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界镜 - 第 5 页/共 7 页

福拿了帕子,放在袖内进去,生跟在福后,到了柏泛堂,见娉方靠在栏边,赏玩庭前海棠,正在那里吟清平调“一枝浓艳霞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生突然向前抚娉背道:“小姐为甚么要断肠呢?”娉惊起道:“狂生又来了。”生道:“韩寿偷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么?”娉乃教福去筛茶来,福假意把帕子落在地下,娉拾起一看,怒道:“必哥哥所为,小妮子怎敢无忌惮若是?我将拿去告诉夫人。”生告谢再三继之以跪,娉乃回转面孔一笑,放在怀内,说道:“毋多言,姑且在这里共坐小叙半晌。”生大喜就坐,娉教福拿出佳肴美酒,与生对酌。生辞不肯饮,娉固劝之,生笑道:“这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哟。”乃与娉联坐,略饮数杯,谓娉道:“我奉母亲之命,为小姐的姻事,不远数千里而来。不料老夫人了无一语,说及从前的盟誓,反使我与小姐结为兄妹,其意可想,今小姐亦复漠然视同路人,真无聊赖。本拟即欲归去,因为未曾与小姐讲个明白,故尔迟迟未行。今日幸得说明心事,即当远别了,后会难期。我之心事既与小姐说明,成与不成,当明以告我,毋徒使我为周南留滞也。”娉闻生言,不禁泪下,叹道:“我岂木石人哉,哥哥这等说话,岂知我者?我自从遇见哥哥,忘餐废事,镇日夜心绪不宁,夙夜难寐,惟哥哥是念,愿以葑菲,得侍闺房,情老百年,乃选我平生之愿。惟恐天不与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终,如张珙与鸳鸯,中路弃绝,足为前车之鉴。哥哥如不弃管蒯,妄当永执箕帚,不必轻举妄动,当筹万全之策。”   生道:“若等待六礼告成,则余墓草宿矣。你当怜我,勿使今夕空过。”娉末及回答,兰茹来报道:“太太回家矣。”生急忙走出回东厢,当夜无话。   次早,生到夫人处请安,夫人道:“昨天经过湖边,佳景满前,使人应接不暇,可惜郎君不曾同去逛逛。”生唯唯而退,走过中堂,侧门边遇见娉娉及侍女满前,两人四目相往,不发一言,生一头走,嘴里吟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娉听得知生有归去之志,急想安慰他一番,而又碍于众目。少顷福娘走到东厢,向生道:“娉小娘有信与少爷。”   生拆出一看,乃七绝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   寄语风流攀枝客,直教今夕见嫦娥。   生看罢大喜,颙颙然望日之斜,汲汲然盼夜之至。岂料向午时候友人金在镕来拉生出去,要到西湖边名妓林秀梅家吃花酒,生力却之,金一定硬要拉他去,只得同行。那林秀梅,颇明白词曲,人亦秀丽,素爱才子。见了吴生,曲意周旋,屡次劝以大杯。生意不在酒,叵耐两人横劝一杯,竖劝一杯,竟吃得醺醺大醉。归家之后,拿了一条褥子铺在房前石栏杆边地上,倒身便卧。   及深夜月明,夫人睡熟,娉娉出来赴约,到了栏杆边,只见生正酣卧,酒气直冲,屡唤不醒,乃怅怅然徘徊阶下、徐徐走到生卧房内,拿了笔砚,做了绝句一首,写在生穿的湖色洋绸夹衫小衿上道: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无情绪,醉卧月明花影中。   娉写罢,又到房内拿了一条被褥,替他盖好,恐他受寒,怅然归房。五更天色微明,生酒已醒,两眼朦胧,坐起来,但觉落花沾被坠露湿衿。忽然想着娉娉约的私期,啊哟不好了,懊悔无限。不觉流泪,起步花阴,忽被风吹开衣衿现出字来,急急看之乃绝句一首,认得是娉所染,因大怅恨,为人所误,失此良会,深负娉约,即把衣衿剪下藏好,仍和原韵,寄与娉道:飘飘浪迹与萍踪,误人蓬莱第几峰。   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又写一词,名忆秦娥,云:   春萧索可怜,便负佳人约,住人约。今番准,莫教相违却。   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又停了一日,夫人闻西邻靖恭姚长者家,建金山佛会,凡三昼夜,思欲附荐尚书,以遗冥福。乃以家事交代娉娉,自己住在法筵台内,烧香礼拜。娉与生送夫人出门,一同进来,经过东厢,生硬拉娉进房,欲赋高唐。娉谢道:“萍柳贱躯敢自吝惜,但青天白日,耳目众多,倘若交接之际,云雨方浓,妾于此时如醉如梦,能保无意外之虞么?哥哥不要心急,今夜你到我房来,我当执烛焚香等候。”生以为然,至晚娉预先告诫婢仆们道:“老太太不在家,你们各宜早早歇息,男人不许擅进中门,女人不许擅离内寝,私行乱走。”众人皆听号令,人静之后,生寻着旧路,由柏峻堂转过横楼,中间有两条路相连,不知走那条路,可到娉室。正在踌躇,忽右边一阵风,吹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心中大喜,晓得娉房不远,径从右边一条路进去。果然是娉卧房,只见绿窗半启,红烛高烧,娉娉穿一件湖色罗衫,着一条翠文裙,自拈龙脑香,向那千金雀尾炉中焚烧,香烟镣绕,烛影晶莹,望娉正如天仙一般,娉见生到,笑道:“卿信人也。”出来接进,同到内房。生见靠里,安一张黑漆罗钿屏风牀挂一项红罗圈金杂彩绣帐,牀侧首,排一张殷红色矮凳,上放绣鞋一双,弯弯如莲瓣。房前面宽阔一丈余,东壁上挂一幅二乔并肩图,西壁上挂一幅美人梳头图。壁下有两个犀毗桌对摆,一个放文房四宝,一个放妆奁梳掠等具,另有一个小花瓶,插着海棠一枝。生不暇细看,先请娉娉上牀,娉乃拿出一块白绫软帕,笑与生道:“哥哥的诗验了,真要海棠枝上拭新红呢。”生笑为娉宽衣解带,同入罗帏,娉低声说道:“妾自幼处深闺未知情事,交怀之时,恐怕勿胜,哥哥见怜,不为己甚。”生笑道:“姑且试试,庶几他日好惯,两人自效于飞之乐。不必细说。”次罢,生起挑灯看帕,仍交与娉收藏,留为后日表记。娉向生道:“贱妾陋躯已为哥哥所破,静言思之、有腼面目,伉俪之约,哥哥当善为图之,勿使妾为章台之柳埃倘有差错,妾当坠楼赴水以死,誓不学流欲之辈,无廉无耻,背盟改适也。”生安慰道:“我为男子汉,岂不能谋一妇人?况我与你,本有母亲指誓在先,今日之会,亦非同流俗之私偷,有玷清名,你不必过虑。”乃就枕上占唐多令一阔赠娉云: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攀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未揉黄,枝桑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和韵赠生道: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渴相如曲赋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从此褪蝉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生自与娉往来好合,无夕不与欢会。正是:花间蝴蝶甘同梦,月下鸳鸯不羡仙。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贤侯误丧柱石身 庸医遗失珊瑚顶   却说吴生自与娉娉好会以后,真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   一回娉娉等候夫人睡觉之后,私下来到东厢,与吴生焚香煮茗谈心,看见案上有《全体新论》一部,取过来揭开一阅,见是西人合信氏所著,因问道:“现今中国医学式微,竟无洞烛垣一方人,所以喜新法者,都推重西学,究竟中西医学,孰长孰短,优劣如何?哥哥医道贯彻中西,试详以告我。”吴生道:“医学能造其精,各有好处,偏信西医者固不好,误信中医者亦不好。中国之不信药,而以不服药为宗旨者,莫如曾文正公一家,祖孙三代谆谆告诫,有三恼之说,所谓见风水家必恼,见巫师必恼,见医生必恼是也。至惠敏公时,仍守祖父规模,不信中医,而矫枉过正,其弊又在酷信西医。当其上承皇命,出使西洋,以忠信之身涉波涛之险,大展雕龙之才,以折冲六七国强敌,始发睡狮之论。冀唤醒四百兆同胞,饱饫新学,大染欧风,凡有疫病,非西医之药不敢服。后来奉命归国,遵守西医之说,常食不服五谷,单吃蔬菜,及牛羊鱼肉之类,我犹记得前年随传文节公在京邸,惠敏公来拜谒,畅谈一切,适值午饭,文节公同惠敏本属知交,留伊午餐,惠敏公道:『我已不食五谷半年,西医说我的肠胃,不宜五谷,宜常服贡邦药水等类,及牛羊鱼肉青菜,今日早晨,已吃过炸鲤鱼一条,适才来的时候,又吃过牛肉半磅,现在肚内正饱,不必吃他物了。』文节公素明医道,闻之不胜骇异,方劝惠敏公道:『以中人的气体,而学西人的服食,断不相宜,且五谷甘淡补脾,脾得五谷的精液,上输于肺,肺调百脉,以奉生身,五谷得天地中和之气,久食不致偏胜。至于牛羊动物等类,不过取他的脂油,以温润五脏六腑,而少谈养气,久食必生偏胜毛病,脏腑其何以堪呢?』惠敏公不信,若谈数刻而去。后来惠敏公果日渐致病,请西医看视,嘱其屏去动物之类,日服西药,不数日肠胃患洞泄而死。恸哉,丧我柱石之臣,贻我国家之戚,以后办国际交涉继起,遂乏其人,以致强邻眈其虎视,肆其鲸吞,驯至今日门户全撤,堂室将倾,这是偏信西药者阶之厉也。原夫惠敏公所服的西药,本是美国佳品,其害尚至于此,现今伪造西药者甚多,我恐服之者,贻害尚不止此呢。至于中医类多虚伪,不学无术,矫揉造作,以博得一时虚名。记得前年来时,路过汉口镇,暂住朋友宋子文家,宋家不晓得我知医,适当子文夫人患病,疟痢交作,闻说去请新近得时行道极有名的医生卞兰溪,教家人宋升,拿十块洋钱去请。不多时,宋升回来说道:『今日卞先生已有数十家请过,不能再应别家,如果必定要请,须要作拔号例,医金加信方可。』子文不得已,再添十元,拿了名片,教宋升重去敦请,方勉强答应,吩咐宋升道:『我一路顺道看病,须到黄昏时候,方能赶至你家埃』子文无奈,只得等待他便了,直到吃过晚饭,方看见四个夫子,抬了一顶蓝呢大轿,呼声乌乌,从头门进来。轿夫卷起帘子,医生出来,眼戴金丝镜,头上一顶小纱帽,缀一个大珊瑚帽顶,前嵌一块汉玉版,踱进中门,子文恭恭敬敬,接进书房,那医生一面描扇,一面把帽子脱下,放在桌子上,子文唤泡茶,唤点心,谁知那医生大声说道:『不必做忙,快去诊病,我实刻无暇晷也。』子文随即进去诊视,那医生诊完出来,嘴里说这病极重极险,须开一张大方服下,方有效验。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开了一方,匆匆上轿而去。我等那医生去后,走进书房,看那方子,不觉好笑,既不像疟方,又不像痢方,拉拉杂杂,开了十七八味,无一药中病的。子文见我冷笑,问道:『兄为何好笑,难道兄亦知医,笑这方子不好么?』我道:『弟略知一二,这样病,非这等方所能治的。』子文尚不深信,即差宋升,到药铺买了一帖煎服,谁知服下去后,病势转剧,到天明时,子文来到书房敲门,唤我起来,说昨夜不听兄言,服药之后,彻夜不宁,这等庸医欺人,实在可恨,快请老兄起来,进去一诊,以救内人的命。我答应,随即起牀,盥洗罢,同进诊脉,觉得尺寸虚大,两关尚带弦象,幸受害未深,犹可换治,即访张石顽法,用补中益气汤,加乌梅,正开好方子,忽见昨夜的轿夫,直闯进来说道:『昨夜归去之后,我来敲门,无人答应而回,我家老爷,有一项珊瑚作顶的小帽子,遗失在这里,敢求见还。』子文不知就里,答以不晓得什么帽子,轿夫力辩道:『那帽子珊瑚为顶,前面有汉玉一块,吩咐小人,说一定遗失在这里,宋老爷如不曾亲见,可问问老爷的家人,或者收拾进去,亦未可知。』子文心中本不快活,慢慢地踱将进去,问了宋升,宋升答道:『帽子系小人藏好,这等害人的庸医,接架子做声势,太太的毛病,又被他吃坏了,小人实在不甘心将这顶帽子还他,须留下作罚头,老爷一味推托不知道,不必睬他便了。他如其胡闹,小人来赶他出去就是了。』子文心中也实在恨那医生,即出来带怒对轿夫说道:『你家的好先生,每日看病数十家,这帽子得知遗失在那一家,要到我这里来瞎找?快些滚出去。』轿夫始则软求,继见子文终不肯还他,只得实说道:『我家先生诊病,因初起,恐怕无生意,每日坐了轿子出门空抬,抬到一月之后,间或有人家来请,故意虚张声势,说那乡绅家已来请,那当铺里已来请,其实并无多少人家请过。譬如昨日老爷家里来请,已经数日没有生意了,吃用盘费不轻,晓得宋老爷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故意做出这等样儿,实在昨日只有你老人家一处,所以断定在这里呢。』子文听罢,愈加火冒,叫宋升快赶他去。宋升答应,与家人钱荣两人做好做歹,把轿夫赶出去了。宋升即私下里拿了帽子,到当铺里当钱,谁知被当铺内朝奉一看,那珊瑚汉玉都是假的,你想好笑不好笑?子文的夫人,幸亏得我那一帖药,服下大见功效,服了三帖,又加减一方,不数日就好了。”正是:医手高低关国运,人心险诈见才难。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论医学中西一贯 续良缘桑梓同赋   却说娉娉听得吴生谈了两件故事,听得眉飞色舞,又问道:“中西优劣究竟如何?”吴生道:“有夸西学之长于华者,有矜华学之长于西者,有谓华长于内而西长于外者。西医诊视之法,日出不穷,用听法以知其心肺之病,华人未习其法也。   用器以测肺之容气多少,定人强弱,华人未有其器也。用化学之法以分溺中之各质,华人习化学者甚少也。切脉则有器有表,行卧坐立,迟速自异,问病则有常有变,真情诡语,细察即明。   而华人但用一息,以定脉之至数也。而且脑筋血管,确有把握,非若中医之徒讲阴阳五行生克,为空虚之谈也,此夸西学之长者也。然而中国之医,由来者远,神农尝百草之味,伊尹着汤液之经,上溯轩歧,经备灵素,载稽周礼,医属天官。秦越人张长沙、皇甫谧、孙思邈导其源而始显,张洁古、刘河间、王海藏、李东垣畅其流而益明。盖历四千余年而后鸿术通乎神明,灵机出之妙悟,人得习谙乎明堂甲乙,玉册元球,博通乎三部九候、五运六气,所以归诸平淡,不尚新奇也。西医乃不然,筋则但主乎脑筋,不知有十二经络之异,病则统名为炎症,不知有表里上下之殊;脉则仅辨其至数,不明乎结代攸殊,脉病相反之理,况乎南北殊体,中西异宜。西人徒执其一定之方,以治中国弱质万殊之病,无怪其能杀生人,而不能起死人也。   此矜中医之长者也。内科有伤寒,有杂症,华人治之,明标本,依经络,病情千变,药品攸殊,虽有成方,而随时加减,所以危者渐平,重者渐轻。轻者即愈也。西医治之,一药不效,加多其服,以致轻者重,重者死,往往有之。惟外科如痈疽诸毒,金刀等伤以及跌打赘疣之属,西医按病施治,利其器,敷其药,计日可厚,是其所长,而非华人所及也。盖外科之药,贵乎多,尤贵乎精,华人之丸散膏丹,不能多备,不若西人之药水霜酒,炼之最精也。此调中医长于内西医长于外者也。窃尝平心论之,中西医理,各有所长,以内外言,中长于内,西长于外,外科诸病,有形可睹,内科之症,无形可察也。以内科言,中人长于伤寒,西人长于杂症,杂症之病势一定,可以一定之方治,伤寒之传变无定,则必攻补温凉,加减进退,药亦无定,乃可以治也。且华人之药多平和,西医之药多猛烈,则是治膏粱之体,华医所长;而治藜藿之躯,西人所长。何则?膏粱之体,攻伐杂胜,必致变端之百出;藜藿之躯,病邪一去,精神渐可以复元也。抑缠绵久疾,中医所长,危急暴病,西医所长也。   久病宜和剂,王道不贵乎近功,新病当急攻,金石可期其速愈。   是中西医理,各有所长也。凡服西医之药者,宜少不宜多,可暂不可久,毒烈伤肠胃,轻浅不急之病,多服辄至于暴亡。金石多燥烈,阴虚内热之人,久服必贻夫大患。西人食牛羊,嗜火酒,非华人所可比,故大黄、黄连彼以为补剂,吾以为泻药也。中国轻粉,吾以为劫剂,彼以为力薄也。硫硝等强水,吾视为毒药,彼则为常用之药也。蒲公英同也,彼以为性轻功小,吾以为消散乳痈之神药。苦杏仁同也,吾以为止咳下气,彼以为毒药,而食之或死,则又不同。中西医药不可强同者如此,其同者,岐伯之言回:无盛盛,无虚虚,西医加命之言曰:治病之端,不外二事,一日补虚,二日去积,其理可以相通也。   又若牛痘之可以免痘,金鸡那之可以治疟,西法之行于中国者,惟此为最验。然金鸡那治疟,亦是霸道硬截之法,俗谈所谓将贼关在户内,终久发作,轻疟初服而愈,似为有功,然再发即不可龋假使再发再服,三发三服,必至由小症而变成三阴大疟,不死不休,我见实多矣,惟先服去邪之药,疟如不止,稍用金鸡那截止,亦可,然果解散得法,疟亦未有不愈者也。而血瘤为绝症,则中西各法,皆不能治焉,是论医理,而中西之异同可见也。人之言回:西人割瘤等法,虽可速愈,而不出三年,必患他病以死,此或愈后失调,起居不慎之所致,未可全归咎于医。然病有不可速愈者,且有不可治愈者,不明乎此势,必使血气大亏,而遗人夭礼。请援二事以为证:昔徐文伯之治范云也,谓之日:缓之一月,乃复。欲速,正恐二年不可复救。   云不信,乃以火劫汗,病虽即起,二年竟死。钱镠老年一目失明,求中朝胡姓医治,曰:『可无疗,此当延五七年寿,若决膜去障,即复旧,但虚报福耳。』赵愿治之,乃为疗之复故,医归镠卒。观此二事,一则不可速愈而期其速,一则不可治愈而求其愈。不知速其愈者,适以促之死也。西医善用利器,施毒药,以奏速效,其长在此,其失亦在此。故华医之失,在于不能治病,因循坐误;西医之失,一有不当,则祸不旋踵,其不尽得手者,端由于此。但西人医学,在二百年前,法犹未善,十人之中当死其四,今则十余人而死一焉,则将来之渐臻尽善,末可知也。至于剖视脏腑,中国古亦有之,人所易知,兹不具论。苟能采取西法,洞明全体,习化学而明西药,知其然且明其所以然,官为考取,设局施医,从此精益求精,将至千万全不难也。彼夫实实虚虚,夭人天年者,中西皆有之,乃庸工非上工也,不足齿数。”   娉娉听得吴生畅论中西医学,口如悬河,滔滔不穷,真是闻所未闻,教朱樱进去搬了佳肴美酒,两人对酌,又各弹了一闽琴,然后安寐。   自此两人,不是书房讲论今古,便是闺房相悦,真个如连理之柯,比翼之鸟。光阴荏苒,夏去秋来。又到桂花香时,浙省举行乡试,生以监生入围,三场圆满,做得极其惬意,誊出与娉娉看过,娉大赞赏,说是一定高中的。岂料乐极悲来,生于出围第二日,接到家信,萧夫人于七月中旬患病被重。生得了母亲病信,涕洒滂流,娉娉知得,彼此歔欷。莫夫人催生速归,即备办行装,明早送生启行。娉娉私下泪落如雨,夜间等夫人睡着,私出别生,相视对泣,娉道:“正尔欢娱,不期老夫人患病,哥哥远别,天乎人乎?何迫人若是之速乎?”生替娉拭泪安慰道:“找母亲系是老病,每到秋天要发的,谅无妨碍,我暂且回去,两三月间,再来相会,你且宽心,努力加餐,勿为无益之悲伤,反损倾城之美貌。”娉掩面哭道:“哥哥路上保重,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要一去不返,妾丑陋之身,乃哥哥所有,倘念微情,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乃向生再拜道:“只此就与哥哥相别。明朝不能出来矣。”说罢,呜呜咽咽的归房。生亦肝肠寸断,两目含泪,望娉向后而去,一夜不曾合眼。明早娉又差福娘来,送上鸦青纻丝鞋一双,吴绫线袜一副,信一封,写道:“薄命妄娉娉再拜白云翥哥哥尊前,娉薄命,不得侍奉左右为久计,今当远别,无可相赠,手制粗鞋一双,绫抹一副,聊表微意。庶几步武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临楮涕泪,不知所云。”   生读罢,惟坠泪而已,遂锁于书箱内,吃过早饭,拜辞莫夫人,带了吴福,携了行装,坐轿出武林门,到拱宸桥边,搭轮到上海,从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宜昌,以后水路乘船,陆路坐车,凡途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怀人,只增悲惋。及到得家中,幸喜萧夫人病已全愈,早已得过杭州电报,中了解元。   原来九月中旬浙闱榜发,生中解元,报到莫夫人处,夫人与娉娉欢喜无限,即日打电报到吴生家中,时生尚在路中也,到家之后,生得两件喜事,办了两目贺酒。又忙了几天,正是十月下旬,因要到浙江拜房师业师,在杭盘桓月余,好到北京会试,即辞了母亲,仍带吴福,依旧到了上海,再从上海到杭州,因路上稍有耽搁,已是正月初时候到杭,先至贾宅,整肃衣冠,来拜莫夫人。夫人见生来,喜溢于面,先向生致贺道:“且喜郎君金榜题名,冠冕群英,明春青云直上,三元及第,可预下也,当拭目俟之。”生谢道:“末学荒疏,谬登首选,抱愧多矣。自别门下,倏逾四月,令女贤郎,俱皆安否?不揣冒昧,辄敢请见,以慰下怀。”夫人道:“麟兄读书郡学,半月一回,娉女在家,当使出来拜贺郎君。”遂教秋蟾唤娉娉出来,少顷,娉出,流盼生风,悲喜交集,说了一声:“贺哥哥大喜。”觉得胸中有干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惟侍立夫人座右,偷眼视生而已。夫人教拿酒肴,摆在内堂,聊当洗尘贺喜。入席坐定,夫人先举杯贺生。生拜饮之。夫人向娉道:“郎君高第,你也资一杯。”娉即起,拿杯斟酒贺生,生亦接饮过,还斟一杯劝娉,大家高兴,饮到尽次而要。生退就东厢卧房,但见风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赋律诗一首,题于壁间道:自别仙家四月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刘郎去后诗。花柳漫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未知当日桓公幕,还有风流此客无。   次日生整顿冠裳,备了贽敬门生帖,去拜过房师及何先生,归来到莫夫人处问安。夫人恐生房内器物不备,或少人使便,乃与娉同到东厢,及到了房内,只见一切器用什物,无一不备,盖娉早已整齐完备,而夫人不知也。看见壁上的新诗,读了数遍,赞赏不绝口,向好道:“才子才子,女儿你尚未见过即君的大作,即此可见一斑矣。”娉娉心里暗笑,见母亲重赞,愈加敬爱,由是倾情注意,夜在晨回。   那日生到房师处赴席,阅邸抄,知皇上因遇事变,今年会试暂停,到明年举行,生得知此信,归与娉娉说知,大家欢喜。   自此两人因为日正长,来往亦较稀疏,生日在书房用功。一日春鸿与兰苕两人在清凝阁前闲坐,分食凰饼香茶,娉娉偶然走过看见,私下想道:“这茶惟夫人处有之,自己曾拿数块与生,必是生与二人私通,给他的。”因责问二人来历,二人不敢隐瞒,说是吴少爷与我的,娉大恨,顿起妒忌之念,乃寻二人别事,告诉夫人,二人皆受鞭挞,怀恨在心,谋算泄露他的私情。   一日娉与生在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二人看见,急到夫人处说道:“后园荷地中开的荷花有一花并蒂,一红一白,已开了一日,请太太速往观之,迟则要谢了。”夫人欢喜道:“这是祥瑞之兆也。”即同二人到园中来。生与娉那里防备,正在高兴拍手大笑道:“云华姐又输一局了,快拿金钏解下来。”   话犹未毕,忽然风吹落败桃一枝,坠在局中,娉惊起,举目一看,远远见夫人同了二人前来,情知其故,急以目向生示意,使避入天棘洞去。正是:伪游云梦来擒信,幸有桃源好避秦。   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花开红白诗同赋 医判高低诀易知   却说娉娉因母亲突然前来,使吴生避入天棘洞,遗下棋盘棋子,尚收拾不及,只得假意向前,迎接夫人道:“孩儿多时不到园中,方才因做针绣倦了,同福娘拿了棋子,来这里消遣,看见并头莲花,红白二色相对,真祥瑞之兆埃正想报知母亲,不料母亲已来了。”鸿、苕虽晓得其支吾,然又不敢当面直说,只相视冷笑,幸夫人眼昏不明,辨不出吴生为谁,夫人道:“荷花双蒂者,也常有之,但这个一红一白的,为难得呢。方才闻得春鸿来说知,本要唤你同来赏看,不意你先在这里了。   然人家闺房处女,不出闺阁,偶然出游,还遮其面,今你不先对我说,辄到这里,虽没有人看见,究亦不宜。你读书识礼,岂不晓得博弈之为非,以后当切戒之。”夫人只知他与福娘围棋,不知其与生对局也。遂同到亭边,赏玩景致。夫人向春鸿道:“佳哉,花也,你去唤吴郎来,到这里同赏。”鸿将开口,娉恐他要说,暗踏其脚,鸿会意,乃谎夫人道:“有这好花,而酒肴未备,不如明朝办了酒席,在这里开宴赏花罢。”夫人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遂回内堂。到了明早,果然到亭中设席,且先到郡学唤麟儿归,同生合家饮酒赏花。酒至半酣。夫人向麟道:“我闻得人家兴衰,见于草木,盖草木得气之先也。   或者是你科名联捷的吉兆,亦未可知。你且赋一诗,以观你志气,解元公如不相弃,亦宜吐珠玉,以赏此花。”麟与吴生,皆一挥而就,呈与夫人,夫人念道:若耶溪内万红芳,那似君家并蒂祥。   韩妾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   徒劳画史丹青手,漫费诗人锦绣肠。   向后酒阐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吴鹏   亭亭翠盖荫妖烧,一种风流两样娇。   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萧。   若教解语因相妒,纵是无情也自妖。   寄语品题高着眼,直须留作百花标。   贾麟   夫人赞道:“解元公绝妙好词,吾儿结意,亦是可龋”遂与娉娉收藏过,生乃请于夫人道:“小姐亦不可无佳作。”   夫人乃教娉也做一首,请教吴兄指正。娉道:“好句皆为哥哥说过,尚复何言?然亦不敢不勉。”遂口占声声慢一阕云:太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蝉娟。翠盖阴中,佳人并着香肩。酒杯怎禁频劝,便玉容霞脸争妍。真果是善才龙女,不染尘缘。共说风流态度,似凰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绡难写清联。鸳鸯也知相妒,却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淤泥,丝人暗牵。   吴生倾耳而听,自愧弗如也,因离席拜揖道:“风流俊媚的是当家,可谓才调如相如也。”娉敛绣巾拜谢道:“不敢当,不敢当。”席散之后,待到明月照窗纱,夫人已睡,娉私走到东厢具告诉生以昨日围棋的缘故,且吐舌道:“非桃落局中,则母亲见了,奈何奈何?”生道:“此天意也,然弗是你临机应变,则隙缝露矣。我两人安得复合!危哉危哉。”娉道:“母亲以我昨天私到园中,稍加责备,以后不敢再到了,所恨者彼等小人,百端离间,我当为哥哥屈己下之,冀望回转他两人的意思,哥哥且勿愁,然此亦是哥哥与他有私情之过呢,岂不晓得近之则不逊么?”生满面羞惭,莫知为计。自此以后,娉即独居深闺,不肯出来矣。   生不自安,凡遇着内堂饮酒设宴,多谢却不往,然娉虽假为敛迹,而弥切幽思,故于春鸿、兰苕二人特加以礼貌,惟他二人所欲,娉无不应,由是俱听娉使用,从前的怨恨都释却。   特生尚未得知耳,正在郁闷,忽见福娘笑嘻嘻手拿两个新鲜莲蓬送来,且说知鸿苕二人,旧恨都消,可以早晚相见了。生闻知,不胜欢喜。因以蜀笺纸,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以答娉娉,其词云: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   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攘雪腕立牙牀。   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棉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蝶八字科。   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凰仙丛。   银盆细挦青青叶,染就春葱指甲红。   熏风无路入珠帘,三尺沐绡怕汗黏。   低唤小鬟推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现七窍逗冰姿。   只因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浼此身。   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月满芳塘信有期,暂抛残锦下鸣机。   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   怕人不敢高声语,尽是殷情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