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 第 4 页/共 5 页
看官,费春泉妻妾到了上海,梅雪轩封号倘不改封,这也费姨太,那也费姨太,不要说看官们眉目不清,编书的也难于剖别,那就不得不摹仿史宫笔意,大书特书道:“某年月日,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来自故里乃敕改姨太太梅雪轩封号曰新姨太,别于故也。”(趣甚,雅甚,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先生有焉。)当下春泉向新姨太道:“我有一桩事情,同你商量。”新姨太问:“何事?”春泉道:“我家里太太小姐和两位姨太都来了,耽搁在客栈里。照理总要接他们这里来住,你看如何?”新姨太道:“这里房子是你租的,你要叫他们来住,尽管叫来住是了,问我做什么?”春泉道:“你是明白人,我晓得总没商量不通之理。好在他们住不多几天,就要回去的。这几天好人落得做,只是还有桩事情,也要恳求你答应。他们在客栈里,你最好去探望一回,当面请他们一声,显得你礼数儿周到。我们这位太太,人是很好讲话的,你去见过面就知道了。”欲知新姨太答应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 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话说新姨太听了春泉的话,沉吟一会子,开言道:“我面长面短,从没有见过,去探望他做什么。他到上海来,又不是我到永康去,自然让他自己找得来,没的还要我去请。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在我跟前架子倒摆得那么大。第一回儿到上海,就要使出大老婆势派来,像煞有介事的。别人肯受,我是可受不进的。你去寄话于他,叫他省事点子罢,别给我装甚臭架子了。要装臭架子,叫他到永康地方去装,这里上海是不行的。”春泉道:“这都是我的意思,太太倒并没有说过,你别错怪了好人。”新姨太道:“多谢你想出这种好法子来,我可不能够遵从,辜负了你。怕老婆的人尽多,像你这种怕法,我也从没有见过。鬼讨好,拍马屁,不知拿我当做什么人。”春泉道:“你怎么今天这样的动气,就不肯也不要紧,为甚横跳八尺,竖跳一丈。我说一句公平话,太太究竟是大老婆呢。”春泉话还没有说完,早被新姨太呸了一口道:“大老婆怎样,小老婆怎样,大老婆卖几个钱一斤,你倒说说看。就算我是小老婆,我也只有嫁给你,没有嫁给他,我可不认得谁是太太,谁不是太太。”春泉见新姨太动了气,只得打叠起万种温存,千般软语,缓缓的央告。无奈新姨太执意不从,春泉只得一个儿原车回栈。太太一见春泉就问:“来了么?怎么不见。”春泉嚅嗫道:“他齐巧有点子感冒,不能够冒风,睡在床上,盖着两条棉被儿等汗。我晓得太太最会体谅人,所以叫他不必起来了,他自己倒要来呢。”费太太道:“偏病的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我们刚刚来他就刚刚病。你尽管去叫他来,如果冒了风死了,我情愿抵偿他的命。快去,快去,我立候在这里。”春泉这时的外交棘手,直与北京外务部差不多。听了这一面,那一面又要不答应,真是左右为难,动辄得咎。当下见太太雷厉风行的发命令,脱出两个眼珠子,咕轮咕轮只向两位姨太打照会。大姨太心软,便出来打圆场道:“大姊,既然人家病着,我们也就体谅一点子。究竟是我们家的人了,弄出点子什么来,都在自己身上。”太太道:“恐怕是推托呢,你我岂不反上他的当么。”春泉忙道:“委实是病,那是决决不会假的。”大姨太道:“诈病谅总不敢的。”太太道:“也罢,我到了后,察出是假,只向你讲话。”春泉连应不敢。太太道:“马车预备了没有?我们就要走了。”春泉道:“太太要紧,请和大姨太两个坐了我的马车先去,我和二姨太随后来。”太太道:“多喊两部马车,就喊穷了你人家不成。在我们身上你就算起来了。”春泉道:“是是是,阿根快去喊两部橡皮轮马车,叫他配得快一点子。”阿根问“轿子马车还是皮篷车?”春泉转问太太,太太道:“你晓得我没有坐过马车,故意消我的遣。我晓得甚么轿子不轿子。”随向阿根道:“随便罢。”阿根得令,去了,一时马车叫来,却都是橡皮轮皮篷车。太太叫阿根齐行李,春泉到帐房里算毕帐,六个人一齐上车。春泉和太太坐一部,两位姨太坐一部,两位小姐坐一部。三部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霎时间早到了新马路,停向梅福里巷口。春泉首先跳下,先进去关照新姨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费小姐等自有带来的娘姨大姐搀扶。春泉跨进公馆,只见一个小伙子,正开后门出去。那背后形很像正记洋行的西崽钱耕心,因那人走的飞快,一时间瞧不清楚。(伏笔无痕)走上楼梯,见新姨太对着镜正用小牙梳梳那燕尾似的前刘海。春泉还没有开口,新姨太在镜子里早瞧见了,笑问:“你怎么来了?”春泉道:“太太等都来了,快下去接去,我已经替你撒上一个谎,说原柢桩栈房里来探望的,因为有点子感冒,不能吹风,所以不来了。太太和大姨二姨都夸奖你知礼数儿,很很的称扬一会子,你快点子下去接接他们。再者太太是我正室,你今日头回儿见面,说不得总要下个全礼儿,这是名分攸关的事,你不行人家都要笑话儿的。”新姨太听了,也没的说,忽听下底哗说:“太太来了。”新姨太只得迎下楼去,行了个全礼儿。含笑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因是第一道儿见面,且把威风收起,和颜悦色的敷衍一回儿,搀住新姨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新姨太又与大姨太、二姨太、两位小姐都见过礼,六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你瞧我似随风杨柳,我瞧你似着露桃花。费太太更落落大方,寡言稀笑,自不愧为群芳领袖。一宵无话。
次日,费太太嫌房子小,就逼春泉另外租房子,春泉转托了马静斋。静斋见是东翁的事,自然格外尽力。这日静斋太太就率着女儿登门拜访,并喊了四部橡皮轮马车,专请费太太等游张园。说:“太太来的也巧,张园今日齐巧有擂台大会,这是上海从未有过的盛事,我们陪着太太也去开开眼界。”马小姐道:“妈这是靠费家伯母的福气,伯母堪堪到,就有这桩盛事,好似这座擂台专打给费家伯母瞧似的,我们都不过做个陪客。”费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四部马车,同到张园。这日张园游人比平日多,车子接接连连,停得几乎没处停放。轿车、皮篷车、船式车、汽油车都有,中间的路竟像窄巷一般,两边都是车子。众人下车,由马太太引路,走进安垲第,见里头人已是不少。费太太道:“上海地方人究竟来得多,花园是幽雅所在,怎么也这般的嘈杂。”马太太道:“闲常不会这样盛的,今天就为打擂台,大家都没有见过,所以哄拢了这许多人。”新姨太道:“听说外国人和中国人比较本领呢,不知确不确。”马小姐道:“怎么不确,不见擂台已经搭好了么。”费太太回头,果见草地上搭着一座擂台,约有一人也似高,上面空落落,并没有什么陈节。此时堂倌已过来应酬。八个人分两双台子坐了,泡茶喝着闲话。马太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费大小姐、费二小姐、新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谈风甚好,讲讲这样,说说那样,费家两位小姐年纪又正差不多,气味相投,所以虽属新交,竟然宛如旧识。隔桌上马太太又是交际场中老手,张罗得四路俱到,应酬得八面风光。费太太、费姨太、费小姐顿觉着马太太母女十分有趣,却然相见恨晚起来。两桌人正讲的热闹,忽见玻璃门开处,走进三个女子来。珠光宝气,异常耀眼。八个人眼光,不觉一齐停住。那三个女子,像春云出岫般冉冉走将来,直从椅子边擦过。脂香粉气,馥馥扑人。费太太道:“那家的眷属,这样撩人,连我也被他撩得摇摇无主,男人家更不必怪了。”大姨太笑道:“大姊姊这么说,老爷着迷,责备他已经是多事了。”马太太道:“这三个人,我都认得。他们眼错没有见我们,见了也要过来招呼的。”二姨太道:“瞧这模样儿,体态儿,莫非是堂子里头人物么?那副腔派,何等的轻荡。”马太太道:“人家确确是公馆中太太、小姐,怎么说是堂子里人物起来。”二姨太道:“嫂子哄我罢了,我不信公馆中有这样的太太、小姐。”马太太道:“这是珊家园有名的周公馆,他家老爷叫周介山,与我们静斋是很要好的朋友,春泉伯伯也认识的。这三个女子,前头一个就是介山太太,小名儿叫做巧宝。后面两个穿玄色白丝纹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大妹子周风姑,穿白灰色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小妹子周小燕。”二姨太道:“我看他们面貌也不过如此,并不怎样的标致,不过眉目间另有一种媚气,身上头另有一副媚态,那是人家学不到的。只看方才走这几步路,走的可是另有一功。”说着,只见周太太等三人都回转身,重又走将过来,想来是那边没有空桌的缘故。这时候,却被他瞧见了。就笑吟吟的与马太太点头儿招呼。那三对秋波儿,却像流星般不住的瞟向四周去。忽见左边一桌上两个小伙子,起身招呼,说这里还空,就这里来罢。”周太太、凤姑、小燕就踅向那边去了。见他们坐在一桌上,异常亲热。两个小伙子一会儿敬香烟,一会儿敬瓜子,忙到个不堪。费太太见了诧异,就问:“这两个小伙子,是他们什么人?恁地亲热。”马太太笑道:“这个我们那里知道。”费太太道:“上海地方,女人家竟可以这样脱略,在里头时,早被人家当笑话儿讲,闹的人都笑煞了。”马太太道:“这种希没要紧的事情,都要当起笑话来,那真笑得没工夫再笑了。”说着,周太太早珊珊的踅过来,马太太忙住了嘴,起身让坐,问:“两位姨太太怎么不出来,这样盛会是难得碰着的。”周太太道:“他们齐巧有点子不爽快。”一面就问:“这几位可是令亲?”马太太道:“是敝女东,新从永康出来。嫂子没有会过面么?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春泉先生的太太,这两位是大姨太、二姨太。那桌上两位,是春泉先生的妹子。”周太太一一见过了,就满面堆笑的攀谈。先问:“费太太,上海想是常来的。”费太太道:“也不大来,此番还是第一遭儿呢。”周太太道:“说上海是第一遭儿,简直瞧不出。照太太的衣裳,太太的打扮,太太的举动,竟像是个老上海。马太太,我的话错了没有。”马太太道:“很对,不要说别的,就这发髻样子,这么的好,连我们都比不上呢。”费太太道:“里头带出来的梳头娘姨,梳出来总有点子乡气。你瞧高耸耸的,像个什么。”周太太道:“还好,高是稍高了点子,伏贴倒很伏贴。”周太太又给两位姨太周旋了几句,又到隔桌上同两位小姐应酬了一番,才起身辞去。临去时光,又再三邀请舍间来走走。费太太心想:“上海的人,都这样和气,初碰面就亲热得要不的。”马太太道:“我们各处去走走,瞧瞧张园的景致。”于是先就安垲第内,楼上楼下兜了个圈子。然后从前门出去,弹子房、老洋房、光华楼通游了一遍。这日游人很多,到处人声嘈杂,人气蒸腾,热闹得不堪名状。浙人金赘虏曾有诗道:
难得劳生暂息时,与君并载一游嬉。梅花满放春来早,日影西趖我到迟。
颇觉眼前愁绮靡,应须物外论妍媸。未忘结习还多感,人海腾腾自咏诗。
马太太、费太太等一干人,才从光华楼出来,劈面碰见了费春泉、马静斋。静斋道:“今天擂台不打了。”马太太道:“为甚缘故不打?”静斋道:“听说外国人中国人讲不通呢。外国人只许动手,不许动脚。中国人不答应,所以不打了。”马太太道:“打擂台也会滑头的,上他当的人倒不少呢。”马小姐道:“既然不打擂台,我们呆坐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兜兜圈子爽气的多。”马太太道:“费太太不知可喜欢外头去兜兜?”费太太道:“我是随便的。”于是马小姐做主,叫马夫驾车,八个人陆续上车。马太太、费太太作先锋,马小姐新姨太作殿后,费家两位小姐两位姨太作了中军,四部马车一齐出发。出了张园,马夫把鞭只一挥,拍踢拍踢四部车子排成一字长蛇阵,滔滔滚滚,飞一般望东卷将来。(偏用先锋、殿后、中军、出发、一字长蛇阵等许多字眼,却只见其新,不见其旧,只见其雅,不见其俗。呜呼士谔先生,真天才哉。盖士谔先生,珠溪杰士,当世文豪。悯国人之沉睡,而思有以惊醒之,手著小说三十余种,都二百余万言,而续著且未已,泛滥广博,吾国小说界未之有也。其描写古今英雄豪杰之成败得失,治乱兴亡,及盗贼骗拐博徒奸凶之诈术暴行,长言短语,上下纵横,曲尽其状。时而雷轰电掣,海立山崩,时而天淡云闲,星明月朗。写幽怪则神号鬼泣,写儿女则鸟语花香,忽而勇夫杰士,忽而女子妇人,其笔端倏忽变化,几如神龙之夭矫天空,不可捉摸。余尝评晚近小说诸巨子,应推士谔先生为第一。每有新著,辄乐为之评判。文字因缘,几成莫逆,而海滨弱女,遂得附杰著以传焉,不可谓非幸也。而俗人不察,漫谓余之倾倒先生,其中另含别意。呜呼,何其诬也。镇海李友琴女士识。)此时张园散出来的马车,约有三四十部,衔头接尾而往。一路蹄声得得,轮声飒飒,从静安寺路兜到卡德路,转向白克路而来。到得白克路上,忽觉一众马车,顿时加出速率。眼看在前的几部马车,忽地不依行列,斜刺里兜了出来。就听鞭声嘹亮,那冲出来的马夫,早精神抖擞,放足缰绳。这匹马也似晓得人意似的,把头项连点几点,竖起鬃毛,电掣风弛,向前奔去。一部既起,那几部著名快马,便也各不相让,纷纷齐上追赶。此时马蹄声,车轮声,竟如急风夹着猛雨打来一般,拍拍拍,飒飒飒,一往无前。费太太等第一次儿遭逢,自然比众得意。众马车互相争竞,互相比赛。一过中泥城桥,就都按辔徐行,不似先前那般驰突了。从劳合路转向大马路,马太太命马夫径由黄浦滩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早已残阳抹树,晚风袭人。马太太叫把马车放到一枝香番菜馆门口,众人陆续下车。一进门就有很机灵很清洁的年轻西崽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马太太。”马太太道:“小张,宽势点子房间有么?”西崽道:“下底五号好么?”马太太摇头。西崽道:“楼上十三号,靠阳台望下去就是马路。”马太太道:“既然十三号空着,为甚早不说,你倒调皮。好好。”西崽不敢回答,引马太太等进了十三号。只见粉壁素帏,收拾得像水晶宫一般。大菜台上铺着雪白的台单,中间洋磁花瓶,供着灿烂鲜花,芬芳扑鼻。马太太请费太太等依次坐下,西崽搬上瓶壶架子及刀叉等件,又搬上八个玻璃杯,杯里头各插着一块洋纱手巾,折叠成各种花朵,看去十分玲珑。马太太道:“太太喜欢吃点子什么,说出了叫我们丫头代写。”马小姐道:“妈真昏了,费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都第一回儿到上海,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晓得,我来代点了罢。”马太太笑道:“你倒又要排喧我了。”马小姐执笔在手,飕飕地写起来。无非是元蛤汤、板鱼芥、辣鸡之类,又另要了几样牛奶点心、干果、糖食。西崽接单去迄,先把牛奶点心等送上,却都装在高脚玻璃盆子内。马小姐笑道:“妈可要叫两个堂唱来,热闹热闹?”马太太道:“你又要出枪花了。”马小姐道:“不是呀,费太太等都是远客,叫了两个局,好似好玩一点子。”费太太等不懂,忙问:“什么叫做叫局。”马小姐就把叫局的缘由说了出来。费太太道:“这么说时,我们妇人家也好逛窑子的了?”马太太道:“妇人家逛窑子,上海地方不算什么希奇事情。不要说光是叫个巴堂唱,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费太太不胜羡慕。开言道:“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女人家也能够这么快活。我一竟说前世不修,投胎投了个女身,拘拘束束,一辈子关在家里头,只好眼看着男子恣情作乐,几时能够像男子般快活一道儿,就减掉点子寿数也甘心。”说着,回向两位姨太道:“我不是一竟同你们这么说么。”大姨太、二姨太齐应道:“谁不愿这样,只是再不料竟会有偿愿的日子。”马小姐见费太太等这么说,顷刻兴头的了不得,嘻开着小口,向马太太道:“妈我们索性替费太太多叫几个来,尽让拣选拣选,拣对了就好攀一个相好。”马太太道:“随便你罢。”马小姐真也来得,使笔如飞,不多会子早写了一叠的局票。费大小姐斜眼望去,见什么同春坊沈彩林、迎春二苏玉兰、西公和王翠芬、六马路周碧桃、兆贵里甄可卿、三马路梁双玉、清和一花媛媛、吉庆坊何月仙、清和二王者香、日新里醉芳楼、祥和里卧云阁、精勤坊叶小月、安乐里金素娥、普庆里谢絮才、南平安赵三宝、迎春四文巧林、清和二十里红、清和沿惜红别墅,还有几张放得远了,望去不很清楚。只听他道:“你们六位每位三局。”新姨太道:“你自己呢?”马小姐道:“我和妈本底没有相好,现在说不得,只得也叫两个来奉陪奉陪。”局票发去,不一时,第一道汤先上来,大家用匙喝着。费太太酒量很好,嫌葡萄酒没味道。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兰地来。费太太尝了尝,才道还是这个,可以喝喝。马太太道:“勃兰地味儿果然厚一点子,只可惜是外国货。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进了国货会,外国货是禁用的。今朝为了太太,说不得只好开一开禁了。”费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我可没有听人家说过。”马太太就把国货会立会的缘由说了一遍,费太太道:“我偏不信这件事,你们这几个人,容容易易就会办的成功,发起这会的人,恐怕第一个先要犯禁呢。”马太太道:“别个可不知道,梅太太我可保其决不会犯禁的。”费太太道:“嫂子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既然主张国货,我们今天就不应在这里吃饭。”马太太听了,面孔一红。马小姐连忙分辩道:“不呀,这里名为大菜馆,所用作料都是中国东西。就是方才的葡萄洒,也是中国自造的。”说着,叫的局陆续到了。众倌人见在席都是女客,应酬得比众巴结,太太小姐叫得应天价响。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热闹得不可言喻。费太太举目四顾,见倌人娘姨大姐挤了一屋子,大莱台四周团团围住,几于水泄不通。而来者还络绎不绝,不觉乐甚。连喝了几口酒,把众倌人逐个逐个打量起来。看到自己身后那个叫醉芳楼的,一张一团和气面孔,讲起话来眯眯笑,不觉大对其意。就执着醉芳楼的手,问他十几岁了,觉其皮肤细腻风光,殊在自己之上。醉芳楼见问,忙笑眯眯回答了声十八岁。费太太笑向新姨太道:“我说句惹气话,比了你再要好点子呢。老爷娶得你,我也娶得他。”遂回问醉芳楼道:“你可肯嫁给我不肯?”众人都掩口而笑。新姨太十分不快,当着众人又不便发作,只得勉强忍耐。醉芳楼知道费太太赏识自己,遂放出全副本领来周旋。太太长太太短,拍得个费太太满心欢喜。大姨太叫来三个局,独看对了谢絮才,只和絮才两个讲话。二姨太却对意了赵三宝,其余两位小姐也都拣有意中人。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着,并不十分认真。马太太母女,都是阅历深沉的,自然总没有新奇事故闹出来了。一时六道大菜吃完,马太太再要加点,大姨太道:“再要吃时,肚子都撑穿了。”费太太也说“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出局大都散去。只醉芳楼、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五人还陪侍着。醉芳楼忙替费太太加上糖,用小匙儿和着,一会子喝毕。醉芳楼等才再三致意而别。马太太签过字,向西崽说了声“明天公馆里来取。”西崽喏喏连声,相送下楼,依旧坐上马车。马夫问到那里,马太太只说得新舞台三字。马夫加上一鞭,四部马车飞一般投南而去。一瞬间早已越过法界,驰进十六铺,到新舞台门前放下,早有招待员接待进内。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风定好一间包厢,所以坐得很是舒齐。戏已开台,做过两出,现在第三出《天水关》刚刚开场,钲鼓齐鸣,枪刀并舞,闹得头脑子都浑起来。只戏台上的布景,别开生面,瞧见了胸次倒觉豁然。天水关演后,接演《崔子弑君》,那扮棠姜的花旦,品貌很是整齐,衣服也异常鲜艳。走出场来,婷婷袅袅,那几步路,竟像风摆荷花一般。做到庄公探病这一节,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消魄荡。费大小姐悄问马小姐:“这花旦叫甚名字?”马小姐用手向戏单上只一指,费大小姐瞧了一瞧,就点头微笑。这里众人要紧看好戏,那个有工夫理会他们。这夜戏直看到十二点钟方罢,马太太、马小姐要好不过,直送费太太到公馆。费太太想邀他进来坐坐,马太太说天已夜深不坐了,仍坐马车而去。
次日,马静斋来说:“房子,新马路有一座空着,五楼五底四厢房,价钱倒很相巧,可要同去瞧瞧?”春泉道:“待我转问声敝内看。”登登登走上楼,向太太说了。费太太道:“只要房子好,价钱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讲。”春泉道:“太太的话不错,房子称心多出几个钱也不要紧。不称心就白住我也不要。请太太同去瞧瞧可好?”费太太道:“什么要紧,自然总要去的。”春泉道:“是是是,只是静斋等在下头呢。”费太太听说,才不言语,慢慢的对镜理妆,春泉站在旁边呆看。太太嗔道:“讨厌的很,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底有客在,应该去陪陪,没的丢人家一个在客堂里。”春泉听说,只得下楼来陪着静斋闲谈。问起官司事情,静斋道:“钱耕心这厮,自保出后,一竟不来料理。今天又是堂期,提审提审,倒说竟报了病故。春翁你想,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么。”春泉道:“真个死了倒也罢。”静斋道:“我想总没有这样凑巧的,早不死,晚不死,刚刚我要办他,他就死了。”春泉道:“阎王老子替你出了气,你倒不叫好。”静斋道:“果真替我出了气,我真感都感不尽。只怕阎王老子晓都没有晓得,那才冤了。”说着,费太太也已打扮定当,娘姨下来关照。因是不多几步路,春泉静斋就此步行。费太太坐了春泉马车,—会子都到了。管门人领着,上上下下瞧了一会,费太太总算合意,就此定局。春泉又托静斋到法界紫来街,办了点子红木家生,选了个吉日,搬进宅去。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仍旧要住在梅福里。费太太定管不答应,费春泉左支右拙,两面不得开交,只得请马太太来调停。马太太大费唇舌,左劝右劝,终是劝不下,春泉直急得走头无路。欲知此事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费太太宴客醉芳楼 曹小姐走报恶消息
话说费春泉自妻妾出来后,很写意一个人,顷刻间变成很困苦一个人。既扼于妻,又梗于妾,左右受敌,日困愁城。正在不得开交,好容易来了个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个,就是梅心泉太太柳夫人。柳夫人的胸襟,柳夫人的意气,自能笼罩一切,涵盖万有。不论你怎样的人,一见他的面貌,一听他的言语,自然而然会心悦诚服的听从。所以马太太特地到马律司路梅公馆恳请他来解这个危难。梅太太初时不肯,后见马太太说得十分恳挚,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了。说也奇怪,梅太太一到,只费三言两语,两面竟都答应了。大小公馆依旧分住,却限止新姨太每月只得五十块钱津贴。此外不能需索分文。断定后,费太太就在公馆里特设盛筵,请梅太太吃了一顿。一日,马静斋为了件要紧事务,特到春泉公馆里来,和春泉商量。到门口时,劈面碰着阿根。问,“老爷在么?”阿根道:“在书房里,马老爷自己进去便了。”静斋因是熟客,进进出出,素来不用通报的。当下跨进书房,只见春泉一面孔心事面孔,在书房里旋来旋去,旋一个不住。站了好一会,春泉还没有看见。禁不住叫一声春翁,只见春泉直眺跳起来,说道:“你几时来的,吓我猛一跳。”静斋道:“我站了好一会子了,春翁为甚么事这样的不自在?”春泉道:“静斋,我这会子不得了呢你看此事怎样处置才好?”静斋道:“甚么事这样的发急?”春泉道:“小妾逃走了,怎么样,怎么样?”静斋也愕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奇怪极了。但不知是第几位如嫂?”春泉道:“还有谁,就是梅雪轩。”静斋道:“梅雪轩竟会干出这种事来?真是想都想不到的。”
原来春泉自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出来后,一个身子,经三个人管束缚得牢牢的,一步儿不得自由,小公馆里从不见他的脚迹。新姨太此时,天高皇帝远,落得自由自在的尽所欲为。何况王阿根又调了大公馆去承值,面前更少了个碍眼的人。阿根在小公馆时,新姨太虽然不见会怕他其么,牵牵缠缠,究竟未免有点子顾忌。看官你道这时候,新姨太最要好的相好是谁?说出来大家未免都要吃其一惊,此人姓钱表字耕心,一竟在正记洋行充当西崽之职。我晓得看官听了在下这句话,必定要起来驳问:钱耕心,你不是表过他已经死掉么,怎么死不到一回书,就会活了起来?你这支笔,又不是仙家的戳活棒,如何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在下笑道:这是看官自己粗心,上了费春泉的当。耕心跷辫子,连马静斋都不很相信,在下更不曾下过一辞半句的断语,如何凭白地怪起在下来。在下的错处,只在不能够双管齐下,叙了这一边,便不能再叙那一边。这乃是本领浅薄之故。(以文为戏,以人为戏,无端自起风波,无端自行解说。可恨者士谔,可爱者士谔。)如今看官既然责备我,我就不得不把耕心的历史,重叙一番。
且说钱耕心得着静斋控告的消息,就急得要不的,连夜到谢翻译公馆里,磕头跪拜,恳求想想法子。谢翻译是老公事,问了问案情,冷笑道:“这是甚么的事,也值得这样着急。你吃了这许多年数洋行饭,难道这点子关子还不懂么?你在这里做生意,不要说这点子奸拐案子,就犯了谋反叛逆,又碍甚么,不要说个巴新衙门,那怕他道里司里抚台衙门制台衙门,就告到御状也不相干。只消等候大班到行,求告求告,他老人家替你出一封信,什么事不可了。这种事情,也值得去着急他,可见你这人真是个饭桶。”耕心听了,气也顷刻张起来,胆也顷刻壮起来,摇摇摆摆,专等大班到行,就好照计行事。那里晓得大班这日堪堪的不到行,到大班公馆问时,巧不巧,说是病到了。耕心重又急起来,只得再去求康白度。恰巧康白度也为到了几个亲戚忙乱着应酬,连讲话工夫都没有。三转四回,靠山一个没有找到,新衙门的牌票竟来了。耕心此时,人急智生,暗想大班横坚病着,就何妨假他的大名儿,写了一封外国信,托个朋友送进新衙门去,我就进去料也总没事了。于是提起外国笔,七不搭八,写了一封外国信,冒签上大班名字,封固定当,密托了一个最知己不过的同事。这同事姓计,名叫有成,耕心在英文夜馆念书时认识的,两人气味相投,轧得非凡要好。计有成的生意,也是耕心引荐的,所以耕心特把此事托付于他。心想这样要好的朋友,自然总万妥万当,再不会有失误的了。那里知道竟应了两句俗语,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计有成在行里资格没有耕心的深,工钱没有耕心的大,心心念念一竟在想谋耕心的缺分。无奈耕心为人伶俐,作事勤劲,外国人非常的得宠,无隙可乘。自己又是末学新进,说不得只好弯弯尾巴过日子。见着耕心真是说一应一,说二应二。耕心所以十分的欢喜他。这日,耕心这封信落在有成手里,喜欢得他屁股上都是笑痕,连说“我好幸也,我好幸也,怪不的算命先生说我要交好运,竟会有这么的好机会。”说着,就把这封信拆开来,瞧了一遍,重新封好,藏在袋里,但等大班到行,就要举行告发。偏偏大班的病不肯就好,一天一天挨下来。耕心在新衙门,巴巴的望,也不见一点子影踪,心里诧怪道:“怎么这封信也会不灵起来,敢是假虎邱被他们瞧穿了不成?”恰好有个同事进来探望,耕心就托他转恳康白度保一保。这同事的可比不得计有成,真个替他买办跟前着着实实恳求了一番。买办答应,立刻拔片子叫人到新衙门,把钱耕心保了出来。那知刚刚保出,大班的病就好了。
这日,计有成见了大班,就把假信呈上,详详细细禀诉一番。外国人员恨的是作伪,见了假信,顷刻勃然大怒,连骂几声檀苗富鲁,写了封外国信叫出店送向巡捕房去。巡捕房见是外国人公事,办理得比众认真,立刻派出中西包打听,到钱耕心下处来拿人。亏得耕心这几天窝在小房子里,正同费春泉令宠梅雪轩两个作乐,中西包打听竟扑了个空。到明朝回寓,同寓的人说了,方才知道。恨道:“计有成这厮,竟会出我枪花。我平日待他何等的恩深义重,把信交待他时,何等的嘱咐他,他还向我说耕哥只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老人家是我计有成的靠山,你老人家倒了,我也要倒的。我当时信以为真,那知他竟心怀不良,在外国人跟前放我一支冷箭。我这仇且记着,总有一日报复的。”当下转辗愁思,没有一个好法子。事也凑巧,恰好同寓中有一个人怀病垂危,这夜可巧死了。耕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出了两块钱,叫同离人到行里去报说耕心急病身亡。从此躲在小房子里不出世。后来费太太搬开了,新姨太索性叫他住到公馆里来。两个人也是夙世孽缘,新姨太那么的荡,与耕心认识了,竟会把从前许多姘头概行谢绝,一心一意的服从耕心,两口子要好得分拆不开,商议通了卷逃,新姨太就把金珠细软收拾好了,叫耕心暗暗运出去。这日借了看戏为名,与耕心两人,趁坐沪宁火车,远走高飞,到他乡异处安身乐命去了。
公馆中娘姨大姐守了一镇晚,不见新姨太回来。情知有异,忙到大公馆告变。费太太倒不过如此,依旧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说道:“这种烂污货走掉了倒也干净。”春泉竟如热灶头上蚂蚁一般,跑东跑西,好生不得劲儿。一会子要报巡捕房,一会子又要把娘姨大姐一齐送衙门究办。吓得众娘大姐淌眼抹泪的求告,齐说:“老爷明鉴,新姨太要出去看戏,我们都是底下人,如何能够拦的他住。”春泉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跟一个人去都不会么。”众人都道:“老爷,新姨太不要我们跟,我们又怎样呢。”费太太道:“你怪他们怎的,烂污货自己要走,他们又拿他怎样。”春泉道:“人已经跑掉了,还不许我开一声口么。”费太太道:“你开甚么口,你开口就在舍不得这烂污货。噢,我晓得了,烂污货一走,你就革掉了一个很大的功名,怪不的要着急。”春泉愕然道:“他一走我为甚就要革功名,革掉我甚么功名,我没有知道呀。”费太太道:“甚么功名,就是绿顶子呢,他姘头轧到十多个,一个姘头赠你一条乌龟尾巴,拿算盘算算,不是十多个尾巴一只大乌龟么。”(十尾龟名目至此方点清)春泉道:“我没有晓得罢了,晓得了会放他这样么。”费太太道:“真个不晓得也还罢了,恐怕是眼开眼闭呢。”春泉道:“我也没得说,就算我做了乌龟,我也并不是自己要做。俗语叫做皇帝不要做,挨着没奈何。像周介山竟情情愿愿的当乌龟,我比了他究竟好一点子。上海地方,像周介山那种人也多的很。不要说上海,就是北京,总算是天子脚下,皇城里头,那些达宦贵官,比了我们身价总要高起许多,却也一般污糟糟呢。秦少耕进了京能有几多时候,现在听说顶子也红快了。倘不是他如夫人的力量,如何能够升得这样的快。(秦少耕也是十尾龟)我这乌龟头衔,就使是真的,究也是冤屈成功,你怎么竟把我说得这样的不堪。”费太太笑道:“我也不过是提醒你的话,走已经走了,你就急煞跳煞终也没用,难道跳一会子,急一会于,逃去的人就会跑回来不成。”春泉见他们这样写写意意,很是气不过。想要回报两声,又恐怕太太要发怒。没奈何,一个儿忍着气走下楼去,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一个处置之法。那班娘姨、大姐自有太太去发放。
正这当口,静斋就来了。春泉把这事一字无遗的告诉了静斋,问静斋可有什么法子想?静斋道:“这桩事情倒有点子难办。经官动府呢,张扬开去未免声名不雅,况也未必是找的着。”春泉道:“我也为此没了主意。”静斋道:“梅福里可曾去看过?究竟卷去了多少东西。”一句提醒了春泉,连说:“没有,我真气昏了。现在和你同去看一遭罢。”于是两人车子也不坐,步行到梅福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剩些粗重家伙木器什物。开出箱子来,是只只空的。春泉连连叹气,静斋劝道:“你就认了点子晦气罢,想来也是前世少他的债。”春泉无奈,只得叫阿根把东西搬了大公馆去,房子退掉,这起事就此消过。
看官,费春泉自经了这次失意事,躲在家里索性不出来,连寻常应酬也一概谢绝。所以这几个月中,在春泉一方面,竟然无事可记,倒是他夫人,敢作敢为,着实干了几桩大事业,造化在下,增添了无数资料。
原来这位费太太,外看去虽然沉静寡言,其实是第一等喜欢玩耍的人。一到上海这种花花世界,真如名伶登台,英雄临阵,顿增了精神百倍。自那日一枝香叫了醉芳楼一个堂唱,便存了个涉足青楼的念头。他的初意,不过想考察考察堂子情形,增长点子识见。再不料一涉迷途,竟也会迷惑起来,弄到个身败名裂。当时费太太曾对大姨太、二姨太道:“我想倌人也是一个女子,人家也是一个女子,为甚缘故男子家偏喜欢到堂子里去。到了堂子里,便连家都会忘掉,难道堂子里另有一副迷人的手段,迷人的功架不成?最好总要亲身进去调查调查。”大姨太道:“要调查也不难,马小姐不是说,上海堂子里,女客也好进去嫖么,大姊就何妨做一个领队,带领我们一同逛逛,也不枉上海来了—遭儿。”二姨太也竭力怂恿。费太太道:“去呢我也想去,只是堂子里这地方,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去过,总有点子胆怯。”二姨太道:“我们又不是男子,就进去也不过清玩玩,难道人家就说我们什么不成。”费太太道:“上海的小报馆,很会嚼舌根,说什么,不说什么,倒拿不定呢。”三个人讲了一会子,也就搁过。
过了几天,醉芳楼竟差娘姨前来送礼。这日费太太正与费大小姐、大姨太、二姨太叉小麻雀消遣,阿根上楼报说醉芳楼差人送礼,可要放他上楼?费太太道:“我通只叫得—个堂唱,就会前来送礼,这个人可真要好。”随间:“差来的可是娘姨?”阿根回说:“是娘姨。”费太太道:“喊他上来。”阿根下去,一会子领着个很清秀的娘姨上来,提着四色礼物。是燕窝、南腿、四匣外国饼干、六瓶勃兰地酒。那娘姨先叫了声太太,然后摸出醉芳楼名片,致辞道:“这几样粗东西,是我们先生一点子穷意思,请太太留着赏人罢。”费太太道:“怎么,你们先生又要这样费事。既这样,我倒不好不领他的情。”叫阿根受了南腿勃兰地酒,那两样璧谢了。那娘姨忙道:“先生吩咐过,叫请太太全收的。倘带回去,又要遭先生一顿骂了,只道我不会办事呢。”费太太道:“我已经受了两样了。”那娘姨道:“恳求太太照应点子我罢,我们先生性子很不好,带回去一定要遭他骂个臭死。”费太太道:“你们先生送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那娘姨道:“也没什么,我们先生因为牵记太太,特叫我来张张。我们先生说,费太太是福气人,我们这小地方,可否请他老人家的福星照临照临。让我们也过着点子福气。”费太太听说大喜,随叫把礼物全收了。封了四块钱力钱给与那娘姨,娘姨一定不肯收受。费太太道:“那有受了礼物不发力钱之理。”那娘姨道:“先生吩咐过的,说一些些粗东西,不敢费太太的赏赐,只愿太太常到我们家来走走,我们受赐不浅了。”费太太见说,只得罢了。那娘姨又再三致辞,费太太道:“你回去致意你们先生,说东西我都收下了,谢谢他,停会子定到日新里来瞧他。”娘姨答应,告辞而去。原来醉芳楼打听着费太太很是有钱,并且在家里头威权无上,晓得这户女客做着了,定比男客来得生色。所以特派娘姨送了这分厚礼,先下一个香饵儿。果然费太太一钓就上,当夜领了两位姨太,两位小姐,就到日新里醉芳楼院中打茶会。醉芳楼迎接入房,应酬得十分圆到。敬过瓜子,搀着费太太一只手,肩并肩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咬着耳朵,密密讲了许多知心话儿。大姨太道:“我们扰了马太太,没有答过他的席。今天就在这里请请客倒很好。”醉芳楼接口道:“这里请客很好。”费太太道:“还是我一个子做主人,还是公局?”二姨太接口道:“公局罢。”费大小姐道:“公局好虽好,只是主人太多点子。”费二小姐道:“我们轮做主人也好。”费太太道:“随你们罢,我是都可以的。”大姨太道:“一竟公局公下去,倒也好玩的很。我们五个人结成一个破团体,索性在各人相好院里,轮做公局,又公平,又好玩。你们看这法子通不通?”众人都说很好。醉芳楼就请费太太点菜,费太太叫大众公拟。二姨太道:“菜不必点了,叫他们办得道地一点子就完了。”房间里娘姨听说,早吩咐了下去。费大小姐道:“我来开请客票。”娘姨送上笔砚,费大小姐先开了马太太、马小姐两张。问还有甚么人?费太太道:“已经七个人了,够了。”费大小姐笑道:“五个主人两个客人,恐怕是创格呢。”费二小姐道:“堂子里原是玩笑地方,闹着玩笑玩笑,管甚么客人多主人多。”此时娘姨接着请客票,付与相帮,分头去请。醉芳楼问:“台面可要端正?”费太太道:“摆起来也好。”一时,相帮报说客来。费太太起身迎接,正是马家母女。大家说笑一回,坐了席,谈谈讲讲,很是开怀。马太太道:“周小燕昨日吃了一个小苦,太太知道么?”费太太道:“那个周小燕?我没有认识。”马太太道:“就是周介山的妹子,太太在张园也见过的。”费太太道:“可是一个小曝眼么?”马太太道:“正是周小燕,在上海也算是第一等漂亮人物。昨日四点钟时光,一个儿坐着马车出风头,四马路望平街一带,连兜了十三个圈子。当兜到第十三个圈子,四马路一家广东铺子的学生意,恰在楼窗里泼水,一盆水全泼在小燕马车里,一头一脸一身,泼得他头上脚下都是水。可怜极健的风头,一齐扫地。”费太太道:“小燕必定不肯答应了。”马太太道:“皆为不肯答应,才吃着小苦。倘然就这么走了,倒也不会再有甚事故出了。”费大小姐插问:“被人家泼了一身水,还不算小苦么?”马太太道:“他还失掉东西呢。小燕泼着了一身水,立刻停了马车,跳下来和广东铺子里反,闹得反沸应天,引了一街的人,挤拥来瞧热闹儿。马夫、娘姨都帮着他闹。这时候众人的心思眼晴,都注射在铺子里头。那里晓得就有个橇手,趁闹里把马车上一只金水烟袋偷去了。等他闹了个满意,回转来只剩个所在,叫得连珠的苦,直到现在没有查着。”费太太道:“也真是笑话儿,出出风头,会出到这个样子。”说着,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马太太府上有个娘姨来,等在外房,说要请马太太出去讲一句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马太太心下大疑,暗想:“家里有甚要紧事情,连等我回去都不及,并且又不走进来?且待见了他面再说。”遂起身向费太太等告一个便,步出房来。见立着的正是梳头娘姨小妹姐,马太太问:“有什么事?”小妹姐道:“请太太立刻回去一趟,公馆里来了一位客人,指名儿要见太太,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情。”马太太道:“是男客还是女客7”小妹姐道:“是个女客。”马太太道:“是个女客?谁呢?你可认识?”小妹姐道:“不认识这位女客,我们公馆里好似不曾来过的。”马太太道:“你为甚不问问清楚,就这么的跑了来?”小妹姐道:“我被这客人催得昏了,要紧要紧,就去就去,一味的催,如何还有工夫问他姓名。”马太太道:“是怎么样子一个人?”小妹姐道:“我也说不出,好像是个女学生。”马太太狐疑道:“我从来不与女学生相与的,如何会有女学生寻起我来?这个人蹊跷的很。小妹姐,你回去问问明白再来,我这会子没得空。”小妹姐应声而去,马太太回至房中,重行入席。众人问系何事?马太太把上项事说与众人得知,众人都称奇怪。大家评论了一回,费二小姐道:“我们喝我们的酒罢,不必再去提他了。”于是重又开怀畅饮。醉劳楼替费太太划拳,打了一个通关。娘姨又报:“马太太,府上那娘姨又来了。”马太太知是小妹姐,吩咐喊他进来。小妹姐进房,先叫应了费太太、费小姐及两位姨太,然后向马太太道:“来的客人问明白了,姓曹,是个女学生。这曹小姐到公馆里来,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总要面见了太太才谈。并说此事于太太身上也很有关系。”马太太道:“奇怪极了,我从没有姓曹的女姊妹,如何指名要见我,并说这事与我也有关系。是桩什么事呢?说又不肯说,真真闷死了人。”马小姐道:“妈休得狐疑,我想那姓曹的女学生,与你倘然没有交涉,断乎不会来寻你,或者果有甚关系着你的事,特来通知你也未可知,倒不可不回去瞧一瞧。”马太太道:“我去瞧一瞧,没甚事就来。”众人道:“也好,我们都等着你。”
马太太起身下楼,坐马车回公馆。回到公馆,说曹小姐在客室里。走进客室,见坐着的那个女学生,白胖胖面孔,亮晶晶眼睛,福福得得的坐在那里。小妹姐抢步进去,说一声“我们太太来了,这位就是。”曹小姐就站起身来,笑吟吟叫了声太太。马太太回答了一声,就请问来意。曹小姐道:“尊府可有珠兜托曹云生的事情么?”马太太道:“我与小姐初次相逢,为甚就蒙询及此事?出租珍珠的事,无论有没有,总不便就告诉小姐,还望原谅。”曹小姐道:“我今天因为急了,来得唐突一点子,无怪太太不肯讲真话。其实我也并没什么恶意,我是不幸中的一个人,太太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你我同病相怜,理应和衷共济。”马太太狐疑道:“这个人来的奇怪,形景闪闪烁烁,言辞吞吞吐吐,到底怀甚意思?我竟猜不透这闷葫芦。”曹小姐见马太太沉吟不语,又道:“太太听了我的话还不懂么?我简直告诉太太,这珠宝掮客曹云生逃走了,太太知道么?”马太太不听则已,一听了宛如晴空里起了个霹雳,猛吃一惊,慌问:“这话从何而来?可确的么?”曹小姐道:“我为甚来诳太太,我和太太又是第一遭儿见面。我不是说过,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么。”马太太见曹小姐情真意挚,知道是不虚的了。失口道:“哎哟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呢,糟了糟了,可真糟了。”曹小姐道:“太太托他经手,也有三千块钱东西么?那比了我还好多着呢。”马太太道:“小姐有多少东西被这厮骗去?”曹小姐道:“有限的很,只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马太太道:“这厮逃走,小姐那里得来的消息?”曹小姐道:“曹云生这个人,外面瞧去根像老实头,内里却很奸诈,你我都当他是好人,才吃这回的苦。“马太太道:“晓得他经手着一万几块千钱东西,我也不去托他了。谁不晓他是个光身子呢,他一竟向我说只经手这里一家,别家不做的。因为一来没有人相信,二因没有路道。”曹小姐道:“可不是么,他也向我们说,只做我们一家呢,那里晓得都是枪花。”马太太道:“这个人会干这事,真是万想不到的。”曹小姐道:“我倒早已晓得。”马太太诧道:“小姐怎么倒能够先知?”曹小姐道:“曹云生本是个珠宝铺里扎珠花伙计,因为他扎的珠花样子好,所以许多人家都喜欢叫他扎。我小时光已见他到我们家来扎珠花,一竟缠熟了的。他去年子到我那里来,说起出租珍饰的出息很好,竭力怂恿做这生意。说你有这许多珍饰,白藏着可惜,你现在又在读书,用不着插戴,范得赚几个钱来用用。太太,一个人赚钱两个字,总听得进的。我问他,你现在经手的,共有几许?他说没有,如果有了,我也不来和你说了。我想曹云生虽是个光身子,他的丈母戚三姐手里很有几个钱,如果他丈母肯做保人,几千银子东西总还不要紧。随对他说,我本不贪这几个利钱,既然你这么说,就出租出租也好,只是上海地方规矩,凡事总要有保人的,你虽是我熟人,规矩是不能坏的。倘能够叫戚三姐做一个保,准把东西给你租去。曹云生当时没口子的应说可以,去不多时就立了个折子来,折子上保人名字开写着戚三姐,我当时先给了他两三千块钱东西,试办办。他那时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实得要不的,所许应付租息日子,从没有迟过一刻半刻。我见他十分可靠,渐渐把生意放大了,他倒依旧诚实,越放越大,越大越放,放到如今,竟有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我心里也常常有点子危险,想租过今年冬季,不再叫他出租了。那里晓得他不等到冬,就会闯马祸呢。前日子曹云生到我们家来,我见了他那副情形,就有八分估到他要逃走。”马太太道:“小姐既然估着他要逃走,为甚不抓住他。”曹小姐道:“我说过只有八成估到他,究还有两成估他不煞。或者他并不逃走,被我一逼倒逼的走了。他是个正经商人,为了我坏掉名誉,在上海地方不能够立足,试问我心里何忍呢。”马太太道:“这话也是。云生那日到府上,是怎么一个情形?”曹小姐道:“云生那日走得来,哭也哭出来快,两泪汪汪,一面孔发急样子,向我道:“我今日真个不得了,缺少一千五百块钱,曹小姐你可否替我想想法子,调个一千洋钱给我。”马太太道:“当时可曾调给他?”曹小姐道:“调是没有调,但是也没有回绝他,都为有万多银子东西在他那里,不敢回绝他。我听了他话,就说一千银子那里来,我所有东西尽在你处,或者少点子,借二百块钱你凑凑。你还到别地方去张罗张罗。他说,我今天实是不成功,别处都已去过。两位连襟答应了我五百块钱,还少一千,简直没有法子好想。总要你帮帮我忙,你不肯帮我忙,我可就倒了。我现在实在尴尬时光,你总要救一救我。说着把手乱搓。我见他说这情形,知道一逼就要逃走,逼是万万逼不得。随道,你既然这样艰难,我就替你想想法子也好,不过我两只兜你租在什么人家,我也没有仔细。我现在想出去拍照,你最好一只大兜一条勒扣先替我拿一拿回来,横坚你十四这日要送利息过来,就那日来听回话罢。他就问我,你说要拍照几时去?大兜勒扣到底几时要用?我想说今天就要,后来恐怕逼紧了,他就此逼坍了台,倒弄的不得收场。所以只淡淡的说,横竖不要紧,随便几时罢。他走后,我心里就着急,此人今番一定要逃走了。马上跟上去,或者还来得及。又想我是个纤纤弱女,就赶上去也没中用,男人家脚何等的快,左一闪右一钻向人丛里一溜,我也只好向他望望。又想我答应了他十四听回话,他要这一千银子,或者还不会出什么毛病。这日乃是十一日,十一十二十三一瞬眼十四就到了,我这几天简直吃都吃不下,睡都睡不稳。到了十四一清早,再也等不耐烦了,爬起身就赶到戚三姐那里。”曹小姐讲得正起劲,小妹姐报说小姐回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骗珍饰征帆赴粤水 报捕房侦探闹申江
话说马太太、曹小姐正在讲话,忽报小姐回来了。马小姐走道,见过曹小姐,就问马太太道:“妈为甚一回家就不再来,失了费太太兴致。”马太太道:“你还讲作乐的话呢,曹云生走掉了。”马小姐道:“曹云生走掉干我们甚事,他又不是我们家人。”马太太道:“你不晓得,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他一走,我的东西都下了水,你还说得恁地写意。”马小姐道:“妈的东西怎么会到他手里去,我怎么又会没有晓得?”马太太道:“我原是要做些小货生意,不要说你不晓得,连你爹也没有知道,那是我托他出租给人家的。这位曹小姐也是失主里头的一人,现在得着消息,特来报我知道。”说到这里,便回向曹小姐道:“十四清早赶得去怎样?请小姐讲给我听。”曹小姐道:“我赶到他丈母戚三姐那里,戚三姐是个开堂子的老鸨,生得满脸横肉,一团杀气。这种人我本不情愿去见他,况且他家就住在堂子里,我们女学生闯到这种所在去,也很有点子不便。现在为了自己的经济问题,事到临头,也顾忌不得许多了。我一早起身,早餐都不及吃,就雇了部东洋车到清和坊戚三姐那里。跨进门,戚三姐坐在客堂里,正南无着两手念佛。见了我并不理睬,专念他的佛。我只好坐在旁边椅子上静等,等了个不耐烦,好容易等他念毕了佛,其巧不巧又有客人来了。”马太太道:“可是嫖客?”曹小姐道:“嫖客自有倌人接待,老鸨倒不相干的。来的客人,刚刚要找老鸨,瞧光景好似白蚂蚁样子。戚三姐同着这客人,叽叽咕咕讲话,什么买讨人认继女,我也缠一个不清楚。等到讲好,差不多吃饭时光了,我才同他开谈,说有几只珠兜、几条勒扣由云生经手出租在外边,不知租在那一家,特到这里来打听一声,望你告知则个。这老鸨听了我的话,竟然大跳起来,说‘这事你不要来问我,我可不管,你为甚要托他经手。云生这个人还像个人么,你托了他,你自己找他去说话,我与他现在并没什么交情。丈母女婿,女儿活着是亲戚,女儿没了就是路人。现在我的女儿已经死掉,云生已经续娶,可就不是我的女婿了。我与他船水无关,你快不要来问我。’我就回他,折子上保人倘不写着你大名时,我也不便来问你,不信时我带在身边,你可瞧看。戚三姐道‘我可不要瞧,我也不识字,任凭他怎样写法,我终管不认帐。’我道你不必这样发极,我今朝又不是一定问你要东西,不过恐怕他逃走,特来打听你一声,曹云生的住址在那里,想来你总晓得,就告诉一声我,也未始不可。戚三姐初时面红气急,一面孔相骂眉眼。后来听我话头松了,他也笑道‘逃走是不会的,你怎么这样的不放心?’我就接口道‘只要你答应不逃走就够了,我不过是怕他逃走呢。’戚三姐道‘逃走两个字我敢保的住不会。’我问他云生住处在那里,戚三姐就告诉了我。我饭都不及吃,急急的赶去。那知扑了一个空,赶到那里只剩个所在。问二房东,回说,他们都出门了,云生昨夜出门的,他的老婆今天早上走的。我这一急,真急的三魂出窍六魄离身。”马太太道:“你肚子还空着呢。”曹小姐道:“肚子饿不饿倒也不觉着,此时只恨不能够分身,不曾学习得分身法。”马太太道:“要分身法来何用?”曹小姐道:“太太你去想罢,我这时候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又想去报巡捕房,又怕二房东和云生串通的,想看住这二房东,不要一走,二房东也逃走了。又想再到戚三姐那里去吃住他,这时候最少总要分成三个身子:一个身子报巡捕房,一个身子看住二房东,一个身子到戚三姐那里。我通只一个身子,如何能够。马太太道:“这倒是真情,府上难道没有别的人么?”曹小姐道:“我家里通只母女两个,母亲是终年病例在床上,何况又是个瞎子,干得甚事。平日家里一切事情都是我管理的,何况出了这意外的事。”马太太道:“这也可怜,后来怎样处置呢?”曹小姐道:“我盘问了二房东几句话,这二房东也是个老口,口齿紧得水都泼不进一滴。问他云生到那里去的,回说没有晓得。我告诉了他骗首饰的事,并说你们把房子租给他,告到当官连你们都有不是。这二房东听了,非但不吓,倒冷笑了两声,回说:‘这么说来,连新沙逊洋行大班都要吃着官司了。我们这房子是新沙逊洋行产业呢。上海规矩,房客做贼做强盗,房东是不相干的,房东只晓得收房租,此外并无别的事情。你这位小姐谅来是第一遭儿住上海,何况你这事并不是拐骗窃盗东西,是你自己付他手里的,人又是向来熟识的,就在内地也不与房东相干,何况在上海。你尽管请告,我们静候吃你官司是了。’太太,我这时候真弄的没了落场。发作又不能发作,收科又不便收科。”马太太道:“这倒真难,后来怎样呢?”曹小姐道:“好在旁边没有认识的人,只好摩摩肚皮,自己转圆道,我也不过这么说说,又不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倘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时,我早同了包打听来也。二房东见我这么说,倒也温和了许多。我只得再打听他,谢谢你,云生上海可还有甚亲戚,你们如果晓得,就告诉告诉我。二房东道‘我们真个不仔细,晓得了告诉声巴又值得什么。你一定要打听时,我们另指给你一个人,你须问这个人,或者还有点子眉目。’我听了欢喜,就问他是什么人,谢你马上告知我。二房东道‘曹云生家用着一个小大姐,昨天才停出去,现在在本巷第三家蒋家里帮佣。你去问一声,或者有点子晓得,也未可知。我当时想就去问这小大姐,一转念晓得没中用,不报巡捕房查着了他不肯说又怎样。须得先到巡捕房去一趟,于是又赶到巡捕房。此时身边的钱是用完了,不能雇用东洋车,只得走。我身子又胖,路是素来走不动的。走不到一里路,早已浑身是汗。勉强走到老闸捕房,捕房里问我住在那里,我老实告诉他住新马路,老闸捕房就不肯准,说不在自己管辖权下。我恳求多时,说了无数的好话,终是没中用。没奈何,只得再到新巡捕房去。此时的走路,真是三步挨不到两步,两腿酸得发麻。挨到新马路巡捕房,身子竟然坍了,脚底心里宛如有几千只钢针不住的乱戳。走到写字间,告诉巡捕头。由门差传话,偏这门差是宁波人,听不清我的话。若话若话,足说了几十声的若话,(若话系宁波土白犹言怎讲也)我只得根上生叶上起,详详细细说了三四遍,偏这宁波佬还弄不清楚,打着蓝青外国话、翻给巡捕头听。越翻越糊涂,越缠越尴尬,弄的外国人发起怒来,把门差连骂了几顿。门差在外国人前受了亏,只好我面上反本,红肿了面孔向我道‘你这个人究竞是什么事,牛结鼓结,缠一个不明白。’我被门差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自己在学堂里读了三五年书,总算学会了几句外国话,这时候刚用的着,只得打着外国话,详详细细说给外国人听,省得门差翻了。外国人听了,也不甚明白,我只得重告诉他。我们中国时兴的,有了珍珠饰物可以租给人家用,每月收人家几个钱利息,那做中人的名儿就叫掮客,现在这掮客骗了我的东西逃走了,所以到这里来报告,掮客的姓名就叫曹云生,瘦削脸儿,中等身裁,年纪三十左右,粗看去像个很老实的,被他骗去大小珍珠四千多粒,请你们快快派个包探去查,现在人作兴还在上海,失了这机会,一出码头可就难查了。巡捕头道‘这掮客敢就是你的姘头,这许多珠子是你要好时光送给他的,现在不对了,特来告他,我猜的对不对。’太太,可怜我这时候正在烦劳人家,怎敢同人家板面孔,只得带笑回说,那是规规矩矩的事情,不要胡说,巡捕头才把我的事落了簿子。承他情,总算准了。外国人写毕簿子,向我说知道了,你回去罢。我暗想,我怯怯力力,报了巡捕房,难道就见得这些些颜色么。站立着不肯动身,再三再四的要求巡捕头,请他马上派两个包探替我去查。那知巡捕房里事情实是多不过,巡捕头要紧干公事,没工夫来理我。候他公事办毕,再向他说,巡捕头还不说什么,那门差倒咕噜道‘不见得我们这巡捕房光干你一桩事情。’我见没有动静,想呆立着也不中用,不如挨回家去,吃了饭再说。于是连爬带走的挨回来。这时候又饿又乏又酸又急,这个苦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扶墙摸壁挨到巡捕房大门口,路虽是不多,我当时竟像走了二三十里崎岖山路,苦得几乎哭出来,只巴望有个熟人走过,问他借个五六十铜钱坐坐东洋车。向马路上望来望去,偏偏走过的都是陌生人。”马太太听到这里连说可怜可怜。曹小姐道:“正在万苦钻心时光,里面又跑出一个巡捕来,向我连连招手,喊说回来回来。我只道同我玩,不去理他。这巡捕奔出来向我道‘外国人喊你回去,说有话同你讲。’我道‘你这话是玩话是真话,我现在简直走不动了,挨一步路比走一百步还要怯力。’这巡捕道‘的的确确是真话,诳了你我便不是人,你可相信了没有。’我见他急得发咒,知道不是玩的了,提足精神,一步步重新挨进去,再到写字间。外国人道‘你再等一下子,九十一号西探快要来了。’我只得再立着,又候了半个钟头工夫,九十一号果然来了。巡捕向我指指,告诉了他。九十一号重新问我情形,问的都是侦探上关系的话,我只得又诉说了一遍。这西探一边问,一边就用铅笔在小簿子上嗖嗖地写。我嘴里话讲毕,他手里写也停当下,就叫我领了到云生的二房东那里去查问。又到第三家把这小大姐捉住了。我此时才得回家吃饭,时光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去捉小大姐时候,坐车子的钱都是外国包打听代会的。吃过晚饭,再赶到巡捕房,才知小大姐已经供出两个紧要人物,就是云生的连襟。云生逃走的上一日,还有东西送到连襟那里,看光景云生逃走的地方,他两位连襟总能够知道,于是马上去捉他两位连襟。捉大连襟我还同去的,捉到二连襟我简直吃不消了,让包打听自去。这都是十四一天的事。到了十五,赶到巡捕房,才晓得被骗的不止我一个,有家珠宝行也受着他的骗,也到捕房里来报告。巡捕头把他两位连襟审问一过,也并没什么着实消息。不过晓得他亲戚朋友,都在无锡一带。此番逃走,或者就在这一方地也未可知。又查问他的老婆,据小大姐说,云生老婆逃在吴松镇左近。巡捕房得着此信,立派中西包探到吴松去查,查了两天,依旧没有查着。珠宝行里那个失主,和我商量,想起了沪宁铁路火车一站一站赶上去,到一站查一站,直查到南京,总等查着了为止。我说查到南京依旧查不着,白贴掉盘川,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们商议未定,云生的老婆捉着了。”马太太道:“怎样捉着的?”曹小姐道;“自己投到案的。”马太太道:“怎么自己倒肯投案?”曹小姐道:“他们租界章程,实是熟悉不过。初时本想躲的,后来见这里查得严紧,不过晓得躲是躲不过了,倘不投案,查着了反为不美。所以他直到二十一日才投案。先投新衙门,后投巡捕房。投过案就叫人保出,再到失主跟前来磕头求情,连哭带诉的说,我是个女人家,一点子事情不懂,穷祸是男人闯的,现在我自己投案,一叠当票,还有几粒精圆珠子,几两银子,几块洋钱,连自己的一副钏臂,一并呈了案。家里所有的木器家生,也由巡捕房派人车了去,现在只剩个身子,失主要怎样办,也只好听凭处置。这是男人害我的,决不敢怨恨失主一言半语,倘能高抬贵手,放过我这苦人,那都是失主的莫大鸿恩,我一辈子也感激不尽。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哭一个不停,说一个不罢。太太,这婆娘真做得出,那副惨苦情形,就使铁石人见了也要心伤泪落。我们心里一软,事情岂不就要松下来么。他这苦肉计,你想好不好。新衙门审过一堂,这婆娘供出丈夫曹云生,因为上海亏空了一千五百块钱,过不过日子,到广东去调银子。调着了银子,晚到年底总要回来的。他有位表兄在广东藩台衙门充当师爷,红得要不的,所以赶去同他想法子。当下巡捕房就叫我们打电报广东去查问,我们连打了三个电报。一个打给轮船买办。一个打给一个珠宝客人,这珠宝客人也是广东去的,托他在船里头查查。一个打给广东巡警局。隔了一日接着回电,珠宝客人说曹云生在船里曾经碰过面,不知他闯下此祸。接着来电,马上派人查看,已经不见。最奇怪者,每到大码头上,并不曾见他上岸。买办回电只查无下落四个子。巡警局说职小权微,不能管理。我们只得再打一个电报给广东巡警道。打了去并不曾有过回电,前天昨天我跟着他们查典当,连查两天才查着了一半,都在大马路裕祥当里头。现新衙门已出了关提文书,马上派包打听到广东去捉人。只是广东去一趟,盘川倒也不小,一去一来至少总要三百元左右,这三百块钱包打听先要我们拿出来。我想人如果捉着了呢,不要说三百块,就再多点子也没甚不合算,只怕白走一趟,失掉东西不算外,再加上这三百块钱找头,岂不咎上加咎,所以我特到众失主处知照一声,从长计较,大家商量个对付之策。”马太太道:“竟有这样的事,我真一点子没有晓得。现在我还要到巡捕房去报案呢。曹小姐,这事亏了你,你且在这里坐一会子,等我报了案再同你商量。”一面问曹小姐“晚饭用过没有,倘然没有,就在这里便饭罢。你我同难相恤,用不着什么客气。”曹小姐回说,偏过了,不用费事。马太太回叫小妹姐“瞧瞧老爷回来没有,回来了,快请他来,说我有话同他讲。”小妹姐答应而去。一时回说老爷来了,静斋走进,见了曹小姐,不认识,怔怔的礁。马太太忙着介绍,随把此事说了一遍。静斋道:“这就叫上海的侦探。骗子逃了广东去,侦探却还在上海闹。等他闹定当,骗子早不知逃向那里去了。”马太太道:“我还有话同你讲,不要仅着空论了。”欲知马太太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报恶声虔婆拒敲 添棉袄嫖客多情
话说马静斋听了太太的话,随问:“你有甚么话?”马太太道:“我也有一票珠子被这厮骗了去,价值三千多块钱。珠子的粒数分数额色样子开在个小折子上,开写得明明白白,你快替我巡捕房里去报一声,附在他们案上并追,快躁快躁,要紧要紧。”静斋道:“你怎么就这么着胡行,也不知照我一声儿。”马太太道:“这东西又不是你兑给我的,是我自己身子去换来,本领去赚来,干你甚事,又要来知照你。就是你兑给我的,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了,你也不能来管我。”马静斋道:“算了算了,我刚说得一句,你就滥滥泛泛,说了一大篇。”马太太道:“这是你自己招惹我的,快去快去,不要多说了。”静斋答应,马太太道:“答应了为甚还不走。”静斋道:“你瞧现在是什么时光了,巡捕房里办公事是有一定时刻的,现在赶去也是白走一趟,还是明天去了罢。”马太太道:“我不管,你给我今晚去一趟,不去我就要不成功。”静斋无奈,只得坐着车子去了。这里马太太向曹小姐道:“云生的丈母戚三姐,手里足有三四万银子,他是个保人,这笔盘川理应叫他填出来。捉着了曹云生,我们大家摊还给他,你道通不通?”曹小姐道:“我也这么想,但是这个老婆子口齿紧不过,不知做得到做不到。”马太太道:“今天是不及了,明天我和你同去。”曹小姐应诺,遂起身告别。临走问在那里聚会?马太太道:“明日饭后一点钟曹小姐仍旧到这里来,我候着是了。”曹小姐道:“也好,明日一点钟,我准来是了。”
一宵易过,次日,曹小姐果然一点钟就来,马太太还在梳头呢。直到二点钟敲过,方才打扮定当。曹小姐是坐野鸡车来的,马太太却阔了,特雇了一部橡皮轮轿子马车,邀曹小姐一同坐定,像拜什么客似的,啪啪啪向清和坊而来。直到巷口停了车,两人相将下车,曹小姐引路,踏进戚三姐院子。两只烧汤乌龟见了,不觉猛吃一惊,错认是女嫖客,几乎喊叫出客人来。幸得戚三姐眼光尖不过,在客堂里望出来,认得曹小姐,早猜着了八九分,遂沉下脸子,盛气而待。两人走进客堂,戚三姐坐在椅子上,身都不抬一抬。马太太不认识戚三姐,就问:“那一位是戚三姐?”戚三姐盛气道:“我便是戚三姐,你是谁?找我做什么?”说毕,只顾抽水烟,也不抬身,也不招呼说请坐。马太太这种怠慢,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儿受着。想要发作,又顾着自己身分,同老鸨两个斗嘴,究有点子不便。只得耐住了气,开言道:“你问我么,我的丈夫就是祥记春号火腿栈总经理马静斋老爷。”戚三姐冷笑道:“唷唷,你掮出这样阔绰的头衔来,我要被你吓死了,我是吓不起的呢。你原来是一位太太,你今朝屈尊到此,有何贵干?”马太太听了他连讥带讽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发话道:“你不要这样假痴假呆,你女婿干得好事,你是保人,如何推卸得干净。我到这里来,自然总要同你讲话。”戚三姐道:“我没有女婿的,你休要来问我。”马太太道:“曹云生不是你的女婿么?”戚三姐道:“女儿死掉了,女婿便不能够认帐,你把他硬派我做女婿。我老实对你讲了罢,我现在讨人有到十多个,都叫我妈,都是我的干女儿,嫖客进进出出,少说些总有近万个,都是我的女婿。其中做官做府的也有,做老板做买办的也有,就做贼做强盗,难保不有个巴。女婿闯了祸,通要找起我丈母来,我也不胜其烦了。就算曹云生是我的女婿,一人做事一人当,干我丈母屁事。”马太太道:“女婿干的事,原不好找着你。”戚三姐道:“只要你说不好找着我就完了,你们请坐一会子罢,我还有点子小事,恕我不能奉陪你们了。”说着,就想走进去。马太太道:“且慢,我还有话呢。”戚三姐道:“甚么话,我可没工夫同你胡缠。”马太太道:“你不做保人,我也不来找你。曹云生掮租珍饰,通是你做的保。”戚三姐道:“你们话说得明白一点子,你说我做保人,是你瞧见我做保人的么?”马太太道:“折子上写的字就是凭据。”戚三姐道:“我是不识字的,怎知你们写点子什么,噢,原来你们串合了特来拆梢我的。哼哼,你们可认错了人也。你们也到去外边打听打听,我戚三姐可是好惹的人么。”马太太道:“你这个人可还是吃饭的,这样的不讲情理。我同你好好讲话,就这么的含血喷人,拆梢不拆梢,你放开眼珠子瞧瞧,我们这两人可像是拆梢的人么?”曹小姐也道:“三姐你不要这样胡说乱道,马太太可是得罪得的,怎么说话这样不知轻重。我们今天来,也并不定要叫你怎么,现在曹云生是逃走了,关提文书是下来了,但望捉到了他,大家清净,你这保人也脱卸了干系。这会子包打听去一趟,总要三百块钱盘川,这笔费义不容辞总要你填一填出来,等云生捉到上海,我们公摊还你,一个边部不会少你,你道如何?”戚三姐道:“我又不要促他,拿出盘川来做什么。你们要捉他,你们自己拿出盘川来是了。”曹小姐道:“你是保人呢。”戚三姐道:“你横说我保人,竖说我保人,我要问你,你的东西是左手交给我,右手交给我?倘然交给在我手里,不要说这点子,就再多些我也不能不赔你。你东西又没有交给我,租的时光又没有通知我一声,折子上写上我的名字,就好来吃住我。照这样办法,你折子上写上了汇丰银行大班名字,出了事情也好来寻着他,他也肯来认帐?你们真是大公馆里太太小姐呀,自己不懂规矩,也应问问人家。”马太太道:“你这样蛮争瞎究,我真没工夫同你争,也不犯着同你争,你想毛赖,瞧你只要赖得掉。”说着就向曹小姐道:“我们走罢,叫包打听来同他讲话。”戚三姐冷笑道:“任你叫什么人来,包打听巡捕头都可以,我静候着你是了。”马太太只装做不听得,同曹小姐两个出弄上车,一径回来。马太太在马车里对曹小姐道:“这事我回去向老爷说了,叫老爷去转托钱瑟公,瑟公在夷场上颇有点子名气,堂子里人见了他都有点子惧怕。”曹小姐道:“只好重托你们老爷,男人家办起事来,比了你我究竟要便当许多呢。”一时行到,曹小姐告辞而去。马太太就打德律风到祥记,叫静斋立刻回家,说有要事。静斋接着德律风,不知家里有甚事故,连马车也不等,就喊了部黄包车,飞一般赶回来。赶到家里问太太何事,马太太就把戚三姐蛮泼情形说了一遍,并说“此事除了瑟公,别个人未见办得下。你与他要好的,还是去托托他,你以如何?”静斋道:“瑟公办事是很起劲的,只是近来却变了宗旨了,多事变为怕事,不论什么事,找着他,他总有推说,总劝人家省事点子,原因就为得着了个谣言,说范高头余党要同他为难。我瞧瑟公这个人,总也不久的了。俗语叫做天变落雨人变死,一个人变总变不得。瑟公这一来,不是大变了么。”马太太道:“和你讲讲话,又要长谈阔论了,你快给我去托一声罢。”静斋道:“我不高兴,说了他不答应,倒又要鸭尿臭。”马太太道:“我难得烦你桩巴事,你总要推三阻四。你在我面上,故意装身架是不是?”静斋不敢违拗,连说:“我去,我去。谢谢你不要排喧了。”马太太见他肯去,才不说了。
静斋果然坐了车子到钱瑟公公馆里,恰好瑟公没有出去。见了面先是闲谈,瑟公道:“现在上海事情越变越稀奇了,你晓得么,李希贤这穷鬼,做了买办了,岂不是出奇的事情。”静斋道:“谅来总是小洋行买办,只消填二三千块钱款子,就稳稳一个买办了。掮着买办头衔走出,外路人听了,只道汇丰银行、沙逊洋行的买办差不多阔绰,有那个人来循名核实呢。”钱瑟公道:“个巴小洋行买办,我也不去称他了。希贤的买办,是很体面很体面的,大洋行买办,所以奇怪呢。这洋行不是别家,就是盛名鼎鼎的四田洋行,你想奇怪不奇怪。”静斋诧道:“四田洋行么,那是要填款的,非几十万银子填款不可。他一个穷措大,那里来这许多银子。”瑟公道:“就为这个奇怪呢。四田洋行买办,要填三十万银子道契地。”静斋道:“希贤是一万银子道契都没有的,如何做的成功?”瑟公道:“希贤心思的巧,我真佩服他,他没有钱竟会掘壁打洞想法子。”静斋道:“敢是像开公司般招股么?”瑟公笑道:“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他这法子,虽不是招股,却与招股差不多。他在大班跟前答应了三十万银子道契,却另在外边招请小买办,有三万四万道契地就成功,一个小买办招拢了十个小买办,他这总买办不白白到手了么。你想他这心思巧不巧。”静斋道:“巧果然巧极,万一洋行倒起帐来,他拍拍身子就走,干系都一点子没有。不过这几个小买办,都遭着了晦气。他这法子,就是拿众人头来研浆。”瑟公道:“这种法子,从前却没有的。”闲谈一回,静斋方慢慢提着正事,把曹云生骗珠逃走,戚三姐不肯认保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瑟公道:“保人名字底下那个花押,戚三姐可曾签写?”静斋道:“这倒没有仔细。”瑟公道:“花押签过还好办,倘然没有签写,可就没有法子想了。请回府去问问嫂夫人,或者把这折子带来,借我瞧瞧,再行定夺。”静斋答应,回到家中向太太讨折子来一瞧,见保人戚三姐名下空落落地,并没有甚花押。心想,这事可难办了。当场回消,又恐太太不肯信。只得带在身边,再去见瑟公。瑟公道:“这是片面官司,理路上讲不去,兄弟可不敢经手。静翁再去托托别人罢。”静斋无法,只得到太太跟前,实言回复了。马太太把静斋大大骂了一顿,方才罢手。
如今且把马太太的事丢过不讲,重要提叙费太太一家子正传。费太太从那日在醉芳楼院中,公请了马太太一席酒,原抵桩在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几个倌人院中,车轮盘似的请转来。怎奈马太太出了这件意外事情,众人的豪兴只好暂时搁住。只那醉芳楼与费太太,交情竟异常浓厚,相待的殷勤,侍奉的周到,更是不容细说。费太太一天不见醉芳楼,心里便觉不快,好似有什么事情没有干掉似的,所以每天必要到醉芳楼院子里来走一遭。有时谈谈心事,时光晚了也就不回公馆,就与醉芳楼同床合被。费太太手面本是阔绰的,所有堂子里规矩,下脚等费,应有尽有,一概作正开销。两位姨太两位小姐跟着费太太落得快活快活,各人各攀了一个相好,居然玩得个恩情满美。害得这几位小报馆主笔,忙煞快,每天报纸上话头,一大半总是讲费家里事情。你也说磨镜党,我也说磨镜党,各家茶坊酒馆,所谈的也无非是费府历史。只有春泉一个子装聋做哑,躲在家里头,百事不管。 这日,费太太到醉芳楼院子里,适值娘姨大阿巧在天井里浆洗衣裳,见了道:“费太太倒来了,可曾碰着阿金?”费太太道:“没有。”大阿巧道:“我们先生差阿金来望你呀,因为你昨晚吃醉了酒,夜深了定要回去,先生不放心,叫他来的。”费太太道:“先生呢?”大阿巧道:“先生还没有起身,太太进去便了。”说着,大阿巧去打起门帘,费太太放轻脚步,跨进房里。只见醉芳楼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线春帐子。大姐阿媛正在揩抹橱箱桌椅,费太太只道醉芳楼睡熟未醒,摇摇手,向椅子坐下。阿媛却低声告诉道:“昨夜先生有点子寒热。”费太太忙问:“现在可好些?”阿媛道:“天亮时光要吃茶,我倒给他吃,摸摸额角上好似凉了点子。”费太太又摇摇手道:“不要响了,让他多唾一会子。”不料大床上醉芳楼已经听得,问谁在讲话?费太太慌忙至大床前,揭起帐子,要瞧醉芳楼面色。醉芳楼回过头来,望着费太太,脉脉不作一语。费太太见他两颊绯红,浑如酒醉杨妃一般,心里愈觉不忍。忙问:“昨晚有点子不适意,现在可好点子?”醉芳楼道:“都是你害我的,倒还要来问。”费太太笑问:“如何是我害你的?我昨晚不在这里呢。”醉芳楼道:“皆为你不在这里,你在这里就没有这件事了。”费太太附着醉芳楼耳朵,悄俏说了几句,又笑问:“我的话可对?”醉芳楼道:“你这个人,说说就要缠到歪里去,这种话也是太太们说的。亏你羞也不羞。”费太太道:“这样我可懂不出了,你自己讲给我听罢。”醉芳楼道:“你走的时候,已有一点钟了。你去后,偏偏有人来叫断命堂唱。刚刚又是和局,代碰了四圈牌。直到三点多钟,方才回来。路上吹了点子风,到三叉路口,一个断命红头黑炭,从黑影里走过来。活像是个黑无常鬼,吓得我身上汗毛笔笔竖,转来就此发起烧来。快到天亮亏得吃了一杯烫茶,出了一身大汗,才凉快一点子。”费太太道:“这样说来,是那叫堂唱的客人不好,如何反怪起我来。”醉芳楼道:“怎么不要怪你,你住在这里,你我睡了,这种断命堂唱谁情愿再去理他。”费太太道:“现在可大好了?”醉芳楼道:“就不过头脑子还有点子昏沉沉。”说着,坐起身来。费太太道:“你再睡一会子呢。”醉芳楼道:“不要睡了。”费太太见他只穿一件雪青湖绉捆身子,遂道:“仔细着寒,你刚刚好得一点子。”随取一件棉袄,亲自替他披上。忽听楼下高喊客人上来。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费太太欣逢大王会 梅心泉拳划满堂春
话说费太太正在日新里醉芳楼院中,喁喁情话。忽听相帮报说客来。娘姨大阿巧忙去迎接,费太太侧耳听时,只听大阿巧声气道:“哎哟费大小姐,太太在里头呢,请房里去坐。”门帘启处,费大小姐早笑着进来了。一见费太太就问:“昨晚没有回去么?”费太太道:“回去的。”费大小姐道:“我不信。”费太太道:“你自己被叶小月迷昏了,日夜浸在那里,家都不要了,不回公馆,不瞧见我,反倒不信起我来。”费大小姐道:“哎哟,好嫂子,今天在姑娘面上摆出嫂子眉眼,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原是荒唐,嫂子是规矩人,足迹不到花丛的。我从今后总也要学学嫂子的好样子了。”说着,不觉扑嗤的笑了出来。费太太也笑道:“利口丫头,谁有工夫和你两个辩,静点子,坐坐儿好多着呢。”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正经问你句话,后天新闸大王庙听说要出会了,你可高兴去瞧瞧。高兴时你我一同去。你我在上海,别的好玩所在总算都玩过了,只有出会没有瞧过,不知上海的会,比了永康如何?”费太太道:“出会有甚瞧头,总不过是点子旗锣伞扇,几个人抬着一尊神像,绕街上走一转罢了。”醉芳楼道:“大王会不比三节会,热闹的很,十分好看。会里头有龙船、台阁、龙灯、高跷、看马、阴皂隶、大锣班、解饷官、花十景牌、逍遥伞、并臂香、地戏三百六十行等,种种名色,不瞧倒是错过的。”费太太听了,欢喜,忙问:“可晓得甚么时候出的,经过的是些甚么地方?”醉芳楼道:“每年总是早晨出的,走的地方多在新闸张家滨白克路芦花荡静安寺路一带,倘然真个要去看会,正好坐了马车,到静安寺门前去看,那地方会最整齐。”费太太道:“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么?倘然你也要去看,我一定与你同去。”醉芳楼道:“一年一回的事,不去也错过了。”费太太道:“那么我准定去。”费大小姐道:“究竟相好的话,比我要灵许多。”费太太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想索性约了大姨、二姨、小妹全伙儿同去,有兴点子。”费太太道:“你总喜欢成淘结队的,看看会也用不着阖第光临。”费大小姐道:“去不去由他们,知照总要知照一声儿。不然只道我们瞒着他们呢。”费太太道:“也好,你就去知照一声儿罢。”于是费大小姐亲到南平安、普庆里、清和坊三处关照大姨太、二姨太、二小姐,都是喜欢热闹的。听说看会,那有不高兴之理,齐应准期各带相好坐马车到静安寺取齐。
流光如驶,转眼会期到了。费太太隔夜住在醉芳楼院中,天明起身,两个人梳洗过了,换好衣服,吃了点子早点,那马车是预定的,早巳放在巷口,两人登车而去。到得静安寺,时光还早,会还没有来,却已人海人山,挤得水泄不通。费大小姐和叶小月同坐一部马车,先自来了。费太太看见,叫应二人,并问大姨太太等可曾来。费大小姐道:“大约都在后面,大哥哥和马静斋的马车我倒瞧见。”费太太听说春泉也来,忙问:“他们带局没有?”费大小姐道:“没有。我见大哥哥和马静斋同坐在一部马车上。”费太太才放了心。醉芳楼道:“太太为甚不许老爷带局?正合了两句俗语,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费太太道:“你缠错了,老爷可比不得我们。他们男人家自应趁年轻时候,干点子事业,没的钻在堂子里,胡闹瞎缠,耽误了一辈子。况且老爷身子素来不很结实,他自己又没什么清头的。万一淘坏了,叫我们几个人都靠谁。外边不知道的人,只道我是含酸吃醋,我若果然吃醋时,也不许他娶妾了。家里头两位太太,又怎么来的呢。你见我待他们怎么样,可曾同他们吃过一回儿醋。没的屋里头人不吃醋,屋外头人倒吃起醋来。所以外边人加我凶悍妒忌许多坏名儿,都是不体谅的话儿。我的心肝脾肺,又不能挖给人家瞧,这哑苦儿吃的真是没处申诉。”醉芳楼听了,深为抱屈不置。两人言谈有顷,只听得众人齐说一声会来,万头攒动,众人的视线齐注在马路那头。只见一面三角绣旗,远远而至。接着便是冲风弯号,四匹白马,两面大锣,与清道旗、飞虎旗、肃静回避牌及敕封金龙四大王,黄河之神,奉旨出巡,赈济孤魂等各牌,又是一道邀锣,以后是马吹手马执事,宣令厅,风雷火电马、十二旗牌马、对子马、皇命马等,约共八十多匹,走得尘埃滚滚,一线齐的按辔徐行。马后随着一排轿子,乃是敕厅、印厅、令旗、令箭、巡捕、中军、掌案各官,会轿子过完,听得人丛中忽起一阵哗笑的声音,见来了几个一丈多高的长人。费太太心里诧怪,问醉芳楼道:“这几个人怎么这样高法,真有点子野气。”醉芳楼道:“是踏高跷呀。”说着高跷走近了,乃是几出戏。第一出是《三戏白牡丹》那装着吕纯阳的肩背葫芦宝剑,手捏拂尘,一拂一拂,装出种仙风道骨样子。那装扮白牡丹的,搽了一脸浓脂厚粉,手里拿着一方白洋巾,把身子扭得柳条儿似的引人发笑。第二出是《打斋饭》一个扮着和尚,一个扮着女娘,那扮和尚的还敲着木鱼,向看客道阿弥陀佛,化点子斋米,引得众人齐声哗笑。第三出一个武旦打扮,一个武生打扮,一个开口跳打扮,是一出《三岔口》京戏。还有两人一个装着大头鬼,一个装着小头鬼,怪模怪样,看的人齐声拍手。高跷过去,解饷官来了。先有几块衔牌,瞧见了先要发笑。只见上面写着的字什么钦加六十四品衔汤水县正堂王府解饷大臣,衔牌后就是十二个护饷兵,穿着号衣,掮着鸟枪,押着一车冥镪。缓缓行走。随后一肩显轿,解饷官巍然高坐,人中上带着个哈哈笑,眼睛上用黑笔画着个眼镜圈儿,手里拎着个便壶,望嘴里不住的倒。众人见了,又一齐拍手狂笑。解饷官过后,锣鼓声喧,龙灯来了。舞龙灯的那班人,都一色的穿着雪青绉纱小袖紧身,蓝摹本缎小脚夹裤,双条短梁挖花京鞋,年纪都在三十上下。一个执旗的打头,高喝一声闲人站开,一条十八接雪湖绉纱扎成的龙灯,身上钉着几百面白铜小镜,当做龙鳞,映着日光,翻腾飞舞,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龙灯过后,就是一班清音,那胡琴、琵琶、笙箫、管笛上都扎着素色绒球,就这几个人也打扮得十分漂亮。清音后却是一出荡河船地戏,又有几部小车子,小车上都坐着几个乔装的湖丝阿姐,倒也十分相像。接着两座台阁,一座扮的是借茶,一座扮的是风仪亭。台阁后底,又是一座秋千架儿,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双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过。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全副銮驾,二十顶逍遥伞,四顶万民宝盖,都是五色缎子做成的。末后又有两顶大伞,四面方旗。伞后两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万民衣亭,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绣得花团锦簇。万民衣亭过去后,又听得锣声大震。只见几个很霸霸的人,赤着臂膊,臂膊上吊着面大锣,足有二尺来围圆,吊得臂上的肉一块块宕下来,一路敲动,接接连连,共有十六七个。接着就是臂香,约有二三十个,与吊锣一般的用铜钩子钩在臂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六七斤重的,最重的有到十多斤分量。这般人名为还报娘恩,实是卖弄本领。臂锣臂香过后,就是大锣班了。两面大锣,四个人扛着,一路敲动而行。那两面锣,足有四尺开外围圆。大锣班后是拜香会,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几上供着香烛,沿途朝拜而行,约有五六十名,走得街上香烟缭绕。后随一班鼓乐,一路吹弹而过,声音悠扬,颇堪入耳。鼓乐过后,就是阴皂隶了。那八对阴皂隶,手里都捏着几件小东西,目不转睛的向东西瞧着,头与身子,竟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都不动,只不过两只脚在移动罢了。费太太道:“这阴皂隶本领真不小,怎么活人竟会练得像死人一样。”醉芳楼道:“练到这地步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阴皂隶过完,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触鼻。接着就是大肚皮刽子手,各人坦开肚腹,肚脐上贴一张小圆膏药,手执雪亮钢刀,十分威武。刽子手后边,一人敲着大鼓,一人牵着一匹看马。费太太道:“这会花头倒大的很,出了半天还没有完么。”醉芳楼道:“还有许多呢。”说着,三百六十行早到了。见扮着的医卜星相,渔樵耕读,与那卖杂货、卖耍货、缝穷婆、剃面婆、摇船娘、采桑女等老着老皮,倒也根像。中间还夹着许多小武松,都是九、十岁的孩子装扮的。有的掮在肩上,有的跨在马上,更有几乘犯人轿子,都揭去了顶行走,轿里头坐的犯人,披枷戴锁,很是相像。这班人平日享福享的太透了,所以出会时光特罚他扮作犯人,当街出出丑。犯人过完,方是六房书史,二班、三班、判厅、朝房、六执事、提炉、符节、冲天棍、舍工、奶茶、军健、遮头伞等各种仪仗。一顶绿缎绣龙神轿,八个人抢着,缓缓而至。看会的人见了,忙都合掌礼拜。轿后两匹跟马,这会方才过毕。足走了一个多钟头,看会的人一哄而散。
费太太道:“我们回去吃饭还怎样?”费大小姐道:“马小姐马车在面前,可要招呼他一声?”费太太道:“在那里?”说着时,马小姐早瞧见了,叫马夫赶车过来,向费太太点头儿招呼,笑问到那里去。费太太见马小姐车上合坐的并不是马太太,是位绝标致的丽人,估不透他是小姐还是奶奶,那面庞儿好生厮熟,只是一时间再也想不起。遂答:“我们想回去了,你们如何?”马小姐道:“时光已晚,肚里头有点子饿了,想与凤姑姊雅叙园吃局去,你们可肯同去?大姨二姨已经答应同往。”费太太听说凤姑姊,方才想起就是张园碰见的周凤姑,是周介山的令妹。忙与周凤姑点头招呼,一面问他嫂子可曾同来?凤姑回说:“我们嫂子身子有点子不快,没有来。”马小姐道:“我们一块儿去罢。”费太太问费大小姐如何?费大小姐道:“马家姐姐赏饭,天生总要领他的情,不然他就要说我们坏话的。”费太太道:“人家请吃饭,客气也不客气一声,倒还要说这种体面话。像你这种老面皮人,真是少有出见的。”一面道:“我们二丫头呢,也应知照他一声儿。我们都去了,他一个子落了单要惹怪的。”马小姐道:“二姐姐我已经邀过了,他与大姨姨二姨姨在一块儿,三部马车都在前面。”费太太道:“这么说是扰定你的了。”马小姐道:“也许不是我做主人呢。”于是费太太、醉芳楼、大姨太、谢絮才、二姨太、赵三宝、大小姐、叶小月、二小姐、十里红、马小姐、周小姐一共六部马车,尘埃滚滚,走成一线。从静安寺路过泥城桥,经大马路至五龙日升楼,转弯向丹桂戏园街来。到得雅叙园,下车入内。菜是隔日预定的,不用重点。堂倌先泡上茶,然后摆上圆台,围上台单,问一声客齐没有?马小姐道:“齐了。”于是把台面摆起来。马小姐要醉芳楼等同坐,醉芳楼、谢絮才等都不肯。周凤姑道:“这里都是熟人,又没什么外客,拘泥点子什么。”费太太道:“既是周小姐这么说了,你们就坐坐罢。”于是十二个人团团坐定,说说笑笑,很是有兴。大姨太问马小姐道:“曹云生那桩案子,可曾审结?”马小姐道:“还没有呢,先是包打听不肯动身,骗子如何促的住。”大姨太道:“包打听为甚不肯动身?”马小姐道:“总要了盘费才好动身,没有盘费难道叫包打听白贴盘费办公事不成。”吃过饭,堂倌呈上帐目。周凤姑道:“写珊家园周公馆。”堂倌答应去了。马小姐道:“怎么真要你破起钞来。”周凤姑道:“你的我的,又有甚么两样。”马小姐道:“请客请客,倒叫客人会了帐去,不是笑话儿么。”周凤姑道:“你说笑话,梅心泉昨天闹的才是笑话呢。喝得个稀泥烂醉,躲在酒店里地上,众人扛着他送来送去没处送,几乎弄到巡捕房里去。亏得碰着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费太太道:“梅心泉酒量很豪,如何会醉得这么地步?”
周凤姑道:“梅心泉这人本有点子怪气,他的言谈举动总是另有一工。前儿在我们家里叉麻雀,赢了三百多块钱,他就拿了钱独个子走到王宝和酒店里,踞坐独酌,喝了两三斤花雕。忽地发起性来,喊了堂倌来,问‘楼上楼下共有多少酒客。’堂倌道‘现在正上市时光,约摸总有两三百人么。’心泉道‘楼上楼下众酒客喝的酒钱,通是我的,你去关照一声。’堂倌听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吩咐,怔怔的只向心泉瞧看,一声也不言语。心泉道:‘只顾向我瞧什么,向你讲的话听见没有听见?’堂倌道:‘老爷是真话是玩话。’心泉笑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会不信起来,可见你们这种人都是说谎惯了的。你去喊帐房来。’堂倌听了,半疑不信,只得到帐房里,向帐房道:‘上头有一个酒客,来得有点子尴尬,说他痴不像痴,说他呆不像呆,对我说今日楼上楼下众酒客的酒钱,通我一个子来惠帐。我见他身上衣衫又不十分阔绰,问了他一句是真是玩,他就把我排喧了一顿,现在请你老人家自己去定夺。’帐房道:‘管他痴的呆的,只要他拿出钱来就完了。’堂倌道:‘我看他身上这几件衣服剥下来不值几个钱,就告他到巡捕房也不过关这么几天,酒和菜吃了人家肚子里去,挖是挖不出来的,这事你老人家自去做主,我可不敢管。’帐房道:‘你说的也是,我去瞧瞧,这个人是甚么样子?再行定夺罢。’帐房跟着堂倌走到楼上,向梅心泉打量了一会子,开言道:‘堂倌说尊客要替众酒客会帐,可真有这句话?’梅心泉道:‘你是何人?’堂倌道:‘这是我们帐房先生。’梅心泉听毕,并不回话,随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来道:‘这是一百块钱你先收着,不够吃过后再找。’帐房见了花刺刺的钞票,顷刻眉花眼花,点了点数目不错,忙问可要出一张收条。心泉笑道:‘怎么这样的小派,收着就是了,何必多噜嗦。’帐房就叫堂倌一桌桌酒客前去知照,说酒钱有了,通是靠阳台穿布马褂那位爷会去的。堂倌尊命去知照众酒客,无一个不称奇怪,都起来向心泉道谢。有几个并过来周旋请教心泉尊姓台甫。心泉笑道:‘喝杯巴酒,值得甚么,何用称谢。我也叫一时兴之所至,更不必称名道姓。众位,来来来来我和你们划几拳,大家热闹热闹。’众酒客都各欢喜,于是你也伸手来划,我也伸手来划,五魁八马平拳三星之声,喧然震耳。梅心泉双手并举,十指齐张,却还照顾不暇。(有趣有趣。妙人,妙事,妙笔,妙文。)赢着便划,输着便喝,直闹到夜。也不知喝了几多的酒,喝得身子站都站不住,却还张手乱着划拳。划到后来,颓然醉倒,呼呼地卧在地板上。众酒客都想散去,堂倌拦住道:‘这个醉人睡在这里,如何处置?’众人道:‘我们不认识他。’堂倌道:‘你们酒怎么扰他的。既然不认识他,就不该把他灌得稀泥烂醉。’众人没的回说,只得把心泉抬着出门,想送他回公馆。怎奈不知他公馆在那里,送来送去送了好一会,刚刚碰看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
费太太道;“梅心泉真是个奇人,干出这种奇事来。慢说没有瞧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赵三宝道:“周小姐所讲的梅心泉,可就是发起国货会的梅心泉?”凤姑道:“正是此人。”赵三宝道:“这梅心泉真是罢了,惯会杀风景。去年秋季里大跑马,人家兴兴头头,打扮好了,坐马车兜圈子。他老人家也轧在里头,出起风头来了。”费大小姐道:“他有钱出他的风头,你有钱出你的风头,两不相干,你怎么忽的要禁止他。”赵三宝道:“你知道了也要不服气的,你道他真个出风头么,无非要败掉人家的兴致。梅心泉这厮,预定了二十部绝斩绝斩橡皮轮皮篷马车,到跑马这几日,他自己并不去坐,却喊了几个推小车江北佬和花烟间里的烂污货,一男一女,合坐一部马车,二十部马车,共载了四十个怪模怪样怪丑不堪的怪东西,轧在出风头队里,也出他的怪风头。到了张园,也在安垲第泡茶。那衣香鬓影,极繁华极富丽极洁净的地方,忽然轧了这么一班恶魔在里头,晦气不晦气,懊恼不懊恼。跑四天工夫马,四天都是这样,你想可恶不可恶。”费太太道:“这真是可恶,不知他为甚要这么的扰。”赵三宝道:“当时大家不晓得,后来才知春季里跑马,梅心泉同着太太在张园泡茶,因为梅太太衣裳不时路,被几个滑头讥诮了两句,心泉恨极了,特地想出这个恶计来报仇。”
叶小月道:“这个人真是个恶魔,文桂香也吃过他的苦头呢。”醉芳楼道:“文挂香怎么也会吃起他苦头来?梅心泉这人应酬场中是不很来的。”叶小月道:“此人惯会替朋友打抱不平,有一个江西绰老,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钱,想转桂香的念头。碰着这桂香,也是刁钻不过,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大姨太道:“为甚不肯?”叶小月道:“想来总为这绰佬土头土脑,土的利害。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哭诉了心泉,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摆布,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摆酒请客。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江西摆的是双台,请的客人你道是谁?”费大姨太道:“我又不在席,这个我如何会知道。”叶小月道:“请来的客人真叫做体面,都是些拉包车、拿轿饭帐朋友,吃起来那副狼形极相,真是难说难描,咬嚼的声音连房门外都会听得。”费大小姐道:“难道这江西佬自己也与这些人同席么?”叶小月道:“起初时候他自己应酬,客齐了却就叫车夫代应酬。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来的客人齐巧多,这间正房间,偏偏被这起体面客人占住了,吃又吃得个长久,这苦头真吃的无可言说。”费太太道:“此计真恶。”
谈笑一回,众人都欲散去。周凤姑定要邀费太太等,公馆中去坐坐。费太太本来也久慕周公馆大名,晓得他们的公馆是上海著名俱乐部,只因没有机会,不曾观光过。现在见凤姑竭力邀请,就应允了。费大小姐也愿问去。大姨太因谢絮才那里应下一个和局,决意缓日登门。拖了二姨太、二小姐去了。醉芳楼、叶小月也各辞着回院。这里马小姐、周小组、费太太、费大小姐分坐两部马车,径投珊家园来。大新衔到珊家园,为路无多,一瞬眼就到了。马车到周公馆门口停住,周凤姑就让费太太、大小姐进内。费太太举眼瞧时,见一所五幢四厢的大宅子,当门一盏电灯,白瓷罩上盛泽周公馆五个黑字。门口一块金星玛瑙木牌,也标着周公馆三字。走过门房,就是大天井,两边摆列着几盆鲜花,还有松柏桐椿四个大盆景,分四角摆着。天井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客堂长窗开着。望进去,见向外挂着一轴丹凤朝阳,配着泥金对联,几椅台凳,摆列井井,一色都是红木的。白铜大痰盂,擦得耀眼生光。周凤姑引着,不走客堂,从东次间进去。东次间里收拾得愈加精致了。地上铺着织花地单,向外摆着红木嵌大理石炕榻,两边几椅也是红木的,炕榻两头摆着两只高几,几上都摆着盆鲜花。中间一只碰和台、花瓶、古鼎、痰盂、帽筒无一不有。四壁都是名人字画,十分幽净。凤姑就分请太太等在东次间坐下,娘姨泡出茶来,大家喝着。只听得东厢房里,场宕场宕,牙牌声响,知道有人在碰和。
费太太道:“令嫂有点子贵恙,我想上去瞧瞧他,相烦引领则个。”凤姑道:“不敢不敢,家嫂睡是没有睡倒。太太要见他,我去喊他下来是了。”费太太道:“这个可以不必,既然不便相见,替我致意一声儿是了。”正说着,只见东厢房门帘启处,走出一个人来,向费太太道:“哎呀,费太太也会请列这里来,真是梦也做不到的。我们碰和正在缺人呢,你来得正好,如今可以成功了。”费太太认得此人,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马太太陪着自己,曾去打过两回茶会。因嫌他飞扬荡逸,没有攀成相好。沈彩林见了,自己却很托熟的。当下费太太听了彩林的话,尚未回答。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十八九岁姑娘来,浑身衣服耀眼生光,走几步路也十分的风流跌宕。细柳柳身子,乖玲玲面孔,眉梢眼角显露着十二分聪明。只见周、马二小姐同时站起,不约而同的齐称妹妹。费太太、费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来。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众人点了一点头,只见周凤姑问他道:“今天大王会看不看,花色倒多的很。”那姑娘道:“大王会闯了大祸,你们知道么?”凤姑道:“什么祸?没有晓得。”马小姐道:“我们才看了会回来,没见闯甚祸?”那姑娘道:“不多会子的事呢,你们会在什么地方看的?”马小姐道:“静安寺门前。”那姑娘道:“自然不会晓得了。祸是回庙时候闯的,苏州河里溺死了二三十条人命。”周凤姑道:“如何溺死的?”马小姐笑道:“凤姑姐姐,亏你问出来的,自然跌了水里去才会溺死。”凤姑道:“我也知道跌了水里去会溺死,我问的是为甚跌下水里去的?”那姑娘道:“回庙时,新闸桥上挤了许多的人。这新闸桥栏杆,年分本是多了,怎经得人山人海,拼命的拥挤。轧轧两响,桥栏干挤断了,桥上人就像落叶般跌下去,扑通扑通,水面上连起几个大水花,二三十个人都跟金龙四大王,龙府去过逍遥日子了。这祸闯的真不小。”周凤姑道:“这么一来,这个大王会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费太太道:“我们眼福真不浅,倘然今天不去看,岂不从此没得看了么。”那位姑娘问:“贾家嫂子来了没有?”周凤姑回说没有。那姑娘道:“贾嫂子真也鸭尿臭,通只输了五百多块钱,唬得胆子都炸了,约着也不来。”周凤姑道:“这倒不能够怪他,贾箴金在电报局充当文案,一个月通赚得几个钱,经的他这样挥霍。”那姑娘笑道:“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个,箴金做他的丈夫,也不过名义上罢了。倘真个靠箴金时,这几十两银子一月的薪水,给他做马车钱都不够呢。”欲知周凤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冓
话说周凤姑听了那姑娘的话,笑道:“这种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那姑娘问:“王家妹姊可曾来?”凤姑道:“在楼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儿了。”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周凤姑道:“我有客在呢。”费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礼,尽管请便罢。”周凤姑道:“太太第一遭儿光临,我就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马小姐道:“不要紧,你请先行,我们随后也要上来的。”于是凤姑同着那姑娘,手搀手的进去了。费大小姐道:“这是准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珑?”马小姐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极品大员。”费大小姐道:“敢就是康总督家千金么?”马小姐道:“怎么不是。”费太太道:“康总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纡贵到这里来?”马小姐道:“不要说个巴康总督千金,比他再大点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顷上楼去见了才知道。”费太太道:“朝廷的官员,外官到制台抚台,内官到尚书侍郎,总算碰到极顶了,再大点子的人物是什么,难道是皇亲国戚么?”马小姐道:“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与皇亲国戚差不多尊贵,停会子再讲给你听罢。”费大小姐道:“康总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这么的佻达?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子,溜来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双眼珠子勾了去也。”马小姐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自己对镜子瞧瞧,你的眼风也不算歹呢。”费太太道:“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规矩人。”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讲起来人都笑得煞。”费大小姐道:“你就讲给我们听听。”马小姐道:“我要讲他,也觉着有点子难为情。”当下就悄悄地讲了一遍。费太太、费大小姐果也称奇不置。
原来康小姐是康总督的末拖女儿。康总督平日十分的溺爱他,所以康小姐竟异常自由。康总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轮奂壮丽,冠绝全埠。一应玩好的东西,没一样不备。论理康小姐生长在这种人家,居住这种所在,自应谨守闺门,足不出户,这里头花园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书画也有,要消遣时尽可以消遣。并且康总督内宠又是多不过,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纪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谈谈讲讲,何至再忧寂寞。这位康小姐,却偏要到外边来浪荡。每日打扮舒徐了,坐着马车兜圈子,游张园,闯戏馆,吃大菜,各处热闹所在,没一处不有康小姐的车尘马足。那几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惯的鸟,笼子里如何关得住。况且康总督既不能管教女儿,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开眼闭,尽他们去扰。初时还不过看戏游园吃大菜几桩,帐上交得出,人前说得响的事情。弄到后来,索性行起那极秘密的外交政策来。这极秘密外交政策,在康总督身上,总是丧失的利权多,得着的利权少。初时康总督还不晓得,后来风声大了,也渐渐有一二句吹进他老人家耳朵里来。然而处置之策,倒很烦难。一来溺爱惯了,心里究有点子不忍。二来闹了个穿,于自己声名,究属不无有碍。思前想后,只好拿装聋做哑四个字来对付。康总督的治家妙法,就是这四个字儿。外边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总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许多谰言来。甚么宰相肚里好撑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过,其实康总督也有康总督的难处。这班造谰言的人,没有体会到罢了。那年子上海发起了个避暑花园,痴男怨女,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康小姐此时,兴高采烈同着几位姨太,真是无夜不游,每宵必到。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园,说来虽是好听,表出直堪发噱。你道这花园是甚么个样子?在没有到过上海的,听了花园二字,总以为亭台楼阁,曲树水沼,虽不及苏州留园的富丽,总也有杭州曲园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几间芦席棚,几座茅亭,三三五五,散处于荒坟野草间而已。芦棚茅亭里,疏疏朗朗,点缀着三五盏电灯,摆列着十来双弹簧沙发,此外一无所有。就是滩簧影戏烟火各种东西,也不是稀世难逢的奇物。这么一个所在,还有甚么玩出来,比了康总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康小姐与这几位姨太,却偏丢了轮奂壮丽,清华绝俗的精舍,巴巴的到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园来,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个,凡公馆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点子名气的,没一人不到夜花园里来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园,于场面上就有许多损失似的。
且住,这许多名姝、艳妓、阔少、富商,赶得来究为点子什么?在下写到这里,不能再卖关子了。太史公有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欧阳公有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位游园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园,并不是真要瞧甚烟火影戏,听甚小调滩簧。他们的本意,无非要吊两个膀子,轧两个姘头。借这草地茅亭,作一个无遮大会。所以这避暑花园,就是上海第—等伤风败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说过,上海的夜花园,可以算得绝大的赈捐局。许多绿头巾,乌木顶,各种特别头衔,异样封典,都从夜花园里捐出来的。那遨游夜花园的家属,总算都是志切显扬的。看官,在下这句话,你道错了没有。
闲言扫过,却说康小姐自有了这避暑花园,每天老规矩,敲过十二点钟,一部马车风驰电掣赶到园里头,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会子几位姨太也到了,团坐讲笑,好不逍遥。那些滑头浪子,一个个梳着油松的辫子,穿着绝斩的纱衣,身上满漉着香水,襟前满挂着花球,像穿花蛱蝶般,不住的穿来穿去。康小姐左顾右盼,好不心旷神怡。
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讲话,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前面只五分不到,两旁渐渐长下去,竟长到二寸开外,剪得斩齐,嘴里衔着支蜜蜡香烟,嘴内插一支金头香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过来。走到桌子边,却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着实瞧了一会子,重又踅过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大姨太嘴里与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谈,暗里却早还飞了那人两个眼风。康小姐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一会子,大姨太道:“我们去瞧瞧影戏罢。”康小姐道:“今晚听说有五色片子呢。”说着起身,却见那个滑头也跟在后面。走进影戏场,见前面戏排都已坐得结结实实。大姨太道:“我们就靠外点子罢,省得挤。”刚刚坐定,影戏已开场了。影戏开演时光,电灯是熄去的。乌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机会。康小姐趁着影戏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时,见已与那人在讲话了。一时影戏演毕,滩簧开场,电灯重又旋亮。大姨太偶尔回头只见康小姐红晕梨涡,春融杏靥,水汪汪一对秋波,对着自己和那人,像要讲什么话似的。大姨太见了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着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讲了好一会话。不知怎样,康小姐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越发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书也画不出来。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你们就在这里坐坐罢。”说着,搀着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这滑头随步跟来,三个人丁字式的行走,渐惭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大姨太先出来,康小姐第二个出来,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行走,那滑头依旧跟在后面。此时草地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喝彩之声,雷鸣谷应,大家要紧着瞧烟火,谁有工夫来管他们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觉着鬓发蓬松了点子,大姨太就在怀中模出牙梳小镜,照着镜子把两鬓掠光,授给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样掠了几掠,看看光了,把小镜牙梳还了大姨太。这时光,烟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进来,问大姨太道:“你们方才在那里?”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两个也在瞧烟火。”三姨道:“怎么我们不见你。”大姨太道:“烟火这件东西是要飞开来的,站得远点子方免火星飞着,我们都站在北角上呢。”说着,见一个卖荷兰水的,拿着两瓶荷兰水,一路兜售过来。走到桌边问道:“冰荷兰水,可要开两瓶?”康小姐不知就里,问玫瑰的有没有。卖荷兰水的道:“有有,攻瑰、宁蒙、香蕉,都有。”说着拿出两支玻璃杯来,正想开时,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兰水不要。”买荷兰水的人急道:“我这荷兰水,是老德记牌子,很好很好的,开一瓶尝尝就知道了。”大姨太嗅道:“对你说不要就完了,多缠点子什么,拿去拿去。”康小姐再想开口时,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这会子要喝起冰荷兰水来。这冰透的东西,现在喝得的么。”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过来。也向卖荷兰水的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买你罢。”卖荷兰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时天已将明,游客纷纷散去。康小姐道:“我们也回去罢。”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罢,这会子马车挤不过。”说着见小马夫在门口探头,康小姐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上灯已经点好了,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康小姐道:“大姨姨,我们去罢。”两人坐上马车,马夫因为园里人多,不敢行驶快车,按辔徐行,出了园门,加上一鞭,那匹马便追风逐电,飞一般驶将来。此时马路上万籁俱寂,只有杆上电灯朗照通衢,与淡月曙星,互相焕映而已。夜花园出来的马车,接尾衔头,联成一线,宛如在水晶宫里驰骤一般。凉风拂拂,衣袂飘飘,乐得真不堪名状。
行至三叉路口,忽见斜刺里一部享斯美马车飞一般驶出来,直赶上康小姐的马车,并辔而行。那马车上坐着的少年,只有二十不到年纪,丰神妩媚,骨格风流,穿着一身极时路的衣裳。自拉着缰,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知道在游玩场中资格是很深的。这少年赶上康小姐马车,不住的飞递眼风,向康小姐打照会。康小姐见了这样风流跌宕的少年,已经神魂飞越,心花怒开,经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连三溜过来,溜得骨节皆酥,通体遍软,心窝里痒痒地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想还要矜持时,怎奈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也顾不得身旁有人没有人,把水汪汪一对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的点头微笑。两个人正在调情,不防背后有几部著名快马车,风驰电点跑将来,想要催过前去。不知怎样,恰恰在享斯美车一撞,撞痛了那匹马。那马负了痛,四蹄发起蹶来,连颠三颠,颠得这少年几乎跌下。马夫忙慌跳下来,把马竭力扣住,总算没有出甚毛病。康小姐见少年没事,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已经吓得芳心突突,香汗盈盈了。这少年受了这个惊吓,倒把邪心吓了回来。于是拉着缰,与康小姐分道扬镖,各自回去。康小姐回到公馆,吃了点子稀饭,天已大明,重新解衣归寝。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钟,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行好一切照例公事,差不多已经夜快了。吃过晚饭,马车已经伺候好了。这夜是二姨姨的东,春挂茶园定下一间包厢。二姨太等都打扮定当,一同上车先向四马路、黄浦滩一带兜了两个圈子,才到戏馆瞧了几出戏。约模十二点钟相近,送客戏还没有散场,康小姐就道:“这里热的紧,我要外边去散散。”大姨太道:“你先走罢,我们略迟一步儿也要来了。”于是康小姐坐着马车先行,到得避暑花园,游人还不甚众多,大约是时光太早之故。那里知道昨夜碰着享斯美马车上那个少年,早已在大洋房里泡荼相候。康小姐见了,宛如拾着宝贝相似,却故意装出娇羞的样儿,低着头冉冉进去。就在少年对面那张桌子上,泡茶坐下,低头敛足,默默不语,暗里不住飞眸瞧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流星般两条眼光,恰恰向自己射着。这一来,堪堪成了个交互线,两个人眉来眼去,那副淫荡的神情,正同戏剧里的挑帘珍珠衫差不多样子。这少年,此道中本也阅历有所,见了康小姐那副浅笑佯羞的态度,知道这光已挨着五分了。于是放出偷香手段,搭讪着寻些闲话,和康小姐扳谈。康小姐十句之中,倒也回他二三句。后来愈讲愈起劲,两个人竟熟习起来。这少年便请康小姐上楼吃大菜,康小姐倒也并不谢绝。吃过大菜,居然是旧识了。等到康姨太等大队人马到来,康小姐早与这少年暗中成就了这件事儿。外交手段的敏捷,真与乃父康总督差不多。等到人家知道,已只剩得哎哟两字。康小姐与这少年,私下结了个密约,每晚到避暑花园来互换知识。俗语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康小姐与这少年订的密约,以为没有第三国加入,秘密到个极顶,总可以安然无事。不知怎样有一回,竟被大姨太观破行藏。这康大姨太,本是花界中一个强国,素来不肯居于人后,何况康小姐又是自己带出道的,附庸私交外国,如何肯罢。顿时摆出上国的威严来,与康小姐严重交涉。康小姐晓得国力不敌,没奈何只得许他加入同盟,于是已得的权利,生生的被大姨太夺去了大半。康小姐势虽不敌,心里却终有点子气不过,就想出了个报复的妙计,暗地约下几个流氓(总督千金会与流氓相约,奇文奇事),叫趁大姨太与这少年密会时光,蓦地里把他捉住,出一出他的丑。这几个流氓,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自然奉令惟谨。这夜避暑花园里,就闹出一桩大笑话。康大姨太同这少年,被众流氓在草地里活捉出来,听说身上边一丝不挂,这几件衣服,不知本来没有穿,还不知是被众人剥掉的,在下也没工夫去打听他。只那少年被众流氓轧住了,问出姓名籍贯,才叫懊悔不迭。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康总督的东床客,康小姐的未婚夫。这才叫大水冲坍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且住,编书的你不是在扯谎么,天下那有吊成功了膀子,下了水,这个姓名籍贯都没有晓得的。编书的答道,呵呵,在下于吊膀子一道,原是门外汉,不是膀子惯家。于下吊时光,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用沐恩门下手本禀见的?还是像投考应试般报着三代履历?具着身中面白无须的甘结,以理测之,总不会这样。那么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异了。当下康小姐闹出了这桩事,知道轧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懊悔不迭。这件事各小报上几乎登了个遍,弄的无家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马小姐讲出来的,就是这桩事故。
却说周凤姑陪了康小姐,上楼去了。马小姐道:“他们倒写意,把我们都丢在这里,我们也上去瞧瞧。大姐姐,上头闹热的很。”费大小姐道:“很好。”当下由马小姐引导,到得楼上。果见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厢房里花团锦簇,坐着两桌麻雀。一桌上是三女一男,一桌上是两男两女。旁边还围着许多看闲的。费太太见周凤姑、康小姐都不在座,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认识的。正要询问,只见邀门启处,一个美人儿似的女子含笑出迎。不是别人,正是周介山夫人,小名儿叫做巧宝的。费太太忙问:“听说身子有点子不适意,现在敢是大好了?”周太太道:“多谢挂念,这几天因为熬了点子夜,略略有点子伤风,睡了大半天倒好了。”马小姐道:“周家嫂子,你身子生得娇弱,自家总也要当心点子。”忽听一人接口道:“他那里晓得什么当心,晓得了当心倒好了。”马小姐瞧时,见是周小燕,冉冉从内出来。费太太、费大小姐不免招呼问好。厮见毕,周太太让众人房里去坐。跨进房门,忽见一个男子避向大床背后去了。随听得亭子间房门启闭声,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瞧那男子的背后影,很像自己父亲马静斋。诧道:“我父亲那么的精明,难道也会中人家计策,被罩入迷魂阵不成,想起来总不会的,但是此人的背形,宛然是我父亲,可惜没有瞧见他的面貌。”马小姐正在辘轳似的转念头,娘姨早送上茶来。周太太声请用茶,方才提醒,只见周太太和费太太谈得异常亲热。周太太交际场中果是老手,知道费太太喜嫖,看风使帆,就专讲那嫖经玩诀。费太太、费小姐果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费大小姐道:“这么说时,周太太也是过来人了。我们在堂子里逛逛,外边人就三三四四说我们坏话,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够在堂子里玩耍似的,好像我们的行为都是违众越例似的。”周太太道:“逢场作戏,也不值什么。女子不好玩耍倌人,男子怎么又能玩耍相公呢。”费太太道:“通极通极。”此时费大小姐站在大洋镜前,照了又照,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鬓角。一会子又摸出一面小镜子,旋转身子,把发髻对着大镜,右手反撑过去,右摸左模,模一个不了。周小燕忙上前,替他把发髻用力的按两按,扳下一支白兰花,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费大小姐的发髻,盘旋伏贴,十分有样。乃问道:“姐姐的发髻,那个替你梳的,倒有样式。”费大小姐道:“叶小月家的阿珍姐呢,梳得可还过得去。”周小燕道:“很好很好。”费大小姐道:“被他梳得太低了,一宕一宕,碰在领头上,很是不适意。”周小燕道:“稍微低了点子,还好,上海时路是低头呢。”费大小姐道:“说是说低头,真真宕在头颈里,很难过。”费太太插嘴道:“我们这位妹妹,生来古怪脾气,不喜欢时路,就是穿几件衣裳,像他心总要宽袍大袖才好。”周太太道:“这倒和梅太太一个脾气。我们常说梅太太那般背时,上海地方可寻不出第二个了。现在大妹妹喜欢古式,不是与梅太太天生一对么。两个人拜了姊妹,倒很好。”费太太道:“梅太太原来也喜欢古式,怪道我总见他浓装艳服的。”周太太道:“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欢古式,还嫌恶人家时路呢。讲出来的话,听了真叫人气煞。他说现在的中国,看来气数也近了,只看女人家的装束,男人家的文字,戏馆里的曲子,那一桩不是亡国气象。女人家描眉画眼,无非为美观起见。柳叶眉,新月眉,都是史书上赞美的,近几年上海行出阔眉来,眉梢上越阔越时路,画得两条眉毛像刀子般,很霸霸的,何等怕人,杀气何等的重。现在阔眉毛虽不行了,那额上的前刘海,燕尾式叉开着,恰恰像一把剪刀。身上穿的衣服,愈行愈小,愈行愈短,裤脚不到三寸,袍袄只长二尺,摹然瞧见,咭玲即俐,好似刚从被窝跳出来似的,那样子何等的武气。再有脂粉两样东西,女人家除了亲丧大故,才摈除不用。现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妆,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衣裳也都是素色,那里像个吉利的朕兆。戏馆里盛行帮子调,一派凄惨激楚之音,听着了心里就要不快活。男人家的文字,开口就是呜呼,闭口就是噫嘻。现在几个古文家,索性行出一种强头强脑文字来,抑扬咏叹的字一个也不用,满纸上佶屈聱牙,那副神竭气促的样于,一望而知是亡国之音。这几样都是亡国的朕兆,我既然做了个女子,自然先应在自己服装上竭力挽救起来。听了他这段盲论,不要被他气死么。”费太太道:“梅太太这人,原有点子呆气的,不去理他也好。”说着,忽见报说,单太小姐、单太爷上楼来了。周小燕忙着出迎,一会子同着一男一女进来。那男女二人,年纪都只十六七岁,面庞儿却长的一模一样,知道是同胞姊弟。费太太心里诧怪道:“通只十六七岁年纪,怎么都称他做太小姐、太老爷?”暗问马小姐,马小姐咬着费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说了个详细。
原来这单太小姐、单太老爷,就是自称纱厂总办单品纯的姑母、叔父。品纯老子已经去世多年,他的祖太爷却还在。这单老头儿已有八十多岁年纪,据他自己说,精神还很健旺。然而朋友同他讲讲话,常见他当众就要打盹。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老头儿年纪虽老,骚兴偏偏不老,房里头还藏着两位年轻姨太太,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人家便都说他老寿星向阎王老子讨点心吃,他却依旧得意非常。到那年,两个姨太不知不觉都怀了孕,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两个孩子来。一女一男,女的早生一个月,男的迟生一个月,就是这太小姐、太老爷。单老头儿高兴的了不得,一般也开贺请酒,热闹了好几天。女的题名凤鸣,男的题名龙吟。只那班亲戚朋友,不知为甚缘故,背地里就要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龙风,两孩子照名分是较品纯长一辈,照实际却反小一辈,好似品纯与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干不净似的。品纯却也不能远嫌避疑。等到两位祖姨太太,比待乃祖还要周致伏贴。就这小姑母、小叔父,说也奇怪,竟与乃侄品纯长的一模一样。这也是授人话柄的一道。当下马小姐就把众人怀疑的根由告诉费太太。费太太闻言恍然。单凤鸣、单龙吟与费太太第一遭儿碰面,不免应酬几句世故话儿。周太太就问:“你们姊弟两个,为甚好多天不到我这里来。”单凤鸣道:“我们龙弟,这几天里头,几乎上人家一个大当。”周太太道:“龙太老爷恁地乖觉一个人,怎么也会上起人家大当。”凤鸣道:“原说几乎上当,上是总算没有上着。”周太太道:“可否讲给我们听听?”单龙吟道:“讲起来怪没意思的,不讲也罢。”周太太道:“碍甚么,你也豆茅菜碰着屋榴,老嫩了。这里都是自己人。”龙吟见这么说了,才道:“我讲便讲,你们可不能笑话我。我那天儿同着一个朋友,到戏馆里去看戏。这日乃是礼拜六,戏馆里轧得个结结实实,上上下下没个空隙。我们幸亏到得早,还坐着第三间包厢。后来有个洋行朋友到得晚了,只好挨在我们后埭上。”才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喊道:“可有人要叉麻雀?”不知喊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话说费太太仰着头,正欲听单龙吟讲说新闻,忽听有人喊叉麻雀,回头瞧时,不是别个,正是周凤姑。马小姐道:“人家正要听讲新闻,你又要来扰了。邀了客人来,躲在里头,不晓得出来陪陪,亏你还好意思见我们。”周凤姑道:“谁在讲新闻,我也要来听听。”说着,一眼瞧见龙凤两人,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弟凤妹,你们两位贵客倒还会踏到贱地来。”回问周太太道:“嫂子,今天不是西南风么。”周太太道:“不要说了,我们正要听龙弟讲说新闻呢。”凤姑才不言语。周太太催道:“龙弟快点子讲罢。”单龙吟道:“我和朋友两个,正在讲戏,那洋行朋友也来搭嘴。我们吃香烟,没有带得火柴,问他借时,他马上把火柴送过来。后来缠缠缠熟了,我偶然谈起上海地方没有好玩所在。这洋行朋友就说‘我有一处地方,倒颇有点子景致。二位如果不弃,明日横竖礼拜,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我听了就大喜,问这洋行朋友姓名,才知他姓郜。这郜老友,人也好玩的很,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烟来送给我。我见小小一纸包,解开来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烟,问他有何用处。郜老友道:‘这个鼻烟真是第一样好玩东西。’问他怎样玩法,他向左右两边一瞧,见近几间包厢里都是女客,排得个密密层层,他就道:‘你不要问,且把一包解开来。’我听了他,把纸包解了开来,问他怎样?他道:‘你用口轻轻的吹着,吹上三吹,包你就见颜色。’我当时真莫名其妙,听他的话,轻轻吹去。才吹得两吹,顿觉一股异样的气味,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再也忍耐不住,接二连三打那喷嚏。霎时间本间里的人,个个都打喷嚏,左右两边包厢里的女客,哈欠哈欠,喷嚏之声,宛如落花流水,足打了五分钟工夫方才定当。我就问他这鼻烟那里来的,可有地方买处?玩倒果然好玩。郜老友道:‘买可真没处买,我这几包是行里外国人带来的样子。’我听了只得罢休。到明朝是礼拜,约着二点钟惠芳楼喝茶聚会,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一到两点钟,我就坐车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姓郜的还没有来。我这朋友倒先来了。闲谈一回,姓郜的也到。他一见面就说:有劳久候,刚巧有点子事情绊住了身子,不克早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向他道:‘等候一会子倒也不要紧,你说的好玩所在在那里,可就同我们去走走。’姓郜的连说可以可以,立催我们动身。我会过茶钞,同着朋友,跟着他走。曲曲弯弯,走了好多的路,才到一条巷堂。进巷转弯到一家门首。见也是石库门,门首也贴着公馆条子,只条子上的字,却已剥蚀去了一半,瞧不出是什么姓氏。郜老友举手碰门,才碰得三五下,就有个老娘姨,开门出来。一见姓郜的就笑说:‘郜少爷为甚好多天不请过来,我们奶奶在牵记你呢。’姓郜的道:‘奶奶在么?’老娘姨道:‘奶奶在楼上。郜少爷自家上去便了。’姓郜的领队,我们跟在后边,一同进内。我见客堂里长凳高椅,七横八竖,摆得杂乱无章,我心里就有点子疑惑。倘说是做生意的,不应杂乱得这般地步。到得楼上中间里,娘姨大姐一大群。我见了倒又愕然,估不透他是何道路。若说是做生意的,该应收拾得洁净点子,就地方也不应处在这偏僻所在。说是私门头,不应这样的招摇,用了这一大群子的人。此时姓郜的招呼我们坐下,不一会一个寡老出来了,(上海流氓黑话,称妇女为寡老,详见新上海。)这寡老真叫做标致,浑勾勾的面孔,水汪汪的眼睛,滑腻腻的皮肤,软条条的身体。走近人前,一阵香水香,直刺进鼻子管里来。香的我遍体酥麻,浑身融化,满身上不得劲儿。这寡者向姓郜的点了点头,就笑眯眯问我姓名。我被他这一笑,魂灵都几乎丢掉了,竭力支持着同他讲话。那时候全身浑陶陶,讲点子什么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明白。一会于,这寡老纠合我们叉麻雀。我当时还有甚定力来抵拒,自然谨遵台命,就在他房间里搬开桌子来叉麻雀。叉的是二十块底二四小麻雀,叉到八圈结帐,我只输了三十多块,那朋友输了二十多块,姓郜的只输得十几块,都是这寡老一家赢的。临末还要我们每个人拿出三块钱头钱来。房间里娘姨,搬上一席碰和莱,倒也十分齐整。这寡老陪着我们吃喝,谈谈说说,觉得十分有兴。敲过十一点钟才回来。我问姓郜的:‘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台基不像台基,私门头不像私门头,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姓郜的笑道:‘随你说罢,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于是约我下礼拜六再会面。流光如矢,礼拜巴工夫一转眼就到了。这日下午,依旧在惠芳楼取齐,我的朋友却没有去。走到惠芳楼,姓郜的已经先在,于是同着行走。再到那寡老家里。偏偏寡老不在,问娘姨大姐,都回不知道,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姓郜的倒依旧坦其自然,向我道:‘他不在家,我们到别处去逛罢?’我道:‘除了这里,还有奇怪所在不成?’姓郜的笑道:‘你不必问,尽管跟我去是了。’我虽然狐疑,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个究竟。于是虽离了那寡老处,回向东行。走不多时,又抵一处,这处同前一处更自不同。一所三楼三底两夹厢房屋,杂杂夹夹都是人,大门也不关闭。我们走到客堂里,有一个洋装朋友出来迎接,与姓郜的扳谈,好似很熟识的。那洋装朋友问了我姓名,连说久仰久仰,谈吐之间十分的恭维。我忽见他向娘姨道:‘快请少奶、小姐出来,郜少爷同单少爷在此,快出来陪陪。’我听了他这句话,不觉糊涂起来。暗想上海地方开私门头当开眼乌龟的也很多,这样彰明较著的亮闹,却从没有见过。正想着,早见走出两个寡老来,一肥一瘦,打扮得虽瘦十分路,两副宝容,那里有上礼拜那个标致。这两个寡老,倒都异样殷勤。那洋装朋友向我们介绍道,这个是山荆,这个是舍妹。我才知那一团和气的就是他令妹,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我倒也不好说什么。洋装朋友向我道:‘单先生与兄弟是初交,见兄弟这么的行景,出妻见妹,未免也有点子诧怪么。其实无用诧怪得,兄弟在外洋念书时光,见外洋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那一家不这么着。不瞒单先生说,外国那怕皇后,也和小百姓亲嘴的。外国皇帝,眼睁睁瞧在旁边,倒也不曾见他吃什么醋。外国所以强盛呢,我们中国样样不如人家,独有这极腐败极可恶极没道理的臭规矩,比人家来得讲究,比人家来独得密。男和女,除了结发夫妻同胞兄弟外,就是三族六亲,轻易也不许见面。照理就应得富起来强起来了,为甚穷到这般地步,弱到这般地步,可知都是这臭规矩弄坏的。兄弟既然受过点子文明教育,便不能够同那些腐败种子一般的行径。再者现在要造就中国,须先从破坏入手。兄弟捏定宗旨,把这历古以来顽固老头儿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先行打破,为国民作一个榜样。所以每有人来客往,总叫山荆和舍妹出来应酬。兄弟这点点苦志,无非也是要拯救中国。’单龙吟讲到这里,众人都笑起来。周太太道:“做开眼乌龟,竟也有这样体面话儿好遮盖,真是奇闻。”单龙吟道:“这一番话还好,后来几句话,听了真是要笑煞人。”周太太道:“还有甚么好笑的话?”单龙吟道:“这几句话,不过不是对着我说的。是对着别个客人说,被我在隔壁间听着的。我坐在厢房里,听见他送客出去,一路讲着一路走,只听他道:‘山荆蒲柳之姿,荷蒙不弃葑菲,许令侍寝,兄弟曷胜感激。’又道:‘舍妹小有触犯,望瞧在兄弟面上,勿再介介。’我当时正在喝茶,听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不觉喷了一地。”周小燕道:“这位洋装朋友,人倒也老实的。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单龙吟道:“好像是姓徐,问过我也忘记了。”周太太道:“是真留学生,还是假留学生?现在世界的留学生,简直有点子靠不住。听说苏州地方有一个和尚,要做起不端事情来,总穿着洋装。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是留学生。”(事详士谔新著之《苏州现形记》。)单龙吟道:“留学生倒不是假的,我见他客堂里还挂着张日本速成法政学堂毕业文凭呢。当时见了面,那留学生的夫人像风摆荷花般摆过来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我这个脸可真有点子老不起,别转面孔,只好装做不懂。那姓郜的却已与他令妹亲嘴抱腰,亲热得要不的。他们的亲嘴工夫,更是门市货,吮咂有声,吞吐得势,那副情形真叫很形,颇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边,竟像没事人似的。这副涵养工夫,我可真佩服他。后来他夫人劝我们楼上去坐坐,我和姓郜的就到楼上房里头。却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我见了此人,不觉猛吃一惊。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礼拜和我们碰和的那个寡老。那寡老见了我,面孔上也露出惊异的样子,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一会子留学生也走上来,死活拖我叉麻雀。我推说不会,他们只得邀那姓郜的。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学生夫妻兄妹四个儿叉麻雀。我在旁边闲看,这寡老也在旁边闲看,暗地把我袖子一扯。我见他们心都注在牌上,就趁便溜出来。这寡老随步跟出,向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好地方呢。’我正要详细询问,那留学生已在里头唤我。寡老道:‘这里不便讲话,明日六点钟岭南春三号聚会再谈罢。’我回到里头,只见那留学生嚷道:‘单先生你来瞧,郜君这副牌这么和下来,倒说便宜,你看他便宜在那里。’我忙应道:‘麻雀我是外教呢,看了也不懂。’口里虽这么说,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见了整整齐齐摊在台上,十四张都是万子,是一二三、三四五、四五六、五六七四搭牌,另外两张麻雀头,也是三万。郜老友道:‘如何会错,我方才六万本是一扣,摸起了一张七万,才把六万打去一张的,现在来了张一万,和下来。十和一倍二十,二倍四十,三倍八十和,怎么会错。’留学生道:‘差是原没有差,只成全我们少输了几个钱。你摸起七万,打掉六万,不过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门罢了,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万的,打掉了七万不过七八两门不和,一万到六万一样要和的。你方才来一万,一样和下来,四万做了麻雀,一二三、三三三、五五五、六六六,要多到三副扣子,二十二起翻,一翻四十四,再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和。你自己算算,钱要多进帐几许。’性郜的果然懊悔不迭。八圈麻雀碰完,天已凑夜。吃过晚饭,我就兴辞回家。次日,一起身就望天晚,因为寡老六点钟约我在岭南春相会。偏偏这日的天,分外来得长,左等右等,等煞不肯晚。好容易等到五点半钟,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奔向岭南春来。跨进岭南春门口,摸出表来瞧时,离六点钟还有五分时光。西崽上前招呼,我叫他开了三号房间,坐在里边老等。六点不来,六点十分还不来,只道有甚变卦了,直等到六点十五分,才见那寡老姗姗的来了。我那时获着活宝贝相似,就问他来的为甚这么的晚。那寡老道‘没有晚,六点钟敲过得不多时光呢。’于是请他点菜,点过菜,巴望他总有紧要话同我讲了。那里晓得夹七夹八尽是闲谈,并没半个字紧要的。又是初交,不便十分细问。这寡老酒量倒很好,连喝了三杯勃兰地。吃毕大菜,要我陪去看戏。我想大菜馆里有西崽在旁,不便讲,或者到了戏园子里才讲给我听。我就欣然应命,到了戏园子。这戏钱不用说得,总是我会钞的。坐定看戏,直看到戏完结,依旧没有一句真语。我耐到这时光,再也耐不住了,问他你今日约我来讲要紧话儿,到底是句怎样要紧的话。他笑了一笑,回说‘这话果然很要紧,只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横竖我们家里你是认识的,明日清晨八点钟,请你到我家里来谈罢。’我只好答应,心里却十二分的疑惑。这夜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到明朝一早就起身,凤姊问我为甚起身得这样的早,我推说有两个寿而堪的寿头朋友,约着吃羊肉面,所以早点子穿好衣裳。点心也没有吃,出门先到剃头店,梳了一条辫子。差不多已有八点钟了,一部东洋车赶到那里。见一个小大姐,候在门口向我道:‘今天恰恰不巧,老爷在家,不便讲话。奶奶说请单少爷明日九点钟来罢。’我听了宛如兜头浇着一桶冷水,把兴透透的火一齐浇灭,只得败兴而回。回到家里,见凤姊正在吃稀饭,觉肚子里也有点子饿了,忙叫娘姨盛一碗来。坐也不及,拿了筷立着就吃。凤姊道:‘你说吃羊肉面呀,怎么荒到这般地步。’我只得推说出去已经晚了,这寿头朋友已经吃了自去。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欢的,所以没有吃。过了一天,到九点钟,只得再去。走到那里,只见双门紧闭,这种地方是不便敲门打户的。徘徊瞻眺了好一回,才见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大姐来。大姐一见我就说,少爷里面请坐。我就问奶奶起身了没有?大姐道奶奶还睡着呢。单少爷请上去是了。我这时候心里真是委决不下,想了他的姿容艳态,上楼去趁趁热被头也好。想了他这奇异不可思议的举动,倒又有点子胆怯。后来决计不上楼去,随向大姐道,既然奶奶没有起身,不必去惊动他,我且去了。大姐连忙拦住道:‘单少爷为甚这么的要紧。请上楼去坐坐呢。’我回说没有工夫,说着要走。大姐见留不住我,站在天井里,两手拦住了窗口,高声叫妈妈,单少爷要去了。只见客堂背后转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娘姨,飞奔而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不许去。’我回我还有点子事情。那娘姨道:‘你要去,等见过奶奶再去不迟,奶奶吩咐,叫我们留住你。现在放你去了,我们做娘姨的可担当不起。’我听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无奈这娘姨力大无穷,被他拖住了,再也挣不脱身。那大姐已飞奔上楼去通报了。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娘姨道:‘这里龌龊的很,单少爷请里边小房间里来坐。’我想楼上楼下通已到过,从没见有收拾得清净一点子的地方,甚么大房间小房间。此时大姐也跑下来了,向我道:‘奶奶请单少爷小房间里坐会子。’我这时光身不由主,跟随他们走到一间极精致的房间里。这间房我真没有见过,虽只豆腐干那么大小,却收拾得十分清洁,摆设得十分精致,里头也有小小一张铁床,并小小的妆台和凳子。娘姨说声请坐,我只得坐下。不多会子就听楼梯上小足声响,大姐报说奶奶来了。我忙着起立恭候,只见那寡老鬓发蓬松的进来,睡意惺松,春情满面,那一副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可爱。笑眯眯的向我道:‘对不起的很,我昨宵因为肝气陡发,睡得晚了点子,劳你候得长远了。’我道你原来有点子贵恙,我没有知道,再来惊扰不当的很。寡老道:‘你倒会得客气,说甚当不当,你我都是自家人呢。’说着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谁料他依旧是闲谈。才谈得三五语,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娘姨极吼吼奔进,飞报‘老爷来了。’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戏,顿时面孔唬得失色。瞧那寡老,倒依旧舒徐暇豫,悄俏向我道:‘不要紧的,你尽管坐着是了。’那娘姨早出去挡住来人了。只听娘姨道:‘老爷今天怎么倒又回来,奶奶在肝气发作呢。’又听那老爷道:‘他身子不晓得保养,弄的旧病时常发作,我去张张。’他说着一路脚步响,举步上楼去了。寡老皱眉道:‘真讨厌,你一个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会子就来。’说着便也上楼去了。这时光,小房间里只剩我和小大姐两个人,我便打听那小大姐,你们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着老爷,为甚一切举动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来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台子。后来又同我吃大莱看戏,好是没有人管束似的,怎么现在无端的又跑出一个老爷来。这里头情形,真叫人测度不透。那大姐听了我的话,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我问他笑点子什么?大姐道:‘我不笑别的,只笑你很乖,一个乖人,也会上起人家当来。’我诧问,我也上人家当么?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当,这里赶早不要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样要花钱,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定要到这里来,花了钱还要偷偷摸摸,像做贼行窃似的。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我被大姐这么一说,顷刻恍然。随问你们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大姐道:‘这个不问也好,倘然不信我话时,尽管玩下去是了。’我道:‘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话,因为你们这位奶奶来得过分奇特,倒不能不打听个青红皂白,不然我心里头总有点子不这么样。’说着,就摸出皮夹子,取出十元一张钞票塞在大姐手里道,这十块钱给你买点子零碎东西的。大姐见了十块一张钞票,顷刻眉开眼笑。向我道了谢,悄悄道:‘现在不便讲,少爷有空时,索性茶馆里去泡碗茶让我细细讲给你听罢。’正说着那个娘姨又进来了,向我道:‘奶奶说现在有桩要紧事情,缺个三百多块洋钱,叫我来向单少爷商量,倘然有调处,就托单少爷暂时调一调,应应急,过天儿本利奉还,一点子不要缺少的。’我就胡乱应道,调一调没甚不可以,只是现下身边倒没有预备。我横竖出去调起来,停会子三点钟,叫这大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听回话是了。说着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随即起身辞出。娘姨道:‘请少爷走后门罢。’我回到家里,心想这寡老究竟是甚么个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么个路道?想来想去,总猜不透这闷葫芦。
到下午三点钟,跑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见了那个姓郜的。我因疑他是坏人,不大高兴和他招呼,敷衍几句就想走开。姓郜的倒和我十分关切,问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过?我道那个姓徐的?可就是那东洋留学生?没有去过。姓郜的道:‘没有去过很好,姓徐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我去走走,定不到一礼拜送掉了三千多块洋钱。你想晦气不晦气。’我问他怎样送掉的?姓郜的道:‘都是赌里输掉的。’我道你们麻雀叉的很小,怎么会输到三千多块钱?姓郜的道:‘麻雀底码果然不很大,后来掷老羊,几盘老羊掷下来五六百块钱。声音都没有就完了,输了不服气,那里晓得手色不好,愈掷愈输,直输到三千开外,弄得到亏空了一大票。’我就问他亏空了想怎样?姓郜的道:‘有甚怎样,无非想张罗点子银子来弥补这亏空。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着名气,弄穿绷了那里还好站脚。’我敷衍他道,讲的不错,上海都是空场面,就是几个阔天阔地的商界道台、洋行买办也并没有什么真实家计,无非靠着虚名,东首掳来西首去,倘然没有名气,就真真家里有着几十万家计,也投济事呢。姓郜的道:‘很对很对,兄弟也是个光身子,就靠着稍微有点子名气,外头总算相信得过。二三千银子,手里头常常划出划进,不过全靠着自家有算计,生意里借转点子,碰着法有甚进益,补凑补凑,就这么弄下去了。’我道老兄手段这样敏活,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难弥补。姓郜的道:‘这回倒真有点子尴尬,新买办可不比老买办。老买办非凡的四海,不论什么事求告到他,总无有不答应。新买办是个精刮鬼,尖得要不的。’我问,你们的新买办是谁?姓郜的道:‘叫李希贤,听说从前开彩票行的。他这买办,也是用计谋成功的。”
“我此时心记着那大姐,遂与他作别道,我们再会罢,我还有点子小事呢。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谈,点头作别而去。我到慧芳茶楼,见挂钟上长短针并在一起,已经三点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经来过,心下万分的懊恼。等到三点半钟,正要想走,只见扶梯上走上一个女子,左张右望,正是寡老家那个大姐。不觉大喜,连忙招手叫应。大姐一扭一扭扭过来道:‘单少爷方才在那里,我已经来过一趟了,瞧瞧你不见,才去张一个小姊妹的。’我道路上碰着了个人,兜搭了—下子,所以来迟一步。随把开杯,倒了一杯茶,授给那大姐。再问他寡老的来历,大姐道:‘我们这奶奶,原底是堂子里出身。自嫁给了我们老爷,两口子倒也算要好。老爷在奶奶身上,前后总算,倒也花过有一二万银子。碰着这几年,运道不好,老爷做生意年年折本,现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老爷家里的大奶奶,又赶了出来,把老爷管了去,这里的家用,也不来顾顾,弄的奶奶没奈何,只好私下做点子生意,贴补贴补。老爷晓得了,倒也眼开眼闭。有时光房间里有人着,恰巧老爷走来,我们知会了他,他也会在小房间里头躲避的。我们这位老爷,说也可怜,场面上总算老爷,其实堂子里的烧汤乌龟差不多。几个势利点子的底下人,见了这倒霉老爷,理睬都不大理睬,还要背地里披嘴呢。’我道你们老爷原底做什么生意的。大姐道:‘听说在什么厂里头当总办的。’又问你们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个做法?大姐道:‘他是没有定法的,随机应变,你喜欢甚么,他就做甚么来应你。他拉拢着一个人,总先要问你要钱,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现在亏有六千多银子债在身上,连我们娘儿两个工钱也积欠了两年多了。我的妈在他房里做梳头娘姨,六块洋钱一个月。我做个大姐,两块洋钱一个月。娘儿两上工钱已经有二年零三个月不发了。我一竟要歇出来,他定管不许我歇,说你们一歇出去,欠着的工钱就不给你。单少爷,你去想罢,我们现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钱是半个儿没有见面。要歇又怕他真个赖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块洋钱呢。’我又问,他那家姓徐的留学生,你们奶奶怎么也会认得。大姐道:‘讲到那家徐公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徐家少爷,在东洋读过书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运道不好,没有考中,钻来钻去谋差使偏偏又谋不到手。吃尽当光,穷得要饿煞快。也是他命里应该发财,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来做生意这一妙着,无奈小姐是个大胖子,少奶又是个削骨脸,一瘦一胖,太差得远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兴。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个过去,要发财两字简直繁难。徐少爷又想出个计较来,先借给了一百块钱与我们奶奶,却逼着要还。我们奶奶还不出,他就要我们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个招牌儿,引诱点子人来。我们奶奶欠了他的钱,只好听从他。你想他这个计较,巧妙不巧妙。’我听了这大姐一席话,这个疑团方才打破,那便是我这几天遭着的际遇。没有到此地来,也就为这桩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