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 第 3 页/共 5 页

钱瑟公道:“张大仙的事,我也听人家讲过。有人说这是日本人因为市面兴不起,借着这迷信事情,兴起市面来。他们猜透了中国人心理,故意这样铺张扬厉闹开来,闹的中国人举国若狂,他们却在暗地里好笑呢。”周介山道:“或者外国人是这样的设心,但是张大仙生前的事,确是不虚的。彼时湖州有个郑紫阳先生,和张大仙是好朋友。张大仙时常到湖州来望他,我小时还碰见过几回呢。他老人家头上戴一顶藤制的大帽子,身上穿着件大袖道袍,手里执着柄铁铲,粗望去宛似个朝山和尚。笑嘻嘻的面孔,痴癫癫的神气,一望就晓得是个有道行的,端的好副仙风道骨。”瑟公忍不住笑道:“哎哟介翁,瞧不出你倒会得善观气色,失敬失敬。”周介山道:“休得取笑,兄弟讲的是实话。”毛惠伯道:“讲到相貌,张胜贵还有点子古怪形象。郑紫阳真是仙风道骨,他住在三元宫,终日默坐,台上写着心肝脾肺肾五个字,不住的瞧看。看去看来,看来看去,看这五个字。有人去见他,他总温温和和的接待着。问他日后的事情,他总推说不知。却于应酬话中,隐隐约约,总有几句道着后来的事,很灵很验。这郑紫阳本是个秀才,父母都死在长毛乱里。长毛平后,曾出去做过一任小官,居然也积了万巴银子,却就告老回来,把这近万银子,雇了许多人随路掩埋尸骨,湖州府团近的死骨,差不多被他埋尽的。回到湖州剩个光身子,所有银洋物件,悉供了掩埋尸骨之用。那时,穿着件大青布长衫,在人家教书。教了几年书,他就出家当道士了。好在他本底没有妻小的,出家不到几年,就掌了台,充当院主。”钱瑟公问:“郑紫阳现在可还在?”毛惠伯道:“也死过多时了。”周介山道:“哎哟,时光已不早了,一竟讲话,讲的时光都忘记了。兄弟今天别地方还有应酬呢。”春泉、静斋也都说天已不早,要回去了。于是大家散去。 看官,这两回书忽而演讲奇门遁甲,忽而演讲催眠术,忽而演讲扶乩修仙,难道编书的提倡迷信不成。非也,文章之道,贵奇兀而忌平庸,本书开演到今,已满十回。所载无非是花丛中的故事,堂子里的经络,碰和吃酒,累牍连篇。不特阅者厌心,作者也觉手倦。所以另辟一径,别开一山,无非为诸君醒醒眼目。 却说孙达卿,自谋做经理失败后,心里郁郁不乐。这日,正在店里生地,老司务进来道:“孙先生,有人找你。”达卿道:“是那个?”老司务回说:“不认识。看光景是新从乡下出来的呢。”达卿捏着水烟袋,走出来瞧时,见客堂里坐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戴着个平顶硬胎缎帽,顶上一个血红血红帽结子。身上簇新的蓝竹布长衫,元色席法布马甲,元色洋布裤子,白竹布袜,双梁羽缎毛布底鞋子,一色都是簇新的。认得就是自己小舅子赵金哥,不觉一怔。忙问:“你怎么来的?”赵金哥起身叫了声“姊夫,阿姊出来了。”达卿问:“在那里?”赵金哥道:“在宝善街天福栈。姊夫,请你马上去一趟。”达卿听了,就觉着十分的不快活。原来达卿在上海做生意,足有四年不回家了,钱也没有带去。他赚的薪水本是不多,又喜欢打打野鸡,叉叉麻雀,这几个钱自己用还有点子勉强,家里自然要落空了。只苦得他老婆,当光吃尽,熬的清水直淌。那两个小孩子,却还吵着要饭吃。瞧瞧家里头,简直没什么东西好变钱了,买来的十来斤番蓣,差不多又要完快了。这日起身,见只有得五只番蓣,七岁的女孩子喊道:“妈呀妈呀,稻柴没有了,拿什么来煮脸水。”那男孩子只有四岁,哭着要饭吃。连喊:“妈妈我要饿死了,快拿饭我吃,快拿饭我吃。赵氏哄他道:“我的乖乖,不要响,饭已教阿姊在煮了。”又向女孩子道:“阿玉,你再到隔壁王婆婆家去借一捆稻柴,说等我们买了一并还他。”那女孩子果然乖觉,听了话就开着门去了。一会子垂着空手回来,眼窠里包着两包眼泪,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赵氏问他柴呢,阿玉哭道:“王婆婆不肯,倒把我骂了一顿子。”赵氏道:“那总是你不会说话,等我自己去。”又吩咐他哄好着弟弟,“我借了柴来煮番蓣你吃。”踅到王家,见王老太正在煮早饭,赵氏走进,王老太装作不看见,低着头,专烧他的饭。赵氏搭讪道:“王家妈妈煮早饭么?”王老太慌忙抬头,做出乍看见的样子道:“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嫂子。嫂子你好早呀,敢是早饭已经吃过了么。”赵氏听问到吃饭两字,心里一酸,眼泪早像断线珍珠般,扑搜搜直滚下来。呜咽道:“妈妈我是那里来饭吃,差不多已有四天米粒子不到嘴里了。像这种苦日子,活着也没什么好处,我本也不要活,不过瞧着两个孩子,实是可怜。所以勉强挨看,巴得他老子有朝回来,也图个夫妻团聚。”王老太听了,早有点子不耐烦,开发道:“年纪轻轻,吃点子苦是不要紧的,到后来总会苦尽甜来。我们年轻时光,也是这样的。就是现在,也不曾有什么福享。孙嫂子,你快点子回去罢,小宝宝要哭的。”赵氏道:“妈妈,我想讨你厌,又要同你商借一捆稻柴,过日子买了一起还你。王妈妈。你是软心肠人,差不多就我的亲娘呢,我总忘不了你的大恩。”王老太呆着脸答道:“哎哟嫂子,我这几天齐巧也不曾买,连自己煮饭都不够。这捆柴也是向对门宋家里去借来的,不然邻舍家有无相通,借借本没什么不可以。”赵氏道:“好妈妈,你胡乱借一点子我,家里小孩子等着吃番蓣呢。”王老太道:“我简直没有,你且到别家去问了。”赵氏道:“不瞒妈妈说,别家都已借的不能再借了。”王老太道:“孙嫂子,说句不怕你怪的话,有所说救急好救,救穷不好救,日日来的事,那里应酬得许多。做家人家本是不容易,开门七件事,油盐酱醋,那一件少得。没有钱,自己总也要想想法子,应做的地方做做,应省的地方省省,靠着借是不能过日子的。”赵氏道:“妈妈,我们那个到了上海去四年工夫,一个钱都不寄回来,叫我拿什么来过日子呢?妈妈,这种日子你到来过过看。有钱当家是那个不会。”王老太道:“哎哟嫂子,倒是我多嘴的不好,得罪了你,你动气了。也罢,你们的事我本不好来管你的,你回去罢,我稻柴是没有,多谢你下回也不要来问我借东西。”赵氏赌气不要借了。回到屋里,那孩子已哭得不成个样子了。赵氏就把这几只生番蓣洗去了点子泥,分给两个孩子。孩子饿的慌了,抢着乱嚼,赵氏自己只吃得半个。左思右想,没做道理处,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来。他娘家相离只有三里多路,当时右手抱了一个,左手搀了一个,拖泥带水走到娘家。齐巧兄弟金哥也在家里,他母亲赵老太接着,就问女婿上海可有消息?可有钱寄来?赵氏见问,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道:“母亲,我这种日子过的不能再过了,娘儿子三人,早晚些终要饿死,米粒子已有四天不到肚了。前日子宋家伯伯瞧不过,借给了二百个青钱,女儿拿来买了二十多斤番蓣,十来捆稻柴,吃到今天早上,只剩得五个番蓣,柴也没有一根了。到隔壁王老太婆家去借借,非但不肯借,倒受了他一番教训,胡乱把生番蓣给两个孩子点了点饥,就到这里来。”赵老太听了,早万分的不忍,随道:“我的儿饿坏了,可怜可怜,大镬有粽子着,你去瞧瞧,熟了没有,熟了时先拿几个来点点饥。”金哥听了,未免有点子舍不得,开言道:“妈,粽子是过清明用的,没的祖宗没有祭,人倒先吃。”赵老太道:“这碍甚么,先提出几个原生的,祭祖用其余,人就好吃了。”金哥没的话说,只得忍着痛,眼睁睁瞧他阿姊拎出一大串热腾腾粽子来。两个孩子一见粽子,就吵着要吃。赵氏问:“母亲可要吃一个,我替你剥。”赵老太道:“我才吃过粥,不要了,你自吃罢。”赵氏又问:“金哥金弟,可要吃点子。”金哥道:“好,我就吃一个。”赵氏先替金哥剥了一个,然后自同两个孩子剥着吃。金哥咬了一口,嫌淡,向赵老太索钱去买糖蘸。一时买了糖来,却只放在自己面前蘸吃,两个孩子见了,便也吵着要蘸糖。金哥本在不自在,见外甥吵糖吃,就借端发话道:“不知好歹的孩子,你有了粽子吃,还心不满足的要蘸糖,倘不有你舅舅辛辛苦苦赚钱。这几个粽子那里来。小孩子家只要你长大起来常有得吃是了,现在劝你且省事点子罢。”说得两个孩子都哭起来。赵氏一口粽子正咬在嘴里,听着话,忙的咽下了。回答道:“我们现在穷了,靠着兄弟,吃这几个粽子。才吃你几个粽子呢,却就受你这一番话。你是我兄弟呀,尚且这样,那别人是更不必说了。人家亲眷淘里,照应照应多的很,幸得我阿姊穷虽穷,硬气却是硬气不过。倘向你商借一元半块,不知你要拿我怎样了。”说着,便掷下筷子,赌气不吃了。赵老太心疼女儿,便骂金哥道:“你知道点子甚么,外甥吃点子,就这样的小器。你小时节,我怎么样领大你的。”金哥分辩道:“我为外甥不知好歹,才教训一两声。”赵老太道:“不要说了,你自己这么大了,也不曾有清头,倒要管起外甥来。他们通只有几多大呢。”又回头向赵氏道:“你只顾吃,不要去理他。他是没清头的,你还有甚么不知道。”金哥见母亲护着阿姊,索性赌气出门找朋友去了。他们母女两人,又谈了一回知心话。赵老太留赵氏吃过饭,又偷偷的给了他两块洋钱,这两块钱却是金哥拿回来叫娘做纱布的。后来金哥向娘要布,赵老太推说被贼偷掉了。金哥不信,母子两个为了这几块钱,吵上不知多少回数。吵的赵氏知道了,赶回来向兄弟说明了,方才定当。金哥是有心计的人,暗想,阿姊在湖州,这漏水洞总是填不满。娘暗里头的事,我又防备不得许多,倒不如哄骗他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交代过姊夫,耳根里总清净些,我也省操这一片心思,那伯他讨饭也不干我的事。随向赵氏道:“阿姊,姊夫上海去了这许多年数,一个钱没有寄回来,那总有了外遇了。他在外边作乐,你在这里吃苦,也很犯不着。我看你还是到上海去找他,找着了不怕他不给你饭吃。”赵氏沉吟未答,赵老太道:“你阿姊是个女娘家,拖着两个小孩子,叫他怎么上海去。何况上海这地方不是好去处,年轻人如何去得,这断是不行的。”金哥道:“母亲你晓得点子什么,上海是有轮船的,要去就去,休说两个小孩子,就带十个也不妨碍。况有姊夫在那边,阿姊到那边,总是找姊夫的。就再年轻点子,又碍什么。倘说年轻人到不得上海,那上海住的人都是七老八十岁的了。”赵氏道:“兄弟的话也是,他不回来,我不出去,我就饿死在家里头,他也不知道。还是去的好,我也很情愿去,只是还有几层难处。第一,轮船钱是贵不过,我现在一个钱都没有了,借又没处借,没有钱如何走路。第二,我们娘儿子三个,现在身上拖一爿挂一块,还像个什么样儿,跑得去不是三个叫化子么。他在外边做生意,场面也要紧的,没有衣裳如何走路。第三,邻舍家平日不知借了他们多少,一个钱都没有还人家,拍拍身子就走,人家不要出来讲话么。债务不清,如何走路。第四,上海地方,我又没有到过,地陌人生,我一个女娘家,叫我那里去找他。路径不熟,如何走路。”金哥道:“就这四样么?那都不要紧。去的盘川,你没有,我借给你是了。到了上海,姊夫做生意是有店号,有地址的,就不怕找不到了。倘说邻舍人家不肯放你走路,我看总不会的。为甚呢,你就不到上海去,也没有钱来还人家。人家白留你在这里做什么,没的倒养活你不成。你如果胆小时,我也有法子教给你,只要不说上海去,人家问你。你就回他娘家有点子事,去住一两夜就回来的。你到这里来住一夜,我就陪送你上轮船。只有衣裳一层最难点子,然而也不要紧,你到上海去,是找饭吃,又不是去出甚风头,就将就点子总也不会有人议论你的。如果你一定要绷空场面时,做我不着,只好替你朋友人家去借是了。”赵氏大喜道:“我准去,准去,你就替我借起衣裳来罢。”赵老太道:“金哥,你陪阿姊去不陪?”金哥道:“店里正在忙当口,走是恐怕走不出。只是阿姊的事,我只好帮忙奔一趟了。”赵老太见儿子答应送去,才不言语。赵氏问金哥:“我们几时动身呢?”金哥道:“自然愈速愈妙,难道还要拣甚么日子不成。今天我到店里去请了假,明天替你去借东西,后天就好走路了。”赵老太道:“日子总要拣的,你头回儿出门,并且还有孩子在呢。金哥你替阿姊瞧瞧历本,不拣日子我是不放心的。”金哥被娘缠不过,随取了本不知什么年份的历本,翻开瞧了一瞧,故意道:“妈,明天齐巧是黄道吉日,巧极巧极。”赵老太道:“果真么?”金哥道:“怎么不真,妈你自己来瞧。”赵老太道:“我是不识字的,你瞧的谅总不会错。”随向赵氏道:“总算巧极,你且回去收拾收拾,明朝就到这里来住了罢。”赵氏道:“我还有甚收拾,家里就只一只灶头,又不好带了去。”金哥道:“说说没什么,收拾起来都是钱呢。且回去收拾收拾要紧。”赵氏当夜回去收拾了一夜,次日金哥衣裳也早借了来,于是姊弟二人带着两个孩子,辞别赵老太,乘轮船到上海来找孙达卿。这便是十尾龟初集的收梢结束。 还有女嫖客妓院飞觞,女翻戏栈房设计,珊家园公馆作堂子,四马路豪商遭暗杀,纱厂密设女总会,张园武士打擂台,种种热闹节目,都在次集发表。 第十一回 乡曲辫洋行访友 小滑头酒馆谈心 话说孙达卿见了小舅子赵金哥,听说老婆赵氏,带着儿女出来了,心里老大不高兴,皱眉道:“好端端在家里,赶出来做什么。”金哥道:“在家乡倘能够好端端过日子,也决不肯赶出来的。姊夫自己总也很明白,四年工夫,教他吃点子什么,穿点子什么。”达卿道:“不必说了,我们到栈房里去罢。”二人出了祥记春号,雇了两部东洋车,不一时早到了宝善街天福栈。进门上楼,金哥领导进房。赵氏一见丈夫,扑上前两手抱住,要说话时,那里还有一句。泪如泉涌,只说得一句:“不意还有见着你面的日子。”已呜咽不能成声了。两个孩子,已不复认识父亲,瞧见娘哭,也陪着出眼泪。金哥虽然势利熏心,见了这副情形,也不觉天良发现,滴下泪来。达卿心肠本是铁石做成的,说也奇怪,才被赵氏一哭,不知不觉竟会柔软起来,连说:“不要哭,不要哭,有话好好的说。”赵氏听说,呜呜咽咽,更哭得气都透不转。阿玉见娘哭的利害,不知遭着什么事故。拖住了赵氏,哭喊妈妈,喊个不住。夫妻父子,乱哭了一会子,方才渐渐止住。赵氏道:“你这个人倒好,四年工夫一回都不转,可是不要我们了。”达卿道:“皆因店里忙,抽不出身子。我也很愿意回家呢,你们女娘家不出来做生意,哪里晓得男人家难处。”赵氏道:“湖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家都年年回来的,就是不回来,钱也总有得寄回。你自己去想罢,家里又没有家当,四个年头,穿吃用度,教我拿什么来支付。我自己饿煞了倒也罢了,两个孩子是你生的,活剥剥饿煞,心里怎地过的去。你在上海开心,那里晓得我们的苦。东西当的不能再当,卖的不能再卖,凡是认得的人家,亲戚朋友借贷也借的不能够再借。饭是不必说,连薄粥也喝不起了。”达卿道:“不必说了,那都是我的不是。现在到了上海,我总替你们想法子,大家有粥喝粥,有饭吃饭,已前的事,我现在懊悔也已不及,你也不必再提起了。”赵氏才教阿玉过来见父亲,又叫阿麟走过来,向达卿道:“你出门时,阿麟才满月呢,现在已这么样大了。可怜他今日才认识你爹呢。”达卿也觉凄然,双手抱起阿麟,左右开弓的香了两个面孔,向赵氏道:“栈房里开销大不过,我们外边去看房子罢。”赵氏道:“我们饭没有吃呢,清早起来每人只吃得两块瓦片饼,肚子又有点子饿了。现在找着了你,可不用忧了,你总有饭给我们吃了。”达卿笑道:“自然自然。”于是一同出外,赵氏和金哥都是第一回到上海,瞧见了两旁的店铺,来往的车马,都觉异常好看,不住的停趾观看。达卿领妻子小舅,先到小饭店饱餐了一顿,然后瞧看房子,在法界八仙桥堍紫来里,租定了半间前楼,租金每月二元。又到棕榻铺买了两张棕榻,一个台子,两条凳子,又办了些风炉镬子之类,胡乱做起人家来。达卿留金哥家里住几天,金哥正中下怀,就答应下了。那栈房钱也是达卿算掉的。这夜达卿就在家里住宿,次日起身,金哥问姊夫:“正记洋行在那里?”达卿道:“那是在黄浦滩,你问他做什么?”金哥道:“钱家妈托我带封信给他儿子耕心,今天想替他送去。”达卿道:“也好,我要到店去了,你回来到我店里来吃饭。”达卿去后,金哥怀着钱家妈那封书子,径向黄浦滩来。走了一会,看是到了,远远望见高墙上正记洋行四个大字。还有几行外国字,却不认得。紧行几步,走到洋行门首,见正在上货。挑夫络绎不绝,扛着很大的货件,跌撞而来。有一个穿呢(衤满)马褂,戴着眼镜的,像是管帐先生,站在门口,向黄浦呆望。旁边一个挑夫,拄着扁担,与他们讲话。金哥上前拱手问:“钱耕心可在这里?”那先生也不回答,只嗤的一笑,仰着脸竟直不睬。金哥没了落场,讪讪半响,正要走开。倒是那挑夫用手指道:“你要找人,到帐房里去问,这里是栈房,那里有什么人。”金哥照他所指地方瞧去,果然一片红砖矮墙,门口挂着一块铜牌,隐约是正记洋行四字。金哥走过去,见是所很高大洋房,场面儿异常气概。两扇玻璃门,闭的紧紧的。望进去时,静俏俏不见一人。地下青石阶沿,扫得洁净无尘。金哥不敢乱叩,徘徊观望,一眼瞧见了挂着那块木牌,上写有中国字。仔细瞧时,见是“送信、收帐人等,概由后门出入。行主持白”几个行体半草字,想要问后门在那里,又苦没个人进出,无从探问。正在没做道理处,忽见玻璃门呀的推开,咭壳咭壳跑出两个外国人来,吓得金哥退步不迭。这一慌,倒慌出个急智来。心想:既说后门,谅总在后边了,我只沿着墙兜过去是了。兜到那边,果见另有个门口,规模倒也不小,门口挂一块黑漆金字小招牌,大着胆走进去,左右张望。见洋房的百叶窗尽都开着,玻璃窗却没有开,不知从那条路进去。暗说不好,这所在不好瞎闯的。徘徊了一会,又不敢声唤。恰好几个挑夫,拖着扁担往里飞跑,直跑进旁边那扇小门里去。金哥跟随进去,见门口也有一块小招牌,写着正记洋行帐房六个字,下底又画着一只手,伸两个指头望门里指着。走到里边,见两行都是高头柜台,约有二三十个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等候多时,没个人来询问。只得拣一个年轻学生,表明来意。那学生把金哥打量一回,随手把壁间绳头抽了两抽,就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学生叫“去喊小钱来,说有人在找他。”打杂的去后,金哥掩在一边。等了个不耐烦,方才见钱耕心穿着淡竹布长衫,长衫上另罩着个女人饭单似的东西,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即溜跑到帐房,连问:“是那个,是那个?”一见金哥,怔了一怔,随说:“是你呵,几时来的?我们楼上去坐坐罢。”金哥回说“前天到的。”跟着耕心,穿过帐房,转两个弯,才是楼梯。耕心叫脚步放轻点子,两人蹑手蹑脚,蹭到楼上。耕心推开一扇小门,悄说:“就这里坐坐罢。”金哥举眼瞧时,窄窄一角外国房子,很像截断巷堂一般,满地上七横八竖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靠窗一只板支的半桌,—只骨牌凳。金哥道:“你一竟得意呀。”耕心慌忙摇手,叫他不要说话。一面摸出—支香烟,划支自来火,敬给金哥。金哥慌忙起身来接,正要告诉他家里有信,忽听淅铃淅铃淅铃铃一阵铃响,大有似乎闹钟报时刻的声音。耕心跳起身,慌说:“你坐会子,我去去就来。”说毕,掩上门匆匆去了。这门外常有外国人进出往来,履声壳壳,吓得金哥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一声都不敢声,一喘都不敢喘。好一会,耕心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洋瓶撩在地下,嘱金哥:“再等会子,完结快了。”仍匆匆掩门而去。金哥一枝香烟已经吸完,瞧桌上时,见七横八竖乱堆着几本书,翻来看时,却是《粉妆楼》、《珍珠塔》、《杨家将》、《五虎平西》之类,随手拿一本看了一会,才见耕心进来,已另换了呢(衤满)马褂,时路行路,连缎鞋小帽都崭然一新。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外边去谈罢。”一手让金哥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依旧经由帐房,转出旁边小门,沿马路一径行来。金哥才说:“府上老太太,有封信托我带来,那里晓得耕兄竟贵忙得很,现在可能交给你了。”说着摸出信来。耕心连称:“费神的很,费神的很。”接过信,也不拆看,只向袋里一塞,—面道:“你不晓得,今天还是礼拜六呢,倘是闲常日子,总要下午五点钟敲过才有空,你来的总算还巧。”金哥道:“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耕心道:“也有限的很,工钱只有得十六块洋钱,连外快并算,强强三十块左右。”金哥舌头一伸道:“毛三十块钱一月进益,还说有限么。我要做到近十个月呢,像我在里头,总算出息很好的了,却只有四吊大钱一月。”耕心道:“倒是你好呢。你虽赚得少点子,在里头没甚费用,倒来得实惠。上海地方,可比不得内地。场面是要绷的,应酬是罢不来的,洋行里又没有饭吃,烟茶一切都要自家破钞。夜里又要另租房子,行里是不能耽搁的。一样样开销下来,能剩有多少。”金哥道:“那是我们如何晓得。”耕心道:“你今回怎么忽地到上海来,可是白玩玩,还是另有什么贵干?”金哥道:“没有事怎地会来,我是特陪阿姊来找姊夫呢。”耕心道:“令姊丈也在上海做生意么?”金哥道:“来了足有四个年头了,他在祥记火腿栈做帐房。”耕心听了祥记火腿栈五个字,心里忽然一动,问道:“这祥记火腿栈,不是开在洋行街的么?”金哥道:“正是在法租界洋行街。”耕心道:“祥记里老大马静斋,他的女孩子生的异常漂亮呢。”金哥道:“你怎么认识的?”耕心道:“岂但是认识。”金哥道:“难道还有别的交情么?”耕心道:“岂但是交情。”金哥道:“奇了,人家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你会晓得,那总是认识的了。又说是不止认识,进一层总是有过交情的。又说是不止交情,到底是什么呢?可真玄煞我了。”耕心道:“我与你是从小轧到大,总算得着老朋友了。难道我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金哥道:“你这人是个色鬼,从小喜欢轧在女孩子队里扰的,扰得女孩子打着骂着,你还伸伸舌头得意的了不得,害的女孩子母亲都咒骂你小溅死,轻骨头,我怎么不记得。你这会子到了上海,做了生意,难道老脾气还没有改掉么?”耕心道:“脾气如何会改,要改除是直脚。你我老朋友,今天横竖没事,就不妨同你仔细谈谈。”当下同到宝善街得和馆,上楼拣副座头坐下,要了两壶京庄,几个碟子,小酌起来。金哥问耕心:“你在上海怎么的扰法?”耕心道:“上海地方,玩耍所在,真是多不过。分起门类来,一种是出官的,一种是不出官的。出官的就是长三堂子、么二堂子、野鸡堂子、花烟间,大家都晓得的了。不出官的,却有台基、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等几种。在上海几个老白相客,也都知道。我于这出官不出官两种里,已玩的不要玩了。现在却有一种翻新花样的白相所在,真是独辟一径,另有一功,新鲜的了不得。”金哥道:“怎么翻新花样?是官派不是官派?”耕心道:“自然总不是官派了。说他台基,又不像台基。说他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不用说得,更离得远了。那台基是专管人家拉马的。”金哥道;“甚么叫做拉马,敢是开台基人兼做马夫的么?我昨天经过泥城桥一家大马房,叫作龙飞的,见里头一大片空场上,二三十个马夫,都拉着一匹马在那里兜圈子,衔头接尾,走成个拷拷儿相似。想来就是拉马了。”耕心一口酒刚喝在嘴里,听了这话,不觉笑的喷了出来。金哥悄然道:“怎么好笑,我讲的没有错呀。”耕心更笑得弯腰打跌,好一会才道:“谢谢你不要说这话了,你没有到过上海,小说总也见过的。有部新出的《最近女界秘密史》小说,拉马的事情叙述得要算清楚了,你难道没有瞧过不成。”金哥道:“甚么《最近女界秘密史》我在湖州听都没有听人家讲过。”耕心道:“怪不得你这样不开通,连这点子新知识都没有。现在瞧新小说,是最要紧一件事情。一切稀奇古怪新鲜事故,新小说里头竟没—件不有,并且都载叙的明明白白。就是我方才说的那部《女界秘密史》是三大秘密书里头的一种。”金哥道:“甚么三大秘密书?”耕心道:“就是上海鸿文书局出版《上海秘密史》、《女界秘密史》、《官场秘密史》三种秘密小说。《上海秘密史》专讲上海地方各种说不出、料不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女界秘密史》是专讲女界的。《官场秘密史》是专讲官场的。”金哥道:“我都没有瞧过。”耕心道:“你没有礁过,所以就把溜马错认做拉马。你瞧见的乃是溜马,并不是拉马。驾在马车上的马匹,闲着时光尽他闲着,那马就要生病,所以小马夫牵着马不住的跑来跑去,名儿就叫溜马。拉马是做媒的别名,凡到基台上玩耍,没有相好,开台基的就替你四路八方去喊人,喊了来尽你拣选。或是只喊一个人来,竭力替你撮合,那通叫做拉马,又叫做拉皮条。碰和台子,明说专备人家碰和的,里头陈设也同堂子差不多,也有绝漂亮的女子出来应酬,只要钱多,其实也可以住夜。现在珊家园这家,却奇怪的很,门口挂着公馆牌子,照他场面儿的阔绰,一定要猜是大台基。其实倒又并没拉马,人家跑进去,总是赌为正庄,人物却没有台基的庞杂,走的几个都是上海的表表者,在商界里头极有名誉的,男男女女都有。跑进去适意是极适意,舒徐是极舒徐,你要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钱花的也异常利害。今春初我们湖州一个富翁,就在这地方花掉了十三万银子呢。”金哥惊道:“竟花掉了十三万银子,是怎么样花的?”耕心道:“无非是赌之一字,他们叉起麻雀来,五百块底,一千块底,没什么稀罕。弄得高兴,五千块底,一万块底,也要碰的。自然输起来就要十多万乱输了。并且他们叉麻雀,又不是规矩的,抬轿子是常有的事。动不动还要三吃一,你想怎么能够不输。”金哥道:“照此说来,是开赌的了。”耕心道:“也不止是赌钱一样,你喜欢女色,他也有。他这地方,原是男混女杂的。不过原要你自己放出本领来吊膀子,会吊膀子就能够玩耍,不会吊膀子,只好瞧着人家开心。他这地方,凡是上海阔公馆里头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没一个不到。我曾经替他取过一个名儿,叫做吊膀子总会,倒确切得很。”金哥道:“吊膀子又是什么?”耕心笑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懂,也会跑到上海来。吊膀子就是轧姘头的别名。”金哥也笑道:“轧姘头竟爽爽快快说轧姘头,怎么也起起鬼名来。吊膀子不吊膀子,弄这许多玄虚。我且问你,这吊膀子总会是不是就是甚么女总会?听说上海有个女总会,是开在珊家园。你说吊膀子总会,可就是这个。”耕心道:“不是,珊家园的女总会,早消灭多时了。”金哥道:“现在可还有?”耕心道:“有是有的,不过不在珊家园罢了。现在女总会,开设的地方秘密异常,开在一家纺纱厂里头,真是人不知鬼不觉,那些巡捕房里的包打听巡捕,见了这样规模宏远的大工厂,休说去拿捉,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儿。”金哥道:“这也巧极了,只是你怎么能够认识马静斋的小姐呢?”耕心道:“自从珊家园有了这吊膀子总会,上海几个会玩的人没一个不去玩他一下子,我也跟着朋友进去见识见识。”金哥道:“你也赌钱么?”耕心道:“我那里赌得起,一年赚下来的钱也不够一副牌的输赢。好在这地方不赌钱也可以,我不过是瞧瞧,不意就碰见了马静斋的女儿。说也奇怪,那马小姐初次会面,就蒙他十分有情,似笑非笑的向我连丢了四五个眼风。我眼珠子溜到他身上,他眼珠子齐巧也溜到我身上,我们两对眼珠子、四条烁亮的眼光,齐巧射成了交互线,我就乘便走过去,走到他身旁,半真半假的同他攀谈,十句中居然蒙他也回答了二三句,我就约他一枝香吃大菜,多蒙他竟点头应允。就吃大莱时光。盘问他,才知是马静斋令爱。金哥弟,我钱耕心是个光身子,可是瞒不过你。我在这种地方吊吊膀子,并不光是贪色,也无非在经济上边谋点子贴补。”金哥道;“上海风气行倒贴的么?那真便宜透顶了。又有得开心,又有得钱用。”耕心道:“你休要羡慕,那也是本领挣来的,颇非一朝一夕之功。不信时,你去试试就知道了。”金哥道:“我倘然有朝在上海做生意,一定投拜你为师,请你教导教导。”耕心道:“照你这点子聪明,如果肯留心学习,出道起来,倒也是员健将。”金哥听了,眉飞色舞,好似当时已经学习成功了一般。耕心又道:“我晓得马静斋是祥记火腿栈经手,必定有点子想头,心里高兴的了不得。吃过大菜,又陪他新舞台去看戏,他才问我姓名,并做什么生意。”金哥道:“你自然总直言奉告了?”耕心道:“我告诉了他在洋行里当西崽,他还肯同我要好么。”金哥道:“你怎么说呢?”耕心道:“我告诉他姓王,名字叫心耕,在正记洋行做翻译,赚一百块钱一月,行里的总买办就是我嫡亲哥子,家里有着五十多万家私,却都是哥哥掌管着,只要我一成亲,可就要分家了。两人哈甫,我就有二十五万家私稳稳到手。”金哥笑道:“亏你吹这好大的牛皮,被他打听了出来便怎样?”耕心道:“打听了出来怕什么,我说的是王心耕,我横坚不叫什么王心耕。”金哥道:“竟会调这样的枪花,佩服佩服。”耕心道:“住在上海滩上,不调枪花是不能过日子的。全靠枪花大,日子才过得快活。我吹了一泡子牛皮,他竟相信的了不得。看过戏,就同他到鹿鸣旅馆住了一夜,从此总算有过相好了。就这夜被我一阵甜言蜜语,哄到来伏伏贴贴。后来小房子也是他去租的,一切开销也是他的,连我的零用费、衣着都是他一个儿供给我。现在我和他知己得一个身子相似,所以告诉你不止是认识,不止有交情,你明白不明白。”欲知赵金哥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再表。 第十二回 梅心泉发起国货会 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话说赵金哥听了耕心的话,就道:“你前后没有老婆,既然这么着要好,何妨就娶了他呢。”钱耕心道:“约约乎,动都动不得,动都动不得。”金哥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我可真不懂了。膀子既然吊得,姘头既然轧得,娶他回去为甚又娶不得?”耕心道:“你那里得知,他这么一个人,休说他不肯嫁我,就便肯了,我可供养得他起?供养不他起,并且他现在并不晓我是叫钱耕心,只晓得我是有二十五万家私的王心耕,停日子有家私的王心耕,变了光身子的钱耕心,如何答应得来。我现在也不过图个眼前风光呢,谁承望同生合世。”金哥道:“你倒会得开心,可肯带我去瞧瞧?”耕心听了,并不回答。只把金哥上上下下的打量。金哥道:“你瞧我做什么?”耕心道:“老弟,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穿了这身衣服,满脸土气,满身土派,跑到玩耍地方去,不怕人家笑话么。”金哥道:“难道随便走走,也要预备的么?”耕心道:“怎么不要预备,眼前服备两个字是很时髦一件东西。朝廷立宪,先要预备。做官的人,也要服备,候补就是实授的预备。我们吊膀子,难道不要预备的么。”金哥道:“果然果然,兄弟的敝东是个秀才,他是吃乌烟的,现在听说上头在提议禁烟,他就大烧其土。人家问他做什么,他说:‘我预备戒烟呢。’人家道:‘奇了,戒烟就是不吸鸦片,为甚又烧这许多烟膏?’他道:‘原说预备呢,又不是眼前就戒绝,我本底是出去开灯的,现在预备戒烟,就在家里头吸了。’这是一桩。还有,小敝东很喜欢赌钱,今年年头上牌九里连输了六百多块钱,敝东大怒,管住他不许再赌钱。小敝东也说:‘我也知道赌钱没甚味道,从今后再不去赌他了。’那知吃过饭,有朋友来和他叉麻雀,他又去了。敝东恨极,问他:‘你说不赌,为甚又去叉麻雀?叉麻雀不是赌钱么?’小敝东道:‘我也是预备呢。现在先不推牌九,麻雀原是要叉的。’这就教预备戒赌。”耕心道:“你能够明白就好了,这吊膀子一道,看看是没甚希奇,学起来倒也颇非容易。那预备功夫,第一先要预备功架,走路有走路的功架,讲话有讲话的功架,功架练好了,然后再讲究衣裳,不然衣裳恁你再华丽点子,那副土头土脑的气派不改掉,女人家也不肯来亲近你。”金哥道:“只要我在上海做生意,就慢慢预备起吊膀子功夫来也不晚。”耕心道:“你现在还预备不着吊膀子,先要预备到上海来做生意。到了上海再预备吊膀子罢。”金哥道:“倘也要像立宪般预备到九年功夫,老也要老了,还吊甚么膀子。”耕心道:“你通只二十来岁的人,再过九年,也不到三十岁,怎么说老呢。”金哥道:“怎知我活得到九年,活不到九年。不要白预备了几年,福没有享到手,累到先受的不堪呢。”耕心道:“那是不能这么着想的。”金哥道:“珊家园这玩耍地方,是那个开办的?”耕心道:“说起此人,倒也不是无名之辈,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周介山。”金哥记在肚中,两人谈谈说说,一时酒足饭饱,由心耕会了钞。出了得和馆门,耕心道:“你还到什么所在去?”金哥道:“我想到姊夫店里去转一转。”耕心道:“很好,我们就此分手罢。碰着再会,碰着再会。”金哥道:“我还有句话要同你讲。”耕心问:“什么话?”金哥道:“你替我留心着,不论有什么生意,得便替我吹嘘吹嘘。”耕心应说知道,两人点头作别。 金哥走到祥记,达卿问他饭吃过没有?金哥回说:“已经吃过,在馆子里吃的。”达卿也就不言语了。金哥又住了一天,向姊夫算清了帐,自乘船回湖州去了。达卿送金哥下船后,见时光已不早,慌忙回到店中,恰好春泉、静斋巧巧的都在。春泉一见达卿,就道:“达卿你肯入会不肯入会?”达卿茫然道:“入甚么会?”春泉道:“国货会。”达卿道:“甚么国货会?晚生没有晓得呢。”静斋道:“东翁这么说,叫达翁怎地会晓得?达翁,我来告诉你。这国货会,是梅心泉、钱瑟公两个人发起的。立会的宗旨,是劝本国人购用本国货的,藉以挽回本国的利源,保全本国的国命。”达卿道:“怎么叫做国命,倒没有听人家说过。”静斋道:“心泉说,人有人的性命,国也有国的性命,人是靠着血活命,国也靠着血活命,国的血就是国财。现在我们中国的国财,差不多被外国人快要吸干了,这条性命如何保得住。国命一绝,我们国里头的人,也都不能活命了。我们为自家性命起见,就不能不先救国命。兄弟发起这个会,并不是图名,并不是图利,无非为拯救大众性命起见。其实也并不光是拯救大众性命,中国人都死绝了,我梅心泉一个儿也不能够独活。简括讲起来,我发起这个会,无非为救我梅心泉一个儿的性命。众位入这个会,也无非为救各人自己的性命。兄弟发起这个国货会,人家叫我好也罢,叫我歹也罢,我都不管,我只巴望这个会发达。这个会一发达,中国就会富起来,我梅心泉就被众人骂煞,也都情愿。众位可晓得现在中国的大患在什么?并不在政治的不良,兵力的不盛,坏来坏去,就坏在本国的人不肯用本国的货,到街上去一望,店家所陈设的那一件不是外国货。到人家家里头去一望,那一家没有外国货。夜里点的是火油,装的是洋灯,洋灯火油都是外国货,做衣服的洋布、洗衣服的洋胰脂,又都是外国货。其余洋伞、洋烛、洋线、洋钉、洋磁、洋火、洋铜器具,那一件不是外国货。现在更有了香烟、雪茄、洋酒、洋糖、咖啡以及一切洋点心,几位时髦朋友,睡定要睡铁床,吃定要吃大莱,头上戴的是洋帽,脚上穿的是洋靴,更造化外国人,多嫌点子钱。你去想罢,这么弄下去,中国就是金子铸的,也要弄穷了。并且国货没有销路,必定渐渐消灭,做这行业的人,一旦失所依靠,衣食无着,不做盗贼做什么。所以近几年来,各处盗贼,一年多似一年,就为这个缘故。现在要救中国很容易,不必讲甚么立宪不立宪,只要大家齐心都用本国货,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了。这一席话,就是梅心泉方才讲说出来的。你听了如何?到底愿意入会不愿意入会?”达卿道:“入会怎么样入法?”静斋道:“那是很便当的,入会只要签一个名字,并不要纳什么会费的。现在会里一切费用,都由梅心泉、钱瑟公两人垫付。”达卿道:“会里头怎么个章程?”静斋道:“章程也很简便,总之一句,入会后不准再购用外国货,以前买的不论。”达卿道:“倘再购买,可有惩罚的章程?”静斋道:“初犯是劝告,再犯也是劝告,劝告过两回,原旧不改,本会便把此人斥革出会,把此人的姓名籍贯职业刊登各报,宣示中外,以后本会会员便不与此人通庆吊、通钱财、通生意。”达卿道:“哎哟,章程竟这么的严厉。譬如我入会犯了规,这里的生意先要做不成了。”静斋、春泉齐说:“那是自然,谁叫你犯规呀。”达卿道:“光说不许办洋货也难,那洋货的范围广阔的很,有几样中国是没有的,少倒又万万少不得,怎样呢?”静斋道:“那是指出的书籍、药品、机器都在特别品里头,购买是不禁的。”达卿道:“洋钱、钞票禁用不禁用?”静斋道:“这个也只好通融着,总要等会务发达了再议。”春泉道:“达卿到底赞成不赞成?”达卿道:“事情是好事情,几时成会,我准定入会是了。”春泉道:“你肯入会好极,会已经成立了,就请你签名罢。”说着,静斋拿出一本签名簿来。达卿见本店几个同事,上边都有名字,遂提笔来写了一行道:“孙达卿,湖州人,年三十二岁,火腿业,于某年某月某日由马静斋介绍入会。”随在下底签了个字。春泉道:“本店众店友都是同会会员了。”达卿道:“梅心泉这个名字熟的紧,他是何等样人?”春泉道:“此公是个奇士,一生武艺胜人,文才出众,有了这点子本领,偏不肯在名利场中争点子生活,又不肯高举远引湖海逍遥,同着他夫人住在马律司路,他地方上公益事情,从不肯预闻的,独是这回国货会的事,偏又这样的高兴。”达卿道:“事情果然是好事情,只恐外国人要来干涉,那就未便了。”静斋道:“我也虑到这一层。梅心泉说‘不要紧,我们这个会并不是抵制洋货,是提倡国货。外国人虽然强暴,究不能禁止本国人购用本国货。所以本会的名儿,特题叫国货会。’”达卿道:“这个见解高的很,我真没有见到。”正在讲话,忽见阿根进来道:“老爷姨太太请你回公馆去,说有要事商量。”春泉问:“什么事?”阿根道:“小的不仔细,只是瞧姨太太情形,好似很着急呢。” 春泉听说,慌忙坐马车回公馆。下车上楼,见房里头有个二十来岁小伙子,同太太正坐着讲话。春泉心里,不觉老大不自在。姨太太依旧没事人似的,舒舒徐徐的开言道:“你回来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了。”回头向那小伙子道:“福生弟,这就是你姊夫,过来见了。”这小子慌忙抢步上前,作揖相见,口称姊夫。春泉道:“你是何人?”姨太太接口道:“都是一家人呢,不碰头就不认识了。他是我的中表兄弟,叫袁福生。此番特来瞧瞧我,还有点子小事情要烦及你。”春泉方才明白,彼此归了座,就问:“从那里来?”袁福生起身回说:“新从苏州出来。” 看官,你道袁福生所遭的是什么事情?说出来真堪发噱。原来袁福生家住苏州养育巷,祖上以私娼发的迹,挣下了四五万金。福生上有一兄,名叫寿生,现在仍旧在做白蚂蚁,贩卖人口度日。福生是改做放印子钱生意,这两年倒也着实多几文。弟兄两人合并算来,差不多有到六七万光景。光算福生名下,也有三万多呢。福生近日忽地发起念头来,要娶一个老婆。四处托人做媒,就有个惯于做媒的王老太走来说:“三多桥有个年轻寡妇要嫁人,品貌生的俊不过,可要去瞧瞧?”福生道:“是寡妇么,好不好呢?”王老太道:“有甚么不好,寡妇和姑娘也差不多。苏州地方风俗,你还有甚么不知道,姑娘那一个是原生货,几个坏透的姑娘,还不及寡妇许多呢。倒是寡妇老老实实,恁他再醮得回数多,究也数得清的。”福生见说得有理,随答:“且待瞧过了再谈罢。”王老太恐拖长了日子要不成功,恿怂他马上就去相看。福生被他缠不过,换了身时路体面衣服,跟随王老太,同到那里。恰值这寡妇站在门口闲望,福生举眼瞧时,见他黑漆似的头发,白雪似的面孔,亮晶晶眼睛,血滴滴嘴唇。那皮肤白嫩中还泛出点子淡红来,宛如杨妃醉酒一般。却是天生成功的。并不有甚么脂粉渲染,身上黑布棉袄,黑布白滚边的裙子,那个发譬,梳得乌油滴水烁亮精光。却并没有半支簪饰,只插一只白骨簪子,愈显得风流飘逸,潇洒不凡。王老太紧行几步,走到那妇人身旁,咬着耳朵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妇人就把水汪汪一对秋波,向福生只一溜,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福生被这一溜,神魂儿就从顶门上嗤的出来,跟着他眼光,直飞向妇人身上去了。连那妇人说‘一起里头来坐罢’那句话都没有听得。王老太道:“福生,人家请你里头坐呢。”连催两遍,依旧没有听得。王老太把他拖进门来,笑问福生的魂灵儿到了那里去了,福生方才醒过来,不觉也自好笑。走进门坐下,凡房屋的大小东西的陈设都没有晓得,连他们讲的话,也一句没有听明白。因为他一双眼睛,呆痴痴跟牢着这妇人,一瞬都没有瞬过,妇人走到东,他就跟到东,走到西他就跟到西。后来回到家里,王老太问他:“这位娘子好不好?”福生道:“还有甚么说,好是好极了,只恐他不肯嫁给我。”王老太道:“你要他时,包在我身上,可以成功,只不过多费点子唇舌罢了。”福生道:“我总晓得的,事情成功后,总大大的酬谢你。”王老太道:“酬谢倒也不在乎,我们都是老乡邻,帮帮忙是应得的。你可晓得这位娘子是何等样人?”福生道:“总是天仙临凡,不然再不会这样标致的。”王老大道:“天仙是何用说得,只是面庞儿的俏俊,苏州城里应推他为第一。命运的艰苦,苏州城里也应推他为第一。这位娘子,四岁上就没了爷,挨到十一岁,苦命的娘又死掉了。仃伶孤苦,没依没靠,由娘舅做主,攀给人家做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折,熬到十六岁上,刚刚要熬出头来,那知没有成婚的丈夫又死了。翁姑作主,拿他配给小叔子为妻,兄终弟及,倒也是一双两爱。不意天不由人,成婚不到一个月,他丈夫忽地急病身亡。他这时光只有十六岁呢。翁姑见他年轻貌美,硬把他嫁出来,嫁给了当更的阿新。这年三月里,桃花坞王公馆贼偷,阿新被贼子敲断了筋骨,将息不到半个月又死了。阿新又是没家当的,势又不能不嫁,恰巧藩台衙门里总书金老爷看中了他,娶他回去做小老婆。不到三个月,金老爷又坏了事,充军黑龙江。金奶奶做主,把他卖出来,卖给沈二爷为妻。沈二爷本是个痨病鬼,近不得女色的。所以不到两月,又到阎王老子家去了。沈二爷有个侄子,是做裁缝司务的,当下挽人来关说,婶母侄子配成了夫妇。不意沈裁缝成婚不到半年,有个学生意的,为司务打了他几回,遂起意不良,把人家的绸缎细毛衣料卷了个精光,逃之杳杳,沈司务一急,心痛旧病复发,医药罔效,又呜呼哀哉了。第七次再醮,才嫁到现在这赵阿兴。赵阿兴总算最长久了,两口子合了一年零两个月,这位娘子通只有十八岁,已经再醮过七回了,你想他命苦不命苦。现在地方上几个刻薄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带煞桃花。”福生道:“照他这模样,莫说是带煞,就比煞还利害点子我也不怕,我就今天娶他进门,明天窆辫子,也都情愿,你尽管替我去说。”王老太道:“福生,你是不会死的,我老太婆是晓得的。”福生愕然问故,王老太道:“这位娘子,生了这样一副相貌,总也要福气消受他的。随随便便的人那里消受得起,折也要折杀快了。像你是年纪又轻,相貌又俊,家纪又富足,样样完全,这个福气不是你配享还有那个配享。”福生被王老太一阵马屁,拍得嘻开着嘴,再也合不拢来。当下向老王太说了无数费神仰仗的话。王老太做媒人是做成了精的,一张利口,悬河似的,什么事不成功。何况这顺顺当当直直爽爽的事,自然一说成功,没什么波折了。行过六礼,选好吉期。到了这日,袁福生发帖请酒,悬灯开贺,热闹情形自不必说。一般也用嫔相喜娘,鼓吹炮手,迎娶也用着彩舆,堂中也点着华烛,悉照头婚正配排场,十分的认真。亲戚朋友也来的不少,见了福生都打拱贺喜,口称恭喜不止。福生头戴顶帽,身穿袍套,脚登缎靴,上下焕然一色的新郎打扮,满脸春情,一身喜气,那副得意情形,真是描也描不像,说也说不出。只有一桩作怪处,他那位令兄寿生,碰着乃弟这样大喜日子,见着乃弟这副得意情形,却背着脸不住的冷笑。人家劝他喝酒,他也不喝,只向人家道:“你们瞧老福快活么,不要太快活了,不快活的事就要来呢。我恐他停会子,哭也来不及呢。”人家就道:“令弟的快活,就是你的快活,你们手足一体,何分彼此。”寿生道:“我果然快活,他如何快活得着。你们瞧着是了。”众人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不便细问,只得胡乱应着。一时鼓吹放炮,哗说“彩轿到了,彩轿到了。”寿生此时也穿着靴帽抱套,帮助乃弟应酬。听说彩轿到了,霍地站起身来,直迎上去。众亲友暗下谋道:“这大伯子竟恁地起劲。”说话未终,吹吹打打,彩轿已迎进门来了。众人簇上去看,见彩轿拾进中堂,喜娘扶在轿旁,两个迎花烛的,早手执纸煤把花烛点上,两个喜娘就来开轿门,搀扶出新人来。嫔相喝唱请新诗,就有两个孩子拎着灯笼往内去请。正这当口,寿生飞步上前,走上红毡毯。嫔相只道是新郎,就喝唱行礼。两个人参天拜地,男女交拜,妻时间大礼行毕,牵着红绿巾,送入洞房去了。这一来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弄的众亲友都莫名其妙,到底是乃兄娶亲,还是乃弟娶亲。福生听得鼓吹声音,走出来瞧时,新娘已被乃兄簇拥进房去了。众亲友围问:“今天到底是令兄大喜?是尊驾大喜?我们吃喜酒都吃得不曾明白。”福生道:“是小弟的婚期,众位为甚这样询问?”众人道:“奇了,既是尊驾大喜,为甚结亲的倒又是令兄,我们真不懂了。”福生惊问:“你们讲点子什么?”众人道:“有甚什么,你令兄早已代你做过亲也,我们正在议论。帖子上写的是你名字,结婚的却是你令兄。想你总是学那新法代表名色,公举你令兄做结婚代表呢。”福生听了,惊得日定口呆,半晌才问:“这两个狗男女那里去了?那里去了?”众人问他:“你指谁狗男女?”福生道:“还有谁,自然是袁寿生这狗男女。”众人道:“你令兄正和你这位新娶的令嫂在新房里行合卺礼呢,你做小叔子的也应去贺贺喜,暖暖房。”福生忿火中烧,摆脱了众人,直闯向房里去,要同寿生拼命。众亲友忙着拦劝,死活把他拖住了,他还拼命的挣持。寿生听得,跳出房来,指着福生道:“你发了疯不是,这样的胡闹。”福生还骂道:“你这畜生,你骂我发疯,你自己才发了疯呢。我娶的老婆,你为甚硬占去。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我和你到外边去讲,请大众评评,到底是谁的不是。”寿生道:“众亲友都在此,叫大众听听,天下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占你老婆做什么,这是我照应你呢。”福生道:“我娶来的老婆,你现现成成结了亲,还说是照应我,请你说出个道理来。”寿生道:“这妇人名叫带煞桃花,命是硬不过,娶了来就要被他克掉的。以前已经克掉七个丈夫,这回是第八次再醮了。尚在别人,也不干我事,死掉一百个只当得五十双。你是我自己兄弟呀,活剥剥眼见你被人家克死,叫我心里怎地过得去。我的结婚,并不是要占你老婆,无非为救你性命起见。”福生道:“好哥哥,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我做兄弟的不肯领你盛情。你怕我被人家克煞,你自己不是性命么。”寿生道:“你又糊涂了,我已经娶过老婆,生过儿子,现在是续弦,就命硬点子的妇人,也不要紧。就是克煞,儿子也有了,终不至于绝后。你是头婚,自应得娶一个处女,没的倒娶一个八婚头。并且婚姻事情,原要两相情愿,才能够长久。你现在去问问新人,他到底情愿做你的老婆,还是情愿做我的老婆。”福生道:“也好,我就去问他,问了出来,他肯嫁我,你便怎样?”寿生道:“他如果肯嫁你,我自然退回大伯之列。”福生道:“那是不准赖掉的。”寿生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就请众位亲友做一个见证。”众人齐声应允跟福生到新房,面向新娘。问了四五遍,新娘只是低头不语,弄的福生急了,央告道:“好人,肯不肯,只求你一句话呢,请快说罢。”新娘才抬头道:“我也没什么肯,没什么不肯,只晓得那个同我行结婚礼,那个就是我的丈夫。人好欺骗,神明是不好欺骗的。方才拜天拜地,空里头都有神明瞧着的。”福生兴透透询问,问着了这句话,宛如当头浇着一盆冷水,满肚皮说不出的不快,只得再去向寿生讲话。寿生道:“那可不能够怪我,这是他自己不肯。”福生道:“休想,我钱也费去不少,你倒写写意意落现成,人容你天也不容你。”寿生笑道:“老弟你休指出天来吓我,我是吓不倒的。天老爷管理天晴雨落,忙的了不得,那有工夫来管你我这种小事。你倘是好好与我商量,用掉这几个钱,我或者还肯偿还你,这样穷凶极恶,就是有钱我也不高兴呢。”众亲友见兄弟两个说戗了口,大家忙着打圆场。你也劝,我也劝,好容易劝得两个人都答应了,叫寿生赔偿了福生的费用。初时福生还不肯答应,后来娘舅出场,应许替福生做媒:“包在我身上,娶还你一个标致老婆。”福生碍于娘舅情面,才委委屈屈答应了。此事完结后,众亲友纷纷议论,说这妇人既然许嫁了福生,为甚中途忽地变卦,此中未免可疑。一人道:“此事我早知道的,寿生与这带煞桃花本有花头的,两个人打得火一般热,只有福生这瘟鬼没有知道,妄想娶他做老婆,却倒造化了寿生。寿生和这妇人,两下里预先约定了,故意干这出奇的勾当,寻寻老弟开心。福生娶老婆,娶老婆,倒娶了个嫂子家来,真是千古未有的大笑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 第十三回 推星命乱道胡言 煮人肉毁尸灭迹 话说袁福生经亲友劝住后,心里终是不服,遂趁轮上海来,告诉梅雪轩的父母。晓得梅雪轩已经嫁人,所以也来告诉一声。梅雪轩听了,很是气不过,遂请春泉回家,同他商量个报复的法子。福生把这节事倾筐倒箧,说了个尽尽。姨太太问春泉:“可有法子好想?”春泉摇头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告到当官去,也属徒然。”福生道:“讲到官,现在吴县陈大老爷,真是个再世龙图、清朝海瑞,清是清到一等,明是明到极顶。他曾经审过一桩瞎子算命案,远近没一处不知道。告到他那里呢,我也未见得会输。只是自己兄弟,定要经官动府,好似爷娘面上对不起点子。”春泉脾气最欢喜听讲奇闻异事,(缺3l9字)听福生扶着孩子进来,杨裁缝请瞎眼先生坐了,把经魁的年庚生辰说给了先生听,瞎子就问左造呢?右造?杨老太婆回说是左造。瞎子把指头默默轮算一回,开言道;“奇怪,奇怪的很。”杨裁缝夫妇,见瞎子先生发出惊讶之语,愕问:“先生何故发惊?瞎子道:“我做了十多年星家,手里头推算过的命,少说些总也有一万几千个,却从没有碰着过这样的奇格。有三重木,两重火,一重土,缺金,缺水,为人必定性气刚强,不肯受人节制,尊长向他说的话,十句里没有一两句肯听,却又聪明伶俐,十个人没有他一个的智识。”杨老太婆点头道:“准的很,先生差不多就在我们家里跑出来的。”瞎子道:“靠着聪明,不免就要为非作歹,乱走胡行,相与的朋友,总是歹人多而好人少。却喜从没有碰着过一回失败事情,这都缘性气虽刚,胆子最是小不过。自一岁到九岁,平稳快活,毫无波折。十岁上小有风浪,十一岁红鸾星照命,理应见喜。见过喜没有?”杨老太婆道:“没有,他定亲是十岁上定的。”瞎子道:“在几月?”杨老太婆道:“十二月二十五日放定的。”瞎子道:“这就是十一岁上了,这年是闰年,十二月二十三交的春,交过春就算明年了。十一岁到十七岁,这七年工夫,一帆风倾,真是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十八岁天喜临头,理应见喜。”杨老太婆道:“喜是见过的。”瞎子又道:“今庚十九,适遇金星照命,金克木,恐于本造有不利。立秋后,金令当权,须当格外谨慎。这个难,大有性命出进,倘然躲得过,此后福寿绵长,不可限量。二十岁走进眉运,就要得遇贵人提拔,二十四岁走入眼运,此后都是顺运,财有百万,官居二品,寿至七十八岁,主有三子送终。”说毕弹着三弦,拉长调子唱了一会。临走时又再三嘱咐:“立过秋,须要小心。”瞎子去后,杨老太婆和媳妇戈氏,都异常恐惧。杨裁缝倒也不过如此,见老婆和媳妇吓得脸都失色,笑道:“你们去上这瞎子的当,他不过是瞎说呢,那里就会真有什么意外。”说着,经魁也恰回家,见众人呆着脸讲话,就问:“你们讲点子什么?”杨老太婆道:“才叫先生替你推算命禄,说你今庚流年很是不利,立秋后要遇大灾,很有性命出进。”经魁道:“真的么?”戈氏道:“先生说得怕的很,什么交了秋,就有性命之忧。我想倘然能够替时,我情愿代替你,你是死不得的。爹妈通只生你一子,又没有三兄四弟,要有个好歹,叫谁来奉养爹妈。不比我终是个女人家,死了又好续娶的。”杨老太婆道:“生死是注定的,如何代替得。俗语说得好,先注死,后注生。”经魁道:“那如何是好?我今年通只十九岁,非但舍不下爹妈,就是你我也舍不下。我与你成婚到今。虽不过六个多月,却从不曾面红面白过,一竟和和气气过下来,叫我一朝抛掉,我口眼也不肯闭的。”杨裁缝道:“算命先生的话,那里作得数,也不过一半信他真,一半信他假罢了。”经魁道:“算命相面,无非是问灾不问福,他们的口,说好是不见得准,说坏却是准不过。”杨裁缝道:“你小心点子是了,现在是六月,出月就是秋季了。”经魁道:“哎哟,我死日这样的近,竟做不到几天人了,怎样是好?怎样是好?”杨裁缝道:“我的儿休慌,俟再有算命先生过,再喊进来推算推算,看是那一个准。”杨老太婆道:“今天这先生倒也准的很。”戈氏道:“公公的话不错,等有先生过,再喊进来比傍比傍,或者今天这先生算错了,也未可知。”说着,又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命牌声响,经魁道:“这不是先生么,快请他进来,快请他进来。”杨老太婆爱子情切,早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叫喊了。只见这算命先生,并不有瞽童搀扶,一个儿抱着三弦,上头一双手,带着一块青铜命牌,叮当叮当声打得钻心刺耳。杨老太婆道:“先生先生,我请你进来推算一个命。”那瞎子执着瞽杖,左戳右戳,戳到里坐定。老太婆报过年庚八字,瞎子问明左造右造,轮指细算,说出一番话来,却比前一个更精透了许多。瞎子道:“这位是府上何人?”杨老太婆道:“是我的儿子。先生瞧怎样?”瞎子道:“令郎贵造,火木两旺,木头这件东西,是受不得金的,一受金制,就要被他克掉。今岁恰恰是属金流年,金星直冲太岁,春夏两季是不相干的,一交秋令,就要不得了。金这件东西逢秋而旺,金旺克木,那是必然之理,逃都逃不掉。金是天地间肃杀之气,在星就为白虎,白虎是星宿中最凶不过的凶星。拿日子轮算起来,总不出立秋后五日,因为这日的支干,恰巧年月日时都是属金呢。立秋后五日,是最凶不过的凶日子。这五天过得过,以后都是顺运了。财也有,寿也有,功名也有,儿子也有,只恐怕五天里难过点子。小心,小心。”杨老太拿出命金,瞎子谢了一声,打着命牌去了。这里两对夫妇,吓倒了四个。经魁更唬的没精打彩,连饭都吃不下。戈氏发了痴似的,逢庙烧香,逢神许愿,天天东赶西赶,忙到个个亦乐乎。看看立秋相近,老夫妇两个更是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大家心上都像有件极重要事情,没有干掉似的。又好似天就要坍下来,地就要陷下去,巴望他坍不着陷不到自己身上。一颗恐惧心,与一颗希望心,时时在肚里头打仗。合家子四个人,都是一个样子。经魁利害切身,更像监牢里重囚,盼望皇恩大赦一般,天天问戈氏道:“我能够不死么?”戈氏道:“望你吉人天相,能够没事,大家好。”到了立秋这日,经魁竟然病倒了。老夫妇两个,急得要不的。到了晚上,不敢回房,就在儿子房里头坐守。眼睁睁瞧着经魁,一瞬都不敢瞬,直看到天亮,见经魁好好睡着的,心上约略定一点子。相语道:“昨夜是没事了,今天不知怎样?”第二日又眼睁睁望了一日一夜,依旧没事。心里窃喜躲过两天了,只愿五天都是如此就好了。话休絮烦,言归简便,老夫妇两人,目不转睛的看守,直守到第五日,见仍旧没甚变动。到了天夜,两个人已疲倦的了不得,坐在床口,时时合眼,却时时惊醒。一合上限,就见经魁在那里挣命,睁眼瞧时,依旧好好的睡在床上。戈氏也衣不解带,陪守了五日四夜。年轻人究竟精神好,依旧健朗如常。见公婆困倦,劝道:“公公婆婆身子也要紧的,究竟有了点子岁数,这样的苦难,那里支持得住,弄出了病来,我们做小辈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请回房去睡罢,这里有媳妇守着一样的。况且先生说五天,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竟没什么意外,总不见会有什么的了。”老夫妇初还不肯,后见戈氏的话十分有理,总不见会一走就出毛病,竟大着胆应允了。临走,再四嘱咐戈氏,叫稍有变动,就来关照。戈氏应喏,杨裁缝夫妇勉强归房。听了听果然没甚声响,宽衣登床,这一觉便如小死。睡不多时,忽闻呼号之声,从儿子房里闹起来。老夫妇齐齐惊醒,穿衣也不及,连跌带撞的奔去瞧。见黑暗中经魁狂奔而出,拔掉门闩,向后门一径奔去了。戈氏啼啼哭哭追上去,杨裁缝夫妻也拼命奔救,忽听得訇东一声响,已经跳进水里去了。原来杨裁缝后门外有一个大溪,通着大河,水流非常的急。邻舍人家听得声音,执着火出来张望,见白茫茫一片的水,水花兀在那里跃跃的动。杨裁缝夫妇和戈氏临流恸哭,戈氏更哭的顿足捶脑,十分凄惨,撩着衣也想跳下水去。邻舍人忙着拦劝,问他经魁怎样会得投河?戈氏哭道:“众位休问我,多谢你们先替我去捞救捞救,捞着了不论救的活救不活,我总还能够见着他一面。”说罢号哭不已。众人见了,都觉伤心。就有热心的驾着船只,绕溪河捞转来,那里有个影踪,想早随波逐流,氽出大河去了。戈氏见捞不着尸身,站在冷露里,定归不肯回家。杨裁缝夫妇再三慰劝,才半推半挽硬挽了进来。询问情形,戈氏道:“公婆去后,他依然熟睡,我坐在床边静守,一响不敢响。他忽地直坐坐起来,我问他要什么,也不回答,见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跳下床向外直奔。我忙着拦阻,那里拦阻得住,只得哭喊公婆。后来的事是公婆亲眼瞧见的。”杨裁缝道:“你也不要气苦了,死的是死了,活的却原要活的,再不然他一死,我们都不要活了。想来大数难逃,这是前世注定的。”戈氏才少止悲哀。到明朝,命人四处打捞,竟像石沉大海,依旧打捞不着。从此邻舍人家讲说出来,当这两个瞎子是仙人。你也请他算命,我也请他算命,生意盛得要不的,同业中无不羡妒交作。杨裁缝见戈氏年轻,同老婆商量:“我们家里穷不过,媳妇嫁过来通只半年,又没生育过一男半女,叫他白挨苦做什么,不如寻个户头嫁了,让他下半世也过点子快活日子。”杨老太婆道:“他们两口子何等恩爱,现在经魁刚刚死,就提起嫁掉他,怎知他肯不肯?”杨裁缝道:“你且去探探他口风,肯最好,不肯再商量。”杨老太婆踅到戈氏房里,表明杨裁缝意思,总道戈氏不肯的,那知他竟一口答应,只说:“一嫁由亲,再嫁由身,公公既许我改嫁,身价凭公公作主,人却须我自己拣的。”杨老太婆回复了杨裁缝,杨裁缝道:“我晓得这孩子,不会与我拗的。”自从杨氏这口风露出后,就有许多做媒的前来说合。东村张大,西乡李二,南城赵三,北镇王四,戈氏概行回绝。后有戈氏的中表兄方阿朋,派媒人来说,才答应了。讲定茶礼洋一百元,即日迎娶完姻。夫妇异常要好,这桩事讲说出来,传进了吴县陈大老爷耳朵里。陈大老爷疑道:‘算命那有这样准的道理,这其中必定有诈。’暗派衙役出去查探两个瞎子,查着了自有重赏。差役不敢怠慢,到各处明查暗访。 一日,访到瞎子总会。春泉听到这里,笑问:“苏州瞎子也有总会的么?”福生道:“苏州地方,各行都有总会,那总会就设在茶馆里,同业的人,认定了一家茶馆,大家都在这一家喝茶,每天板到,就叫做总会,并不真有什么会所的。”春泉道:“那就是上海的茶会。”福生道:“苏州地方,也有人叫做茶会的。两个差役走进瞎子总会,见一桌上有三个瞎子在那里讲话,差役就在隔桌泡茶坐下。只见一个有胡子瞎子发叹道:‘这碗饭吃到现在,真吃尽吃绝了。跑东跑西,三天工夫,通只做得四百大钱的生意。鸦片烟都不够抽,拿什么来养家。’两个没胡子的答道:‘还是你好呢,我们两个人拼拢来,也不到四百个钱,所以烟抽不起,只好买个吞头抵瘾了。’有胡子的道:‘你们好在没有家眷,一个子身体,究竟好混一点子。’没胡子的道:‘我们倒艳羡你呢。’有胡子的道:‘艳羡我什么?’没胡子的道:‘像你这种家眷,也有的过,尊嫂是很会赚钱的,你自己不好,定要去干涉。上月闹的那笑话,弄得通城都知,直到现在,我们走出去,街上的小孩子,不问青红皂白,瞎子捉奸,瞎子捉奸混闹,闹的我们都没意思呢。’有胡子的道:‘老弟,你叫没有犯着,好说这样风凉话,犯在自己身上,就知道了。乌龟是人人不情愿当的。’没胡子的道:‘这就叫瞎闹了。现在有眼睛的纵着老婆偷汉子,自己于中取利,也多得了不得,俗语叫做开眼乌龟。何况你我本底没有眼珠子的,并且尊嫂姘的就是海音寺大方丈,手里很是有钱。’有胡子的道:‘已往的事,不必再去谈他,眼前生意这样的坏,可有什么法子挽回?大家商量商量。’没胡子的道:‘我想还是跌价四十五文一命,改为三十五文,总可以轧掉他了。’有胡子的道:‘不行,汪二、沈六现在每命涨到六十四文,人家偏是信他。你我就是跌到十文,人家不信,又怎样?’两个没胡子的寻思一会,齐道:‘我们索性约齐了大众,把这两忘八敲个半死,看他还会做生意不会做生意。’有胡子的道:‘那真是瞎闹了。我看还是到官府衙门去控告,说杨经魁性命,就断送在他两人手里,让官府办他,你我就能够安居乐业了。’没胡子的道:‘不妥不妥,你我告他,你我先要陪着吃官司,并且这事究竟没甚凭据,官也未必肯准。’三个瞎子恣意瞎讲,不提防隔桌上两差役听得明明白白。一个差役趁势坐过去,向瞎子道:‘你们方才所讲的话,我都听得了。老爷正在要查,快跟我衙门里去。’唬得瞎子连忙抵赖道:‘我们没有说什么,老兄不要听差了。’差役道:‘你眼睛瞎,我耳朵须没有聋。杨经魁不杨经魁我都听得,你要赖,你自向老爷跟前去赖,老爷正在查这案子呢。’瞎子唬得几乎哭出来。同伴见这差役办不来事,遂亲自过来向瞎子道:‘你们不必害伯,我决计不来难为你们。你们倘然不敢见老爷时,只要把事情告诉了我,就不见老爷也好。只是话须直说,有一句半句假,我可就要不依。’瞎子听说,才放下了心,就问:‘老兄是那一个衙门里大爷?’差役道:‘这个你且不必问,你只要把你晓得的事说出来是了。你如果定要知道我是那一个衙门,只要跟我到衙门去是了。’三个瞎子听了,没口子的应是。那有胡子瞎子,就咬着差役耳朵,说了半天的话。差役问:‘可是句句真言?’瞎子道:‘倘然掉了半个字诳,神明在上,马上罚我做哑巴。’差役道:‘你瞎了两个眼睛,已经够了,还要找一个哑巴找头么?’瞎子连说:‘不敢不敢。’差役临走,又说:‘你现在碰着我的事,倘泄漏了半句出来,我只认得你们三个。’瞎子回说:‘不敢泄漏,不敢泄漏。’两差役回转衙,禀复本官道:‘下役们已经探听清楚了,这两个瞎子,一个叫汪二,一个叫沈六,住在养育巷三百十六号门牌。两瞎合姘着一个女子,所以饮食居处,都在一处。’陈老爷听禀,立标出两支火签,叫去拿捉。 原来这两个瞎子,住在姘头那里。他的姘头,也是个瞎子。三瞎相会,彼此姘媸莫办。有时吃起醋来,瞎闹一阵,瞎打一会。这几天,两瞎子因为瞎运大旺,每天总要赚到五六吊钱,所以大鱼大肉,瞎吃到个不亦乐乎。这日三个瞎子围坐一桌,正在享受瞎福。忽听蓬蓬蓬,蓬蓬蓬一阵打门声响,瞎婆道:‘外边有人碰门,不知是那个?’汪二道:‘不消问得,总又是生意上门,可厌的很。’瞎婆道:‘没有生意怨没生意,有了生意倒又说可厌,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说着,外边蓬蓬蓬,蓬蓬蓬又是几下。沈六道:‘你们只顾讲话,门都不肯去开,待我去开。’一边说,一边走,左模右摸,摸到外边,拔去闩,两个差役同着四五个伙计,一窝蜂拥进去。瞎子觉着人多,慌问:‘做什么?’差役道:‘你可就是汪二?’沈六道:‘我叫沈六,汪二在里头。’差役听说是沈六,锵亮铁链子就是一套。沈六道:‘做什么?做什么?’差人不去理他,叫伙计带住了,自己向里直跑。汪二听得声响,正想出来问个明白,与差人刚撞个劈面。差人只问得一句:‘你可是汪二?’汪二道:‘是的。’锵亮也是一条铁链。汪二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差人道:‘吴县衙门。’汪二道:‘我们可没有犯法。’差人道:‘我可不能管你,你自向大老爷说去。’不由分说,把两个瞎子牵羊般牵了就走,捉到衙门。陈大老爷立即升坐花厅,差人带上瞎子。陈大老爷问过姓名,就道:‘本县闻你二人于子平一道,很是精透,所以特喊你们到来,推算两个禄命。推算的准,本县还有重赏。’两瞎子只道陈大老爷真要叫他算命,心里一块石头早脱去了。碰头道:‘蒙大老爷恩传,小的们自当细心推算,求大老爷把年庚说出。只是还有句话,要预禀大老爷。小的们算命,只能照命直谈,奉承是不会的,须求大老爷恩准。’陈大老爷道:‘那是更好了,本县只要你算得准。’两瞎子碰过头,又请年庚。陈大老爷道:‘你们晓得本县要算谁的命?’两瞎子碰头说:‘小的们没有晓得。’陈大老爷道:‘不晓得还算甚么命,本县就叫你们各人各算自己的命,你们自己的八字生辰,总都记得,可就在这里推算推算,还有几天应死?’说着,便把旗鼓啪的一击,喝说:‘决算!’两瞎子知道不是事,忙叩着头道:‘大老爷明鉴小的等身有残疾,不敢为非作歹。’陈大老爷喝道:‘杀人偿命,王法森严。你晓得没有。’两瞎碰头道:‘小的们不敢杀人犯法。’陈大老爷道:‘杨经魁怎么会死的?你用什么邪术,伤掉他的性命?快快供来。’两瞎子听了,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毛发悚然。碰头道:‘大老爷,那一个叫杨经魁,小的等委实没有认识。’陈大老爷道:‘你替他算命,算到立秋后五日必定要遭不测。果然他在第五日投河身死,这就是左道杀人的证据。快把弄死他的情形,细细供来。倘若支吾掩饰,大刑伺候。’两旁衙役,齐喝快招。两瞎子听了这样声威,早吓得瑟瑟地抖将起来。汪二先碰头说愿招,‘只求大老爷不要赏刑。’陈大老爷道:‘快招免刑。’汪二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眼珠子是胎里瞎,自懂人事以来从没瞧见过一样东西,天是怎么个样子,地是怎么个颜色,什么叫做白昼,什么叫做黑夜,可怜小的都没知道。十一岁上从师学习算命,十六岁满师,自己做生意。’陈大老爷道:‘闲文不必讲,快讲怎么谋害杨经魁?与经魁有甚么仇怨?或是受人指使?快讲快讲。’汪二道:‘上月初八日,小的经过杀猪巷,听得有人叫喊算命。小的就跟那人进内。闻着满屋里肉腥臭,小的问这里可是肉店?那人回答是杀猪作坊。大老爷,那人喊小的进内,并不要算什么命,却托小的干一件事。说薛家巷有一家姓杨的裁缝店,很易记认的。前门有三株杨树,后户有一条大溪,只要在他家左近,走来走去。引诱得他们请你进去算命,如果报着十九岁男命,你就大大的唬他一唬,算过后到这里来报我,我就谢你十块洋钱。小的听说洋钱有到十块,一时不合就答应了。他又问小的,有熟人没有?小的就举荐了沈六,到明朝小的陪沈六到他那里,他又照样嘱托一番,也应许了十块酬谢费,先收一半。小的和沈六各收了五块洋钱。从此便天天在薛家巷奔来走去,直至六月二十三这天,才做着了生意。小的故意说他凶星照命,大大的吓了他们一吓。走出来告诉沈六,果然他家又喊沈六进去。沈六唬的比我还要利害,说立秋过五天定要遭着不测,逃都逃不掉的。后来小的和沈六,又到杀猪作坊里去回复了,又拿了十块钱。那便是小的们做过的实在情形,青天大老爷,小的等靠着算命度日,并不会什么邪术。杨经魁如何投河身死,小的等委实不知。’陈大老爷又问沈六,沈六的口供也与汪二差不多。陈大老爷又问:‘你们可晓得杀猪作坊老板姓什么?叫什么?’两瞎齐供:‘起初没有晓得,后来打听人家,才知就是娶杨家小孀妇的方阿朋。’陈大老爷叫把两瞎子收押起来,一面标签叫差人快到杀猪巷,把方阿朋夫妇提来。一时提到,严刑审问。方阿朋夫妇初还不认,后来受不起刑罚,只得直言供认。 “原来戈氏没有出嫁时,早与表兄方阿朋通了奸。两人要好得一个身体相似,约着生同衾死同穴。无奈自幼缔婚杨姓,没法挽回。戈氏出阁这天,方阿朋哭得昏过去了两回。戈氏也心如刀割,委委屈屈嫁到杨家来。又因经魁是个浮荡子,很不合戈氏性情,两人遂合谋摆布之法。因怕经魁死后,人家有甚议论,所以格外的屈意承欢,做出恩爱样子,好使人家不疑。方阿朋定计叫两瞎子去拿危言先行恐吓,使经魁吓成了病,又谎说立秋后五天必遭不测,料定杨裁缝夫妇必定要亲行看守,又晓得守到第五夜必定要困倦不支,因叫戈氏力催他们去睡。五日四夜没有睡觉的人,一睡下必定像死去一般,那就好得便行事。戈氏开后门,招进方阿朋,两个服事一个,把经魁用被絮闷毙,连被絮捆了个结实,背回猪作坊,去藏好了,再转身进来,叫戈氏故意高声号哭,惊醒了杨裁缝夫妇,自己装作经魁,狂奔投水。戈氏号哭跟随,奔到溪边,手捧一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丢,自己避向他处,抄小路回家,把经魁尸身分切八块,投在大锅子里加汤烧煮,煮到个稀酥滾烂,皮肉都融尽,只剩得几根骨头,捞起来藏在蒲包里,沉向河里去了。所有肉汤,尽拿来喂了猪,弄得个踪迹俱无。这里杨裁缝夫妇从睡梦里头惊醒,矇矇眬眬,又在黑暗里,那里分辨得清,所以竟直信不疑。案定后,方阿朋是斩立决,戈氏是凌迟处死。两个瞎子都问了充军之罪。”福生讲毕,春泉和姨太太,不住的称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王阿聪力学毁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 话说袁福生讲毕瞎子算命案,春泉和姨太太都不住的称奇。姨太太道:“这是几时的事?”福生道:“差不多有五个年头了。”春泉道:“这都是迷信星命的不好,现在有部新小说,叫什么《新痴婆子传》专行的破除迷信,尚使杨裁缝早瞧了此书,怎会上瞎子的当。”姨太太道:“你这话也是一个子说的,福弟说是五年前的事,叫他们怎地瞧的着。”闲谈一会,春泉忽道:“我们从今后可不能再办洋货了。”姨太太问:“这为什么?”春泉道:“我已经入了国货会了,再办洋货,就要被会里头人瞧不起。”姨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春泉把梅心泉创会的缘故,详详细细说了—遍。姨太太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行是决计行不通的。现在世界,外国东西那里忌得尽,香姨脂、洋胭脂、花露水、香水不是天天要用的么,再有钻戒、金表以及一切服御的东西,那一件不是外国人做的,要忌那里忌的尽。”春泉道:“我也知道繁杂,但是不论什么事,尚要怕繁难便再也不会做成功,不怕繁难,尽着自己做去,能出一分力就尽一分心,不管他成功不成功,做到那里是那里,就是真真繁难的事,做做也就不繁难了。这会子中国弄到这个地步,你我尚再浑浑噩噩浑下去,可就要亡掉了。等到国一亡,你我做百姓的先要吃着苦,到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才懊悔嫌迟呢。”姨太太道:“光是不买点子洋货,中国就会救的转么,我真不信。”春泉道:“外国人就靠着这几件洋货活命,我们会齐了不买他东西,外国的大工厂大洋行就全部要关门,许多的工人商人就全都要饿死。所以中国人不买了洋货,外国人就能够不战自败。”姨太太道:“不怕外国要不答应么。绝了他们生计,我想外国人总没这么好说话,难道就此随随便便放手不成。”春泉道:“不肯放手便怎样,我们不买他的货,外国虽强,总没有硬派我们强买他东西的道理。我们这会,叫国货会,专门的提倡国货,并没有一字提及抵制外货,外国人又奈何我们呢。”福生听说,跳起来道:“我也情愿入会,不晓得会里头肯容不肯容?”春泉道:“好极了,那岂有不容之理。国货会并没什么限制,官商士庶,皂隶兴台,都可以入会。入会后只要永远不买外国东西,此外就没有什么章程了。那原是很容易的,钱在我自己手里,要买就买,要不买就不买。”姨太太见春泉说得热闹,不觉心有所感,开言道:“我也不用洋货了,省得害你被人家瞧不起。”春泉喜道:“这样才好。”福生道:“这个会将来发达么?”春泉道:“一定发达,由发起几个人劝各人的亲戚朋友,再由亲戚朋友劝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辗转相劝,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愈化愈大。不到几年,全中国人都化成了会友,全中国地都化成了会场,那就大功告成了。会里并且还有个奖励的法子,会友与会友可以推荐生意,通济有无,患难可以相扶,疾苦可以相救。会友开设店铺,用起伙友来总全都是会友。”福生听了,十分佩服。当下春泉就引福生到店里,在簿子上签了个字。恰巧钱瑟公差人拿字条来请春泉静斋,同新入会的会友,到事务所相会。春泉就叫福生同去。那事务所就设在瑟公公馆里,众人到事务所,见梅心泉、钱瑟公、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王祥甫、单品纯、张咸贵、贾箴金、胡雅士都在,还有一个小滑头打扮的却不认识,问起才知是周介山朋友,姓钱名叫耕心,是吃洋行饭的。春泉引袁福生、孙达卿与心泉等见了面,彼此归座,谈论几句会务。瑟公道:“介山、秦少耕有信来,考得竟大得其法,取了第二名,钦赐法政科进士。”周介山道:“考得这样高,将来总大大有点子出息。”春泉插间:“那个秦少耕,名字熟得很。”瑟公道:“你也同过台面的,怎么竟忘记了。”春泉道:“你说着我就想起了,你们当时都替他饯行的那个没辫子留学生是不是?”瑟公笑道:“总算你记性还好,还没有全忘。”毛惠伯道:“从前举人进士。读书人苦读到六七十岁,巴不到手的多得很。现在差不多是随班升转的了,只要安心定意读下去,初等小学、高等小学、中学、高等学、大学、外洋学,费掉点子功夫,一名进士是稳稳的到手。”瑟公道:“读书读到现在世界,真是愈读愈难了。懂了本国的学问不算,还要懂外国学问。懂了普通学问不算,还要懂专门学问。光是普通学问,这里五年,那里五年,拼合拢来已经要十多年了。”周介山道:“现在读书,平常点子人家简直读不起。并且二三十年读过去,就是读成功,大半生世已经白过了。”梅心泉道:“我最不懂就是现在的学堂,房屋必定要筑造洋式,难道住在洋房里自会聪明点子么。颜渊、子夏住的都是陋巷蓬户,怎么学问道德,又都冠绝等伦呢。”瑟公道:“那无非为卫生起见。”梅心泉道:“内地人民,并不住什么洋房,也不见个个短寿命。外国人也不见个个都是长命百岁。就算洋房为是卫生,那学生里还有一切闲杂人员要来做什么。学董咧,校长咧,庶务员咧,收支员咧,校役咧,经费充足点子的学堂,还有总办、提调、监学、监督,这许多人既不是教习,又不是学生,都是吃学饭,穿学衣,靠着学堂养家活口。所以中国教育经费,虽是不少,教育界受的益却并没有见过,都是养肥了这一班人。害得地方上处处仇学,一听见学堂,就要挖耳疾走,好似不共戴天似的。不都被这班人弄坏了么。”毛惠伯道:“乡民仇学,倒也不尽由于这班人。敝处有家子种田人家,姓王名叫阿木,夫妻两口子种着十几亩自田。勤勤劲劲,连着几年大熟。这几年米价又好,手里竟着实多几文。儿子阿聪生性异常聪明,并且十分强健,从小就跟随老子娘下田做活,夏天刈麦、秋天收稻,做到个手足重茧,从没有叫一声半句的苦。所以王阿木夫妇异常的钟爱他,每向邻舍人家称说我们阿聪,年纪虽小,做的活差不多点子的大人还不及他呢。邻村有一个姓石的武秀才,他的田与王阿木田齐巧在一个字圩里,齐巧是连界。石老朋友靠着秀才势,常常欺侮阿木,阿木生性愚懦,当着人话都不大会说的,常常饮恨吞声,不敢和石秀才较量,然而心里头终有点子气不过。有几个邻舍替他划策道,现在城镇各处都兴办学堂,你现有着儿子何不送进学堂去读书,学堂里毕了业,是有出身的,不过费这么几年功夫,就稳稳一名秀才,你是现观成成老太爷了,还有那个敢欺侮你。王阿木大喜,就托人去关说,果然一说成功,于是替阿聪做了几件衣服,送到镇东初等小学读书。阿聪进了学堂,读书非凡之巴结,学堂里先生非凡欢喜他,每逢考试,分数总是他最优。然而从学堂里归来,渐渐嫌家里头不适,房屋嫌破陋,蔬菜嫌粗糙,衣服嫌蓝缕。每次回家,必定带点子糕饼杂食,礼拜日放假就在家里瞧瞧书,唱唱歌,看见老子娘田里做活,袖着手闲看,从不肯帮一帮忙。有时阿木叫他同做做,他就愤然道:‘我现在当了学生,这种卑贱劳苦的事情,如何再好做。同学们知道了,不要笑话么。’阿木也以为然,不肯强叫儿子做活,恐怕失了学生体统。不多久时,阿聪在初等小学果然读毕了业,照例申送县城里高等小学,进了学堂,先向老子要学费若干,膳费若干,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若干,阿木因为这是儿子谋出身的资本,一点子都不敢吝,准如所请的付给他。阿聪又嫌老布被褥不好看,拿进学堂去人家要笑话,要老子□买花洋布来做新被褥,又嫌夏布蚊帐乡气,要另做白洋纱帐子。阿木一一听从。阿聪在城里头住惯了,渐渐晓得花钱的法子,不时回家向老子娘要钱花用。老子娘问他有何用处,阿聪道交际应酬,做学生子是罢不来的事。现在我相与的朋友,都是董事的儿子,举人的侄子,教习的亲戚,你碰着了都要称他们少爷的。这会子我却与他们做朋友,同出同进,何等荣耀,何等光辉。他们的老子,你我碰着本要叫他老爷的。现在我却只称他声伯伯,他也一般的答应我。你想,在人面前,我叫他一声,他应我一声,不知道的只道我们是嫡亲伯侄,何等荣耀,何等光辉。有时老爷伯伯还留我吃饭,同着老爷伯伯少爷哥哥一桌儿同吃,他家用着的底下人,一般也赶着我叫少爷,何等荣耀,何等光辉。老爷伯伯和县里老爷都做朋友的,不时的进衙门和县里老爷讲话,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真是要办谁,就办谁,我们认识了这样人家,要打场巴官司,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再要便当也没有。爹妈想想,你我是个庄农人家,那里就会和老爷少爷做朋友。’阿木道:‘那都是你进学堂读书之力。’阿聪道:‘不相干,学堂里学生子要有多少,那里能够都像我,这都是交际应酬之力。交际应酬不是空手做得来的,所以钱是第一要紧。你眼前小器,将来害了我一生。现在问你要要钱,好似割了你肉似的,瑟瑟抖。将来我赚了钱,你又要眼红了。’阿木道:‘自你进学堂读了书,学费、膳费、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又要做被褥做衣服和帐子,你自己去想想,已经花掉了多少的钱。我又没有什么家计,那里供给得起。’阿聪道:‘你真没有见过世面,学堂里一个英文教习,就要四十块钱一个月。自治局一个科员,就要三十块钱一个月。我将来毕业了,只要老爷伯伯、少爷哥哥替我说一声,要赚几百块钱一年是很容易不过的事。’阿木道:‘他们肯荐你么?’阿聪道:‘那原要平常日间交际的,急来抱佛脚如何接得着气。’阿木听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不觉也心热起来,就问要多少钱才能够交际老爷少爷?’阿聪道:‘他们做老爷少爷的眼眶子都是看大了的,鬼迷张天师,那里够得上他们的眼,至少至少我算总要二百块钱一年才能够活动活动,这还是起码数目呢。’阿木听了,舌头一伸道:‘要这许多,那不太费了么。’阿聪道:‘这算什么,将来赚起来十倍还不止呢。眼前借这几个钱费,禁不起老爷少爷不和我们要好。过几天懊悔就嫌迟了。’阿木一想不错,把家里头积蓄的钱尽给了阿聪。阿聪有了钱,手里就活动了。同了几个绅董的儿子,叉麻雀,吃乌烟,轧姘头闹到个不亦乐乎。钱花完了,又向老子硬要。老子不肯给,他便要实行家庭革命。阿木通只生他一个,自小溺爱惯了的,一时如何逆得过,只得卖田鬻宅的供给他。等到高等小学毕业时,阿木的家产已经倾光荡尽了。此时阿聪果然得了奖,然而毕业文凭是换不动钱的,住在家里头坐食,他老子供给他不起,只得出去做小工。他妈也到上海做娘姨,帮佣度日。阿聪东撞西撞。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碰着亲戚朋友,—张嘴悬河似的,说办学堂怎样好,怎样好,专想办成了学堂,自己好谋教习做。人家都驳他道:‘不要说学堂不好,就使是好的,那学生子读书,读到和你一样,可有什么用,也不过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罢了。我们可没有你老子那般笨,把好好的家业弄光了换一张半文不值的毕业文凭,倒弄的儿子良不良莠不莠,自己两口子还要出去帮佣度日。尚使你老子不放你去读书时,一年好一年,一日胜一日,夫妻父子勤勤劲劲,这时候恐怕田也涨起来了,钱也多起来了,媳妇也娶了,孙儿也要快抱了。他这般的福不要享,偏要享那般的福。’说得阿聪无言而罢,就为这一桩事,敝处的人听得学堂两字,就像要被毒蛇咬一样,忙着逃避不迭。可知乡民仇学,也不尽出这班人办事不好,都是学生不好之故。”梅心泉道:“学堂好了,学生怎么会不好。学堂原是教育人材所在,地方上因为没有人材,所以要学堂来培植。现在培植出来的都是废物,自然社会要反对了。假使阿聪进了学堂,比没有进学堂时做事更来得勤劲,待父母更来得孝顾,待乡邻更来得谦和,一切算会,更来得精通,那自然亲戚朋友有子弟的不等到劝化,都情愿送进学堂里去了。”众人听说,无不佩服。闲谈一回,各自散去。袁福生住了几天,不得要领,仍回苏州去了。临走时光,春泉嘱他:“国货会事情,总要认真办理,万勿怠惰,这是中国人都应尽力的,不分什么贫富贵贱。”福生道:“姊夫放心,处事我总无有不尽力。我尚且如此,比我贵的人自然更应尽力了,难道他们连我都不如么。”袁福生去后,费春泉一边无事可记,暂时搁起。如今要把周介山的历史重行提叙一番了。 周介山,名眉堂,盛泽镇人氏。他的老子,号叫湘卿,本是个著名色鬼。到了五十多岁,还姘着个小姨杨太太。那杨太太也有四十左右年纪了,愈老愈风流,此道的兴致,比了年轻人还要利害,两个人打的火炭一般热。杨太太家里有个养媳妇,小名叫做巧宝,现在也有十六岁了。生得白晳暂,肉裹裹,很有几分姿色,并且十分的乖巧知趣。湘卿在杨家,递茶递烟,总是巧宝承值。初时年纪还小,身量还不十分长大。后来一天长一天,一日大一日,到了十六岁上,竟宛然是个大姑娘了。湘卿顿时羡慕起来,趁杨太太走开时光,常与他不三不四的兜搭。心想捏捏他的手腕,香香他的面孔,乘便亲近亲近他。无奈这巧宝作怪不过,生的比鬼还要灵,你没有动手,他早觉着了,远远的就防备你。凭你怎样同他兜搭,他总站得远远地,从不肯近身一步。你要去拖他,他早又溜跑了。周湘卿枉费了几许心思,终是不能如愿。后来简直不能够再耐,只得老着面皮,当面向杨太太求告。杨太太道:“我已经上了你的当,还要骗我媳妇么。他是孩子家,这事如何肯干,快给我死了这条心罢。”湘卿哀求不已,杨太太道:“你真越老越没清头了,我做婆婆的人,如何好开口叫媳女干这件事,并且儿子晓得了,也要不答应。不比我丈夫,已经死过了,由着我翻天覆地,没个人来管帐。”湘卿道:“姨甥又没有成婚,碍什么。”杨太太道:“没有成婚,不是他老婆么。你做了个姨丈,想占姨甥媳妇,面孔放到那里去。哪哪,亏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湘卿涎着脸,不住的作揖打拱,嘴里连说“好妹妹,求你照应点子我罢,不要再作难了。”又千妹妹,万妹妹,求告个不已。杨太太道:“也没有见过做姨丈的人,这样没清头,连个姨甥媳妇都放不过去。你须晓得这是我媳妇儿呢,你要缠他,你先做我的儿子。”湘卿道:“我就做你的儿子。”说着啪的跪下,亲亲切切叫了一声妈。弄的杨太太也笑了,扬手把湘卿拍了一下道:“姊夫,你竟这样会扮鬼脸,还不起来,给我好好的坐下。”湘卿道:“你答应了我,我才起来。”杨太太道:“这你就胡闹了,身子又不是我的,我答应了也没中用。”湘卿道:“难道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还吃醋不成。”杨太太听了,笑而不答。湘卿晓得杨太太最重财,只要多给他几个钱,总没有大不了的事。遂爬起身,附着杨太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杨太太摇头道:“你倒乖,我原原生生一个媳妇,就只值这点子数目么,不行不行。”湘卿举起手一扬道:“这样总可以了。”杨太太道:“远的很,远的很,不要说别的,堂子里清倌人,点起大蜡烛来,要费到多少?何况是我们。天下那有这样便宜事情。”湘卿再四磋商,说到后来,杨太太总算答应了,叫湘卿“拿出二百块洋钱来,再兑一条二两重的赤金链,我就恁你去缠。缠的着是你的造化,缠不着须不干我事。”湘卿大喜,起身作揖道:“多谢,多谢,只要你不来干预,我就受赐不浅了。”当夜解衣就寝,湘卿格外的尽力报效。次日回家,先措办了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兑了一条赤金链,拿到杨家一并交给了杨太太。杨太太一见白雪雪洋钱,黄澄澄金链,早笑得眼睛没缝,忙着收藏好了。向湘卿道:“你这个人,总算还有良心。只是昨夜向你说的话,休忘掉了。”湘卿道:“昨夜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记得了。”恨得杨太太叠着两个指头,照准湘卿额角,狠命的一戳。戳得湘卿闪避不迭,嘴里连说“有话奸好的讲,怎么忽地又恼了。”杨太太道:“你要假痴假呆,你尽管去假。这件事我可不能够帮你忙,洋钱金链请你拿回去,我也不敢受你这价厚赐。”湘卿道:“倒底什么话,你也应得说明白点子。”杨太太道:“明白么,我还有其么不明白。请你自己去想。”湘卿道:“噢,是了,你要我加贴十块钱一月,我已经答应,那决决不会赖掉的。但请放心,但请放心。”杨太太道:“我怕你赖时,也不叫你加了。你有本领尽管去赖,看你赖得掉赖不掉。”湘卿道:“不是十块头是什么噢,就是添做衣服的事了。”杨太太道:“不是,我虽然不争气,总不会为几件衣裳,就同你恼的。”湘卿道:“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可猜不着了。谢谢你,老实说了罢。”欲知杨太太肯说不肯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春生锦帐婆媳联床 变起家庭爷儿吃醋 话说杨太太见湘卿真个不晓得,顷刻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一副尴尬面孔,咬牙道:“我昨夜不是向你说,得了新的不要忘了旧的,得了肥的不要忘了瘦的,你还记得么?”湘卿道:“那是我断断不会忘掉的。”杨太太道:“我总有点子信不过,你们男人家都是没良心的。这会子说得何等像样,等到一落过水,可就由你们大了。现在我先要你写个凭据给我,等你没良心起来,就好同你讲话。”湘卿道:“那很容易,我就写一个永不负义凭据给你。尚然背约,恁你怎样处治,我总俯首听命,一拗都不敢拗。”杨太太道:“很好,你就写罢。”周湘卿索了张纸,执笔低头,像科举时代老童生应院试似的,唔呓了好一会,才写出一张凭据来。自己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换张纸誊了个清楚,恭恭敬敬送给杨太太。杨太太本是个著名女才子,各种门市小说,什么《玉蜻蜓》、《双珠凤》、《果报录》、《三笑四缘》之类,肚里头滚瓜烂熟倒背都背的出。看点子信札契单,是很在行的。接来一瞧,见写的都是直言拜上的话,什么“如果得新忘放,听惩处治,决无异言”等句子,累牍连篇,不一而足。笑道:“怎么男人家会写出这不通的东西来。你也不想想,这种凭据,叫我好意思拿向人前去,请人家瞧么。你还是有意给当我上不是?”湘卿道:“不这么写么,好妹妹,这东西我委实是第一遭儿写,没有识得体例,容我打听人家,打听明白了再写如何。”杨太太道:“真是个饭桶,这是甚么东西,也可以去打听人家。我请问你,怎样向人家张口呀?”湘卿一想不错,倒又呆了,半晌嚅嗫道:“好妹妹,怎样写法才合格?谢谢你,可否教给了我罢。”杨太太道:“你的话,真是越说越放屁了。好似我惯于收受凭据似的。你没有写过,我也没有见过呢。你是第一道,我也不是第二遭呢。”湘卿此时,宛如肩上头掮着只义袋,左也错,右也错,弄来弄去都是个错。正不知怎样才是,呆痴痴望着杨太太,一声儿不言语。杨太太道:“怎么不响了,你到底肯写不肯写?呆立一会子就过去了不成。”湘卿道:“好妹妹,你忒凶了,弄的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写又要我写,写了又叫不对,要打听朋友,又说不好去打听,问你又说是问错了。你做了我时,试想想,难不难。”杨太太见他说得可怜,不觉扑哧笑了出来,骂道:“真是饭桶,写张凭据都不会,怎么好做大事业。你别的不知道,借票总是瞧见过的。”湘卿道:“借票是见过的。”杨太太道:“既然见过格式必定晓得的了,你就写一张借票给我,上写借到我一千块洋钱。”湘卿道:“我没有借你过呀。”杨太太道:“怕我不晓得,你没有借过我钱,只是有这么一张借票在我处,你可就不敢忘恩负义了。尚有一朝疏远我,我就执着凭据,问你要钱,不还我就到官府衙门告你。”湘卿把舌头一伸道:“唷唷,我可当不起。这样的凶,怕的很,怕的很。”杨太太道:“你怕凶时,就不要得新忘故,我总不见会告你。”周湘卿此时,正在色欲昏迷之际,那里顾及什么利害,竟谨遵台命的提笔写了一张借契,注明数目一千元。杨太太看过不错,叫他签了字,拿来收藏好了。自从这日起,湘卿到杨家,杨太太便叫巧宝陪侍着,自己托故避到邻舍人家去,好让他们两个人鬼混。 看官,这周湘卿吊膀子一道,本是个超等名角。妇女的性情,他都能够揣摩成熟。何况又有杨太太壮了自己的胆,什么《水济传》的挨光《西厢记》的琴挑,一切老套都可以不必用。巧宝又正情窦乍开时候,不过见了湘卿那副老气横秋的神情,要博到芳心可可,终有点子繁难。好在湘卿低头伏小惯了的,趁没人时光,做上几回矮人,说上一泡软话,不知不觉,早又弄上了手。从此周湘卿合杨太太、巧宝,婆媳联床,通宵情话。朝朝暮暮,享受那天下希闻、古今未有的艳福。看官,你道这老东西快活不快活,那知他在外边快活,他的夫人也在家里头快活。 湘卿的夫人,就是杨太太胞姊,妹妹两人,性情本是差不多的。周太太见湘卿老不正经,和杨太太婆媳鬼混,混得融成一块似的。劝过几回,徒费唇舌。索性气出肚皮,不去管他。这并不是他贤惠,因为周太太自己本也有点子个明不白事情,不过一竟还有点子顾忌,不敢公然放肆。现在见湘卿这么着,自己落得快活快活。周太太的相好,本是隆盛席店掌柜郭胡子,现在胡子已经死去,由他的儿子小胡循例袭爵,与周太太续攀了相好。郭小胡姘识周太太,并不是爱吃老蟹,他也另有一层深意。因为湘卿两个女儿,长名凤姑,次名小燕,生的都很出色。小胡转了好几回念头,没有到手,因此想借着周太太,作一个终南捷径,好渐渐由母及女,弄一个一箭三雕。周太太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知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好在自己也不图什么永久相好,无非得过且过,博一个眼前风光。所以两个人的交情,彼以假来,此以假应,宛如阅历深沉的老嫖客,碰着了惯于狐媚的老妓。一片深情都是个假,于面子上却都不肯说破,真是好看煞人。论起周太太吊膀子本领来,比了湘卿,本是高超一着,毛头小伙子,被他吊上钩的,不知有到多少。他能够把两个女儿充作香饵,等到吊上了手,却又禁的严严密密,不许相好和女儿近一近身。郭小胡自周太太攀过相好后,暗中和凤姑、小燕也时时挤眉弄眼,偷肆其吊膀子手段。凤姑、小燕,见小胡面貌玲珑,衣裳时路,也颇芳心可可。无奈这位慈堂,看管得严紧不过,一点子都不能放肆。小胡见周太太手段悍辣,知道此事不能如愿,便渐渐有些乏味起来,踪迹稀了好些儿。周太太发急,叫人到隆盛席店,连请了两回,小胡却不过情,只得重行走动。 这日,小胡在店里料理清楚了公事,换上一副行头,摇摇摆摆走向周太太家来。刚到门口,见里边一个老头儿,劈面冲出,撞个正着。抬头瞧时,不觉猛吃一惊,身上战了个寒噤,连忙退步不迭。瞧那老头儿时,却毫无动怒的神气,也并不来查问自己,竟如无其事的向东一步步走去了。小胡心中不胜诧异。看官,你道这老头儿是谁?原来不是别个,正是周太太嫡亲丈夫周湘卿先生。小胡见了周太太,便把碰着湘卿的事说了一遍。周太太笑道:“你胆也太怯了,怕他怎的,我的事他是不敢来管的。”小胡忙问何故?周太太道:“他这人本是胡里搭涂惯了的,你老子在走动时,也并不十分的避忌,何况这会子我合他已经约法三章了呢。你以后尽可不必怕他。”小胡道:“怎么约的法?”周太太道:“你瞧他自己规矩么,姘了小姨不算,还要姘小姨的童养媳妇。我劝论他几回,终是不听。我就向他讲明,你有着家食不吃,偏要去找野食。我好好的家食被人家夺了去,就找点子野食来补补虚,也不能够说我无理。男和女同是一般的人,一般有着头目手足,一般有着聪明才智,男子干得,女子也没什么干不得。你要管我,你自己先守起规矩来,你守了规矩,我如果再犯不端事情,恁你斫掉我的头,我也不敢同你响一响。这会子可是不能,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就回我道,依便依你,只是此后大家不能管大家的了,不要我不吃的醋,你却横来干涉。我道,我总不来管你,只是你受了外头人亏,可也不要来告诉我。从此后他便不来管我了,你还怕他怎的。”小胡道:“怪道今天碰着我,竟同没有瞧见一般。你没有早向我说,害我白吃一吓。”周太太才问:“这几天有甚贵忙,我这里竟有六七天不来,敢是有甚得罪了你,你恼了我不成?”小胡道:“你也没甚得罪我,我也不会恼你,这几天我身子有点子不适,睡倒了几天,怎么能够来呢。”周太太把小胡仔仔细细一打量,呸了一口道:“你这鬼话,请去向三岁小孩子说罢。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见会信你,倒想哄我。”小胡道:“我没有哄你呀,你不信到我店里去打听。”周太太道:“也不用打听,我难道没有眼珠子的么。你自己拿镜子去瞧,可像生过病的人不像。白白的面孔,红红的嘴唇。”小胡道:“我简直害病呢,不害病诈病哄你做什么。”周太太道:“你害点子什么病?”小胡嚅嗫道:“这个病可不能够告诉你,就告诉了你也不中用,你又不会替我医治。”周太太道:“你说出病源来,我自有仙方,会医你的病。你到底是什么病?”小胡道:“我这病也是你害我的,不是伤寒积食,不是痧气春瘟,的的确确是透骨相思症。”周太太道:“是相思病么,你想那个,可是想我?”小胡道:“你我已经有过相好,又不隔着千山万水,就想煞总也不至于成病。”闻太太道:“不是我么,你想那个?不好直说说。你我这样的交情,能够替你出力处,总没有不肯的。”小胡道:“是真话么?”周太太道:“你几曾见我说过假话来。”小胡听说,跪下地,别朴别朴先叩了两个响头。周太太忙把双手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有话尽管好好的说。”小胡道:“只要你肯出力,我的事情就成功了,如何不要叩谢。你道我相思的是谁?”周太太道:“你不说我如何会知道?”小胡道:“就是这里两位妹妹。”周太太道:“难得你这样厚倩,只是他们姊妹两个都没有攀亲,现在给你破了身,停日子嫁到夫家去,拿什么脸子见人。”小胡再四央求,周太太知道不答应一定要决裂,眼看着这样白胖胖、乖玲玲一个小伙子跑掉,究属有点子不舍,只得权时答应,以顾目前之利。从此凤姑、小燕也得近着禁脔了。周太太和杨太太,一个是婆媳联床,一个是母女联床,姊妹两人在风流界上,都能酿出空前的佳话,总算称得难姊难妹。然而周太太自己虽然称心乐意,目睹湘卿混在乃妹那里,终还有点子不舒服。 也是合当有事,这年儿子介山恰巧从上海回家。此时介山还不曾娶有老婆,年纪也只二十岁左右。秉着这样两位贤父母的遗传性,风流放诞,自然是不容说得。周太太见过儿子,就把湘卿的行为诉说一番,说:“你老子这样一把年纪,还不肯正正经经过日子,没日没夜混在你姨母那里,索性大小长幼都没有了,连你没有成婚的表弟媳,都拖在浑水里。外边讲得什么似的,我折了臂膊向里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子,都是自己人,吃的苦真是说都说不出。幸喜你回来了,大家计较计较,你可有甚法子,劝劝你这老不正经的老子。劝醒了他,大家都好。”介山道:“儿子回来了,本要去探望探望亲戚,等我到母姨那里,见过母姨再说罢。”当下介山就把上海带回的香蕉、香肠、柚子、饼干等物,分了点子,亲自拎着,到杨太太家来。见过母姨,呈上礼物。杨太太多年不见外甥,现在见介山出落得一表非凡,宛然是个青年小子,不由得不欢喜起来。就殷殷勤勤留他吃饭。一面有搭没搭的攀谈,问问生意情形,又问问上海风景。介山谈锋本是一等,讲得个津津有味。杨太太听得乐极。介山谈了会子,忽问道:“母姨,巧宝妹怎么不见?”杨太太道:“这丫头腼腆不过,躲在里头不肯出来。其实哥哥是自家人,见见也不碍什么。”介山道:“我没有上海去时光,那一天不和秋生弟巧宝妹一起玩耍,到现在合上眼想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呢。巧宝妹倒又面重了。”杨太太道:“我去喊他出来。”随喊道:“巧宝走出来。周家哥哥在这里,快来见见。”巧宝听唤,对镜掠了掠鬓角,换上件竹布衫,才慢慢地出来。介山一眼瞧见,忙着迎上前,作揖问好,品称妹妹。羞得巧宝还礼不迭,嘴里含含糊糊回叫了一声,傍着杨太太坐下,低着头只顾弄那白洋纱帕子,却不住的偷眼打量介山。介山嘴里虽和杨太太搭话,一双眼珠子不住的溜射巧宝。两个人,四个眼珠子,像无线电似的飞来飞去,飞一个不住。看官,这时候杨太太倘然不在眼前,早不知演出何等景象来也。你道这为甚么缘故?巧宝和介山,一来本系旧识,二来俱在青年,三来介山上海住了几年,浑身打扮都是海式,十分漂亮,四来巧宝本嫌湘卿老惫,勉力承欢,无非是慰情聊胜。有此四因,所以热度愈加利害。介山更指天画地,讲说点子上海新闻,讲到发松处,引得杨太太、巧宝都弯腰大笑。三个人在客堂里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只把个湘卿冷落在房间里,冷的冰都结得成,又不好意思跑出来。左等右等,直等到点灯时光介山才去。恨得湘卿跺脚咒骂,从此介山不时母姨家来,和杨太太、巧宝谈天,湘卿心里虽然不快,然又没法子禁止儿子不来,不多几时,介山和巧宝竟然搭上了手,巧宝得新厌故,竟然不要湘卿了。湘卿恨极,要告介山忤逆,又因老婆护着儿子,无从出气,父子两个为了巧宝,不知争闹过几多回数,周太太却回回总帮着儿子,数说湘卿的不好。把个湘卿气得没处发泄,只好到杨太太身上出本,将应许加贴的钱,截住不贴。杨太太也不是好惹的,见湘卿反悔成议,找出他所写那张借据,要拖湘卿衙门里去讲话。湘卿分辩道:“并不是我反悔,你们先破了约。我现在利益一点子得不着,还要出这冤钱,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杨太太道:“我可不知道这些话你不要向我讲,你自己去问你自己,谁叫你生出这样孝顺儿子来。我只问你要钱,你不给我我就进衙门告你去。好在有凭据在我处,一千洋钱,不怕你少了我半个边儿。”湘卿道:“这明明你们串通了,吃销我一个子。须知我也不是好吃销的人,你要告我,我也没法子叫你不告,我只好挺吃你官司。”杨太太见湘卿硬言挺撞,不觉忿火中烧,一个头拳撞过去。湘卿没有防备,撞的几乎打跌。忙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杨太太撞在湘卿怀里,撒泼道:“我这条命不要了,今天和你拼了罢。你欺我是个寡妇,索性请你欺煞了。你想赖我的钱,你想赖我的钱。”湘卿道:“你有话放了手好说的,不要这个样子,人家瞧见了,像什么呢。”此时巧宝也出来解劝,抱住了杨太太,死命的拖,休想拖的开一步。巧宝道:“妈妈放了手罢,你吵煞也没中用的。姨丈有了良心时,不来欺侮我们了。”杨太太道:“我今天定要请他把我弄死,不弄死不休。”湘卿道:“你说我赖掉你的钱,我几曾借过你半个钱。我周湘卿究竟还要做做人的,休这样。”这句话没有说完,早被杨太太呸了一口道:“你还想赖掉么,没有借我的钱,借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湘卿道:“这是我上了你的当,被你哄着写的,如何当得真。”这时光,邻舍人家听得闹声,也都走拢来瞧看。杨太太见人多了,就放开湘卿,告诉众人道:“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他借了我一千洋钱,半年工夫本钱利钱半丝一忽都没有收过他,现在我自己要用了,问他讨讨,倒回说没有借过,想图毛赖。我是个寡妇家。积几个钱很非容易,他竟要赖我的,可有这条道理没有。”湘卿忙着辩说道:“你们不要去信他,我从没有借过他的钱,这是他故意诬蔑我。”众人问:“有借据没有借据?”杨太太道:“借据是他亲笔写的,现在我处。”遂向身边摸出那张凭据给众人瞧看。众人道:“借据确凿,周先生可没有话说了。杨太太是寡妇家,你赖他钱,道理上真是说不过去。”湘卿道:“众位明鉴,我周湘卿简直没有借过他半文的钱,不信但看这借契,连中人保人都没有的,那有上千块洋钱进出,会这么随随便便,对手交付的。”杨太太道:“都因是至亲,我当你是个人,总不会图赖我,所以当日中保都不曾用得。谁料你这狼心狗肺,竟拿来做了赖债张本。这事我当时那里想的到。”众人道:“周先生可没得说了,你也是场面上人,图赖这几个钱,我们替你想想,也很犯不着。他们寡妇孤儿,做亲戚的理照应照应,没的倒去图赖他钱。”周湘卿被众人说的急了,只得道:“众位不要信去他,我来告诉众位,这一张借据,果然是我的亲笔。但是我写这张借据时,却另有一个缘故。现在逼上梁山,我也不能不说了。”遂把怎样图姘巧宝,怎样逼写契据之话,一字不遗,细述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大笑称奇。杨太太骂道:“你这杀胚,你赖了我洋钱不算,还要坏我们婆媳两个名气。我是个寡妇家,恁你欺侮欺侮,也还罢了。巧宝还有秋生在呢,你安心要他两口子不和睦,安心要巧宝不能做人,是不是。你这杀胚,你安了这种好良心,我看你有收成结果。”众人都道:“周先生,这种没凭没据的话,说他做什么。你借过钱,我们也没有经手,没有借过,我们也没有看见。总之凭据确是实在的,就告到当官,你总脱不了。”内中有个精通法律的搀言道:“周先生,我看你还是认了借钱的好,只多赔掉一千块洋钱。若照你方才所说,姨父谋姘姨甥媳,那就是乱伦重案了。你老人家这颗脑袋,恐怕未见得保的住了呢。”湘卿听了,猛吃一惊,忙道:“钱是我借的,钱是我借的。果然是一千元,果然是一千元。他的话一点子没有虚假,我方才一番活,实是污蔑他们,你们大众不要信我,我是放屁呢,是放屁呢。”欲知如何了结?且听下回再讲。 第十六回 痛娇儿风凄雨冷 建新论石破天惊 话说周湘卿听人说乱伦重案,罪应立决。吓得连声承认,说“借过,借过,不错,不错。”众人见他吓得脸都黄了,不觉都暗暗窃笑。杨太太此时更得了势,手指直戳到湘卿额角上,连问:“你洋钱肯还不肯还?肯还不肯还?”湘卿道:“我答应还你,总不见会赖掉你,横竖有凭据在你处,你怕怎的。”众邻舍见没事了,都纷纷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认识你,一竟要要好好惯了的,为了几块洋钱,就会翻转面皮,同我过不去。你就是不肯减少津贴费,与我好好的商量,我总无有不肯依从,又何必这样大闹,好似我们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这几块钱似的。我替你想想,简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聪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话错了没有?”杨太太本不曾动什么气,悍泼情形是特地装出来制服男子的。现在见湘卿已经降服,也就趁势收科道:“谁叫你和我相强,你好好的,我那里会和你过不去,都是你不好呢。”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这不肖子子来先不好。”杨太太道:“你儿子倒是个孝子,不要错怪了他。”湘卿道:“他这样忤逆,连老子的边都要剪,怎么反说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杨太太笑道:“不通到你们这班臭监生,再要不通也没有了。你儿子见你这么一把年纪,还要朝朝暮暮的斫丧,恐怕斫丧坏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劳,怎么你倒不见他的情,反倒说他忤逆。”湘卿听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场无谓的争闹,顷刻烟消雾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间从此成了水火。 一天,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两人初而争论,继而打架。湘卿赶上去打儿子,介山年少气盛,回手一挡,把湘卿挡跌在地。刚刚背后一条长板凳,势随风倒,恰恰抡在腰里头。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闹一个不住口,定要到衙门里去检验,闹得亲戚朋友都走拢来相劝。叫介山向老子叩头服礼,总算把这事掳平过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岁人了,平日不知养生,专情色欲,身子已经掏空了。又为争夺巧宝事情,连受了几场大气,这会子经这一跌,气病交作,顿然大病起来,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两位令爱,又要紧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还有工夫来瞧他一瞧,问他一问。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见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钉,索性舒心称意,住在巧宝那里,连日间都不回来。可怜湘卿孤伶伶丢在冷字间里,没个人来理睬。要喝茶喝水,都无人答应。延医服药,更不用提起了。(淫乱之人听者,或谓此回书未免言之过甚,天下决无如是之家庭,余曰齐家,本自修身,尧舜师仁,桀纣师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势也理也,奚怪之有。)湘卿卧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间后背。两间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无微不透,有动必闻。每到夜静更深,万籁俱绝的时光,听着隔壁房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声息,比死还要难过百倍。蒙着被不要去听他,作怪的声浪偏偏一声声透进耳轮里来。恨极了,只望早点子气绝,却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说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畅所欲为,与巧宝两个打的火炭一般热,没日没夜,融在一起。就有时回家,也不过娘房里应一个卯。这日正与巧宝在房里接龙庄消遣,忽听外面喊问:“介山在么?快叫他出来。”好似郭小胡声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说着起身出外,巧宝也跟了出来。介山走到客堂,见果是郭小胡,问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没了,请你早点子回府,料理丧事。”介山倒也一惊,忙问:“才咽气么?”小胡道:“天快亮没的。”杨太太道:“你快点子赶回去,规矩总要循的,错了一点半点,亲戚朋友就要笑话的。”介山就同小胡回家,这种照例公事,一两日工夫,早已办完结。事也凑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杨太太的儿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兴。原抵桩借着守制大题目,躲在故乡与巧宝多叙几宵。不意横风吹断,好梦难成。然而杨太太通只这个儿子,爱护之情,比了寻常母子,自不相同。瞧着杨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装出点子假忧愁,做出点子假着急,哄骗哄骗他老人家,好图一个眼前风光。所以每天必去两三趟。这日吃过早饭,循例到杨家去。踏进门,就见六众道流,在客堂里诵经拜忏,摆了一堂的忏牌马张,知道就是昨天卜课里卜出来的,说是命宫犯着凶星,特地拜拜星斗,忏解忏解。介山也不流览,径奔进房。只见杨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坐的样式活似妇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产妇也)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喘急气促。杨太太靠在床前,按着秋生胸脯,缓缓往下揉挪。巧宝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还有一个,是秋生堂房妹子,杨太太叫来帮忙的。因为床上光线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势不妙,正待启问,忽见秋生喉咙里咕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来。杨太太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秋生气喘似乎稍定,巧宝将小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秋生张口似乎吸受,连喂了四五匙,却只有一半到肚。杨太太亲切问道:“我的儿,这会子心里可好过点子?”连问几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轻问“秋弟的病,今天可减轻点子?”杨太太回头见是介山,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头摇了几摇,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却恐怕病人难过,回嘱巧宝留伴,自己轻轻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半天,想不出个计较。杨太太开言道:“周少爷,我们秋生的病你看去可还有起色的日子?”介山道:“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备一点子。冲冲喜,好了自然最好,万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脚乱。”杨太太道:“我这会子心是碎了,如何再会办这种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儿子,我总望他好起来的呢。”说着,流下泪来。介山劝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见就会不起的。总望他凶星过渡,一天一天好起来。”杨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课,是你一同去的。后来又去问灶仙,问出来,说过掉十八,就不要紧。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两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点子,也未可知。周少爷,现在劳动你再到许铁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介山答应,问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许铁口处算了一命,回复了杨太太。见这里没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课灶仙算命,都说是凶日子,防有变动。介山一早就赶了去。那知这天秋生竟清爽点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气色也好了好些。杨太太只道不要紧的了,心里着实一宽。守到晚,介山见没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还没有起身,接着惊报,说杨秋生已经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个斤斗,自语道:“巧宝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连忙披衣起身,作速杨家去。一路盘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见大门已经洞开,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一齐开着,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锡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来,随风四散。房里头一片哭声,号淘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吃喝收拾的,听不清是那一个声音。恰遇打杂的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介山正欲走进,忽听巧宝极声嚷道:“妈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随后一群仆妇,飞奔拢去。打杂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接着巧宝和着众仆妇围定杨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杨太太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出来。一见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介山见杨太太额角上为床栏所磕,坟起—个乌青大块。劝道:“母姨,快不要这样,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过日子的,再不然为表弟一个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杨太太道:“我现在还要命来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结结巴起家人家来,无非就为这秋生。现在他丢下我去了,我这人家还要来做什么。”介山道:“现在办事情要紧,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应该做起来。材是最要紧,先要去看。报丧条子,可曾写好没有?”杨太太道:“都没有,我是个没脚蟹,那里去找帮手。”介山道:“报丧条子最要紧,报了开去,亲戚朋友好跑拢来,帮手就多了。办事情人手第一要紧,我来替你们开报条。母姨,你就在这里坐坐罢,不要里头去了。瞧见了,心里又要难过。”说着,就叫打杂的拿过纸墨笔砚,就在客堂里开写报条。问了问杨太太,几家本家,几家亲戚,儿家朋友,一一写毕,叫打杂的分头发去。然后指点众人,把尸身转出,停放中央。灵前搭起蓝布孝幛来,又放了一张方桌,香炉蜡台一切安放定当。尸身脚上套着一支巴斗,头边点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个铜罄,不时的击打有声。一时本家几位爷们都来了,什么三房里大少爷,二房里四少爷,四房里六少爷,大房里老爷,老七房老太爷等,陆陆续续都到了。见了杨太太,免不得总宽慰几句。大少爷问:“衣服可曾齐备?”杨太太道:“烧的是够了,穿的棉(衤满)夹衫棉袄夹袄通有着,就只缺几件大衣服。”大少爷道:“缺的衣服还是做还是买?”杨太太道:“我这会子还有甚主意,你们看买的好还是做的好。”太少爷道:“做自然是做的好,只是赶做起来恐怕来不及,还是衣庄上去买了罢。”杨太太垂涕道:“我通只生得他一个,抚养到十九岁了,刚刚想预备给他做事情,那里晓得竟撇了我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大少爷道:“用蟒箭就用件蟒箭,不过多费几个钱罢了。”大房里老爷问:“板可曾看定?”杨太太回说:“没有。”大老爷道:“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可要去瞧瞧,如果看得对,可就叫木匠赶做起来了。天气虽然寒冷,究竟早些赶好的好。”杨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办事只要有钱,杨太太钱是现成的。所以各事十分凑手,不多会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买就了,又雇了十来个裁缝,就在后埭屋里摆开作台,赶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众尼姑,在灵前对坐讽经。第二日是和尚经。到了第三日是大殓出殡之期,周介山吃过早饭,就要过去。周太太叫住问道:“今天行事早么?”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亲和两个妹妹,舒舒徐徐来正好。”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说定?”介山道:“说定了,十点钟就放过来。”言毕出门,赶到杨家。见门口立着两架矗灯,新贴“杨府世泽堂”五个宋体字,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走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摆着金漆长盘,内盛着蟒袍铺服,顶帽朝靴之类。有几个邻舍妇女,站在天井里瞧热闹闲话。右边的次间,改做了帐房。本家几位爷们,和那些亲戚,都在那里高谈阔论,粗细不伦。老七房老太爷须眉皓白,带着副黄铜边老光眼镜,高踞帐台,一面孔帐房先生眉眼,摊着一本丧簿,手执水笔,登记各家送来奠礼。介山与众人一一招呼毕,捏支水烟袋,随便坐下闲谈。忽闻鼓吹杂作,晓得又有吊客临门。孝堂里顷刻举起哭来,抬头瞧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太、凤姑、小燕。这日吊客来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会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却是棺材来了。随停放在天井左边。介山走近瞧时,见漆的是生漆,已将吹干快,头户上刻着一行金字道:“皇清国学生秋生英才之灵柩。”忽见六房里老爷兴透透从外进来,手夹着一包东西。众人问是什么?大老爷把东西放下,连说“吃力吃力。”众人解开瞧时,见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殡殓用的。又问:“衾子怎样了?”六少爷回说:“将次做好,快了。”大老爷道:“也罢了,其实这种东西,要得买现成货,铺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说都说不明白,那不是白费钱么。”又问:“甚么时候成殓?”六少爷道:“快了,吃过饭就好端正行事了。”大老爷听说,忙走进里头那间里,横下烟铺,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钱的鸦片。须臾,果听得传呼开饭。次间里开了两桌,厢房里开了三桌。吃饭中间,老七房老太爷向大老爷道:“老侄,少停执事夫役,你帮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点子头昏了。吃过饭,大老爷就去分派执事夫役。一时下人等饭也开过了,大家散坐闲谈。正谈着,突然一人从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个红黑帽就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和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介山退后坐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晓得是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介山挤进客堂瞧时,见众人都在嚷闹。杨太太两手扳牢棺材,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几个仆女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巧宝一眼瞧见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来,周家哥哥快来。”介山排众直入,从后抱起,把杨太太硬抱进房里。外面顿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自本家平辈,以及亲戚朋友,陆续叩拜如礼。老七房老太爷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门口等候。这里丧车方缓缓启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市货还老等着吃回丧饭,不肯立时回家。 丧事过后,杨太太积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与巧宝,要紧取乐,并不尽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呜呼哀哉,与秋生一条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细软,及向湘卿敲诈下来的钱,一古脑儿都被巧宝卷去,跟着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产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杨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几位老爷少爷。介山发了这票意外之财,就同母亲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凤姑、小燕恋着郭小胡,不肯赞成。介山诳说到上海后,定与小胡找一头生意,依旧可以团聚。凤姑、小燕强煞总是个姑娘,听了介山的话,信以为真,就不再梗议了。于是周介山阖第光临,都到了上海。凤姑、小燕两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对儿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苍龙入海,鹰隼凌云,大可以发舒伟抱,展布宏才,不比在故乡时光,局局促促,还有点子顾前虑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达不过的一位达士,瞧着令妹放荡不羁,并不当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种事情,本是寻快活事情,男女两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横竖并没什么伤损,又好借此交结交结阔人,谋点子经济上利益。我最不懂那班吝啬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许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样子去似的。其实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转背他们依旧要去吊膀子,轧姘头。不过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栈上台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没名目费用,利权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钱是一钱,实实惠惠。现在时世艰难,赚铜钱很是不易,光靠着男子撑场面,是不成功的。女人总也要干点子事情,多少贴补贴补。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业,要比这个,再要轻巧,再要容易,是没有的了。像拣鸡毛、拣茶叶、拣桂圆、缫湖丝、女裁缝以及各项女工,鸡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几何。这桩事情,只要膘上一眼,笑上一笑,费这么几个钟头工夫,整千整百银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人依旧是我的人,完完全全,丝毫没有伤损。还有一层,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倾轧,饭就要难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虽多,只都是挂着招牌卖的。人家人私做,却还不甚发达,会玩的人,偏又喜欢玩人家人。所以我们做起来,发达两个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儿,你老子虽然开通,于这上头却还没有你明白。所以我常与他要动神淘气。”介山道:“老辈里人总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说乌龟贼强盗,都是可耻的事。照儿子看起来,现在在世界上做人,廉耻两个字讲究不得的。一讲究廉耻,就一世没得发迹,是贫贱的根苗,街上头来来往往的蹩脚生,都是讲究廉耻,讲究蹩脚的。孔夫子要算讲究道理的了,几曾见他挣过一个钱的家私。(士谔先生,惯喜骂世。余常诤之,终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见之,不几怒发上冲冠乎。呜呼,此先生所以终厄于贫贱乎。)何况乌龟贼强盗虽然并列,其实贼强盗那里比得上乌龟。强盗结众硬抢,英雄不过一时,捉到当官,总不免头儿落地。贼子比强盗,果然进步了许多,人家的东西,觑个便只要一偷,真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然而破了案,总不免皮肉受苦。独有做乌龟,最是做得过。只有福享,没有祸受。赚几个钱,都是人家喜喜欢欢情情愿愿拿出来的。儿子想过,三百六十行里头,最写意、最安逸、最稳足的行业,就要算着乌龟。还有一层,历古到今,许多重案,像谋杀亲夫之类,都是男子不明白酿出来的。倘都像我这样,那里还有此事。就逼着女子,叫他谋害,他也不肯。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这么一个好讲话丈夫,可就没处找了。”一席话说得周太太、凤姑、小燕、巧宝都不住的点头称善。介山在家里头,虽发挥着这么的政见,朋友面前却半个字都不提。有时闲谈到了家教,他总竭力主张严肃。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当他是不知道的。后来巧宝姘上了个慎记经租帐房总帐许老头,枕头边说了情,许老头带挈他进慎记当一名小帐房,每逢十四三十,拎着皮包,帮助收收房租,介山马屁工夫,本是头等。又有他夫人的内助,两路夹攻,弄得个许老头欢喜得什么相似,在东家面前,不时替他延誉。东家见总帐称誉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时叫他办理一两桩小事情,他又偏能够效点子小忠小信。弄的东家都相信了,后来不知用了个什么手段,许老头的饭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迁的升拔了总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恩庆里马夫打野鸡 普天香嫖客施毒计 话说周介山谋着了慎记经租总帐之缺,手面就阔绰了许多。所交一班朋友,都是商界上体面人物。像钱瑟公、王祥甫、马静斋、毛惠伯之流,一般也花天酒地,应酬场中,居然总有他的位子。然而人家到应酬场中来是花钱,他老人家却是来赚钱。你道他用什么手段赚的?原来介山相与朋友,无非是替乃眷拉马。他的公馆,就是绝好一座销金窟,恁你整千整万家私,除是不踏进他的门,一踏进去总是个精光完结。他的夫人和两位令抹,这三个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阅历的婊子,也没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吓俱施,刚柔并用。后来生意兴隆,营业发达,巧宝、凤姑、小燕竟有应接不暇之势。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总不免时有吃醋争风事情。介山和乃眷密议了几回,商量个扩充之策。由乃眷建议,叫他纳宠。介山亲到苏州,出重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载回上海。圆房这日,一般也悬灯结彩,设筵开贺,热闹了好多日。从此周公馆有了五面艳帜了。生意愈加兴旺。然而一个人的心,总没有满足的。好了还要好,多了还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发展。后来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出了个改良女总会,维新大台基。这法子真是好不过,痴男怨女,浪蝶游蜂,都当他是个世外桃源,结队成群的赶将来。珊家园周公馆,在玩耍场中闯闯的,提起了几几没个人不知,没个人不晓。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马静斋之类,正幸有着这方便所在,妻女们开了一条生路,家中究也不无小补。所以眼开眼闭,尽着他们去扰。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爱,轧着的姘头,竟是个一毫不拔的小滑头。非特捞不着半个钱,倒反要贴汉,把自己费尽心机骗来的造孽钱,又给人家骗了去。照老辈里评论起来,又是天运循环,一报还一报了。自梅心泉、钱瑟公发起了国货会,第一个邀入会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会,回家竭力劝说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说成功,都劝的相信了。这几位女将一相信,国货会可就得益不浅。世界上势力最大的本属女子,女子里头的势力,姘头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为利害。周公馆几位女将,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会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劝告,国货会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这一段功勋,却是周介山半生伟绩,不可埋没的。看官记清。(特笔表扬所谓一善之微必录也。) 却说正记洋行西崽钱耕心,自与马小姐搭上了手,骗着银钱不知有到多少。马小姐只道他果是买办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给他做老婆,耕心总用滑头手段来对付。每逢提到嫁娶两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别的话来敷衍。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马小姐又提起这话,耕心照例用别语兜答道:“后天张园要打擂台了,这是上海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想起来必定大有看头。我们国货会里的会长梅心泉先生,是个拳棒惯家,到那时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兴去瞧么?倘然高兴,我就和你同坐着马车去如何?”马小姐道:“你这个人究竟怎么样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讲正经话,你总把别的话来回我,已经好多回数了。究竞安心同我玩,还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讲别话。”耕心瞧马小姐时,见他粉脸上露出薄怒的神情,两颊红的像着露桃花,水汪汪一对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贼心虚,不禁害怕起来,嚅嗫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这桩事,行起来很是费事。”马小姐道:“终不然一竟着,成个什么样子。”钱耕心道:“不瞒你说,我家里虽是有钱,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举一动,一点子主儿不能做,可又怎样呢。”马小姐道:“我可不要听,你难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马小姐道:“儿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够硬行作主,何况是哥哥。你这没中用东西,见哥哥就这么的惧怕。既然这么着,就应得谨守规矩,为甚又来引诱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问你,你出来吊膀子,可是奉过你哥哥命令没有?况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经经的,就向哥哥直说,总也不见会打你耳光的。你惧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见你哥哥。”说着,逼着他就要走。耕心发急道:“你不要这样,我有话同你讲呢。不瞒你说,我已经向哥哥说过几回了。”马小姐道:“说过最好,你哥哥谅总答应的。”耕心道:“不好算答应。”马小姐道:“难道竟不答应么?”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应。我哥哥因为我不诚实,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个钻戒,后来朋友淘里说得起劲,叉叉麻雀,输了二百块钱,就把这戒子退下来,抵给了人家。直到现在没有钱去赎,嫂子告诉了哥哥,哥哥就说我不诚实。”马小姐道:“为甚不早向我说,我穷虽然穷,二百块钱却还拿的出,只把钻戒也吓不煞人,你就去赎来还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遗嘱,向他分家。”耕心道:“你这计策好极,我们老人遗嘱,有一张存在族长那里,现在族长齐巧同我哥哥不对,同我却很对。我成了婚,族长一定肯帮我忙。何况成家分产,遗嘱上载写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马小姐道:“你为甚不早点子向我说。”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为在你那里已经借过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张口。”马小姐道:“你也太觉婆婆妈妈了,你我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向你说过几回,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耕心认过不迭。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馆,拿了只金钏臂来,交与耕心,叫他当了抵用。耕心大喜,接着钏臂,就向手上一套,别过马小姐,跨出门,随步所之,顺路行去,刚转一个弯,劈面碰着一个人。那人口称“老耕,你写意哇。”耕心抬头,见是费公馆二爷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烟间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识。当下忙道:“阿根哥,多时不碰面了。阿三那里可还去?”阿根道:“花烟间么,我现在是不走了。”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阿根正要回答,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连问是谁?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话。阿根急道:“总是我的儿子,疼惯了你就没大没小,寻起你老子开心来了。”那人才把手放开道:“是你儿子的祖太爷呢,你错认了人也。”阿根回头,见是钱瑟公的小马夫刘小泉,从前在春泉那里做过的。就道:“我说是我的儿子,果然就是小泉这儿子。那原是我不好,不应宠你的。”小泉道:“你们听听,他要做我老子了。试瞧瞧,谁像爷,谁不像爷。”耕心假装咳嗽道:“合罕,好儿子,再叫两声。”三人一笑而罢。小泉道:“你们到那里去?”阿根道:“没有定所,我们也是才碰头。”小泉道:“原来都不是一起的,难得难得,我们一块儿走走罢。”三人并着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着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着阿根脖子,三个人勾颈搭背而行。走了一阵,早到四马路汇芳居茶馆。小泉道:“我们喝茶罢。”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两碗荼。耕心问阿根:“你为甚一竟不出来,好多时不见你面。”小泉抢说道:“他家里头有了花样,还要外边来做什么。”耕心忙问什么花样,小泉道:“这事我那里知道,须要问他自己的。”耕心果然问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样,这几个面前,说说有甚要紧。”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满嘴里胡言乱语,狗嘴里那里会有象牙出。”小泉道:“真的么,可要全替你说出来,拎起义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阿根恐他真的说出,忙着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个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头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知己朋友面前,倒还想瞒头藏尾。”小泉道:“你真个晓得么?”耕心道:“你不信我说出两句你听。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运,在公馆里替他主人代劳?”小泉道:“看着着,洋行里是装着德律风的,你们吃洋行饭人,消息所以灵不过。”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瞒人,可是瞒不过了。”阿根道:“随你们胡说罢,我横竖没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规规矩矩的。”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报馆里要上你报呢,你晓得没有晓得。”王阿根急问:“真的么?”耕心正色道:“那个谎你。”阿根听说,吓得额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连问“可还有法子止住他,可还有法子止住他?”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难,只消先把近来情形,详详细细告诉我,瞒一个字,我可就要不答应。”王阿根没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与我很要好,现在有了冯小旦,我可就够不上了。”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冯小旦么?”王阿根道:“那里只冯小旦一个。这位姨太太自进了我们老爷的门,轧的姘头,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来个了。他的脾气,真与别人不同。瞧着轧个巴姘头,是稀没要紧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马车,吃回巴大菜。这个腻了,就换上那个。那个烦了,再换上这个。有几个连尊姓大名都没有打听明白,已经上手了。”耕心道:“这是他没有对意人的缘故,拣来拣去,无非想拣一个中意的。你当他烂污可就识错了。”小泉枪问:“老爷怎么不去管他,尽着他混闹。”阿根道:“老爷那有不管之理,管他不下又奈何呢。”耕心道:“你可能依旧要好?”阿根道:“要好是不见得,依旧总算原还依旧。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爷在家里头剃头,那个剃头司务王八,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气势很是精壮。姨太太不知怎样,竟会看上了他,老爷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来。我晓得他是老毛病发作,却故意问道:‘老爷出去了,还喊剃头司务来做什么?王八是剃头司务呢。’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说,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问点子什么。’我道:‘姨太太明鉴,老爷惹怪起来,家人须担不住这个不是。’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见你妈的鬼,老爷会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爷来压制我,我可是怕老爷的人么。我喊王八来梳条辫子,堂堂皇皇,又没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爷在家,也不会说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爷在家时喊王八来,当面梳给你看。女人家梳辫子叫剃头司务梳,现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创。’我见他这般说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听说姨太太要打辫,宛如奉了当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楼。这一条辫足足梳了两个钟头。从此便天天叫王八来梳辫子。老爷一出去,王八就来了。前脚后脚,好似约好着时光似的。”耕心道:“上过手没有?”阿根道:“那我如何会知道。姨太太梳辫,是掩着房门梳的,房里头又没一个旁人在。”小泉道:“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耕心道:“后来怎样?”阿根道:“不到一个月,又嫌王八腻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辫了。”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谁?”阿根道:“也是个剃头司务,害得王八与小阿和连打了几回架,几几性命开交。”耕心道:“你倒能够仍旧,总算你本领不小。”阿根道:“这也没什么本领,不过他没有对劲人,想转来原是我缠缠也好。”阿根倾筐倒箧,把近来的事情,尽告诉了耕心。问他上报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们老爷既然这么的好讲话,就上上报也不妨事。”阿根道:“老爷暗里吃亏点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场面上人呢。”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着符咒,差神将到报馆里,把那张访稿盗来了,他们没有了访稿,拿甚么来登载呢。”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当,今天总要罚罚你。没的寻朋友开心,这样的寻法。”耕心道:“吃个巴小东道,究还吃得起。今天东道算是我的。”小泉道:“很好,就去吃。”耕心道:“那里去呢?”阿根道:“五马路得和馆很好。”小泉道:“我们走罢。”说着摸出钱来惠过茶钞,三人同出了汇芳居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随步走去,得和馆已在面前了。进门上楼,拣副座头坐下,堂倌过来伺候。耕心要了三壶京庄,又点了四个小碗,两个碟子,偏偏是上市时光,碟子和酒先拿了来,那几个小碗再四不送来。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烦,拿着竹筷敲得那碟子当当怪响,嘴里连喝带骂的道:“这里厨子敢是死绝了么,烧几样小菜,再也烧不出,可要你老子来替你烧。”堂倌连声应“来了,来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鲜来。风卷残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馆厨子这样的可恶,待我自己去催。”说着,登登登飞一般下楼去了。阿根跷起一条腿,把竹筷敲着桌子,嘴里南腔北调乱唱。忽听楼下争闹声音,反沸应天。楼上吃客,只道是火,争着下楼去瞧。堂倌忙着摇手止住众人道:“不要紧.是打架,不是火,尽管坐着,尽管坐着。”阿根听是打架,忙奔下楼瞧时,见小泉和一个厨子互扭着辫子,打成一围。三五个打杂的在那里解劝,看的人嚷成一片。忽听众人嚷道:“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小泉方才放手。原来小泉最喜欢吃醋炒青鱼,他奔下来就为催这一只菜。那里晓得灶上刚刚接着一个来碗生意,点的一般是醋炒青色。小泉奔到灶前问:“醋炒青鱼炒好没有?”灶上只道是来碗朋友,应道:“在炒呢,瞧见么。”小泉向镬里一张,见炒的果然是青鱼。遂道:“油水重点子,醋多放点子,烧的竟这样慢,肚子都饿扁了。”灶上不去理他,专门的烧,不一会炒好了。衬着抹布,拿起小镬钌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时已候得涎水都挂出来了,见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边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对不起,老兄让我自己来拿罢。”小泉道:“甚么话,我等了许久了,这是我的。”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争论,这碗子是我家里拿来的。老兄要吃,请向店里人讲话是了。”说毕,拿着那碗子,头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费心费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见热腾腾香喷喷一满碗醋炒青鱼,给人家拿了去,自己说又说不出,灶上灶下见了他那副穷形极相,都抿着嘴冷笑。灶上的开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请楼上去坐,这里我们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们烧好了,自会叫堂倌送上来,不必烦劳催促。”一个打杂的接口道:“吃客自己会搬菜,馆子里堂倌可以用不着了。”小泉怒极,反手就是一记,正打在灶上的脸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小泉道:“打你这狗操的。”两个人就扭住辫子,打将起来。帐房恐怕打掉东西,忙过来喝劝。打杂的也帮着解劝,忽听众人嚷“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两人方才住手。这两个巡捕,是落着走过的,并不曾进来干预。幸喜东西没有打坏,阿根就劝小泉上楼。耕心问起情形,也着实埋怨了馆子里几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喝酒罢。”一时醋鱼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着。耕心问阿根道:“你们老爷家里头还有什么人?”阿根道:“一个太太,两个姨太太,两个小姐,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不过打扮没有上海人时路罢了。”耕心道:“两个小姐,可是老爷的女孩子?”阿根道:“老爷通只二十五岁的人,那里就有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耕心道:“家里既有着花朵儿一般的妻妾,为甚来了一年多,倒又不见他回府去。”阿根道:“有甚话说,上海总之不是好地方,一到就迷昏了。听说太太、姨太太为他不回去,都要赶出来呢。”说着,还有两个小碗也送来了。吃毕夜饭,由钱耕心会了钞,小泉道:“我们野鸡阿翠家去坐坐好么?”耕心道:“就是恩庆里贵相好那里么?那是总要奉陪的。”于是出了得和馆,向西抄石路,沿三马路一径行来。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庆里门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小泉又敲了两下,娘姨连应来了来了,才慢腾腾的开出来。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似两个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刘小泉晓得有客,在房门口缩住了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请房里头去坐。小泉遂揭开软帘,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上楼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阿翠把后房门关上,含笑前迎。叫声刘大少,娘姨忙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转睛的打量那阿翠,见他长挑身裁,瓜子脸儿,眉目很是动人。只不知为甚缘故,两鬓儿却有点子蓬松。只见刘小泉悄问:“上头的客人是谁?”阿翠道:“不是客人。”小泉道:“不是客人,难道是自家人么?”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头。”翠道:“你说说又要没淘成了,这是客人的朋友。”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随手指着耕心、阿根道:“照你说时,他们都不好算客人了?”阿翠道:“你总喜欢瞎缠,那个有工夫和你缠,替我坐着吃烟罢。”刘小泉向榻床睡下,才烧好一筒烟,忽听蓬蓬蓬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那个?”门外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径上楼,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块儿的,不去理会他。刘小泉烟瘾本是有限,吸过两筒,就让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烟袋,坐在下首吸水烟。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讲些闲话。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刘小泉道:“唷唷,生意倒着实兴旺。”说着,放下水烟袋,立起身来望玻璃空张觑。阿翠上前拦道:“你瞧点子什么,给我去坐在那边。”小泉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遂一手推开阿翠,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小泉赶出门口,趁着弄里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记火腿栈管帐孙达卿。不便叫应,也就退了进来,回到房间。只见耕心阿翠,做一堆儿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讨饶,阿翠伸手没上没下的乱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小泉道:“饶了他罢。”阿翠才慢慢坐起身来,向小泉道:“他这人惹气不过,我为瞧见他手臂上黄澄澄,好似戴着一双金钏臂。问他借来瞧瞧,好似我要吃过他似的,死活把袖子来遮,回我说没有没有,所以我给他点子生活吃。”耕心道:“小泉哥,劝劝贵相好,就这么着罢。贵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东西,力气强得来,我简直见他惧怕,方才压在我身上,腿骨都几乎被他压断。”阿翠嗔道:“你还要瞎说,可是生活没有吃够。”说着伸手又要来捏,耕心慌忙讨饶。小泉道:“看我分上,饶了他罢。”阿翠方才罢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着金钏臂么?退下来我们瞧瞧。”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骗来的。”耕心听说,面孔一红,嘴里还说:“那里去骗,那里有骗处。”小泉道:“退给我们瞧瞧。”耕心无奈,只得脱下,授给小泉。阿翠劈手抢来,望自己手上一套,问小泉道:“样子可好?”小泉道:“还没有瞧仔细,你就夺去了。”阿翠道:“为了钱大少小器不过,偏偏要同他借几天呢。”耕心道:“这是朋友托我去兑换的,不要玩,快还我,快还我。”阿翠道:“我偏要借几日,是你自己的也罢,是你朋友的也罢。”耕心发急道:“小泉哥,我只认得你,我东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小泉道:“我不管帐,你自己去问他讨取。”耕心急得面孔通红,满间里乱转。阿翠嘲笑道:“刘大少,你瞧钱大少额角上汗都急出来了。”耕心没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气,他会吃住你东西么。”阿翠接口道:“很对,我们那里好吃过人家东西,不要说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过。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设计图谋相好的东西。”小泉道:“这是甚么话,我几曾图谋过你东西。”阿翠道:“哎哟,刘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说的是浙江路上事情。”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阿翠道:“浙江路有个叶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来积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讨人,就在浙江路上开起野鸡堂子来,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着一个姓张的客人,说是吃洋行饭的,年纪也很轻,衣裳也很时路,花钱更是撒泼。这客人幸亏是本家自己做的。”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岁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张的客人,半个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块洋钱。叶如花当他是户阔客,比众的巴结,比众的殷勤。前日子,姓张的邀叶如花去坐马车,我们这地方,可不比长三么二,客人请坐马车是难得有的。叶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当下打扮了个上下簇新,珠兜金钏,无一不备。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摆扬摆扬,所以打扮的比众阔绰。坐了马车先到大马路虹庙,烧了香,接着就到张园游了一镇天,天色傍晚,两个人原坐着马车回来。追风逐电,快的真像腾云一般。叶如花坐在马车里头,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马夫拉着缰,把车子向大马路黄浦滩兜了两个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广东宵夜馆门前停车。相将下车,走进普天香吃宵夜。点了几样菜,要了几两白玫瑰,两个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开心。后来盛上鸭粥来,叶如花嫌烫,晾在台子上。那里晓得姓张的偷偷拿出一包药末,向鸭粥里只一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见了。问他为甚粥里头放药末,姓张的道:“我因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诊治了,先生给的光明散,和在东西里吃了,眼睛就会好的。叶如花就问:‘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点子瞧不出。’姓张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坏的,要紧还不大要紧。’叶如花只道是真话,绝不疑心。不过这碗粥药末虽是和了,喝却始终没有喝掉。吃过夜饭。又到五龙日升楼茶馆喝茶,那里晓得,药末子他暗里头倒又放进了。叶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头顷刻麻起来,马上放下杯子,问他为甚暗放迷药。姓张的见不是事,想要逃走。众人围拢来把他拿住,交给到巡捕房。原来这姓张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饭,是个滑头。他来做叶如花,并不是要寻快乐,无非见叶如花手里有几个钱,诳骗得着,乘势诳骗几个也好。无奈这叶如花,口子老不过,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钱财两个字,就斫掉他脑袋都不行放松半毫。姓张的只得行那毒计,暗把迷药放在东西里,想把叶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饰,逃之杳杳。计策总算是好极了,无奈叶如花命里不该倒运,东西没有抢到手,身子已经送进巡捕房去了。”小泉道:“竟有这样希奇事情,这姓张的后来怎样结局呢。”阿翠道:“解到新衙门,被新衙门老爷断了个监禁外国牢监一年之罪。”阿根道:“该死该死,一年外国监牢关下来,一条命不要姓送了么。”耕心一心在金钏臂上,没工夫再去听讲闲话。愁眉苦脸,只向小泉索取金钏臂。小泉道:“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随向阿翠道:“翠小姐,还了他罢,省得他哭出来。”欲知阿翠肯还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卜神课瞎子吃耳光 唱山歌滑头剪辫子 话说阿翠听了刘小泉话,随把钏臂脱下,丢向耕心道:“好孩子,拿了去罢。你妈不过问你玩玩呢,你急的就要哭了。”耕心道:“你要做我妈,生出是不见会生的出,除是生进去还可以。”阿翠又走来捏他,耕心道:“只有你讨得我便宜,我就讨不得你。叫小泉哥评评,可有这道理。”小泉道:“大家不要吵了。”耕心道:“算我错可好么。”阿翠道:“自然是你错,你不错倒是我错不成。”耕心道:“翠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上月初头,我见你和一个黑苍苍的广东佬,在虹庙对过胡柬广课馆里打架,围了一簇的人,到底为了何事?”阿翠道:“这桩事,说起来真是桩大笑话。大马路的胡柬广,卜课算命,我们一竟说他是准的。那里晓得也是个大滑头。”耕心道:“你今天才知道么,上海三个半大滑头,那半个就是这胡柬广。他的卜课算命,是预先买通梳头娘姨,叫打听人家的琐事。上海人家通行的是走梳头,走梳头娘姨,穿房入户,终日与那些太太、姨太太、奶奶、小姐相会,人家的事,他要打听本是最容易不过,打听着了就去报知胡瞎子,所以他的卜课算命,都比别人来得灵验。”阿翠道:“他这样的坏,我们那里知道。”耕心道:“尽但如此,他的瞎眼也是滑头的。胡柬广自家说是青盲眼,瞧不见东西。有人在戏馆里,亲眼见他带着大小老婆看戏,还指指点点,讲戏情给大小老婆听呢。可知他也不是真瞎子。”阿翠道:“你问的那黑苍苍广东佬,他姓唐,并不是我的客人。他家里开着好几爿铺子,只因他的老太太、太太相信这胡柬广。相信不过,那怕极小一桩事情,总要到胡柬广那里起一个课,才敢行。骗去的钱,真是算都算不清。唐老爷恨极,劝过几回,总是没用。我有一个老客人姓关的,和唐老爷是要好朋友。一日见唐老爷脸上不快活,就问他为甚事?唐老爷说起老太太、太太迷信瞎子的事,姓关的道:‘那是何难之有,我有一个处置瞎子的妙法,只要照计而行,包你可以破除迷信。’唐老爷问他怎样的妙计,姓关的道:‘且到我相好那边去,再同你讲。’就同到我这里。钱少爷,这唐老爷手面真是阔不过,他来了,我干湿都没有装一个,竞给了我十块钱一张钞票呢。说是酬劳我的,其实我一点子没有劳碌。不过到胡柬广那里站了一会子,话都没有说什么。你想,这种户头好不好。我只要常常有这种户头,财也发了多时了。”小泉抢问道:“后来姓关的用了什么神谋鬼计,这胡柬广到底治服没有治服?”阿翠道:“怎么没有治服,现在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都不相信了。姓关的这计策,真是妙不过。这条计策没有说出时光,唐老爷也不相信,唐老爷说:‘我们两位太太,不比别人,任你死里说出活的来,他终不信,可有奈何他。’姓关的道:‘光是空说,他自然不信了。西洋景拆穿不得,一拆穿就不要人家的钱,人家也不情愿瞧了,我现在是用拆穿西洋景手段。’唐老爷道:‘好是好极,如何拆法呢?’姓关的就把我一指道:‘哪,我就借他一用。我的妙计就在他身上行。’当时我不知就里,只道要差我去打胡柬广,忙着回说,出兵打仗我是不会的,请你支使别个人罢。”耕心插言道:“翠小姐客气了,你的打仗本领,真是出色,连我这么雄壮的小泉哥,也常常败给你手里。”小泉道:“我败在他手里,你又怎么会晓得,想是你老婆告诉你的了。”阿翠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讨我便宜,我便宜可给你讨着了。”耕心道:“你算帮相好哪。”说着,把嘴一撇。阿根道:“不要缠了,快听他讲罢。”阿翠道:“我说了后,姓关的倒笑起来了。你道他划的是什么计策?原来叫我假认做夫妻,只说结婚了五六年,女花男果,一个都没有生育,特来卜个课。命里究竟有儿子没有?可还有祈祷解攘的法子?却先向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说明了,叫老太太、太太一同去,瞧这瞎子有本领识穿,没本领识穿。当下我就随常打扮,服脂也不点,粉也不拍,装作个人家人模样。同到唐公馆见过老太太、太太说明来意。老太太道:‘这是你们胡闹了,胡柬广是仙人,岂有不知之理。’太太也说:‘如果胡仙人课里头卜的不准,我也从此不信他了。’唐老爷道:‘但愿你们能够醒悟就好了。’于是唐老太太、唐老爷、唐太太、姓关的和我,一行五人同到大马路胡柬广课馆来。走到时他课馆里生意真是盛不过,两边椅子没一只空的,都是起课的,算命的,有的是问病,有的是问流年,有的是问生意。我们到得晚了,候人家一个个问过,才走上去。那到得比我们更晚的,还候着呢。姓关的走上去道:‘先生,我要起个课,我这内子结婚了五六年工夫,没有生育过。每逢受孕,总是小产的,不知为甚缘故,请先生卜卜看,倘然有法解禳最妙。’胡柬广这回可上当了,他先把课筒向香炉上空晃了几晃,默赤默赤鬼画符似的通了一回神,霎时间起出课来。单拆拆单,算他的死。算了好一会,才向我们道:“你们夫妻两个,前世犯过大罪恶,虐死过一个丫头。丫头的冤魂,至今没有散掉,所以阎王注定你没有后嗣,并且你这位夫人,就是你前世的债主。你欠他的债,没有偿清,所以阎王派定他今世做你的老婆,孕而不育,常常有小产之息,使得你延医服药,费掉许多铜钱。’姓关的道:‘可还有解禳的法子?’胡柬广道:‘解镶法子是有的,俗语叫做有钱使得鬼推磨。只消建个十天的醮,把丫头冤魂先解散了,再到送子观音前,助上五斤灯油,就有点子巴望了。’瞎子的瞎话没有说完,豁赤豁赤,早被姓关的拍上三五记耳光。唐老老爷也帮着打,打得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嘴里连说‘我原不过骗口饭吃,两位老爷不要认真。’旁边人都走拢来劝,姓关的和唐老爷才饶过他,瞧的人没一个不拍手大笑。唐老爷问太太道:‘胡仙人的卜课准么?’唐太太道:‘再不料胡仙人也是骗人的。我们被他骗去的钱,真是不少。’从此唐公馆里女太太,不再相信瞎子了。倒白造化我到手了十块钱。你瞧见的,就是这件事。”王阿根道:“不料胡柬广也有坍台的日子。”小泉道:“这种忘八,自应得坍坍他的台。本来日子过得太快活了,你我亮着眼瞧的人,那里有他那么快活。”耕心道:“你要瞎眼,容易的很。我替你戳瞎是了,不必白羡慕人家。”阿根道:“时光不早了,我们走罢。”耕心道:“正是,不必尽着做讨厌人。”两人立起告辞,小泉假意说要一起走,早被阿翠一把拖住道:“给我坐在这里,我还有话同你讲。”耕心道:“小泉哥,不必装假苏州了,我们再会罢。”阿根也向他扮了个鬼脸,两个人依旧勾颈搭背,走了出来,各自分头而去。 阿根回到梅福里门口,见小马夫阿小,正在马路上溜马。问道:“老爷回来了么?”阿小道:“才回来,今日梅公馆里请客,刚刚散席呢。”阿根道:“请的是女客?”阿小道:“女客在公馆里请,男客在大庆楼请。”阿根道:“太太是去的。”阿小道:“太太先回来。今日梅公馆里真闹热,女客人不知来了多少。包车马车停了小半条子马路。”阿根道:“可是梅太太做生日?我们公馆里寿礼多没有送呢。”阿小道:“这小子,真是操昏了,做生日是梅太太发起女界国货会呢,懂不懂。”阿根也不多搭,径进公馆,轻轻走上楼梯。听得春泉声气,正在房间里大谈阔论讲什么,娘姨大姐,都在中间里静悄俏的听。阿根与娘姨阿林姐,本也有过花头的,偷偷走到他身畔,把衣襟轻轻一扯,阿林姐冷个防吓了一跳,悄骂“测死鬼,掩上来做什么?”阿根悄问“上头喊过没有?”阿林姐回说“没有。”阿根正想退下去,里头已经听见,喝问:“谁在讲话?”阿根只得进去,答应了一声,垂手侍立。春泉道:“你方才那里去了?我回来时没有见你。”姨太太道:“是我差他出去的。”随问道:“钱太太那边怎么说了?”说着,把眼睛一溜。阿根会意,回道:“钱太太叫家人回复姨太太,说一时找不见,过天儿找着了叫人送来。”春泉道:“什么东西?”姨太太道:“是串奇楠香珠。方才在席间,我说我们不用洋货,那香水倒是中国没有的,用惯了一时又不能够不用。钱太太因说家里有串奇楠香珠,白搁着没用,你要时我就送给你,那要比香水好多着呢。所以我回到家里,就差阿根取。”春泉听说,也就不问了。阿根见春泉没甚吩付,才慢慢退出房,下楼去了。这里姨太太仍与春泉讲话,催道:“你说席间听着两桩奇闻,怎样奇法?快点子讲给我听。”春泉道:“这两桩事情,奇真都是奇的了不得。梅心泉说:‘在保定时光,碰着过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臂膊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瘢痕,常常租给人家看。人家问他,他就掀髯道,这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也是最危险的事情。原来这老头儿姓云,名叫都仁,山西人氏,世代习武。山西出名的云家拳,就是他家。云都仁七岁时光,就能举起二百斤重的东西。父母异常疼爱,就教授他祖宗传下来的练力要快。这练力要诀,共是十六字,据说极孱弱的资禀,精心练习起来,每个月可以增加四十斤气力,递加到七百斤为止。体魄雄壮的,还不止此数。所以云都仁练不到一年,已经力敌万夫。那父母心里,却还不足,常叫他吞服家制的大力丸,并把链束筋力的药酒,熏洗他的手脚。拳术技艺更是不用说得。到十六岁上,已经阖省闻名都称他做云无敌。这年学台按临,都仁报名应考,中了个武案首。复试这场,因为自力不济,马箭步箭都没有射中,就此被黜。都仁从此无意科名,跟着打猎朋友,到口外去猎捕野兽,贩运皮革。每天赶着骡车,带着火枪,在沙漠里奔来奔去。有一天忽到一所在,只见万山重叠,远树连天,形势很是险恶。登到高冈上一望,满眼都是兽蹄鸟迹,更有一桩可怕的事情,山巅树脚,无数的遗骸剩骨,零零星星,纵横不一。晓得都是过路客商,被猛兽吃掉的。此时众人带的都是一式家伙,背上负着火枪,左手拿着护牌,右手执着白刃,鱼贯而行。因为山路狭隘,骡车不能行走,所以都弃着车步行。山径曲曲弯弯,歧路最是多不过。左盘右旋,同队不觉都失散了。都仁一个儿高瞻远瞩,拨草前行。忽地山腰里跳出一只人熊,身高一丈开外,面目狰狞,行步迅疾,跳跃而来。都仁晓得这个东西,比猛虎还要利害。慌忙爬伏在地,用护牌向上遮着。人熊已瞧见,奔近身旁,伸开前爪力扳那护牌,想扳开来爪人。都仁尽力绷住,总算没有被他扳起。那藤做的护牌,已扳的轧轧有声。争持多时,不分胜负。人熊怒极,大吼了一声,霞得森林中树叶都簌簌落下。都仁暗想,与人熊比斗蛮力,很没道理。于是出其不意,一松手,人熊力气最是大不过,这一松直跌出二丈开外。身重力猛,跌倒了,一时爬跃不起。都仁不敢怠慢,一个虎跳,跳到人熊身旁,举起刀,尽力的只一斫。人熊还想抵拒,都仁连着又是七八刀。眼见得不活了,方才住手。斫掉了人熊,想要叫同队的人知道,好找拢来聚会。遂举起死熊,向空只一掷,掷起二丈多高。同队们果然都找拢来,问起遇熊情形,都仁约略演讲一遍。众人道:‘倘是我们碰见了,定然给他做点心吃了呢。’于是将死熊捆好了,扛着出山。前呼后拥,走不上半里路,领队的人忽又发起喊来,见前面又是一只人熊,比了方才的,大起一倍还不止。奔走如风,飞一般迎将来,好似特来与死熊报仇似的。众人忙着持牌伏倒,人熊奔过来,一个个连牌拎起,像穿鲜鱼似的,把一条很粗的野藤,从臂膊上穿过去。众人忙拿钢刀抵拒,用力的乱斫。那里晓得,斫到他身上竟如铁铸钢造的一般,丝毫不能伤损。都仁拔刀奋起战斗了一会子,也战他不下,只得拔步飞逃。人熊如何肯舍,拼命来追。不一会也被追着,照样的穿在野藤上。这时候,野藤上已穿有十多个人了。人熊拎在手里,像拎鲜鱼似的。霎时间早走了数十里,到一所森林里,都是参天合抱的大树。人熊就把一串人悬挂在树枝上,飞步而去。都仁见人熊去远,拔出佩刀,将野藤割断,救下了众人,忍痛奔逃。逃到半路,内中有个老猎户,忙说,逃不得,逃不得,人熊回去不见了我们,必定要追上来的。畜生走得比我们快,再被追着了,可就不得了。不如大家躲在树林里,等他追来,我你一齐开枪打死了他,也为地方上除掉一害。众人齐声称是,于是分头埋伏。一会子,人熊果然赶到。左瞧右瞧,好似寻什么东两似的。众枪齐发,连放了三排火枪,才把人熊打倒。都仁赶出,照定喉管两刀,堪堪的结果了性命。他臂上那个伤痕,就是被藤穿伤的。”春泉讲罢,姨太太道:“我当是什么奇闻,这种野兽吃人事情,讨厌的很,不要讲了。”春泉道:“还有一桩,真是奇闻了。上海地方的佛店,都是暗做台基生意的。租了一幢或是两幢房子,门口挂着块牌子,题的名不是慈悲禅院,就是养真道院,无非是遮人耳目的勾当。里头洞房曲室,收拾得同堂子差不多。那几个口念阿弥的佛婆,吃饱了饭,赶东赶西,专替人家拉皮条。”姨太太道:“这种事情都要算为奇闻,吃饭喝茶也算得着奇闻了。上海住了这么年数,辫子还这样的曲,亏你羞也不羞,还要巴巴的告诉我,我倒替你有点子难为情呢。”春泉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佛店做台基生意,都是偷偷摸摸干的。官府虽然不去管他,承他情,倒还顾全官府一点面子。那里晓得愈出愈奇,现在浙江路上有家子佛店,竟堂堂皇皇挂着块台基牌子,你道奇闻不是奇闻。”姨太太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那是断然没有的。他挂出了台基牌子,不要说别的,巡捕房里先要不肯答应,还能够在租界上立脚么。”春泉道:“这是我亲眼瞧见的,怎地会错。”姨太太道:“总是你一时眼花,瞧错了。”春泉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招牌上四个字是天合道院,那不是台基招牌是什么?”姨太太听说,卟哧一笑。春泉道:“你笑甚么?难道还不好算台基招牌么?”姨太太道:“他明写着道院,如何好硬派他是台基?”春泉道:“天合两个字,却是天作之合的解释。”姨太太笑道:“上台基的人,能有几个同你这样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的也不会到台基上去了。他这名儿,也当是读书人故意和他玩。题上了,他自己又不懂,埋埋虎虎挂了出来,你倒又把他当作奇闻。像你这样大惊小怪,才真是奇闻呢。”春泉道:“还有一桩,你总也要希奇了。就是做轮船买办的张咸贵,他曾经做过官的。”姨太太道:“做官的改做生意,做生意的改做官,更是算不着什么希奇事情。上海滩上,这种人不知要有到多少。”春泉道:“张咸贵就在做官时光,闹出一回大笑话。他从前在江西一个什么镇上,曾经做过一任巡检。这时候,衙门邻近有一位姑娘,生得十分标致,绰号叫做白玫瑰,咸贵出去拈香,一眼瞧见了,就喝令轿班停轿。轿班道:‘回老爷,这里不是城隍庙呀。’咸贵也不回答,露出一副贼忒嘻嘻面孔,两只贼眼,射定了白玫瑰,一瞬都不瞬。轿班见了,不禁都窃笑起来。白玫瑰见了咸贵这副贼形怪相,忍不住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把个张咸贵,差一点子就要笑的疯魔,忘记自己是个地方官,也忘记穿着公服,坐着轿子嘻皮笑脸,把铜铃大两个眼睛,溜来溜去,不住的丢眼风。轿班相语道:‘瞧不出这位老爷竟会这样的风流。’此时白玫瑰不好意思,掩上门走了进去。咸贵方才神定,问轿班怎么还不走路。轿斑道:‘我们要紧瞧老爷做俏眼,老爷你的俏眼功夫真好,方才几个眼风,勾得这女子的魂灵儿都到轿子里来了。’咸贵喜道:‘女子的魂灵儿都被我勾住了么?’一个轿班道:‘休说这女子,就是我们的魂灵儿,也都被老爷勾引去了。老爷你的俏眼功夫,是那里去学来的?’张咸贵道:‘我老爷的俏眼,还过得去么?那是姨太太教给我的。你们喜欢时,等我老爷空闲了,慢慢教导你们。’众轿班道:‘最好求老爷恩典,叫姨太太教导小的们,小的们就感激不尽老爷大恩了。’张咸贵喝道:‘放屁,姨太太教导你们,我老爷不要加上个乌木顶戴了么,混帐,混帐,快走,快走。’众轿班才忍笑走路。拈香回来,张咸贵就向姨太太说:‘衙门左近那家的女孩子,生得倒很齐整,你认识没有。’姨太太道:‘这里邻舍都是小户人家,齐整孩子是谁呢?噢,除是尤裁缝家女孩子,绰号白玫瑰,还有几分姿色。老爷说的不知可是此人?’咸贵道:‘叫白玫瑰么,妙极了,又香又白,叫老妈子去喊他进来。’姨太太道:‘喊他进来做什么?’咸贵笑道:‘你道什么呢,快叫老妈子去喊,快叫老妈子去喊。’姨太太道:‘喊了来你倒开心,我可不管帐,你有本领你自己叫人去喊。’咸贵道:‘我自己究属不好意思,谢谢你,这事只好劳动你了。’姨太太笑问;‘我替你喊了来,你拿点子什么谢我?’咸贵咬着姨太太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说得姨太太顷刻面红起来,悄骂了两句,别转头不理。咸贵无奈,打叠起蜜语甜言,千央告,万央告,又应许了姨太太几款特别权利。方才答应。当下就派老妈子到尤裁缝家,说是,姨太太命令,叫请姑娘去逛逛,因为衙门里没个知心伴侣。白玫瑰听了,早已明白透彻。白玫瑰老子娘,见司里姨太太来请自己的女儿,好似穷秀才梦中中了状元,这快活真是难言难说,忙答应就来。一面催促女儿打扮,说道:‘我的儿你好运来了,今年正月里陈瞎子替你算命,说你应遇贵人扶持。现在司里姨太太来喊你,果然应了这句话。我的儿,你将来要做诰命夫人呢。我们两口子,可靠住你了。’白玫瑰道:‘妈不要麻缠。’他娘道:‘陈瞎子算命你也听见的,他说你要做诰命夫人。找还问他,比了司里太太如何?他说大起一倍还不止。我想司里老爷是九品官,大起一倍二九一十八,不是现现成成一个十八品诰命夫人么。’尤裁缝道:‘你晓得点子什么,官职越大,品极越小,县里大老爷只有得七品,倒做了司里老爷的上司。’尤老太婆道:‘这样说来,最大的官只有得半品了。’尤裁缝道:‘这倒没有仔细。’说着却一眼望见老妈子站在当地,慌道:‘哎哟,你只顾闲话,妈妈在此,茶也不去倒一杯。’忙把自己坐的凳子,双手端过,说道:‘立客难当,妈妈快坐坐。’老妈子道:‘坐倒不消,尤司务谢谢你,叫你们姑娘快点子打扮,姨太太立候着呢。’恰好白玫瑰打扮完毕,黑布薄棉袄,黑布棉裤,罩着个月白竹布饭单,上面搭着个银搭纽,脸上薄薄敷些脂粉,那个发髻倒也梳得乌油滴水,光滑非凡,耳朵上两个时式银环子。老妈子赞道:‘好齐整的姑娘,怪不的老爷要魂荡。’引进巡检衙门,姨太太一见,就执着手问好,亲热得要不的。姨太太又引他见过老爷,坐在一间里,讲讲这样,问问那样。白玫瑰初还怕羞,不到一个钟头,缠的熟了,便也有说有笑起来。当夜就留白玫瑰在署吃饭,直至深夜黄昏,才叫老妈子相送回家。尤裁缝夫妇接着,询问‘姨太太叫进去有什么事?’白玫瑰道:‘也没甚事情,姨太太因为一个子闷不过,叫我进去谈谈,解解闷。’他娘道:‘这真是难得。’白玫瑰道:‘姨太太和我真也前世有点子缘分,不知怎样,一碰面就会要好得要不的,他也不肯放我,我也不肯离他,现在姨太太还要过继我做干女儿呢,我已经答应他了。’他爷娘自然愈加喜欢。尤老太婆道:‘我的儿,你真是爬高了。’尤裁缝道:‘咸货店王先生,欠我四百五十文工钱,横讨不着。竖讨不有,现在我们和司里老爷攀了过房亲,可不怕他了。再不还就会叫司里老爷办他。’过了几日,白玫瑰真的拜认张咸贵姨太太做干娘,从此便常被姨太太留在衙门里,连日连夜不放回家。这白玫瑰在家里头,姘头轧的本是不少,现在进了衙门,老相好都不能朝夕相会,害得这些少年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奔来走去,没做道理处。内中一个叫滑头阿二的,想出条计策,告诉众人道:‘我们只要到衙门前后去,高唱四句头山歌,白玫瑰听得了,自然会出来了。’众人齐声赞好,于是群至衙门前后,高声歌唱。有的唱姐妮山歌,有的唱栀子花山歌,也有唱五更调十相思的。前唱后和,热闹非凡。众人正唱的高兴,忽见奔出两个司兵,喝问‘那个囚囊在这里乱唱,抓你进去见老爷。’说着扬开手来捉,众人一哄散去。有两个走得慢一点子,就被擒住,拖到里头。张咸贵已坐候在那里了,连喝‘带上来,带上来。’姓名也不问,只喝你们唱得好山歌,混帐东西,唱得好山歌,忘八代。这两个人倒也都是硬汉,挺问道:‘老爷,唱山歌也犯法的么?’张咸贵怒喝:‘你敢挺撞本厅么?本厅要办你就办你,要不办你就不办你,管你犯法不犯法,须知本厅是朝廷命官,顶撞了本官,就是得罪着朝廷,就办你个死罪也不为过。现在且从轻罚你在大堂上,长跪五天,放你出去。’说毕,踱了进去。司兵押两人跪在大堂两边,那知这两人跪在地下,依旧高唱不绝。张咸贵怒极,重又坐堂。此时早哄动了阖镇的人,都来观看。张咸贵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都不是好人。只瞧额上覆着的前刘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也罢,你们既然喜欢做小孩子,本厅索性成全了你来。快传两名剃发匠来。’司兵不敢怠慢,立刻传到了两个剃头司务。张咸贵命把两人辫子剃去,只留四周一圈,剃成个金钱顶样子。剃头司务如法炮制,飒飒两响,两条油松扑辫,齐都休了。(贤有司皆能如此,张园剪发大会,为多事矣。呵呵)不一时,早已修剃光洁。猛瞧去活像个小尼姑,看的人无不拍手狂笑。咸贵见众人喧闹,老羞变怒,举目向人丛中瞧看。见有前刘海长一点子的,喝令快拿。拿住了就令剃头司务剃剃。时路朋友一闻此令,慌忙拔脚奔逃。脚快的跑掉了,跑不快的就遭着晦气,一总剃去六七个小滑头。内中有一个,恰巧是镇上绅士的儿子,就被绅士上省告了一状。张咸贵不善弥缝,竟就此坏掉了,才到上海来改做生意的。你道希奇不希奇?”欲知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奔角稽颡心惊狮吼 握拳透爪气慑奸雄 话说姨太太听春泉讲毕,笑道:“这张咸贵真也会玩。”一语未毕,见房门口一个小子一探头,春泉喝问是谁,走进门见是阿根,手里拎着件东西。姨太太问:“这是什么?”阿根道:“刚刚一个人送来的,放下就走,不知是什么。”春泉道:“不要送错了么?”阿根道:“上面有字写着,地址姓名倒都不错。”春泉接过一瞧,见是方方一包红笺上写的是:饬仰送新马路梅福里费公馆呈费春泉老爷升。下面署名是梅心泉三字。诧道:“心泉送什么东西与我,为甚方才并没有提起,奇怪的很。”姨太太道:“且拆开来看是什么东西?”春泉亲自动手,先把缚着的麻线解去,再拆那张皮纸,见封口上还烫着火漆印,封固的很是严密。拆去‘层又一层,拆去一层义—‘层。共拆去十七八层,还没有见底。自语道:“真古怪,甚么东西封闭的您地严密。”姨太太道:“想来总是极重要极贵重的物件,不然怎会这么时光送来。”春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送来的人为甚回片都没有索一张,一放下就走了?”姨太太道:“想是要紧回去和姘头睡觉呢。”说着又折去了三层纸,堪堪见底,原来是一双香烟匣子。春泉道:“梅心泉真也作怪,无端的送起我香烟来,却又这样的郑重。”姨太太道:“怕不对么,梅心泉是国货会发起人,如何会拿香烟送人?”春泉也不回答,揭开盖儿瞧时,烘烘烘一群的黄蜂,猛扑出来。春泉没有防备,大吃一惊。忙把匣子丢向地下,那许多黄蜂满间的乱舞乱扑。姨太太忙叫娘姨把帐子放下,仔细飞到床上去。春泉道:“那一个混帐羔子,这样的恶玩。”一面叫阿根开窗,把黄蜂赶出去。阿根开了窗,那里晓得黄蜂见外面天黑,再也不肯飞出去。春泉连骂可恶不止。姨太太道:“还算好,总算没有被他螫着,这东西是要螫人的呢。”春泉道:“不肯飞出去,你我今晚如何好睡。”姨太太道:“就对过那间里去睡了罢。”春泉道:“我小时一竟寻别人家开心的,那里晓得现在也会反被别人寻了去。”姨太太道:“你也这么弄过别人么?”春泉道:“我的开心,寻得还要有趣呢。我十五岁时光,第一回到金华去。金华地方有一种大包子,是百果的里子,异常可口。我是久慕了的,谁料铺子里偏偏不肯卖给我。说这是喜事里头用的,要多少须要预定,零买是没有的。我奈何他不得,只得慢慢的转他念头。后被我想出了个法子,向铺子里定做一个极大极大的大包子,那围圆齐候着锅子上的头号蒸笼,蒸笼几多大小,包子也几多大小。一个蒸笼堪堪做一个,讲定两吊钱,里子须用猪油百果的。他要我先付一吊定钱,我就给了他。没做好时光,一趟趟去催,等到做好蒸熟,我就拆他妈烂污,不去拿了。引得一府城的人,都赶得去看大包子,铺子的槛子都几乎踏坏。”姨太太笑道:“只有你这呆子寻出开心来,也是这么呆兴兴,还要说嘴呢。”春泉道:“后天张园打擂台,你可高兴去瞧?”姨太太道:“打擂台倒难得碰着的,只听得说书先生说什么打擂台打擂台,见是一竟没有见过。”春泉道:“这回的擂台,是和书上说的不同的,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比武。现在上海到了一个外国狠客,听说狠得要不的,特地来领教领教中国的拳法。”姨太太道:“梅心泉是好拳棒,他总也要上台比赛的。”春泉道:“上台比赛,恐怕不见得。方才席间,瑟公曾经问过他,他回说倘然中国人败在外国人手下,没有人再能胜过他,我就不得不上台去,与中国人争一个面子。倘已有别人胜过他了,我又何必出手。”姨太太道:“他们两口子都是古里古怪,说不出的一种特别脾气。他那位太太,也是这样的。今天我听他讲一番话,真真人都笑得死。他说世界决决不会平静,倘要平静,须请阎王老子把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概收去去了个尽尽绝绝,那才能够平静。有人问他为甚与有钱的人作对?他说并不与有钱人作对,有钱人实是世界上第一等坏人,一切不公不法事情,都是有钱人酿出来的。你想了,有钱人的钱,都是那里来的?无非都是克剥穷人,众人头上括下来的。众人被他括穷,他一个儿却享福了。这种议论,你想可笑不可笑。”春泉道:“哎哟,一竟讲话,连时光都忘记了,我们睡罢。”这夜因为房间里被黄蜂占住,就在对厢那间里歇宿了。 一宵易过,次日起身,已有十二点钟。阿报送上张知单来,却是钱瑟公请客,席设雅叙园五号。春泉随在自己名字下签了个知字。阿根接去,自付来人去迄。到了下午七点钟,坐马车到雅叙园。堂倌引进,见马静斋、周介山、毛惠伯、梅心泉等一干熟人都在。春泉见过,问主人那里去了?怎么请客倒反客候主人起来。”介山道:“瑟公因请的客邀了两遍不到,自己坐马车去接了。”春泉道:“这个客是谁?却恁地托大。”介山把大拇指竖了一竖道:“这个客是个大大有名的大名士,说出来真是没一个人不知,没一个人不晓,就是魏企渊魏大名士。”春泉惊道:“魏企渊是个党人呀,朝廷悬着重赏拿他,一竟没有拿到。瑟公怎么会与这种人认识。”介山道:“现在党案是冷掉了,官府也不高兴再去查究,所以企渊逃回来,想组织一爿报馆,部署定当后,依旧要出洋去的。他基业是创在外洋呢。”毛惠伯道:“这种人本领真利害,逃出去时光,一个光身子,不到十年工夫,已创了十多万家计了,你我如何及得他来。”梅心泉道:“什么本领,不过是个大骗子罢了。他师徒两个,实是人里头的妖怪。”毛惠伯道:“妖怪也有妖怪的本领,欺唬骗诈,种种迷人的方法,缺一样可就不成功。”梅心泉道:“论到迷人本领老妖还不及小妖利害。企渊的先生盛继孔,出名叫做盛呆子,从小就以孔圣人自命。一举一动,故意做出古方径诞的样子。人家叫他呆子,他田欢喜,一意想行出个新教来,自己好做成功个教主。等到中了进士,忽又想做政治家了,朝也说变法,晚也说变法,闹到个江翻海倒,却又拍拍身子溜掉了。上他当的人,倒都革职的革职,送命的送命,他们师徒两个,遨游海外,逍遥自在。不知怎样竟又别出心裁,立起一个卫帝会来,竟会假造一道皇帝的衣带诏。东也骗人,西也骗人,不知被他骗拢了几许的钱。光是南洋群岛一方,怕不有几十万么,还有别处。”梅心泉道:“衣带诏是没对证的事,人家怎么也会相信他。讲到卫帝会,更是放屁,他说设立这个会,专为保卫皇帝。不要说皇帝安安逸逸在宫里头,用不着他来保卫,就果真有什么变动,试问他溜在外洋,隔着两三万里海程,怎么能够保卫,用什么手段来保卫。”毛惠伯道:“他心里何曾有什么皇帝,不过借着这个名目,骗几个钱罢了。”梅心泉道:“我看这种人的志愿,不光要骗几个钱。他心里头,其实想要谋皇帝做,故意造一张衣带诏,又故意立一个卫帝会,好使宫廷之间生起嫌隙来,他就好于中取利。那卫帝会中党徒,不是在汉口造过反么。”毛惠伯道:“说起汉口造反,我倒又想着了。当时盛继孔、魏企渊到了南洋,骗着了华侨一笔银子。那知天道好还,大骗竟又撞着了小骗,辛辛苦苦骗来的钱,依旧给人家骗了去,就是汉口造反这件事。盛继孔忧后路粮台没人,当时有个得意门生,叫甚么名字我竟忘记了。此人立起身来自荐甘愿当粮台重任。继孔因是多年师弟,例也深信不疑,遂把骗来的银子拨了十万给他,嘱咐了小心谨慎几句话,此人满口应承。你道他果肯当粮台么,钱一到手,可就拆他妈洋烂污了。汉口的事情不得成功,一大半倒也是此人之力。现在有部小说叫《新上海》的,这桩事情叙述得很是详细。盛继孔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好自骂自,骂两声罢了。那魏企渊也就此与继孔分手的。继孔从这一回失了败,躲在外洋不敢十二分张牙舞爪,倒是企渊一日日响起来了。”梅心泉道:“魏企渊本不过要借着继孔大名,轰出自己。自己已经轰出,自然用不着继孔了。”毛惠伯道:“企渊的声名,都从报纸上轰出的。他的钱一大半,倒也从笔墨里得来。”梅心泉道:“那都是官府作成他的。当时官府竭力禁他的报,他的报就越销得广,就此被他销出。”毛惠伯道:“魏企渊这样一个人,总算利害透顶的了。那知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利害。魏企渊一生,就只见这一个人怕,被他管束得伏伏贴贴。”梅心泉道:“敢就是他老师盛继孔么?”毛惠伯道:“盛继孔那里有这个人的势力,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企渊的嫡亲大老婆,这位婆娘,真是泼妒蛮悍四字俱全。企渊一睹他的影子,身子就会发毛。见了面更是一哼都不敢哼,一响都不敢响。这婆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阿亚,一个叫阿丽,都从娘家带过来的。生得虽很平常,然而魏企渊脾气,是叫化子吃死蟹,见一只好一只的。眼睛前摆着这么白胖胖两个十七八岁大姑娘,如何不羡慕,馋得他涎水直流。背着老婆,就和两个丫头,毛手毛脚,触的丫头发了火,骂他几声,打他几记,他就骨头轻得要不的,伸伸舌头,扮扮鬼脸,千奇百怪,没一样做不出。丫头瞧了他这副贼,真是又气又好笑,便拖住了他,要到奶奶跟前去出首。企渊一听出首两个子,顷刻唬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身,朝着丫头不住的作揖讨饶,甚至叩头跪下,无所不至。那两个丫头,也并不是秉性坚贞,也并不是不慕主人荣利,无非惧怕那位大奶奶泼辣手段,所以迟迟未发。后来企渊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阿亚先弄上手,一转眼就偷私,一转眼就两个人绞得饴糖儿似的,难含难分,异常恩爱,私下相约,待等大奶奶一死立刻把他收房。那里晓得好事难成,好花易谢,企渊有个女孩子,也很懂人事的了。企渊的事,不知怎样,有一天竟会露在他眼睛里,他就到他尊堂跟前,告了个密。企渊老婆真也能干,并不动露声色,向企渊说明天须出去看个小姊妹,总要吃过夜饭才回。却暗暗点兵派将,布置妥贴。企渊那里知道,到明朝一候老婆出门,就钻进阿亚房里,两个儿开心去了。正在得意,忽听得门外历历碌碌,一阵脚步响,众人哗说大奶奶回来了。接着就是老婆声气,问‘老爷那儿去了?阿亚怎么也不见?’企渊唬得魂不附体。阿亚也浑身乱抖,拖住企渊的手,只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满眼中流下泪来。只听大奶奶道:‘阿亚的房门怎么白日里关闭着,快推进去瞧瞧。’众人听说,早一叠连声喊开门,连喊带敲,敲的那扇门吱吱地响起来。看看势将敲坍,不住摇摇欲倒。企渊见风势已急,想要逃走,无奈地上偏偏没个洞儿,无从躲避。此时大奶奶喝骂众人:‘这起混帐羔子,只会吃饭,打扇门都打不掉。’众人听说,喊声呐,拳脚并上,那副勇往直前的气概,竟同曾九爷围攻金陵。肉搏登城差不多样子。那丫头房间的房门,坚牢煞总也有限,经不起大队人马,竭力攻扑。不多会子,听得拔琅宕一声怪响,那扇门早跌倒了。七八个男女,一窝蜂拥进来。女的是丫头老妈子,男的就是企渊报馆里的编辑会稽庶务等人员。原来企渊老婆阃威严重,连报馆里一应办事人员,都不敢不遵他的号令,受他的节制。当下企渊老婆总督人马,斩关直入。慌得企渊、阿亚穿衣不迭,企渊老婆假做吃惊道:‘你为什么在这边房里,这是丫头房间呢。你是个主人呀,怪道我叫门不应,原来你们干得好大的乾坤,真是混帐,不要廉耻的东西。’一面说着,抢步上前,拎住企渊耳朵,直拖下床。喝叫众人,把这贱婢捆起来。众人不敢怠慢,一把头发,把阿亚拖出来。阿亚哭哭啼啼,十分凄苦。企渊见了,心如刀割。企渊老婆,就拿阿亚房间,改作临时裁判所。阿亚睡的那张床暂时充为公座,把一干人犯立刻提审。先问企渊几时鬼混上的,共鬼混过了几回?企渊嚅嗫道:。今天簇簇新新,实是第一遭儿,不期就被你撞破了。这原是我一时错误。’话还没有说完,豁赤豁赤面孔上早着了两下耳刮子。原来他老婆怒他谎供,所以特用刑讯。企渊吃着两个耳刮子,别朴双膝跪倒。众人因是见惯了的,所以并不诧异。企渊跪在地下两眼望着老婆,一声儿不敢响。只见老婆满脸的横肉,一团的杀气,那副恶狠狠神气,瞧见了真令人魂飞魄散,胆战心惊。只听老婆怒喝:‘把这不要脸的烂污货推过来。’阿亚此时,已扎缚得馄饨儿似的,推到面前,呜呜咽咽的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企渊老婆连喝快说,阿亚瞧着企渊面孔,半响才说出一句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被老爷勾引了多时,一时没了主意,只求奶奶担待这一次,下回决决不敢了。’企渊老婆火星直冒,只听得卟的一声,阿亚粉面上早又着了一掌,骂道:‘老爷是规矩人,都是你们这班不要脸的贱货勾引坏的,现在倒都推在老爷身上,你自己想推卸一个干净。你这烂污货,我这里可还要你住。’说着,又是两记耳光,打得阿亚没口子分说。企渊老婆审问一过,就叫人请马老爷来。这马老爷就是企渊的朋友,企渊老婆也同他熟识的。一时马老爷请到,企渊老婆先寒喧了几句,然后道:‘马家伯伯,你们嫂子一竟向我说,家里活做不开,少个得力丫头,很羡慕我两个丫头子。我回来同企渊说了,企渊倒埋怨我,说我们要好朋友,他家里差不多就是我家里,既然人手少,我们横竖没什么生活,两个丫头子白闲着,何不就分送一个给他。我一想不错,所以请伯伯到来,情愿把阿亚送给了伯伯,伯伯就带了回去。阿亚这孩子做点子活倒还不算懒。’姓马的只道果是企渊厚意,忙着道谢。又问‘企渊怎么不见?’这婆娘道:‘他正在里头赶撰本期报纸的社说,因为发刊日子急了,所以不见客。伯伯如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了,待我停会子传话罢。’姓马的只道是真言,忙答‘我也没有什么话,不过要谢谢他呢。既然企渊兄在赶做文章,我也不进去见他了,免得扰乱他的文思。’说毕,就领着阿亚去了。临走时,阿亚要叩别企渊,企渊老婆拦住不许。没奈何,只得向奶奶叩了个头,硬着头皮去了。等到企渊晓得,已经无法挽回。然而藕断丝连,心里终有点子不舍。这婆娘又禁住企渊,不许他到马家去。就有罢不来的事情,也只许派代表前往。谁料强中更有强中手,企渊竟会别出心裁,与阿亚结了个秘密条约,在一个客栈里包了个房间,两人不时欢会。后来姓马的嫌这阿亚鬼鬼祟祟,时常赶出去,也不要他了。阿亚飘零无主,就落了勾栏院,干那快活生涯。现在阿亚还在,人家都叫他做举人奶奶呢。阿亚当了婊子,企渊只好与阿丽两个缠了。阿丽与企渊的女孩子最是要好,出出进进,总在一块儿。企渊老婆又异常的宠他,家政一小半由他做主。阿丽在企渊家里,差不多有红楼梦里凤姐身边平儿的声势,平日间威权远在企渊之上,所以企渊开的报馆里人员,常常被他呵斥辱骂,众社员低头顺受,一响都不敢响。” 说到这里,恰巧有客人进来。只道是瑟公和企渊,抬头见是王样甫,大家见过。梅心泉道:“快说罢,后来到底缠着没有?”毛惠伯道:“魏企渊吊膀子功夫,本是一等,何况阿丽又是他的本号货,不多几时,竟又缠上了手。缠绵恩爱,自然不容说得,那知又被他老婆晓得了。一回是创,两回是例,这婆娘就行那照例公事,和企渊反上一泡子,就拿阿丽驱逐了出门。企渊同阿丽的交情,比了阿亚还要深厚,眼睁睁瞧他被逐,如何舍得。到这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阃威如何尊严,房刑如何残酷,都不在他心上。”梅心泉道:“难道竟敢和老婆抗议么?那真反了。”毛惠伯道:“抗议是如何敢,企渊此时胆敢不避斧钺之诛。涕泗交流的跪在他老婆而前,别朴别朴响头碰得同擂鼓一般,求请收回成命。他老婆初时不睬,无奈他跪在地里,再也不肯起来,向老婆道:‘如果大奶奶不肯答应,我魏企渊甘愿跪死在地下。’足足跪了一日一夜,叫他吃也不肯吃,叫他睡也不肯睡,苦志请求,竟同申包胥秦廷乞师差不多的志诚。他老婆与他究竟有点子夫妻情分,铁铸钢造的心肠,便自然而然被他求软,应许了收回成命。企渊叩头谢恩,爬起身时,两眼中兀自流下泪来。”梅心泉道:“答应了他,为什么再要哭泣?”毛惠伯道:“这就叫做感激涕零。魏企渊在他老婆手里,这样的重恩,还是第一遭受着呢。他老婆虽然答应收回成命,但是严定几条章程:第一每个月只许四夜和阿丽同房;第二一切家政都要阿丽掌管,自己不过任监督之职,第三发出命令,不论是阿丽是企渊,须要立即遵从,不许有一点了违拗。企渊连声答应,阿丽才得复职。不多几个月,阿丽竟然受孕了,肚子一天一天膨涨起来,人家都纷纷议论他。企渊为声名起见,只得硬着头皮,叫一个报馆主笔,把阿丽带到上海来出嫁。临别时光魏企渊眼泪足足哭出了一钵头,送行诗做了三十首。”梅心泉道:“何不就把阿丽做了小老婆。”周介山插言道:“企渊本是维新志士的首领,他要尊重公权,革除多妻陋俗,实行一夫一妇的文明制度,自然不能不本身作则了。他报纸里头曾有过一首诗,发表这个意见,所以我晓得呢。”毛惠伯道:“可就是赠胡女士诗?你真上了他的当了。他当初因为老婆不许他娶妾,所以诗上边故意说出这么的话,好争一点子体面。后来老婆恩准他娶妾,他也娶了个妾在家里头。人家问他,他回说我本抵是流质,今日的我与前日的我,作兴拔刀相斗。明日的我,也作兴与今日的我拔刀相斗。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呢。”王祥甫道:“你们讲的是谁?”毛惠伯道:“魏企渊。”祥甫道:“听说魏企渊暗里已经投诚外国了,此番回国,就是受着外国人的指使。”梅心泉道:“确么?”祥甫道:“确不确没有仔细,不过外边都是这么的讲。”梅心泉道:“这样说来,此人不但是中国的贼民,也是乃师的贼弟了。盛继孔虽然不肖,却还想自己做皇帝,颇有点子英雄气魄。现在企渊甘愿充当汉奸,做外国人的鹰犬,真是一屁不值。”春泉、静斋、惠伯听了,也都怒气勃勃,齐道:“这种人我们与他还同什么席,他如果来,我们立刻就走。”梅心泉道:“走甚么,等他到来,我就三拳两脚,结果这厮的残生性命,看他还能够卖国不能够卖国。”说毕,把手向桌上一拍,拍得摆着的碟子都震起来。介山胆子最小,见了心泉义愤,先就唬起来道:“兄弟要少陪了,不要等闹出事来,害我一淘吃人命官司。”春泉笑道:“介翁竟这样怕事,这魏企渊是个著名党犯,朝廷悬着重赏拿捕他,现在敲死了他,不领赏已够了,怎么还有官司吃。不过企渊这种狗一般的人,能够死在梅心翁手里,倒也是他的造化。梅心翁是旷世英雄呢。”静斋接嘴道:“照梅心翁这样的英雄,拿拳脚去打魏企渊,真有点子不值得。”梅心泉道:“兄弟也不计论值得不值得,只不过替中国除去一害是了。”说着,外边壳橐壳橐一阵脚步响,众人哗说“魏企渊来了,魏企渊来了。”心泉听说,把两袖一捋,露出铁槌般一对精拳头,擦掌摩拳,专备厮打。欲知魏企渊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索金钏滑头露马脚 打茶围缺嘴吹牛皮 话说梅心泉听说魏企渊到了,霍地立起身来,把两袖一捋,预备一顿精拳头,结果他的残生性命。看官,这桩事情倘使真能办到,世界上少了一个坏人,社会中除去一个民贼,爽爽快快,干干净净,不要说看官们愿意,就是在下编书的也快活不已。无奈魏企渊这奸雄,恶贯尚未满盈,贼运数不当尽。梅心泉等他,他这晚偏偏不到,进来的光是钱瑟公一个子。梅心泉急问:“这奸贼不来么?”瑟公茫然道:“你问的是谁?”心泉道:“是汉奸,是卖国贼。”瑟公道;“谁是汉奸,谁是卖国贼?汉奸卖国贼总也有个姓名的。”心泉道:“还有谁来,就是魏企渊这卖国贼。”瑟公惊道:“魏企渊是维新大志士,如何说他卖国贼起来?”春泉、静斋齐道:“原来瑟翁也没有晓得。”遂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瑟公还没有回答,介山早接口道:“这种空空洞洞的事,就算他真的,也不过是事出有因,言无实据,只好当一桩疑案。并且企渊先生是一介书生,逃亡海外,无权无势,就真要卖掉中国,请教从何处下手,怎样一个卖法。骂他做卖国贼的人,未免把他瞧得太重了。据兄弟看来,企渊先生,卖国贼的资格还没有到巴呢。众位兄弟的话说得错了没有?”看官,你道周介山为甚死活要替魏企渊开脱。原来魏企渊一到上海,就有朋友陪他到周介山公馆里玩耍。企渊本是个色鬼,见了这许多粉白黛绿,顷刻就浑起来,与介山的令妹小燕,更是机投意合,第一天碰面,就攀成了相好。企渊在小燕身上,着实花掉了几个钱,于介山生计问题,不无小补。所以介山这样的关切,一大半也无非为自己。就是瑟公与企渊的认识,也是介山介绍的。(原来如此)当下梅心泉听了介山的话,就气忿忿答道:“我不管他能够卖国不能够卖国,只他有了这个心,便就是汉奸,便就是卖国贼,我便要结果他的狗命。等他卖国卖成功了,我就打死一百个魏企渊,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春泉等都拍手称妙。瑟公道:“企渊原来不是好人,怪道我今天专席请他,邀了两回不来。我因他是个大名士,特特自己坐着马车去邀。到了那里。一个底下人引我进会客所,叫我坐下。我见他并不出来迎接,这么的搭架子,心里已有三分不自在。候了许久,仍旧不见他出来。问问他的底下人,底下人说家爷正会着外国客人,请老爷宽坐一下子,等一等就来的。我又等了好一会,原旧不见动静。再叫他底下人去问,那知问问问连底下人都不出来了。左等右等,等了个不耐烦,我心里焦躁起来。正想不别而行,他倒出来了。也并没说甚有劳久候等常套抱歉话,只向我道:‘老哥赐饭,兄弟谢谢了。’我问他:‘为甚不肯光顾?敢是瞧不起兄弟么?’他说:‘笑话笑话本抵想奉扰的,现在来了个外国客人,稍微有点子贱事,还有好一会耽搁呢。’我回他:‘兄弟专诚奉请,尊兄既然有事,就略等一会子也不妨。’他说:‘实不相瞒,今晚领事公馆里,约兄弟吃饭,兄弟为点子贱事,不能不去一趟。老哥厚意,兄弟心领就是了。’我见他真个有事,也不相强,就一个儿回来了。现在听你们一说,才晓得所谓贱事贱事,就是卖国的事情。这个人真可恶,从此后我不愿认识他了。”梅心泉道:“他又不是外交人员,要和外国领事来往做什么。”钱瑟公道:“不必谈他了,众位候了许久,只怕都饿了。”梅心泉道:“我倒不饿。”瑟公道:“敢是吃过点心么?”心泉道:“受足了气,如何再会饿。”瑟公道:“谁给气你受?”心泉道:“堂堂中国出了这种宝货,叫人怎么不要气煞。”钱瑟公道:“丢开丢开,这种宝货不必再去提他,我们喝我们的酒罢。彼此都是熟人,随意坐坐,不用定什么席了。”于是大家坐定,周介山执笔在手,替众人开局票,各人各叫各的相好。局票发去,堂倌就上起菜来。瑟公怕梅心泉再发牢骚,鼓起兴致摆庄。当下与毛惠伯合摆了个庄,不限杯数,名叫无底洞。众人都不服,梅心泉、费春泉、马静斋、周介山、王祥甫齐道他们两个人共有多少酒量,竟敢这样发狂,我们也聊合为一,合打他两个子。我众彼寡,理无不胜。瑟公道:“这倒慢说,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你们靠着人多有什么用。”毛惠伯道:“人多遮得眼黑,只遮得眼黑罢了。”静斋道:“瑟翁的贵相好周碧桃是好酒量,自然有恃无恐了。”春泉道:“他新做的印雪轩,酒量也可以。只消多叫几个局,就抵过我们了。”说得瑟公跳起来道:“你们怕我叫局代酒,现在大家不许相好代酒,自划自吃,谁代酒就罚谁。代一杯,罚十杯可好不好?”春泉道:“在席的人通吃是可以的。”瑟公道:“那可以,只不许相好娘姨大姐代是了。”梅心泉道:“好好好,这样很公平。春翁,他们两国连横,我们就五国约纵。连横约纵,看是横人胜,还是纵人胜?”瑟公道:“任你们约纵罢,我们先要存起酒来了。”喊堂倌拿了大杯来,斟了小杯,并在大杯里,两个人先喝了二十小杯。照过杯,向众人道:“那一位来开个利市?”梅心泉攘臂而起,笑说:“我来打个头阵,五杯一记,四记打完你,让你再喝酒。”于是五魁八马,闹了一阵。却是心泉输的,心泉偏不肯服,喝完酒再要划。毛惠伯道:“心翁拳棒虽好,拳术却不甚精明,还是换一位过来罢。”心泉愈不肯服,又划两拳,又是输的。直到第三拳上,方才胜了。此时叫的堂唱已陆陆续续来了。梅心泉输下来的酒,还没有喝掉,凉在台上。梁双玉伸手来接,刚刚被瑟公瞧见,喊道:“心翁贵相好犯令,与受同科,想是都要喝罚酒了。心泉忙的劈手抢下,自己咕哆咕哆一阵喝干了。笑说总算不曾犯,总算不曾犯,你想深文周纳,加一句与受同科。方才出令时光,是没有表明呢。”毛惠伯埋怨瑟公道:“你为什么要响,等他喝完了,斟上酒去罚他,怕他不喝么。”梁双玉道:“钱四少,我们代杯巴洒,寻常的很,怎么也有讲究起来。你倒说给我听听看。”瑟公道:“今天有讲究,明天就没什么讲究了。”双玉原是茫然,梅心泉把不准代酒的缘故,讲说了出来,众倌人方才明白。此时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约纵连横,车轮鏖战,此败彼进,各不相下。比了平日兴致,自高数倍。直闹到十一点敲过,合席有些酪酊,方才罢休。许多出局,已走的七零八落,只钱瑟公的周碧桃,马静斋的艳情阁,费春泉的王翠芬,王祥甫的甄可卿,比众巴结,不曾走动。席散将行,王祥甫拱手向钱瑟公及在席众人道:“明朝奉屈一叙,并请诸位光陪。”回头指着叫的出局道:“就在兆贵里他院子里头。”众人应诺,问道:“贵相好可是叫甄可卿,我们都没有见过。”王样甫道:“我也是新做起,原底朋友叫的,后来朋友荐给我,我也就此叫叫了。”众人都说很好,客人倌人一齐告辞,接踵出门。 钱瑟公送过客,也就回公馆去了。回到公馆卸下马车,小马夫刘小泉跟了进来。瑟公没有理会,小泉轻喊“老爷,老爷。”瑟公停住脚,回问“何事?”刘小泉又轻喊了一声,却回过头去向背后望望,好似怕人赶上来似的。瑟公见刘小泉鬼头鬼脑,大有鬼气,不禁动起疑来,忙问:“小泉,你做什么?”小泉道:“老爷,我今日在堂子里头听着一句话,于老爷身上很有关系。”说着,走近身来。瑟公道:“有话尽管堂堂皇皇的讲,鬼鬼祟祟做什么?”小泉道:“这句话不好叫别人听去的。”说着把嘴向外一努,又把手指指外边,好似防备大马夫似的。瑟公见了,知道必有重大事。刘小泉走近身旁,咬着瑟公耳朵,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只见瑟公脸上渐渐变起色来。看官,你道刘小泉谈的是什么事故?原来钱瑟公一生行侠仗义,惯喜管理不干己事情,包打不平,挥金如土。感恩的人员是很多,怀怨的人却也不少。那些下流社会,仗着聪明才智,在租界上干些不公不法事情的,见了瑟公无不衔恨切骨。内中恨得最利害的,要算堂子帮、马夫帮、范高头余党这三类人最为利害。倘要把他们怨恨的缘由,一一抒写出来,累牍连篇也不能尽。看官们虽然不讨厌,这部十尾龟中,横占了这许多非龟界事情,拿文章老例衡起来,不就是喧宾夺主么。所以只好简括其辞的略述几句。钱瑟公在商界上名誉既盛,中西官员,爱慕他的公义,没一个不与他交通。所以瑟公要办个巴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便仗着这点子声势有闻必送,无恶不除,弄的下流社会中几个坏人,再也不能容足,怎么不要衔恨切骨。(为下集遇刺张本。) 这日,刘小泉见饭后没事,依旧宕到恩庆里阿翠家去。阿翠一见就道:“你怎么又来了?”小泉道:“敢是你不要我来么?”阿翠道:“不是呀,方才叫你多睡会子,定管不肯,巴巴的爬起来。现在却又来了,跑来跑去,你脚筋倒着实好。”小泉道:“我恐防老爷要门出,那知回去已经出门了,并不曾坐马车,吩咐着阿长,叫六点钟放马车珊家园周公馆去接。闲着没事,自然又来张张你了。”阿翠道:“真是不巧,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朋友来张你。现在朋友去了,你倒又来了。活像孩子们捉迷藏呢。”刘小泉道:“谁来张我?”阿翠道:“是钱耕心,你去后就来的。”小泉道:“这小子来做什么,不要转你念头么。”阿翠道:“钱耕心是括皮朋友,专喜欢倒贴的。像我这种蹩脚人,拿什么钱来贴汉,他如何会要。”小泉道:“他来有甚事情,是不是找我?”阿翠道:“耕心今朝坍了个大台,你晓得么?”小泉道:“他如何会坍台,吃着外国饭,靠着洋行牌子,轧两个朋友都是长(衤艹两)党,穿两件衣裳,出统换统,光鲜得公子哥儿似的。吊吊膀子,骗骗铜钱,快活得像活仙人一样,他如何会坍台?”阿翠道:“他这台就从吊膀子骗铜钱上坍的。他昨天手臂上套着那只金钏臂,你道他那里来的?”小泉道:“那我如何会知道。”阿翠道:“就是祥记火腿栈挡手马静斋女孩子的东西。他在周公馆里搭腔搭上手的,胡言乱说,猛吹其牛皮,自己真姓名瞒掉了,捏一个假姓名出来,说是姓王,行里王买办就是嫡亲哥哥。家里有着好几十万家私,都由哥哥掌管着,一俟自己结了婚,就要分家的。说得马小姐十分相信,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做老婆。不知被他骗着了多少铜钱,多少首饰。今天也是合当有事,马静斋不知怎样,忽地查起这只钏臂来,马小姐发了急,亲到正记洋行去看心耕。可怜马小姐还没有晓得他真姓名,跨进帐房,指名要见王心耕。帐房里回说:‘本行里并没有人叫王心耕。’马小姐道:‘怎么没有,王心耕是你们行里的翻译。’帐房里道:‘本行翻译只有姓谢的,没有姓王的。谢先生是五十多岁的老翻译了,在本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生意。’马小姐道:‘你们行里究竟有没有姓王的人?”帐房道:‘姓王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姓王,买办也姓王,跑楼也姓王,煞拉夫也姓王。叫心耕的人却没有。’马小姐听说买办姓王,欢喜道:‘买办可有个兄弟在这里做生意?’帐房道:‘就是跑街小王先生,现在出去了。’马小姐道:‘正是他,我正是找他,他可什么时候回行?’帐房道:‘小王吃饭总要回行的,就要快来了,你等等罢。’马小姐坐在帐房高台外那条长板凳上,进进出出的人,都不住眼向马小姐瞧看。幸得马小姐是冲场冲惯了的,不然不要羞死了么。马小姐死坐在板凳上,心里辘轳似的转念头,暗想叫得小王,必是心耕无疑,只是帐房里人怎么不晓得他的表字。正想着,一个学生意,哗说‘小王先生来了,小王先生来了。’马小姐忙着起身瞧时,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又长又大,又黑又肥,麻脸阔腮,粗腰厚背,好像门神似的。一摆一摆摆进来,不觉一怔。只见学生意赶着那人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有人找你哪,就是这位姑娘。’说着,把手向马小姐一指。那小王先生就摆过来,嘻开着血盆大口,问‘找我做什么?’一股葱蒜臭直冲过来,冲得马小姐几乎要吐出来。小王先生偏还嘻皮鞑脸的问长问短,问得马小姐差不多要哭出来。此时,齐巧有个西崽到帐房里来拿什么,问起情形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回向小王先生道:‘那总是钱阿耕闹的乱子。’小王先生道:‘阿耕也真会串,串出这种巴戏来。’西崽向马小姐道:‘我们这里只有个钱耕心,专门拐骗女人铜钱,你碰着的可是个白晳晳二十岁不到年纪的小伙子?人品是文文雅雅的。’马小姐点头称是。西崽道:‘你被他骗了去多少东西?这个小滑头,考究拆人家洋烂污。你道他哥哥真做买办的么?他与我们一般做西崽的,买办是他的哥哥?他前世的哥哥才做买办呢。你从此可不要再去上他当了,东西到了他手里,礼拜九才有得还你,也可不必再问他取讨。讨讨讨,再加点子找头是真的呢。’马小姐气得个发昏,回到家里头,一字不瞒的告诉了静斋。静斋恨极,立刻进禀新衙门,告了耕心一状。耕心急了,所以特来寻你,晓得钱瑟公老爷和马静斋是好朋友,想托你转求求四老爷,叫四老爷劝劝姓马的。你又偏偏不在,他这会子只怕到公馆里去寻你了。忽听蓬蓬蓬打门声响,阿翠道:“钱耕心又来了。”客堂里娘姨答应“来了,是那个?”门外因说“是我。”声音不像钱耕心。小泉知系别客,自然照例回避。从床背后推进后房门,避向亭子间去了。外面客人已经进房,听脚步声是两个人。阿翠含笑前迎,口称“胡少爷多时不来了,今天甚么风吹过来?”那人道:“刘小泉常在这里走动,碰见了恐怕不方便,我们都是朋友呢。”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钱瑟公大马夫,叫胡阿福的。接着阿翠道:“刘少翁也不很来。”又听一人道:“你也叫婆婆妈妈,这又碍什么。堂子里是大家走得的,又不是他的家眷。老弟,这两个不是在你面上吹甚牛皮,朋友的相好,除是不给我见面,一见面,哼哼可就要剪他的边了。见一个剪一个,见两个剪两个,从没有逃过一个过。”阿福道:“朋友相好,被你剪了边去,不要同你吃醋么。”那人道:“吃醋那个敢,哼哼它弟不是在你面前吹句牛皮,这些朋友都见我怕的呢。你不信到外面打听打听,提起我缺嘴阿六的名头,看人家怎么向你说。不瞒你说,我缺嘴阿六剪边手段,在上海也颇颇有些小名声。任你是谁,见了我都要回避。”胡阿福道:“老阿哥,就这么着罢。不要尽吹牛皮了。”那人道:“这两个为甚要吹牛皮,就吹牛皮总要外头人面前吹,这几个都是自己人,吹什么,就吹了也没味道。”胡阿福道:“老阿哥劝你少说几句罢,做兄弟的那一桩事情不晓得,说出来未免就要坍你的台。你说众朋友都不敢和你吃醋,上年三月里,阿三那里,那个合庄老大两个相打,打伤了送到仁济医院里去,又是那个?”那人听了,只呵呵的笑,并没有一句话回答。遂听见他们坐下吃水烟声音。阿翠叫他们烟榻上躺躺,接着便是烧烟声,吸烟声,呷茶声,咳嗽声,杂然并作。一会又听那人道:“阿福弟,你钱公馆里生意回掉了没有?”阿福道:“好好的做着,为甚要回掉,现在寻一头生意也很繁难,并且钱老爷又最和气不过,手头又是松,一节上外快也很不少。钱公馆这头生意,我倒很是称心。就是朋友淘里羡慕我的,也很不少。”那人道:“出息虽好,我终劝你回掉的好,情愿拣出息少点子的生意做,安逸些。你少嫌几个钱,要少担了多少风火。”阿福道:“我在钱公馆也很安逸,也没有担什么风火。那人道:“老弟,不信由你,现在你们的老爷,外面的人把他恨得要不的。范高头手下一般弟兄,正在商议要做掉他呢。”阿福道:“真的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听得好多个人说了。一竟要告诉你,一竟找不着你。老弟,你通只赚他几块钱一个月,白赔掉一条性命,很是不合算起来。他们这班人,不是洋枪就是刀,洋枪与刀,都是没有眼珠儿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再者,你在他手下吃紧时光,还是逃走的好,还是保护他的好?岂不是个进退两难。”阿福道:“你晓得他们几时才动手?”那人道:“没有仔细,我看有了这个风声,总也不远了。”两个人讲的起劲,不提防被刘小泉躲在隔壁听了个明白。回公馆就密禀了瑟公。 看官,二集《十尾龟》就此收梢暂结。更有钱瑟公遇刺,梅雪轩卷逃,周公馆大兴醋海波,费太太智破迷龙阵,种种热闹节目,都在下集披露。 第二十一回 钱姨姨三更惊噩梦 费太太一棹访春江 话说钱瑟公听了小马夫刘小泉一番话,心里未免不自在起来,面孔上就露着不高兴样子。走进房间,姨太太含笑迎着同他讲话,十句里没有两三句回答,没精打彩坐在炕床上,呆呆地只瞧着楼板,好似逢着极大为难事情一般。姨太太挨上炕床,执着瑟公的手悄问:“你为了什么事这样的不快活,敢是有人给了你气受不成?”连问几遍,瑟公只是不开口。姨太太急了,只得去查问两个马夫。 看官,你道瑟公这样豪侠,这样气概一个人听了一句无头无绪的风说,就为吓得这么个样儿,不是编书的描写得太不近情理了么?其实不然,这几年暗杀风潮,奔腾澎湃,东卷西荡,利害得无可言喻。徐锡磷刺恩抚台,吴樾刺五大臣,安重根刺伊藤,就拿上海而论,刺王之春,刺方云卿,刺汪允生,也有两三桩暗杀案了。目睹耳闻,如何不要惊吓,何况范高头手下一班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结党成群,在黄浦里横行不法,不知伤掉过几许人的性命,送掉过几许人的残生,瞧得弄死个巴人宛如阔公馆姨太太轧上个姘头差不多,没甚大不了的事。(譬喻奇极,却又确极,吾不知士谔先生下笔时,如何而忽有此笔也。)当日暗助官府擒拿范高头,也叫激于一时义愤,上了朋友的当,事过后也曾暗暗懊悔,深恐范氏徒党报仇,防备了好多个月,到今午正月里,瑟公在城隍庙又碰着个相面先生,相其一面。那相面先生说得异常凶险,什么印堂里有黑气,入秋定要遭逢大难,总要过掉九月才得太平。这相面的不知是他党所买嘱不是,范党所买嘱,编书的却不知其细,只把瑟公已经丢掉的恐怖心,重又提起来。所以听了刘小泉一番话,就惊吓得这个样儿。瑟公虽是英豪究竟是气血用事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盛衰无动于衷,那是如何能够。钱姨太究问马夫,问了个水落石出,不觉也慌张起来。捏住瑟公的手,慌问怎么样?怎么样。瑟公见姨太太慌的面孔都失了色,只得强自镇定,做出没事人样子,向姨太太道:“不要慌,慌他做什么。慌一会子又不会好的。我想上头是天,人不晓得道理,天总不会不晓得道理的。我钱瑟公这么着行事,天公爷如果有眼珠子,范党也总不会得手的。”姨太太道:“只愿如此便好,你要有个什么,叫我们都靠谁。”谈论一会,也就睡了。姨太太这夜做了一夜的噩梦,瑟公心绪潮涌,反反覆覆睡不熟。偏那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烦得心里愈加的不快。一会子雨下的更大了,一阵一阵风吹在破璃窗上,乒乒乓乓,好似有人在那里推碰,吹得窗帘都卷起来,卷得妆台上那盏油灯,摇摇欲灭,窗帘的黑影在壁子上闪来闪去,好似一个鬼怪在那里欲前又却似的。倘不是瑟公秉性坚定,早吓得极声怪叫起来。然而任你怎样英雄,当了这个境儿,心里未免总有点子发毛。忽听吁吁吁几声怪叫,这声音好似在巷里,又好似在巷外,忽远忽近,捉摸不住。直把个瑟公听得个毛发悚然,险些儿叫将起来,拿定主见,息气敛神,合上眼待睡,偏要睡去,偏偏睡不去。台上那个自鸣钟跌落跌落,和着窗外的雨声,墙外的吁吁怪叫声,一唱一和,闹得十分起劲。(纸上有鬼读之不觉悚然。)直到一点多钟,眼睛才待闭上,忽见姨太太直叫起来。瑟公忙问什么?姨太太揉了揉眼睛,见瑟公好好的睡在身边,才放下了心,却伸开双手把瑟公脖子紧紧抱住,连喊:“吓死我也,吓死我也。”瑟公问他,姨太太道:“我梦见你在马路上被两个流氓按住了,把着尖刀猛戳。吓得我连声叫喊,奈几个巡捕呆着脸只是不睬。我急了,只得扑上身救你,一个流氓弃了你,直奔向我,连忙叫喊,却就醒了。”瑟公道:“乱梦颠倒都为得着歹消息缘故。”姨太太道:“只望他是乱梦才好。”两人脸偎着脸。互相劝解了一会子,直至天色微明,才矇矇的睡去了。 次日起身,已有两点多钟。刘小泉报说:“厚生庄王老爷来拜,已候了一会子了。”瑟公道:“为甚不早点子报我。”小泉道:“王老爷问老爷起身没有,我回他没有,他就叫不用通报,在书房里等一回儿罢。”瑟公暗想:王祥甫没有事情不会到公馆中来。忙下楼跨进书房,祥甫已经起立恭候。相见毕,瑟公请问来意。祥甫道:“有一桩事情,要借重瑟翁,务请帮一帮忙。”瑟公道:“能够效劳,兄弟总无有不可以。”祥甫道:“兄弟也叫被几个朋友说得一时起劲,想组织一个小公司,做点子洋烛卖卖。现在基地厂屋都舒徐了,不日就好开工。可否有屈瑟翁充一个名誉董事,这事为振兴实业挽回利权起见,料瑟翁总无有不赞成之理。”瑟公道:“充个巴名誉董事,总无有不可。只不知公司律上有这条没有?”祥甫道:“公司律有没有,兄弟倒没有仔细。据兄弟想来,就是没有,也不妨通融的。”瑟公道:“公司律是奏过皇上,奉旨颁行的东西,如何通融得。这个兄弟可不敢奉命。祥翁休怪。”祥甫面孔上顷刻露出失望的样子,开言道:“再不料你瑟翁会这样回复兄弟,兄弟平日轻易不肯向人家张口,事情料有八九分,才向人家商量商量。”瑟公道:“不瞒祥翁说,兄弟现在心绪不宁,自己性命不知怎样呢。”祥甫忙问何故,瑟公就把范党谋害之事说了一遍。祥甫笑道:“瑟翁这种没头没脑的风说,怎么也会相信起来。范党如果要谋害你,也不等到现在了,范高头捉牢时光,就好来寻着你。”瑟公一想有理,不禁点头称是。王祥甫又提起名誉董事一事,瑟公道:“再商量罢。”祥甫告辞,临走时光,又约停会子,兆贵里请早些降临。瑟公答应,恭送祥甫到大门点头作别。瑟公回进客堂,刘小泉趋上一步道:“老爷钱耕心被新衙门捉了去。”瑟公问:“为什么事?”小泉道:“原告就是马静斋,马老爷告的,是奸骗珍饰案。”瑟公道:“钱耕心的行为,本也不正路,滑头滑脑,自应得吃场巴官司,警戒警戒他后来。”说毕上楼,和姨太太闲谈。谈起王祥甫的话。姨太太道:“只愿谣言虚谣一会子,依旧太太平平,大家没事就好了。”瑟公内宠很多,共娶有六七房姨太太,却都不住在一块儿,一位姨太太打一座公馆。瑟公日间没事就到这座公馆走走,那座公馆逛逛,日子过得异常快活。不多一回天就夜了,也不等甚邀请条子,就命驾兆贵里甄可卿院中来。到得房里,祥甫起立相迎。见春泉、静斋、介山、惠伯一干熟人都在,瑟公问:“梅心泉来不来?”祥甫道:“你还问梅心泉,此人几乎闯出大祸来。今天三点钟时光,一个儿找到魏企渊那里,要同企渊拼命。亏得企渊出门了,不然岂不又是一场大祸么。后来企渊得着消息,吓的上海不敢住了,马上趁公司船逃往外洋去了。”瑟公道:“这种卖国贼不打,更打何人。”惠伯道:“要制服个巴企渊,又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瑟公道;“你难道别有妙策么?”惠伯道:“妙策是不敢当,企渊怕老婆,我不是讲过的么。现在只消利用他的老婆,包你制的他伏伏贴贴。”瑟公道:“企渊的老婆,你如何利用得着?”惠伯笑道:“企渊老婆又不是三贞九烈妇女。”瑟公道:“敢是也不贞的么?”惠伯道:“是个四德俱备大贤大德贤妇人,这四德可不是德言貌工的旧道德,是目下女界新流行的新道德。第一是淫德,第二是妒德,第三是悍德,第四是泼德。”瑟公道:“妒悍泼三德已听你讲过。”惠伯道:“这婆娘的淫德,比了妒悍泼三德还要利害,在外国时光,曾进商业学校读过书,同学的人,因他秽德彰闻,都不愿同他交接,赠他一个极美的徽号,叫做槟榔婆。”众人听到这里,都问他既然贪淫应称他香蕉婆才对,摈榔两字未免离题太远了。上海不是有过一个香蕉阿四的么。惠伯道:“槟榔两字也有个道理的。这位婆娘最喜欢咬槟榔,不论做什么事,嘴里头槟榔总没有空的。在学堂里时光,一落空就溜到灶间里去向厨子索槟榔吃。鬼眉搭眼,就和厨子两个好上了。同学的人知道了,都不肯理他,他却胁肩谄笑,无所不至。”瑟公道:“奇了,他对了企渊,气焰盛的了不得,对了同学怎么倒又肯胁肩谄笑?”惠伯道:“这道理我也不明白,凡是泼悍妇人,对了外人倒总是有说有笑的。也不光是企渊老婆一个,企渊在檀香山时光,曾经寄过一块手帕给老婆,手帕上满贮着香水,这婆娘就拿这块手帕,转赠给商业学校厨子。厨子拿着手帕,常向人前夸耀呢。这婆娘就在家里时光,也打扮得妖精儿似的,领着两婢一女,站在当门口卖俏,见了过路的少年男子,就像吃得落似的,淫声浪气,故意做出许多丑态,装出许多的贼形,想勾引人家。无奈他这副尊容,长得标致不过,人家都不敢请教。”瑟公道:“敢是生得丑陋不堪的么?”惠伯道:“任他怎样标致,一个妇人,一个四十岁,额角上起了皱纹,嘴里头开了狗洞,那里还得情得来。何况这位婆娘,修饰本领又是一等,稀零稀落几根黄毛发,厚厚刷上一层乌煤膏,油晃晃眼睛都耀的花,一个粉脸擦得石灰墙也似价白,足足有四五两铅粉,一张樱桃点得猪血盆也似价红,一双肉胞眼,两道扫帚眉,怪模怪样,妖声妖气,照这副嘴脸,这副体态,恐怕就是极淫极荡的登徒子,也不免要退避三舍呢。”瑟公道:“企渊通只三十多岁的人,他的老婆怎么会有四十开外起来。”惠伯道:“企渊老婆比了企渊,本底大起十多岁呢。”周介山道:“这真奇怪极了,人家怕老婆,是怕他标致,怕他年轻。魏企渊的老婆,既长得这么丑陋,年纪又这么的大,企渊为甚还要怕他,怕他点子是什么?”惠伯道:“这个须要请教企渊自己的,你我旁人,那里代讲解得出。”瑟公道:“也作兴外才不足,内才有余呢。”惠伯道:“或者是这个道理。瑟翁,企渊的老婆在外国吃过巡捕官司的。”瑟公道:“为了何事?”。惠伯道:“为了虐待婢女。有一天不知为了件什么事,这婆娘把阿亚抽了个半死,连额角都抽的出血。外国法律可比不得中国,阿亚奔向巡捕房告了一状,巡捕头立派包打听巡捕把企渊老婆捉了来,预备惩究。亏得一个姓麦的学生得着信,再三再四恳求教习出来保了,才得无事。听说还具了张永不虐待的甘结呢。”瑟公道:“是了,魏企渊的丑历史,不必再去谈他了。你方才说制服他的法子,请教怎样下手呢?”惠伯道:“那真是易如反掌,只消选一个小伙子,面也是要标致的,身体是要精壮的,手段是要灵活的,到那里做点子功夫不着,把这婆娘勾搭上了,叫这婆娘监察着企渊,不许为非作歹,只怕比了别的计策,要灵万倍呢。”惠伯说毕,众人齐赞妙计。介山道:“我倒有一个人在,可以举荐给惠翁,叫他去行起来,包你出色。”众人齐问是谁,介山道:“钱耕心,当选不当选。”静斋听说,就不搭嘴。众人齐称“果然当选,果然当选。”静斋道:“又仍必定要钱耕心,就春翁的尊管王阿根也不弱。”瑟公见提起钱耕心,就想着静斋控告的事。于是走近一步,向静斋道:“静翁我和你讲一句话。”静斋会意,二人到烟榻上躺下。瑟公问起控告一事,静斋道:“这事谈起来,真令人羞也羞得死,忿也忿得死。我们的女孩子,通只十八九岁的人,能有几许阅历,被耕心这厮甜言蜜语骗的相信,只道他果是买办的兄弟,富室的骄儿,就同他十分要好,两下里约了婚姻,陆陆续续金珠饰物洋钱银子,被他骗去,总计总有二干三五百番左右。瑟翁你替我想想要心痛不要心痛。”(疾首痛心无非为银钱两字,令爱身子果半文不值也。)瑟公道:“怪是怪不得你,你的钱赚来也颇非容易。”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用别语遮盖道:“听说你已向新衙门控告了,不知可曾提审过?”静斋道:“这厮是洋商用人,拿捉时已经颇费周折。倘不是兄弟和领事公馆翻译老谢认识,托他做了手脚时,怕也没有这么容易。那知刚刚捉到,审都没有审过一堂,就给一个姓王的买办保了去。这事将来正不知怎样一个结局。”瑟公道:“照案情而论,耕心终不免有西牢之禁。”静斋道:“可否拜托瑟翁,替兄弟到里头去说一声情,托他们办得紧急一点子。”瑟公道:“容易容易,只是你自己须也进一张催禀。”说着,祥甫已来催请入席。大家入席,摆庄划拳,通是些常套,不用细说。 酒至半酣,忽见春泉的管家阿根走进房来,向春泉耳边轻轻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就见春泉面孔顿时脱了色,立起身来,向众人说了声少陪,跟着阿根,头也不回的去了。众人都觉奇怪,齐问静斋:“贵居停为了什么事,静翁总该知道。”静斋道:“兄弟倒也不知其细。”瑟公道:“敢是他如夫人出了什么毛病么?”静斋道:“那决不会的。”祥甫道:“敢是经济界上有甚变动么?”静斋道:“益发远了。敝东财政上一切事情,都先与兄弟商酌的。如果为了钱财,兄弟断无不知之理。”瑟公道:“不必猜这闷葫芦了,停会子总会知道的。”于是又喝了会子酒,惠伯因别处还有应酬,辞着先走。介山问:“明天张园到不到?”惠伯道:“中西武士比力,那是稀世难逢的,倒总要观光观光。”说毕,下楼去了。王祥甫送客回房,众人也就催请赐饭。吃毕干稀饭,续上手巾揩过面,瑟公等都起身作别,祥甫也想同走。甄可卿咬着耳朵,悄说:“你请坐一会子,我还有一句要紧话,要同你讲。”祥甫自然遵命。可卿这句话,直讲到次日十二点钟才罢,也不知到底讲点子是什么。小说家常套,一支笔不能写两处事,一张口不能讲两头话。现在且把祥甫一边丢下,重要叙那费春泉了。 你道春泉在席间得着的是什么消息。原来家里正妻,因他终年不回家,知道在上海一定有花头,遂率领着两位姨太太,两位小姐,赶到上海来。先落了栈房,然后派人到祥记,关照孙达卿,立派老司务到梅福里春泉公馆报知一切。春泉本底是怕老婆的,所以一得此信,就吓得魂不附体。跟着阿根,出了兆贵里,马车也忘记坐了,一步左,一步右,大踱着乱走。马夫看见,忙着跟上来,喊道:“老爷老爷,车子在这里。”阿根也道:“老爷,坐了马车去。”春泉站住脚,马夫拉上车子,春泉慢慢上车,心里着慌。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见了老婆面,又不知怎么一个处治法。可恨那匹马,偏走的飞快,不多片刻竟风驰电掣的到了。阿根在车后跳下,先进去通报。春泉此时宛如丑媳妇第一遭儿见公婆,心里头忐忑不定。等了好半天,不见动静,正不知怎样一个发落。小马夫开了车门,春泉还呆痴痴坐着。小马夫道:“老爷不下车么?”一句提醒了春泉,才慢慢走下车来。三步挪不到两步,挪到栈房门口,劈面碰着阿根。只听阿根道:“老爷为甚不进来,太太叫请呢。”春泉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不住打探。挨到房门口,阿根枪步飞报。只听太太道:“还不进来,敢是要我迎接么?”春泉没奈何,跨房进去。见太太家常打扮,只穿着雪湖绉纱棉袄,品蓝绉纱棉裤,束着玄色摹本时式裙子,白丝小袜,平底玄色缎鞋,头上不戴帽子,梳着精光乌黑的时式髻,燕尾式前刘海,左右分叉,剪得斩齐。长方脸儿,白腻得羊脂相似,眉疏目朗,额上奕奕有光,薄薄敷些脂粉,烘得两颊微红,宛如海棠含露。坐在那里,像观世音般一尊大大方方的,正同着姨太太、小姐讲话。春泉见太太不甚发怒,才放下了一半心,鞠躬如也的一步步挪上去,棘棘业业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只顾讲话,好似没有听得一般。歇了好一会,才冷冷的向春泉道:“你好呀,乐得连家都不要了。新姨太怎么样,一尊神佛竟会把你牢牢绊住,我倒要去见见他。”春泉诺诺连声,一句话都不敢回答。大姨太才言道:“大姊,新姨太是堂子里出身,迷人功夫想来总好的。”二姨太道:“这又何消说得,倘然功夫不好,老爷怎么会得昏呢。”大姨太道:“不昏总会想家了。”原来大姨太、二姨太都是太太的姨表妹妹,太太没有出阁时光,表姊妹淘里,原是很要好的,三个人常常聚在一块儿,或是作活,或是玩笑,从没有离开过,人家都称他们做肚子肺头。太太出阁后,两位表妹也不时前来探望,住住总是十天半月,推心置腹,毫没一点子疑虑。那里知道倒造化了春泉,想两位姑娘生的本是俊不过,其意态之轻盈,丰采之流丽,就便鲁男子柳下惠见了,也要魂消魄醉,何况费春泉正在年轻欲盛时光。不多几时,早都勾搭上了手。柔情蜜意,无限缠绵。一日被费太太撞破了,三个人跪地恳求。费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瞎了眼珠子,怪你们也无益,都起来都起来。”两位姑娘道:“我们从前曾约过三个人同嫁一夫,现在姊姊自己不肯践约,怎好怪我们暗渡陈仓。”费太太无奈,只得允许。于是春泉遂明公正气的把两位表姨都收了房,所以大姨太、二姨太都称太太做大姊的。春泉听了两位姨太的话,就左右开弓,作了两个揖,央告道:“多谢你们两位,少说句罢。我受了刑罚,你们要也疼我的。”二姨太道:“你这样不长进,我们还疼你做什么。”太太正色道:“我们来了,你抵桩怎样?还是叫我们栈房里住一辈子不成?”春泉道:“是是,我就伺候太太公馆里去。”太太喝道:“放屁!”春泉忙应:“是是,悉听太太吩咐。”太太向二位姨太道:“你们听听,天下可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你娶的那婊子,既然娶到家来,总算是你的小老婆了。那有我们到了,做小老婆不来伺候,我们颠倒上门去见他之理。这样大剌剌的小老婆,我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听见过。你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会子要我们到公馆去,可算是行客拜坐客不是。你到底当我们都是什么人。”春泉暗想“完了,新姨太也是不很好讲话的,要他到栈房里来伺候,不见得做得到,这题目真难了。”费太太见春泉面有难色,怒问:“你不行么?”春泉嚅嗫道:“太太不要动怒,我们家里头,不曾有过这规矩,教人家怎么行呢。凡事总要人家心服才好。”太太道:“放屁,你这话真是屁也不值,规矩是天下通行的,怎么到了我们家里就不能够行起来。你几时见过我们家不曾有过这规矩。”春泉道:“太太可不能够怪我,他们两位怎样,现在新姨太也是一般的人呀。”费太太道:“你可真昏了,你娶的是什么人?怎好与我这两位妹妹相比。我这两位妹妹,给你骗上手,已经冤屈的了,我待他们好一点子,也不为过。你自己去想罢,我这两位妹妹,难道命里头注定做小老婆的不成。”说得春泉无言回答。费太太道:“怎么不响了,肯不肯,究也回我一声儿。”春泉道:“是是是,我去同他来,我去同他来。”说着退出房去,回喊阿根跟随。费太太道:“喊去做什么,我还要问他话呢。”春泉只得一个儿坐马车回公馆,见了新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