰好坐的最近,见他瞧的志诚不免回眸—盼。只见此人五十左右年纪,穿着呢金色缎子灰鼠袍子,天青缎子青种革马褂,灰色绉纱棉裤,白丝绒袜,新式暖鞋,头上尖顶缎帽,纽子般大小一个小帽结子。一手托着个香烟咬嘴,在那里吃香烟。手指上亮晶晶三个钻石戒子,映着自来火光格外的耀眼。跷起几根鼠黄须,露出满口板牙,嘻嘴凸眼,那副贼形怪相,真是难画难描。小燕慧心一转,想这老东西既然找上门来,不妨串他一局倒脱靴巴戏,就与凤姑、巧宝咬耳朵计议了一会子。回转头去,见那人还目不转睛的瞧着,小燕放出手段,把烁亮的眼睛,先向那人一溜,微微的笑了一笑,早把那人三魂六魄一齐勾了过来。那人就七搭八搭把言语来勾动小燕。
这时,台上正演茂州庙。小燕与凤姑议论道:“照理花蝴蝶不应武生扮演,他那种行为,那里像什么正人君子。”凤姑道:“不用武生应用何种角色?”小燕道:“据我想来,用武二花才对。”巧宝道:“看看戏,你又要瞎批评了。”那人忙插口道:“这位的见识,高炒的很,佩服佩服。我小时光跟着老人家,到上海来看戏,记得那时的茂州庙是武二花正戏,花蝴蝶系涂石灰色脸。谢虎系紫黑脸,额上画出一枝桃的。”小燕道:“我说武二花扮演才对。原来从前本是武二花唱的,可知我并不是瞎说了。”那人道:“从前茂州庙,还唱演过昆腔戏呢。其中情节,比了二簧戏,真是大不相同。那时串谢虎的是孙春恒,其中情节,谢虎是红旗李煜之徒,绰号一枝桃,虽在绿林,却肯济因扶穷,德州一带称他为善士。一日大蟒山于七逃出,投到谢虎家里,恰碰着施公到德州下马,谢虎叫于七扮了头陀,把头发披在额上,人家见了不能认识。这时光,茂州庙齐巧赛会,谢虎领着儿子和于七到庙喝酒取乐,黄天霸同着季全也到庙里来游玩。这季全绰号叫神眼季全,不论何人,经他碰过一面,就能终身不忘。于七虽已乔装,难逃季全神眼。黄天霸却还没有晓得,玩了一回,一同出庙。季全就问‘座上的头陀,乃是于七乔扮,你难道没有瞧出不成?’一句话提醒了黄天霸,同季全重复进庙。于七见他们出而又进,知道不利于己,马上离座逃走。黄、季两人不肯相舍,紧紧追赶。见于七逃向人丛里去,黄天霸立发一镖,误中谢虎的儿子。于七倒逃脱了,谢虎通只一子,一旦死于非命,得着了从人惊报,就把天地神明,恨得要不的,以为素来广行善事,天公爷竟没有眼珠子,使我中年丧儿,遂立志报仇。回到家里大排宴席,叫许多姬妾都来同饮,哭向妻妾道:‘我将与黄天霸拼命,为儿子报复大仇。倘能把黄天霸杀死,我也避迹天涯,倘然斗不过他,被他杀死,一世英雄,就此完结。今天的酒筵,是我夫妻永别的酒筵,你们各人自家打算。’于是哭而唱,唱而哭,谢妻自刎身死,众妾也一一毕命。谢虎哭了会子,忽又放声大笑,然后放火烧屋,藏了镖,拿了刀,去找黄天霸。谢虎与天霸并不认识,只认得个季全。因见季全同着一人行走,估量总是黄天霸,遂与天霸理论,黄天霸自命英雄,反责谢虎,不应容留钦犯,拿到当官,全家都宜正法,伤掉你儿子性命,值得甚么。谢虎忿极,就和天霸交手。打了一会子,敌不过天霸,拔步奔逃,天霸追上去,谢虎反手一毒镖,打中天霸而止。这出戏,通场全唱昆腔,是孙春恒拿手好戏。”这席话听得巧宝等三人津津有味。那人就问小燕:“你们公馆在那里?”小燕笑而不答。那人道:“问问住处打甚么紧,难道晓得了就有甚么不成。”小燕道:“我们的住所,你要打听来做什么,你我这会子,不过浪迹萍踪,偶然聚首。我也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你也不晓得我名谁姓甚。”那人听到这里,连忙自己通名道:“我姓张名叫咸贵,从前也曾替皇上家出过力,做过小小微员,因为宦海无常,弃官就贾,改做了生意,充一个市隐。现在长江轮船上,暂当买办之职。(好实货,亏他老脸,闻之令人欲呕。)敝眷都在汉口,所以在上海地方倒很自由。”小燕再也忍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巧宝、凤姑也都抿嘴微笑。咸贵见三女粲然,错认都与自己有了意思,忙道:“小寓就在孟渊旅馆,房间很宽敞,很洁净,是我一个人包着的,可否同去坐坐?”(上海地方果有如是的寿头,想士谔先生必亲眼瞧见过也)小燕道:“坐坐也不妨,散了戏馆,就同你去坐一会子。”咸贵见小燕应允栈房里去,快活的像穷汉拾着金子相似,浑身不得劲儿。眼望着戏台,巴望立刻就散场。一会子,茂州庙演毕,台上改演空城计了。咸贵道:“我们走罢,这出是送客戏了,没甚瞧头。”小燕笑道:“还有新安驿、天水阙、小放牛好多出呢,怎么说是送客戏。你真欺我们是乡下人了。”咸贵道:“明天是礼拜,戏还要好呢,我包一间包厢请你们,今天就这么着罢。”小燕见他已经情急,就道:“就去也好,只是我一个儿作不来主。”咸贵连忙拱手道:“那两位,费神劝驾劝驾罢。”巧宝、凤姑见咸贵寿到个不堪,戏园子耳目众多,一竟缠下去,究竟不很便当。遂不约而同的向小燕道:“这戏也没甚瞧头,我们就早点子散罢。张先生既然明天请我们,我们准期领他情是了。”咸贵喜道:“还是这两位说得有理。”于是巧宝、凤姑、小燕跟着张咸贵出了春贵戏园,径投孟渊旅馆来。好在春贵到孟渊,为路无多,车子也用不着,一瞬眼就到了。咸贵包着的房间,果然宽敞。铁床炕榻,几椅桌凳,位置井井。众人坐下,咸贵忙喊当差的泡茶,一面与小燕等周旋。凤姑见桌上放着一副乌木嵌背的麻雀牙牌,随道:“这里倒有着副麻雀牌,我们恰恰四个人,格子倒是齐了。”小燕道:“叉两圈小麻雀玩玩,可高兴?”咸贵大喜,暗想一叉麻雀,时光必定晚了,那就可以留他们住下了,稳稳的一箭三雕。心里这么想,嘴里早连应“好好,叉麻雀是我最喜欢,我来拿出洋烛出来。”一面又叫当差的出去买点心,买香烟。巧宝道:“小麻雀谁耐烦去叉他,要叉叉得大一点子。”张咸贵道:“大一点子也好,五十块底二四如何?”巧宝笑道:“张先生,亏你也是场面上人。五十块底麻雀,算是大了。我们从会叉麻雀到今,几十块钱一底的麻雀倒也没有叉过。”张咸贵道:“此地是栈房里,太招摇了不便的,巡捕房不时派人来查看呢。你们喜欢大一点子,我明天领你们一个地方去,五百块底,一千块底都可以。”小燕道:“我看就一百块底么二罢。再要小时,自家也觉着难为情。”巧宝道:“一百块底就一百块底,张先生说的那地方在何处?明天须得再碰一场大点子的。简直说这一百块底,我不过是应酬戏。”张咸贵道:“这地方就是女总会,里头玩具不止麻雀一样,牌九、摇摊圈的温都有。”小燕道:“甚么叫做圈的温?”张咸员道:“圈的温是外国纸牌,斗起来便当的很。”凤姑道:“外国脾我们不懂的,不必讲他。”巧宝道:“女总会不是已经禁掉了么,怎么这会子还有女总会。”张咸贵道:“禁掉的女总会在珊家园,现在的女总会在虹口。”小燕道:“虹口也有女总会,听都没有听着过。”张咸贵道:“虹口这女总会,是个纱厂老板开设的,就设在纱厂里头。秘密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可以保的住永没有风波。”巧宝道:“纱厂老板为甚要开起女总会来?奇怪的很。”张咸贵道:“纱厂老板有位姨太太,很喜欢赌钱,老板又很是怕他,姨太太要开女总会,老板不敢违拗,只好任其所为。”巧宝道:“这老板叫什么名字?”张咸贵道:“姓洪,名叫明生。洪明生起初本是个军犯,从四川本籍充发到这里的。初到时光,靠着小本经纪度日。苦熬省吃积下了好几十块钱,他就拿来放印子钱。印子钱的利息,最是厚不过,顿当放出,零碎收回,盘盘算算,不到几年,顿积了近千八银子。他就拿这笔钱,开了爿押当铺,押当铺取利以十日为期,按期二分,一月三期,就要六分,长年计算,就要七分二厘。一百块钱,一年工夫就要嫌到七十二块利钱,并且他们都以三个月为限,利上加利,计算起来差不多要对合利呢,怎么不要发财。明生发了财,就专门的翻造房屋,贱买贵卖,盘出盘进,十年工夫竟涨了六七十万家私。现在在虹口开着一爿纱厂,他姨太太在厂里设了个女总会,每日赌客男男女女,总有好几百人,包车马车汽油车停了个满,纱厂门口用着印度老管门,任你仙人也猜不出里头有女总会。你想这地方好不好。”说着时,当差的香烟点心都买来了,咸贵忙着张罗。巧宝道:“何必费事,又要去买点心。”咸贵连说怠慢。当差的早搬上四色点心,摆下四副牙筷。巧宝见是蛋糕、杏仁酥、虾仁烧卖、鸡丝春卷。当差的又提着开水壶,把茶冲热了。咸贵再三相劝,巧宝等见他一片至诚,只得努力应命。吃毕,当差的绞上手巾,各人接来揩过,点好洋烛,四个人碰起和来。四圈碰毕,已经两点钟相近,牌风甚稳,各人没甚进出,只小燕输了五十多块钱,咸贵赢进三十二块,巧宝赢进十八块,凤姑赢进五块。照咸贵意思,就想留他们住栈。小燕已经觉着,咬着咸贵耳朵道:“你的心思我也很明白,只是今天他们都在,不很便当,好在我们聚首的日子长呢,何必性急。”咸贵究因第一道儿碰面,不便十二分狼形。又因小燕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只得点头应允。巧宝临走,回问:“明天我们在那儿再会面?”咸贵想了一想道:“十二点钟四马路一枝香六号相会如何?”凤姑道:“是日间十二点钟,是夜里十二点钟?”巧宝道:“自然总是日间十二点钟,夜里十二点钟大菜馆都打烊了,还跑去做什么,”咸贵道:“是极是极,明日十二点钟我在那里恭候是了。”
一宵易过,次日巧宝、风姑、小燕穿衣洗脸,扑粉梳头,一切收拾定当,已经十二点三刻。点了点饥,坐车子到一枝香。张咸贵已等得不耐烦了,忙请巧宝等入了座。巧宝等并不客气,各人点了五样菜,老老实实扰了他一顿。喝过咖啡,由咸贵签字惠帐。雇上两部马车,巧宝、凤姑合了一部,小燕咸贵合了一部,马夫拉动丝缰,两匹马拖着八个轮盘,飞一般滚向虹口而去。霎时行到,果见很大很大一所大纱厂。外面一拷圈竹篱笆,竹杆上都抹着乌煤柏油,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富本纱厂。两个红头黑炭,金刚似的站在那里。马车直由大门而入,只见篱笆里十二三亩广阔的草地,马路纵横,当前一所高大洋房,烟囱巍然,机声震耳,黑烟冲霄,知道就是纱厂。马车到纱厂正门口,并不停车,一径驶过去,兜抄横路。抄到纱厂后面,忽然别有洞天。马路两旁,满栽着矮树,一斩斯齐,都只一人来高。草地上东一簇西一簇,尽是海外的奇花异卉。远远望去,一所三层楼洋式院落,门前停着无数包车马车。正观看间,恰好行到。见院落前另挂着块牌子,上写古蜀洪公馆五字。下车进内,径行上楼,支过穿堂,到一间洋房里。见先有四五个女子,两三个男子,在那里说笑闲话。一个女子见了咸贵,起立相迎,又向巧宝等说了声请坐。巧宝一面归坐,一面把那女子打量一番。见描眉画眼,并不十分的出色,估量去像个招待员模样。谈笑有顷,那招待的女子开言道:“可以拢局了。”张咸贵问:“搭子怎样搭配?”那女子道:“悉随尊意。”张咸贵道:“我们四个人,齐巧是一个搭子。”那女子道:“原班很好,省得凑搭生客。”早有娘姨上来调开桌子,摆上牙牌筹码。巧宝、凤姑、小燕、咸贵四个子扳庄入座。这一回叉得大了,是一千块底么半头。起初两圈,没甚进出。第三圈挨着咸贵做庄,小燕和下副三番倒勒牌。刚刚敲一记庄,是发财一扣,北风坐着开拱,九万一扣,二万一对,五六七万一搭。接着便是凤姑做庄,又连和了两副大脾,一副是九十六和同子清一色,一副是三元格倒勒三百和。后四圈重新扳,庄张咸贵输掉了锋头,捏着很好的牌,总是和不出。就和出副巴,也不过是平和起码牌。碰完结帐,张咸贵足足输了两底半码子,输的他面孔都失色。小燕道:“逢场作戏,输点子赢点子都算不着什么。张先生,你这么一个人,难道还输不起么。张咸贵道:“吃过晚饭,索性推几方牌玩玩,好不好?”小燕道:“麻雀里输了钱,牌九里翻本,真好算计。”咸贵道:“说甚翻本不翻本,不过牌九全靠着天运,不比麻雀还有手段好做,好似爽气一点子,我是素来喜欢爽气的。”小燕道:“难道我们斗几张麻雀,还有甚手段不成。张先生,你也疑心太重了。”张咸贵道:“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你缠错了。我说手段,就是牌张松紧,斗法凶善的讲究。并不是说你们不规矩,你们不要多心。”凤姑道:“张先生同他讲什么,我们这小燕,人虽这么的大,还没有清头的呢。”说着时,那起先招呼的女子也走过来了。笑问:“谁没有清头?”张咸贵道:“我这女友说玩话呢。”那女子问“谁是赢家?”张咸贵把手向凤姑、小燕一指道:“他们两人都赢,我最输。”巧宝道:“我也输到一底多呢,怎么不提起了。”那女子道:“输几个钱不要紧,吃过晚饭连一局翻翻本是了。”咸贵道:“麻雀这东西气闷不过,我说过吃过晚饭玩一场牌九。”那女子道:“好极了,我也来和和兴致,凑个数儿。”一时娘姨过来请吃晚饭,四人跟到隔壁那间里,见台上摆着一席很齐整的碰和菜。略让一让,相将入座。张咸贵执壶敬酒,巧宝道:“张先生,你自己请多用两杯,我们都是不会喝酒的。我们的喝酒,都不过陪陪你罢了。”张咸贵道:“大家喝两杯。来来来,我们照照杯,我先干了。”说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照给众人看。小燕道:“多喝了酒,头里浑沉沉,如何再好斗牌。”凤姑道:“一点子不喝,太失人家兴致了。张先生,我来陪你一杯。”说着,也干了一杯。巧宝道:“凤丫头也是个酒鬼,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儿。”凤姑听了,瞅了巧宝一眼道:“嫂子,你讲点子甚么话。讲出来的话,也要有个分量呢。”说着旋转身子,使性子不喝了。巧宝央道:“好妹妹,是我一时说错,快不要动气。”凤姑别转头,只是不理。张咸贵帮着劝道:“那都是我不好,罚我一杯酒。”说着自斟一杯,又一饮而尽。凤姑见他这样贪杯,不禁好笑起来,扑嗤的笑。张咸贵道:“好了好了,回过意来了。理应恭贺一杯。”举起杯来,又喝了个倾尽。喝毕,起身执壶,向凤姑道:“来来,我来敬你一杯。他说,尽让他去说,不要理他就是了。”回问小燕道:“我的话对不对?”小燕没有回答,凤姑早把酒壶推住道:“张先生,你不要斟罢,才喝得一杯酒,人家肚子里已经不舒服了。说出这种好听话来,经不起再喝了,不知还要说得怎样呢。我劝你还是去敬给人家罢,人家面子说不会喝,心里实是要喝的很,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吃醋了。”张咸贵道:“醋这件东西,酸溜溜有甚吃头,还是酒好吃。”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咸贵自己也笑了。随提酒壶,给凤姑斟了一满杯,又给巧宝、小燕斟过。姑嫂三人喝了几杯,先叫娘姨盛饭。咸贵因要推牌九,也不敢尽量。吃毕饭,绞上手巾,大家接来揩过。回到那边,见麻雀牌已经收去,桌上摆着一副簇新的竹背牙面天九牌,和两粒牙骰。咸贵向外坐下,小燕道:“我来扳门。”遂在咸贵对面天门位上坐下。凤姑坐了上门,巧宝坐了下门。小燕道:“张先生你推多少输赢”咸贵道:“先推一千块钱小玩玩。”小燕道:“输光了让我来做庄。”张咸贵道:“哎唷,替我发得好利市,只恐你不是金口玉音呢。”说着,早把牌碌碌碌洗起来。洗毕砌好,推出第一条牌九。小燕道:“第一条是毛关,略为打点子,试试财运看。说着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打在下角。凤姑打了十块钱横宕,巧宝只打得五块钱。庄家掷动骰子,乃是八落底。拿了一个别十,自然通配。小燕此时,放出手段,用掏字诀,把牌张暗暗掏上个记号。看官记清,他这通天本领,就从单品纯处学来的。可怜寿头寿脑的张咸贵,还在梦里,一点子没有觉着。吃吃配配,推不到三方牌九,三十二张牙牌,多谢他全都做下了暗记,一目了然,宛如朝天摆着一般。牌张一认得,他老人家就下重注了。看准了眼子,三百四百的重打。并且巧宝、凤姑都跟着小燕打一路。不到三条牌九,一千块钱早已输完不够。咸贵发起火来,又摸出二千两一张汇票道:“再输掉了,就让别人推庄。”正要再推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瞧时,不觉大喜过望。原来背后站着的不是别个,就是自己的性命至交胡雅士。这胡雅士也是(外囗内栾)霸队里出色人员,一竟在轮船上做那最巧妙不过的事业。咸贵是轮船买办,俗语说得好,水靠船,船靠水,日亲日近,自然就要好起来了。并且铜钱这东西,一个人总不会嫌多的。雅士做着了空子,劈起帐来,总提一分客帐给咸贵。咸贵见有利可图,自然要好得愈加要好了。两个人因此便成了性命至交。这日,雅士到孟渊旅馆瞧咸贵,碰着当差的,晓得咸贵到了女总会里来,也忙赶到女总会。心想碰着机会,乘便做点子生意。走到时,恰遇咸贵摸出汇票来,向众说再输了,就让别人推庄。遂把他肩膀一拍,问道:“你已经输掉过多少?”咸贵见是雅士,心下喜道:“有了他我就不怕了,他是活手呢。”随答:“不多,牌九里只输掉一千洋钱,倒是日间麻雀里输的大,我今天真是交着了输运。”胡雅士道:“既然风头不利,做甚上庄。我看还是把庄让给人家做了罢。”咸贵道:“你来做可好?”胡雅士道:“我也不大利市,在城里头小玩玩,也输掉了三百多块钱,还是让别个做罢。”咸贵听毕,立起身来让众人。小燕笑道:“我来推两方看。”张咸贵道:“很好,你推我来打,我也不巴望赢钱,能够翻本就好了。”胡雅士道:“我也陪你打几下,输赢不必讲,大家不过玩一个热闹。”小燕错认胡雅士也是个空子,并不放在心上。胡雅士道:“就这几个人,觉着人头太少。”咸贵道:“洪姨太于脾九一道很起劲的,为甚不来?”雅士道:“你我同去邀他,他或者没有知道呢。”咸贵点头,就跟着胡雅士向外而去。走到穿堂里,雅士站住脚问咸贵道:“你今天共输了多少钱?”咸贵道:“么半头一千块底麻雀里,输了两底半码子,牌九里又输了一千块。我也不知为甚这么的输,你肯同我想想法子么?”雅土道:“我看这几个女子,像是(外囗内栾)霸,你也是进过门槛的人了,为甚还这么的上当?”咸贵道:“我也有点子疑心,只是拿不着他们破绽又怎样。现在有了你,就不要紧了,你总有法子好想。”雅士道:“那也只好看事行事,老阿哥,不是兄弟今天说你,你这好色的毛病不改掉,总管处处受亏。”咸贵道:“我也知不好,只是再也改不掉又怎样。”雅士道:“我们谈了好一会子了,快进去罢,他们要动疑了。你停会子动手,瞧我样子而行,我怎样你也怎样。”说着,重又进内。见小燕等等得不耐烦,已先在搭台了。凤姑问:“你们二位怎么去了这许久,我已赢了三百多块钱了。”咸贵道:“我们去邀洪姨太,谁料他老人家自己也在做庄。”雅士拉着咸贵,就在天门坐下。这回张、胡二人下手都很把细,都不过五块十块,并没有下过一回重注。可煞作怪,那上风偏偏是个烂庄,差不多记记都是通配。巧宝向咸贵道:“张先生,你怎么倒胆小了,不见我已赢了六百多块钱么。”咸贵目视雅士,雅士道:“我们就打得大一点子,只怕赌运不好,大了就要输呢。”巧宝道:“那有这般凑巧的事。骰子与牌,又不会认识人的。”小燕已把牌洗好,推出一条牌九来,这已是第四方了。胡雅士眼光果然利害:用不着掏甚暗记,瞧过两方牌九,已经一目了然。张张都能认识,却故意道:“我是不懂什么眼子不眼子的,随便瞎打打,你们不要笑话。”咸贵道:“专打眼子,输掉辫子,活门不活门,本都是瞎讲张。”雅士摸出四百两一张庄票,就在天门一摆。咸贵就把那张二千两汇票也放在天门,指道:“五百两。”小燕心里欢喜,瞧牌时,第四副恰是副至尊大牌,(么二二四,上海人称为至尊)掷出骰子,偏偏是个八点,疾忙放出抢字诀手段,不等众人拿牌,趁收骰子时,把那副大牌夹手枪了过来。随把手指略略一带,弥补得一点子破绽没有。只道万妥万当,稳稳可以赢进九百两银子了。胡雅士明明看见,只当不知,肚里头不住暗好笑。暗想你这副至尊不要开心,管教你进得出不得。欲知胡雅士用甚奇计破这黄河阵,且待在下略略休息会子,再行饶舌。
下集书中,更有豪商遇刺,侠士倾家,巡抚甘戴绿头巾,警董愿作护花幡,种种热闹节目,不止六七万言。无非要警醒迷人,同超觉岸。那三集书却就此煞尾了。再会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