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 第 2 页/共 5 页
当下静斋就邀春泉坐了自己马车,电掣风驰,径向四马路一品香来。春泉见静斋场面这样的阔绰,举动这样的奢华,不胜暗暗羡慕。春泉坐马车还是第一遭儿,觉着腾云一般,异常的舒服。就问马车价钱,坐了一回要多少钱。静斋道:“那也不等,要看时光,要看地段。像春秋两季,外国人大跑马,二三月里龙华香会时光,坐马车的人多了,那价钱就贵得了不得,一部马车,光坐他四个多钟头,就要十多块洋钱呢。平常日间不过两三块钱罢了。这是时光的不同。像泥城桥朝西,虹口、考子路、华德路各处的马车行,都是接外国生意的,车子都不十分考究,那马夫却都依仗着洋势,蛮横异常,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家打架,喧拳攘臂,蛮到个不可言喻。四马路一带的马车行,车子非凡的考究,马也非凡的精良,马夫的打扮更是漂亮到个绝顶。其余各地方的马车行,就都比不上他了。堂子里的倌人,出风头的少年,总是坐四马路车子的多,并且有几个倌人还与马夫有特别交情的。所以四马路马车行情是最贵。第二就要算着泥城桥朝西,及虹口、考子路、华德路一带的。散在各处的马车行,要算最便宜,除此外,再要便宜就只有带钓桥停着的野鸡马车了,这是地段的不同。”春泉道:“我们现在坐着的车子,是四马路的还是泥城桥、虹口一带的?还是寻常各处的?”静斋道:“都不是,这是兄弟自己的包马车。车子与马,都是自备的,马夫也是自家用着的。”春泉道:“自家创一部马车要多少钱?”静斋道:“车子不过二三百块洋钱,倒是马价钱大不过,像兄弟这一匹白马,买他时七百两银子呢。”春泉道:“一匹马值到这许多银子么?”静斋道:“七百两银子买匹马,算不着什么。像前几年,南徐马公馆养马最为讲究,有几匹好马出到三四千、五六干呢。各路马贩子都与他家订着特别契约,凡有马匹贩到上海总要先由他家拣选,等拣剩下来,然后再卖给别人。所以当时上海几匹著名好马,滚地龙、双瞎子、大黄马、小黄马、十八两、一千红、玉狮子、小吐花、三平里骝都出在他家。后来他家浙江去做了官,那点子好马也就失散的失散,倒毙的倒毙,现在还有小黄马、十八两等几匹名驹,在四马路一带角逐呢。那都是著名的快马车。”春泉道:“快马车听说巡捕房是禁止的,难道这几匹马都不要紧的么?”静斋道:“禁尽管禁,快尽管快,横坚捉进巡捕房至多罚掉几块洋钱,没甚大不了的事。那跑快马车的,又都是上海著名阔少,几块洋钱那里在他们心上。跑快马车也有一定地段的,像大新街上,北到三马路口,南到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滨南兜跑马厅北到六马路,再有白克路到卡德路,这几段地方都是出名跑快马车所在,倘然马夫驾着著名快马到这几段地方,不跑快马,同淘里人就要嘲笑他胆怯怕罚,不好算英雄好汉。就是乘客,也觉着十分的不体面。所以每到礼拜三、礼拜六、礼拜日这几处地方的马车,竟然逐电追风一般,快到个不可言喻。
春泉听静斋讲得津津有味,再欲问时,马车已到了一品香门口。二人下车,相让进内。西崽认识静斋,接待得异常殷勤。开了七号大菜间,问静斋还请客么?静斋点点头,西崽随送上客、局两票。静斋向春泉说了声请坐,自己向主位上啪的坐下。春泉心里暗诧:“怎么请客主人反倒高踞上座,难道上海风气与永康不同的么?”却不便启问。此时,静斋已把请客票画符般开齐了,付与西崽转交下去,分头赶请。春泉偷眼瞧去,见那请客票是铅版印就的,空白处只要填上个人名地址就完了。暗想:“上海请客恁地便当,连请客帖子都有印好空白的。又新奇又便利,真是再要巧妙也没有。”正在想时,不提防西崽送上两张白纸来,静斋便请点菜。春泉道:“兄弟于大菜一道不很明白的,随便罢。或者就费静翁的神,替兄弟代点几样都好。”静斋听说,就执笔替他代点了几样,无非是虾仁汤、炸板鱼、火腿蛋、冬菇鸭之类,不用细表。一时西崽进来,回说“请客一慨说就来,只厚生庄王老爷说谢谢。不多会子,西崽引进一个客来,静斋起身招呼,春泉也就站了起来,那人一见春泉,就拱手请教尊姓。静斋代答了。转身向春泉道:“这位李希贤先生,是快发财彩票行老板。”春泉说声“久仰。”希贤刚才坐下,忽听门外有人道:“今天请客怎么这样的早,想必到了甚么远客了?”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来。静斋连忙招呼道:“惠翁、介翁,你二位怎么倒在一起?”前一人接口道:“在此间门口才碰头,来本是两路的。”静斋替二人介绍道:“这位毛惠伯,是靖记海味行经理。这位周介山,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又向二人道:“这位就是金华的大资本家费春泉先生。”两人听了,都肃然起敬。静斋请众人点菜,众人也不推让,各拣自己心爱的点了几样。静斋问众人,可要叫局?周介山道:“现在不过一点多钟,倌人一大半还睡在床上,等他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舒舒徐徐部署到定当,我们怕已吃好多时了呢。我看堂唱一层免了罢。”静斋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罢了。西崽先把刀叉安放定当,然后一样样莱做将上来。春泉第一回捏着刀叉吃东西,觉着不很舒服。幸得生性玲珑,偷眼瞧众人,众人怎样吃法,自己也就学着样子吃,总算还不曾有甚笑话闹出来。众人喝酒闲谈,渐渐说到堂子里倌人。春泉听得津津有味,仰着头,落着嘴,差不多连吃东西都忘记掉。静斋一眼看见,乘机道:“春翁我们吃过饭就到艳情阁院里去坐坐,好么?”春泉晓得是堂子里,快活得答应不迭。一时吃毕,静斋道:“春翁饱了没有?可还要做几样?”春泉道:“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每人一杯,另有两小块方式白色东西放在碟子里,还有一柄小银匙搁着。春泉正在不解,只见西崽拿着一只有柄大杯,杯里盛着牛乳,走来问道:“可要牛乳。”春泉没有回答,西崽就过去问别的客人了。别客有的点了点头,就见西崽把牛乳向那杯浓茶里只一倒。春泉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好吃?”此时,自己嘴里正渴,随手拿那杯茶来一喝,连忙放手不迭,只觉涩而且苦,涩得舌头上辣辣地起来。静斋道:“春翁,咖啡茶是要放了糖喝的。”春泉道:“那里来的糖?”静斋道:“那不是糖么。”才知两块白色的小方块儿就是糖。静斋替他调在咖啡里,再喝时,果然就觉不涩了。喝过咖啡茶,西崽又送上雪茄烟,每人一支。静斋签过字,希贤有事,先辞着去了。静斋就邀介山、惠伯一同艳情阁那里去。介山道:“我两点半钟约一个朋友在,须回去会一会,你们先请罢。”
于是静斋、春泉、惠伯相让下楼。惠伯自已有包车的,春泉依旧坐了静斋马车,飞一般向清和坊来,只一瞬间便到了。下车进街,早望见一家门首,七长八短挂着好多块招牌儿。静斋道:“这里是了。”却不让春泉,竟自当先走进。春泉暗暗诧异,跟着进内。才到扶梯,不提防天井里有人怪叫一声,春泉吓了一跳,缩脚不迭。静斋在梯扶上连连招手,才放大了胆,一步步跟上去。早见左首—间房间,打起着门帘。一个倌人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口,娇滴滴声音叫了声:“马大少。”静斋一边招呼,一边跨进房去。春泉跟在静斋背后,只觉一阵脂香粉气,从那倌人身上发将来,闻着了甜迷迷异常有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话说春泉,一见艳情阁,陡被那阵脂香粉气,熏得全身有点子浑淘淘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连静斋招呼他都没有听得。艳情阁见了,不觉抿着嘴笑。静斋用手推道:“春翁随意坐罢。”春泉方才觉着,随在炕上坐下。娘姨过来,请他宽去马褂,春泉慌忙起身,把马褂脱下,交给娘姨,艳情阁过来,含笑请问尊姓。春泉见艳情阁亲自前来应酬,慌的直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道:“敝姓费。”艳情阁见他土态可掬,再也忍耐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害得那接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春泉还没有晓得笑的就为自己,见他们笑,也和着笑一阵子。静斋和他攀谈,他也无心听受,只目不转睛的打量艳情阁: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妙不过是一点樱桃,时时含笑,两泓秋水,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平底双梁缎鞋。春泉瞧的出神,早被艳情阁觉着。低眸一笑,佯佯地走了开去。春泉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只听静斋道:“春翁我们张园去逛一会子如何?”春泉还没有回答,艳情阁早接口道:“很好,你们去我也去,替我多喊一部马车。”春泉听说艳情阁同去,就觉十分高兴。连应“好好。”静斋叫娘姨传命下去,叫小马夫到四马路一大马房,叫一部橡皮轮皮篷车来。艳情阁就到后房去脱换衣裳。一时外场报说马车来了,齐巧艳情阁衣裳也已换好,款款的出来,向静斋道:“我们去罢。”
此时,静斋、春泉也都穿好了马褂,遂一同下楼。走至弄口,见停着两部马车。静斋、春泉合坐一部。艳情阁独坐一部。马夫把丝缰一带,两部马车一先一后,滔滔滚滚向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将来。只觉马路两旁所立电杆和开着的店铺,飞一般向后倒退。这日,齐巧是礼拜六,倌人车马往来的很多。春泉坐在车中,把头左右摇晃,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一时到了张园,那马夫照例把鞭子划的一扬,那匹马好似懂人意似的,向靠东那条小路上飞一般跑来。电掣风驰,一瞬眼早掠过弹子房,直抵光华楼面前。喷沫扬头,好似也十分的得意。静斋、春泉相将下车,候艳情阁下了车,一同进安垲第,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春泉向四下瞧时,见一大间洋房里,无数的桌子,没一只是空的,都坐着时髦倌人,浮华浪子。五光十色,耀眼欲花。瞧瞧这个,好似惊鸿顾影,瞧瞧那个,又似飞燕惊风。把个费春泉瞧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放不下,真应了一句俗语,叫做“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你想,他在金华永康所见女子,都是高髻大袖,绿袜红鞋,铅粉搽得雪一般白、胭脂拓得血一般红的人。现在见了娇小玲珑的装束,风流跌宕的体态,自然没一个不好了。春泉左瞧右望,忙乱了一会子,不觉失声道:“上海繁华真是名不虚传,此来真不枉也。”静斋道:“春翁既然这样羡慕上海,何不也就搬这里来,岂不常常可以游玩游玩,你我也可不时叙叙。”春泉道:“无端的搬出来,很没道理,那只好再商量,静翁,我问你,这里张园,天天都这样热闹的么?”静斋道:“那里能够天天这样,今天是礼拜六,下半天洋行停市的,所以这样盛。明天是礼拜日,也盛的。平日那里有这样。”春泉道:“又没有外国人来,干洋行甚事?”静斋道:“外国人虽没相干,做洋行生意的人却相干的。上海市面都是外国人做起的,各处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顺着外国风俗。这里热闹日子,一月里就是礼拜六礼拜日两天。一年里就是外国清明、外国冬至、外国元旦和春秋两回大跑马,一切时髦的衣裳,新奇的装束,阔绰的首饰,都从这里行出的。漂亮的人物,标致的妇女也都在这里聚集的。”春泉道:“为甚都要到张园来?”静斋道:“那也莫名其妙,大约你来来我来来,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这里来了。从前有个新学朋友告诉我,美国的绅商一年不游两回巴黎,就算不着富豪。我就笑答他,上海人也是这样,上海人一礼拜里头不游两回张园,就算不着阔客。比了美国绅商,只有利害呢。那新学朋友道,果然果然。张园这地方,我很是怕去,你说的真不错。我问他为什么?他道,我没有到张园时光,一切衣裳的考究,式样的时髦、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以及马车马夫马各种出游的东西,没一样不考究到个绝顶。心想,像我这样翩翩丰度,到张园出起风头来,必定没有人比得上的了。那里晓得,一到张园,人都气得煞。瞧人家的戒子、钻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瞧人家的衣裳颜色比我搭配得均匀、样子比我裁制得讲究的不知有到多少,以及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马车的精良、马夫的漂亮比我胜的不知有到多少,好似这一班人专心要来塌我的台,出我的丑似的。你想我气不气。所以张园这地方我竟然见他怕的很,我有好多个礼拜不到张园了。春翁,这新学朋友,是苏州的有名富户,他的衣裳、车马,要算考究的了,尚且这么的说,你想张园这地方繁华不繁华。”春泉道:“果然繁华之极,只是妇女的衣服首饰那新奇巧妙的样式,还是良家人行出来的多,还是青楼中行出来的多?”静斋道:“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堂子里几个红倌人,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不论是衣裳,是首饰,是发髻,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
二人正讲的热闹,忽闻背后有人称喊静翁。静斋回头,正是周介山,忙着起身问介山:“来了几时了?”介山道:“也不多一会子,我见下底人多不过,茶泡在楼上。”静斋腾出位子让他坐,介山也不坐,嘴里衔着支雪茄烟,一手托着,同静斋谈天。谈了几句,探手到袋里摸出两支雪茄烟。一支敬给静斋,一支敬给春泉。春泉因为没有带水烟袋,烟正用的着。接到手就衔在嘴里想吸,静斋见了,忙擦支自来火送上。春泉凑着吸,可煞作怪,这支烟恁你用尽平生之力,吸来吸去总是个吸不着,害得两边桌上的人都笑起来。此时艳情阁碰着院中姊妹,走了开去,不然又多一个笑客了。静斋道:“春翁,这烟的头上是满着的,剥掉一点子才好通气。”春泉道:“原来如此,你为甚不早说。只是我方才在一品香吸的烟,没有剥掉倒也不曾吸不着。”静斋道:“那是我先替你剥掉的。”春泉方才明白。
正闹着,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头肥脸胖的人来,满间的人都站起来招呼,只听众人有喊他瑟翁的,有喊他四哥的,倌人都喊他四少四老。那人却春风满面的向众人乱点头,乱招呼,很有应接不暇之势。介山瞧见那人,慌忙迎上去道:“钱瑟翁,你来的正好,兄弟正要找你,同你商量一件事。”那人道:“甚么事,却又要找我?”周介山道:“这件事不是你老人家来捏手,便不能够成功。”说到这里,便附着那人耳朵说了一会子话。只见那人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好似在测度那事筹划对付的法子一般。春泉问静斋道:“此人是谁?”静斋道:“就这个才走进来的人么?”春泉点头。静斋道:“这个人是上海的大好老,姓钱号叫瑟公,苏州人氏。从前在恰和洋行做过副买办,现在自开着一家报关行,店号叫做宁记。这个人专喜管理闲事,打抱不平,花钱手段又不分的撒泼,好似家里有着几百万家计似的,替人家经手事情,从不曾得着半文钱的谢费。所以人家不论大小事情,都要去找他。”春泉道:“这样说来,此人倒是个大侠客呢。”只见周介山和钱瑟公一路讲,—路走进去了。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走过来,朝马静斋微笑点头,就款步向隔壁那张桌子上坐下。春泉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可煞作怪,那倌人的面貌与艳情阁竟一模一样,只衣服穿的不同,身裁也略略短些。动问静斋,才知就是艳情阁的同胞妹子,名叫梅雪轩的,便是不觉大有羡慕之意。静斋觉着,就道:“春翁如果赏识他,我就替春翁做个媒人如何?”春泉听了,乐得手舞足蹈,满身不得劲儿,巴不得立刻就到他院中去。此时,艳情阁恰好来了,向静斋道:“我们去罢。”静斋道:“你先回去罢,我和费大少还要坐一会子。”艳情阁站起身要走,静斋又道:“我停会子要替费大少接风,你回去把房间端正着。”艳情阁道:“菜可要点?”静斋道:“不必,叫他们弄得道地一点子是了。”艳情阁问:“可是双台?”静斋道:“这又何消问得,我在你院中走动,几会请过单台酒。”艳情阁道:“我恐伯你是双双台,所以问一声,也要先叫他们预备的呢。”说毕,含笑向春泉道:“停会子请与马大少一起早点过来。”又向静斋点了点头,方款款的走出门去。静斋又和春泉弹子房、老洋房、照相馆各处游了一周。春泉道:“张园张园,总是个花园了。怎么亭子假山一点子都没有,难道上海的花园都是这样的么?一片草地,造几间洋房就好算为花园。在内地时,真真人都笑得煞了。”静斋道:“这是外国花园派头,中国花园便不这样。一般也有亭子、也有假山,也有水阁,也有荷池,也有九曲桥。愚园、徐园都是中国式子。”春泉道:“愚园、徐园可也卖茶?”静斋道:“也卖茶的,只是生意总没有张园的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春泉道:“总这是风水之故了。”两人谈了会子,静斋摸出表来瞧时,差不多已有五点半钟了。遂道:“我们走罢。”春泉点头,静斋向马夫打一个手式。马夫是留着心的,飞一般奔上来道:“老爷,马车可要驾起来?”静斋道:“我们要走了。”马夫答应一声,立刻就去驾车。一时放到面前,两人跳上车,马夫把丝缰只一带,那马跑开四蹄,啪踢啪踢驶出园门,向东转弯,沿着静安寺路一带跑来。
此时正值三月初旬,天上的半弯明月和马路上的万盏电灯争辉比耀,那灯光月光都从繁枝密叶里头漏射下来,映得马路都成了淡碧色。两边洋楼栉比,绿树成林,好一似浸在水晶宫里一般。那从张园回去的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马蹄声啪踢啪踢,听进耳去十分清越。一过泥城桥,却另换了一派繁华景像,桥西清雅气味一扫而空,因为时光已晚,只大马路抛球场,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就到清和坊艳情阁那里。跨进弄堂,听着歌管参差,曲声聒耳,春泉就觉异常高兴。等到走进院中,瞧见了艳情阁的风流体态,不觉又疯魔起来了。静斋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央春泉替他写票请客。春泉只得接了笔替他写,什么厚生庄经理王样甫,宁记报关行老板钱瑟公,纱厂买办单品纯,轮船买办张咸贵,电报局文案贾箴金,并早晨的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共是八张。静斋说了声费心,就把客票叫娘姨转交外场发去。不多时,外场回来,说请客都到,一概就来,静斋大喜。
一时请的客陆陆续续来了。春泉除李、周、毛三位方才叙过外,一概都是初会,免不得请教尊姓台甫,各叙了几句久仰、幸会的套话,静斋便替众人开局票。春泉的局,不用说得是梅雪轩了。起过手巾,大家入座。此席为春泉接风而设,春泉自然坐了第一位。余人依次坐下。梅雪轩就在同院,轿子也不用,早过来了。走进房门,几步路走得软而且稳,一袅一袅,宛如春云出岫相似。走到身边,扶着春泉椅背,款款坐下。此时,梅雪轩已晓得春泉是金华富户,有点子想头,所以应酬得十分巴结。一坐下就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把个春泉听得忘了情,张开着血盆大口,瞧着梅雪轩,眼睛一瞬都不瞬,好似吞得下似的,连静斋劝他喝酒都没有听得。梅雪轩见他这个样子,眉梢眼角故意卖弄风情,把个费春泉弄得像雪弥陀向太阳,浑身融化。梅雪轩更放出勾魂摄魄手段,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两个人虽系新知,宛如旧识,竟然咬着耳朵,密密切切谈起心来。直到客人的局齐了,静斋要春泉摆庄,才把话头打断。春泉道:“摆庄我就摆个二十杯内外通如何?”静斋道:“通只二十杯,春翁还是摆了内通罢。”周介山道:“是大杯还是小杯?”静斋道:“二十杯自然总是大杯了。春翁是洪量,总不见会摆小杯的。”春泉还没有回答,梅雪轩早附着耳道:“你现在扰了马大少的,可要还还席?不如席散后到我房里去,也摆个双台还敬还敬他。”春泉点了点头。梅雪轩道:“你自己要做主人,还是留点子量的好,不要喝醉了不能够敬客。”春泉连连点头,就向静斋道:“二十杯内外通,且摆了小杯。兄弟还想自己做主人答老哥的东,要尽量请停会子尽罢。”静斋听说春泉马上要答东,晓得已被梅雪轩灌足了迷汤了,喜欢道:“那一定要奉扰的,可是就在梅雪轩处?”春泉道:“是的,就费静翁神,替兄弟代邀在席诸位,可否我们就原席几个人,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静斋说了,众人一齐应允。春泉见众人尽都答应,心上十分快活,伸手划拳五魁八马,一个个划下去。不多几时,二十小杯的内外通,早都完了。接着就是瑟公的令了。瑟公是三小杯通关,等到各人的令行完,差不多菜也快齐了,大家忙叫拿干稀饭吃过,谢了主人,一同出席。
梅雪轩房间就在楼下不多几步就到了。到得房里,台面已经预备停当。春泉向静斋道:“这里头规矩我是一点子不懂的,费神替我代为招呼招呼。”静斋道:“那是很应效劳的,很应效劳的。”遂要过笔砚来,替众人开好局票,交外场先行发去,一面叫起手巾。春泉执壶在手,恭恭敬敬,定静斋第一位。静高要推辞时,介山道:“客从主命,静翁不必推让。”静斋只得罢了。众人坐定,梅雪轩含笑招呼,执壶敬了一巡酒,应酬得异常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众人因春泉是个资本家,都十分的奉承。畅饮欢呼,猜拳行令,吃得异常有兴。春泉酒量本是有限,又因静斋有意作弄,不许代酒,多输了几记拳,喝得个稀泥烂醉,睡在炕上,宛如死狗一般,连众客作别都没有知晓。梅雪轩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春泉扶到床上去睡,连推带唤,扶了半天,那里扶得动半点子。没奈何,只得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的烟盘移过了,自己也侧身陪睡。又取一条薄被来,轻轻替春泉盖好。春泉直睡到四点钟敲过才醒过来。一翻身,觉身畔睡着个美人儿,一股香水香从鼻管里直钻进来,香得满心里都痒痒地,全身四肢八节没一处不酥麻。趁着灯光瞧时,见梅雪轩惺眼矇眬,口旨芬馥,不由的不魄荡魂飞。正想凑上去香他一个面孔,梅雪轩早被惊醒。问道:“你这会子怎样?方才唤你不应,我们吓得来。现在可好点子没有?”春泉道:“我现在酒已醒了,觉着口渴的紧。可有茶我要喝一口子。”梅雪轩道:“我们莲子壶上炖好着开水,冲一杯玫瑰露你解解酒可好?”春泉道:“玫瑰露可是甜的?甜的东西我极喜欢。”梅雪轩揭开被儿,轻轻走下地去,取了只小杯子,又取出一瓶玫瑰露来,倒上了小半杯,用开水冲了个八分。先试了试冷热,才走过来。春泉已经坐起来了,梅雪轩把杯子送到春泉口边。春泉就在梅雪轩手里,一口一口的吸。不多几口,早吸完了。觉得香甜异常,十分的可口。梅雪轩低声问道:“可要床上去睡?”春泉大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
第三回 盘旧店呆东中计 吃花烟俊仆销魂
话说费春泉,这夜住在梅雪轩院中,自然是一宿无话,何用细表。从此与马静斋却攀了一层戚谊,变为襟兄襟弟,便格外的知己起来。每日和周介山、毛惠伯等一班人,你请我,我请你,闹得个烟雾腾天,早把算帐两字忘记在九霄云外。静斋晓得他已经入彀。这日,静斋叫了几样菜,留春泉在艳情阁房里便饭小酌,艳情阁也在旁边陪饮。静斋无意中说到生意上来,又渐渐劝他上海来开栈自做。春泉道:“自做好是好,只是祥记为甚亏倒了这许多款子?我心里究有点子胆寒。”静斋道:“祥记的亏倒,是不关生意上的。照生意上算起来,非但不亏,还多着好多银子呢。就是现在倒虽倒了,照着这点子生意,就拿这块牌子盘给人家,一二万银子是飞飞燥有人要的。前天有个宁被大资本家姓李的特地来拜我,要盘我们这店,肯出到二万银子。我因为祥记两字是先严手创起来的,所以没有答应。”春泉道:“祥记平日生意,去掉一切开销,每年好多几许银子?”静斋道:“盛旺年势,总要多到六七万,衰败年势不过一两万罢了。”春泉道:“照此说来,是很好的了,为甚会亏倒的呢?”静斋道:“一言难尽,那都是少敝东不好。少敝东年纪轻,阅历浅,听信了人家的话,吃火油吃火油,就在火油里倒翻了,累的本店都支持不住。所以兄弟一竟说,一个人总要做本行。本行无论如何总不要弃去,外行无论如何总不要羡慕。人家发财尽让人家发去,因为本行里头情奸利弊我都知晓的,我自己能够趋利防弊。外行是浑浑噩噩,全都不晓。春翁,你瞧兄弟这议论是也不是?”春泉道:“很对很对。”静斋道:“就像你春翁,火腿饭是吃了几代了,这里头的情形,那里还瞒得过你一点半点。这爿栈倘是你做了倒很好。”春泉究竟是内行,便细细盘问。本埠生意如何,客帮如何?静斋是老早端正好的,自然回答得天花乱坠,说得春泉心里头有点子活动起来。并且艳情阁、梅雪轩都是静斋一路的,说话中间十分的帮助。说静斋为人怎样的可靠,生意怎样的会做,听了他话决不会上当的。春泉此时,日夜浸在堂子里,正迷迷糊糊时光。梅雪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一句不听,没一件不依的。当下不知不觉,竟然答应了。静斋见他答应,恐怕日久生变,立刻喊一个双台下去,请拢周介山、毛惠伯这一班人来,当众言明,使他不能够翻悔。次日,就邀春泉到祥记,把一应生财存货,点了个清楚,立了盘顶契据,签了字,议定生财存货牌子,一总作价九八规元二万两,就请周介山、毛惠伯作了中人。除欠项扣抵外,春泉又足足拿了二干两银子出来。于是祥记火腿栈就归费春泉开了。把牌子改为祥记春号,掌柜一席仍旧请了马静斋。一切银钱往来,伙友进出,都归他一手经理。春泉索性把行李搬进梅雪轩院里,叫阿根住了店里去,自己日日夜夜窝在堂子里,弄的魂不收身,魄不归窍,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堕在云堆里一般。今暂搁过。
且说春泉的仆人阿根,年纪已有二十岁了。从前跟着春泉老子,也曾到过两回上海。只因老主人生性严厉,除干正事外,只在寓里头瞧瞧书,至多有朋友来,出去吃吃茶,瞧瞧戏。那花柳场中,不要说没有跨进过,连望都没有望见过呢。阿根久慕玩耍地方的趣味,苦于主人的拘束,一回也没有领教过。现在老主人是去世了,知趣的小主人,又十分时髦。不要说别项,那轿饭帐一项,却已叨光了好多十块钱了,心里头便有点子跃跃欲试。苦于没个领头人,不敢贸然问津。阿根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苏州人倪雨生,是来上海寻生意的。闲时常与阿根攀谈攀谈,倒也十分投机。这日阿根搬行李到祥记春号去,雨生见了,就问:“根兄回去了么?”阿根道:“我们老爷叫我搬到店里去住,现在我们开了火腿栈了。”雨生心里一动,暗想:“我何不就托托他,他是他家老爷的得力家人,或有法子好想也未可知。”遂竭力拉拢道:“根兄,你我虽然认识得不多时,却知己得像好多年老朋友似的。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每天谈谈倒也惯了。现在热剌剌地忽的要分手,心上便觉着有说不出一种难过。最好你我两人常常聚在一起,照应也有照应,热闹也热闹。只恨兄弟福薄,才聚首得个巴月。”说到这里,眼圈儿红红的,做出一种凄惶的样子。又道:“你是福气人,此后飞黄腾达,不知可还念着我这个穷朋友。今日你我分别,可怜我穷得没什么相送,可否恳求你赏我个光,同到馆子里去坐坐。吃是没什么吃,不过叙叙罢了。”阿根道:“什么话,你我自家人,又何必这样。雨兄,你光景也不十分好,生意也没有找着,为了兄弟破钞,兄弟心里也不安。今日的盛情,兄弟心领就是了。”雨生道:“根兄不肯赏兄弟的光,明明是瞧不起兄弟,不肯认兄弟做朋友。”阿根见他这样说了,只得应允,约定四点钟在升平楼泡茶相候。到了四点钟敲过,阿根换了一身衣裳,元色泰西缎棉袍子,元色摹本缎马甲,走到四马路,寻着了升平楼茶馆。走上扶梯,东张西望找时,雨生早在左首桌上,起身相迎,口称:“根兄,阿根,”一面坐下一面问:“你等了几时了?”雨生道:“也到得不多会子。”堂倌过来问可还要泡一碗?”阿根道:“不必泡了,我们坐坐就要走的。”两人喝了会子茶,雨生会过茶钞,一同下楼,离了升平楼,向西至大新街雅叙园进去,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倪雨生便开了个菜壳子,阿根拦住道:“你我通只两人,要这许多菜来做什么。吃又吃他不下,白糟塌也可惜。我看还是少几样,只要可口些是了。”雨生拗不过,只得遵命。于是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炒肉片、炸八块、醋青鱼、炒虾腰几样,又要了两壶京庄酒,二人对酌谈心起来。忽然一阵胡琴声音,从厅侧书房里发出来,接着便是倌人唱曲声,客人叫好声,划拳声,说笑声,热闹得不堪言喻。阿根便坐不住了,推说解手,溜出去张看。见一桌共五个人,倒叫有十个出局。面东坐的那个没辫子身后两个倌人,年纪都只十八九岁,不但打扮的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般出色非凡,与着没辫子的你言我语,亲昵异常。对座一个胖子道:“少翁,通关轮着你了,不要一味的讲知心话,做出要好情形来给我们瞧,连划拳也忘掉。你们恩相好,到房间里去恩也来得及呢。”没辫子身后那个倌人便不肯依,拾了粒杏仁掷过去,胖子一闪,不提防头上戴着的帽子跌掉了,引得哄堂大笑。阿根瞧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只得归座。雨生道:“根兄碰着了熟人么?菜要冷了。”阿根叹道:“咳雨兄,你我枉做了七尺丈夫,却这样的狼狈。瞧着人家,何等的锋芒,何等的得意。人家也是个人呢,人比人真是气煞人。”雨生见他忽地牢骚起来,正如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像根兄这样的际遇,还有甚么不称心。贵上老爷这般的重信吾兄,要怎样就怎样,照兄弟看来,已是好极好极的了。”阿根道:“讲到我们老爷,倒不要罪过。我的话真是说一句听一句,说一桩依一桩的,不论大小事情,我们老爷都要问我,都要同我商量。就是这会子火腿栈的事,也是我说了他才做的。”雨生道:“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就死也情愿。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阿根道:“你那里知道,你做了我才知道呢。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好了还要好。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也在羡慕人家呢。我方才出去,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何等快活。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在灯光下望去,其皮肤之白而且细,细而且滑,有趣得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这种倌人,尚然能够和他睡—夜,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雨生笑道:“这种事情何难之有,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只要花掉几个钱,马上就好办的到。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也颇不合算。长三堂子花头,是大不过吃酒咧,碰和咧,洋钱用得萝服片似的,一点子都不实惠,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在你已是吃力煞,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你想,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你我都是经纪人呢。”阿根听了,呆了半响,开言道:“这样说来,有家私人才能嫖,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空到上海,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雨生道:“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你要玩耍,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人也差不多。”阿根喜道:“什么地方呢?”雨生道:“你要去,我陪你去是了,价钱很便宜。”阿根道:“吃过饭就去可好?”雨生道:“好是很好,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明天去了罢。”阿根急道:“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我总忘不了你的情。”雨生道:“我那朋友是约着的,我还要托他荐生意。今天失了约,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去也好,后天去也好。”阿根道:“却恁地凑巧。”说着,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雨生连忙转机道:“好好,今天去也好。就今天去,那朋友不去会他了。拼着这生意不成功,在你根兄面上,便顾累不得这许多。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那就受赐不浅了。”阿根道:“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只要店里有缺分空,向老爷说一声,没有不成功。只是总要人等缺,不能缺等人,要紧是要紧不来的。”雨生道;“那个自然,种种费根兄的神,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阿根道:“那是何消说得,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无有不尽力的。”此时,所点的菜已经上齐。雨生问:“可还要什么?”阿根道:“酒菜都够了,弄碗汤来吃饭罢。”雨生把筷箸敲碗,丁丁丁,丁丁丁,堂倌听得,忙进来问要什么,雨生道:“弄碗三鲜汤,盛饭来罢。”
吃毕饭,堂倌绞上手巾,二人接来揩过,雨生会过钞,一同出门,径由大马路转弯,向盆汤弄一带行来。将近盆汤弄桥,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阿根跟雨生上去,举目瞧时,只有半间楼房,异常狭窄。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松木妆台,两旁川字椅子。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东西虽是不多,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阿根见房间里没人,悄悄问道:“这里什么所在?可就是长三堂子?”雨生笑道:“这里不是长三,是阿三。”阿根道:“阿三比了长三,可便宜点子?”雨生笑而不答。忽听楼下喊道:“三小姐走得来,快点子走得来。”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咭咭呱呱,一路嬉笑而来。阿根还只管问,雨生忙告诉他,这里是花烟间。阿根道:“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雨生道:“阿三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张阿三。”话声未绝,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阿根遂不言语。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你这人好哇,你说回去一两个月,至多四五个月,现在可是四个月?扳指头算算,怕不要二年多了么。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火透了,自己赶去问,碰着个老头儿,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说上海是不来的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可是放屁不是。我替你记着,从没一句作得数的。你不来也罢,索性和你拼一拼,试试手段是了。”雨生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动气,且听我说。”走近张阿三身旁,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讲不到三五句,张阿三忽地跳起来,把险一沉道:“你倒乖哇,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你自己倒卸身了,是不是?”雨生发急道:“不是,不是,你且听我说完了呢。”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听他讲话。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也不知说点子甚么。只见雨生一边说,一边努嘴,张阿三就回头把阿根溜了一眼。接着雨生又说了几句,张阿三道:“你怎么样呢?”雨生道:“我依旧照常呢。”张阿三方才罢了,走到榻边,弯下身去剔完了烟灯。问阿根尊姓,阿根回说姓王。张阿三瞧着阿根,白头至足,细细打量,弄得阿根不好意思起来,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老娘姨,一手提着铜铞,一手托着一盒烟膏走上楼来。见了雨生也说道:“哎哟倪先生,我们只道你不来的了,倒还算你有良心,原旧请得过来。”张阿三接口道:“呸人有了良心,狗也不会吃屎了,”雨生笑道:“我来了倒惹你们这么的说,从明天起,就此不来可好。”张阿三也笑道:“你真个敢这样,我就给一顿生活你吃。”雨生道:“哎哟哟,你的生活我是领教过的,倒也未见是怎样。”张阿三就赶过来捏他的腿,捏得雨生讨饶不迭。此时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冲好了荼,提着铞子下去了。张阿三靠在雨生身旁,烧起烟来。见阿根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靠靠罢。”阿根巴不得一声,随在烟榻下手躺下,瞧张阿三烧好一筒烟,装在枪上,送给雨生,蹈咧咧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筒,雨生也吸了。等到装第三筒时,雨生说:“不要了。”张阿三调过枪来递给阿根。阿根吸鸦片是外教,不到半筒,斗门噎住。张阿三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张阿三嗤的一笑,拿起签子打通了烟眼,替他把着火。阿根正在动火,被他一笑,笑的越发心痒难熬。见他白雪雪、肉裹裹的手把在枪上,不由得伸手过去捏他手腕。张阿三夺过手,把阿根腿上尽力摔了一把,摔得阿根又酸又痛又爽快。阿根吸完烟,却愉眼去瞧雨生。见雨生双眼闭着,矇矇眬眬似睡非睡光景。阿根低声唤雨生兄,连叫两声,雨生只是摇手,并不答应。张阿三道:“随他去是了,他是烟迷呀。”阿根便不叫了。张阿三索性挨到阿根这边来,拿着签子烧烟。阿根心里热得燃炭似的,却因碍着雨生,不好意思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张阿三白雪似的面孔,黑漆似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爱一个不已,看一个不休。张阿三见他这样,笑问:“瞧点子什么?”阿根要说,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张阿三知道他是个嫩货,便把烟枪塞到阿根嘴边道:“哪,请你吃了罢。”阿根吸完,雨生也醒了,向阿根道:“我们走罢。”阿根道:“也好。”两人站起身要走,张阿三一把拖住倪雨生,又说了好些话儿。只因发声轻不过,说点子什么一句都听不出。说毕下楼。张阿三把阿根袖子一拉悄说:“明天你一个儿来,我还有话同你讲。”
阿根点点头,忙跟着雨生回去。雨生在路上问道:“根兄,你瞧张阿三好不好?”阿根道:“好的很,真是三个钱火腿,没处批。”雨生道:“可知我的眼力不曾错。”阿根道:“好虽然好,可惜是你的相好,我不便放肆如何?”雨生道:“你又迂了,这碍甚么。他们本底子卖的,有了钱大家可以进去,又不是我的妻子。”阿根道:“你难道不吃醋么?”雨生道:“我要吃醋时也不会领你去了。老实说,你我这样知己,还顾忌点子什么。那怕要姘我老婆,我也肯呢。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够了。”阿根听了,十分感激。倪雨生又说:“张阿三那边,以后你我两人大家走走,不必避忌。”阿根道:“我还要请教你,花烟间里头玩耍,价钱如何?”雨生道:“那是很便宜的。寻常花烟间,住夜也不过几角洋钱。跳老虫是越发便宜了,只消一二百文够了。张阿三却又当别论的,他是花烟间里头的状元,总要贵一点子。然而贵煞也有限。”阿根听了跳老虫三字不懂,便问:“甚么跳老虫?”雨生只得告诉他。阿根听了,忽地想着一事。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
话说阿根听了雨生的话,忽地心转—念,我袋里现有着一块八角洋钱,倒不如就到张阿三那边去过一夜开开心。此时恰巧走到大马路,推说店里还有点了小事:“你我就此分路罢,我要先回去了。”雨生又说:“兄弟的事,种种费神,务望我兄留在心上。”阿根应允,点头作别,却隐身电杆背后。瞧雨生走的远了,旋转身向盆汤巷桥只一溜,溜到张阿三家门口。见张阿三正坐在门口板凳上,捏着支洋铜水烟袋,忒喽喽忒喽喽正吸得起劲。一眼望见阿根,慌忙立起身道:“哎哟,王先生又来了,请楼上去坐坐。”一把拖住袖子,阿根趁势跟着上楼。张阿三要去点烟灯,阿根摇头道:“不要去点,我不抽鸦片。”张阿三笑问:“不抽烟请过来做什么?”阿根回答不出,只嘻着嘴傻笑。张阿三道:“请这里来坐,我和你讲句话。”阿根走到烟榻上,凑着张阿三身子坐下,涎着脸问:“有什么话?”张阿三趁势坐在他膝盖上,一只手勾住他的颈儿,与他唧唧说话。阿根茫然不懂。张阿三又说一遍,阿根依然听不清楚。张阿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人家同你讲话,总是假痴假呆。”阿根道:“你的话我简直不知怎样呢。”张阿三道:“我手上这只裹金戒子,样子不时髦了,要你替我去打过一只,问你肯答应不肯答应。那可听清楚没有。”阿根这:“那也不值什听么,只要你停会子服侍得我舒服,就送一只你也好。”张阿三道:“这话可是当数的。”阿根道:“我从不会骗人的。”两人谈谈说说,很是有味。忽听呼辣呼辣一阵皮鞭打人声,夹着哭泣声,讨饶声,喝骂声,杂沓并作,却一声声都从隔壁发出来。阿根失惊道:“做什么?”张阿三道:“这是鸨母打讨人呢,随他们去是了。”阿根道:“为甚要打?”张阿三道:“自然总为不会得做生意。倘是生意好总不见会打他。隔壁的老鸨二舅妈,还是软心肠人,讨人不会做生意,光不过剥精赤了衣裳,捆缚住了手脚,用皮鞭抽一顿罢了。至多伤掉点子皮肤,筋骨是不碍的。”阿根惊道:“剥光了衣裳,捆缚了手脚,用皮鞭抽打,还算是软心肠的。怎样办法才算硬心肠呢?”张阿三道:“讲到硬心肠人手段,可就说不得了。把烟签子或是铜钱,生旺了炭风炉,烧得红透红透,用铁钳钳着,向讨人大膀上、屁股上、乳上乱烙乱戳,有的拿着熨斗没命的熨,有的用棉花浸透了火油,扎缚在十个指头上,用火点着烧,你想痛不痛,苦不苦。”阿根道:“讨人吃这样的生活,难道不会叫喊的么?叫喊起来邻舍人家总会听得的,听得了难道都不来解救的么?”张阿三道:“邻舍人家也不会听得,就听得了谁情愿来解救?大家都是开花烟间的,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同行总帮护同行,谁情愿来做甚冤家。只有打起讨人来,自己手酸了,央烦邻舍人家来帮助呢。”阿根道:“马路上走过人不听得的么?巡捕也不少呢。”张阿三道:“每逢老鸨摆布讨人,总用手巾塞住了嘴才动手,就为怕他叫喊起来,外边人听得了不稳当。并且闲人只管闲人事,那个肯来多事。”阿根道:“这样摆布,万一摆布死了,不是一场人命官司么?”张阿三笑道:“老鸨弄死个巴讨人,要吃起人命官司来,上海县大老爷也没这么大工夫呢。摆布死了,好点子弄一口施棺材,强不强施棺材也用不着一口,一张草席,捆成了一卷,半夜三更悄悄的扛到义冢坟上去一埋就完结了,有甚大不了的事。”阿根道:“讨人也是出洋钱买来的,人命不人命,罪过不罪过,且都丢开,活活弄死了,他这钱岂不是没处收回来了么?岂不就此折本了么?”张阿三道:“吃生活的几个,横竖都是没出息的,有的是不肯做生意,有的是不会做生意,老鸨也并不是真要他性命,无非要管教他来肯做生意,会做生意,管得他生意好,自己也有钱赚了。那做老鸨的也真苦恼不过,借了印子钱买讨人,印子钱利钱是大不过,自然都要在讨人身上出产,还要想赚几个钱。加之房钱吃用,几许开销。买进来讨人不会做生意,他岂不要发急。乖觉的讨人,晓得老鸨要发急,做生意先自巴结起来。老鸨见他生意做得巴结,自然也不会打他了。”阿根道:“怎样做法才算巴结?”张阿三道:“讲到巴结两字,也没有底的。像我们这生意,是苦不过,比不得四马路胡家宅一带的野鸡堂子,走的都是体面人,钱用的十分爽泼。关一关房门,总要三五角小洋,碰着阔一点子的客人,竟然出到六七角都有。住夜总要一块朝外,一天里只要关上四五回房门,已经可以了,并且也有订茶会,碰和,许多的花头,虽然比不上长三,么二,在我们瞧起来已经是活神仙一般了。像我们跳老虫客人,跳一回只到手得一二百个老钱,一天里就接着二十个跳老虫客人,也不过四吊钱罢了。住夜要巴到一块洋钱的客人是很不容易,做了一年,不知可有两三个阔客巴望到手。但是人是一般的人,身子是一般的身子,人比人,比比真要气煞。”阿根惊道:“一个人一天里头要接到二十多个客人,这身子可还是肉做的?”张阿三道:“身子那里有铁铸铜造的,自然一般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你也问出笑话来了。”阿根道:“不是我问出笑话来,既然也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怎么吃的消呢。”张阿三道:“谁还吃的消,无非要免吃各样的苦头,不得不勉力巴结罢了。性命两字,早已置之度外。”阿根道:“这样说来,花烟间真是人世界上活地狱了。”张阿三道:“恐怕地狱里头的鬼,比我们还快活点子呢。”阿报道;“既然这么的苦,怎么倒都情愿做呢7”张阿三道:“谁都情愿干这没廉耻的事,吃这碗饭也要做没法。有的因为家里穷,被父母卖掉的。有的是出嫁后,丈夫没出息拿来押掉的。也有被拐子拐出来的。谁都情愿干这勾当。”阿根道:“为甚不逃走?”张阿三道:“那个不想逃走,但是要逃得掉也很非容易。他们看守得何等的严,万一逃不掉被他们捉住了,反倒吃苦。”阿根道:“你可也是这样的么?”张阿三道:“我从前也吃过一番苦的,现在总算好了,是自己身子了。碰高兴做做,不高兴就不做,没个人敢来管我。”阿根道:“只要你不吃苦就是了,别人吃苦都不干我事。”张阿三道:“我还记得,那年子暑天里吃的苦,真是自出娘胎第一遭。这日,天是热不过,静坐着扇扇子汗还直淋。我住的房子又是朝西屋,楼上热得火洞一般。那知奇巧不巧,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码头上小工,这班人满脸的横肉,一身的臭汗,龌龊龌龊到个一等,杀横杀横到个绝顶,又粗又狠,又横又蛮,瞧见了他那副形状,已经吓得个半死,还经得起和他睡觉。那知恰恰都看中了我,那时还是讨人身子,又说不出不接,被这几个杀胚,弄得来头里浑淘淘,满肚皮作恶,眼睛前都黑起来。告诉老鸨,老鸨说这是发痧,不要紧的,叫娘姨替我刮了一会子痧,给了半盏明香水我吃。连睡都没有睡一刻,倒又要喊我接客了。我回说刚刚发过痧,身子吃不消,今天生意不高兴做了。那老鸨冷笑了两声,抢过来拿我揿倒在地,骑跨在我身上,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生活,打得来段段乌青,还拿着引线针在我两腿上乱戳了三五十针方才住手。我那时还只有十五岁呢。”阿根道:“可怜可怜,作孽作孽。我听得老爷们说,告到当官去,最重不过是轮奸案子,谁犯了就要砍脑袋。”张阿三道:“我们吃这碗饭,差不多天天受着轮奸,那里来的清官肯替我们伸这冤。”阿根道:“我有一日做了官,一定先把这起老鸨杀掉,把花烟间尽都禁掉。”张阿三道:“你有这片心愿,偏又不能够做官。那起穿靴戴顶的老爷们,偏又不高兴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们的苦竟吃的没有出头日子,想来都是前世作孽之故。”说着,流下泪来。阿根见了,也觉凄然。停了半晌,还是张阿三回心转来,向阿根道:“你我两个都是呆子,这是四年前的旧事,我眼前又没有吃苦,白伤心他则甚。”阿根也自觉好笑,暗想:“我本为寻快活来的,无端的找惹烦恼,很没道理。”这夜,阿根就宿在张阿三那里。明日回到祥记春号,已经十一点钟了。从此,阿根有了张阿三这条路,与倪雨生格外的亲热。倪雨生催问生意事情,阿根初还搪塞。后见他连连催问,只得回复了个尽绝,说是不能为力,只好再等机会罢。雨生扑了个空,心里十分懊悔。屈指算算,在阿根身上倒也花掉了两块多钱,总要找一个机会弄他回来才好。阿根那里知道,依旧当他是个知己朋友,无话不谈,无事不说。
一日,阿根从张阿三家回来,还没有跨进门,早见祥记老司务迎出来道:“根二爷,你们老爷喊你呢。”阿根道:“老爷在这里么?”老司务道:“老爷在新屋里,叫你到新屋里去伺候。”阿根道:“那里新屋?我们老爷那里有甚新屋?”老司务道:“你还没有晓得么,你们老爷现在已新租着一所公馆房子,就是马先生替他看的,他要办喜事了。”阿根又问:“什么喜事?”老司务道:“你这个人真是嫖昏了,连主人这样的喜事竟会一点子都没有晓得。费老爷要娶姨太了,娶的就是清和坊梅雪轩。昨天脱的牌,媒人也是马先生做的。光是脱牌子喜封,发掉八十多块洋钱呢。”
原来费春泉自与梅雪轩落过相好之后,要好得一个人相似。逐日逐夜浑在一起,一刻都不肯分离。春泉立愿要娶他回去,就烦静斋做媒人,静斋一口答应。好在梅雪轩姊妹是自己娘,很容易说话。只要他自己答应了,再无不成之理。静斋这现成媒人,真是落得做。当下静斋就去见了梅雪轩的娘,果然一说成功。谈定身价三千洋钱,开销在外。归报春泉,春泉大喜,又叫静斋去租房子,买东西,帮办一应事情。斋静于此事,果然出力非凡,就替他在新马路梅福里租了所三楼三底房屋,又到法租界紫来街家生店,置办些红木紫檀器具,搬入新屋。新房里全是外国家生,陈设得十分富丽。择了个天恩吉日,预备迎娶。梅雪轩又向春泉要红裙披风,鼓乐彩轿。春泉一口应允,好在自己正室远在永康,一任胡行乱做,全没点子关碍。
且说阿根,听了老司务的话,立刻坐了东洋车,拖到新马路梅福里口。给过车钱,进巷照着老司务说的门牌号数找去,果然就找着。幸得春泉不在,只马静斋同一个店中学生意的,在那里指派众人安放杂物。阿根见了静斋,抢步上前,叫了声马先生。静斋道:“根二爷,你倒乐呀,连着十多夜不归堂了。费老爷问我,我只说你在店里呢。”阿根道:“多谢马先生替我周旋,我总忘不了你的恩呢。”静斋道:“你快来照顾照顾罢,不要多说了,我还要外边去呢。”说着,便又吩咐了学生意的几句话,匆匆去了。阿根这夜,就住在新公馆里看屋,到明朝电灯公司里人又来装电灯,上上下下,已经布置得花团锦簇。到了正日,天井里都铺着地单,内内外外都扎了彩,客堂和两厢房里各式彩灯,挂得繁星相似。一班小堂名,在天井里搭了座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气象倒也十分热闹。周介山、毛惠伯等一般朋友,都来贺喜。彩舆临门,一样也有喜娘搀伴,一样也有宾相喝礼,一样的参天拜地,照看正配儿礼数,把家中正室一笔勾销。春泉箭衣外套,翎顶辉煌,踱来踱去,十分得意。祥记春号众伙计,公送了一班滩簧。周介山等众朋友,又公送了一班髦儿戏。一共热闹了三天,阿根从此便在公馆中伺候,不能像住在店里时光自由了。张阿三那里,脚踪也稀了好些儿。
这日,春泉叫他送一卷钞票到艳情阁院中,交给马静斋,是前夜子碰和里的输款。阿根藏了钞票,从静安寺路泥城桥一带行来,刚过泥城桥,不期撞着了倪雨生,被叫住了。问:“那里去?”阿根直言回答。雨生道:“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出来?到张阿三处问问,也说有近十天不到了,敢是又攀了新相好么?”阿根道:“那里有甚新相好,我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住在店里无拘无束,恁我怎样没个人敢来说一句。现在住在公馆里了,老爷不差我怎好出来。”雨生道:“你们老爷搬家在上海了不是?”阿根道:“并没有搬家,我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了,就是清和坊的梅雪轩,公馆打在新马路梅福里。”雨生道:“怪道不见你,原来你也有你的难处。张阿三只道你攀了新相好,把你恨得要不的。现在才知错怪了呢。”阿根道:“你替我分解分解。”雨生道:“那何消你吩咐,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要替你分解的。”说着又邀阿根四马路去宕一趟。阿根本是没脑子的,就同着他到四马路兜了一回。雨生道:“升平楼上野鸡是出名的,何不泡碗茶,饱看他一回。”阿根听了,嘻着嘴连应好好,于是雨生、阿根走到升平楼。进门登楼,看时,恰是上市时光,满间桌子几没一只空的。二人只得将就与人家拼桌子,就在右边那张上坐下,泡了碗淡茶。一转眼间,吃茶的人愈加多了,乱烘烘像潮涌一般,那里还有个空座儿。并夹着一班做小生意的,吃的,玩的,杂用的,手里托着,肩上搭着,胸前揣着,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兜卖。还有卖药东洋人,拎着皮包也夹在里头兜圈子。二人都不在意,只留心观看野鸡。这升平楼原是打野鸡的绝大围场,结队成群,不计其数。一个个打扮得妖精相似,说笑话寻开心,做出许多的丑态,演出许多的恶形。倪雨生是习惯自然,倒也不以为异。阿根却又动了叫化吃死蟹只只好的旧病,嘻开着嘴再也合不拢来,恨不得把这许多野鸡一个个吞下肚去。忽见那边一只野鸡,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脸上抹的粉,有一处没一处,脖子里乌沉沉一层油腻,不知在某年某月积下来的。身穿一件湖色绉纱棉袄,大襟上油透了一大块,倒变做青灰色了。手里捏着块白洋巾还算新鲜,好似伯人家不看见,一路甩着过来。雨生见了不觉一笑。那野鸡只道雨生有情于他,一扭一扭扭过来,扭到雨生桌子前站住了,不转睛的看定雨生,只等搭嘴上来,便当乘间坐下。那知恭候多时,毫无意思,只得扭开去别寻主顾。事有凑巧,这野鸡扭不多几步路,就被一个堂倌拦住了说笑话,不知说了句甚么,挑拨得那野鸡又是笑又是骂,又把白洋巾向堂倌脸上甩来。那堂倌慌忙向后退避,不提防和一个托盘卖眼镜、烟嘴的顺势一撞,只听得豁琅一声响,众人钻拢去瞧,早把一盘子零星东西,什么香烟嘴、眼镜、钮子撒了个满地。那野鸡见闯了祸,早一溜烟跑掉了。托盘的弯倒身子,把东西一样样捡起来。见两副眼镜都跌碎玻璃,不能够再卖钱,因为闯祸的是堂倌,不敢同他怎样,只得认个晦气,咕哝着去了。阿根不觉看呆了。雨生拿起茶碗,觑阿根不防备,早放了点子不知什么在里头,倒出一杯送至阿根面前道:“根兄吃茶。”阿根只道是好意,接来一喝而尽。谁料不喝犹可,一喝时,顷刻眼睛前昏沉沉,身不由主的伏在桌上睡去了。及至醒来,睁眼一瞧,哎哟全不对了。那里是什么升平楼茶馆,见自己睡在一张没帐子的铁榻上,面前站着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那外国人睁出碧绿两只眼珠子,射住了自己,不知瞧点子什么。只听那中国人道:“好了好了,醒转来了。”满鼻子闻着一颗香不像香臭不像臭、说不出描不像的外国药水气味。向四面瞧时,见是一间很洁净很高爽的洋房。心想:“怪呀,这不是做梦么?我明明在四马路四海升平楼,和雨生两个喝茶的,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外国人和中国人究竟是什么一等人?”又瞧榻上盖着的是厚厚被子,铺着的是软软褥子,阿根此时正如丈六金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欲知为甚缘由?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垫空当俊仆结新欢 抬轿子乖人受暗算
话说阿根一觉醒来。见自己睡在榻上,面前站着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正在不懂。忽见那中国人开言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为甚吃了迷药睡在茶馆里?”阿根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们又都是什么人?”那人道:“这里是仁济医院,我们是医生,你是巡捕房里送进来的。你为甚喝了安眠药水睡在茶馆里?”阿根听说安眠药水,才想起身边还有一百五十三块洋钱钞票来。探手模时,叫得连珠的苦,袋里空落落。休说钞票,连废纸都不有一张。医生问他为甚叫苦?阿根道:“我姓王,名叫阿根,在祥记春号火腿栈老板费老爷那里做跟班,今天老爷叫我送一卷钞票到马先生那里,共是一百五十三块。在大马路碰着了一个朋友,被邀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喝茶,不知怎样,喝喝茶竟会睡熟的。那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现在你们说我喝了安眠药水,我也晓得那安眠药就是一种蒙药,精神抖擞的人一喝了就要睡去,想必我也中了毒计,被人家暗算去了。但是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呢?”医生道:“你身边钞票可还在?”阿根道:“没有了,都没有了。先生可还有法子好想?”医生道:“这里是医院,只会得医病,医病以外的事不便管理,你那事只好告诉巡捕房,叫巡捕房替你查罢。”阿根道:“我这会子可否离去这里?我想家去禀告老爷呢。”医生道:“不必性急,再停一点钟可以回去了。”阿根无奈,只得安心等候。医生说毕,就出去了。阿根觉着头里还有点子昏沉沉,合着眼默默的转念头,想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堂倌总不至于,同桌的人我与他素昧平生,怎地会作弄我。莫非是雨生么?想着雨生,便把今天碰着的情形细细一摹,越想越疑,越疑越像。初还不过有点子疑心,后竟决然道,不错不错,一定是他无疑。他听我说送钞票马先生那里去,才邀我喝茶的。好容易等满了一个钟头,医生答应放出去。阿根就到巡捕房告知—切,巡捕房应允查办,然后赶回公馆,把遇骗情形向春泉说了。春泉只道他是串吃的,竟然大不答应起来,要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反是姨太太解劝道,他又不是有心绰你枪花,也是上人家当呢。赶紧查起来,也未见得是查不着。就是查不到手,你也不是吃不起亏的人。阿根是你乡下带出来的,不要说别的,那面子也总要替自己留留。上海是有报馆的,不论大小事情,动不动就要上报。万一被报上登了出来,走到人前去,连你也没意思呢。”春泉听了,自然如奉纶音,没一点子敢违拗。当下便把阿根排喧了几句,也就罢了。阿根偏偏心不死,赶到名利栈去查问,却见房门紧闭。问茶房时,知道倪雨生不住在栈里已有一个多礼拜了。只得懊丧而回。
看官,你道姨太大果然为度量宽宏,劝春泉看过点子么?非也,却因阿根生得俊俏非常,语言伶俐,年纪又是轻不过,姨太太早存了个勾搭他的意思。恰好出了这件事,故意藉着排解,在阿根面前见一个好。阿根本是聪明透顶的,风月上头岂有不懂。一竟因为碍着主仆名分,究有点子蟹蟹螫螫,不敢十分放肆。现在见天大一件祸事,姨太太三言两语,弄的雾解烟消,免掉了自己弥天大罪,那有不感激涕零之理。事有凑巧,这日六点钟,一个堂子里外场,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阿根接了,转送到楼上。见春泉坐在炕上,正吸水烟儿。阿根把请客票呈上,垂手侍立,听候吩咐。春泉接来瞧了一瞧,就放在炕几上,依旧吸他的水烟,一声儿不响。姨太大就问:“那个请你喝酒?”春泉道:“就是周介山,讨厌的紧。”姨太太道:“你可去?”春泉道:“我去了你一个儿在家,不冷静么?”姨太大道:“不要紧,你只要早点子回来是了。在上海地方做生意,应酬是少不来的。不去应酬就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帮手,没有帮手,做起生意来岂不就要吃亏。再不然为我一个人,倒使你生意上受大亏。”春泉道:“你这样明亮就好了,我—竟怕你不答应呢。”遂向阿根道:“说我就来。”阿根应着一个是,自下去吩咐不提。这里姨太太亲替春泉穿上了马褂,钮好钮子。春泉向姨太太说:“我去去就来。”就坐着马车赴席去了。此时春泉已自备了一部马车,进出很是便当。这一去,却便宜了阿根,沦肌洽髓,着实的报了一番大恩。自此两人便落了水,春泉却还一点儿没有晓得,不必细表。
且说春泉坐着马车,径到三马路周介山相好花媛媛院中。跨进门,外场照例怪喊一声。此时春泉已是十分老练,这里头经络都已明白,并不惊吓,径上扶梯,跨进房,介山拱手招呼。见惠伯、希贤、静斋、祥甫一班熟人都在,大家都说:“只道如夫人绊住,不放你出来,那知竟然会来了,真是出人意外。”介山道:“我说春翁不是惧内的人。惠伯不信,和我赌下个东道,现在可是我赢了,这十台花酒一定要奉扰的了。”惠伯道:“吃几台花酒算什么,这里吃过后,就翻台秀卿那里去吃一个双台如何?”静斋道:“今晚恐怕不成功了,我们几个人都要自做主人,都要有屈春翁作陪,轮转来已有四五处的应酬。时光已经不早了,春翁是新婚燕尔,夜深了恐怕不方便么。”惠伯道:“这也没什么不方便,抵桩两个膝盖见不着,就天亮回去也不要紧。”介山道:“你又讲错了,如嫂要制得服春翁时,也不放他出来了。”春泉道:“你们说都要做主人翁,今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到底为甚缘故?”介山道:“是饯行酒。”春泉道:“替谁饯行?”介山道:“是个留学生,姓秦,号叫少耕,新从外洋毕业回来,现在要到北京廷试去,所以替他饯行。”春泉道:“你们怎么认识起留学生来,这班人不是好惹的呢。”介山道:“是钱瑟公的朋友,台面上认识的。这秦少耕人倒很和气,极要朋友,一点子留学生习气都没有,你少停会过面就知道了。”春泉道:“原来恁地。”静斋又问春泉,阿根遇骗的事,可曾查着。春泉道:“还没有呢。报了巡捕房,宛如石沉大海,一点子消息没有。叫阿根去问问,倒说查着了自会来关照的,用不着一趟一趟来间。我们巡捕房又不光办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在内地,听说上海巡捕房怎样怎样的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介山道:“这却不能怪他的,他们究也不是仙人,那里能够件件周到。”惠伯道:“春翁失窃了么?”春泉道:“并不是失窃。”遂把阿根遇骗一节事述了一遍。惠伯道:“此事不难,只消托瑟公说一声是了。钱瑟公巡捕房里的人都熟识的。”春泉道:“瑟公怎么会认识起巡捕房里头人来?”惠伯道:“瑟公这人,本是极爱交朋友,上中下三等人,没一等不交到。做官的也有,做买办的也有,做马夫、戏子的也有。他认识巡捕房里头人,还是前年子认识起的呢。那时正值夏季里,愚园地方盛行夜马车,上海几个阔人没一个不到,瑟公也是夜夜到的。愚园门外,有一个站岗巡捕,是外国人。齐巧这时候天天派着他夜差,瑟公怜念他夜露里凄凉不过,夜夜请他白兰地酒喝,喝喝酒却就喝成了朋友。后来瑟公的马车不知为了什么,被捉进巡捕房去,这巡捕齐巧在里头,一见是瑟公的马车,忙替他巡捕头儿跟前说了个情,非但没有罚掉洋钱,倒又认识了个巡捕头儿。从此瑟公便同巡捕房里头人认识了。就是的快马车,也比别人捉得好一点子。”正说着,外场报说客人上来。接着怯壳怯壳楼梯上一阵皮鞋声响,门帘启处,走进两个客来。春泉见前一个是洋装朋友,后一个就是钱瑟公,介山起身招呼。那洋装朋友见春泉面生,就过来请教贵姓台甫。春泉说过,转问那人,才知就是秦少耕。介山见客齐了,便叫娘姨喊起手巾。一时外场绞上手巾,众人接来揩过,介山要过笔砚,替众人开写局票。静斋忙问春泉叫那个?春泉道:“我不叫了。”花媛媛插嘴道:“费大少那有不叫的道理。”介山道:“我荐一个清倌人给你可好?”春泉摇头道:“清倌人没甚趣味。”静斋道:“仍旧我来举荐一个罢,包你出色。”惠伯插问:“你荐的是谁?”静斋道:“苏玉兰。”惠伯道:“那个苏玉兰?名字好熟。”静斋道:“你这个人怎么竟这样的善忘,两礼拜前的事,竟会忘记到个干干净净。”惠伯道:“噢,想着了,想着了,是贾箴金做的。箴金那日曾邀你我去叉过一场麻雀,那日你牌风甚盛,连和过两副倒勒呢。不错,果然出色。”遂向介山道:“迎春二,苏玉兰,春翁叫,写写写,写罢写罢。”周介山运笔如飞,一时间各人的局票都已写好,叫娘姨转给外场,分头发去,就请众人入席。秦少耕坐了首位,春泉第二,余人依次坐下。那秦少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席间七个人,没一个不应酬周到。春泉果觉少耕十分可亲,自恨无缘,不曾早日相见。众人所叫各局,陆续到来。偏偏春泉的苏玉兰迟迟未到,害得他忙得热锅儿上蚂蚁相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看来看去,偏又看中了秦少耕叫的王翠芬,不转睛的打量。只见王翠芬,砾圆一张圆面孔,并没敷半点儿脂粉,拖著一根油松大朴辫,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十分可爱。想要转一个局,又因初次会面,未便启口。直到菜要齐快,苏玉兰方姗姗而来。一进门就问:“那一位费大少?”静斋把手向春泉一指道:“这位费大少,就是我们号里的大老板。”苏玉兰款款轻轻,走到春泉椅后坐下,笑向春泉道:“今天因转局多了,来得晚了一步,对不起。”春泉连说:“不要紧,不要紧。”一面盯住了苏玉兰,细细打量—会子。见他白胖胖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异常的可亲。春泉遂旋转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同他攀谈。众人因还要翻台,都不肯尽量,菜一上齐就催干稀饭。接着就是马静斋做主人,翻台艳情阁院中。春泉推辞不脱,只得与众人同去。这夜席间众人,除春泉、惠伯外,个个要替少耕饯行。翻到这里,翻到那里,吃到后来,竟像上供般满满摆的菜,一样样拿上来,不过供这么一供,依旧纹风儿不动的撤了下去。众人竟像庙宇里泥塑木雕的神道,朝着酒莱不过白看看,就算领过情了。这也是应酬场中常套,不用细表。春泉在席间,就把阿根遇骗的事,告诉了钱瑟公,托他从中设法。瑟公道,此事用不着催问巡捕房,巡捕房事情多不过,常去催问,他们要讨厌的。只消到茶会上托包打听一声是了。那各种奸拐偷骗案子,报了巡捕房,巡捕房照例就着包打听去查缉。所以报案后出力不出力,都在包打听手里,巡捕房是不相干的。”春泉道:“兄弟于此地情形,不很熟悉,可否就借重瑟翁替兄弟去托一声包打听如何?”钱瑟公连说:“不要紧,这点子小事情,应得效劳,兄弟明日,就叫人到茶会上吩咐一声是了。”这夜春泉回去,已经四点钟敲过,姨太太却尚兀坐守候,毫没点子怨恨神气,春泉始放下了心。
一宵易过,次日醒来,差不多一点钟了。阿根送上一张请客票,却是钱瑟公邀请到六马路周碧桃处碰和的,是隔夜台面上约好的,春泉点头说知道。吃过饭,依旧坐马车到六马路。周碧桃院子是靠马路的,春泉来过两回,不用找寻。将近行到,小马夫跳下马车,把马拢住了,慢慢走几步,到门前停住,去开车门,春泉跳下车,进门一径上楼。瑟公起身招呼,见先有两客在。一个就是轮船买办张咸贵,一个却不认识。问起来才知是张咸贵朋友,姓胡,号叫雅士,是个江苏候补知府。春泉肃然起敬,连说了好几声久仰渴慕。瑟公道:“祥甫因为到了个乡亲,不能来了。齐巧这位雅翁先生,补了个缺。”春泉道:“很好很好,一样的一样的。”此时靠窗那张红木桌子,已移在中央,斜角儿摆着。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都端正齐备。瑟公请春泉上场,同张咸贵、胡雅士扳庄入座。周碧桃从后房转出来,照例应酬了一会子。娘姨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瑟公叫拿票头来,请众人叫局。费春泉道:“秦少翁动身了么?”瑟公道:“动身了,你怎么忽地问起他来?”春泉笑而不言。少顷,瑟公问到春泉。春泉道:“王翠芬住在那里?就开了王翠芬罢。”瑟公道:“你昨夜不是叫苏玉兰的么?”春泉只是笑。局票开好,交与娘姨。众人碰起和来。言定一百块底二四,胡雅士还嫌太小,要加炮子。张咸贵道:“加炮子很好,加三十块罢。”问瑟公、春泉。瑟公、春泉也答应了。第一圈庄没甚进出,第二圈轮着雅土的庄,却连和了三四副大牌。那要张,都是对家张咸贵放下来的。春泉倒也不过如此,瑟公究竟是老上海,心思早动了疑。发话道:“奇怪的很,怎么雅翁手旺的牌,咸翁竟像看见的一般,张张发下来,不曾有空过。春翁,你我两个人倒要当心一点子。”张咸贵道:“那也不过碰巧呢,兄弟于这麻雀里头,一夜天曾输到四五千银子呢。要是瑟翁做了这种大输家,又怎么说呢。我们几个人都是要好朋友,难道还有甚信不过么。”说着,啪的一声,又发出一张白板。雅士把牌一摊道:“多谢多谢,我齐巧又是个三元格局。”众人瞧时,见是三张中风,三张发财两张三万。倘来万子,不过是三翻,刚刚凑趣的白板,又从咸贵手里发出。咸贵晓得瑟公要不答应,忙把自己的牌摊出道:“你们瞧罢,我这张牌应发呢不应发?”春泉凑过头去瞧时。见是两搭索子,一扣同子,两张西风,两张一万。咸贵道:“我本是一张西风,一张白板,现在模着了西风,西风是坐风,难道倒留着单张的白板,拆去自己坐风对子么?”瑟公见他们一点子破绽没有,倒也不好说什么。等到定当结帐,自然是胡雅士一个儿赢的。春泉最输,输到六百多块钱,瑟公也输了五百光景。张咸贵却只输得二百十多块。娘姨收拾过牌筹,就叫搬上碰和菜来。四人让坐,周碧桃上来敬了一巡酒。咸贵道:“雅翁今日在转运了,你今年赌里头是一竟输的呢。我与你同着场,不曾见你赢过。”雅士道:“叉麻雀原不过是消遣消遣,就有输赢,究也有限。今年在汉口,牌九里光是一条牌,就输到七干多银子。”咸贵道:“一条牌输到七干多,赌到终局要输多少?”雅士道:“足有二万多银子。”春泉听了,不觉骇然。咸贵道:“赔钱的事,本是逢场作戏,输输赢赢,说不定的。我们原班这几个人,明日再叙一局如何?”瑟公道:“兄弟齐巧有点子小事,恕不能奉陪了。”咸贵道:“春翁是一定肯赏光的?”春泉还没有回答,雅士道:“兄弟板到。”咸贵道:“你是赢家,好意思说不到么。”春泉道:“在什么地方呢?”咸贵道:“回春坊沈彩林院中好么?”春泉道:“就贵相好那里么?很好很好。”瑟公不便阻挡。春泉道:“我们吃过饭,到王翠芬处去坐坐好么?”张咸贵道:“瑟翁早点子赏饭罢,瞧光景春翁还要请我们吃酒呢。”春泉道:“台巴酒算甚么,我就请你们吃一台是了。”瑟公道:“春翁当真请酒么?”春泉道:“真的。”于是连声催饭。吃过饭,大家同到西公和里王翠芬院中来。王翠芬家装着电铃的,所以客人进门,乌龟并不怪叫。春泉走上楼,见娘姨大阿金已站在楼门口迎接,心里诧异,问道:“我们上来又没有人通报,你们怎么会晓得的?”大阿金道:“我们装着电铃的呢,客人上来,相帮们只要把电铃一掣,就晓得了。”进房坐定,恰值王翠芬出局回来,照例敬过瓜子,殷殷勤勤的应酬。春泉道:“今天房间可空?我想就借你这地方请几个客,可以不可以?”王翠芬道:“你费大少肯照应,是再好没有的了,怎么倒说得这样客气。”当时春泉要过笔砚,点了菜,随接开了请客票。所请无非是马静斋、周介山、毛惠伯等一干人。一时客齐,外场把台面摆好,绞上手巾,大众入席,道谢而饮。静斋道:“春翁新相好倒攀这里,是那个人介绍的?”春泉道:“并没什么介绍人,是我自己找来的。”静斋凑趣道:“春翁眼力果然不差,竟被你找着一只顶了。”王翠芬晓得春泉是个富翁,妓女以钱财为重,自然格外殷勤,所以台面上应酬得十分周到。一时叫来的局陆续到了,瑟公鼓起兴来,就要摆庄划拳。马静斋和周介山却还在谈讲生意经络,什么火油价钱又跌了,咪吔瑞记两听一元七角半,铁锚牌一箱两元一角半,德富士两元五角半,要做倒做得。讲得个津津有味,却被瑟公道:“我们要摆庄了,你先来做一个输赢。露水生意,不要谈他了。”方把两人话头剪断。于是平拳对手,八马五魁,闹一个不了。等到莱将次上齐,众人正在催干稀饭,忽听得半空里喤喤喤一阵钟声,翠芬先听得,即说:“可是撞乱钟?”静斋听了,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儿向下喊道:“撞乱钟了?”楼下有娘姨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点子去瞧瞧。”随后达辣达辣一阵草鞋脚响,三四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去了。此时席间众人,也都仰着头,息声静气的听那钟声。春泉等撞过乱钟,屈指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恰恰撞到七下停了。跳想来道:“了不得,了不得,七下刚刚是新马路。”站起身来,推出窗瞧时,月色中天,静悄悄地并没见一点儿火光。众人道:“泥城桥朝西,通是七下钟,不见会是新马路的。”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新马路上,救火车通通去了。”春泉听得,忙到后面露台上,向西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晚霞般一片红光来。春泉着急,喊小马夫。外场回说小马夫跑得去瞧了。春泉急得心里突突的跳。王翠芬道:“新马路上人家有许多呢,你着急些什么。”春泉不答,赶着要走。静斋道:“且等马夫来了走不迟,你横竖保着险的,怕什么。”正说着,小马夫已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报说道:“龙飞马房后背,离公馆不多路呢。巡捕拦着,走不过了。”春泉一听,拔步就行,也来不及与众人作别。静斋道:“我与你同去。”两人急匆匆下楼,跳上马车,飞一般驶向新马路来。打从劳合路经中泥城桥,才过得中泥城桥,从车窗里望出去,就见一个头戴铜帽身穿红衣的外国人,带领多人整理皮带,通长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把皮带一端套在龙头上,并没点子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马车沿着皮带走不多路,早被巡捕挡住。静斋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了几句,也没中用。只得转弯,穿余庆里,打从孤岭路兜转。到了派克路,那火瞧去,还离着好些。但是耳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很似放几千万炮竹似的,头上火星乱打下来,马夫把袖子遮着头拉缰,马车放到梅福里门口。春泉、静斋跳下车,一口气奔到家里,见阿根同园子都在门口,争先诉说道;“保险行外国人已来看过,说不要紧,放心是了。”静斋道:“要紧是没甚要紧,只是防总要防在前头的好。你拿保险单帐薄契券一切要紧物件,理齐了先交代一个妥当人,其余钞票银洋首饰等类,好带呢带在身边,不好带就放好在铁箱里头,衣服杂物一概不要去动他。”春泉道:“我这会子心里乱的很,你进来帮我收拾收拾罢。”忽又听得豁琅琅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仰首瞧时,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呼呼的发啸。火星火老鸦一块块飞过来。春泉慌的向里就钻,静斋跟着走到楼梯,静斋便缩住了脚。春泉急道:“快上来,现在时光还避甚么嫌疑。”静斋只得跟上。春泉走进房中,见姨太太吓得面孔失色,一手抱着娘姨,一手拖着大姐,三个人抖成一堆儿。姨太太嘴里不住的乱喊:“菩萨天爷救救,萨菩天爷救救!”春泉道:“你们这样济得甚事,快拿首饰先收拾起来。”姨太太一见春泉,忙放开了娘姨大姐,扑过来执住春泉的手道:“这这这便如何,这这这便如何?”春泉道:“你不要慌,首饰在那里,先拿来收拾起来,要紧要紧。”姨太太道:“我慌的不记起了,你替我找找罢。”春泉道:“叫我那里去找,叫我那里去找。”静斋立在房门口喊道:“别的东西都不要紧,保险单第一先找了出来,那是凭据呢。失掉了,保险行会耍赖帐的。”春泉道:“你进来帮我找找罢。”静斋跨进房,叫应了姨太太,随说道:“不要这样发急,包你不要紧。你们一急,心先慌了,倒要误事。快点子大家收拾东西。”春泉听说,撒开了姨太太,忙去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摸出一把钥匙,交给静斋道:“你替我把橱门开了,瞧瞧他的首饰匣可在里边没有?保险单、庄摺、契券我都放在铁箱里的,现在都已找出了。”静斋接了钥匙,开出橱来一瞧,见第二隔上放着一只朱漆小皮匣,忙问:“这可就是首饰匣?”春泉走来一礁,连说“是的是的”,两人胡乱收拾完毕,春泉睁着眼问静斋道:“你替我想想,可还有甚东西没有收拾?”静斋道:“也没有什么了,你不要慌。”春泉也不回答,走到楼窗口,呆呆地瞧火。忽见火光中冒起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向半天里。门首众人齐说:“好了,好了,不要紧了。”静斋也来瞧了,说道:“药水龙来了,打了下去了。”话刚说罢,果见火舌头低下了好些儿,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将下去。春泉始放心归座。只听姨太太和娘姨、大姐都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止。静斋道:“春翁你保了险,还有甚么不放心。保险行里不发急,你自己倒先发起急来,宛如没有保险一样。”春泉道:“我也晓得不要紧,保了险都是保险行里的干系。只是瞧着焰腾腾的火就在面前烧,自心里也不能够自主呢。”不多时,听得马路上车轮碾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药水龙打灭了火凯旋的记号。接着阿根同厨子说着话,也回进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
第六回 老同事劳心放冷箭 好朋友出力打圆场
话说马静斋见火已打灭,遂起身告辞。费春泉道:“叫他们冲口茶来,吃点子便点心去。”静斋道:“不要了,我不饿呢。”春泉道:“你坐了我马车去罢。”静斋道:“省得费事,我走出弄有东洋车,随便叫一部是了。”春泉送到门口,说了几句对不起,点头作别。静斋独自一人出了梅福里,四下瞧瞧,齐巧东洋车一部都没有,乃转弯沿白克路而行。见南首火场上,兀自烟腾腾地,那烟却都变成淡白色。信步行去,无奈地下被皮带龙打得淋漉漉,像下过大雨一般,并且碎砖毁瓦满地都是,七高八低,很难举步。站着望时,觉有—股热气随风吹来,夹着些灰尘气,很是难闻。只得回步而西,抄向静安寺路来。此时马路上静荡荡地,来往的人一个没有。月明如水,逼得电气灯分外清澈,宛如置身水晶宫里一般。忽见黑影里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着。静斋吓得一身冷汗,正欲发喊,那无常鬼倒走到亮里头来。呸,那里是什么无常鬼,是个头包红扎布的印度巡捕,不觉自己失笑。走至转角,齐巧有部东洋车,随即跳上,并不讲什么行情,只说了洋行街三字,那车夫便飞一般从大马路,经大新街,向法租界行来。一时行到,静斋给了一角小洋,车夫也不争论,拖着车子自去。静斋举手敲了几下门,老司务开门。只道是孙达卿,一面开,一面便说“孙先生,你今天有个人来看过你两趟,说是乡下出来的。”抬头见是静斋,才不言语。静斋道:“孙先生也出去了么?”老司务道:“孙先生吃过夜饭出去的,说是去看个朋友呢。”静斋也就不问下去了。静斋这夜住在店中,次日起身,老司务舀脸水伺候,却暗地私议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做是做了老大,一月里不知可有三天住到店里来。”静斋揩过面,叫老司务去叫了碗火鸡面来吃过。踱进帐房,约略瞧了瞧帐。此时孙达卿已经回来,见过静斋,静斋照例询问几句话,老司务报说“靖记海味行毛先生来了。”说着,惠伯已自进来,静斋起身相见。惠伯道:“火油今日又跌了,要做倒做得,你到底如何?”静斋道:“跌掉了多少?”惠伯道:“咪吔瑞记和铁锚牌,都跌下五分。德富士却不动。”静斋道:“看来还会跌么?”惠伯道:“再跌总不至于,指日客帮就要到了。客帮一到,办货的人多了,价钱就要涨呢。你究竞做不做?”静斋道:“我也没有定见。”惠伯道:“要做生意总要爽爽快快,三心两意是不成功的。”静斋道:“并不是我三心两意,实因上回吃油大里亏受的太重,弄的店里都支持不住。倘没有这位新东家把店基盘下来,我这笔亏空拿什么来弥补呢。”惠伯道:“你真也因噎废食了,吃油大管吃油大,做火油管做火油,那吃油大原不是容易的事,只消油篓里插进一丝头发,或是棕丝,那油就不知不觉会沿出来。做这生意的就未免要吃亏。有部小说名叫《上海秘密史》的,叙得明明白白。你难道没有瞧见过么?”静斋道:“《上海秘密史》我也瞧过,记得是载绅宦人家卑污龌龊事情,及社会中欺吓骗诈一切鬼鬼祟祟新奇的手段。吃油大的事,倒不曾留心。”惠伯道:“这事也是欺骗里头的一种,你怎么倒没有瞧见,可谓粗心极了。只是现在吃火油,与吃油大是不同的,并没有此种弊病,可以放心。”静斋道:“我现在开销大不过、外快生意倒也不能够不做。”惠伯道:“要做现在也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很为可惜。”静斋被说得心热起来,当下就同惠伯赶到洋行,打了十万箱的栈单,做店里不着,支了往来庄家几万银子,作为定银。静斋做事,原是泼惯的,此回又有毛惠伯壮了胆,那毛惠伯在火油里头很有经验的,所以竟然大做起来。静斋平日同人家讲沦,总说生意除是不做,要做总要做得大,发财索性发财,蹩脚索性蹩脚,鬼眉鬼眼,赚煞也瞧的见,倒弄的大张晓论,没个人不知。不如不做好多着呢。谁料栈单打定后,才过得两日,火油又跌小了五分。静斋还不在意,惠伯也说总会涨的。那知越望越跌,不到一礼拜,竞跌小了三角往来。静斋在露水生意里吃过亏,不敢再挺,赶紧出脱,却又折掉了三万块钱。实有凑巧,货物刚刚出脱,客帮却到了,火油顿时大涨,眼巴巴只瞧着他人发财,把个马静斋气得几乎要死。只是三万银子用着祥记春号名义借来的,现在没款归偿,说不得只好用些偷天换日手段,东割西补,图个暂时干净。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竟又起起一个绝大风波来,弄的几乎立脚不住。你道他怎样一个风波来呢?
且说这日,春泉在公馆里,正和姨太太对坐闲谈,阿根忽奔上楼报说:“孙先生求见老爷。”春泉道:“那个孙先生?我朋友中没有姓孙的人。”阿根道:“老爷怎么说没有姓孙的朋友,这孙先生就是我们号里的管帐先生。老爷到上海第一个就认得他,怎么说不是朋友。”春泉道:“就是他么,他叫甚么名字?我又忘记了,倒又不便再问他,你可晓得?”阿根答:“好像叫达卿呢。”春泉道:“不错是叫达卿,你叫他坐一会子,我就下来。”阿根答应下去,春泉捏着支水烟袋慢腾腾走下楼去。跨进左厢房,达卿听得脚步声,早站起身伺候着。一见春泉,深深地打下拱去,口称东翁。春泉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阿根冲茶,寒喧几句,就问来意。达卿道:“也没甚事情,一来请请东翁的安,二来就为本号的事。东翁可晓得号里就要支持不下了?此事于东翁身上很有点子关系。晚生吃了东翁的饭,既然晓得,就不得不告诉一声。”春泉道:“号里生意很兴旺,怎地会支持不下?静斋昨天我还碰面,他也没有说起呢。”达卿道:“静斋先生与东翁是至交,照疏不间亲道理讲起来,这件事晚生本未便说的。只是晚生素来有个偏见,以为宾东的交谊,就同君臣差不多;店里的事情,就同国事差不多。吃着这家饭,做着这家事,只要与东家有益,与店里有益,其余就顾不得许多了。不然,晚生与静斋先生多年的老同事,照私谊上讲起来,今天到这里来见东翁,晚生先担了不是。”春泉见他言辞烁闪,心里头不觉动了疑,就问:“店里出了什么乱子?静斋奉职敢是有不称职的地方么?你老哥知道,不可不告诉告诉兄弟。兄弟是素来没有存见的。”达卿道:“东翁可晓得祥记旧东怎么会破产的?”春泉道:“静斋告诉我说是做露水做倒的,是不是?”达卿道:“做露水果然不错,但做的是经手,并不是东家。静斋吃油大受了亏,把店里的钱赔了人家,店里才支持不住。旧东受的亏,真是哑巴见娘,说不出的苦。现在旧东是倒了,静斋却依旧逍遥自在,静斋好在口才来得,倒掉个巴东家,全不在他心上,只消三句话,又拼进了新东,那个经手是稳稳的世袭罔替。”春泉道:“瞧不出此公居心竟这样的不可问,可见交朋友一层很是可怕。兄弟初到上海,又如何知道。”达卿道:“静斋做事,素来心辣手狠惯了的,就靠着才能济奸,无论如何人家总不会瞧破。他做露水生意做顺了手,连连失败,连连不怕。好在失败了不过是东家晦气,他老人家丝毫受不着伤损,只要做着了,却就稳稳的发财。”春泉道:“现在他做什么露水不做?”达卿道:“自东翁接盘了本号,他就借着东翁名誉,通了好几家庄号,手里活动了许多,连做三回露水。上两回做的小,倒还赚几十块钱。这回做火油,做的大了,机会不好,竟折了三万光景。他是个光身子,那里来这许多钱,自然又总是东翁晦气了。晚生怕东翁受他的累,所以特来关照一声。”春泉道:“竟有这许多么?那还了得。我兄弟没有这许多大家私供给他折本。兄弟马上就要去问他,马上就要去问他。”达卿道:“东翁碰见静斋,切不可说是晚生说的。”春泉道:“那我晓得。”达卿又附着春泉耳朵,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子,方才辞去。春泉送过达卿,饭也不吃就叫套马车,赶到样记春号。静斋不在,只道在艳情阁院中。赶到那里,艳情阁正在梳妆,回说马大少绝早出去的。春泉没法,重又赶回店里,见静斋已回来了。捏着支水烟袋,满间乱转,好似转什么心事似的。春泉道:“静翁回来了?这几天贵忙呀。”静斋一见春泉,顷刻满面堆下笑来,连呼“春翁,今天怎么这样的早,兄弟方才失于迎迓,万望恕罪。”谈笑自如,一点子没有恐惶神气,真不愧老奸巨滑。春泉也暗暗佩服,却淡淡的开言道:“静翁,兄弟今天来此,有点子小事要同你商量。兄弟接着家里一封信,要回去一趟,大约总要一两个月,才得再出来聚首。”静斋听到这里,面孔上顷刻露出快活的样子。春泉又道:“这里的事,种种要费静翁的神,替兄弟照顾照顾。”静斋道:“那都是兄弟分内的事,不用吩咐得,自当竭力。春翁尽管放心是了。”春泉笑道:“那岂有不放心之理。兄弟不放心,也不敢偏劳静翁经手了。只是这爿店,兄弟自接盘下来到现在,一应帐目及庄号往来银钱款项,都没有过目过,这会子既然要回去,少不得总要查一查,查清楚后,兄弟肚里头也有个存数,那往来人家的折子,总也要核对核对。”静斋听了,不免暗暗发急。然而面孔上依旧一点子没有露出来。开言道:“很好很好,幸而兄弟没一点子弊病,不然可就僵了。”春泉见他这样的坦气,倒疑达卿的话不确。随道:“我们吃过饭就查对一查对如何?”静斋道:“很好,我们外边去吃饭罢。”春泉道:“就店里吃了也一样。”静斋知道他真个要查对,心想:“这事倒很难对付,要等他查出了责问,当着阖店许多伙计,自己颜面何在。并且说戗了,一时翻不转起来,弄到个不堪收拾,经官动府,也未可知。我虽然不怕他,究也有所未便。自己在上海滩上,到底还要吃饭的。出了坏名声,没什么好处。”想来想去,还是自行检举的好。主意已定,开言道:“春翁,兄弟有—桩事,一竟要告诉你,一竟没有告诉。今天可巧你来了,就趁空好与你谈谈,”春泉道:“什么事,说得这样的郑重。”静斋道:“兄弟皆为几个朋友谈得起劲,一时难以回绝,答应了合做点子小伙生意。兄弟手头一时没钱,就借着店里往来折子,向庄家调用了几两银子。”春泉道:“做点子生意也不要紧,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静斋道:“火油生意。兄弟因为谈得起劲,也买了几箱。”春泉道:“想必总发财的了?”静斋道:“机会不好,略略短了几文。”春泉道:“调用了多少银子,”静斋道:“数目呢不大,通只有三万块洋钱数,横竖到了结帐之期,由兄弟调还是了。兄弟做事情一向是磊磊落落,决不会拖累春翁的,请尽管放心是了。”春泉道:“静斋,你当我是甚么人,拿本号折子,私挪了这许多银子,还说得这样写意的话,你事前又没有知照我一声半语,还说是磊磊落落。笑话的很,笑话的很。像你这种磊落行为,或者是你们贵处地方才行的去,这里上海是不行的。现在你我友好在前,我也不同你说别的话,只限你一个月里头,把三万洋钱归清了,一笔勾消,不提旧话,朋友依旧是朋友。倘然办不到,哼哼,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静斋听了,一点子气都不动,依旧笑嘻嘻道:“春翁何必如此动怒。怪呢也怪不得你,这事没有先行知照你,兄弟究有几分的不是。好在兄弟在上海,还有点子手面,二三万洋钱,不至于没处设法,一个月就—个月,照限调还你是了。”
春泉见他答应调还,才不言语。谁料静斋的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到了期限将满,又向春泉讨情,恳求展限。春泉碍于情面,又答应了一个月。孙达卿便暗地怂恿春泉告状,春泉道:“我已经答应了,如何可以翻悔。且再宽他一个月瞧罢。”达卿见春泉业已答应,遂转向静斋道:“静翁先生,春泉要告你了,我看倒不可大意,总要防备防备的好。”那达卿意思,无非要两面怂恿,怂恿得他们走开了,自己好稳稳的接手这掌柜一席。那里知道静斋也是个能手,一得着春泉要控告自己的消息,就与春泉要好得比了平日还要利害。出出进进,总在一块儿。又邀春泉到自已公馆里叉麻雀,出妻见女,毫没点子避忌。静斋夫人年纪已经三十出外,却因善于修饰,粗望去不过二十一二光景。他那位小姐,小名儿叫做招弟,也有十六岁了。体态儿,模样儿,更出挑得鲜花儿相似。静斋夫人、马小姐接待得春泉十分的殷勤。叔叔长,叔叔短,一片娇滴滴声音,叫得他全身荡悠悠起来。弄不到几天,母女两人,早都弄上了手。那二万银子,自然无声无息,一笔勾消了。达卿白费了一番心思,依旧一点子好处得不着。眼看静斋和春泉,共进共出,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不由得不蚩蚩的气,今暂搁过。
且说费春泉,自有了马家这一路,堂子里踪迹倒稀了好些。除了必罢不来几个应酬外,总在马家,谈谈讲讲。马静斋家倒成了春泉的公馆。一日,春泉、静斋、马奶奶、马小姐四个人一桌,正在楼上叉小麻雀。忽地门铃震响,打杂的上来报说有客来拜。静斋起身道:“我去瞧瞧是谁,你们略等一下子。”说毕匆匆卜楼而去。委时,楼下喧闹起来,争论声,嚷骂声,夹着跺脚拍桌声,妇女哭喊声,一片声沸沸盈天。马奶奶、马小姐怔得眼珠子定定的,齐说“什么事什么事?”春泉道:“让我下去瞧瞧。”放下水烟袋,飞步下楼。见客堂里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对嚷对骂。静斋插身中间,竭力的解劝。那女的却不认识,蓬着头。一股头发,拖在肩胛上。身上衣服,纽子也没有扣好,翻出着半个大襟。下身裙子也没穿,两个裤脚管,一高一低,高的一只露着雪白也似一段小膀子,一双五寸不到的小脚,一只穿着袜套,一双秃着鞋,后跟上拖出二寸半巴的脚带布,已沾累了好些的泥。满面泪痕,一团狠劲,在那里带哭带诉的讲什么。再瞧男子时,不觉猛吃一惊,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应酬场中一竟同台面的李希贤。希贤见了春泉,面上露出十分的惶恐。春泉问:“为什么事?”静斋道:“两口子反目,是家庭间极寻常的事,这位就是希贤兄夫人呀。”那妇人见有人间询,宛如逢着清官了,就穷源反本,大套长篇告起状来,向着春泉道:“这位伯伯,你听听,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我自嫁到他家,八年功夫,不知吃了多少的苦,爬东爬西,每天鸡叫做到鬼叫,堪堪爬得有口苦饭吃,他竟就要享福了,逍遥了,同着三朋四友尽日尽夜到堂子里去快活,全不想初到上海没有生意时光,靠着我收几件衣裳来洗,度苦日子,寒冰水冻,炎天烈日,那一日好不做。现在竟全都忘记了,这种人有良心没良心。劝劝他,倒翻起两眼,狠霸霸人都杀得。我气昏了,索性不去说他,尽他去扰,也总算好的了。那知他越弄越不是,越变越坏透,变到现在,索性把我的衣裳、首饰都弄出去变钱花用,弄的我身上头上,一点子插戴都没有。头不像头,脚不像脚,终日蓬头骚脑,丑的像花子一般,这倒也不必去说他。我好歹都是他的场面,人家说起来总是他的老婆,我要好看来做什么。那知他见我这样,索性连我姊妹淘里的东西,都拿去弄掉了。我有个小姊妹,因为夫妻相骂,把许多首饰寄存在我处。我见一个钻戒,样子好不过,就随便套在指头上,被他瞧见了,硬要借去戴戴。我告诉他不是自己的东西,他说戴一戴就拿回来的,硬在我指头上捋了去。我再三向他说明不是自己之物,万万不可弄掉,他连说晓得。谁料出去后,一连两夜没有回家,第三天回家钻戒已没有了。问他总是不回答,伯伯你想,这戒子是人家的,弄掉了叫我拿什么来还人家,还有什么脸子去见人。我问得急了,他就诳我,说马家伯伯知道的,只要去问马家伯伯。我就逼着他同来,现在马家伯伯说是不晓得,所以我又同他跳呢。”春泉道:“钻戒可是龙爪式的?那粒钻有点子长圆形的,是不是?”希贤夫人跳起来道:“是的,伯伯在那里瞧见过,谢谢伯伯,告诉告诉我。”希贤忙咳了一声嗽,以目暗止春泉。早被他夫人瞧见了,劈面呸了一口道:“你这没良心的懒料,你撩脱我姊妹淘里的东西。人家好意要告诉我,你还要禁止人家。我这条命不要了,和你拼了罢。”春泉恐怕他们闹出事来,忙道:“不要吵了,我告诉你罢。这只戒子,希贤兄不是前天叉麻雀输了钱拿来抵给周介翁的么。”希贤道:“戒子是在周介山处,怎好意思向他要回,那是很难为情的。我在场面上还要走走的呢。”他夫人接口道:“你难为情,我不难为情的么。你要场面,我不要场面的么。快去快去,拿回了戒子,别的事情我都不管你的帐。”希贤站着不肯走,他夫人道:“你不肯去也好,慎记经租帐房,我也认得的,我也会去。”说毕,旋转身就跑。希贤只得跟着走。春泉、静斋赶送不及。
且说希贤夫妇,一口气赶到慎记经租帐房,希贤夫人踏进门就问:“介山先生在么?请他出来,快拿戒子还我,快拿戒子还我。”帐房里人,见了这个样子,大家一呆。接着希贤也到了,一个小帐房不知就里,回说介山在六马路周碧桃院里碰和。希贤夫人更不回话,转身就走,希贤拔步赶去。赶到周碧桃院里,两个外场正在客堂里,跷着腿讲说山海经。见希贤夫人凶神般赶进来,都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巳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宾主联姻
话说周碧桃家外场,一见希贤夫人,正欲询问,希贤也恰走进。那希贤,外场是认识的,遂高喊一声,钱四少朋友上来。希贤夫妇一先一后,赶上楼去。闯进房间,见一桌四人,正在碰和。却是周介山、毛惠伯、钱瑟公还和一个不认识的少年。各人身后都坐着个倌人。希贤夫妇走进时,合间里主人客人倌人娘姨大姐都回头瞧看,看了半天,大家都莫名其妙。希贤夫人本来认识介山的,就向介山道:“周家伯伯,我们希贤一只钻石戒子,可是输给了你,可是在你处?”介山道:“什么戒子,你的话我不很明白。”希贤夫人道:“一只龙爪式外国金镶嵌的钻石戒子,希贤说赌钱输给了你,可有没有?”介山道:“不错,戒子是有一只的,现在问起他做什么?”希贤夫人道:“既然戒子在你处,谢谢你,就拿来还了我罢。这只戒子,是我们小姊妹淘里的,寄存在我处。我们希贤没清头,才拿出来赌掉的。周家伯伯,你想叫我怎的对得住小姊妹。”介山道:“你们的事情,我是外人,不便来干预。我也本不要他什么戒子,叫他拿钱来赎去是了。戒子是在我处。”希贤夫人道:“你与希贤是朋友呢,欠了你几个钱你就这样的不相信,定要他押头,你这位伯伯也就太小心了。”周介山道:“这可不能怪我,从来说赌场上没有父子,何况朋友。”希贤夫人见他口齿紧不过,不觉怒道:“用家伯伯,你也是场面上人呀,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我们希贤原是没用人,一切花钱的经头,他原是不很明白的。多谢你这位伯伯,费心费恩点拨他,教他嫖,教他赌,弄得他好好的生意不肯做,家里不肯登,终日终夜在外边胡闹。闹到这会子,钱也闹光的了,人也不像的了,你这位伯伯也总算想心称意了。戒子也骗着了,但是我替你想想,你做朋友的人,究也何犯着呢。希贤蹩了脚,你也没什么好处。”介山听了这一番话,气得满面通红,向众人道:“你们大家听听,这可成什么道理。希贤又个是三岁小孩子,我可教的他坏么,我有本领教的他坏,也有本领教的他好了。戒子是他麻雀里输了钱,抵给我的,怎么说我是骗他的。好在希贤现在在这里,你问问清楚,到底是我骗他不是?”瑟公劝道:“这些话说他做什么,彼此都是好朋友,说了倒反伤情。我看总可以商量,总有个办法。”希贤夫人道:“钱家伯伯,你不晓得这只戒子,不是我自己的,如果是我自己的呢,弄掉了倒也罢了。我自己的衣服首饰,被他不知弄掉过多少,我也从没有向他讲过一句半句的活。这只戒子是人家的,他绰了烂屙,叫我拿什么去还人家。恁你是谁,都要发急。”钱瑟公问介山道:“怎么一只戒子,现在可在身边?”介山道:“戒子是在家里头,要赎马上就好回去拿来。”钱瑟公道:“赎呢希贤谅也一时不见得凑手,好在彼此都是好朋友。我看这样罢,戒子你先叫人去拿了来,交还了希贤,却叫他立个约,把钱还你如何?”周介山道:“这样办我未免太吃亏点子。”瑟公道:“不是这么说,铜钱银子用得完吃得完,朋友情分是用不尽的。现在希贤也在艰难当口,你就通融一下子,后底补报你的日子长呢。我们做朋友劝劝,也无非是好意,听不听我可不能勉强你的。”周介山见瑟公有点子怒意、就自己转圆道:“我就听瑟翁的劝,马上去拿戒子来交还希贤,只是这笔钱还不还却要看希贤自己良心了。”瑟公道:“这样很好。”介山果然起身回去,拿了戒子来交给瑟公。瑟公转交给希贤,希贤夫妇再三道谢而去。此时娘姨、大姐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事。周碧桃的娘姨小舅妈笑道:“李大少走出来也是很体面一个人,怎么家里头这位奶奶竟这么一个样子,穷凶极恶,乍见了我们都唬了一跳呢。”因问周介山道:“周大少,你见了唬不唬?”周介山道:“李大少一竟说做生意折本,现在家里有了这么一位奶奶,可就有得财发了,够他一世的受用了。”瑟公道:“不必谈了,我们碰和罢。”
说着,底下又喊朋友上来。突碌突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门帘启处,走上两个人来。前一个是费春泉,后一个是马静斋,二人不约而同的问:“李希贤可曾来过?”周介山道:“已闹过一出把戏呢,你们早来一步可就瞧见了。”静斋道:“可是问你索还一只戒子,你可曾还他没有?”介山道:“你们怎么知道的?”春泉接口道:“我们是有无线电报的,不论什么事都能够知道。”瑟公道:“想必你们在路上碰着的?”静斋道:“不是。”遂把希贤夫妇先到自己公馆的话,说了一遍。毛惠伯道:“上海滩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有什么夫妻两口子,蓬头赤脚,赶到堂子里来向朋友索回押件的。”静斋道:“那有什么奇,可记得去年子,我在艳情阁那里请客,王样甫的夫人竟有本领突然间赶来,当着大众把祥甫一把辫子拖回去的。”此时春泉见座中那个面生的少年,满面英气,一表非凡,不觉肃然起敬。就过去请教贵姓台甫。瑟公道:“正是要紧讲话忘记了,连介绍都没有替你们介绍。这位是北方杰士梅心泉梅大先生。春翁、静翁谅都没有会过。”二人齐说“幸会。”那梅大先生却落落的很,同春泉、静斋并不十分周旋,除说了请坐两字外,并无别话敷衍。一时和碰完了,外场搬上碰和菜。瑟公邀春泉、静斋入席同坐,彼此至交,自然没甚推却。梅大先生只喝得三杯酒,推说别处还有应酬,辞着去了。
静斋道:“这姓梅的朋友,怪僻的很,他做什么生意的?”瑟公道:“此人是个豪杰,自然行动居止与寻常人不同了。”周介山道:“梅心泉的拳棒,真是出色。前天儿我同他进城,在城隍庙花园里,人齐巧多不过,推前拥后,两边的人像海潮般卷来卷去。更有班流氓,见有了女子在内,挤的愈加起劲。那时他瞧的恼了,伸开两手,向人丛中只一拦,说也奇怪,那一群狠天狠地的流氓,竟像纸糊成似的,东倒西歪,顷刻全都跌倒。后来我们在湖心亭喝茶,就有一个不认识的,替我们会了茶钞,定要邀去家里坐坐。心泉竟不推辞,同到那人家里。见那人家房子倒也收拾得很是清洁,你道邀我们去的那人是谁?就是本地著名的拳棒大家海啸秋。”马静斋插口道:“海啸秋么,那是了不得,此人从来没有逢着过敌手。他原是个有家,所有江湖上卖拳棒的,挨家化钱,化到他家却从没化着一回过。这种卖拳棒的,照我们瞧瞧,也并不是没本领的,地上的碗片石块拾起来两个指头儿随便捏捏。就会捏的粉碎。撞着了他却总是输的。”春泉插问:“他既是有家,怎么倒肯和卖拳棒的交手?”毛惠伯道:“那总是好胜之心盛不过是了。”静斋道:“他倒并不是好胜。无非是玩玩呢。卖拳棒的上门化钱,他就出来问‘你要几多钱?’卖拳捧的说了数目,总是一二角三四角,他就如数摸了出来。等卖拳棒的拿了要走,却又喊住道:‘且慢,钱是我给了你,但不知你有这本领拿没有?’卖拳捧听了,自然停了脚,问他怎样?海啸秋道:‘我要试试你手段呢。’卖拳棒的道:‘敢是比试比试拳棒怎样?’海啸秋道:‘那也不必拳棒,这东西是不肯讲情理的,动不动就要性命出入。我与你无冤无仇,我被你打死也犯不着,你被我打死也不合算。现在有一个不伤脾胃的绝妙好法子,在台上划一条中线,你我两人各伸拳在上,竭力推抵,谁过中线便是谁胜。你胜我,我愿把钱加倍给你。我胜你,请你这几角小洋别家去取了罢。’卖拳棒的自然遵命推起来,却从没有人能胜过他的。这是一桩。第二桩,他家住在西门里头,他老子管束的严紧,从不许他出城来玩耍,他却瞒着老子,私到租界上来混扰,碰和吃酒,闹到个不亦乐乎。夜里回去,却总是越城而入,从不曾唤过一回城门。本地人替啸秋起绰号,唤他做海无敌,他自己也就居之不疑。现在梅心泉撞着了他,可谓野牛碰着山虎了,不知那个胜呢。”周介山道:“起初也是推拳头,一上手海啸秋就输了。却还不服气,定要赌赛举石臼。天井里摆列着一对青石石臼,有小缸般大小,粗估去总有三五百斤重量。啸秋指向心泉道:‘这对石臼,是我小时光玩惯的,今天幸会着长兄,不妨同玩玩,消遣消遣。’心泉道:‘当得奉陪,但不知怎样一个玩法?’啸秋道:‘很便当,我与长兄各捡一个举起来,看那个举得高,举得久,就是那个胜。’心泉笑道:‘好果然很好,只我自揣气力不如长兄,恐怕要出丑呢。’啸秋道:‘休得过谦,长兄的神力兄弟已经领教过,方才在庙里头,万众披靡,千人辟易,兄弟十分的企慕。’心泉道:‘长兄过誉了,庙里头不过十多个流氓,那里有什么千人万众。’啸秋道:‘干人万众,其实也不过三五个人呢。三五个人打得退,千人万众也决不会打不退的。就是小说上所谓百万军中,杀出杀进,如入无人之境,也只不过三五个人。你想,马前马后马左马右,方方几丈地方,容的下几多人。倘说几百万人一齐拥上来,挤也挤煞了,还能够动手相杀么。兄弟说千人万众,只不过三五个人,就是为此。”春泉听到这里,插口道:“这几句话倒是从来没有听人讲过,新鲜的很,想来却又一点子没有错误。挤紧了路都走不来,怎么能够相杀。”静斋道:“后来举石臼是那个胜的?”周介山道:“当时心泉、啸秋各据了一个石臼。心泉说声‘长兄先请。’啸秋先摆了个坐马势,把两手放开,先作了一作势,用了一用劲,只一抱,便把那小缸般石臼直抱起来,离地有二尺来高,两脚用着力,移挪了几步,仍旧移回来,安放原处,心泉笑了一笑,把石臼先按了一按,摇了一摇。向啸秋道:‘长兄,兄弟委实举他不起。’啸秋听了,面现得意之色,嘴里却说‘休谦休谦。’心泉道:‘举不起时,长兄休笑话,且待我举举看。’说毕,写写意意,把石臼像掇凳般只一掇,说也奇怪,那只石臼一经心泉的手,宛如木头做的一般,一点子分量都没有。只见他把石臼掇起来,托在掌中,托了一会,却仍谈笑自如的安放在原处。啸秋见了,又惊又喜,拜服到个五体投地,连称‘长兄真神人。’于是,两人遂结成了知己。你想,海啸秋岂是服输的人,却会这样佩服心泉,心泉的本领不问可知了。”钱瑟公道:“心泉本领还不算大。”春泉诧道:“难道还有本领比他大的人么?”钱瑟公道:“怎么没有,就是他的夫人,本领大得了不得。心泉的本领,一半还是他夫人教授的呢。”春泉道:“这样说来,他那位夫人很可以在女学堂里头,充当一名体操教员呢。”钱瑟公道:“他夫人品行何等的高洁,肯充现在女学堂教员么。”周介山道:“听说梅心泉和他夫人相遇的历史很是奇特。”钱瑟公道:“那段事演说起来,小说也编得一部。”介山道:“小说上事情,那里有他那么奇特。我小说书总算瞧的多了,千奇百怪的事那一桩没有见过,要像他这样奇之又奇,妙之又妙,却倒是第一遭儿听得。我可惜不会编小说,要是会得编小说,定管编他一部印出来,人家一定喜欢看的。”春泉道:“怎样一回事?请你快点子讲给我听罢,我被你们讲得心里头痒痒地很难熬呢。”钱瑟公道:“他要卖关子,我来讲给你听罢。”春泉道:“那是好极了。”
瑟公道:“梅心泉的老子,本是个豪士,把朋友看得性命般重,把银钱看得粪土般轻。散财养客,家里头吃闲饭人,总常有好多十个。因此把上代传下来十多万银子家产,一泡子豪,豪得个精光。到了心泉手里,就不能够不出来寻饭吃。心泉自小聪明,十二岁上就考中秀才,肚子里文才很是来得。此时直隶新军营里有个统领姓柳的,齐巧缺着个文案,聘心泉当了这缺,宾东很是投机。那柳统领年纪很轻,模样儿很是俏俊,谈吐风雅,举止温文,一点子武人习气都没有。待到兵士们,却又严厉的了不得。因此营里头整肃异常,每天都像赴前敌去打仗一般。梅心泉在柳统领营里当了一年多文案,事闲心散,倒也很是逍遥。一日天朗气清,心泉喝了几杯酒,偶然兴发,卸掉了长衣,就在营前空地上打起拳头来。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一套套打下去,什么开门见山、黄莺搦嗉、黑虎偷心种种名目,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尽。那时营里头人,便哗说梅师爷在打拳了,快瞧去,快瞧去。柳统领听了,便也跟来观看。只见心泉打得正在起劲头上,疾徐进退,很是得法,不禁喝道:‘好一派少林拳,打得十分精熟。’心泉听得,忙收住拳,抬眼瞧时,不意就是统领。忙问统领识得我的家数,谅于此道必也精透的。统领道:‘也不过略会打一两记,精透两字如何当得。我早知先生不是凡庸之辈,却不道竟是少林宗正派,失敬的很。’心泉道:‘奇极了,晚生和统领聚首了一年多,虽是无所不谈,只是拳棒一道从没有献过手段,露过口风,统领怎么会知道?’柳统领道:‘那是很容易很容易的,凡是会得拳棒的人,肩背手腕总与寻常人两样一点子,走起路来踏步子也必不同,又何必定要讲明方能知道。’心泉自思,统领的本领必定比我高明,倒不可不请教请教,遂把此意说明。柳统领含笑点头,却掉了长衣,交给当差的接去。把身子当中站定,开了个门户,一路路打将去。忽如苍龙浴海,浪涌波翻;忽如鹰隼盘空,风起叶落;忽又如猛狮搏兔,星驰电掣,扑了来又扑了去;忽又如鸣凤朝阳,昂头天外,忽向上又忽向下。五花八门,煞是好看,只认不出是那一家宗派,辨不清是那一家家数。霎时收拳站住,笑向心泉道:‘献丑献丑,先生幸勿笑话。’在当差手里,接了长衣,徐徐穿着,面上不红,心头不喘,依旧像没事人似的。心泉不胜佩服道:‘大人的拳法,真是神拳,晚生于此道总算研究有素,却还茫然辨不出是那一家家数。若然交手,晚生必败无疑。’柳统领笑道:‘我们里头去谈罢。’进营房坐定,心泉又请教统领拳法是那一宗宗派?柳统领道:‘我先要请教先生的少林拳是那里学来的?’心泉道:‘先严平生好客,那时有个客,名叫黄武杰的,见晚生身体灵活,骨节坚强,就指授了这点子拳法。据黄师父说,这是少林正宗嫡派、学成功了应用无穷。晚生专心研究,共习练了五个年头,才能够懂得一二。先一二年专习吐纳按摩的内功。后三年方练拳脚。’柳统顿道:‘怪道先生拳法迥不犹人,原来就是黄师叔的徒弟,那就不足为奇了。’心泉道:‘黄师父统领也认识的么?’柳统领道:‘岂但是认识,老世交呢。先生你晓得,我们中国拳法共有几许家数?几计派头?’心泉道:‘这倒没有知道。’柳统领道:‘拳法分为南北两派,俗语叫做南拳北腿。南派推武当宗为第一。北派尊少林宗为首领。武当宗是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爷传下来的,少林宗是姚广孝姚少师传下来的。武当宗又叫内家,少林宗又叫外家,这两宗便是天下拳术家的宗主。此外小宗小家,不知有到多少,却都从大宗里传出的。一拳两拳,加上点子花样,并不是真正家数。兄弟先代,专习武当正宗。到先严手里已经传了七代了。那时有个化缘和尚,托着一只很大的铜罄到我家来募化。先严瞧这和尚不俗,就请他里头来谈谈。问起时,才知就是少林宗拳家妙莲禅师。先严就留他在家里头,清他教授少林宗拳术。妙莲师在我们家里一住三年,方才辞去。过了四年,妙莲师又来过一次,那时跟有一人,生得狼腰虎背,异常气概,却就是黄武杰黄师叔,是妙莲师新收的徒弟。从此两宗合一,都传在我们家了。兄弟方才打的那套拳,便是嫡派武当宗。先生学的是少林宗。武当宗没有学过,所以不识。其实并没什么希奇,这叫做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心泉道:‘晚生真是井底之蛙,那里晓得拳学里有这许多家数。只是晚生还有句不知高低的话,恳求领统容纳。’柳领统笑问:‘先生有什么见教?尽管请说。’心泉道:‘晚生不揣冒昧,谬思托庇门墙。统领大人如果不以愚鲁见遗,肯援有教无类之义,栽培一二,晚生便受福不浅了。’柳统领笑道:‘先生你可酸煞我了,恳你情,可否这种咬文嚼字的话,一概都捐了。以后要讲话,就爽爽快快的讲一下子,就是要学习两记拳法,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倘然不嫌我时,我就老着面皮指拨你一二。’心泉大喜,又问:‘晚生学习起来,不知可能够学的会?’柳统领道:‘那个可不能够问我,先生倘然有长性,不要说这两记武当拳,就是修仙成佛也能够巴的成功。倘然没长性,那怕比这个再容易点子的事,着棋斗牌也不会精通呢。’心泉道:‘我长性是有的。’柳统领道:‘那就再不会学不会的了,何况你是学过少林拳的,一法通,万法通,岂有不成之理。’心泉大喜,就道:‘晚生明日备了门生帖子,就叩拜统领为师,慢慢的学习。’柳统领道:‘这点子繁文闹他做什么,你要闹时,我就不教你了。’心泉听说,只得罢了。从此朝朝夜夜,干过公事,就跟着柳统领学习武当拳法。不到三年工夫,竟被他学的纯熟精通。那武当拳和少林拳,运气练力,原是一样的,不过步法打法换一个格式罢了。心泉是学过少林拳的,所以那么容易。这时候柳统领忽地萌了个退休之志,写了个禀,到上司衙门辞差。上司因为柳统领是营官里头不易得的人材,再三慰留,无奈柳统领辞决意坚,只得放他归去。宾随东转,心泉的馆地,自然也失掉了。柳统领问心泉:‘先生此去,可有别地方高就没有?’心泉道:‘还没有呢。’柳统领道:‘先生还想就馆不想?’心泉道:‘为了家境呢,势不能不就馆。只是馆也难就的很,晚生生性迂拘,那种拍马吹牛当世流行的本领,全都不会,官场中那班大人先生,又都不大合的来。所以就馆一层,只好再看罢了。总要有统领这样的品行,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胸襟,才可以共事。只是现在官界中,那里再找的着这么一个东家。好在晚生上没有父母,下没有妻子,飘然一身,随便什么所在都可以去,一肩行李可东可西,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如果一时没有馆地,晚生想仗着这点子本领,出去游历一番,广广眼界。北临长城,西朝峨媚,南探匡卢之奇,东览会稽之胜。或者于学识上得点子益处,也未可知。’柳统领道:‘不意先生的品行,竟这样高洁。先生的胸襟,竟这样阔大。可敬可敬,佩服佩服。你我相遇,也非偶然。光景前世总也有点子缘分,再不然就此拆散不成。兄弟此番回去,本也要请个人的,先生如不嫌弃,依旧屈留在兄弟那里,帮助兄弟办办笔墨事情。不过束修一层,菲薄点子,兄弟现在是不比有差使时光了,这是要恳求原谅的。’心泉喜道:‘那是好极,束修不束修晚生原是不计论的,只要人合的来,白当差也都情愿。倘是脾气合不来的,就出我一千银子一月,我也不高兴。’柳统领笑问:‘像兄弟这么一个人,先生合的来么?’心泉道:‘晚生遇着统领这样贤东,恨不能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呢。’柳统领笑道:‘那也可以,那也可以。’于是柳统领把行李一件件收拾好了,买了船票,和心泉两个乘轮南下,到了上海。柳统领道:‘上海是著名繁华世界,我们既到这里,不可不多耽搁几天。起先落了栈房,后来柳统领嫌栈房嘈杂,在马律司路租了一所三幢两厢的房屋,置办了些应用杂物,同心泉两个搬进去居住。心泉见通只宾东两人和四个底下人,住这许多房子,觉着太费点子。只因柳统领执定意见,不好说什么。那柳统领到上海时,说是赏识赏识繁华况味,到了上海却不大出去,只坐了一回马车,看了两回戏,吃了两回大菜。那堂子里头,竟一步都没有踏进。并且客也不拜,终日在公馆里和心泉两个,不是看书就是闲谈。心泉见这位东翁在上海,事情又没甚事情,玩耍又不玩耍,正有点子测度不透。一日,柳统领忽向心泉道:‘兄弟今天要出去买点子东西,先生可高兴同去瞧瞧?’心泉暗想,他买了东西总要回去了,就连应‘当得奉陪,当得奉陪。’两人也不坐什么马车,就这么缓步徐行,高瞻远瞩,沿着马路一径行去。这就是拳棒名家的好处,他们习劳惯了的,几十里崎岖山路,奔来奔去,当作寻常事倩。何况上海这点子路,又宽广,又平坦,不像我们筋骨养娇了,动不动就是马车,心泉初认识我们时,背地里一竟叫我们几个人做小姐的。”
春泉道:“瑟翁请你快点子演讲下去,不必穿插议论了,我肚子里听得痒的很。”周介山道:“论到我们几个人,真个太娇嫩了,怪不的他要嘲笑。四哥你现在在商团里充当团长,何不鼓吹鼓吹,叫商团里众人腾出体操功夫来,改练改练拳棒,就请心泉充当教习。我看外国的体操,一僵一僵,终没有拳棒那般灵捷,有把功夫丢在体操里,不如丢在拳棒里,学成了还有点子用处。”钱瑟公道:“我也知道拳棒来得好,只是拳棒这东西,一要自小练习,年纪大了,骨节硬了,学起来便不会灵捷。二要摈除酒色,一志专心,才能成功。我们几个人,堂子里头是混惯的,酒色两字如何戒得尽。”春泉又催“瑟公快讲。”
瑟公道:“梅心泉跟着柳统领到棋盘街绸缎铺中,剪了许多花素缎子、绉纱、纺绸之类,又到顾绣铺中办了些绣花帐额椅披之类,都叫店家伙计送到公馆取钱。又到洋广货铺中,购买各种妇女应用东西,什么衣镜、妆镜、香水、香胰脂、绒单、锦线单、保险灯、自鸣钟,杂杂夹夹,总有二三十种。又到银楼,办了几样极时式的首饰、钏臂、压发、戒子之类,看看天已不早,柳统领道:‘先生我们回去罢,还有东西到明天再来看,今天是不及了。’心泉口里随便答应着,心里却狐疑道:‘统领与我一般没有家眷的,要这许多东西来做什么?’柳统领回到公馆,各店铺东西都已送到,摆满了一客堂。众伙计呆候在那里,等候拿钱。柳统领笑向众人道:‘有劳众位久候了。’随把各种东西点看了一遍,叫当差的搬上楼去,一面开箱取银,开发众人去讫。次日又叫当差的传了一班裁缝司务来,把剪来的缎绸各料交代裁缝,叫他们裁剪缝做,什么帐子咧,被头咧,裙子咧,女袄咧,披风咧,心泉见了愈加不懂。等到吃过中饭,又邀心泉出去买东西。这回索性到法租界紫来街红木家生铺中,置办起木器家生来。什么大床、炕榻、妆台、面架、茶几、靠椅竟是全挂子的嫁妆奁具。此时心泉再也耐不住了,问道:‘统领置办这些东西来何用?敢是有甚令姊或是令妹要出阁不成?’柳统领道:‘先生休问,久后自会知道。’那些红木器具,送到公馆叫当差的搬到楼上去,把房间铺设起来,顷刻间焕然一新,过了几日,被褥帐子衣服等件都已做好,柳统领就叫都搬进新铺的房间里。亲自动手,张挂起来。霎时都已停当,笑问:‘心泉先生瞧,好不好?’心泉举眼瞧时,见朝外摆着红木大床,床上张着西湖色绉纱帐子,罩着个五彩绣花三镶滚红缎帐额,云白铜帐钩钩起着,床上绿绸褥子,罩着织锦褥单,上面两条被头,一条是大红缎被面,一条是妃色缎被面,一般的配着蓝绒布里子,并摆着一对枕头,枕顶上绣的花,却是鸣凤朝阳。那个床围也是绣缎的,床前一只小小红木桌子,桌上摆些自鸣钟、灯台之类。左边设着只炕榻,右边摆着几只茶几椅子,接着就是两个衣橱。那炕榻之下,就是几个凳子,中间一只小圆桌,靠窗就是妆台。一边便是面架,壁上挂着点子琴条字画仕女之类,床面前更挂着个小小立轴。花团锦簇,布置得十分齐整。失口道:‘好一个新房,好一个新房。’柳统领道:‘像新房么?’心泉道:‘很像,很像。’柳统领道:‘先生瞧,还缺什么不缺?’心泉道:‘样样都全,一点子都不缺。’说着,忽点头道:‘是了是了,不错不错,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柳统领见心泉忽地点头自语,就问:‘先生你说是了是了,是的是什么?’心泉道:‘统领置办这些东西什么用处,我已经悟出来了。’柳统领笑问:‘先生悟出什么来,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心泉道:‘统领一定要娶夫人了。晚生猜的对不对?’柳统领道:‘对是对了,可惜还错一点子。先生,你道我是何人?’心泉道:‘统领是当今豪杰,是我的主人翁,是从前北洋的新军统领。’柳统领笑道:‘不瞒先生说,我柳某并不是男儿,是个女孩子呢。’心泉愕然道:‘真的么?怎么我在统领那里共处了四五年时光,竟一点子瞧不出呢。’柳统领道:‘现在如何?’心泉道:‘现在说穿了,我就觉着统领刚劲中露着袅娜之态,英爽中含有妩媚之气。于可敬可畏之外,更使人发出一颗可爱可亲的心来。’柳统领笑道:‘先生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的话,可曾忘记没有?我现在置备一切,也无非为先生偿这个心愿呢。’喜得心泉拜下身子道:‘我梅心泉不知修了几世,得统领这样的殊遇,此后不知怎样才能够报答大恩。’说到这里,不觉感极而泣,一点点滴下英雄泪来。柳统领道:‘好端端讲讲话,怎么忽地伤心起来。’梅心泉道:‘我梅心泉一身侠骨,万斛清才,四海飘零,曾无一人识我。独统领衣我食我,待我以殊恩,免我于冻馁,现在又施这样逾格的鸿恩,我就是木石做的身子,也应知道感激。’柳统领道:‘说什么感恩知己,你我两人能得这样情投意合,光景也是天缘。快起来起来,办正事要紧。我拣定的日子,有不多几天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呢。’于是梅心泉爬起身来,帮助柳统领办理各种事情。又过了几天,就在公馆里头结了婚。你想这桩事情奇不奇。”
春泉、静斋齐称奇怪。静斋道:“这柳女士为甚要改扮男装?改了男装为甚又要出来做武官?敢是羞辱中国没有一个男子能办事情不成?”瑟公道:“这里头还有一桩公案呢。”欲知钱瑟公说出什么公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英雄县监遭惨祸 小侠女黑夜报亲仇
话说当下钱瑟公道:“柳女士改扮男装,这里头还有一重公案。柳女士原籍是安徽,家里有好几百亩良田,日子也很可以过得。只因他家的住宅,与一土豪家地界相连。这土豪是很有势力的。这年土豪要筑造花园,嫌地方小,派人来和女士父亲商量,叫他把住宅让卖。女士的父亲也是个古板朋友,回说‘要我变卖房子,时光还早呢,到我没有饭吃时光再议不迟。’派来的人碰了这个钉子,回报土豪。土豪再叫人去说,‘不肯卖也不敢相强,只是本宅要筑造花园,这块地倒又势不能不用,现在本宅主人情愿把东门外新造—所房屋,与府上相换,府上得着了新房子,本宅也得用了地皮,一举两得,你道如何?我看这事府上很合算,既避了变卖祖产的坏名声,又自得了很好很好的新宅子,又与本宅主人拉了个交情,以后你与人家有甚事情交涉起来,人家知道你与本宅主人相好,也惧怕你三分呢。’却被女士父亲呸了一口道:‘住嘴,你睁眼瞧瞧我是什么人,可是要仗你狗主人臭势的么。别人怕你们主人,我偏不怕。别家同我说倒还有个商量,偏是你们我偏不让。我住自己的屋,吃自己的饭,你们拿我怎样。你回去向你那主人说,说是我讲的话,这几间破房子是祖宗遗传下来的,片瓦块砖,都不肯让给人家,那怕是金子打造的房子,也不愿调换。你下次也不必来了,我的拳头可是不认识你的。’一顿臭骂,骂得来人抱头鼠窜而去。土豪怒道:‘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好意和他商量他倒这个样子,那还了得。我治不下他,还好对付别人么!’于是设下个毒计,叫人偷偷的到女士家去种了点子赃,知会县里说女士父亲是个强盗首领。县里于土豪,本是奉令惟谨的,当下就传齐了快班皂班壮班,亲自带着,到女士家。把前门后户围了个铁桶相似,呐喊声,一齐打进。女士父亲从睡梦里惊觉,跳下床来,钢钩铁尺像雨点般上来,两腿上早着了三五下。女士父亲不知是衙役,拿出看家本领,一飞腿早踢倒了三四个。众差役齐喊:‘王法都没有么?县大老爷在此。’女士父亲本是极守公奉法的,照他父女两人的本领,休说这几十个差役,就是千军万马也不在心上。现在见县官在此。知道必是官司临头,好在自己并没有做过违条犯法的事,心下倒也坦然,就低头垂手,悉听他们摆布。上链锁颈,像牵羊般牵到衙门里。知县坐堂审问,问他为甚做强盗。女士父亲道:‘子民一竞奉公守法,从不为非作歹,大老爷强盗的活,从何而来?’知县道:‘本县亲自访闻的,现在你家搜出赃证,你这厮还想抵赖么?’随叫把搜来的赃物给他瞧看,早见差役拿出一个袱包,当堂打开,见里头是银杯、银碗、金镯、金戒、沉香朝珠、翡翠翎管各样珍宝都有,还有几件衣服。女士父亲道:‘这些东西果然不是子民之物,但不知怎样会在子民家里的,子民自己也没有明白。’知县道:‘要你明白也不难。’随向签筒里抓出一把签,掷下道:‘与我重打这厮。’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子民究犯了何罪?要蒙大老爷赏刑?’知县道:‘你这厮做了强盗,现放着真赃实据,还敢假作不知么?’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冤枉的很,冤枉的很。’知县不去理他,只拍着旗鼓催快打。众役不由分说,早把他拖出天井,头向北,脚向南,横揿在地,一五—十,着实奉敬,女士父亲迸住气,一声儿不言语。怒得知县连喝重打。只听豁喇一响,衙役手里的板子却早截作两段,瞧女士父亲时,依旧白印都不曾起一个。知县叫换大板再打,女士父亲是有功夫的人,这种竹板子那里在他心上。不到一个钟头,早断了十多条板子。知县怒极,叫取夹棍上来。两旁的皂隶吆喝一声,把夹根向堂上只一掼,知县问道:‘招不招,不招就要用大刑了。’女士父亲道:‘子民没有犯事,招出点子甚么来?’两个衙役,扳翻了女士父亲,把他两个腿子套在夹棍里,问他招不招,索性不开口。知县吩咐用力的夹,两个扯绳的衙役,用力把绳一收,只听豁喇的一响,那夹棍迸了六段。知县叫换取新夹棍来,如法炮制的再夹。谁料绳子一收紧,又是一声响,夹棍又迸断了,知县道:‘这厮很有点子功夫,这种扶胃健脾的刑罚那里配他胃口。左右快生起火盆来,请这厮享受满天星滋味。’这满天星是最利害最残酷的一种私刑,恁你铜皮铁骨的英雄,一见了也要魂飞魄散,是用一盆很旺很旺炭火,烧着几千个铜钱,烧的红透,把犯人剥精赤了身子,却把红透的铜钱用钳钳着,蚩蚩的直烫。当下这瘟知县用满天星私刑,把柳英雄烫得个皮开肉烂,焦臭异常,昏过去了好几回。好个柳英雄,索性横了心拼着一死,悉听他们摆布。咬紧牙关,一声儿不言语。知县治的有点子嫌烦了,叫且收在监中,过天儿再审。柳英雄收了监,土豪又叫人向柳女士道:‘如肯把房子相让,你老子的官司本宅主人可以替你们弥缝。’柳女士到监里探望父亲时,乘便把这节事回了。柳英雄道:‘甚么官司不官司,这节事,大约就是这厮摆布出来的。他想我怕吃官司,就肯把房子让给他了。我情愿拼掉这条老命,祖宗传下来的房产,一尺一寸都不敢丧掉。我活着一日,就保守一日。他要谋我,等我绝了气再看罢。儿呵,这几间破屋,你不要看轻了。一块砖头一片瓦,都是你祖宗心血气力挣来的,在我手里丧掉了一砖一瓦,我便对不起祖宗,我便是祖宗的不肖子孙。’柳女士道:‘父亲现在在患难之中,总要先求解免的方法。照孩儿看来,暂时应允他,倒也未为不可。’柳英雄道:‘这是我宁死不为的。’柳女士没法,又劝越狱逃遁。柳英雄道:‘这更不对了。你枉做了我的孩子,连我的性情都没有识着么。我逃走了,可还成什么英雄。并且官府拿我,是说我做了强盗,一逃走情形更像了,倒授了他们口实。我虽然偷活着一条性命,无端的背这恶名,也很没趣味儿。而况眼前又没有审实,瘟宫虽然强横,总不见为没有审实口供就为无端定罪的。我这条命,或者还不至丧掉也未可知。’女士见老人家执意不从,只得罢了。那里晓得土豪得着回绝之信,马上改变方针,贿买了狱官,叫把柳英雄活活处死。做官的人,眼睛里本只有银子两字,听说有得银子到手,早喜的心痒难抓,却故意做出点子生意经,向来人道:‘烦你上复贵上,这桩事我可不能够遵命,活剥剥一个拳捧名家柳英雄,就这么弄死他,好似罪过一点子。我现在五十二岁了,通只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为了这小孩子也应得修修呢,没的倒干这害理伤天事情。’那来人也很是来得,听了话就笑答道:‘你老人家的话何尝不是,只是敝上与你老人家,一竟很要好的,现在头回儿烦你这点子事,你老人家就不肯帮忙,敞上素来最是多心,他不道你怕罪过惜福,只道你瞧不起他呢,恐怕于事实上,你老人家未必有甚利益。讲到天理两个字,本是没有对证的。别的且不必说,只要瞧我们大人,孽要算作的了,拆散了人家多少夫妻父子,谋占了人家多少田亩屋产,人丁恰又兴旺。你老人家还迂点子什么?’狱官道:‘你的话也是,在你贵上跟前,管不得什么罪过不罪过,我只好拼着折点子福寿干一干了。只是我不过是吩咐一句话,动手却要他们动手的。光只二百块洋钱,怎么能够分派呢。监里头上下三等的口碑,都要照顾到,并且弄掉后,邻封来相验,仵作一面也要弄妥,一面不平伏,发作起来,大家都脱不了干系。’来人道:‘你老人家的话,明白的很。仟作一面呢,我们自己料理,不敢烦你老人家操一点子心。这二百块钱,一百块是孝敬你老人家的,一百块作为监里一切开销。你老人家斟酌着行罢。’狱官道:‘我同贵上是至交,就白当当差也不在乎。只是二百块钱,监里开销怎么开销得来,这数目总要好好增加起来。’来人道:‘大约要几许才够开销?’狱官屈指算道:‘王四张大李六是动手的,这三个人的胃口是大惯的,总要六十块钱才买的到一个肯字。三六一十八,就要—百八十元了。孙金生是个总头,少了不行的,也是六十块,已经二百四十元了。其余众人分给他十块八块都不争论,八个人每个人八块,八八六十四。除去零头,至少需三百块钱。我是随便的,有也好,没也好,决不和贵上争论。’来人回复了土豪,当夜就送了四百块钱来。狱官点过,数目不差,道了谢。来人去后,狱官就传禁头孙金生和王四、张大、李六三个禁子到衙门,吩咐道:‘姓柳的犯人是本地大乡绅张大人冤家,张大人送一百块钱在这里,叫把姓柳的摆布死了。这一百块钱就是酬谢你我的。我已经答应下了,所以唤你们来公分。分定了,就好动手行事。’孙金生并不回答,只把眼珠儿瞧着王四。王四会意,开言道:‘老爷,一个著名的柳英雄,只卖得一百块钱,好似太贱了。大家在里头当差,也是苦不过,撞着这种外快生意,落得多赚他几个,张大人又不是拿不出钱的人。’狱官道:‘我也知道,只是已经答应下了,说不得大家就委屈点子罢。’张大接口道:‘老爷,你是圣明不过的,监里共是十二个人,孙大哥是头儿,自然应该多派一点子。我们三个人是动手的,辛辛苦苦了一会,大家想点子什么,其余众人多少总也要派他们一点子。还有你老人家的分子。通只一百块钱,每人扯得几个钱到手。’李六道:‘是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穿板壁说亮话,大家抹过良心,干这种没天理事情,都为点子什么。那姓柳的与我们究没有什么冤仇呢。’狱官劝了半天儿,大家终是不答应。没奈何,只得向众人道:‘这事是我答应下来的,现在又不好再向张大人找价。你们众位又都不肯委屈,难来难去,倒难了我一个人。现在我情愿吃亏点子,一百块钱你们拿去分了罢,我的分子不要了。’王四、张大还不肯答应。孙金生劝道:‘银子是用得尽的,情分是用不尽的,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就瞧老爷分上,少赚了几个钱罢。只要下回有好点子生意,求老爷多照应一点子是了。’众人见孙头儿这么说了,只得答应,拿了钱自去分派。临走时光,狱官问:‘今夜动不动手?’孙头儿道:‘今夜可不及了,病还没有报呢。’狱官道:‘这个不妨,报病日子可以倒填的,我已给你填上了,你们快点子去行事罢。张大人性子急不过,立等着回音呢。’孙金生连声答应,同着王四、张大、李六去了。”
春泉听到这里。插言道:“我们中国的监牢,真是世界上活地狱,没罪的人可以无端的捉进来监禁,可以无端的把私刑处死,不知到几时辰光才能够改良。”瑟公道:“多不过九年罢了。”春泉、静斋问:“你为甚知道是九年?”瑟公道:“预备立宪不是定期九年么?到那时立了宪,监狱就不怕他不改良了。”静斋道:“且讲那柳英雄事情罢。”
瑟公道:“柳英雄自收进了监牢,披枷戴锁,与众犯人住在一块儿。监里头规矩,到了夜,犯人和犯人是连锁在一条链子上的。这条链子,名叫众链,众链是横穿在犯人颈链里头的。一条众链,连穿十个犯人,两端却锁牢在柱子的铁环里头。一个人转侧,九个同链的都要牵动。此时柳英雄遍体鳞伤,疼痛的不堪忍耐,那几个同链犯人,偏偏不时翻动,冰冷的铁链,牵着伤痕,痛的钻心入骨。满地上痰沫尿屎,臭秽的气味,熏进鼻管里,肚子里就不住作起恶来。想要将息片时,无奈那犯人愁苦悲叹声,合着叮叮当当铁链碰动声,杂然刺耳,再也合不上眼。只见壁上挂着一盏油灯,那个火只有黄豆般大小,碧淡淡,阴惨惨,一晃一晃,也不知那里来的风,吹得这火摇摇欲灭。那柱子的黑影,一动一动,好似一个幽灵鬼物,在那里揶揄一般。说不尽的悲惨情形,描不完的凄凉况味。回想,数天前,数月前,数年前,我也是很快活很自由很活泼一个人,我与狱外的人本没有什么两样,每天每时,逞着我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喜欢喝酒就喝酒,喜欢骑马就骑马,喜欢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或是出外去寻访朋友,或是在家里同女儿谈天,或是种竹养鱼,或是使枪弄棍,意想所及,无一非快心之景。‘咳,谁料横祸临头,竟会无端的住到这里来。’老英雄正在心绪潮涌,忽见里监门呀的推响,走进两个禁子来。认得就是王四、李六。柳英雄只道他们又要向自己索取例费,那知王四、李六倒并不说要银子,笑吟吟的道:‘柳老朋友,你是个好男子,这桩官司一定是冤枉的。我们也替你不平呢。’柳英雄心想,他们方才硬索例费,索不成,现在换软工来,(缺319字)双手奉上。柳英雄说了声对不起,接过手,搁在鼻子边闻了一闻,觉着一阵异香,从鼻子里直钻进来。问道:‘这酒怎么这样的香?’李六道:‘药香呢。’柳英雄不疑,骨哆骨哆喝了个尽。哪知不喝犹可,一喝下时,顷刻天旋地转,头里昏将起来,身不由主的横倒地下。原来这个酒就是蒙汗药酒,皆因柳英雄是个拳棒名家。清醒明白,恐怕对付他不下,所以灌了药酒,蒙的他人事不知再行动手。柳英雄昏倒在地,这几个狗男女就鬼鬼祟祟,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布,只半夜工夫。把个铁铮铮柳英雄送到鬼门关上去了。
禁头孙头儿,照例禀报本官,知县照例转详上司,禀请邻封相验。邻封带领仵作,到监相验,自然总是个‘确系病死,并无虐待情形,’具结完案。可怜烈烈轰轰的奇男子,就此完结。只把个柳女士气得切齿咬牙,怒得握拳透爪,凭着一身本领,定欲与老子报仇。先把老英雄尸身。领出来殡殓成就,那棺木照例截角存库。办毕葬事,就挟着一口刀,等到个天黑,先到那土豪家里,把他一门良贱,称心快意的杀得个干干净净。然后再赶到衙门,把知县也杀了。从此便不能在世界上抛头露面,改扮了男装,遨游各省,学那《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寻趁些没主儿的银子用度。后来忽念这种营生终非长久之策,就捐了个武职,投到军营里当差。却因办事勤慎,纪律严明,上头十分器重,渐渐升起来,升到了统领之职。这便是心泉夫人改装的原因,你们想奇不奇怪不怪。”
春泉、静斋齐说:“果然奇怪。”周介山道:“梅心泉这个人,本底有点子奇怪,自然所遇的事,没一样不奇怪了。”钱瑟公道:“梅心泉还有一桩奇怪事情,真奇怪的了不得。”众人问他何事,欲知瑟公如何问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谭老头幻术弄偷儿 毛惠伯正言摧俗论
话说钱瑟公道:“梅心泉还有一桩事情,奇怪的了不得。”众问何事,瑟公道:“就是惧怕他夫人,怕的出神入化。人家怕老婆也有,总没有他那般的怕。简直是出必告,反必面,到外边来应酬,辰光也限定的,晚了一点子回去,就要不成功。但是他在外边,也偷偷的攀了个相好,只不过没有公然住夜是了。一日,他相好梁双玉院里宣卷,他义不容辞的应酬了一台酒。日才过午,就死活拖我们去喝酒。那时介山、惠伯也在座中。”介山接口道:“可不是么,那时我还没有晓得,问他要喝酒停会子也不迟,为甚这么的要紧,我中饭才吃过呢。他回说你吃不下,坐着谈谈也好,那个不是才吃过饭。你就接说难为了两个膝盖头,就停会子喝也好。我还不很懂。心泉急分辩道:‘今天是宣卷吃酒客人多不过,我们早点子吃早点子散,前客好让后客,这是为体恤他们呢。’”瑟公道:“梁双玉也真是个脚色,那时节听了这话,顷刻跳起来道,谁要你让甚房间,你要停会子吃就停会子吃是了,回头叫娘姨下头去吩咐,局票慢点子发。娘姨不知就里,答应要走,慌的他连忙摇手说,不要去说了,不要去说了,台面已都摆好,就吃了罢。’梁双玉道:‘台面尽管摆着,吃尽管停会子吃。’心泉道:‘我肚子已经饿极,巴不得就吃呢。’梁双玉道:‘你不是说才吃过饭,怎么又说俄了,可要弄点子点心垫垫饥。’说着又令娘姨去买点心,作弄得他低头央告,我们都不禁暗地好笑。日未及西,他已要紧着回去。”静斋道:“怕老婆是现下男子普通的毛病,算不着什么奇怪。”春泉道:“他那位夫人又是拳棒名家,又是武职大员,更怕的应该呢。”瑟公笑道:“恐怕他现在对着夫人还打拱作揖的称统领东翁呢。”周介山忽道:“瑟翁,王祥甫家里设立了个乩台,你晓得没有晓得?”瑟公道:“祥甫这人总是这样鬼头怪脑。这种扶乩、卜课都是骗人的事情,怎么也会相信起来。何况现在正是新学昌明时代,大家都在破除迷信,他倒提倡迷信,真是奇怪的了不得。”介山道:“扶乩这事,不要说他迷信,其中也着实有点子道理。兄弟家乡那边,有个乩台,灵验异常,凡求出来的方药,吃下去比仙丹还灵。就判断点子事情,也准得非凡。那掌台的是个廪生,生性异常活泼,他却昌言不讳,告诉人家,乩台上什么神仙菩萨都没有的,倘说有神仙菩萨,我掌台的就是神仙菩萨,一切吉凶祸福都是我判断出来的。人家问他,既是你判断出来的,怎么又这样的准呢?他道‘那个我也不知,大约这东西全靠着天籁,一参人意,就要不灵的。扶乩的时光,别的念头心里一点子都转不得,一点子都存不得,专心注意在乩盘上,听人家通告,随听随判,由着心机怎么样动,就怎么样判。譬如忽地转着个天字,不管他用得着用不着,就在乩盘上写了个天字,天字下应接什么字,心机一转,转者个日字就写一个日字。总之天机动到那里,就写到那里,随心所至,随乩所至,不管他文理通不通,句子好不好,判出来灵验不灵验,更不必预先计议了。那原同测字触机一个道理,灵也不是我的功,不灵也不是我的过。他在绍兴时光,曾闹过一回笑话,那时有个会稽县的儿子,患了个什么病,到他乩台上来求仙方。他心里一转,他们做官的人,卑职卑职称惯的,这么一转,乩上就写了一个卑字。心想:哎哟,卑字头的药味是什么,只有一味麻子。乩盘上早转出了卑麻子三字。又听下底通告,初五日起病到今,茶饭不思,已有五日,心机一动,人知不觉,又写了五钱两字。忽地转念:卑麻子这东西是味泻药,如何用得。心中一急,乩就乱了,再也写不成字句,遂向来人道:方子是卑麻子五钱,来人抄着去了。他一想了不得,闯了祸了,这东西吃下去一定要泻煞,明天一定要来向我讲话。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卷卷铺盖就逃。那里晓得这病人的病,齐巧是个积食症,被这卑麻子一打,倒好了好些儿。到明朝来转方,掌台的已不知那里去了。”春泉道:“扶乩的事情,同奇门遁甲、祝由科差不多,都是测度不出的。说他没道理,却又是灵验不过,说他有道理,会的人又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像祝由科治病,不论腰疽发背,他并不用什么方药,只念了几遍咒,就能够把人身上的疮疖移到树木上去,移过后人身上自然而然会好起来,树木上却就长出疮疖了,那株树不到几时竟会死掉。这种奇怪的事,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道理。”瑟公道:“春翁亲眼瞧见的么?”春泉道:“瞧是没有瞧见过,也不过听人家讲说呢。”周介山道:“我倒见过的,只不是移疮疖,是移一个瘤。他们移到树上去,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移的,先要瞧一瞧这树的寿数,寿数本底到快了,才念咒移上去。倘树是株新树,他就不肯移,因为一移上去,于树的生命就要有碍。奇怪真奇怪的了不得,没有移时光,好好的一株树,一念咒,树枝上就渐渐坟起一块来,同人身上的瘤差不多样子,人身上那个瘤却渐渐平下去了。”瑟公道:“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我终有点子不信。”周介山道:“莫说不信,这种事也是学问里头的一种。祝由科原是十三科中第一科,不过现在研究的人少,所以大家都不很晓得。就是奇门遁甲,也的的确确有的。湖州地方,有个姓谭的,于奇门遁甲一道,精透不过。他家那所宅子,是他亲手打的样,按照奇门遁甲筑造的,从造好后到现在,大门从没有关闭过,却也从没有逢着过窃贼。他新屋落成得不多几时,就算着某月某日某时应有个贼子来,就于这日邀集几个亲友,向众人道:‘今晚有一样好玩的东西,请大家瞧瞧。’众亲友问:‘什么东西,我们都要广广眼界,何不就请拿了出来。’姓谭的道:‘时光还早,这东西总要晚了才送来。大家横竖没事,就候一下子罢。我这里备有几样小菜,弄几斤酒来小酌小酌。吃着等候如何?’众人应允,到了天晚,姓谭的把许多长条凳从大门口摆起,直摆到客堂里,连三接二,朗朗疏疏,望去很有层次,把大门虚掩上了。客堂里点着全斤大烛,照耀如同白昼,他就同众亲友喝酒谈天。入席时光先约下众人道:‘我今天先有一句话,要众位答应我。现在尽管讲笑话,划响拳,到了停会子,大家却都不能开口,不能划拳。因为这好玩的东西,一听着人声音,就要逃去的。’众人道:‘这东西是活的么?’姓谭的回说:‘现在且慢问,停会子自会晓得的。’众亲友猜拳行令,闹到二更过后,姓谭的道:‘时光到了,大家请静静罢。’于是众人鸦雀无声的等候,候不到半个钟头,忽见大门吱格吱格两响,一扇门早呀的开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先探进半个身子,贼头贼脑向四周瞧了一瞧,好似没有瞧见什么,就大着胆子钻进来了。见他走到长条凳拦着的所在,东一望,西一望,望了半响,并不把凳拖开,把掘门的凿子、小铁锤等各物都插在腰间带子上,蹲下身子,把手按了一按,纵身直跳,跳过了一条凳。到第二条凳子,又是这么着一跳。话休絮烦,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都这么照样的跳过。一条条跳进来,跳完了,重又一条条跳出去。跳进跳出,跳出跳进,足足跳了一夜。起初时候,这贼子身子非常灵捷,一蹿即过,绝不迟滞。跳到后来,只见他气喘如牛,爬在凳子上爬也爬不过。喘了一会气,扑翻身子,倒在凳脚边,鼻息如雷的睡着了。此时天也亮了,几个亲友瞧了一夜,瞧得目定口呆,都问他什么缘故。姓谭的笑道:‘你们只要问那贼子就知道了。’众人就去把贼子喊醒了,问他为甚跳来跳去跳了一整夜?贼子一面揉眼睛,一面回答道:‘我是个远方贼子,为闻得此间谭府很是有钱,所以前来想做点子生意。那里知道一钻进门,面前就是一垛矮墙挡住去路,估量去却还跳的过,我就纵身一跳。那里知道跳过一重,又是一重,连着跳过了五七十重,见还有墙挡住去路。侧耳听时,里头还隐隐有人讲话之声。知道人还没有睡尽,一想不妙,不如跳出去了罢。回身再跳出去,那里知道竟迷了方向,跳来跳去,再也跳不出。东也是墙,西也是墙,南也是墙,北也是墙,四边都是矮墙。我此时身子简直吃不消了,瞧天时,好似也要快亮了,恐怕有人出来瞧见了未便,就在墙脚边睡一觉再说。那里知道就被众位老爷捉住了,这也是我自己不好,我也不怨众位,要送县就送县。’姓谭的笑道:‘你没有偷过我东西,我怎好把你送县。进来进来,你纵跳了一夜,身子也乏了,且喝杯酒,吃些菜,接接力要紧。只不过都是残肴剩菜呢。’贼子见主人这样相待,倒弄的不好意思起来。姓谭的又问:‘下回还肯光顾不肯?’贼子摇头道:‘就刀逼在我颈里,也不敢再来了。’姓谭的笑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烦你传语贵同业,别家好偷,我家不好偷。我这里跑了进来,是跑不去的。只是你昨晚白劳碌了一夜,也很可怜。所说贼无空过,我总要补偿点子你。’随拿出五吊钱来道:‘这五吊钱,偿你一夜辛苦的,不嫌轻亵,就请收了去。’贼子那里肯收,连说不敢不敢,老爷你要给我钱,还是把我扎起来,打一顿好的多呢。我现在也正懊悔不及。’姓谭的道:‘你竟这样客气,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再强。只是现存酒菜,务请吃一点子去,也少尽尽我东道之谊。’贼子坚辞不获,只得坐下,吃了点子,道谢而去。从此便不有贼子再来。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是朋友们逼他干的。他会了奇门遁甲,人家问他,他总不肯说是会。但是弄过贼子后,传说开去,人家都知道了,那里还瞒的住。这日,是湖州一个什么盛会日子,就有几个朋友,邀他山上去游玩。到了山上,见游人如鲫,红男绿女,白叟黄童,穿梭般的往来不绝。有的是烧香,有的是闲游,有的是做小买卖。这几个朋友逼住了要他试演奇门遁甲,他再三辞说不会。内中有一个,齐巧当时瞧见他作弄过贼子的,便道:‘你说不会,当新屋落成时,那个贼子为甚又跳了一夜呢。’姓谭的道:‘那也不过偶然有效罢了。’众人一定不依,姓谭的道:‘并非我故事秘密,没缘没故作弄人家,于道理上很是过不去。那贼子究竟是找上门来的。’众人道:‘姑妄试一回儿,下回决决不来勉强你。’姓谭的被众人缠不过,见山脚下一个喊卖油炸脍麻球的,顶着一个盘子上来。指向众人道:‘对他不起,就借他来试演一试演。只是有一件事,你们肯答应我,我才干。’众人问是何事,姓谭的道:‘他是个做小本经纪的,吃不起亏,那些麻球油炸脍跌坏了却要众位赔偿的。’众人道:‘算数算数,那不过几百个大钱的事,我们认赔是了。只是你怎么样试演呢?’姓谭的也不回话,随地拾了块小石子,只轻轻的一放,放在地上,看他也不踏步子,也不念咒语,向众人道:‘我们走上去瞧罢。’走了三五丈路,叫众人停住脚步。回头瞧时,那卖麻球油炸脍的已将次要走到小石块了。说也奇怪,别的人走到小石块,或是跨过,或是抄过。独那卖麻球油炸脍的,巧巧的踏上来,一脚踏在石块上,石块一转,翻身就是一交,盘子翻在地上,长的是油炸脍,圆的是麻球,撒了满地。油炸脍倒还好,麻球却生着脚似的忒楞楞直滚下山去,滚剩的几个也蘸上了许多的山泥,拾起来也不能够再卖钱了。那人爬起身,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再整理盘子,把油炸脍麻球一个个捡起来,十成中已丢掉了二三成。好容易整理定当,那知隔不到三五丈路,小石子又放好了,自然又是一交。一连跌了三交,盘子也跌破了,油炸脍麻球也都不像个样子了。踏扁的踏扁,蘸泥的蘸泥,那人爬起身,连连摇头,哭丧着脸子,说不出那种懊恼神气。姓谭的向众人道:‘好了,你们去收拾罢。’众人就问那卖油炸脍麻球的道:‘你怎么会这样的跌扑?’那人道:‘我也不知道呢。好好的走路,忽见地下白肥肥一只雄狗似的,恐怕踹着他,缩脚让时却就跌了。三回都是如此,爬起身却又不见什么白狗。真是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懂,光景今天命里遭了跌扑星呢。只是一盘货物,一个钱都没有卖,都弄坏了,怎么能够交帐。’众人道:‘你油炸脍麻球共有多少?’那人道:‘一百个麻球,一百个油炸脍,自己清本钱要六百个大钱,现在都交代了,怎么是好。’众人道:‘你也可怜,我们赔你钱罢。’于是赔了那人的钱,那人不知就是他们作弄,再三道谢而去。”春泉、静斋都听得津津有味,钱瑟公却只是笑,听介山讲毕,就问:“姓谭的是什么时光的事,现在此人可还在?我想去会会他,领教领教奇门遁甲。”周介山道:“瑟翁,你想去会他么,好是很好,可惜此人没缘,欠陪你我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方才讲的,还是长毛前的事呢。”瑟公道:“介翁贵庚多少?长毛前已经出世了么?”周介山道:“兄弟也不过听故老传说,只是见虽没有见过,想起来假总不会假的。”瑟公未及回答,春泉接口道:“这事我倒也相信,我小时节从学的先生,也会点子奇门遁甲的,不过没有这么周备罢了。他会把二十四根筷子,或是纸煤排列在台子上,叫人家默认,他却走在外边,并不瞧你,你认好了知照他一声已经认好,他就踏着步子进来,到台子跟前把所排的东西默默的算,就会算出你认的是第几根,一点子都不会有差误。你认第三根,他就说出你是第三根。你认第五根,他就说出你是第五根。你倘然一根不认,诳他说已认好,他就算来算去再也不会算出。这已奇了。更有一桩,再要奇怪。你手里捏着随便什么东西,他都能够猜的着,不过不说出这东西的名儿来。譬如你手里捏着只自来火匣子,他就猜道:‘五行属木,其形方,其中空。’说出来于这东西的形象,总不会差什么的。匣里头放什么东西,他也能够猜的着。不过总要你自己知道,他才能够知道。倘是别人放进的东西,连你自己也没有知道,他也决决不会猜着的。这两种,是兄弟小时光亲眼瞧见的。可知介翁的话,并非虚言。”毛惠伯道:“现在新学界朋友闹的什么催眠术,想来就是这个奇门遁甲,不过他们换了一个名目罢了。”春泉道:“甚么催眠术,我耳朵里听都没有听过。”毛惠伯道:“这催眠术是东洋人行出来的,可以在几分钟里头,催人家睡觉,催眠后就能行使一切命令,那被催的人竟没一样不听,没一事不从,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譬如我会催眠术的,现在把你催倒了,叫你喝茶你就会喝茶,叫你吃饭你就会吃饭,叫你写字你就会写字,总之一句,叫你做什么,你总无有不依从。差不多你这个人毫没一点子主权,全由我作的主。等到催醒后,问问你催倒后所做各事,你却又一点子不会晓得。这催眠术功夫,也很有深浅。最浅的须要被催的人极信我的催眠术,极肯受我的催眠,在施术时光两心相信,一点子不涉他念,才能有效。倘然心里稍微怀一点子诧怪念头,可就不能成功了。现在上海地方,东洋人教的催眠术,就是这一种。再深一步,就是一喝催眠了。一喝催眠,用不着被催的人相信不相信,只消摹然间一喝,就可把人家催倒。我们小时光,听人家说拐子拐小孩,当头顶一拍,那小孩望出来,一边是水,一边是火,背后是猛虎,不得不跟着拐子走路。这就是一喝催眠呢。因为一喝时光,这被摧的人心里必定一惊,就这一惊当口,早被催倒了。会了一喝催眠,就是豺狼虎豹狮象熊罴,各种猛烈的野兽,也都催的倒。佛法降龙伏虎,也就是这催眠术。比一喝催眠还要进步,就叫天眼通了。天眼通更是了不得,凡在隔壁或是对门房子里所有几个人,或是几样东西,隔着几重墙壁,都能够瞧的出。并且隔着山河城池森林大树,几百里或是一千里,也能够瞧的出。不过练这种本领,须要避绝尘嚣,灭除幻想,总要在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的地方,经年累月,精心磨炼,才能够有效。若像上海这种地方,就练一百年都不会成功的。练成功后,施起术来,就同老僧入定差不多样子。”瑟公道:“催眠术真是奇怪不过的一种学问,我倒相信的。我有个朋友,也曾从东洋人学过。据他说,初学的时候,先要研究心理学。等心理学明白了,然后再教你催眠术。学会后,怎么样会的,自己也再不会说的出。听说世界上不知那一个国度,有一个大催眠家,能用催眠术寄递各种信件。后来学习的人多了,该国的邮政局竟大受其损失,邮政人员恨极了,会议了几次,就把这大催眠家控告到官,告他们个私递邮件之罪。这事传开来,世界上各国都当作笑话讲呢。”周介山道:“这催眠术也是荒诞不经的。瑟翁怎么倒会相信起来。”钱瑟公道:“然而不然,这催眠术是极文明的一种新学问,怎么可以不信,怎么可与极野蛮极荒诞的奇门遁甲,相提并论。”周介山笑道:“瑟翁必是中了外国人蛊毒了,这样的崇拜外国,深信外国。照兄弟看来,这种事情,都不过是个幻术。外国的既然真,中国的也未必是假。奇门遁甲就是中国的催眠术,催眠术就是外国的奇门遁甲。不过在外国不叫奇门遁甲叫催眠术,在中国不叫催眠术叫奇门遁甲罢了。有甚分别。”毛惠伯道:“这话通极,现在外国医院里医生,都用催眠术替病人治病,那就抄袭我们的老法子。从前杭州张胜贵张痴道人,可不是用这法子替人家治病的么。那事又不远,我也亲眼瞧见的。”众人问:“那个张胜贵?我们怎么从不曾听见过?”惠伯道:“张胜贵就是现在香火极盛的张大仙祠张大仙。”春泉道:“张大仙祠,香火果然盛旺非凡。他的坟,齐巧在拱宸桥脚下,劈对着拱宸桥。听说当时开辟租界时,别的坟通通掘掉,独他的坟,一碰都不能碰。小工动一动,就要头痛。所以外国人都见他怕的。他生前有甚奇事?我倒没有晓得。”欲知毛惠伯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张胜贵妙术起沉疴 郑紫阳微言箴恶俗
话说毛惠伯道:“张大仙人绰号叫痴道人,在生时节,专喜替人家治病。他的治病,并不切脉,并不开方,人家告诉了他病源,他就随随便便给点子东西与你,或是舀一匙清水,或是抓一撮香灰,或是拔一根青草,或是折一条树枝,或是采一张树叶,悉随他的便。说也奇怪,你拿回去吃了,却自然而然会好的。求他治病的人,十分拥挤,因为他从不肯到人家里头去医。你要求他医治,只有到他草棚子里头来,他草棚子就搭在拱宸桥那边。那时的拱宸桥,是荒草茫茫的一块空地,不过几座坟堆头和些白杨衰草而已。他却就晓得这块地,不久要兴旺,向人家说此间逢马而兴,遇羊而盛。后来中日战后,拱宸桥辟为商埠,果然条约是在马关结的,开埠是在乙未年间,那未不是属羊么,你想奇不奇怪不怪。痴道人替人家治好了病,谢他几百文青钱,他是收的。你倘是谢他洋钱,或是银子,他就要奉璧了。治病得下来的酬谢费,他却并不居积,随手赚来随手用。他最喜欢是小孩,大人同他讲话,不很高兴理睬,倒是小孩,倒总无有不理。袍袖里糕饼杂食,从不会断绝过。每逢出来,前前后后,小孩总围了一大群子。他就不痴不癫,同小孩子讲话,随把袖里头东西散给众孩子吃。孩子见了他,都欢喜的了不得,叫他痴子师太,痴子师太。他赚来的钱,一大半都用在小孩子身上。有时还弄几升白米,煮了饭,抛点子在树林里,抛点子在湖里,说是喂给鸟吃,喂给鱼吃的。因此赚的钱虽多,积却一个没有积起。有一年仁和县知县,闻着了他声名,就派差人来拿捉,办他个妖言惑众之罪。差人接着朱签,不住的叩头,都不肯奉命。仁和县大怒,传齐了三班衙役,亲自坐轿到拱宸桥拿捉。那知行到那里,叫人进草棚去唤他,回说张胜贵已经死掉。仁和县不信,亲进草棚子瞧时,果见他直挺挺死在床上。犹恐是诈死,立刻传仵作来检验。仵作如法检验,先按心头,后摸额角,果然额角冰冷,心头不跳,气也绝了,身也硬了。又拿一支银针,对心窠戳进三寸半多,也不见开口。眼见是死绝了,回禀仁和县。仁和县亲视无讹,才吩咐地保,叫替他备棺收殓,一面打道回衙。那知仁和县轿子还没有进城,他老人家倒爬起来了,不死了。人家问他,方才仁和县带仵作来验你,把你心口戳了一针,你为甚么不响。他回说我睡熟着,没有晓得呢。又问众人,戳在那里?从此后大家通称他是仙人,他也不辩明,也不承认,依旧痴痴癫癫,过他的日子。仁和县知道他有点子道行,也不再去捉他了。此时求他治病的愈加多了,他就发愿筑造起拱宸桥来,随处募捐,好容易捐集了二三千块钱,就购办木石,雇佣匠人,动起工来。这座桥工程浩大,通只二三千块钱,济得甚事。才起了两座桥脚,钱已完了。张胜贵无法可施。这日,有人见他捉住一只老鹰,跑到中间木板上,望水里只一跳。大家忙着援救,已经气绝,这回可真死了。于是替他办了两只缸,把遗骸装在缸里,和合儿合住,就埋葬在桥堍下,这就是现在香火极盛的仙人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