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界镜 - 第 3 页/共 7 页
明日到得镇江,已是黄昏时候,上岸坐轿进城,到关道衙门歇下,两个差官,先进去禀过张太太,即请祖荫在书房内歇下,当时就有一班幕宾,及几个医生,来与祖荫叙谈。祖荫略为问过病情,即与诸幕宾及医生们,畅谈一切,利口善辩,巧言如簧,座中二十余人,无一不照应周到,人人如意,个个欢心。及索现前医诸方,亦都赞好,盖祖荫因自己本事平常,每到客边地方去看病,从来不说本地医生的一句坏话,所以看不好病亦并不招谤。当晚吃过夜饭,张太太即欲请进去诊脉,这位太太急如星火,方才祖荫一到,恨不得马上就要请进,替丈夫看了,把药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晓得祖荫听了幕友等说话,已知道这病有九成九不得好的,倘即刻开了方子,吃下去刚好出事,要坏我的名声,不如且装些架子,迁延一日,看看动静,所以太太使人来请,只推托说轮船上吹了风,又是没有好生睡觉,总得等我养养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况且我们做名医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气的,等到将息过一天,敛气凝神,然后可以诊脉,如此开出方子来,才能有用。大家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好依他。无奈张观察的病,越发不成样子,看看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来的气,张太太急得要死,只得亲自到书房内恳求,祖荫无法,勉强答应去看,于是十几个差官,打了十几个灯笼,把祖荫请到上房里来,此时张太太见先生进来看病,他的心上赛如丈夫的救命星君来了,满上房里洋灯、保险灯、洋蜡烛、机器灯,点得烁亮。祖荫走到牀前,只见病人躺在牀上,喉咙里只有痰出进抽的声响,祖荫将脉一按,觉得忽浮起来,一现,又然的去了,正是鱼翔暇游之脉,痰喘症见到此脉,即在不做医生的人也晓得不好了,就用黑锡丹等镇纳浮阳也是没用的了。当下祖荫诊过,不肯开方。无如生病的人家,心不肯死,每每病到将死的时候,还痴心想望他活,张太太苦求开方,也只得开了旋覆花、代赭石、厚朴花、五味子、磁石、龟板几味平平的药,聊以塞责。等到明日午刻,痰涌愈急,一口气不得回来,即告辞了。
祖荫算了包洋,自回上海,以后生意,也日做日大。祖荫学问虽浅,人极灵敏,他见指南医案叶天士每用菠莱、金针菜等不入本经的药,他便想了许多出来,如养菜花、代代花、佛手花、厚朴花、梧桐花、玉蝴蝶、猴枣菇等不一而足,无论何等方子,总开了一二样在内,人家见了,以为这等药味又新鲜,又体面,吃下去又芳香,那些妇人家尤其中意,说是非名医开不出的。所以不到二三年生意也就好看了。况且祖荫前在京城里,结识那一班官场,到江苏来者不少,也替他揄扬。祖荫又与申江最行时的报馆主笔某君换了帖,结了弟兄,某君日日在报纸上作些长短论说,扬他的名,自然名气愈觉变大起来。一回祖荫向主笔某君道:“吾兄在报上替小弟昌言伟论,弟已铭感肺腑,吾兄可以再想些法子,使弟的声名,洋溢乎中国否?”
某君沉思良久说道:“如称君为名医、良医,则今日的医生无论好歹皆自称为名医良医,是与众人相混,如称君为神医上医则古之医家已有此称,是与古人相混,至于医中之贤、医中之杰,更不必说了,即称为医中之相如范希文所说,犹是落第二层,我想得人所归往之谓王,做郎中的亦要使天下之人归往,自然声名洋溢乎中国了,则莫如称为医中之王,拜兄为今之医王可好么?”祖荫听得不禁手舞足蹈的说道:“如此名号,是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少有的了。”于是先将这些缘由,登在报纸上,择手八月中秋佳节,假座海天村,拜贝祖荫为医王:务请各位绅商,届日整肃衣冠,齐集海天村,特此预柬。
事有凑巧,恰值上海名妓四大金刚中林黛玉与陆兰芬两人各要夺做花王,始而意气相争,继而口舌相角,林黛玉骂陆兰芬是搭马夫姘的,陆兰芬骂林黛玉是与戏子姘的,口舌相角不已,几乎要与娘子军动干戈了。于是金小宝、张书玉、小如意、洪文兰等恐二人口出恶言急闹不歇,万一闹穿了被那些阔老知道,于花花世界上的进步大有关系,遂起了合群的思想,邀同许多莺莺燕燕、姊姊妹妹,又请了报馆主笔某君,也择于八月十五到海天村作一合群大会,听凭公论判断,谁为花王,谁为花相,免得私下争夺,以伤和气。到了十五日,某君做了两边的主人,先到海天村,唤堂倌将三层楼、二层楼铺设得整整齐齐,到了午刻,诸名花陆续到来,某君一齐引进,到二层楼上,坐定之后,只见林黛玉穿一件素净湖色熟罗夹衫,如赵飞燕新浴兰汤,但觉秋水为神,琼花作骨,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出自天然,娇态皆生风趣;又见陆兰芬穿一件雪红窄袖西缎金绣衫,如杨玉妃初酣御酒,带醉海棠的情形,但觉如兰斯馨,如花解语,艳夺明霞,朗含仙露,有初日芙蓉之态,有晓凤杨柳之神。某君向二人拱一拱手说道:“闻得你二人梅雪争春末肯降,据我看起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亦输梅一段香,你二人可称为瑜亮并生,实难轩轾,我想你二人所以晓晓不休者,不过各要争一首座的位置,然牡丹为花王,兰花也称花王,究竟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想民族上的王,固为第一,科甲上的状元亦为第一,我今品定黛玉为花王,兰芬且向百花头上开,拜为状元,众位花友以为如何?”大家齐赞妙极,二人亦各首肯。
不一会,通上海有名的翩翩少年,联袂偕来,某君迎接上楼,当大众将方才的话,申说一番,于是大家各整衣冠,拜林黛玉为花王,洪文兰为花相,陆兰芬为花状元,金小宝为榜眼,张书玉为探花,小如意为传胪。拜定之后,各名花亦齐向黛玉、兰芬叩贺,然后或写匾额,或作贺对,或作评词,笔墨馨香,履舄交错,真个是瑶岛群仙,同朝金阙,瀛洲词客,共咏霓裳。
月貌花肤,四座之衣冠楚楚,锦心绣口,九天之珠玉纷纷。如兹雅集,真算胜会。大家正在高兴,只听得门外三声炮响,一路吹吹打打,前呼后拥,抬着一个五品服饰的医王来,轿前轿后,扶护着七八个弟子,各人忙整衣冠,齐到楼下,迎接到三层楼上。祖荫恭身与各位相见,说道:“蒙诸位盛情,推崇小弟,小弟如何当得起。”某君替众人代表道:“现在医界颓败,那些医生们纯是守些旧闻,开些旧药,吾兄惯用新药,欲开医道中的新世界,非王而谁?不必谦逊,请上座罢。”大家扶了祖荫,到正中坐定。伶人作起细乐来,于是本门弟子先来拜祝,为首的青翰臣,举杯跪下祝道:“拜医王,正正堂堂,一代做个医国主,千秋配享神农皇。”医王接杯一饮而荆第二个浦少英,举杯跪下视道:“拜医王,大本领,好排场,横扫千人笔如刀,问甚么刘李朱张。”医王亦接杯饮过。第三个朱俊宝祝道:“拜医王,银是白,金是黄,日日财神来送宝,还他人情纸一张。”第四家铉章祝道:“拜医王,大富贵,亦寿康,当今夫谁与王敌,四海口碑名字香。”第五郭子英,祝道:“拜医王,乐徜徉,只要拿舵把得稳,那怕风浪起灾殃。”第六陈正铭祝道:“拜医王,大开新方,灵山会上抬猴枣,蝴蝶双飞梦一常”第七连捷三祝道:“拜医王,名达上苍,紫微宫中多疾病,上帝来召道巫阳。”八方联名,举杯跪下,众弟子一齐跪下,同声拜祝道;“拜医王,谨上表章,弟子稽首复顿首,各各诚恐亦诚惶。”医王-一接杯饮过,于是某君合众人一齐称觞拜祝,诸名花亦挨次上来拜过,然后按号分席而坐。堂倌先献上一套番菜,葡萄美酒,夜光名杯,大家轮流把盏,豁拳行令,真觉裙屐风流,觥筹交错,人人心畅,个个情欢。乃教各妓挨次唱戏,林黛玉先唱了空谷香上的一出《佛医新戏》,祝颂医王;金小宝唱一出独占;张书玉唱一出瑶台,觉得香心如诉,娇韵欲流;洪文兰唱昭关宛,是汪调,抑扬顿挫,感喟淋漓,加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也;小如意唱《草桥关响》,遏行云,声震屋梁,李长胜、刘永春无以过之;末后陆兰芬唱《惊梦》,此出是兰芬擅长的,听得他唱起来,就像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声“爱好自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兰芬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座中有几个少年作客的,便觉字字打入心坎,浑如听得一声河满子,几乎双泪欲落。于是大家齐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即此收场罢。”时已月上三更,众人也吃得玉山半颓了,遂各下楼,分别回家。正是: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再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恶棍设谋陷粪窖 名医误事下血孩
却说前回书中,已交代过周宝珊是贝祖前家内书量,在书房服侍祖荫供洒扫、倒溺壶等役。宝珊人本伶俐,极会奉承,仲英父子,均极爱他。只因那日私同祖荫出去顽耍娼家,被仲英知道,打了一百板子,遂偷了二百块洋钱,两本方书,逃了出去,搭着轮船,到八汇港上岸,便往靖江城内亲戚家住了年余,以后潜回江阴,改名药师。这药师祖居江阴南乡高岸,父亲是个做佛头的出身,与那乡间三姑六婆,天天混在一处。江阴乡下风气,妇人家最喜欢烧香念佛,做佛头的,每年纠集了七八十人,逐月轮流,到各家做佛会,各人派的分子,大约总派二三千一人,做佛头的,每念一会佛,宣一会卷,有千余钱进益。药师本识几个之无,会写几个字,他父亲死后,便接继父业,仍做佛头,比他父亲更会勾引那一般妇女们。数年以来,那一般老的少的,远的近的,个个与他熟悉,他本偷得仲英两本方书,后来又偶取着张大金一本妇科专方。这张大金,是一个著名的妇科,也是药师一流人物,药师既得了他的方子,逢看那妇女们有毛病的,便自夸会开药方,那些妇人家,又不知好歹,贪着便当,乐得请他试试。药师便照那老方子,依样葫芦,有看不清楚的,写了许多别字,只苦得药店内,上他的当;碰着他的方子,煞费猜疑,猜疑不出的,拿两味平常药;替他充当,到也会吃得好的。那些妇人家,被他哄得竟相信他会做妇科了,姊姊传妹妹,姑娘传嫂嫂,后来竟闹出生意来。药师见有了郎中生意,也不做佛头了,起初人家请他去看病,他常坐小车子出来。这高岸本是一个大市镇,索取二三十个赌博不成的破落户泼皮,从前张大金初行医的时候,便与这些人交好,凡在茶坊酒肆烟寮饭店里头,遇着这些人,便忙挖了腰包替他会钞,闲时还要给他们一二百钱,为要他们说些好话,闹点医名出来,因此时常给些小便宜他们,以后大金死了,这般泼皮,到少了一条生路。这周药师因靠着一般三姑六婆行出来的,干这些泼皮,多不去理他,那泼皮见周药师,是做佛头出身的,也要做起郎中来,生意到也越做越大,便无一个不气急他,那为首的叫包成,因他常混在赌博场中,赌客们憎嫌他犯讳,改名包扫。
这一日,包扫与众泼皮商议道:“周药师那厮很可恶,他竟不睬我们,我们想个法子,去收拾他,给他一顿下马威,打下头来,他自然奉承我们了。”卞七说道:“不好不好,若无事寻闹去打他,打伤了,到要吃官司的。我有一个道理,这街梢头,有一只大粪窖,我们假意做两个红纸包儿,放些干马粪,外面包着红纸,如送礼物的样子,候他出来看病,他要经过这块地方的,我们拿了红包,双手捧着,立在粪窖那边,做送礼物的样子,诱他到来,抢住他的脚,翻个筋斗扔那厮下粪窖里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齐拍手道:“好好。”商量已定,只等周药师出来。
这一日,周药师坐了车子,要到高岸南首去看病,刚刚走到北市梢,只见包扫、卞七等一般人,手捧红包对他笑嘻嘻的说道:“周先生又出去看病了,请慢一步走,我们有些小事情,要请先生商量商量,这些小小礼物,打算送与先生,先生又出来了,来来来。”药师不知是计,也不在意他们立在粪窖边,竟下了车,高高兴兴的走来,那般泼皮一齐合拢来,包扫便来抢左脚,卞七抢右脚,药师出其不意,那两脚如何站得住,一个筋斗,扑拢通跌下粪窖里去了,便在粪窖里挣扎,大叫:“车夫在那里?”那车夫早被泼皮打的逃向南去了。药师在粪窖里叫唤不应,那粪窖又没底似的深,挣扎不起,已吃了几口粪,只得叫道;“众位弟兄,饶恕我罢,有话好说,何必要作这恶毒害我。”包扫道:“你今晚得我们不好说话了,你以后还敢不睬我们么?你要答应同张先生一般看待我们,今日就饶你,救你起来。”药师没口的应承,然后扶了起来,弄得一身屎,头发上明虫爬满,臭气难闻,车夫方才敢回来,扶他到河边去,浑身洗尽,也不去看病,只得又羞又恨的,回家去了。到家重新换了衣服,又烧了一锅浴汤,洗澡过,然后到牀上去睡下。
不料吃了几口粪又受了惊吓感些寒气,竟生起病来,患了一月有余,方得起牀。又拿这些泼皮无法,也只得罢休。想要出去看病,又怕这些泼皮们再来,想不如到那名胜地方,出去游玩一月两月,再作道理。乃展了一艘小快船,同老婆王氏,及大小女儿两个,带些银两,及一切行李什物,下了船,开向苏州去。江阴离苏州省城,不过两站水道,小船走得慢,约走了四五日,方到了阀门之外,将船泊定,自己一人先上岸去,打听栈房,进城门,向大街上探听,闻说有鸿升栈,系阎门外栈主分开的,房屋极大,应酬极好,即回到船边,雇了挑夫,搬运行李什物,又雇了三乘小轿,抬了妻女,直到鸿升栈来。进得栈房,住在后面楼上却也幽静,休息一两日,吃过午饭无事,到大街上得月楼去吃茶,日逐如此。过了月余,店内堂倌,皆与熟悉,称为周先生,所有潘彭两家绅宦,亦略认识。
一日又到得月楼吃菜,只见茶楼前面街上,排着许多旗伞冥亭魂轿之类,颇好排场,药师正要问堂倌许三,尚未开口,只见对桌三少爷,先开口问道:“那家出殡,有这等样仪仗?”
许三即指对过杂货店黄姓道:“这一家少年媳妇的丧呀。”药师见彭三少爷听得,不觉骇然道:“黄姓家无中人的产业,那能办这样的丧事,难道近日发了特别大财么?”许三带笑说道:“那里发来特别的财,全靠那媳妇的孝子呢。”只见彭三少爷尤觉诧异道:“黄家媳妇新娶不出半年,那得有孝子,难道是族中嗣的么?”许三道:“不是小孝子,乃是老孝子呢。”药师见彭三少尤其呆而不解,因插口问道:“究竟什么缘故?”
许三道:“爷们不知其详,容小人-一上禀。数日前,黄家媳妇,患了身热腹痛胎气不安的病,先请东街小儿科薛先生诊视,薛先生开了一帖清热安服的方,服下小有效验,未得大减,黄翁爱媳妇情殷,望孙心切,吩咐儿子道:『这病看来不轻,必须清一个妇科的大名家,方能早好,闻得有大石子街顾东生老先生,五十年妇科名家,必须请他来一诊,好歹便无憾了。』儿子答应,将手巾包了英洋六块去请,那顾先生应允晚上方能来看,其子回后,同父亲商议道:『顾先生到黄昏时候方来,且先请薛先生来复诊,即留薛先生在这里吃夜饭,等顾先生来,也好替我们应酬。』黄翁说:『不错。』仍差儿子去请来,薛医生诊过脉,说比昨天稍平些,方子且等顾老先生来开。当时吃过夜饭,耐心等待,直到起更后,方听得街上呼呦的声,合家惊喜道:『老先生来哉。』须臾轿到停下,只见顾先生昂然进来,薛医生趋前迎接,拱手道:『晚生等候已久,请老先生上坐。』那顾东生进门,突见有薛医生在,心中已早有三分不快活,见薛医迎接他,也不谦虚一句,说道:『你小儿科薛老三也来这里做甚?』瞥见桌上有昨日薛医开的那张方子,便有六七分不快活道:『快教病人出来诊视,我还有许多病家未看,没有闲工夫埃』黄翁道:『小媳妇有身孕五个月了,现在腹痛厉害得很,势难下楼,要屈老先生上楼一诊。』东生闻说便带怒道:『我已二十年不到人家楼上看病,偏你家要我破例上楼,况你家已请人看过,何必还要请我?我不看了。』即作要走的模样,黄翁不得已,只得教两个女人,搀扶病人,忍着痛,哼下楼来,东生略一诊视,即掀髯大言道:『喜,喜从何来?腹中的鳖块要生脚了,若不打下,必有性命之忧呢。』薛医本是后辈,又素性懦弱,在旁屏息不敢做声。东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提起笔来,开了桃仁、红花、芒硝、大黄、归属、玻璃等药,作煎剂,又开苏木、蒲黄、花蕊石等煎浓汤,拭青布,摩肚脐,开罢,将方子一掷,悻悻而去。”彭三少爷道:“这个顾老头儿竟这等夜郎自大么?以后服下方药去如何呢?”许三道:“薛医生既不敢阻挡,黄家父子又不知好歹,只得照法而行。不料服药及摩腹之后,腹痛加剧,一阵紧一阵,豁笼一声,血胎先下,形像男胎,随即血崩。急请薛医来,用四物加人参大剂,未及服药而脱。”彭王少道:“这老头儿可恨可恨,杀不可恕,以后该怎样呢?”许三道:“那时合家号恸,手足无措,幸黄翁年过六旬,颇有急智,时已天亮,向儿子说道:『人死不可复生,徒哭何为?这仇不可不报,我有一计,可以报死者的仇,即寓生财之道,你今吃过朝饭,照昨日再加洋两元,仍旧去请顾老头儿,只说服先生的药后下一大瘀血块,现今腹不痛已能安眠,惟神情困倦,请先生今日早点临诊,加洋两元,作拔号的费。』其子照黄翁的说话施行,顾东生果不疑心,不到四点钟,早已乘轿欣然而来。黄翁计算停当,预先埋伏了四五个健妇人,但听一声号令,即出拎拿。当时恭恭敬敬迎揖道:『先生真正高明,名不虚传,有屈大驾,今日早临,无以为报,请先生用过点,再去诊视。』东生不知就里,扬扬得意,大声说道:『这等重病,幸你家的运气好,我的老眼无花,拿定是瘀血块,打了下来,否则必死。我五十年来看病的例,不食人家烟火食,勿多饶舌,快教病人下楼复诊。』黄翁立起来大声说道:『今日偏要请你吃点人参果,快拿出来。』说犹未了,三四个妇人突出把门守住,一妇人捧出一盆鲜血淋淋的一个半成人形的小孩,口内大嚷道:『请你老头儿吃这人参果。』东生一见,吓得魂不附体,两手乱颤,连呼:『啊哟,我该死了,万求恕我老迈,有话总好商议。』黄翁道:『一帖药杀了两条性命,可恨太惨毒些,倘得十月满足,生一男孩而死,死者尚有孝子,今两命俱丧,尚何言哉?你只要答应肯做亡媳的孝子,便万事干休。』东生听得连声说道:『这事行不得,这事行不得,更思其次。』黄翁道:『次则罚洋千元,完死者的丧葬,资生者的婚娶,如何?』东生平日本来惜钱如命,听得千元二字,比要他的老命还重,那里肯依。始则答应一百元,加至二百元,已头汗直淋,要想逃走,那些轿夫,已吓得不知那里去了。兼有三四个妇人恶狠狠将大门把住,那里逃走得脱。黄翁料这老货素来吝啬,不经官断,决不肯出千元,便将自己发辫与东生发辫扭结好了,教儿子捧得盆内血孩一同拉到吴县里去,街上来往的人,见事情太大,谁敢解劝,及至到了衙前,其子拿起鼓槌,向那堂鼓上通通通打了三声,里面赖太爷闻声出来坐堂,黄翁扭了东生,跪上去诉说一番,太爷已怒发冲冠,其子更将血孩呈验,太爷怒不可遏,飞下一签,喊打二百板。东生跪下苦苦哀求,情愿照千元之数作罚赎罪。太爷向黄翁问道:『你情愿不情愿?』黄翁跪禀道:『这老既肯罚洋千元,小人情愿罢休,求太爷看他年已七十,免他受刑罚。』太爷允了黄翁的禀,饬东升当堂写了丰裕银号的汇票一千元,交付黄翁收过,两造退归。黄翁得了千元,所以今日出殡这等排场,三少爷这事奇不奇?”彭三少道:“我近因发淫气毛病十余日不曾出门,竟闹出这样奇事来了。不过东生亦太愚顽,东生的医道虽劣,因一时的忌刻,故意反对薛医,已误矣。尚不从速了结,出丑之后,依然罚去千元,反不如从前贝仲英在袁举人家的故事,多少体面埃世上的人,智愚贤不肖,相去固如是么?”药师在对面听完这番奇事,心中自忖道:“我在江阴本也是妇科出名,因受了那些泼皮们恶气,这番到苏州来,名为游玩消遣,实在也想看看情形,要在省城行道,不料出了这等事情,我的本领想来更不及顾老先生,可知道不必在这里显丑了。”当下付过茶钱,扬长回栈,数日不出。又住了两三天,算过栈帐,仍!日回江阴去,只得也学那张大金,用些栈财,应酬那些泼皮们。那些泼皮得了好处,也就不来啰皂了。正是:乘兴前来败兴返,说时容易做时难。再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写别字庸医受辱 详种子妙法翻新
却说周药师回江阴之后,结交那般泼皮,仍旧行医,要讲到他做郎中的样子,龌龊下流,也描摹不出是那一种。他靠了那般妇女们的推荐,日行日广,后来竟做到通县闻名,说他是个好妇科,他也就阔绰起来,坐了二四轿,用四个班轿夫,好不威显。他起初本是开的滑头方子,近来因绅家也有请他,要学开脉案,又不明白医书,别项书又看不懂,遂买几部浅显的小说,看过两月,即照那小说上的说话,开起脉案来。一日仓禀桥胡静翁的夫人,产后患病,他的岳母荐药师来看,静翁本晓得药师是不通的,因是岳家荐来,不好回却,只得请他去诊看,看过病后,到书房内开出一张方子来,静翁从头看道:却说这样毛病寒热齐来,颠颠倒倒之患,吞吐不出,霍霍落落之声,问他几时起的毛病,他说是产了孩儿已有八九天了,我看他舌苔白绛,脉息生梗,只怕他还有瘀血不曾出尽,今且不管他瘀血不瘀血,究经那寒热是要紧的,未知方子如何,且听开出分解:当归、川弓、原朴、青高、炮姜、甘草、半下、麦冬、桂子、一白苟。静翁从头看来,已忍不住要笑,及看到白苟想是白芍,他写时把笔头多弯了一弯,竟像一个苟字,遂不禁大笑起来。药师问甚么好笑,静翁当面不好抢白他,假意说道:“先生的脉案,如白香山的诗,明明白白,老娘都解的,那方子上写的字亦甚黑,弟看得得意了,所以好笑。”药师道;“脉案呢?弟亦随笔写写,过蒙谬赞。方上字黑,想是尊府所用之墨乃胡开文的古镠糜,极好的缘故。”静翁只好暗笑,支吾几句出来,心上实在诧异:这种瘟货也要做郎中,真正岂有此理。
那高岸到仓禀桥,有四十里路,照药师诊例,连轿钱要四块半洋钱,静翁开销他块半,轿夫不肯受领,说是远要加三块洋钱,静翁道:“我这块半,还是多与他的,方子上有十几个别字,拿去教他改准了,我便照数给他。”轿夫跑到书房,与药师说了,药师方才满面羞惭,也不争谢金,一径出门,打轿回去了。
这周药师的歪运,说来也是稀奇,在不懂医道人家的妇女们,心服情愿请他,也罢了。周庄有一医生杨谷荪,医道上的本领,于时症瘟病,很是好的,他夫人老病发作,谷荪调理了两个月,不能痊愈,他夫人也晓得药师妇科有名,教谷荪去请他,谷荪笑而不应。经不起他夫人日日催促,说是你不替我去请周药师,是不要我毛病好了,横竖我也不要活了。谷荪不得已,打发人拿了名片去请,这药师见杨谷荪来请,到吃了一惊,继又想道:料是我本领真正大了,所以杨谷荪亦看得起我来,即回了城内来请的生意,马上坐轿,同来人到谷苏家来。谷称人极圆滑,勉强出来应酬,药师得意洋洋的说道:“今日本是要到城内李兆佳家去,看一个干血劳毛病,因是先生呼唤,不敢不来。”谷荪因他说起干血劳,即问道:“治干血的方子,除过金匮的大黄虫丸,请问还有何方?”药师不懂,只当谷荪问他,曾否去过金匮,即答道:“金匮是不曾去过,无锡惠山却去逛过几次。”谷有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即拂然而出,不去睬他,教两个门生,陪他到夫人处看,掩饰夫人眼目,方子也不吃他,那药师谢金也不敢拿,到高高兴兴回去了。
自此药师靠这歪运,行了二三十年,家资很大,精神强壮,到六十岁外,面如童颜,可惜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到后来歪运退了,就生出事情来。那高岸东首张姓家,有一个媳妇,产后患病,始终相信药师,请他一手去看,不曾请过别人,竟被药师医死,张姓家来与药师吵闹,药师辗转请人说情,说他死了一个媳妇,我拿女儿配他的儿子是了,张姓方才答应娶了他的大女儿回去。张姓是个中下等人家,药师也是出于无奈,心中总有些拼不得。不料歇了两月,高岸西首李大郎家,媳妇有四个月身孕,被药师粗心浮气,用了打药,落下身孕,血崩而亡。那李姓家极穷苦,偏偏是个大族,人丁众多,邀同族数十人,到药师家内乱嚷,要他偿命。药师磕头如捣蒜,情愿将第二个女儿赔偿与他做媳妇,才能完结。药师只有这两个女儿,一齐赔了人家,好不气闷,从此不肯出去看玻药师元配早亡,续娶年纪尚轻,一日晚上,吃过夜饭关上大门,与其妻在房内谈心,想到女儿伤心了一回,忽听得有人敲门,即问道:“那个做甚敲门?”外面应道:“今有周小三娘子生产不下,要请先生去看。”药师听得慌起来,向其妻说道:“不好了,周小三又想到你了,快去回他,说不在家,不要开门。”其妻即去回报了,自后药师恐怕又有人家来请,即搬家到别处居住,不知去向。
且说前曾交代过周庄杨谷荪,是冶时症的好手,他还有一样本领,是种子的良法。谷苏正妻贤淑,而有庄姜无子之叹。
谷荪年过四十,忧愁乏嗣,乃博览方书,遍访名人,得了种子妙法。乃娶了一妾,年十八岁,娶过之后,谷荪日服柯杞子、肉苁蓉、何首乌丸药保养精神,以待时至。那一日是三月初一,问得其妾早晨卯刻月经初来,谷苏一算须到初三日中时落红方尽,合到经行三十个时辰,到初五日恰恰经尽第三日了,晚间吃过夜饭,先与妾言明,不好恼怒,不好吃醉过饱,不好吃辛辣等物,自己也先戒了,听得打过十二点钟,即教妾上牀先卧,自己上牀端坐,口内呵出浊气,鼻内吸进清气,定一会神,提一提气,然后教其妾端睡正卧,不得歪偏,乃与之交,交到欢畅之际,觉得下部欲泄,乃将阳物算准,到子宫一寸二分深,然后泄出,泄精之时,咬定妾之上嘴唇,令其一惊,则子宫内之胎已定矣。从此得胎之后,即与妾分牀而卧,又教训妾行坐端严,性情和悦,后来生下一子,眉清目秀,体质强壮。谷荪用此良法,连得二子,也曾将其法传授出来,节录如左:或问谷荪种子,何时可以下种?
答曰:三十时辰两日半,较准时候君须算。蒋红将尽是佳期,经水过后莫妄乱。解云:每日有十二个时辰,两日二十四个时辰,两日半三十个时辰,假如女人月经来是初一日半夜子时,算到初三日已时,恰恰三十个时辰,当此已时,月经将尽,到初五日,即是佳期。此时子宫开而纳精矣,宜在此时交接。
又回:洞里桃源何处寻,算来一寸二分深。交接之时君须记,过却桃源枉费心。解云:洞者,阴户也;桃源者,子宫也。
在阴户内一寸二分深,泄精之时,不可深入,深入则泄精他处,股不结矣。
又回:女虚男实效乾坤,以实投虚是的真。总是两人皆寡欲,佳期如值始相亲。解云:男子寡欲则实,女人寡欲则虚。
实阳能人虚阴,俟男子阳精充实,适值女人经尽后,血海虚净,子宫正开,与之交合,是以实投虚,一举而成胎矣。第三日,新血未盛,精胜其血,血开里精,必成男胎。第四日后新血渐长,血胜其精,精开里血,必成女胎。诗云:玉湖须浅泛,重载却成优。阴血先参聚,阳精向后流。血开包玉露,平步到瀛洲。又云:从斯相暂别,牛女隔河游。二月花无发,方知喜气优。解云:既得胎后,须当禁止,不可再度,恐触伤胎气,故言牛女相别,不得相会也。花无发,谓次月经水不来也。
又问日;如先生所论方法,依样行之,必生佳子无疑矣。
倘或其时已到,或男女情窦不开,兴致不佳,先生更有何妙法乎?答云:更有奇秘法,纳在阳物头上,与阴户花心之内,自然兴致勃勃,如鱼得水矣。先服煮好羊肉,男女各三四两,再用好酒,过服没药各五分,稍停一会,然后上牀,用末药,以烧酒调半分,先涂玉茎头上,再捻圆,送进阴户花心,俟兴发,用软纸拭去。
末药方:上沉香一钱公丁香一钱吴茱萸一钱上肉挂一钱白艾一钱蛇牀子二钱木龟子二钱杏仁二钱细辛二钱砂仁二钱共十味,研细末,或男人不用,单女人用,用蜜丸绿豆大三粒。此二法,和平中正,极灵极验,与市上所卖诸春药,暴烈伤身,但图一时快乐者,有天渊之别,切勿轻视。正是:鸳鸯绣出凭君看,麟凤育成福汝多。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内廷请脉医士受惊 外国本经大方贻笑
且说贝祖荫原籍常州,他有一个同乡冯植斋,与他医学齐名。植斋的祖上,不知何处人氏,因他父亲初到常州时候,有似定方郎中模样,时常手摇铜铃,骑一匹白马出去看病,凡一切外科疑难杂症,无名肿毒,到也手到病除,因他时常骑马出诊,人便呼他为马郎中冯先生。这冯先生虽似走方的,着实有些本领,后来植斋得了父亲传授,亦以外科著名,他更时时研究内科,遂以内外科行世,始则名动一方,渐渐的远近皆知,到后来竟做到名动公卿的地位。
当时北京老佛爷有病,大医未能治愈,因征召外省名医,外省的督抚,各有表荐,江苏大宪,特地表荐植斋于二月中旬,动身进京。到得京城,植斋于那一般京官,少有熟识的,惟有陆侍郎是同乡,即到陆待郎处拜谒。因陆侍郎深明医理,传受家法,凡内廷有病,时常召进去诊脉,一切法度,最为谂熟,乃备好一副乡晚生帖,去拜望陆侍郎。那陆侍郎官虽尊贵,人极谦和,于同乡中来拜谒的,无不以礼相待。当时植斋来到侍郎府第,请门上通报进去,少顷,侍郎出堂迎接,慰劳有加分宾主坐定,植斋谦让了几句,不卑不亢,从容清教道:“乡晚生初次应征,圣上召晚生进京,诊老佛爷的病,晚生内廷一切模范,全属茫然,总求大人指教。”侍郎道:“内廷规矩,诚然不可不先晓得的,向来外省征召来的医生,到得京来,未进大内,必须先飞仪注,用些使费,向内监探听消息,病情若何,太医院用的甚么方法,断不可显与太医院相背,脉案中如有连类而及的病症,初案必一齐指出,以防日后倘再添病,医生可以卸责地步,否则草莽行事,运气好的时候,尚不要紧,运气不好的时候,或有不测,罪在不赦。曾记得先朝文宗显皇帝的生母,患病甚重,太医都进温剂,愈眼病愈加剧,文宗着急,发了一道上谕,征召天下的名医,有江苏潘公蔚应诏进诊,潘公医道极高,因靠着自己的本领,于一切规矩,未曾先用使费探听,太医院亦不曾联络,到得进了内殿,突有太监,拿了一只柳条巴斗拦头罩下,这是内廷诊病的常规,防人私窥宫禁的,潘公不知,当时吃惊不小,假如医生先向太监用过使费的,伊等便照应,等医生走近,离皇上数尺地方,将巴斗好好戴下,潘公不曾用过,太监怀恨,所以离皇上尚远,即突然套下。幸潘公凝定神气,不慌不忙,将眼朝下望去,见远远地上首露出黄袍角,晓得是皇上,下首露一缘裙角,晓得是皇后来到,太后御牀前侍疾的,知离皇上尚远,乃走进数步,太监大声叱道:『跪下。”知已近牀前了。当时宫嫔将太后的手请出,潘公仔细将寸关尺诊毕,觉得弦疾乖常,知是热邪内陷,即开直清营热大剂,也是应该潘公的运气,药未煎好,太后已晏驾了。
文宗哀悼之余,细细将潘公的方子阅看,再取从前太医院所开的方比较,不禁长叹数声道:『潘蔚的方子若能早服,这病可以无妨,可知从前开温药的误事了。』即刻发下上谕,将从前的医生通统收下刑部治罪,潘蔚着赏给四品卿衔。这个真是潘公的大运,假使迟延数刻,服了潘公的方药,太后方崩,其罪必加在潘公一人身上矣。可不谨慎么?”植斋听了传郎一席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于一切情形,已了然于心,拜谢而出。停了一日,乃到管领医学大臣处,用了银子,考取过了,那般太医院内的官员,从前只要熟读《御篡医宗金鉴》一书,内经有病,照金鉴上开了方子,无论吃得好吃不好,便不担干系,若做医员者,果能熟读此书,徐灵胎说过的,要算天下第一等医生了。无如近来的医员,于那部书,不过略略涉猎,通些声气,便也滥竽其间,由医士而升左右院判,由院判而升院使,便掌握了医界之权,只要常常奉承管领医学的大臣,便可常享俸禄,做个奉朝请了。若遇外省荐来的医生,他落得受些贿赂,卖些情面,也不论好歹,统通总取的。植斋取过之后,又用银子,托人到内务府总管处,探取老佛爷的病情,及太医院的方法,在外先拟好脉案方于,然后随同管领医学大臣,进内廷去请脉,及至到了内殿,所有太监,都得了好处的,比从前潘公请脉的时候,照顾大不相同。请过脉后,照预先拟好的方案开出,至于老佛爷服他的方药,与不服他的方药,横竖张王李赵去看的也不知多少,也记不清是那一个开的方子,总之都算御医便了。
植斋得了御医衔名,在京盘桓月余,仍回常州去了。
再说贝祖荫在上海日久,此时的医名,竟闹动到数省皆知。
五月内,有一个吴观察,名元彬,家住扬州,在湖北张香师处当文案,患了病,到上海来求医,寓在大马路亿鑫里,所请的上海名医,祖荫以外,如章莲修,及松江的袁铁翁,不一而足。
那吴元彬,年纪三十多岁,因新娶了两个如夫人,体质淘虚,又感了时气,那毛病很不易治,调理一月,松了好些,便回扬州,到平山堂去养病,时好时歹。又请了兴化的名医赵海仙。
常住在彼,也医不好。到了七月初头,病更加沉重,乃又分别差人,拿了重金,到上海邀请章莲修、贝祖荫,又请了松江的弓起龙、袁铁翁一般名医,齐到扬州去看玻那时章莲修带了门生文慨时,包了长江招商轮船大餐间住下,到了镇江,是黄昏时候,上岸到大洋房客栈,住了十夜,明早雇了一只邵伯划子,进瓜州口,到了扬州小南门,付过船钱,又换了一只小船,沿河绕西门而行。此日幸喜凉爽,天阴阴的,没有太阳。文慨时在船上看那一湾绿水,萍叶参差,两岸习习清风,吹得罗衫晃漾,甚是有趣。莲修自在舱内吸洋烟,文慨时独立船头,看玩景致,见来来往往的游船,也不知多少。行了数里,见一个园,围墙半倒,楼屋全欹,古木啼鸦,绿阴蝉噪,正是朱楼青琐笙歌地,蔓草荒榛瓦砾常问起摇橹的老舟子,说是从前的一个甚么名园,老汉在此摇船四十余年,未遭寇乱以前,许多琳宫梵宇,瑶草琪花,老汉幼年尚见过的。今成了这个模样,令人可叹。走了一会,又过了一座石桥,上面题署虹桥两字,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尚未倒败,但见洞房曲槛,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样,是白惨惨的颜色。望见园中高处,楼上窗子十余扇的,只有七八扇,还脱了半边,斜挂在上面的,惟有树木森茂,密层层的望不见天。那些鸡蝉嘶得聒耳,过了好一会,才过完。便又过了一座石桥,三面皆通,署名为莲花桥,甚是完整,河面略宽了些,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剎来,俨然图画。又见有几处酒帘飘漾,曲径通幽,行不多时,又过了平湖草堂,然后方到平山堂,上了岸一望,景象真好,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清风徐徐,凉袭衣襟,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门,早有吴宅家人接进,到了中间殿上,四面瞻观,宝殿巍峨,曲廊缭绕,一层高似一层,四处灵石层迭,花木繁重,瑶房珠户,不计其数。家人一路引进,过了御书楼,才穿到平山堂来,当有吴元鼎出来迎接叙谈,送出三盏雨前茶,气香而味厚,知是平山堂的第二泉泡的,与镇江的中冷泉,不相上下。元鼎略谈了些病情,茶罢,吃过点心,元鼎同莲修到厢房内炕牀上去吃烟,吃过五六口烟,赵海仙也出来叙谈,谈了好一会,外面报说,贝祖荫到了,于是大家一同走出,来到平山堂中间叙礼。
文慨时举目看那贝祖荫,面圆耳大,紫棠色脸儿,明炯炯两双眼睛,疏落落两撇髭须,老气横秋,舌转如环,左顾右盼,有时滔滔纵辩,有时呵呵大笑,莲修向祖荫拱一拱手问道:“素常见荫翁开的大方,惯用那玉蝴蝶、猴枣等一般药味,这些药出在那里书上的?”祖荫答道:“是《本草纲目》上的。”
莲修道:“纲目上弟已统通翻过,无这等药味。”祖荫道:“想是在纲目补遗上的,老兄不曾看过。”莲修道:“补遗上亦没有的。”祖荫将头一摆,眉一皱,说道:“呸呸,我说错了,是外国本草上的,兄弟前年得了一部外国本草,是英国的大名家海兰得做的,那海兰得还有一部医书,名《儒门医学》,中国早已翻译过了,这本草是他新做的,其中药味,皆是中国本草所无的,我得了此部新书,如获珍宝,因现在中国广兴新学,弟用这等药味,亦要振兴中国医界上的新风潮,所以常常用他的。”莲修道:“如此便算医界的新学,怪不得那般假新党剪了头发,戴上草帽,穿了西衣,踏着皮鞋,碰着人握手脱帽,亲嘴抱腰,装出那新模新样,问起他肚里的新学,他说我已读了哀皮西提衣好几年了,又学会那洋经供的新说话,替洋人执过马鞭子,掌过门房。此不是新界上人么?与荫翁所说的那种新象,是一般的样子了。”说得赵海仙等大家好笑,祖荫的脸上,红不红,白不白,嘴里支吾道:“总之用来有效就是了,有效就是了。”时已渐近黄昏,里面摆出酒席来,大家畅饮,饮完酒后,时已晚了,大家就宿。正是:欧美妄谈讥画虎,峡黄宗法道犹龙。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平山堂上名医大会 喇叭声中方子错开
却说到了次日,大家起身,洗漱毕,吃过点心,莲修自在榻上吃烟,吴元鼎先请祖荫进去,看过脉出来,祖荫道:“这病是夹阴症,阴分是虚极了。”元鼎请其开方,祖荫只是摇头不开,莲修吃完烟,元鼎也同进去,将脉息细细诊切,听其声音低微,望其气色黯淡,又详问一切缘由,然后出来,同祖荫斟酌方子,祖荫说:“这病终难救治。”只是摇头,不肯开方。
正在议论,忽见家人报说:“松江的弓起龙、袁铁翁已到山门外了。”
这弓起龙,虽然年老龙钟,行步尚健,上了岸,他二爷先搀了进去,到平山堂中与各人相见过了。那袁铁翁是个瘫子,还比不上晋国的郄克与八仙中的铁拐李,他竟一步不可行的,上船下船、上轿下轿,总是由人如抱小孩儿样子,抱来抱去的。
船到平山堂下,他的二爷即抱了上岸,进得山门,迤逦来到中间殿上,又转到御书楼进去,后面是个大天井,阶限石上有两块西瓜皮,那二爷抱了老爷进来,因路已走多,气力也乏了,不提防一脚踏在西瓜皮上,一跤跌着一个鹞子翻身,正撞在旁边一只大尿缸上,把袁铁翁的额角撞破,鲜血直淋,滚在尿缸旁边挣扎,等到二爷爬起来看时,已见血流满面。堂内请人只听得外面嚷道:“不好了;一个郎中先生跃在尿缸上,额角也打破了。”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两个人双双合抱着袁铁翁进来,满脸是血,嘴里哼哼之声。吴元鼎一看,好过意不去,吩咐且抱进厢房内去安歇,先打一盆热水,将脸上的血洗去,用上好的七厘散敷上,服侍他睡在牀上罢。莲修又请祖荫开方子,祖荫道:“且等弓起翁进去看过,出来一同商酌罢。”
且说这弓起龙,医道很好,可惜有一样重听的毛病,那两只耳朵,着实的聋,每到人家看病,病家说了病源,他的二爷用一个喇叭到他的耳朵内,靡靡乜乜,吹与他听,他便知道了。
不过有时吹错了,或听错了,开出方来就要将错就错的。更兼年纪大了,眼光亦不甚明亮。当下吴元鼎同他进去诊脉,时天气尚热,因怕蚊虫,病人牀上的帐子垂下,只伸出手来诊看,那元彬的相貌竟如张子房美女一般样子,两只纤纤玉手,病得瘦削,竟如女子一般。弓起龙看不仔细,那喇叭声中吹说欲后感寒,每日到夜发热,起龙听说是产后感寒,元彬困在牀上,将单被盖好,头上扎了一块黑绸纱,起龙将帐子微微揭开,约略将舌苔一看,面孔竟像女人,竟当他是个少奶奶,看罢出来开方,头一行即写着少奶奶三字,开出方来说是脉象虚数,内热骨蒸,想是产后阴虚,未曾复元,加以重感外邪,将成劳瘵重症等话。开完方子,递与众人看了,不觉哄堂大笑。弓起龙只道笑他的方子不好,便竖起面孔,气愤愤的说道:“你们笑我方子开得不好,你们开些好方子把我看看。”莲修道:“昔者木兰从军,那些伙伴们竟拿雌的当他是雄的,你今看病竟把雄的认作雌的了,岂不好笑。”说得众人又复大笑起来,弓起龙又听不清楚,只当他们一味顽笑他,愈觉火冒,立起来也不睬众人,一径跑向外边去,出得山门一步一步的下船去了。吴元鼎同他的跟班连出来,已经下了船,向元鼎拱一拱手道:“再会罢。”元鼎要想替他们分辩分辨,恐起龙听不出,又要缠错,只得由他去罢。跟班也即下船去了。原来吴家的谢金,前日去请的时候,早已统通付过了。
不说弓起龙回去,且说堂内诸人,见他气愤去了,大家又说笑了一回,莲修又要祖荫开方,祖荫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道:“上热下寒,本虚标实”便住了,随即递与莲修,莲修道:“下面的文章,再请做下去呢。”祖荫道:“我不做了,请莲翁做罢,我要告辞了。”即别了元鼎,下船去了。元鼎送过他们去后,进来与莲修商议道:“这般名医,倒也实在笑话,一个拿家兄当作女人,一个写了八个通套字,连方子也不开,盘桓了一日,竟自去了,不是都来赚铜钱的么?务求莲翁想个法儿,挽回挽回。”莲修一面想,教文慨一面写,那脉案是一行一行分开的:--久病湿热,化燥生火,而藏气虚微,脉至少神,症属难治。循例告辞者为此。
--病既沉重,不能袖手,惟有细究其理,勉为调治。
--口燥苔,黄带灰,时喜凉饮,非胃中热甚,安得有此。
--谵语,错语,病涉于心,盖阳明胃脉,上通于心,胃热上乘,则心神为之扰乱。
--胃中燥火原从湿热所化,夫湿热何以致燥?盖津之与液,清浊攸分,生降异致,浊之清者为津,清之浊者为液。液从上而下降,律从下而上升,滋养涵德,悉赖津液敷布。今滋邪抑郁,则津液不布。燥是其标,湿是其本。
--救阴即是润燥,降火即是清心,无如津不上承,清之养之,』仍苦扬扬止沸。
--大腹饱满,按之而软,谓之虚膨,虚者何,脾虚也。
脾有气血,有阴阳,虚膨不适,脾虚其阳,确然可见。
--胃有燥火,而脾虚其阳,勉欲挽回,动辄矛盾。
--泻胃热而仍顾虚脾阳,前人有连理汤一方,兹仿其意。
--连属苦燥,姜属辛燥,似有抱薪救火之弊。但燥从湿化,火从燥化,例得权宜。
--养阴救津,甘凉之品,有益于胃,即损于脾,再仿前人药露之法,专取其气以润其津。与脾无损。
川雅连五分炮姜三分生熟甘草各二分三味煎服上濂珠三分西黄一分辰砂二分三味研细末先调服药露方西洋参五钱元参八钱细生地一两北沙枣一两半麦冬一两生甘草二钱白芍四钱上药加荷叶二两,用蒸壶取露,随意温服方子写好,递与元鼎看过。赞叹不置。
且说这元彬,有个叔子,名筠孙,现做浙江宁绍台道,深明医理,凡元彬所请医生,开的方子,先要从电报内打过去,等他看过,然后回电来,指明那个方子可服,那个方子不可服。
当下元鼎将当时情形及莲修的脉案药味,统通从电报内,打到宁绍台道衙门去,明朝接到回电,说是莲修方案最好,以后单单服他的方药,此外都不要服了。那个袁铁翁,自跌伤之后,竟不能看病,送他回去了。当将煎药与药露,挨次吃下去,病情略好,连服三四帖,又换了两个方子,病竟好了大半。时正七月中旬,莲修忽接到上海来电,说是江阴龙学台请看病,急速顺道至江阴,不可耽误。接电之后,莲修与文慨时,即日动身,到了镇江,仍旧搭了轮船,至八汇港。乘了义渡船过江,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学台衙门里来。当有王师爷,引进花园内安歇。那龙大人的毛病,是年纪大了,连日睡不着觉,莲修到上房诊过脉,教文慨时开出方子来:人有阳气,阴之使也,人有阴气,阳之守也。故阳气常升,水吸之而下降,阳气无炎上之忧,阴气常降,阳挈之而上升,阴气无下泄之患。心为离火,肾为坎水,离在上而坎在下,离抱坎而中虚,坎承离而中满。太过者病,不及者亦玻阴阳配合,本不得一毫偏胜于其间,姜附过刻,以耗阴气,阴气既亏,则在下之水,不克吸阳以下行,病遂以不寐始,阳胜于阴,由此而基。夫阳乃火之类容易化风,经谓凤善行而数变,阴伤不能制伏其阳,致阳气游行,背部及腹,时有热气注射,而热却不甚,但觉温温液液,以阳邻于火,而究非火也。或曰背为阳,腹为阴,阳行其地之所当行,则背热宜也。而涉于腹也何居,以阴弱而阳乘之也,惟逢得寐,其热辄敛,以水火既济,阴阳相拒,散而越者自收也。若阳气久亢无制,热必从阳化风,恐股痱中之虞,差喜右脉濡缓,左寸关虽弦大,而左尺细微,沉候有神,乃阴气足以内守之征。在此间名医历进育阴酸收之药,所见极高,惟是花甲之年,肾经之水,能保不虚,已属不易,何易言盈阳以酸收,越者暂敛,难常潜伏。兹抉前人取气不取味之法,专以水介之属引阳气下行,使升降各得其常,病当循愈。
真玳瑁珍珠母煅龙齿海蛤粉灸鳖甲龟版女贞子珠获神煅牡蛎白芍泽泻服药之后,稍能得寐,而痰多,右寸关脉觉滑大,再用:真玳瑁龙齿珍珠母海蛤粉瓜菱皮川贝母羚羊片陈胆星夜合花制半夏焦秫米竹油此方服后,竟彻夜酣卧,不到三日,病已全愈。莲修既医好了龙宗师,即同学生文慨时回到上海,到家之后,消停一日,问起账房,说我到扬州去后,曾否有多少人来拜望?账房即将名片数十个呈上,莲修阅过,见都是旧交,惟内中有胡镜荪二片,与我素来不通声气,何以连来两次?知其中必有缘故,正是:自古熏获难强合,于今机械要严防。且看下回分解。